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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12章
《山地行》 一 我想在葡萄收获之后再与武早到南部山区,可大胡子精有点急不可待。我准备先乘汽车和火车,直抵南部,让剩下的路程简单一些。武早对即将开始的远行兴高采烈,以为顺便还可以打猎呢,嚷着要带枪,结果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这个念头给压下去……上路了,火车铿锵的车轮、昂昂的鸣笛,都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谁能体味我此刻的兴奋和愉悦呢?武早坐在那儿,卷曲的头发闪着光亮,目光烁烁,快乐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我知道他这个动作里包含了什么,那是极为兴奋的表示……他一会儿起身在行李架上『摸』索,『摸』出了一瓶酒。这是一瓶黑格尔麝香葡萄酒,显然是他故意藏下的。他让我先饮一口:那么甜,原来这是一种甜酒。 “棒不棒?” “嗯,从没喝过这么甜的酒,后劲儿很大吧?” “不算大……” 他开始细细介绍这种酒的酿造方法:必须等葡萄在枝蔓上熟透,要耐住『性』子等,等它在枝蔓上开始萎缩,那时候再把它采下来……“为什么?”“就为了让它增加糖度。采的时候要等太阳升起,『露』水全部晒干时才行。采下以后还要摊在席子上晒,这一来它就更甜。”我想那葡萄必须成『色』极好,稍微差一点的,这一折腾就完了。武早说那必须在架子上精选,可不能是一般的葡萄。 “你知道吗?真正的好酒不能像我们这样,用破碎机嘁里喀嚓榨汁。它这样榨汁可不行。” “那要怎样?” “直接用脚去踩。” 我笑了,“那多脏。” “脏?脚洗干净了比手好。用脚踩出来的葡萄汁才叫棒呢。名酒就得这样!古人造酒谁用过破碎机?全靠脚来踩,你看他们捣弄出多少美酒!” 火车喘着粗气停下来。这个地区首府简直像平原上的小县城。我们就要从这儿转乘汽车,向着大山深处进发了。在汽车上,我掏出地图描画着,商量此行的路线,“我们要沿着山脉往西走,把大胡子精交代的那两个乡镇酒厂找到,定下设备就可以去大山里溜达了……”我这样说时,心里盘算着去看看南部山区那条有名的大断裂——那是我们的地质教科书上都要写到的。 下车了,我们终于掮起背囊。武早的步伐迈得很大,我说这样可不行,要悠着点儿。我告诉他长途跋涉的一个窍门:徒步行走时,要让上体主动向前,这样可以带动下半身,让两腿省些力气。我们开始深入山地。这里,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随处可见,远处的黛青『色』的大山轮廓看上去异常雄伟,阳光永远也照不到山阴,让人想象在一层层叠嶂的后面,正隐藏了无数秘密,就是它在引诱我们——我第一次看到这高大山脉的时候曾在心里惊叹:究竟是些什么人在山里生活,这里每天又该发生多少奇特的故事啊!这片大山如果匆匆来去,是难以真正接近和理解的。它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更从容地感觉和亲近…… 我们顺着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坡。这条路由很久以前山洪切割下来的碎石和沙砾铺成,顺着它往上,就是地图上所标画的荆山了:顾名思义,山上会有很多荆棘。山的坡度一开始较缓,但很快就陡起来,山坡上棘棵不多,却长着稀疏的针叶混交林。在林中很少能够看到颜『色』碧绿的树木,它们都不太旺盛,叶子的颜『色』也不正常——山坡远远看去是一片棕黑『色』。林子主要由黑松和柳树、加拿大杨等组成,偶尔能见到一株白杨和柞树。脚下混生的草本植物中有蹄盖蕨、银粉背蕨和结蒌草。 山路右侧出现了一株粉紫『色』的花,我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原来这是一株瞿草,孤零零地生在草中。这儿有一道细小的岩缝,岩缝里汇集了一点黑土,于是它就强旺地生长和开放。离开这株瞿草一百多米远处,岩石的缝隙在加大,由于局部地势低洼,所以那里的草、各种各样的植物颜『色』明显地加深;而且各种植物都不失时机地汇聚到了那儿:尚未开花的鸢尾草、山茱萸和刚刚形成的红『色』浆果…… 脚下踏的这条沙土路越往上越窄,后来终于在荆山的半腰屈服了——沿着山半腰再折向西,傍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沟汊往前延伸,然后消逝在山阴北部——那里将有一个村庄。 二 从这里看去,荆山山脉向西大约绵延十几华里又折向西北,在拐角处耸立着它的最高峰:地图上的标高是一千五百多米。整个荆山差不多都是光秃秃的,只在慢坡下边有一点稀疏的树木,越往上植被越稀,到了山顶连一根荆条都没有,甚至连棘棵也不生一丛。从荆山山脉发源的两条河流一条叫林河,一条叫白河,都注入了黄海。由于植被很差,这儿水土流失严重,我曾经观察过林河和白河流经的地区,因为它们频繁改道,涤『荡』冲刷出一片片小平原,正把荆山拐弯处的一大片沟壑填平。如今那里差不多成为整个山区最肥沃的土地。 爬上山脊向南遥望,荆山下面、林河和白河两岸的村庄渐渐密集起来——哪里有村庄,哪里就有一丛黑乎乎的树木。不过我们今天不能登上更高的山脊,因为那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我们必须沿着这条曲折的小路穿过一个山谷,先在山谷下边的那个村庄里歇息一下,以便第二天顺着两个山峰之间的那个低凹处翻山,到达林河和白河两岸的那些村庄。 林河和白河流经的地方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村落群。而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到这里找到废弃的乡镇酒厂。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再走下去即发现:它是顺着山坡开凿而成的。可能原来它只适合于一只羊,因为那个村里的人向北只能走这条路,所以就有人来开凿它。山坡主要由砂岩和玄武土构成;山坡下边,离开这条窄路十几公里远,可以看到一条干涸的溪流,那里有发白的卵石在阳光下闪亮…… 荆山山脉向北折去的地段有一条“官道”,所谓的“官道”就是一条公路,实际上只不过是窄窄的一条山路,多年来由一些商人踏出来的,马车勉强可以通过。我们当然不会绕那么远,所以别无选择地要翻过荆山。攀登这样的山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担心的只是武早。这个伙伴看上去身体结实得很,稍显脆弱的只有那根神经了;可是他没有山地跋涉的经历。整个的北坡没有一点阳光,阴森森的。我们处在了山阴,实际上太阳早出来了,仰脸望去可以看到太阳给山脉的边缘镶出了一道美丽的金边。这儿由于长年阳光罕至,所以还不算干旱,脚下的土不像我们一路看到的那样,而一律深棕『色』,属于薄层粗骨棕壤『性』土质。土中含有太多的砾石,虽不适于耕作,但尚可以用来栽种果林,也可以收获一些耐旱的泼辣作物,像红薯之类。这里没有好好开垦过,到处都生着荆棘,有的地方连一丛像样的灌木都很难长大。这里没有灌溉的条件,但土层比较厚,所以各种绿『色』植物很多。我在这里发现了藜芦、白苋和石韦;脚下是大雨季节冲刷出来的浅沟,沟底『潮』湿处竟然长出了蓼科植物。在沟壑两旁,我看到了长得油旺旺的葎草,就提醒武早绕开它,因为这种桑科植物遍体都生着『毛』刺,被它碰到就会痒得难受。灌木随着海拔的增高而变得稀疏,刚开始的时候是小叶杨和柳棵,还有山地最常见的柞树;很多刺榆不知为什么被人过早地砍伐了,于是根柢处生出了很多枝杈,形成了一丛丛灌木。在它们中间,我还看到了糙叶树和『毛』榛。在山坡上刺榆很难长得高大,但它们在温湿的山阴却可以长得十分旺盛。大山里的每一株树木都显得如此珍贵,所以砍伐树木的人是不能饶恕的。偶尔还能看见长到一人多高的槐树,它在山的背阴,如果不被砍伐一定可以长成大材——我在北部山区的丘陵就看到长成几十米高的粗壮槐树。 往前的坡度越来越陡,不得不攀住路旁的灌木枝条才行。有的地方被雨水切割得厉害,从岩石的『露』头上可以看出,那是被褐铁矿的氧化物染过的页岩。我们脚踏的小路就一直伴着这个『裸』『露』着岩石的沟谷,它正变得越来越宽…… 沟畔的小路大概很久没走人了,上边有许多小兽踏下的蹄印,这些蹄印样子很怪,不像狗,也不像兔子。我觉得它们很可能是草獾,有的分明是刺猬,还有的像是游蛇留下的痕迹。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山阴终于变得明晃晃的。在这明亮的光线里,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我们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休息,武早指点着旁边:离开不远的那棵槐树上落了一只美丽的鸟,它蹲在枝头上,头很机警地四下摆动,好像已经发现了我们。这是一只山斑鸠,额头和头顶都是蓝灰『色』,后颈是一片葡萄红『色』,颈的两边各有一块蓝灰『色』斑;上背是淡褐『色』,下背和腰部还有尾巴和翅膀的边缘,都是蓝灰『色』,而且有着鲜明的棕红『色』羽缘;整个下体都是棕『色』,而一双脚却是紫红『色』的。这只鸟漂亮极了。它在我们的注视下停留了大约有三四分钟,然后扑动一下翅膀往山顶飞去。我们这才注意到,各种鸟的叫声已经很稠密了。树隙里不断有鸟雀飞来飞去。接上我们还发现了后脖颈上有着半圈黑领的灰斑鸠;一只胖胖的岩鸽:岩鸽在这一带是不多见的,它们很容易成为山民的猎物——它比我们常见的家鸽要小一点,体形也紧凑一些,像所有的鸽子一样,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珊瑚红『色』的脚,这双脚在树枝和地上挪动,令人神往。有人曾经把岩鸽与野鸽混为一谈,其实它们的模样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并非一种:岩鸽的胸部是紫绿『色』,像金属的颜『色』;而野鸽的胸部却是一种灰『色』,嘴巴乌黑。 我们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二百多米,左侧出现了一片茂密的灌木。灌木丛下是密密的茅草,茅草棵里好像有着星星点点的花儿——一只尾巴长长的鸟儿在其间闪动了一下。