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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38章
吴雪山狂热追求柳青芳之前,既摸准了她的性格,也了解清楚了她的身世。吴雪山除了用重金铺路以外,还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与柳青芳有着相似命运的孤儿,他用同病相怜的话题叩开了柳青芳的心扉。心机深重的吴雪山应对忧郁自矜的柳青芳自然是绰绰有余,而他处心积虑地靠近柳青芳,当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止园剧场的老板叶琦也越来越感觉到柳青芳身上的傲气。她常常在后台耍起脾气时,别人都不敢靠近,尤其是她和吴雪山混在一起后,愈发显得不可一世。有次台下已坐满观众,台上锣鼓也已响起,柳青芳突然提出要换装,原来吴雪山刚送了她一套精美华丽的青衣戏服,白天里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碰触,把这套衣服像一尊佛像一样整齐供奉起来,夜里的演出已经开场了,她却突然嚷嚷着要换上这套服装才肯上台,剧场老板叶琦急得满脑门全是汗珠子,等到众人手忙脚乱地给她换完装再上台时,台下已是嘘声四起。 叶琦忍受不了这份熬煎,多次跑来给沈金书诉苦,他说照此情形下去,迟早有一天柳青芳会弃演离场。听着叶老板的一声声埋怨,沈金书叹息不已,面对骄纵孤傲的柳青芳,他也感到有些无能为力。 就这样,柳青芳长期压抑在胸的情感,犹如一座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了。世上那个唯一能管教她的田老社长已经驾鹤西去,此刻谁也无法劝服或掌控恃才傲物的柳青芳。柳青芳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人了,她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与此相反,当柳青芳第一次意识到别人需要瞧着她的脸色行事时,柳青芳的自尊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不久之后,柳青芳又开始在后台拉帮结派,她将许多原来北平京剧社的师兄弟们聚集在身边,摆出一副与赵天佑社长叫板的样子。 柳青芳之所以在羽翼丰满的时候非要这样执拗地大变脸,除了吴雪山在背后给她撑腰蛊惑以外,还在于她心底里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疙瘩,那便是当年在北平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看似由于有人暗杀了吴德岭父子所引发,但她却一直心疑是因为沈金书而起。如果不是他们崇林社招惹来灾祸,哪里会有那一场惊天变故?如果没有那场大变故,师父田千秋和朝阳剧院老板黄兴梅怎么会白白丧命?自己和二十多号师兄弟怎么会流落到长安?就是在这些无法释怀的误会丛林中,柳青芳变得越来越不把长安京剧崇林社放在眼里,似乎沈金书和赵天佑对她的好,都是他们相欠已久早该归还的良心债。 这一天,柳青芳忽然找到赵天佑说,以后不必按照止园剧场的演出时间给她安排登台场次了,如果她有心情演出,自然会来找赵社长的。赵天佑将柳青芳的原话说给沈金书听后,直气得他半天没说一句话。 吴雪山觉得自己终于拢住了柳青芳的一颗心,这对沈金书来说肯定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对于时刻不忘复仇的吴雪山而言,这个小小的胜利根本无法满足于他。先用感情牌极力收拢住柳青芳这个台柱子,再利用柳青芳将崇林社彻底搞垮,从而让沈金书无颜身居曲艺工会会长的位置,以及无法向已经故去的田千秋交代等等,这些才是他苦思冥想要达到的目的。 志满意得的吴雪山觉得不用很长时间,自己心中所想的结果都会一一实现。就在他集中全部精力与时间,全力展开打击沈金书的节骨眼儿,顾宽敏突然将他叫到办公室,随手拿出几张文件副本扔在茶几上,而后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看着顾宽敏那张阴森诡谲不可捉摸的面孔,吴雪山急忙拿起文件一看,瞬间脑壳里开始“嗡嗡”作响,一股股气血仿佛要冲破脑门喷涌出来。 眼前的这些纸上,详细记录着吴雪山这些年以各种方式给顾宽敏输送财物的数字、日期和内容,还有很多张银行过账单据手抄件。吴雪山清楚记得自己每次都会将所有相关单据和账册销毁,而且从来都是在小心翼翼中亲手而为,这些曾经是他亲眼看着销毁的票据,怎么又“复活”了呢? 吴雪山嘴唇哆嗦着问道:“顾主任,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顾宽敏坐在距离吴雪山远远的椅子上阴阳怪气地说:“我也想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吗?” 