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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13章
《蓝『色』破败病》 一 经过一年多的折腾,第一批酒终于开始正式生产了。它像武早在那个东部酒厂里搞出来的所有名酒一样,有着漂亮的装潢。武早特别重视这一点,他为酒标等问题一度愁眉不展,设计者费了好大周折才算在他那儿勉强通过。因为以往的得意之作曾为他带来了长久的荣誉,他也许知道很难再超越自己了,只把所有的希望都抵押在这个新兴的酒厂上。结果他一次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与他不同的是,我们所有人已经有点大喜过望了:我们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宏愿,办酒厂更多的是从经济上着眼。我们正因为没有酿酒专家的荣誉感,没有这方面的豪情壮志,结果也就造成了一场大错。 直到最后我们才明白:这一次错得有多么严重。武早已经陷入了深长的苦闷,甚至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他把这个酒厂当成了自己特殊时期的作品,灵魂系在了上边;而且,也许他正在与自己角力,想借此作出至关重要的某种证明。 没有办法,这是他精心构思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他在发起中年的冲刺,追逐一种完美。作为旁观者,其他人对这次成功只能抱有深刻的怀疑,注视的目光充满了悲悯。我和武早在一起时,发现他总要发火,没完没了地训斥跟在身后的那些人,技术员、厂长、几个车间主任、作业组长等等,都成了受气包。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常常堕入云里雾中,我想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法搞明白造酒的奥妙了。我越来越替这个酒厂的其他人感到惋惜和不好意思——武早对他们太凶了。有一天,酒厂技术员把温度控制阀提高了0.5度,武早差一点把他的耳朵揪下来。技术员辩解说: “你不是说温度高一点,酯化反应快吗?” “你他妈的脑子里全是石头!” 他不好意思全骂出来,摊着手说给我也是说给那个技术员:温度越高酯化反应越快,这不错;不过温度到了临界点,再稍稍超过一点就会变质! 技术员在武早离开时对我讲:“在他手下没法干,一会儿让热,一会儿让冷,有时候温度很高了,他还让我们再提高两度;有时还让我们搞什么负二十八度以下。我们的条件根本达不到,是他自己在犯冷热病。酒搞坏了就推到我们头上,有了功劳全是他的。大胡子精也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在他眼里武早不是人,是神。” 说到这里他觉得有点过了,可能意识到我就是武早最好的朋友吧,哭丧着脸闭了嘴巴。我想看一看从山区搞来的那些设备利用率是多少,问了问,他说连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我说那不是极大的浪费吗?技术员忍不住又扯到武早身上,说那家伙简直是个精神病,他能搞出什么好名堂来?“大胡子精太信任他了,厂长在他面前像孙子。就我一个人看出来了:这家伙是个神经病。” 我心里想你这小子可千万不要『乱』说,那样就糟了。我只问:“剩下的设备怎么办?” “鬼知道……” 我们俩一边讲一边往前走,我极力向他表明:武早是一个特别的酿酒天才,而所有这样的人有时又都是那么一副奇奇怪怪的脾气、神经兮兮的。你应该多迁就他……技术员说:“本来也没什么,这个家伙动不动就对我瞪眼,总挑刺,有时候他咕哝半天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不开玩笑,这家伙可能真的是一个神经病。” 我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就问:“你们刚才讲的温度是怎么回事?” “新酒经过冷冻滋味就会变得柔和。但是香味也会随着损失一些,因为香味在高温条件下生成得才快。这样冷热就要交互进行。最好是先热后冷,这样搞出来的酒就柔和醇厚,有一股老酒味儿。可是温度到底高到多少?低到多少?那全凭武早的兴趣了。一会儿高得受不了,一会儿又低得超出了常规。你让我们平时怎么掌握?” 我笑了,我想这大概武早是对的。我不明白,但我凭感觉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过程,真的需要灵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技术员又抱怨说:“现在哪里还使橡木桶啊?他非让我们用橡木桶不可。你看我们把水泥高台抹起来了,里面还涂了树脂——这跟大酒厂一样啊,人家都是这样,可他偏偏不让用。他说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能用水泥高台。这样我们就得来来回回搬动橡木桶。这个家伙亲自动手做硫磺绳熏橡木桶——这些活儿还用他来做吗?他非坚持那样做不可,我们也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东西,本身就犯冷热病,所以弄不巧才能酿出好酒来呀……” 他说着嘲讽地笑了,我也笑起来。 