它并没有发现我们,在草丛中飞快地活动,好像在捕食昆虫:这是一只环颈雉,黑黑的前额,下巴和后颈都呈绿『色』,闪着紫蓝和绿『色』的闪光;颈的下方还有一圈白领,肩和上背都是淡黄间黑的条纹;腰是浅银灰『色』,尾羽变黄,缀着红紫『色』的斑点;脑部是熠熠生辉的栗子『色』;特别是那两条长尾巴,看上去漂亮极了;与所有鸟不同的是,它的头部竟然长着两片小耳状羽『毛』,就像猫的一对耳朵,看上去极神气;它的眼睛四周光亮亮的,像长了一张细细揩过的光洁面庞……武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于是它的头颅猛地一拧,翅膀扑扑拍动,飞走了。 这儿离山顶只有几百米远,可是山坡越来越陡,我们走不多久就要歇息一会儿。奇怪的是越往上树木越稀,却要比下边的粗壮。后来才明白:原来靠近山顶的地方很少有人来攀折,所以能够得以保全。 三 在乡『政府』所在地,我们向负责人递上了介绍信。负责人看了看说:“早就该来了。” 天黑以前他领我和武早去看了那些废弃不用的酿酒设备。可怜这些翻山越岭运进来的设备,打浆机、酒罐,还有其他一些器皿,破的破,碎的碎,锈迹斑斑。我发现武早看着它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最后我们把决定要买的东西用粉笔做了记号。议价时,武早开价很低,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可我发现对方几乎没有争执就同意了。 从那个破败的酒厂走出,我问乡负责人:“你们厂子为什么停了?”他说:“别提了,前些年我们顺着河套子种了些葡萄。上级派了技术员来,说这里最适合种葡萄,搞个酿酒厂行不?那以后就有酒喝了。我们想也是,不要说酿酒赚钱,就是让山里人喝个脸儿红也算件好事,就贷了上百万的款,垒厂房、买酿酒设备;好家伙,一阵忙活,从东边城里请来一个酿酒师。结果呢?造出的酒开头还卖出一些,再后来浑得像泥汤子。酿酒师怨厂长,厂长怨他。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办了两年,第三年上出了人命……” 武早瞪大了眼睛。 “那回酿出的酒突然浑了,沉了底子,底子发蓝,又发白;有时挺好的酒褪了『色』,一喝恶心人。酿酒师就搞了些『药』,说起来不信,都是些胶粒,还有血粉什么的,一下子放进去。弄来弄去,酒又好了。有一次他回城里,酒又犯了『毛』病,我们就仿着他的样子弄,一弄,那酒也好了。厂长和他爹先搬了一坛子回家喝了,结果一下子都毒死了。你说说,这个酿酒师带来的东西毒『性』大不?!” 武早痛惜地拍起了膝盖:“那怎么可以随便动呢?!那里边有一种叫‘黄血盐’,弄不好会产生剧毒,五十毫克人就会死。那可不怨酿酒师。你们的酒得了‘破败病’,知道吗?是‘破败病’!” “不管什么病,反正出了人命,就把那个酿酒师抓了起来。” “那他多冤枉。” “冤枉不冤枉先抓起来再说啊。” 像武早一样,我也为那个酿酒师抱不平。我问他现在怎样了? “怎样?还不是官向官、民向民,上边有人替他出来说话,最后不得不把他放了。妈的,厂长和他爹算是白死了……” 我松了一口气。接上我们在乡里人陪伴下,又到另一个村子里去看了——那里购进的酿酒设备比我们刚看过的好多了。乡里人说:“这个村子的人还算乖巧,他们没有傻到像我们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干起来,结果赔了钱还死了人;人家没等干就住了手,这就是聪明啊。你知道,山里人不能搞工业,只能弄弄石头什么的。” 这些酿酒设备让武早很兴奋,他仔细地看过,然后差不多逐件做了记号。我们将价钱议好、将取货日期定好,然后就离开了。 乡里人陪我们走了很远,路上说:“你不知道,这里的人穷得都不愿富了。本来嘛,他们都是经历过战争的人——过去这里是老区。他们打仗忒勇敢,为革命做了大贡献,这回致富也该像闹土改一样有劲头才是。可他们都穷惯了。自然条件恶劣是不用讲了,上边,还有外边,那些扶贫的人千方百计想让他们富,可就是富不起来,植树造林,造酒养殖,什么都白搭。让他们养安哥拉兔,『毛』儿蜷蜷着,一户发一对,可待些日子来检查,一看,他们都把兔子杀了吃了,皮贴在墙上。问他们为什么,人家说馋得慌。也难怪,他们一年里吃不到一块肉,常年不见荤腥……” 四 我们与他分了手,沿着村里的街巷往前走,心里酸酸的。这个小村像我们见过的山里村子一样贫穷,只不过树木多一点,垒房子的石头比那里齐整一点,但石头屋子同样矮小,而且门窗都小得不可理解。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大风可以把山上的石头吹落,它们和呼啸的风声搅在一起,简直像打雷一样,那声音哪,可怕极了。白天看不到多少动物,可是到了风声大作的夜晚,各种各样可怕的动物都从山隙里钻出来了,它们嗥叫着——特别是山里野猫的叫声,可怕极了。这风声从山口吹过,再吹到小山村里,那“雷声”就在屋顶上滚动。所以这里的窗户都做得很小,有些人家干脆就不做窗户。他们都说冬天不好,夏天好,夏天穿不穿衣服都行哩,实在热得受不住往林河里一钻……说起外村来,这些人一个劲儿地撇嘴:在他们眼里外村都是穷人,而他们这里才算“富庶之地”。 我们在村头遇到了一个垒得四四方方的大石屋,奇怪的是这个石屋没有窗子;那门做成了弓形,像一个大洞。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这也是一户人家,问了问才知道是“四兄弟”的房子。我们觉得好奇,就从那个大洞钻进去。屋子里黑极了,以至于好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屋里有一领破席子,席子上放了一堆焦干发霉的地瓜干,靠屋子的一端垒了一个很大的土炕,炕上放了四个油亮的枕头。仔细看了看才知道,那枕头是用秫秸捆成的,上面甚至没有一层布。四兄弟当中只有老大在家里看门,他年近六十,脸『色』蜡黄蜡黄,颧骨很高,看上去像古稀之人。他两眼发僵,眼神已经有些浑浊,盯着我们,满脸狐疑。墙上贴了很多画,都是一些印在塑料薄膜上的女明星,是挂历拆页。老大见我们注意到那些漂亮的图画,就站起来,伸出弯弯的手指点画着:“这么俊的大闺女,是真人哩还是假人哩?”我告诉他:这都是真人的照片。“天哩,”老大拍着屁股,“天底下真有这么俊的闺女?啊哟……”说到这里把脸转向了『射』进光亮的门洞,咕哝:“这么俊的闺女,到底都叫谁得了?” 他一口连一口吸烟,仍然自言自语:“二十八张狗皮换来这些闺女,值哩。老二那回抱着跑进家来,我还以为得了什么宝物。他把她们在炕上摊开,又一张一张上墙。天哩,真是宝物啊,俺天天看哩。嘿,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俊的闺女……” 我这时才听明白,这些拆开的挂历原来是他们兄弟几个用二十八张狗皮换来的,这让人不信。我问老大,他说: “狗皮?山里多哩。杀狗呗,到了春天就有来收狗皮的,俺就卖给他。” 山里人养了很多狗,狗是村子里最多的动物,所以每到了一个村子,就有一群狗迎着人汪汪叫。它们很可怜,都很瘦,因为没有任何一户人家舍得用粮食喂狗,这些狗就在山隙里、街巷上随便寻点东西吃。这里的狗几乎都有一套捉拿耗子的本领:它们跑到山上去捉那些野耗子充饥……山里人养狗不是为了看山,也不是为了守家,而是为了入冬的时候宰了吃。当狗肉锅子烧起来的时候,一伙又一伙人凑过去,抄着衣袖在那里盯住滚动的锅子,有的还提来了瓜干烈酒。这就是一个山村真正的节日,比春节、中秋节,比任何一个节日都盛大。我问村子里有多少光棍?老大说: “多着哩,三成男娃没妻哩。” 武早一声不吭,他的嘴嘬着。 我问:“村里的女娃都嫁给当村吧?” 他摇头:“听说这世道活络了,有些人就进村来贩牲口、收狗皮,那些收狗皮的还捎带着收闺女哩。”他抹抹鼻涕,“他们收着狗皮,最后把闺女也领跑了,自己睡过,然后再卖给山外,哄她们说有好日子,她们就信了。净骗人哩。” “有没有把闺女领到你们村来的?” “有,咋个没有?俺家老二就让一个收狗皮的给捎来一个。嗨,这闺女用绳绑着,戴了眼镜……” 我看了武早一眼,我想这个闺女来路可能有点奇特。 老大抱怨说:“俺也不知道啊,这事怨不到老二,也怨不着俺。到后来事情破了,公安局把老二叫了去,好一顿揍!怨老二吗?老二也花了钱,送上了五十多张狗皮。最后才闹明白,那是外地城里一个读大学的闺女,老二消受不起哩。尽管挨了一顿揍,最后还是放回来。就是嘛,这要找收狗皮的。老二这辈子死也值了。你想想看,咱老二睡过戴眼镜的大闺女哩!” 我心里一阵难过,不知为那个女大学生还是为这四兄弟。我抬头看看老大,发现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出奇的平静。他真的认为自家老二死也值了。 我问:“兄弟们哪儿去了?” “进山抓鳖去了。” 我们都听不明白,他接上说:“跟水库相连的那些汊子里有鳖,有人就进来收鳖,一个鳖能卖五块钱。好多人去抓,轮到俺兄弟又有多少……” 他搓着手开始吸烟了。 这天晚上武早怎么也不同意在村里过夜。后来我们就在林河旁搭起了帐篷。听着哗哗的河水,我们久久没有睡去。武早一声不吭。那个极度贫穷的山村让这个善良的汉子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驳夤夜书》 [社会公平之我见] 我们有八亿农民和大量城市贫民,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相当显豁的客观现实。这个现实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我是说放在全球一体化这个大背景和大坐标下来看,不但不是坏事,而且还是一个巨大的好事、一个优势。印度比不了我们,他们在人口数量上比我们略逊一筹;但关键问题不在这里。他们比起我们,最大的差异是没有经历漫长的公社制度,更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后者是更为极端化的理想主义灾难,是一道深长的记忆烙伤。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是否经历过这两个阶段将会大不一样,有一些经验和情感,仅仅是度过贫困的岁月是不会产生、不会获取的。一个封闭的社会在突然而至的开放形态之下——哪怕是小小的一点商业主义和资本市场的萌动,都会引起巨大的、难以预料的激动和波动。而印度并非是一个封闭社会,或者说它的封闭『性』还远远不够。市场和资本对于它来说也绝不是什么新东西。也就是说,开放的市场和外来资本的注入,对它并没有产生多少刺激『性』。本来它是一个贫困人口很多、贫富差距很大的社会,发生更激烈的竞争才是常态。