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谷三与韩波划着渔船躲过田汉民的追捕安全渡过了黄河,龙如玉一行又坐上谷三早已给他们备好的马车。分别前,谷三安慰心情沉重的龙如玉说:“你先安心去长安吧,我会派人将朱平被抓的消息尽快捎给赵渊队长,相信赵队长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他的。”龙如玉听罢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殷切叮嘱谷三他们也要多多保重。随后,韩波驾车,赵龙稳坐车尾断后,龙如玉陪护着父母,五人快马加鞭往长安城疾驶而去。
这天清晨,寒梅和柳青芳正在对镜梳妆,王文月匆忙跑来说,山西运城的赵世诚老先生回到长安了。欣喜万分的寒梅连忙赶到长乐坊大剧院,看到一路颠簸而来的赵世诚和龙宝婵老人,三人紧紧相拥而笑。早在灞桥边赵渊答应要将父母送来长安,寒梅便心知这个约定迟早会实现,她先前征得沈金书会长同意后,已经将甜水井大街二十二号付家大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专门等候着赵老前辈回来居住。
当赵世诚和龙宝婵走进青砖灰瓦的付家大院,看到师父晋长隆与师哥陈凤良的牌位时,赵老爷子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嘴里喃喃自语:“师父啊,师哥啊,锦绣班弟子赵世诚回来看你们来啦。”站在付家大院的秦腔众弟子们都被老人的哭声惹得泪水涟涟。
当天夜里,沈金书请来杨元厚、胡淑曼和寒梅一起在长安城德发长饭庄设宴为赵世诚夫妇接风洗尘。在此之前,寒梅已给沈会长说过赵世诚大儿子离婚的不快之事,以及老人前来长安的路上所遭遇的惊魂一幕,因而席间沈金书闭口不谈已经过去的那些糟心事儿,只把长安城里的许多逸闻趣事讲给赵世诚夫妇听。胡淑曼也借机提起在运城为赵老爷子祝寿的情景,又一次和大家谈论分享了那次寿宴的热闹和欢乐。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从戏曲之道忆及故人往事,从时局国运谈到战乱纷争,时而欢声笑语,时而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
宴席结束后,感喟不已的赵世诚告诉沈金书,明日他想去观山坡祭拜师哥陈凤良,沈金书便叮嘱寒梅妥善安排,并说自己因事务缠身不能相陪了,既然赵老先生常住长安城了,以后便有的是时间相聚。就在大家握手分别时,寒梅忽然发现,杨元厚今晚不知因何原因,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第二天一大早,寒梅陪着赵世诚去观山坡了。心事重重的杨元厚来到书院门找沈金书,他开门见山地说想把秦腔总社长的位置让出给赵世诚老先生。沈金书听后呵呵笑道:“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你这个人我多少还算了解。说你聪明吧,却常常因为你的脾气办错事;说你糊涂吧,每每遇见事情的时候就你心眼最多。我看你这个人呀,身上最大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沈金书的一席感慨之言,听得杨元厚满头雾水,当他再要讲明自己的理由时,沈金书又接着说:“我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当年你与陈老班主争位子,心里夹杂了太多私心。如今你想要将位子让与赵世诚,你觉得老先生会接受吗?”