二 有几天武早怎么也不到酒厂里去了,躺在他的屋子里,仰面朝天待着。我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多少兴致,只在那儿咕哝着。我走到他身边,他也不睬,没完没了地咕哝,那些话让我全然不解。我长时间待在他身边,无望地看着他…… “……时间原来这样紧迫、这样紧迫。我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只好这样往下挨,一天一天……谁有钥匙打开这些门,一扇扇门……我找不到地方……就像一团丝,我会找到线头把它解开。『乱』成一团……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笑,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一位修士用玫瑰花瓣偷偷酿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谁把修士杀掉偷偷窃走了秘方,东方人?不……‘你到红灯区干什么啦?’‘我只是转了转。’‘你们都是谁?’我说有洛斯、查理、埃德蒙。‘你知道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吗?’我知道,他们都是酿酒师。‘屁话!’‘真的是酿酒师。’‘你到洛斯家里去过夜、吃过饭吗?’‘对,我实际上是冲着那种玫瑰花酿成的酒去的……’‘你们喝了?’‘没有喝。我们只喝了索当。’‘你要小心。’‘我很小心,从来就很小心。’……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想不到归来会是这么一种情形。我简直要哭了。象兰,那天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想不到会这么惨。他们老要问:‘你到洛斯家里吃过饭吗?’我一遍遍回答:‘我去了。’象兰你相信我吗?老婆相信我……知道他们是嫉妒我,有了你,他们才对我这样苛刻……我多么爱你,只为你骄傲,也为你归来……那些谣言你从来没有信过吧?多么好的白兰地!它已经在橡木桶中待了十五年,现在的人急不可耐,所以就求助于密室。他们以为那样就有了陈年佳酿的风味。其实不是。永远不是。现在的酒永远只是一种‘现在’的气味。洛斯,你知道我有个多么美丽的娘儿们吗?她这会儿正在那里干一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切都完了……象兰!难道你真的要永远背叛我吗?那样我就会沦落民间……” 武早总算沉默了。我想他一定是疲劳了。我站起来,刚要蹑手蹑脚走开,他就喊:“回来,回来!”我站住了。我把他的手从脸上移开——他的脸上、眼角的皱纹那儿,晶亮晶亮……他握紧我的手: “你能让象兰来一次葡萄园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明白她只是一剂止疼『药』,事后效果往往更加不妙。而且对我的朋友来说,他必须尽快适应失去象兰的生活,必须在葡萄园里过一种独身的、安定的日子。他应该离开她了,不要再中她的魔法了。可他一下下抖动我的手,那是一种催促。 我点点头。我知道在说谎。我不会去找象兰了。 三 拐子四哥连日跟我商量:“咱要不要请个医生?”我问:“那些精神病医生?”他望着我。他知道那些人对武早有害无益,而别的医生又无济于事…… 我们眼瞅着这个朋友躺在茅屋里,没有一点办法。他很少吃东西,可是依然精力充沛,晚上不睡觉,在屋里走来走去,再不就拍我的门,到我屋里咕咕哝哝说上半天。我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事情会变得越来越糟。但我在心里已经暗下决心:绝不能重新把他送到林泉去。 我想从现在起,自己将承担一切后果——这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他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真的是一个孤儿——孤儿与孤儿之间当有最大的责任、最深的默契。我将凭自己的顽强,凭我对一个人生命底层的理解深度,来悉心管理和照料这位兄长。我将好好照料他。 我告诉拐子四哥:尽量少去打扰他吧,让他一个人在那儿休息。 如果他走出屋子,我们就领他到葡萄园里。我想我们的葡萄园对他该是一剂好『药』。 可是武早最终也没有安静下来,因为正像他在胡言『乱』语中所预言的那样:酒厂真的出事了。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葡萄酒得了破败病。 酒开始浑浊、沉淀,有的已经开始发生褪『色』的现象——酒明显地变了味儿,那个消瘦的酒厂技术员最后惶惶地跑来了,后面紧跟着大胡子精。拐子四哥不敢阻拦他们,他们直接奔到了武早的屋子里。 武早仰着脸,像没有看到来人。 技术员说:“老武,真得了破败病了!你赶紧去救救咱们的酒吧!” 武早大眼瞪着,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大胡子精连连呼喊:“老武,老武快走吧!” 我和拐子四哥站在旁边,不知怎样才好。武早仍然无声地瞪着。我们都感到了某种绝望。后来我把大胡子精叫到旁边屋里,让他们先回去,我说他现在病得很厉害,顾不得这些了。等他的病稍好一点,我会陪他一起去。大胡子精急得搓手,也只得同意了。 