但一切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核心问题是那里与这里有很多不同,起码是那里的人民不同,他们没有中国这样巨大的心理张力。 张力是一个创造过程中最可怕、最无测的决定『性』力量。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或试图走入另一个极端的人群,最后的一点能量都会激发出来。他们从遥远的彼岸走来,既有跋涉的痛苦和疲惫,又有一生从未经历的狂喜。一种改天换地的雄心野魄、一种突然唤醒的底层心智,这时候都变成了不可阻挡的力量。这类似于又发生了一次农民起义、一次在当年曾被严重贬斥过的“痞子运动”——对于一部分清醒的知识分子和执牛耳者来说,却是“好得很”,而绝不是“糟得很”。 纵观其他民族的经济神话,其实都或多或少地经历了这样的野『性』时期。这个时期比较痛苦,没有多少正义可言,法律苦苦挣扎着以避免变为瞎扯淡,公平会被一小部分人小心翼翼地谈论,以免惹火了新兴的富裕阶层。公平和正义只是一个满足了社会发展过渡期之后的讨论标题,等于服装上的标签,而不是服装本身,更不是胴体。有人天真地认为它本来是,或从根本上来说就应该是社会健康肌体的一部分,那未免太书呆子气了。再就是,公平和正义是确认了一种游戏规则之后,在这样的文明前提之下才能谈论的,而那个游戏规则的建立,又在所谓的公平与正义之先。这样一来也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理想中的那一切要求是十分渺茫或极其微小的。我们即便追求到手的一点公平和正义,也是自己浑然不觉中变了质的东西,它只不过是我们屈从的一部分而已。 更早以前进口的西洋部件已经锈蚀废掉了,在这二十多年里,我们开始重新将一些资产阶级的破破烂烂的小零件儿,如一个齿轮、一截油管、一段弹簧之类的搬运到大陆上来,再让那些培训过的熟练或不熟练的装配工——这些年出国留学归来的各等人士——把它们好歹组装成一台机器。这台噪音很大的怪物于是就轰轰隆隆地转动了,吞噬和粉碎着我们宝贵的资源,制造出一些廉价的商品,再卖回西方去。 当然我们也会承认,现代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中包含了极具说服力的内容。可是它一旦形成,就不允许其他规则同台相较和竞逐高下了。穷人和贫民的规则如果得以成立,那也会是同样的意义,同样的坚硬,只不过会被对方斥之为野蛮,或用一句“暴力主义”给打发掉。而资本游戏规则中的暴力倾向却被十分巧妙地掩盖了,通俗一点讲,化妆之后的恶魔吃人更凶。狠批一种暴力而堂而皇之地歌颂另一种暴力,这是什么道理呢?我的一个朋友动不动就展现其揭批“体制”的勇气,但仔细听听,所有的依据、气势如牛的劲头,全都来自于另一种“体制”。他没有任何自己的见解和思想,只有对另一种“体制”的依附和驯服。那些同样没有思想能力的人,同时也是好吃懒做的主儿,只为了省心省脑和时髦起见,竟然也同声附和起来,认为这就是在反“体制”。事实上哪有那么省劲和容易呢。独立的思想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拥有的,它需要长期的艰苦探索,不客气地说,还需要天赋。 话题再拉近一些吧,让我们从头说说八亿农民和大量城市贫民的现实。现在看,有了这个现实,想要经济不腾飞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用了秦代铁血宰相商鞅那样冷酷的办法才能遏制。他的办法其实十分简单,就是用尽一切手段——不惜砍掉大批脑袋,来将农民捆绑到土地上,使其方寸不可挪动。这种国策只要稍有松动,一切就将发生变化。巨大的贫富差距一旦形成,张力也就形成了,社会经济向前发展的轮子也就启动了。贫民睁开了眼睛,愤怒和焦虑交织的社会心态也就形成了。这是一种巨大莫测的力量,是能量。只有傻子才会无视这种能量而不加以利用。但这种力量在冷兵器时代是极为危险的,这就是商鞅不让贫民睁大眼睛,不让他们向外看世界的缘故。现在则不然,现代世界早已脱离了冷兵器时代,所以一般而言不存在古时候那种大失控的危险。于是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即怎样将这种能量尽可能持久地、有效和有序地保持下来。 在一个拥有大批生活无着、置于绝地而后生的劳动力,一大批根本不讲任何工作条件的生力资源的国度,工业生产规模和速度特别是劳动成本是从来不成问题的。带着这样一种竞争优势进入世界商品市场,全球的资产阶级绅士们都要目瞪口呆,吓个屁滚『尿』流。他们对这里的生产情形和生产方式以及规模都无从想象。因为他们做绅士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早就忘记了爷爷辈的尴尬和痛苦,往事已经如烟。而在东方,在这边,一切却都是自然而然和流畅自如的,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也没有什么不安的。农民吗?解放了。贫民吗?解放了。有什么比解放更为重要?从哪里解放出来?从万恶的极左时代,从不让我们致富的时代,从一切虚假的叫嚣和欺骗中解放出来。所以大家——不信去问问——是十分高兴的。高兴得要唱歌呢,要用打工的钱买一架钢琴奏乐跳洋舞呢。 所以在这里,发展的奥秘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仅一定要保持源源不断的廉价劳动力,而且还要保持那种解放的欢欣和张力。贫富差距越大越好,贫民的比数既适度又相当宏大,这就是我们最大最不可战胜的神话之源,是百战百胜的武器。我们的这些武器贮备在无边的广阔之中,也就是茫茫大山和平原,是像豆粒一样撒在大山皱褶里的那些小小村庄。这就叫撒豆成兵。他们好比是季节河里的水,枯水季节蜷伏了、萎缩了,一旦到了山洪暴发期,它们就可以汇到一起,呈现排山倒海之势,摧枯拉朽,一泻千里,锐不可当。老牌资产者,让你们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吧,让你们在人民的力量面前发抖吧!今天我一看到西方绅士们的样子,马上就想到了一部抗日战争的黑白电影:民兵队长一手抓紧了被俘的鬼子军官后衣领,一手挥向号叫奔涌的民众,开始了演说。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说的那番话。真过瘾。不过,电影的前半截,即他们打仗时妻儿老小死的死残的残,也够可怜的……好在后来是胜利了,可着劲儿欢呼吧。 欢呼之后呢?电影没有演下去。大概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总得下地干活,总得吃饭。总得有一大批人苦作,一小部分人享福。如果颠倒了这个常态,世界也就『乱』了套了。 无论就历史还是现实来看,我们都来到了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这不是我学文件得来的,而是我对现实的一个观感。我们必须珍惜机遇,把我们的国民经济搞上去。珍惜的方法很多,明大理顾大局才是最大的珍惜。我们要极其重视经济规律,极其遵循商品和市场规则,要将生产成本维持在最低限度,并且要永远相信群众和依靠群众,相信只有群众,才是创造历史奇迹的伟大力量。只要一刻没有了群众的观念,一刻背离了群众的观念,我们的事业就会遭受损失,这是从实践中屡屡得出的经验,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战争年代,我们的一条不变的原则就是“寓兵于民”。其实建设时期也是一样,我们只要有机会,仍然要打一场人民战争的。 [批驳] 这是一篇逻辑相当混『乱』、文辞相当别扭、前后矛盾且破绽百出的小文。该文究竟要说些什么,其目的又是怎样,还要仔细研究才行。是为了自曝家底、自揭伤疤,还是为了曲线通敌,暴『露』机密,这些都可以经过系统分析以后再说。他竟然说我们越穷越好、贫富差距拉得越大越好,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国家为了缩小贫富差距做了多少不懈努力,他却像一个睁眼瞎,或故意做无视状。人人皆知,社会不安定的主要根源,即贫富差距问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这从来都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大忌。凭他的聪明——可能也很愚蠢,谁知道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吧。既然知道,那就是故意将我们的社会往火坑里推,是一种不怀好意。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改革成果,也将在不安定的社会环境中毁于一旦。在一切条件中,我们事业发展的首要条件即安定的局面。破坏和影响安定的一切因素,都要大力警惕和全力克服。如果收入两极分化严重,不仅不能影响到安定,而且还真如该文所说,是有利于社会的飞速发展,我们当然不会去管那些闲事。问题在于绝不是这样:一旦贫富差距过大,民怨沸腾,我们是受不了的。当然,这不是冷兵器时代,他们那些镢头镰刀什么的也成不了大事;但是他们天天围在『政府』门口闹,一遍遍上访,不也够受的吗?如果再上街游行呢?你总不能天天让警察去围堵吧?堵是堵得住的,问题是这样影响好不好?国际上看笑话,我们自己也上火牙疼。总的来看,两极分化问题还是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遇到事情要清醒,要算大账,而不能只盯住几个小钱。平时所说的“花钱买安定”,也包括主动放弃一些挣大钱的机会,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防患于未然上来。 ** 集小智于劣文,面目可憎;放狂言于斗室,阴心可怖。吾不曾见此等愚氓,纠扯无聊之屑语,妄作警世之幻想。咄!天下之大,何容尔等稍稍置喙;地域之阔,岂由痴者搬弄是非。吾国吾民,本为繁衍之福地;锦绣中华,俱是安居之乐土。说什么商业资本,皇皇如虎狼之患;岂不知国体乃立于千年文明,固力甚壮,又何必仰洋人鼻息?且看那改革开放,只小试牛刀,即有宏巨之获;若再有一奋,必掳得中原大鹿。最惜者小富则安,或危言耸听。大丈夫不怒则已,一怒冲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君不见长江之浪一日千里,后浪颇雄,吾等岂敢稍有一夕懈怠也乎?咄! ** 有小道理。