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r+D 收藏网站
完本小说网 >>历史 >>长安末 >>第40章
罗英听到任欣荣要领着柳青芳去和宫田太郎和吴大宝见面,当即气得浑身发抖。她很不清楚任欣荣究竟意欲何为,为何不歇气地要戳自己的痛处。任欣荣心平气静地说:“我知道您关心柳青芳的人身安全,但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这么久,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胡来的。您把柳青芳视为亲生女儿,我也早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现在带她去见宫田和吴大宝,我心中自然有主张。等把这一切事情处理完后,我保证将她安全带回来交到您手上,您就信我这一回吧。” 罗英继续追问任欣荣到底想要干什么?可任欣荣死活不愿多说。站在一旁的黄家燕虽然感觉母亲与任欣荣各有道理,但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任欣荣,反劝母亲不要心慌意乱。柳青芳心里也琢磨着“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倒想去见见吴大宝,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招,再说宫田终归是任欣荣的亲娘舅,她不相信宫田会当着任欣荣面能将自己怎样。想到这一点,她对这个一直对自己贼心不死的日本人,从刚开始的胆战心惊变得不再惧怕。除此之外,柳青芳深信现在的任欣荣绝不会加害于她。 这天晚上,北平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里歌舞升平、花团锦簇。这座西洋风格的饭店是在八国联军攻占北平时,由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合资兴建,故名六国饭店。从清末到民国,这里一直是北平城第一社交场所,党政要人、军商名流等各色人等在这里勾兑权力、狩猎刺探,谋划着一幕幕闻名海内外的大事件。如今日军占领了北平,窗外虽然兵荒马乱,六国饭店里却是一派祥和。 为了让宫田尽快见到柳青芳,吴大宝早早预订了一间豪华包房。这里的西餐是北平城最正宗的,菜品口味丝毫不迁就中国人的习惯,完全按照英式、法式的烹饪手法,并冠以英式菜名推出。吴大宝深谙宫田太郎对西餐的喜爱,他安排用如此奢华而正宗的西餐与柳青芳见面,果然赢得了宫田的赞许,三杯两盏觥筹交错之间,四人很快便进入各自的角色。 刚开始,宫田太郎见到柳青芳后尚能正襟危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令他没想到的是,几年不见的柳青芳出落得越发妩媚动人,本想着她见到自己时肯定会吓得哆哆嗦嗦,未料到今日的柳青芳不仅不害怕,反而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话交谈,这让宫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他望着眼前这三个中国人孱弱的神情,心理上还是得到了极大满足,再加上酒纵色心,使他全然不顾亲外甥任欣荣在场,不断用语言挑逗柳青芳,宫田的放浪行径,激起任欣荣内心憎恨的怒火猛烈燃烧。 于吴大宝而言,今晚第一眼看见任欣荣果真把柳青芳约请到场时,长久紧绷的心总算松弛下来。不过他毕竟与柳青芳有过一段感情,故人相见又是在这种场合,着实让他尴尬了许久。看着比他还要自然淡定的柳青芳,吴大宝心里也犯了嘀咕,这个女人已不像先前和他在一起时的样子,这才分开没有几日,柳青芳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回想父亲与兄弟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命丧黄泉,实难想象吴家血案背后究竟有着怎样复杂的情形。 吴大宝在长安追求柳青芳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沈金书复仇,他压根没想过会迎娶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宫田对此女一往情深,他早就想抓住柳青芳顺藤摸瓜,找出当年杀害父亲与弟弟的幕后真凶。如今看来,一切只能从长计议了,现在的北平终归是日本人的天下,他绝不能心浮气躁,亦不能只为了报仇而坏了其他谋划,只要精心维护好与宫田太郎的这种关系,吴家大仇得报便是早晚的事情。 此时此刻,柳青芳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可是见到宫田和吴大宝这两只想吃掉自己的恶狼时,内心深处还是免不了忐忑不安。虽然来之前任欣荣给她说了许多宽心话,并当着干娘和黄家燕的面保证她安全无虞,但柳青芳仍然感觉到浑身上下极不舒服。 