杨元厚不无惭愧地说道:“我这心里啊,时常觉得这辈子欠老陈一个道歉,他在世的时候,我还有机会弥补,如今人不在了,我上哪里偿还去?现在把这总社长的位子让给赵世诚,就算是我想讨个心安吧。”
沈金书默默地看着低头叹息的杨元厚,心想如果陈凤良还在世,一定会为杨元厚如今的改变而高兴。他对杨元厚说:“不要总是陷在自己的心病中出不来,只要你把长安秦腔总社带好,就是给老陈的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再说了,赵世诚早年离开梨园行是事出有因,他早已是退隐江湖的老人了,而且身有残疾,怎么会再接手你身上这个重担呢?寒梅曾给我说过,赵世诚和老伴只是在长安城暂住,等躲过日本人的这场灾祸,他们还是要回运城去的。”
沈金书的安慰话,让杨元厚略感放松,然而萦绕在他心头的苦闷却迟迟不能消散。
自从杨小云离开长安后,爱女如命的杨元厚时常借酒消愁,虽然他毫无心理准备地接过了长安秦腔总社社长的职位,但是心里始终闷闷不乐,每天从剧院回到家,杨元厚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杨家宅院,呆呆望着女儿杨小云的房间黯然神伤,有很多次他因为烂醉如泥而耽误了剧场演出。这一切都被心细如发的寒梅看在眼里。
为了彻底消除杨元厚多年来难以放下的这块心病,沈金书赞成寒梅的提议,并征得柳青芳的同意后,正式向杨元厚提出让柳青芳拜他为义父的想法。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就像一场久旱之后的甘霖洒在杨元厚日渐干枯的心田里。
柳青芳命运多舛,幼时被北平京剧总社长田千秋收养长大后,虽已拜了北平朝阳剧院老板黄兴梅夫妇为干亲,但在长安城里她却一直行单影孤。这次柳青芳为追逐爱情从北平铩羽而归后,寒梅不失时机地陪伴柳青芳住进了杨宅,既是为了给柳青芳一个安稳的住所,也是为填补杨元厚空落落的内心。
事实证明,寒梅这些安排无疑都是正确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杨元厚与柳青芳熟络起来,并逐渐建立起了如同父女般的感情。因此,当郁郁寡欢的杨元厚怀着一颗愧疚之心,开始向沈金书提出退让秦腔总社长的位子之时,寒梅顺势提出了这个建议,果然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效果。
龙如玉陪同父母在付家大院住了两天后,她遵照二哥赵渊临别前的交代,孤身来找八路军西京办事处总联络人柴伯文,等她详细汇报完工作后,柴伯文正式宣读了上级对她工作进行调整的决定。龙如玉听后大惑不解,当前在敌后战斗的运城游击队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上级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决定将自己留在长安做交通联络员呢?
望着龙如玉一脸迷惑的样子,柴伯文继续解释说,这是上级根据工作需要做出的调整,希望她能严格执行。面对柴伯文坚决的态度,龙如玉先是赌气不答应,然后又百般央求要返回运城游击队,但自始至终柴伯文不肯做出丝毫通融。
龙如玉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八办”,柴伯文远远望着她的背影无限感慨,而后挥笔写下一纸电文,立即将龙如玉已留长安的消息告知了远在山西中条山深处战斗的赵渊。在这样残酷而漫长的战争岁月里,柴伯文理解赵渊向上级提出调整龙如玉工作的请求,因为敌后游击队常年战斗在异常艰苦、十分危险的残酷环境里,组织上也不忍兄妹两个人都为此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就此,龙如玉依依不舍地和赵龙及韩波作别,并万般叮嘱他们一路上多多保重。夜色笼罩长安城之后,此二人再次驾起马车朝运城方向折返而去。
时间一晃而过,赵世诚和老伴住在甜水井付家大院已经一月有余,期间该见的人他都见了,唯独不见冯其中的身影,纳闷不已的赵世诚便去询问从杨宅搬回付家大院的寒梅。这次寒梅闪烁其词、语无伦次的样子,终于让老人起了疑心,回想上次寒梅一行去运城为他祝寿时,冯其中就没有来,现在他已身在长安,而且住进了付家大院,冯其中为何至今还迟迟不来见他?寒梅知道再也无法掩饰了,只好悄悄来到古城茶楼,将赵世诚的意思说与冯其中。
当天晚上,冯其中走进付家大院时,赵世诚刚刚吃完晚饭。望着和师父陈凤良年龄相仿的赵世诚,冯其中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情境之中。赵世诚紧紧拉着他的手关切地询问近况,又无比怜惜地说:“其中啊,其中,你也有白头发喽。”说话间老人心生酸楚,频频抬袖拂泪。
寒梅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她不想再去提及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纷纷扰扰,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任谁也无法改变,此刻若是旧事重提,只能让赵世诚夫妇徒增无尽的伤心。