有大谬误。不敢苟同。也不全反。总之芜杂。广开言路。上下求索。走自己路。众声喧哗。难得机遇。发展为上。记硬道理。两手都硬。 ** 在该文作者看来,我们以前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反而成为好事。这是什么逻辑?否!我们再也不会回到极左时代了,这个他尽可放心吧。我们宁可一辈子都不要这样的“张力”,也不会跟他去受那样的“封闭”、那样的二遍苦。人民要求致富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十分合理的,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常言道天气可以刮南风,有时也会转向北;又说了,谁过年不吃顿饺子?中国人民穷了几千年,这回总该轮到一点机会了吧?谁想到,刚刚只富了一点点,就让你这王八羔子好一顿败坏奚落,真是天理不容,活活气煞我也! 我们的人民是勤劳勇敢的人民,这是致富的根本原因,也是发展的不二法门。这种大好形势被你一说变成了什么?成了穷急生疯,成了憋『尿』猴急,成了红眼狼,成了撒开蹄子的踢栏野马——这究竟是什么理论什么观点呢?我内心里有一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样反动的言论竟没人来管束一下?难道真的已经解放宽松成这般田地?要知道,我们的宽容从来都是针对人民大众而言的,对于那些成心要把水搅浑的人,需要的还是专政铁拳,而不是木拳棉花拳。铁拳,最好是生铁拳,一拳打上去,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就该知道土地佬的鸡巴是石头的了。 “文革”的坏处当然很多,但其中的一些方法还是行之有效的——当然,对人民内部矛盾也许并不适用——当年的错误就在于把两类矛盾弄混了,结果惹出那么多的冤案,真是得不偿失!现在我要说的是,那时群众辩论的方法还是很好的:把写这文章的家伙揪到电灯底下,看看他再说什么!他纵有天大本事,一番辩论,人民群众也会把他整个底儿掉!一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玩这一套的人,最怕的就是人民大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我的一个观察、一个意见。 《荆山口》 一 早晨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简单地吃了一点饭就动身,准备顺着林河一直走下去,跨过白河向西,在山脉南坡找路——尽可能避开那些高大的山峰,以顺利抵达丘陵地区。我们行程中剩下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观察那条有名的大断裂,然后即可踏上归途了。 林河全长六十余公里,一直向南,差不多笔直地流入了黄海。它的流向在开始的十公里内几乎与白河平行。林河实际上是由两条河流汇成的:它左上方发源的那条无名的水流,当地人叫小汊子,实际上是单独的一条小河,只是到了中游才与林河相汇。 林河右岸有一条不错的小路,可以行驶马车。一大早路上就有了稀稀疏疏的行人,有的推着车子,有的挑着担子,偶尔还能看到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拖拉机,它们的轰鸣声震醒了四周的山谷。不断有鸟在山间大声鸣叫,似乎以此和各种嘈杂对应。一只鹰仿佛在我们头顶盘旋,我想那是一只游隼。这里虽然是贫瘠的山地,但因为山高壑深的缘故吧,活动着很多肉食动物,有狼、狐、豺,像黄鼬、狗獾、猪獾之类,更是常见。山里人在冬天特别恐惧的那种野猫,实际上就是花面狸。还有一种更可怕的猫科动物,叫豹猫,身上有豹子似的斑点。大型飞禽中属于鹰科的,就有苍鹰和大雕,有兀鹫和鸢……小路两旁有稀稀拉拉的刺槐、一些针叶乔木,更矮小的灌林则紧挨着高大的河阶地。 河水常年切割着荆山山脉,上游不断冲来一些沉积物,它们一层层堆起,在两岸形成了土层很厚的河谷。这里的树木可以把根扎得很深,尽管土质粗劣,但仍然可以长得旺盛。比起其他地方的树木,它们萌叶早,落叶晚,而且总是长得很高。只要有水滋润的地方就有旺旺的草木生出;在灌木和碧绿的杂草棵中,不断能看到非常美丽的山地之花——石竹,闪烁着醒目的粉红『色』花瓣。 我们一直沿着林河右侧的小路往前,这样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就要跨过与它平行的白河了。白河比林河要窄,同样源于荆山山脉,由于山脉拐弯处凸起的山岭阻隔,才形成了不同的水流:山脉东北那一面的山落水汇成了白河。跨过白河,一直沿着山脉的走向往前攀行。这儿的小路远不像头半天那么好走,虽然说不上人迹罕至,但要看到一个人影也是很难的,因为这个季节打猎和采『药』的人很少。天气正渐渐炎热起来,我们一会儿就浑身冒汗,而如果在山阴就好多了。野枣刚刚长成豆子那么大,武早伸手揪了一个嚼了嚼,又赶紧吐掉,他说简直酸得像生葡萄。我问他这些枣子也可以造酒吧?他说从没试过,不过在东北有个地方就用野葡萄造酒。“那也是一种很好的酒。”他说。 我们不断地眺望山脉,想找一个凹口攀过去。后来我们发现在山脉拐弯处有一个山口。估『摸』了一下,从脚下到山口大约有十几公里,路不算远。可那毕竟是一个长长的慢坡,需要付出很多体力。后来果真如此,就在距离山顶五六公里远的地方,我们再也走不动了。汗水把衣服甚至是背囊的底层都湿透了,最后不得不找个地方歇息。我们准备在这里午休,吃饭喝水,然后再打起精神登山。这会儿帐篷终于有了用处,它不仅可以为我们遮去太阳,而且还可以阻拦在树隙里滚成一团的各种小虫——它们一路扑在满是汗水的身上,叮得人又痒又疼。 荆山的阳坡漫长而又平缓,但是山的北坡却极为陡峭。荆山很高,即便是我们选择的那个山口,它的海拔高度也不会少于六七百米。我们歇息的地方树木很多,大半是些乔木,有矮赤杨、柳树,还有枫杨和麻栎树。在别处经常见到的那种黑松,在这里倒不多见,这儿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油松。这是一种深根型树种,必须在很厚的土层上才能生长,说明这个山坡的土好。从经济价值上讲,油松也比黑松好得多。 午休之后开始攀登那个山口。由于前进的速度很快,我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接近了山口顶部。 又一次站在了山脉的分水岭上。四面眺望,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人振作。武早一路上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会儿也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嘴巴,把目光『射』向了远方。从这里望去,山的北部、东部、西部,到处都是起伏的山峦,它们在灰『色』的薄雾里闪动。群山的顶部和云雾连在了一块儿,使人分不清它们到底有多高。山脉的拐弯处就在前边,那是它的最高峰,它在那里打了个弯,然后折向东北;荆山东部和西部是一些挺立险峻的高峰,而正北方却是连绵的山岭。这让我想起了大海里的浪涌——它们奔腾不止,突然在一声喝令之下凝固了,化成了荆山北部几十里的丘陵。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蜿蜒的河流走向:林河和白河像两条很亮的带子,一直飘落到我们视线消失的地方;荆山以南的丘陵林木葱茏,已经在向宽阔的南部平原过渡了。林河比白河气势大得多,它笔直地向前,几乎没有多少弯曲,那些土崖、小的丘陵和沟壑对它都构不成大的阻碍,一路冲刷涤『荡』着向前。而白河却懂得妥协,它离发源地四十多公里处遇到一座不大的丘陵,就缓慢地极有耐『性』地绕过它,继续向前。荆山南部除了这两条比较大的河流之外,还有几条细小的水流,从这里看去像不起眼的白『色』丝线,流程短而曲折。更北面是蛛网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水流——从这儿可以隐约看到东西走向的大汶河,以及更远处注入渤海的黄河——它的末端即冲积平原上的一段,正在阳光下闪亮……武早问我们葡萄园的方位,我想它应该是在丘陵地区以北的雾幔后面——实际上从这里看去它略微偏东。 武早四下看着,最后咕哝了一句什么,低下头去。我没法听清,拍了拍武早宽宽的肩膀:“老伙计,你在说什么?” 他惘然地转过脸来,闭上了嘴巴。 我们开始下山。由于坡度很陡,每一步都必须小心。有一次我踏在了一个滚石上,一下子跌倒了,腿给摔破了一点。因为下坡路很短,所以也就更加艰难。我们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那片丘陵。 二 太阳变红了。我们站在了一片小小的坡地上,惊讶四顾,突然发现了不远处有各种各样的石碑和一个大拱门、一座雕塑——这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武早开始往那儿走去。这时我完全看清了:这是一个烈士陵园。 我马上记起了某本书上的记载——就在这片险峻的大山里,曾发生过一场有名的战斗……是的,这场战斗很多教科书里都写到了。一种肃穆的心情泛起来,越是走近它,越是觉得心头沉沉的。 进了拱门,里面冷冷清清,好像偌大的园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守园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满脸深皱,这时见了我们似乎有点高兴。他迎上来,陪着我们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并不是最大的陵园,最大的还在东边哩,在荆山北面二十里的地方。他说这里的陵园只埋下了当年在这个山口死去的人。 我告诉他我们两个就是刚刚从山口翻过来的,老人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退开一步端量我们。他大概原以为我们是去山口的凭吊者吧,当弄明白我们是到林河和白河两岸的那些村庄里去的,就不做声了。他停了一会儿说:“当年就为了守住这个山口,我们死了上千人哪。” 他看了看我们惊讶的神『色』,无奈地长叹一声。 看得出,他一个人在这儿很寂寥,而且有一种久久压抑着的情绪,有些愤愤不平。不出所料,他没有留给我们更多一点的思考时间,就尽起了自己的职分,以一个目击者和守陵人的双重身份,不停地向访客讲叙起来。 “当年能不能守住这个山口,那事才大哩。你们看到的荆山南南北北河套子里的那些村庄,还有山北那些村庄,就是那里的老百姓推的推、扛的扛,为部队送粮草、送子弹,连十几岁的孩子都出侠了。战斗一打响的时候,上级说:往这个山口过的敌人只有两个团,收拾两个团,我们的队伍再加上民兵,足够用的啦;再说我们是守,敌人是攻。可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们这里出了个败类,就是当地的大财东,叫青爷。青爷不光在这里有山峦,在大城里也有买卖,有钱庄和工厂。你们看到的这一片山林过去有一半是他的。他在战争一开始就拉起了一支队伍,跟我们做对头。守山的在那儿打了两天两夜,敌人没有攻上来。第三天,青爷的队伍神不知鬼不觉顺着荆山西边那个山坳冲上来了。这是我们没有提防的。这个败类比蛇蝎还毒,他知道,要是我们的队伍得了天下,他青爷的地盘就没了,这片山峦也保不住。要不他就红了眼跟上干?这一来咱的队伍苦了。打到最后,那个山口的每一块石头上都躺了人,血水把山土都泡透了半尺深。你们看见山坡上的树木长多么旺了吧?那是人血泡的……” 武早低下头。我一声不吭。 “死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孩子,顶多也不过三十来岁。他们参加这场战斗前还是些庄稼小伙子哩,从小吃地瓜干、吃树皮菜叶、吃观音土长大。不过他们登山登惯了,筋骨硬,腿也灵便。就仗着年纪好啊。当年我在村里是一个出夫队队长,记得俺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叫连城,二十岁上娶了个媳『妇』,因为要跟上队伍走,就趁着走前这段工夫娶下了家口。原先说好了住上半月二十天队伍才开拔,可他刚娶了媳『妇』第二天就来了命令:走。媳『妇』搂着他哭,他也搂着媳『妇』哭。村长劝连城说:‘走吧走吧,打仗要紧。保家园保江山哩,媳『妇』这东西搂一宿也就中了。’就这样催『逼』着两个人生生分开。队伍直开到荆山口上,在那里垒了石头、挖了坑等着敌人,准备来了就揍。那一回连城就死在山口上,最后连个尸首也没找见。你看看,他的媳『妇』如今成了老太婆了,拉扯着一个孩子,不知是连城还是别人的——她一辈子再也没找男人,如今就住在北边那个小村里,逢年过节就到陵园里来喊啊叫啊,说给连城送吃的来了。哪里找连城去?” 老人说着叹起了气。我和武早看着这石碑上刻的一行行名字……老人问接上还往哪里走?我们说要顺着那条断裂带一直往东往北,最后改乘汽车。老人说:“你们到了城里不要忘了去看一个好地方啊。” 他铁青着脸,见我们不明白,又说:“我刚才讲的青爷你们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 “那家伙当年腊月和儿子坐船跑了,到了海外。在海外,人家还是青爷,发了大财,前些年又回来了,他还真敢回来!他身上净是咱庄里人的血,我想拿刀把他捅了。那一天我一宿睡不着,天亮就准备刀。我忘不了这儿躺着的十几岁二十几岁上千个庄稼孩子。可是不知谁报告了上级,上级立马来找我。他们想捆我。到后来我就骂起来,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黑屋里。因为那一天青爷父子俩由上级陪着,正好要到这大山里转悠。哼,他们都坐着小轿车,小轿车开不进来,就坐一种嘭嗒嘭嗒响的小帆布罩子车。就这么一直到了山腰底下。他看什么?他在看过去自家的山林。那些当官的点头哈腰,为什么?还不就为了人家腰里那几个臭钱?人家捐了钱,在城里建起了一座疗养院、一座学校,都是红顶小楼。好多外地人来了,到那里参观——你们可不要忘了去看看,那儿的红屋顶是用咱上千庄稼娃儿的血染成的。听说青爷和他儿子回来那一天,好多人还在街上迎接呢。小楼盖起来,专门让青爷回来一趟,用剪子剪绸布、放了鞭炮。我气病了一场,这刀子没有捅在青爷身上,到后来就把这刀子一折两半,埋在松树底下,就是那棵!” 老人指指石碑旁边的松树。 武早又咕哝起来,低着头,谁也听不明白他咕哝了些什么。他的拳头握起来,在胸口那儿颤抖。他的一双眼睛有些茫然,转过身去,像在寻找东西…… 我们离开了烈士陵园。天黑前我们就能见到那条赫赫有名的大断裂了——它是纵贯我国东部的规模最大、活动时间最长、活动强度和切割深度最大的一条巨型断裂,走向为北北东。我想所有到南部山区来的人,如果不亲眼看一看这条断裂带,那可是太亏了。 武早的背有点弓,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一声不吭。他那弓起的厚厚的背部,好像驮着什么可怕的沉重。我喊武早,喊了两声他都没有听见。他仍然自言自语,一会儿抬起头,茫然无定的目光搜索着浓浓的雾霭以及雾霭里的群山…… 《驳夤夜书》 [论明天] 如果“明天”是一个不必兑现的承诺,那么“明天”就是一个诱饵,一块抹了蜜糖的毒『药』。这时候“明天”只是属于个别人的,而惟独不属于为“明天”而牺牲的人,也不属于他们的血缘亲属。即便这个“明天”可以兑现,那么谁又是评判者和监督者呢?宏大的目标作为一个借口是从来颇有诱『惑』力的,但它却从来可疑。为了这样一个目标必然要有不计其数的人去牺牲,但牺牲者从来不是目标的提出者——除非有了更大的意外。到了需要兑现的一天,他们或者根本不再旧话重提,或者又换上了新的目标——制造出一个新的“明天”。这样,原来的承诺也就可以舍弃不用,并且不受追究。不但不受追究,而且还会因为新的目标的频繁提出而受到更多的称赞。 解放者对奴隶说:为了未来的自由,你们必须现在就死。奴隶们大多是没有异议的。但也有一两个奴隶稍稍疑『惑』,问道:自由就是自由,将自由牺牲于未来,这不是搞活人祭吗? 解放者最恨最怕的就是敢于这样询问的奴隶。他们终于明白,在解放之路上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敌对的外部,而是内部。他们要无数次地宣讲未来:那是一个光辉灿烂且坚不可摧的美妙生活。所以推导下去,为这样的生活付出怎样巨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划算的。问题是人都牺牲了,没有了,化为轻烟了,没有知觉了,也就没有换算的前提了——谁更划算?谁更值得?如果这里指的是牺牲者的后一代,那就是活下来的人,那么就应该问一句:人只有活着才能产生下一代,而他们已经牺牲了,那么是谁的后一代呢? 可见自由并非是未来的自由,而就是现在,就是活着时的自由。他们自由地追求个人认为神圣的、值得舍生以赴的目标,那只是他们个人的事。 战争年代与和平年代并没有什么两样。许诺和牺牲的方式都是一样的。将多达亿万民众投入最残酷最激烈最危险的拼争中,因为他们要解决自己的温饱——这样一个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更因为理由是国家的强大——这样一个至为宏大的目标。田园荒废,令人发指的污染,大批国外污毒项目的内迁,一切万劫不复的牺牲,都要忍受——据说这是必须忍受的,是必然经历的过程、必然要走的道路。工业化的道路上有难以绕开的致命之物,有可怕的官僚『淫』威或其他,从精神到物质,牺牲都是在所难免的。比起伟大的目标和我们已经取得的胜利,这些简直就算不了什么。 可是,我们现在又想起了那个令人惧怕的讨厌的奴隶了,想起了他的那一句致命的询问。 整整一代人的幸福被埋葬了,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付出,多大的“未来”才能够让我们甘心?还有,这个“未来”又是谁的?这个“未来”与已经不存于世的牺牲者有什么关系? 原来我们没有任何堂皇的口实,可以作为让当代人牺牲的理由。幸福就是幸福,自由就是自由,现在就是现在,未来就是未来。这些要分得清清楚楚,要讲个明白。那个“明天”既然无比美好,它就不该妨害我们的现在。如果那个“明天”使我们的现在民不聊生或者生不如死,那么那个“明天”肯定是人世间最肮脏最糟糕的东西。我们唾弃那样的“明天”。 [批驳] 你唾弃,那你就不必拥有明天。你若不信,就试试看吧。为了伟大事业献身的精神是我们的传统,你既破坏不了这个传统,也绕不开这个传统。事情的奇怪就在这里,你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得跟上走。你不想牺牲?那就『逼』着你牺牲。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想独立于世界,想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这只是白日做梦而已。世界上做这个梦的人很多,都太过乐观了吧。 人类是不可以没有理想的,没有理想的灯火照耀,人类就得永远在黑暗中『摸』索。人活得没有劲,没有精神,主要原因就是没有理想。理想是多方面的,比如致富、奔向新世纪、自立于世界强国之林,都是理想,都是目标。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对于理想的诅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这不仅无害于我们的事业,反而会让我们在批判揭『露』中变得更加自觉。有病毒袭来时,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赶快制造出疫苗;而疫苗的制造,我们知道,它是离不开对病毒本身的分析的,也就是说离不开这样的标本。那些攻击我们理想的人,那些自以为高明的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就是这样的病毒标本。 ** 如果都是该文作者这样的人,我们就没有第一次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胜利。谁不想活着?可是反动派要杀我们。谁不想留一口气看看胜利的一天?可是子弹没有长眼。不错,首长活下来的机会多一些,那是因为他们负有更大的责任,他们要指挥战斗,要留在军部师部团部,不能在前线,不能直接扔手榴弹拼刺刀,难道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你如果有这样的全局指挥大才,那么你也可以留在司令部里。问题是你不行,你没有那两下子,你还得去前线! 再说了,看看电影就会知道,当时为了上前线,一些后勤人员都是找到首长又哭又闹的,非要去那里亲手杀敌不可。难道他们就不怕死?就不知道活着搞个对象什么的?但他们有更远大的理想,宁可自己死,而让别人生!他们觉得为人民的利益而死,重于山东的那座泰山!他们觉得死得其所。 