柳青芳之所以答应跟着任欣荣前来赴约,一则要让宫田在亲外甥面前绝灭了多年来阴魂不散算计她的念头;二则想要亲眼看看她和吴大宝再次见面时,那个曾经满嘴爱她的男人会呈现出一副何等无耻的嘴脸。此刻她全部感受到了。 推杯换盏之间,宫田太郎像只恶心的苍蝇围着柳青芳嗡嗡乱叫,一张脸在酒精的刺激下显得有些变形,那双充满了丑恶欲望的眼睛令人不敢直视。吴大宝则灰暗了许多,只是一味地低头喝酒,好像有点理亏心虚的样子。柳青芳用余光扫视着这个卑鄙而残忍的男人,她不明白当初在长安时,那个整天围着自己甜言蜜语,不断给她编织爱情童话故事,让她误以为找到真爱的这个男人,他的内心该有多么的龌龊与肮脏。 任欣荣此刻是最活跃的,他一改往日冷傲的姿态,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任欣荣先是给宫田太郎频频敬酒,不断感谢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后又极为稀罕地叫了宫田一声“舅舅”,这声称呼把宫田直叫得东倒西歪、乐不可支。这时,吴大宝和柳青芳都注意到任欣荣今日异乎寻常的举止,他们不清楚任欣荣性情突变的原因,只能看着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醉意微醺之际,吴大宝像哈巴狗似地陪着宫田太郎出去如厕方便,唯独任欣荣清醒如初,他用舞台上多年练就的手法,娴熟地将藏在身上的砒霜分别倒进宫田太郎和吴大宝的酒杯。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柳青芳的眼前完成的,她猜到任欣荣今天会有更深的目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旋即,任欣荣转身盯着柳青芳,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她说:“等他俩进来后,你马上说也去方便一下。宫田带的人已经把楼梯口盯死了,你得尽量坦然地走出去,女厕旁有个小门,进去后就是楼梯,你直接从三楼下去,便是饭店的后门,那里有辆汽车在等你,跟着他们迅速离开,你就可保命。” 柳青芳低声急切地问这里怎么办?任欣荣只说一句:“这里有我,你尽可放心。”柳青芳明白他想干什么,她还想多说两句,却被任欣荣狠狠地用眼神阻止了。这时门外传来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宫田太郎和吴大宝恣意放浪的喧嚷声。 包房的门被推开了,只有吴大宝一人进来,任欣荣便问宫田去了哪里。吴大宝打着饱嗝吁气说:“遇上个熟人,正在外面打招呼。”这时,柳青芳也说要去方便一下,吴大宝替她拉开房门,暗暗地给外面的便衣使了一个眼色。 柳青芳竭力压住呼吸、放缓脚步,故意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往四周瞟了几眼,只觉得所有眼睛似乎都在朝自己看,但她不敢有丝毫惊慌的神情。转过回廊后,柳青芳一眼便看见了女厕,女厕的右边果真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她没有半点迟疑,闪身走进小门。惊魂未定的柳青芳大口喘着粗气一路小跑下了三楼,推开一道黑乎乎的厚门帘,刺眼的街灯下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还没等她走到车跟前,车门已从里面打开,柳青芳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后,汽车平缓地驶离了六国饭店略显破旧的后院。 柳青芳走出包房后,任欣荣本想等着宫田进来后一起再举杯,未料到吴大宝率先开腔说道:“乘着他俩不在,我只想对老弟你说一句,感谢你能邀请来柳小姐,帮我卸掉了肩上的负担啊。”说话间,吴大宝已举起酒杯要与任欣荣碰杯以示感谢。 任欣荣无比艰涩地应声说:“不谢······不谢······”话音未落,只见吴大宝已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应付完外面遇到的熟人后,宫田太郎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等他刚关上门,任欣荣从身后猛扑上来,单臂勒住宫田的脖子,使他喊不出声来,另一只手端着毒酒,拼命往宫田嘴里送,宫田使出浑身力气阻挡,酒水在两人的挣扎中洒落一地。孔武有力的宫田太郎硬是将身后的任欣荣甩过肩头,但见身手敏捷的任欣荣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当当站在宫田面前,两人像杀红眼的敌人一样再次扭打在一起。 包房里剧烈的厮打声惊动了门外的守卫,他们一拥而进将任欣荣压在地上。