冯其中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见到赵世诚时,仿佛就像看见了师父陈凤良。一刹间,冯其中心里涌起巨大的内疚和悔恨,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悲伤,随即跪倒在赵世诚面前痛哭流涕。
冯其中的失态,让不明就里的赵世诚以为他想念师父了,于是不断摩挲着冯其中的肩背加以安慰。寒梅见状连忙打着圆场对赵世诚说:“师弟看见您,又想念师父了。”
从此之后,冯其中只要得空,就会来付家大院看望赵世诚和龙宝婵,他为两位老人端茶倒水打扫院子,每次来手脚都忙个不停。寒梅目睹此情此景,恍若有师父依然在世的错觉。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在国际战场上,随着苏德战争的爆发,日军又偷袭了珍珠港,日本的战略中心开始从中国转向美国。自从美国被拉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中国的抗日战争形势由令人无比煎熬的战略相持转向有利的战略反攻。战场形势的不断逆转,极大地刺激了全民族抗战胜利的更大决心。
西京行营会议室的气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活泼。顾宽敏将自己最为信任的连云飞、魏文远和郭宪正以及西京警察局局长马得水召集一起,神情略显忧虑地说:“我们的远征军进入缅甸后,协同英国、缅甸军队对日作战,使日军遭受到沉重打击。现在看来,日寇想从东到南包抄我们的计划基本瓦解了,抗战局面已经发生了实质性转变,重庆方面已经为全面战略反攻在做准备。眼下国府命令我们要将工作重点全面放在‘溶共’‘防共’和‘限共’方面,虽说目前仍然处于国共合作的大气候下,但对共产党的防范之心不可一日放松啊。”
连云飞表态说:“我们工商组已经查封了九家商号,吊销了有资敌嫌疑的六家公司的营业执照。本想让咱们的第三科出动人马将这些涉嫌‘染红’、不听劝阻,依然跟八路军西京办事处拉拉扯扯的顽固分子抓上几个‘杀鸡儆猴’,可是······”连云飞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未等顾宽敏张嘴询问,马得水便叫嚷道:“连兄啊,你这堂堂的工商科长也太软弱了,往后有这样的事情不必求别人,直接来找我,你说抓谁咱就抓谁,还能让这帮不识抬举的家伙翻了天不成。”
顾宽敏知道连云飞这个新上任的西京工商会长不好当,特别是以前与肖玉仁走得很近的许多工商界大佬,都视连云飞如空气。最近查封吊销经营执照的那些商户,他私下让魏文远去做过了解,多数都是跟连云飞鼻子不通的。工商科长有权查封,但要抓人却是第三科佟维三的职权。佟维三在这些事情上不积极、不配合的态度由来已久,顾宽敏曾找他多次谈过话,佟维三总拿“维护国共合作大局”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敷衍,这让顾宽敏甚至一度怀疑这个从北平远调而来的第三科科长是否已被赤化,或者他是对先前处理李震被杀案件仍有怨恨。
其实,佟维三除了心底蔑视顾宽敏处理李震被杀案时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更大的原因是第三科特务二组组长冯宁远向他透露,顾宽敏与连云飞等五人暗地串通,以股权分配的方式私分了吴雪山遗留的资产。虽说他到长安城任职较晚,但第三科毕竟也算是西京行营的核心部门,顾宽敏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考虑到他。顾宽敏决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无异于给兴致勃勃前来任职的佟维三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彻底让佟维三的满腔热血凉了下来。
多年在北平深耕攀缘的佟维三当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敏锐地把握时机并借力打力,想尽办法将冯宁远和陆铭义两位特务组长竭力团结在自己身边。三人结盟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四处查找顾宽敏贪夫徇财的证据,以待有朝一日扳倒他并取而代之。冯宁远原本对捷足先登攫取了自己预谋的第三科科长之位的佟维三有怨气,但在共同扳倒顾宽敏这件事上,他们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高度共识。
既然顾宽敏意识到佟维三暗地里在和他唱对台戏,那就不能再继续无动于衷。西京行营第三科实权曾经长期把持在李震手里,或许是上苍在冥冥之中帮助顾宽敏,那个一直对他阳奉阴违的李震被人暗杀了。如今国府调来了继任者佟维三,他没有理由不去团结此人,因为第三科对他来说就像自己的眼睛一样重要。