一头雾水的吴雪山看着这些从未经手他人,而今要给自身惹来泼天祸事的账册票据,实在难以想起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时间恐惧的阴云压向他的心头,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陷入长久沉默中的吴雪山,额头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滴落在手中的文件上。 望着背光而坐的顾宽敏,无比委屈的吴雪山拉着哭腔说:“我是您亲自从南洋叫回来的,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有了我吴雪山的今天,就连我的名字,也是您给起的,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么会做出这般忘恩负义的事情呢?顾主任您一定要相信我。” 听着吴雪山近乎哀求的声音,顾宽敏的身子稍微挪动了一下,口气极为遗憾地说:“这些东西,可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是怎么保管和销毁的,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会给自己挖坑,如果别人想要给我挖坑,我又能奈何啊?” 顾宽敏的冷言冷语,让吴雪山欲哭无泪:“我以我死去的父亲和三弟的在天之灵给您发誓,这绝对不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这就去细查这件事情。” 吴雪山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宽敏便不再威逼他:“不用你去查了,可能你根本也查不到。再说了,即使查到也来不及了,因为有人现在正拿着这些证据在重庆四处告我。幸亏我顾某人在重庆还有几个过命的朋友,冒着天大的风险把这些告状材料透露给我,要不然,刀子已经架到你我的脖子上,我们还被蒙在鼓里。看来,隐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这个人,是想要我的命啊。” 吴雪山心里实在猜不出,顾宽敏嘴里那个要他命的人,究竟指的是谁?但他隐约觉得在重庆折腾此事的人,一定与顾宽敏有着切齿之恨。顾宽敏当然知道那个“要他命”的人是谁,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些材料时,心里便猜到这一切肯定是李震的夫人在重庆所为。他深恨秦岭深山中的那个刺客,为何不将李震夫妇一起做掉?如果真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威胁存在。尽管吴雪山给他起誓发愿,但仍然难消他心底对吴雪山的怀疑,李震夫人又是如何得到这些秘密材料的呢?吴雪山背着自己有没有彻底地销毁所有票据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入人心,便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任谁也别想关上。 吴雪山明显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顾宽敏对自己的冷淡,顾主任再也不像以往那样隔三差五将他叫到家里,或者在外面偏僻幽静的地方喝茶吃饭。顾宽敏明显流露出的这种疏离,让吴雪山感到一阵后怕,那些所谓要命的材料毕竟是只有他才知道,尽管他对这些材料的流失原因有着无数种假设与辩解,却统统都无法阻挡从重庆射向顾宽敏的致命箭矢。 这时候,吴雪山开始懊悔自己这么多年来,知道和参与顾宽敏的秘密实在太多了,这会不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威胁呢?吴雪山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该留一手。重庆那个想整倒顾宽敏的人的做法反倒提醒了他,自此以后,吴雪山再也没有销毁贿赂顾宽敏的任何一页票据,反而将所有证据都小心翼翼地秘藏起来。 随着广州、武汉的失守,全国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作为国民政府第二号人物的汪精卫公开向日本投降,随后又在日本人的保护下前往南京,以“还都”的名义成立了汪伪政府。重庆国民政府为了应对这一新的抗战形势,立即发布《国民政府令》,“明定重庆为陪都”。这个消息传到长安城后,舆论一片哗然,人们纷纷怀疑西京陪都建设还会不会继续下去?重庆国民政府是否取消了对长安城的“死保”方针?