只有最自私的人、最怕死的胆小鬼,才能发出这样蛊『惑』人心的言论。好像我们前无古人的改革事业不需要流血流汗就能成功一样,好像我们为了民族的伟大复兴做出任何牺牲都有点冤似的。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实际上已经走到了反动和危险的边缘了。这哪里还是什么学术之争,而是立场之争。他既然站到了改革的对立面、发展的对立面,那么我们也只能遗憾地说:你是另一个阵营里的人。你是民族复兴之敌! **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历史的发展是无情的、无情的!“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长江万古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几声凄厉,几声抽泣……”“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 阴暗角落,小小伎俩。人间无情,大浪淘沙。且看英雄辈出,新长征之路一往无前。更有这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只想唱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之歌,哪料想再奋发好儿女壮志凌云。血沃中华人未老,战地黄花扑鼻香。关心下一代风流辈出,缅怀老一辈热泪盈眶。电子时代,即将来临;最新科技,日新月异。唐诗万卷随波去,时代新歌震云霄。纵有李杜屈苏才,也需酬时唱新歌。南山菊香已不再,北溟有鱼核潜艇。冰山融化假时日,双子塔毁于一旦。反恐还须身手辣,北约东扩非远谋。中华古老推背图,一章一节皆是金。说到这里算一段,留给阿小做枕读。 《醇酒》 一 我们比预定的时间早一些回到了东部平原。两人背囊空空如也。“找到了什么?带回了什么?两位老哥?”拐子四哥学山里人的口气问着。 武早肃穆的神情却一直没有缓解——他在整个后半截的旅途上都常常是这副模样。听了四哥的询问,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我的背囊和衣兜里到处寻找,又拍拍脑瓜——他在说那瓶葡萄酒。我说那瓶酒不是在荆山口喝掉了吗?他若有所失地搓搓手,这才作罢。 葡萄马上要收获了,吕擎、阳子、拐子四哥,所有的人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收获前的准备工作中去了。我陪武早到镇上酒厂,与刘宝和大胡子精详细地讨论了刚刚敲定的那套酿酒设备。剩下的事情该由他们去做了。 从镇上回来正好是个傍晚,一步踏入晒了一天的葡萄园,浓浓的葡萄香气简直要使人沉醉。今年的葡萄比任何一年长势都好,我知道这不仅是因为增添人手、用心管理的缘故,还有天气和年景,是一个吉兆。我亲眼看到葡萄园是怎样训练两个生手的——吕擎和阳子天资聪颖,又肯吃苦,他们如今在园子里做起来一点也不比我差,手快眼尖,一切都干脆利落……有趣的是阳子,他除了绘画、做好杂志美编的工作之外,还尝试着写点什么。他尽管干得非常起劲,却总也没能获得成功——这儿的最后鉴定者是吕擎,过不了他那一关也就完了。 “都是一些大而无当的东西。”这是吕擎的评价。 阳子焦虑急躁却并不甘心,恨不得一下就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吕擎说你算了。 “那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吕擎说他也讲不来,但懂得鉴别,“好东西往我眼前一搁,我认得它。” “妈的,那我用绘画的方法写怎样?” “什么方法都可以,你还可以用老鹰逮小鸡的方法,海上老大对付大鱼的方法,土匪的方法,流氓的方法……什么方法都可以,你试试吧。” 阳子皱着的眉头再也没有舒展开来。 大约是我和武早回到葡萄园的第一周,来了一个信息,说林蕖要来了。吕擎很高兴,他一直对那个人有许多期待,各方面的期待。对方在学生时期是一个风云人物,是上一级同学。由于吕擎的关系,我们几个与他都成为好友;当这个人成了亿万富翁之后,大家的联系也就疏淡多了,中间还发生过一些严重的冲突……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人在生意上也大起大落。不过我们都盼着这家伙能参与我们的杂志,以各种方式。对此吕擎并没说什么,可见并没有想好。我们希望这个人起码要有文字留下来。都知道对方轻易不出手,行为散漫,可内心一直是绷紧的。我曾经给城里的雨子去信,希望他能催催那几个古怪的老人写点什么,比如梁先生,长短皆可。很快雨子来了信,说问过梁先生了,对方说他四十年没有发表过文章了。我让阳子跟聂老约一幅画,可结果只收到了一张有红竖条的竹纸,上面用一种奇怪的字体写了几个字,大致说:身体不好,画艺荒疏等等。阳子把他的信贴到墙上说:“你看,这本身就是一幅挺棒的作品。”我和吕擎看了那封信,觉得它贴在墙上真的很好看。阳子说:“这些古怪的老人我们搬不动,我们与他们隔着一个行星。”是的,他们是另一些人,我们这辈子弄不懂他们,但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懂得我们——这真是奇怪的现象。 我告诉武早:我们就要来一位很棒的朋友了,他叫林蕖,这人是一个喝酒的好手,在他的住处我曾看到一些名酒。他不喝白酒,只喝带颜『色』的酒。武早听着,搓着一双大手。 武早让拐子四哥帮忙,到那个简陋的酒厂里挑选了几个勉强可以用的旧橡木桶,还搞了一些别的东西,采下一些早熟的好葡萄——小心地清洗好,在柳条筐里晾着,又摊在席子上翻晒。 我知道武早要用心做点什么了。 葡萄晒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些颗粒起皱了,这才作罢。他让鼓额把脚洗干净,然后在晒葡萄的席子下面放上什么,让她走上去踩。鼓额小心翼翼地踩着,葡萄汁顺着席子流下,流到一个地方去。一开始我想让肖明子他们都来踩,可武早摇头拒绝。在他看来,踩酒人是很重要的,肖明子不行。我总觉得这样做出的酒怪腻歪的,一再提议用别的方法,他只摇头。鼓额把脚洗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又把裤角用绳子扎好……那些葡萄在脚下泛出汁水,鼓额一边踩一边叫。她站不稳,像要倒下去。 武早在边上看着,很高兴。所有人都过来看。正踩着,园艺场里的肖潇和罗玲也来了。就在大家的注视下,鼓额把一大堆葡萄都踩成了汁水。 葡萄汁盛在一个木桶里,两边是空空的大橡木桶。我知道,踩出的葡萄汁最终还是要装到那些大桶里。接下去武早又搞来一些奇怪的粉末状的东西,在那儿捣鼓了一会儿,指着它告诉我:“这是硅藻土。” 葡萄汁就在硅藻土做成的一个东西上过滤了一遍,然后又重新装在一个木桶里。鼓额不断地问:这做什么、那做什么?武早一开始向她解释,后来就不做声了。他忙忙活活,我们只有看的份儿。武早搞停当了一些东西,又让拐子四哥找来一些缝麻袋用的粗麻绳,剪成了一米长一段一段,又搞来一些我们给葡萄喷『药』用的硫磺粉,放在了一个盘子中,下边用炭火加热。一会儿硫磺粉溶化了,鼓起了一个个黄泡,武早就把那些麻绳用一个竹片压进了硫磺溶『液』中,再从一边慢慢地抽出来。麻绳很快就变硬了。接上他又搞来一个大玻璃瓶,将硫磺绳一根根点燃,再将一根管子接在瓶上。这样硫磺绳冒出的黄白『色』烟雾就从管中涌出——管子一端又『插』在了空空的橡木桶中。我明白了,他想把这些硫磺绳燃烧时产生的二氧化硫灌到橡木桶中——灌足之后,橡木桶就给堵紧塞子,然后再灌另一个桶。 灌过二氧化硫的橡木桶就用来装葡萄汁。我问他:这些橡木桶里的葡萄汁要变成酒需要多久?他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 “你希望喝什么酒?” “当然是最好的酒。” “我想把它们搞成那种白兰地,不过这就需要你等上十五年。” 我和拐子四哥吓了一跳。 “这不是开玩笑。必须把它们放入橡木桶,藏上十五年,那时候清香味儿才会强烈。也可以把它们装在瓶子里,不过要把橡木桶上的木片掰下来,扔进瓶里一些。十五年以后它们就老熟了,这时我才能把它调成像样一点的白兰地……” 拐子四哥嚷:“哦哟,那怎么来得及?要喝点好酒还要等上十五年,那时我还不知在不在了呢。” 我安慰他:“你怎么会不在。” “我到那天就是在,也变糊涂了,好酒孬酒也品不出了。” 武早眯着眼:“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人工老熟:到零下八十度的密室中,用三十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达到十年陈酿的风味。” “零下八十度,这咱们可没办法。” “另一个办法是往里面加氧气,臭氧,这个我们到镇子上就可以解决——不过那绝对出不来第一流的白兰地。” “第一流的白兰地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非得在橡木桶中藏上十五年不可。” “天哪,”拐子四哥搓着手、咂着嘴,“看来我是喝不到这种白兰地了。” 武早说:“我们的葡萄园出产的葡萄都是绝棒的,这些玫瑰葡萄有一种特殊的麝香香气,其他的葡萄品种就没有。我可以用它造出最好的干白,你们不要着急。等我想个办法在短时间内造出点好酒来——你那个什么鬼林蕖来的时候,我还要造一点苦艾酒给他喝喝。” 我和拐子四哥都高兴得很。 二 第二天武早就从镇上搞来了一些葡萄汁。他说它们经过冷热加工处理,现在已经可以配酒了——以前这些葡萄汁都要装在瓮里,储存在地下,最少要储存两年时间才能用来做酒,可现在改用水泥和钢铁容器,搬到了地上,经过冷热处理加工,只需要三十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达到两年的效果。“当然那不会完全相同的……”他说一个好的葡萄酒厂工人的素质必须高,管理也必须好,一点都不能胡来。“原来镇上那个酒厂要不垮才怪呢,他们完全不按规矩来,酒从一个桶里倒进另一个桶里,就让两个人搬起来,哗啦一下倒进去。你想一想那酒还不完蛋!” 拐子四哥问:“那怎么就会完蛋?” “葡萄酒与空气接触,氧气就会进入酒中。你想想,装了葡萄酒的敞口瓶子放在那儿一天一夜,你喝起来是什么味道?我们平常把这种味儿叫‘过氧化味儿’。” “‘过氧化味儿’是什么味儿?” 武早把手里提的葡萄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让我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不是太好,稍微有点苦涩,不过这跟我们常喝的那些葡萄酒也没有多大区别。