宫田太郎这才发现躺在墙角的吴大宝口吐鲜血已气绝身亡,盛怒中的宫田冲着守卫怒喊快去寻找柳青芳,歌舞祥和的六国饭店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宫田太郎做梦也没想到有着血缘关系的任欣荣会对他下如此黑手。毒死吴大宝尚可以理解,却为何还要同时取了自己的性命?宫田想到这些年里,他辛辛苦苦费尽心思,犹如大海捞针般找到姐姐宫田奈美和任欣荣,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一家人能在故乡团聚,既能对父母有所交代,也能对姐姐有个安慰,谁知这满腔好意换来的只是任欣荣的一杯毒酒。 怒不可遏的宫田对任欣荣亲自施以酷刑,严逼拷问他这样做的原因。任欣荣吐出嘴里的鲜血,任凭竹杠压得筋骨吱吱作响,也不见他说出半个字,只是低头嘿嘿笑着。 原来,这一切都是任欣荣和上官虹商定好的,专门准备给宫田太郎这个“亲娘舅”的一杯无以下咽且无从下手的“断肠毒药”,这杯宫田太郎没能喝下的毒药的药性,远远胜过吴大宝喝的那口绝命毒酒。 话说那天上官虹在黄家宅院附近找到任欣荣后,当面递给他一封师父沈金书的亲笔信,任欣荣当即认定来人可信,并愿意和她一起实施“毒杀计划”。师父在信中并没有透露上官虹的真实身份,只是言辞恳切地表达了对任欣荣和柳青芳在北平人身安全的担忧,叮嘱他往后凡事要多听上官女士的意见。心怀愧疚的任欣荣深信师父所说的每句话,更对上官虹提出的行动方案深表赞同。 从任欣荣前去史家“偷药”,再到吴大宝毙命六国饭店,整个过程都在上官虹他们的掌控之中,唯独失算的是宫田太郎没有喝下那杯毒酒。现在宫田将任欣荣抓进日军华北司令部关押,但上官虹却料定,宫田太郎不会拿自己亲外甥的性命怎样。 曾世平、上官红用此险计,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眼下北平城内遍布日伪军和日本人的眼线,稍不留心便会置北平地下组织于危险境地,因此想要铲除吴大宝这个人人恨之入骨的汉奸,毒杀宫田太郎这个惨无人道的日军大佐,唯有利用任欣荣的特殊身份,寻找恰当机会靠近宫田与吴大宝从而实施计划,这虽然危险但又是稳妥的选择。 拜托上官虹他们暗中保护任欣荣和柳青芳这件事情,沈金书在先前写给罗英的书信中只字未提,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黄家母子的安全着想。但突然不见了柳青芳和任欣荣,罗英母子焦急不堪,不知该去哪里寻找。正当母子俩火急火燎之时,装扮成农妇模样的于敏珍登门送来沈金书一封信,罗英拆开看后,已然知道有人暗中保护着干女儿和任欣荣,提心吊胆的心终于放下了。 宫田太郎亲自审问任欣荣数日,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想要再施重刑拷问,又怕打坏了任欣荣单薄的身子,无法向远在日本的父母和姐姐交代。黔驴技穷的宫田太郎只好将任欣荣囚禁在自家私宅严密监控起来,并继续委托自己培养起来的眼线、“北平临时政府议政委员”梁惠生照管他的吃喝拉撒。 吴大宝命丧六国饭店,宫田当然感到可惜,日军华北司令部正需要像吴家父子这般忠心耿耿的“良民”。同时,张大红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吴大宝的死彻底完结了北平城吴氏家族的势力。宫田顺手推出梁惠生出面接管“吴记新世界”赌场生意,人们只知道“新世界”换了新老板,但狎妓抽大烟的赌场经营一切照旧。 刚刚再次兴盛起来的吴家大院,像昙花一现般瞬间又凋零殆尽。在宫田太郎的授意下,失去儿子吴大宝的张大红拖着行将就木的身板,又孤苦伶仃地又回到天津老家。她白日里总是失魂落魄地发呆,夜里又常常守着依然还未戒除毒瘾的吴二宝身旁撕心裂胆地号哭着,凄厉而绝望的哭声飘荡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遵照宫田太郎的安排,梁惠生让人用一把大锁将吴家大院的铁门紧紧锁死,大门上贴着一张售卖告示。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人愿意购买这处院落,那张售卖告示也在风吹雨打中消失了。一时间,北平城里传遍了人们的私语声,大家都说吴德岭家是座凶宅,任谁住进去都不得好报。甚至有人传言,曾经在吴家大院短暂住过的山西商人荆耀祖,回到老家后很快就得怪病而亡。满城的风言风语吸引来很多人在吴家大院门口驻足观望,末了又有人踮着脚尖口吐唾沫,大声诅咒吴德岭父子三人当汉奸就该有这样的报应,熙熙攘攘东来西往的人群中也有罗英母子的身影。 天长日久,风吹雨打,不知从哪天开始,吴家院门上的铁锁被人砸烂,许多流民、乞丐和逃荒者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吃喝拉撒、游戏打闹,统统无所顾忌。直到某天晚上的后半夜,一场大火突然从后院燃烧起来,住在院子里面的人们鬼哭狼嚎着四散逃离,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吴家大院只剩下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