一个个疑问就像天上掉下的日寇炸弹一样,在全城百姓中间炸开了锅。 遵照国府的要求,顾宽敏连续数周在《西京日报》发表公开声明稳定人心,清楚言明重庆是因为四面环山、易守难攻的特殊地理优势,特别是有长江三峡这样的天然屏障,才最终被国府确定为战时陪都。同时又特别强调,国府永不放弃曾经所发的“一寸河山一寸土”“誓死抵抗外来欺辱”“不让日寇踏进关内半步”的誓言,西京建设工作一切照常。这些消息通过报纸电台传播开来,暂时稳住了急剧波动的人心,长安城逐渐又恢复到以往舞照跳、歌照唱的秩序中。 虽然顾宽敏的西京行营暂时将“明定重庆为陪都”这个消息所引发的社会波动压了下来,但却无法将此消息在吴雪山心中激荡起来的涟漪平复下去。 吴雪山认为,既然国府放弃了西京作为战时陪都的计划,那么取消陪都筹备建设工作将是早晚的事情,到了那一天,自己在顾宽敏支持下的很多产业还能不能继续存在,将是一个未知数。此刻的吴雪山强烈体会到一种“江河日落人不古,世风沉沦风萧条”的悲鸣之感,他根据自己对时局的了解和判断,经过一番周密盘算之后,心中认定日本人迟早会彻底占领全中国,这个结果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了。 基于对顾宽敏“贪财忘义,睚眦必报”性格的了解,又有李震被抛弃遭暗杀的教训摆在眼前,吴雪山终于狠下心来决计暗中实施“金蝉脱壳”的计划。他先是迅速将自己的财产悄悄转移到北平日本人所办的银行,又与幽居天津的母亲张大红秘密取得联系。吴雪山最终决定回到北平投靠日本人,因为那里不仅是自己的家乡,更因为父亲曾经与日本人交情匪浅,他觉得回到北平应该是眼下最安全、最有前瞻性的决定。 逃离长安城的一切准备就绪后,吴雪山才给柳青芳透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柳青芳似乎早就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她激动地拉住吴雪山的手说:“北平是咱俩的老家,我早就想回去了,你我从小都是孤儿,等我们回去后,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母亲。” 吴雪山看着沉浸在爱情中的柳青芳,既觉得可怜又感到可悲。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不带柳青芳一起回北平,以柳青芳的聪明伶俐,一定会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举动,难免会将他的秘密嚷嚷出去,这样最终谁也别想逃脱,倒不如干脆带上她,这样也能对整个计划起到掩饰作用。唯独让他不死心的是,若是把柳青芳带离长安城,自己对沈金书的报复计划就只能暂时搁浅了。 河南花园口黄河大决堤,不仅形成大片的黄泛区,而且还造成连续数年的大旱灾,并由此引发了惨绝人寰的“河南大饥荒”,数千万人失去家园沦为难民。浩浩荡荡的难民大军,其中一路迈过潼关进入陕西的关中平原,另一路渡过黄河朝山西方向而去。 在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吴雪山和柳青芳化装成难民模样,巧妙地躲过眼线,坐上一辆早先花重金雇来的马车,朝风陵渡方向飞奔而去。遁身逃离的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饿死的难民,大批流离失所、面黄肌瘦的流民用绝望的眼神望着他们的马车,并且不断有人扑上来讨要吃食。望着成群结队的难民队伍,吴雪山暗自庆幸自己假扮难民逃离长安的计划无比正确,如若不然,他绝对不会如此顺利地逃脱顾宽敏遍布全城的耳目。 这个时期,中条山战役刚刚结束不久,黄河以北的山西已经被日本人完全占领。当吴雪山和柳青芳到达风陵渡南岸时,渡口已被日伪军封锁。按照早前书信里的约定,张大红白日里便和司机开车到了风陵渡北口,她找到天津娘家熟人介绍的一位守卫风陵渡的伪警卫连长,一边给他塞钱一边热络攀亲,经过一番打点后,吴雪山带着柳青芳小心翼翼地躲过日本兵的眼睛,乘着夜色坐上一艘伪军运送物资的货船,这才连夜渡过了黄河。 吴雪山终于见到多年未见的母亲,两人抱在一起呜呜大哭。而站在一旁的柳青芳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也抹着眼泪,但对吴雪山已经心生疑窦。因为吴雪山曾经无数次给她说过,他俩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孤儿,这时候怎么会平地里冒出一个母亲呢?奔逃在路上,柳青芳没有机会将心中的疑问立即吐出。 当天夜里,吴家司机开着车一刻不停地向北平方向狂奔而去。 吴雪山离开长安城的第二天,顾宽敏这才发现不对劲,他马上命令马得水和佟维三带上人四处寻找,最终没有找到吴雪山。 