武早木着脸:“怎么样?” 我说稍微有点苦涩吧。 “你再好好品一下。” 我觉得还有点邪味儿。 武早说这就是“过氧化味儿”——这种味儿在精明的品酒员那里,只需用舌尖『舔』一下就知道了。“酒中的芳香物质与零点几毫升的氧一结合,那香味就完全变了或者是完全给破坏掉了。于是就出现了你刚才感到的那种苦味和涩味儿,再进一步还会出现油腻味儿,挺好的葡萄酒弄出稀奇古怪的味儿并不需要很长时间,像天热的时候,几小时就成了,那酒就完蛋了。从一个酒罐注入另一个酒罐,那样哗啦一倒,也肯定完蛋!” 拐子四哥说:“那酒总要装桶啊,换桶怎么办?” “必须用管子输送,那样就接触不到氧气了。” 拐子四哥吸着凉气:“妈哩,这么多规矩!” 武早还把另一种酒让我尝了,这一下我品出来了:它有着很重的硫磺味,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怪味儿。我问这是不是刚才硫磺绳冒在橡木桶里的二氧化硫搞成的?武早摇摇头:“不会,这是一种好酒,不过被他们搞坏了。它是酒精度很高的一种白兰地,我想用它制成一种最上等的白兰地给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噢,林蕖。” 尽管这样,我说还是很担心那种怪味儿。 武早说:“那不碍事,看看我怎么对付它。”他从大老婆万蕙那儿搞来一些油——锃亮亮的棉籽油,是万蕙用来炒菜的。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他把油倒在了葡萄酒里。我想这一下糟了,彻底糟了。武早只不做声,沉着脸,用力地摇动,他大概想让酒和油掺在一块儿。摇啊摇,摇了很久,然后放在那儿。停了大约几十分钟,酒慢慢地沉到了下边去,油慢慢地浮上来。接着武早用管子把浮油全部吸出,剩下的就全是酒『液』了。 他让拐子四哥和我尝了尝。奇怪,原来的那种邪味儿一点都没有了。武早笑了。接着他又让我们到他的住处去看: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都密封着,里边泡着核桃、茶叶、苦杏仁,还泡了几味中『药』。问了问,它们是菩提花、大黄、儿茶,还有甘草、香草豆、白鸢尾花根、橘子皮等等。“我每天都摇它半个钟头,已经放了十几天了。” 拐子四哥问:“这都是造酒用的吗?” 他点点头,然后当着我们的面,把这些东西的浸汁过滤在一个器皿里,然后又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两瓶酒:一瓶是朗姆酒,一瓶是樱桃白兰地。他不用量器,就凭视觉加在刚刚去了邪味的白兰地中,摇晃一下,取一个小杯子倒了一点品一品,又重新加了一点小橘子皮浸『液』,最后笑眯眯地重新封好。他一口气封了十几瓶,说这就是最上等的白兰地。我和拐子四哥都想尝一尝,他摆摆手说:“这不行,必须等你们的古怪朋友——那个林蕖来的时候。” 这个家伙说着,两手举在眼前晃动一下,又恢复了满脸的肃穆。这个古怪的家伙一造酒,立刻就变得有条不紊,头脑清晰。 立秋之后,林蕖真的来了。奇怪的是他竟然要提前那么多天给我们来信,兴师动众的样子像个大人物。这可能是他有了钱以后添上的臭『毛』病。我和肖明子那天赶着运货的马车到海滨小城,从那个客运港上一艘白『色』的大船上将他接下。他一走下舷梯就看到了我,把那个蓝『色』的帽子摘下来,用力地向我们摇动,像一个了不起的凯旋将军。于是我们都同时看到了在下午热辣辣的阳光下,他那剃成的秃瓢在闪闪发光。 他到来的第一天晚上,武早沉默不语。他很少跟生人说话,生人跟他讲,也很少搭腔。他只是里里外外地奔忙。我知道他在为晚上欢迎林蕖的宴会制作一种高级酒。万蕙忙着菜肴,鼓额做帮手;肖明子也忙着,按万蕙的吩咐去采集一些野菜。屋里没有醋了,万蕙又到葡萄架上揪下一些没有成熟的葡萄,压汁代用。 当一切都摆在一个发白的柳木桌上时,武早才把他的几瓶上等白兰地拿出来。他默不做声,在每个人面前摆个高脚杯,然后逐一添上了半杯。 这酒是纯粹的金黄『色』,晶莹闪亮。 我们一块儿端起了杯子。我看着林蕖——这个家伙是非常懂酒的——他呷了一口,把杯子轻轻放下。停了一瞬,他又重新端起来。 “嗯。”他声音低低说道。 三 林蕖与武早之间简直着『迷』了。他们长时间地关在屋里高谈阔论,我隔着窗户看了看,发现武早举起那只大手在眼前舞动,口若悬河,脸『色』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微笑;当他停止大声演讲时就专注地听着对方。林蕖的声音忽高忽低,叼着一枝喇叭烟,讲话时也烟不离嘴。我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大概那内容已经深奥到不再适合别人倾听了,因为他们总是把门关紧。 我事后问林蕖:“不让我们听听你们的谈话?” “你们听不懂。”他闭了闭眼。 我知道这句玩笑中多少也包含了几分认真。我问:“你们都谈些什么?” “主要是谈酒。” “你也懂酿酒吗?” “你说呢?” 我只知道他有各式各样的名酒,善于品酒,在这方面是个会享受的角『色』;听说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妻子也成了饮酒的好手…… 有一天武早和林蕖又凑到一块儿去了,但忘了把门『插』上,我就推门而入了。我想听一听这两个人在谈些什么。他们两个很专注,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林蕖嘴角上仍然有一枝颤动的喇叭烟,说: “……绝对完蛋,自从把橡木桶搞掉了,绝对完蛋。” 武早点头:“从瓮改到橡木桶,这已经是绝对的退步了,然后又改成什么水泥槽子、铁罐,完蛋。” 林蕖伸手到帽子下抓挠,后来干脆把帽子甩在炕上:“好酒最早是古埃及人捣鼓出来的,当时他们破碎葡萄一『色』用脚踩,现在有些很讲究的,像南欧国家仍然用脚踩。他们把葡萄放到高台上踩,让葡萄汁流到盛酒器里,然后再入瓮,直接入地。后来还是古埃及人,把葡萄装在袋子里用棍子夹,下边就放着一个大瓮接汁儿。你想,现在是他妈的狗屁破碎机,马达一开呼隆呼隆转,那还有个好?!” 武早像演讲似的,把手放到右边的耳朵旁边向下挥动,说:“从瓮到木桶,再到砖池子、水泥池子,再到铁容器、不锈钢罐——这些年还搞了什么玻璃纤维酒罐……以后还有好酒吗?他们骂我保守、传统,他们不知道美酒本身就是一种传统、一种保守的产物!” 林蕖把伸过来的那双大手使劲一拍:“今天仍然坚持使用木桶和大瓮的,才是天才。好酒绝不是个时髦的玩艺儿。酿出什么酒要看他长了颗什么心,要害问题不在别的地方。好酒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武早一下连一下拍打对方的胳膊,还伸手在林蕖光光的头上拍了一下,嚷叫:“太对了,你说得太对了。我觉得酿酒师笨点儿不要紧,只要有一副犟脾气就行!” 林蕖把嘴里的喇叭烟拔出来让给武早吸。武早早已不吸烟了,这时竟然愉快地把烟接到手里,用力地吸了两口。他咳着,咳出了眼泪,还是满脸欢欣,甩动着满脸泪花说: “好东西一去不复返了,不复返了。那一年我为了寻访马拉加葡萄酒,弄清它的妙处,亲自跑到西班牙那个海港去。那天就我一个人,正好是采葡萄的季节。我想他妈的古怪马拉加酒啊,名声远扬,是怎么捣鼓出来的?我去一看,一领领席子上都晒满了葡萄,简直是暴晒,有人用木杆子在葡萄穗中翻来弄去的,已经晒得半干。你猜后来怎样?就像你说的,啪嚓啪嚓用大脚去踩,那脚连洗也不洗!我想就是把脚臭踩上去也不要紧,大概美酒和脚臭互不排斥……” 林蕖点头:“绝对说准了,互不排斥。脚臭是抵挡现代臭『毛』病的最好良『药』……” 他们两个一脸认真。我想这两个古怪家伙在发一些多么奇怪的谬论。 武早又说:“那天我用小木勺舀起葡萄汁来喝一口,像冰糖一样甜。你想这么甜的葡萄汁做出酒来,那劲道会有多大?比最好的白兰地劲道还要大!” 林蕖深深地点头。 “接着他们把葡萄汁放在大锅里,用一个木铲搅弄着,下边架起了松枝一阵猛熬。这样一锅葡萄汁熬下去就剩了大半锅。你再用木勺舀一勺尝尝,那就更甜了!想一想,木铲搅、锅熬、席子晾,然后再点上松柴……这些古老方法为什么至今还在用?就为了求一瓶好酒嘛。他们绝对不用机器。我不知道眼下马拉加葡萄酒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的方法,如果改了,我打开瓶子一喝就知道,谁也别想把我骗了……” 他们俩赤着脚,坐在大土炕上,前面就是一个烟荷包、几张卷烟纸。他们连一杯水也不喝,就那么坐着。外边那么多人在做活,可是这两个家伙却谈兴大发,话题一直没有离开酒…… 武早把话题拉近了:“我们有个第一流的葡萄园。有人说我们东部小平原上找不到好葡萄园,那是鬼话。” “鬼话。这样的葡萄酿不出好酒来,那么酿酒师一定是个庸才。” 武早又一次激动地拍打林蕖的手:“说得太对了!一定是个庸才!葡萄园太重要了,没有一个好葡萄园就搞不出好酒来,像美国人的葡萄酒不如欧洲,至今还是二流,什么问题?就是没有自己最棒的葡萄园!” 林蕖骂着:“狗娘养的,好酒差不多都在欧洲,剩下的就是老兄你捣鼓出来的了——我是说你的味美思,天下无敌。” 武早不做声了。我眼看着他的脸变成红『色』,一双眼睛放出了火焰。他在大炕上站起又坐下,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味美思,我的味美思……” 武早咕哝着握住了林蕖的双手。林蕖一声不吭地看着,倾听着。“味美思是我的灵,我的魂……游遍了欧洲……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人被她『迷』住了,她从欧洲走到北美,到过非洲,北非的白人见了她都要脸红。喝一口味美思,鬼子wermuth,让我们一块儿保护‘勇敢的精神’吧。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相见恨晚……” 林蕖也激动不已。他们两个很投机,也特别默契。林蕖把新卷的喇叭烟塞上嘴角,武早就把炕上的火柴『摸』起来;武早走下炕去穿鞋子,林蕖就先一步跳下去把鞋子取到手里……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门去。这时天快黑了,大家还在园里忙着。晚霞把葡萄园染成了金『色』。他们俩迎着西面的太阳走去。斑虎从园子里跳出来,它站在一棵最大的葡萄树下边,昂首挺胸,看着走出葡萄园的两个高大的男人。 四 吕擎多少有点不满足,他希望林蕖能谈谈我们的杂志、谈谈诗与史。这是我们迫不及待需要讨论的,大家的欢聚也应该是这样的一次盛会。