冯其中有意给寒梅透露李震要远离长安的消息,然而话一出口,他便感到于心不忍,毕竟自己追随李震那么多年,虽然彼此之间多有芥蒂,但这样做终归是恩将仇报。因而冯其中很难搞清自己给师姐吐露李震的行踪,究竟是出于什么样复杂的心绪。
寒梅早对李震恨之入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除掉他的绝佳机会。
很长时间以来,寒梅一直怀疑曹云亭的失踪与李震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份猜疑时时刻刻如影相随,每个长夜的噩梦里都是李震举枪射杀曹云亭的情景,寒梅常常在惊恐中哭醒。尽管她极不愿意相信噩梦是真的,但对李震的仇恨却与日俱增,特别是对“面粉厂爆炸案”中不幸遇难的赵兴怀社长,李震连半点抚恤的意思也没有,这种冷血无情的特务做派,已经让寒梅恨得咬牙切齿。
怀着对曹云亭的漫天思念,以及赵兴怀社长无辜身亡所积攒的仇恨,寒梅万难容忍李震就这样安然无恙地离开长安城,于是她愤然决定独自去刺杀李震。
既然决定冒着巨大风险去做此事,寒梅便不想将这次的行动告知柴伯文他们。一则她担心柴伯文或许会从大局考虑加以阻挠;二则即使有天事情败露了,她要一身承担,以免他人遭受牵连,更不能将这趟浑水引到八路军西京办事处门前。
回到长乐坊大剧院后,寒梅前思后想,觉得仅靠自己的力量很难百分百完成刺杀计划,她得寻找一个得力帮手。在保证行动不可泄露的前提下,寒梅首先想到了自己一手发展过来的学联主席康健最为可靠。当她将刺杀计划告诉康健后,血气方刚的康健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康健对引领自己加入革命队伍的寒梅和曹云亭,心里始终充满了无限的崇敬之情,此刻寒梅大姐终于给他分派了行动任务,康健内心充满豪情与激动。
长乐坊大剧院的阁楼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彻夜亮着,寒梅拿出珍藏多年的夺命飞叶刀仔细擦拭着,这套薄如蝉翼的飞叶神刀,还是幼时爷爷留给她的宝贝。
寒梅本名白小凤,是渭北高原曾经威镇一方的白门镖局总镖主白浪的嫡孙女。白浪年轻时是关中一带的侠义刀客,身怀飞叶神刀的独门绝技,此人尚武,性情豪爽,喜欢劫富济贫,是方圆百里之内有声望的大好人。后来,闯荡江湖的白浪金盆洗手,依靠自己的人望和威名组建起白门镖局,成为走南闯北护命押货的镖师。
镖师白浪有一独子名叫白涛,自小性情柔弱,喜欢舞文弄墨,对千里走镖的生意没有丝毫兴趣,白涛也只生有独女,便是白小凤。白小凤的天性与父亲迥然不同,她从小就是个大大咧咧喜欢刀枪斧钺的假小子,这个性格却深得爷爷白浪的喜爱,于是白浪便将白门镖局的未来全部寄托在孙女身上,除了悉心传授她武学心得,还将自己的独门绝技飞叶神刀秘传于她。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烽烟四起,盗匪横行的社会乱局迫使押镖运货的数量日渐萎缩。白浪晚年时,镖局的生意已经难以为继,他去世之后,白门镖局彻底散伙。这时候的白涛仍然整日痴迷于诗词歌赋、文玩古董,后来又染上烟瘾,白家的日子开始靠变卖家当维系着。母亲为了能给白小凤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无奈之下,只好将她送到舅舅家抚养,随后进了那里的学堂读书,不久之后,母亲也染上了烟瘾,白家算是彻底垮掉了。
白小凤九岁那年的冬天,父母亲一前一后双双离世。隆冬时节的大雪整月不停,临近过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唱秦腔的戏班子,舅舅带她去看戏。站在台下的白小凤望着舞台上威风凛凛的武生打斗,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热闹非凡的白门镖局里。
乘着舅舅沉醉看戏的间隙,少不更事的白小凤一溜烟儿跑到后台,大声叫嚷着自己也要学唱戏,戏班班主陈凤良眼见跑进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当即无比怜爱地问她都会些什么。白小凤眼珠子咕噜一转,立刻当着众人面,身手干净利落地舞弄出一套拳脚功夫,陈凤良看出这个小女孩是唱戏的好苗子,心里便生出想收她为徒的念头。
舅舅家里人口多,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眼见有戏班子肯收留外甥女,便满口答应了下来。那年冬天,白小凤和众师兄师姐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无比开心的春节,从此她便将锦绣班当作自己的家,而班主陈凤良也成为白小凤心中最亲的人。
寒冬季节的渭北高原上,一夜未歇的鹅毛大雪给千峰万岭披上了银色外衣,极目远眺四野皆是白茫茫一片,柳絮般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飘洒着,天地间已然变成了晶莹透剔的童话世界。