懊恼不已的顾宽敏在办公室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他曾经想到过吴雪山或许有天会悄然离开,但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未料到对方的动作竟会如此之快。再想到上次自己当面质问吴雪山的情景,顾宽敏心里猜度应该是从那天后,吴雪山就开始暗地里寻找出逃机会了。西京行营每天有大量的事务需要处理,顾宽敏怎么会时刻注意到吴雪山起了坏心思。 长久以来,于顾宽敏而言,吴雪山是一个每天都会想到,又经常需要警惕的人,现在看来,之前不应该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吴雪山的钱财上,而是应该放在这个人身上。事情已经不可改变地发生了,顾宽敏叹息连连,他把自己在办公室里关了整整一宿,苦苦琢磨着吴雪山的离开可能给他带来的所有危险。 吴雪山的突然消失,令熟知他的连云飞和魏文远也倍感诧异。这些年来,吴雪山与顾主任之间微妙的关系,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不过要想在西京行营继续混下去,甚至还想着有所发展的人,谁也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吴雪山宁肯放弃西京的所有生意选择离去,可见他与顾主任之间,一定是有大矛盾发生了。 没过多久,顾宽敏先将连云飞约到自家府邸,示意他将吴雪山留下的产业和股权,全部以西京行营名义加以没收。连云飞猜透顾宽敏这是在试探自己的看法和态度,他连忙将早就想好的主意和盘端出:“鉴于吴雪山经营能力欠佳,造成大量产业亏损严重,很多厂子已到了资不抵债的程度,因此为了稳定西京工商业市场秩序,西京行营有责任、有义务、更有能力对吴雪山遗留的产业进行重新调整和规划。”顾宽敏望着连云飞那张逢迎谄媚的笑脸,心里嘀咕着:“揣摩我的心思能如此到位,他该不会是下一个吴雪山吧?”。 随后,顾宽敏又约见了魏文远,同样含蓄地表达了没收吴雪山资产的想法。魏文远不无遗憾地说:“能撂下这么一大摊子产业转身走人,不是心里有鬼,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才心虚逃匿了,可惜顾主任您这么多年对他的栽培了。”听着魏文远的话,顾宽敏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在西京行营内部召开的城市建设会议上,顾宽敏完整表达了对“吴雪山事件”遗留问题的处理意见:“吴雪山不能洁身自好,吸毒成瘾,又与京剧女旦纠缠不清,且在社会上欠下巨额高利贷,这才仓皇跑路。为了保障西京市民生产业不受影响,西京行营针对吴雪山所留产业及遗留问题,将尽快拿出处理方案加以解决,以不辜负西京市数百万国民之重托。” 很快,吴雪山留下的所有官商勾结的痕迹,便以顾宽敏这样的处理意见为基调进行了消除。同时,顾宽敏以西京行营的名义,将吴雪山所留资产和股权全部收归“国有”,却又暗地里将部分资产转移到马得水、连云飞、魏文远和郭宪正名下。顾宽敏宁肯让自己的利益受些损失,也要将西京行营关键位置上深得他信任的四位同人拉下水。 顾宽敏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一则能彻底掩埋掉以前自己与吴雪山之间所有的黑幕交易,二则可以将腐败的危险后果转嫁到大家身上共同分担,三则马得水、连云飞、魏文远和郭宪正还会对他感恩戴德,以后会更加对自己唯命是从。顾宽敏这番看似有理有据的腾挪转移,的确达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偌大的西京行营就此彻底沦为他大贪特贪的温床。然而,出乎顾宽敏意料的是,他的这番阴险而霸道的做法却激起一个人极大的不满,此人便是郁郁不得志的冯宁远。 当年追随李震的冯其中已经远离了险恶的官场,忠心耿耿的行动队长邓贵发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李震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一系列的变故令冯宁远的情绪跌落到了谷底。 冯宁远原本指望顾宽敏能看在他这么多年为国府出生入死的份儿上,或许会在李震之后的第三科科长一职上向重庆重点推荐他,为此他绝情绝义地抛弃了李震,私下数次去找顾宽敏表达誓死追随之心,虽然顾宽敏每次都会满面笑容地勉励和肯定他,但最终结果却是调来北平的佟维三接任第三科科长。 这样出乎意料的结局,不仅让冯宁远颜面扫地,还让他的心理天平严重失去平衡,自尊心更是倍受打击,他常常给自己扶持起来的特务一组组长陆铭义狂发牢骚,抱怨顾宽敏此人只认钱不认人。这次他又风闻,吴雪山留下的资产大多都流进了西京行营几位高官的腰包里,冯宁远愈发心生怨恨,他对陆铭义不止一次地说:“这样的上司,让人心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