可是林蕖从来不谈艺术和学术,我们一开口,林蕖总把话题扯到很远的地方。后来我终于说:“你该在这里给我们留下一篇东西……” “我知道你们要赶我走。” “怎么这样说?我们听说你来多高兴啊,你却姗姗来迟。你是我们的贵客。” “你放心吧,我不会白吃白拿,会干活的。因为我刚来到这里就遇到了一个好朋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从明天开始就到园里做活,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跟我说什么杂志,我可不是为了这玩艺儿才到你们葡萄园来的。” 林蕖说话算数,第二天一早就与拐子四哥同时起床,用冷水把身上冲了冲,然后挽起衣袖就到园子里做活去了。他把那些采下的葡萄装在筐笼里,然后一个人扛上两大笼往前走——肖明子用车子把它们拉到镇上,在那里榨汁装罐。我阻止林蕖都没有用,他说:“游手好闲的客人应该滚蛋。” 武早很少伸手做活,可林蕖去园里干活了,他也跟上干起来。不过他们做活时不太说话,只神情专注地采葡萄、扛葡萄筐笼。这使我想到,有的人干什么都会极度认真和专一;还有,他们劳动时总是愉快的。 武早有一天对我谈起了林蕖,说:“你的朋友当中,最棒的就是这个人。我们已经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将把酿酒的技术传给他。” 我觉得这太可笑,不得不告诉他:他是个百事皆爱的怪人,不会真的跟你学酿酒的。 武早连连摇头:“你不懂,他真正明白酿酒。” 这一天宽脸突然来了。这之前由于杂志拒绝了他的某个要求,他一直愤愤不平,故意冷落我们,而且对那个发行部百般刁难,借口检查图书,不断地取消一些书目。他几次提出要终止合作,我们就指出二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如果单方面没有充足理由践踏约定,我们将诉诸法律;其次,我们还要找牟澜或更高层的领导,他们将出面干涉。宽脸后来又结结实实地威胁了我们很久,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我把宽脸的行为告诉了大胡子精,大胡子精就说:“你不要理他,必要的时候,我让几个兄弟在路上揍他一顿,专踢下部。”我明白这可能不是一句玩笑话。我听刘宝讲过,大胡子精以前被一个朋友诬告了,根本不找公家,只纠集几个朋友喝了一场酒,然后在乡间小路上把对方截住,恶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那家伙在地上昏睡了多半夜,差点没出人命。 宽脸这一次到来和蔼可亲,再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话了,只说:听说这里来了一个着名人物叫林蕖,咱是特意来拜访的。他见了对方,离开很远就要伸手去握。林蕖还没等明白过来,就给宽脸一把握住了:“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林蕖嘴角的喇叭烟颤抖着,没有吭声,审视的目光扫着宽脸。 “多么伟大的人哪,到我们这儿来了,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林蕖仍然没有说话。 “我很久以前就听到了您的大名,原来还以为是位姑娘呢。我想这位女同志真了不起啊,我要去访一访……” 林蕖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会儿我想,女学问家、企业家,总是超过男的,这是怎么回事?怪,事情多么奇怪呀!我当时想一定要搞通这个奥秘。您知道经济世界和艺术世界一样,奥秘无限哪,这真是一个奥秘。我要搞通这个奥秘,那会儿我的船票都打好了,想到您的城市去,想会一会这位了不起的女……” 林蕖嘴上的喇叭烟猛地吐了出来,炸雷一般喝道:“你他妈的是谁?滚!” 宽脸打了个愣怔,踉跄几步,差点栽倒。接着他的脸抽搐起来,像要泣哭。他的嘴角仇恨地收缩起来,站在五六米远的地方,紧紧地盯着林蕖,又看看我。 武早一脸冷笑。我怕事情搞得更糟,招呼着宽脸,让他到屋里坐,谁知道我的话音刚落,武早就扳着林蕖的肩膀,先一步到屋里去了。 宽脸仍然站在那儿。他那双妩媚的女『性』一样的眼睛充满了仇恨,一直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直到转向了我,才稍微变得温和一点,点了点头。 我等着他说话。 可是他又一次点了点头,就走了。他走起路来像个鸭子,摇摇摆摆。他的身子多么沉重啊——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掌管着小城文化知识界。 五 太阳升起来了,一只翡翠鸟在离我不远的葡萄架上鸣叫,百灵又升到了空中。各种各样鸟雀的喧哗在园子四周响个不停。长尾巴喜鹊在霞光里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由于园里有忙活的人,它们怎么也不敢靠前,又不愿离园子太远,就在最近的那些白杨树上驻足观望。我想这是天下最为顽皮的一种鸟,拐子四哥恨它又爱它。大概是与之常年周旋的缘故吧,我们与长尾巴喜鹊之间结下了情感。正在我端量长尾喜鹊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吆喝了什么没听明白。我看到斑虎马上抬起头,侧着耳朵,像重听的老人一样——外面那个呼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听明白了,他在喊: “有买锡壶的吗?” 那声音尖厉凄惨。多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到来这片荒原上卖什么锡壶的……锡壶做什么用? 我没有搭理这喊声,继续低头做活。 大家都在忙,没有一个人去理那个叫卖声。 他一声连一声在那儿呼喊。到后来我终于有点烦,就扔下手里的活计,往葡萄园大门那儿走去。我刚走了十几步,又响起了那个响亮尖厉的声音:“有买锡壶的吗?” 只有喊声,没有人。原来那个卖锡壶的人钻到了杂树林子里。多么奇怪。 我站在那儿。那个人久久不再『露』面,我想回去了。 就在这时,杂树林子里突然火急地蹦出一个人,这家伙像个疯子,肯定是个疯子:头发差不多把脸都遮住了,满脸灰青,胡子把嘴巴都盖住了;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厚厚的棉衣,脚上是一双棉靴子,上面绽开了棉花;他的腰上束着一个布条,就在脖子上,挂了一把很破的黑『色』锡壶,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他迎着我走了几步,我立刻闻到了酸臭的汗味。他放低了声音喊: “有买锡壶的吗?” 我没有吱声。刚想转脸,他就侧身伸出手拦住了我。他不让我走。我刚要说什么,他竟然小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声音那么熟悉。我抬起眼睛——与此同时他用更小的声音说:“我是……” 我只觉得全身都被一种东西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我的手滚烫烫的。我四下里瞥了瞥:“是你?” 他用眼角示意一下,我们走到了杂树林子里。 “来不及多谈了。我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投到你这儿的——这里可不可以让我住下?”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来不及细谈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冤枉的。你相信我吗?你如果相信我,就留我在这儿住下,如果不相信,我就马上离开……我不愿连累你。” 他讲完了。差不多停留了五六分钟,我一声不吭。我的脑子飞快地想过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牵进了一个案子;就因为我们有过一段来往,他逃匿了许久还有治安人员来我这儿……我叹了一声。他尖利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他在寻找我的一些念头:从他这个老友的脸上寻找胆怯或勇敢……我仍然没有吭声。后来我说: “我……并不怕受到连累,你会相信这一点。” 他终于点了点头。我说:“我的很多城里朋友都在这儿。很多人。” “这么多朋友!” “正是有这么多朋友,这里才不适于久留。” “为什么?!” “我担心——真的担心有人会跟过来。这之前,我已经领教过了……” 他好像撒了气一样,一下子垂了头。 这时我才明白他疲倦极了。他不知从多么遥远的地方躲躲闪闪跋涉而来,渴望能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哪怕是睡上一觉也好……那个残破的锡壶挂在他的脖子上,这让我想起了那些被游斗的人,那个标明他们身份和罪恶的纸牌……他抬起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被焦虑烤灼得焦干。这焦干的眼睛盯着我说: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理解你。那我走了。” 说着他就转过身去。他好像一点也不恐惧,连看也不看四周,就放开步子往前走了。他只走了大约十几米,我赶紧追上了。我说:“你千万不要误解我!” 他转过头:“怎么会呢?难道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吗?” 他又要往前。我伸手在内衣兜里掏着,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出来了。他把我手里的钱推回去。他说自己需要的不是钱。再见了。 他说着猫下了腰,钻进了杂树林子。 我蹲下,试图从树隙里看着他怎样走掉。可是没有——整个人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似的…… 四周好像旋转了一下。我扶着一棵树,好不容易才定住了神。接着我听到了斑虎呼叫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失尽了,人累得无法形容,两条腿像木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