这日晨起,陈凤良身着一袭灰纹棉袍,脚蹬青布白底棉靴,手牵着身穿红色夹袄的白小凤来到大雪覆盖的练功场边,琼装玉裹的空旷山野间站着一灰一红两个点,远远望去像一幅清新淡逸的水墨画。白雪映照下,陈凤良面若中秋之月、目似秋水流长,再看脸颊绯红、童稚未脱的白小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蹦蹦跳跳跑进了雪地,踩出的那一行行小脚印犹如雪野间荡起的涟漪。
陈凤良俯身捂着白小凤冻得又红又紫的小手说:“师父给你起个艺名吧。”白小凤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天真地点了点头。陈凤良望着远处山坡上一株株正在皑皑雪地中绽放的梅花,笑吟吟地对她说:“你以后就叫寒梅吧。”
李震要离开的这天,长安城的天空分外晴朗,清晨的太阳早早照射在清冷的街面上,整座城市像是还没有睡醒,只有三三两两的流浪狗摇着尾巴,慵懒地抻开身子,时不时抖一下脏乱的皮毛,无精打采地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戡一大早就将车开到李府门口,帮着李夫人将行李装到车后厢内。穿戴整齐的李震戴着一顶黑色皮绒礼帽走到院子,抬眼望望东边的朝阳,又刻意将帽檐压低下来,直到能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这才迅速走出大门上了汽车。李震清楚大清早不会有任何人来送他,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的。夫妇俩坐上车后,李戡猛踩一脚油门,汽车便快速向城南秦岭方向开去。
坐在车里的李震一言不发,他从夫人怀里拿过来一个黑色公文包,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包里装的是他在西京行营的眼线张奎多年来暗中收集的顾宽敏与神秘商人吴雪山之间诸多利益输送的证据。昨天深夜,张奎悄悄将这些证据交给李震,直到今天早晨临走之前,李震才将这些秘密材料交与夫人保管,并一再告诉她,在还没有离开长安之前,这些材料可以用来保命。
从长安城越过秦岭去重庆,沣峪是必经之路。这里山大沟深道路崎岖,李震之所以选择这条山中道路,是因为这条路距离重庆最近,只要钻进大山,一路翻过秦岭,便会有李夫人在重庆的亲属前来接应他们。同时,李震一早突然悄无声息地离开,又决定轻车简从进大山,是因为大家都猜定他会乘坐火车离去,所以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既要迅速又不留痕迹。李震这样处心积虑安排行程匆忙远离,当然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
汽车很快开进了沣峪口,身后的长安城渐渐模糊起来,拐过几个弯,大山便彻底阻挡了李震的视线。他终于舒缓地松了口气,又将紧抱胸前的公文包交还给夫人,并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同时给夫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夫人自然心领神会,这是在叮嘱她千万要保管好这些东西。
汽车在公路上转过一个大弯儿,终于开到一片开阔地带,再往前行驶了不到百米,忽然看见前面山路中间散落着一堆石头,路边停着辆简易板车,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脸人正在费力地清理石块。透过汽车玻璃,李戡看见那人一身粗衣短卦,像是深山里的农人。
汽车没有熄火,李戡转身对李震说:“我要不要下去看看?”李震扫视着车窗外的开阔地带,既没有巨石遮挡,也没有大树掩蔽,四周都是藤蔓植物和枯叶杂草,心里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正当李震迟疑之际,只见那个黑脸斗笠人直起腰身,用手指着山顶朝他们大喊道:“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太大,帮忙搭手挪一下。”李震这才用眼神示意李戡下车帮忙,但汽车依然没有熄火。下车后的李戡径直朝斗笠人走去,李震掏出手枪紧张地望着车窗外,一双像猎人般机警的眼睛四处观察着,李夫人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尽量把空间让给李震。
李戡过去和黑脸斗笠人铆足劲儿将几块石头推开,就在要搬移最后一块石头时,李戡突然”啊呀“一声惨叫,只见一把红缨飞刀已扎在他的左臂上,鲜血瞬间冒了出来,黑脸斗笠人不由分说从背后将受伤的李戡压倒在地。李震见状立刻从车上下来,用枪对准黑脸斗笠人大吼道:“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斗笠人默不作声,只用眼睛死盯着李震,双方一动不动。