顾宽敏从保险柜里拿出那瓶一直令他如坐针毡的止血粉对佟维三说:“这是李震科长的秘书李戡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说是凶手当时留给他的。如今李震的案子已经有了结论,我也知道你与李震曾是多年的同道好友,可惜人死如灯灭,我们再去折腾细究这件案子,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按说这瓶药我不该拿出示人,因为它对我来说就像一把双刃剑,但我今天把它拿了出来,就是没把你当外人看。”
佟维三静静地望着桌上的那瓶止血粉,听着顾宽敏貌似语重心长的话语,一时有点脑子转不过弯:“顾主任您太客气了,我是您的属下,有事您尽管吩咐,第三科绝对遵照执行。”
阴沉狡猾的顾宽敏似有若无地在不经意间打量着佟维三的神态,他像个老猎人一般按照自己对人性的判断,悄然中一步步向佟维三的内心深处走去。“这瓶军用止血粉,有着严格的保管措施,但它却流落到案发现场,这其中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从我们内部流出,我曾顺着这个线索长时间暗自查找,案发以后从重庆来的刘督察员,也是按这个思路查找了一通,但都一无所获。那么第二种可能,便是此药从秦华化工医药厂流向另外一个秘密的地方。但我们在案发以后,立即封锁了全城所有可能流出药品的渠道,可以说从长安城飞出一只鸟,我们都能分辨出雌雄。所以我敢判定,如果真的是有药品流失出去,绝对不会是一瓶两瓶,而是一大批!而且这么一大批军用药品,一定还藏在长安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佟维三听着顾宽敏绕了一个大弯讲出这件事情,一定是想让第三科去查找这批流失药品的去向,他连忙答应道:“顾主任分析得极对,卑职有责任顺着您讲的第二条思路去查找这批药品。”
顾宽敏欣慰地站起身来说:“连云飞他们以资敌的理由,有权进入全城任何一家商铺检查,你可以与他紧密配合,若发现可疑之人先抓几个审问。虽然此事像大海捞针,但你不妨‘有枣没枣,先打几竿子试试’,或许还能让你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出来,那你接手后的第三科,可是立了一大功啊。”顾宽敏说完后哈哈大笑起来。
佟维三是何等精明之人,岂能看不透顾宽敏给他摆下的这盘棋,看似给了他一个立功受奖的大好机会,可是想要拿到此功谈何容易。顾宽敏既是在拉拢他,又是在为自己的心病解套。佟维三早就从李戡嘴里知道了止血粉这件事情,他之所以后来不待见李戡,就是怨恨李戡为何那么着急地将止血粉这条无比重要的线索交给顾宽敏,这让整个侦破行动的主动权全部掌握在顾宽敏手里。当他听闻重庆将派人前来督察此案时,又多次暗示李戡不妨想办法从顾宽敏处索要此药,他还当面给李戡打包票,第三科一定能侦破此案为李震报仇。
然而,当时的李戡顾忌于自己与李夫人在长安城的人身安全,且暂时不能摸清初来乍到的佟维三的真实意图,尤其考虑到李震临死前交到李夫人手中材料的安全,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佟维三看到李戡不能听命于他,让他一连失掉了乘势揭开顾宽敏的渎职之罪、自己可以荣立大功、为老朋友李震报仇的三个如意算盘,这才一怒之下对李戡下了逐客令。
佟维三最终决定听命于顾宽敏从而见机行事,是因为这样做,既可以不和顾宽敏形成当面冲突,亦可使自己在西京行营的工作免受刁难,还可以做出一个高姿态,让顾宽敏打消对自己的猜疑和顾虑。因为佟维三心中非常清楚,如若按照顾宽敏的第二条思路侦查下去,即使能够坐实药品就是从肖玉仁的秦华化工医药厂流落出去的,可惜肖玉仁现在已是植物人,他不能张口说话,便意味着线索查到此处只能戛然而止,肖玉仁背后究竟有没有更大的人物或阴谋,就只有上天知道了。到那个时候,自己的第三科忙前忙后,只能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正所谓“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佟维三决计和老奸巨猾的顾宽敏玩上一出“双城记”。为了拿到顾宽敏渎职贪腐的可靠证据,他一边密令冯宁远秘密联系远在重庆的李震夫人和秘书李戡,一边让特务一组陆铭义全力配合工商科长连云飞清查所有“通共染红”的商户。一连几天过去了,陆铭义他们抓捕了十多个有嫌疑的小老板,连云飞眼见没有“大鱼”落网,实在心有不甘,又连续派人三次前往八路军西京办事处突击搜查,不仅查封了所有物资和书刊,还以没有办理电台使用登记手续为名,将“八办”合法使用的电台也查封了。至此,共产党在长安合法存在和活动的空间急剧压缩,威胁柴伯文他们人身安全的形势愈加严峻,不幸中的万幸是,新近调任的交通联络员龙如玉因为在长安城里人生面不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八办”对外联络的唯一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