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真的需要那个鬼女人来葡萄园一次了。我犹豫得很,还没有下最后决心。正在这样的时刻,吕擎和阳子不无兴奋地告诉我:吴敏和小涓她们正在城里办理转移手续,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十分顺利,她们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我声音低低地说:“那太好了。” 吕擎说:“你知道吗?那个雨子要代表他们的大主编川流到这里看看杂志,和滨一起……” 最后一句让我听得清晰。我想雨子夫『妇』的到来也许会给我们的葡萄园注入一份清新。实际上这里一切还算顺利,酒厂能够赢利,葡萄园蓬勃兴旺,杂志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本来不指望它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因为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可出乎意料的是,它还是很快获得了喝彩声……所有的窘迫都与武早有关,他才是我们心底的痛。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雨子鼓着他可爱的腮帮来了,后边跟着他更加可爱的滨。他们还是第一次来我们的葡萄园,微笑着,极其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愉快和惊讶。滨本来是一个『性』格外向的姑娘,可是大概长期生活在雨子身边的缘故,也变得非常含蓄。尽管如此,她的大眼睛还是闪烁着热烈的光彩。她在屋前空地上玩了一会儿,然后就到葡萄园深处去了。一会儿鼓额来报告:说那个美丽的姑娘正在偷吃葡萄…… 后来滨看到了从宿舍走出的高高大大的武早,定定地望着,那神情好像很早以前就相识似的。武早看了滨一眼,没有吱声。我给他们作了介绍,滨伸出手,武早心不在焉地握了握。他那种怅然若失的眼神让雨子和滨非常吃惊。 我告诉这对夫『妇』:他的身体最近不太好。滨说他的精神有点恍惚,我点点头。 我发现吕擎和雨子差不多和解了。他们谈起杂志没有丝毫不愉快的地方,他们最终会真正和解的。在那个城市里,这是一对奇特的夫『妇』,这在当今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不过吕擎在过去不愿正视这个事实罢了。 一会儿肖潇和罗玲来了,滨很快与她们相识了。我发现她们很快就像亲姊妹一样亲热,那么融洽。滨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参与了葡萄园的工作,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漂亮的两位姑娘啊!” 罗玲是很傲气的,但这时却换上了一片羡慕的目光,盯着滨,一直那么看着。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聂老——那个老人现在不知怎样了? 我发现滨很注意武早。她可能觉得这是一个『性』格特异的人吧。在一种欢快的迎接客人的气氛里,连拐子四哥和肖明子都兴高采烈的,只有这位武早一声不吭,仍像过去那样,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滨总试图与他接触,抓住每一个机会与他交谈。而武早的表情极为冷漠。后来滨对我说:“武早真是一个男人哪。”我觉得很有趣。她说: “真正的男子汉。瞧头发有点卷,脸上很少几道皱纹,那么有力量……” 我说皱纹就是力量吗? 她点点头,但没有回答什么。 四 大胡子精和那个酒厂技术员又来了两次,刘宝也来了。刘宝是一个沉默的温厚的女人,尽管时不时要说一两句粗话。她与武早说话时声音放得很低,那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啊。我发现武早在她身旁神『色』安静,还偶尔抬起头看对方一眼。刘宝说:“你好好养着吧,不要挂念酒厂的事情,等你觉得身体好一点时,再去看看。那几种酒的生产我们暂时停止就是了。” 她这样说着跟武早告别。刘宝宽厚的背影、略显粗壮一些的身材,在绿『色』丛中消失了。 武早又一次向我请求:去找象兰。我犹豫着,但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只得去那个酒城一次……就这样,在我的恳请之下,象兰来了。 她的到来应该是我们葡萄园的一个特殊日子。大家对她的成见似乎早就消失了。而象兰眼里几乎没有一个生人,她很快与雨子和滨热乎起来。这一次,她的曼长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颜『色』,头发故意染成了赭石『色』,梳成了一个高耸的发型。她穿了一件棕『色』皮衣,衣服的颜『色』也是赭石『色』,在脖颈和肩头那儿留着一些奇怪的穗头,上面还饰了彩『色』的玻璃珠,耳朵上戴了半月形的金『色』耳环。滨小声告诉我: “这个人看上去简直像童话中的人物。” 我们这位客人真的生活在童话里呢。我寻个工夫把象兰叫到一边,嘱咐她安慰一下武早:“你不知道他多么需要你,他一连多少天躺在那里,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喃喃自语,总是说你。你和他多待一会儿吧。” 象兰点点头。