“把他放开!”李震再次向黑脸斗笠人嘶吼着,身体却朝车头挪了过来。就在他靠近车头随时要扣动扳机之际,但见头顶闪过一道白光,一把刺破天幕斜投而下的飞刀深深扎进他的脖子里,刹那间汩汩鲜血流淌出来,忍着剧痛的李震刚想转身逃窜,又一把红缨飞刀像一道闪电插向他的左胸口,李震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随即靠着车头倒毙在地。
李戡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拼力要从黑脸斗笠人的身下挣脱出来,突然感到一股刺痛从左小腿蔓延到全身,他想使劲站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等他低头看时,只见一把锋利无比的飞刀扎在自己的小腿肚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令他惨叫连连。
“我要的是李震的命,与你无关,你如果再动,下场和他一样。”斗笠人粗声粗气地威吓,惊得李戡不敢再动丝毫。这时斗笠人放开李戡,大摇大摆地走到汽车跟前,轻蔑地看了眼死不瞑目的李震,又瞧了瞧车里已经吓晕过去的李夫人,这才弯腰捡起李震的手枪,甩手扔到山谷里。随之即从李震脖子和左胸口拔出飞刀,转身递给李戡一瓶军用止血粉,声音极其沉闷地说道:“自己涂上吧。”话音刚落,又从李戡左臂和小腿上拔出飞刀,直疼得李戡躺在地上哇哇大叫。
等到李戡缓过神来,黑脸斗笠人已经顺着山梁间一条小道急速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惊恐失色的李戡咬牙忍住疼痛,连忙将止血粉涂在自己的伤口上,又将已经死去的李震使劲塞进车里,汽车在狭窄的山道上掉转方向,像只疯狂逃窜的老鼠一样又往长安城驶去。
顾宽敏第一时间知道了李震被飞刀暗杀的消息,当马得水在电话里报告此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宽敏急忙赶到医院,刚从惊恐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李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左臂左腿皆受伤的李戡拉着哭腔给顾宽敏详细诉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最后才将止血粉瓶子悄悄塞到顾宽敏手里,低声说是凶手留下来的。从凶案现场赶来的马得水只带回那辆破旧不堪的农用板车,数十名警察从山沟搜到山顶,愣是没有找到李震那把被刺客扔下山谷的手枪。
顾宽敏仔细端详着放在桌子上的这瓶军用外敷止血粉,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的遐想。
这瓶止血粉是自己刚刚从肖玉仁手里夺回的秦华化工医药厂生产的,产品批号和编码清晰表明是军需品。按理说这种管制严格、编码密运的军用药品,都是专号专用,怎么会落到凶犯手里呢?李戡终归在国府机构久经历练,当然十分清楚这瓶药的分量,这才会偷偷塞给自己,倘若让更多人知道止血粉这个线索,或许会引起重庆方面追查西京行营对军需药品管制不严的严重失职行为,如果真到那个地步,作为西京行营的主任可得吃不完兜着走了。
顾宽敏左右思量着这瓶止血粉的蹊跷之处,现在究竟是该拿出来追查凶手,还是故意将此线索隐瞒淡化下去呢?上下掂量、难以权衡的思绪让他备受煎熬。顾宽敏再次回头盯着那瓶止血粉,心里将凡能怀疑到的人全部过滤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气恼不已的他干脆将这瓶作为唯一破案线索的止血粉放进保险柜里锁了起来。
寒梅和康健回到城里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各行其是。
杨元厚兴冲冲地跑来给寒梅说:“李震被暗杀了,全城都传遍了。”寒梅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杨元厚说消息是从医院传出来的,现在还有很多警察在山里搜索凶手。
“这回好了,终于有人为赵社长报了仇,大快人心啊”。寒梅望着杨元厚难得一见的笑脸,自己也淡然一笑。
李震被暗杀的消息惊动了国府高层,重庆方面除了严令顾宽敏尽快查出凶手之外,还专门为此事派来一名刘督察员。马得水从警察局抽调了精干人员组成专案组,根据李戡的记忆描摹出的黑脸斗笠人的通缉令贴满全城,但拉网式遍山搜寻的警察在案发现场十里之内的大山里,居然找不到一户人家,凶手像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案件侦办始终没有任何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