她在大家的注视下,到武早宿舍里去了。 一连多少天,只要有时间,象兰就和武早在一起。他们在园子里一起散步,甚至往西走上很远,在渠畔,在哗哗的流水声里默默地走。我发现武早很快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情绪高涨起来。这时候,大胡子精又不失时机地找上门来了,武早听了他和技术员的情况介绍,抬起右手摆一摆说:“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他同时也说给象兰:“破败病,cacce。” 一同跟来的技术员说:“恐怕问题很严重,我们发现沉淀物变成了蓝『色』。” 武早说:“‘蓝『色』破败病’。不要慌。明天我们解决它。”他对象兰摊摊手:“没有办法,现在葡萄汁接触铁太多了,破碎机、装汁的罐子,还有,接触铜器也是很平常的。过去就没有这种情况。水泥罐我本来是不同意使用的,可是要扩大产量就没有别的办法。水泥里面的元素很容易就释放到葡萄汁里去。所以现在葡萄酒得破败病成了家常便饭。” 象兰说:“现在店里卖的那些葡萄酒百分之百都有过氧化味儿。” 武早把脸转向我:“我们到过山里一个废弃的葡萄酒厂去,那里得了破败病就往里加血粉、干酪素和亚铁氰化钾等,在比例上出了问题,结果弄出了氢氰酸,一种剧毒!这个办法是解决破败病最理想的,可惜危险。我们准备改成抗坏血酸……” 我有点吃惊:“抗坏血酸——酒怎么和血扯在了一块儿?” 象兰笑了。武早说:“害怕了?血、酒、氰化物,你听听伙计!”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葡萄酒厂,随行的有象兰,还有雨子和滨、吕擎、阳子等一大帮。大胡子精和女书记刘宝正站在酒厂门口。 《追寻》 一 宽脸来了。他喝了酒,脸『色』通红,愤愤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好气,更多的倒是好笑。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条短腿挪来挪去,说:“宁先生,我知道杂志实际上是由你说了算,所以只想跟你个人谈一次话。”“你工作那么忙还来找我谈话,不胜感激。”我使用了他的语气。他说:“来,我们找个地方谈一下。” 我一直闻着浓浓的酒气。不错,所有胆小鬼都要借着酒气跟人干仗。不过我可不想跟他干。宽脸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看不上我,但更重要的,恐怕还不是这些吧?” “更重要的是什么?”我想说,更重要的是你的脸太宽,像个屁股。 “更重要的是,你们在耍我,耍我们小地方的文化人儿……” “怎么讲?宽脸先生?” “你们刚开始要利用我们,怎么商量怎么好,事情办成了,杂志也出版了,你们又拿起了架子。过河拆桥,这是小人才干的事儿!” 我点点头:“对,小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宽脸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跟我干架接不上茬,吭哧了一阵说:“不过你们的桥拆得早了点——你们还没有过河呢!” “小卒没有过河就不能横着走,不过小卒即便过了河也和不过河一样,只能进不能退——是吧老宽?” “你们知道吗?现在杂志从法律上讲,还是我们与你们合办的,我把脸一翻,你们的杂志就得落到空里去!” “谢谢提醒,这样问题就大了。” “我们可不承认吕擎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不拿我们的工资,行政关系又不在我们这儿……” “是的,不过他是你们聘任的,你们不承认我们可以通过法律裁决,我们有文件。” 宽脸恼了:“我们可以打个报告让闵市长批一下,我们决定不要这份杂志了!” “那就糟了,我们只好找别人联系合办。听说现在杂志和企业合办也成——想和哪个企业合办,就把吕擎的关系放到哪个企业,我们甚至想和一个村子合办。” 宽脸这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大概他瞅着泥做的写字台不顺眼,就啪啪踢了两脚。我发现他的眼睛平常那么妩媚,这时神情里却掺上了几丝仇恨,盯住我骂道:“混蛋,你不过是个堕落文人而已!你的事情很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搞了些什么名堂!” “是生活作风问题还是经济问题?” “你什么『毛』病都有,告诉你,惹火了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猛一转身,因为气极而走得飞快,看上去真像一只大鸭子。 我知道,那种威胁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可是我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后面是悬崖。我觉得闵小鬼、宽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力量,他们都在『逼』我们往后退、退。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要抓住什么,不要掉下去。多么危险。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我在想宽脸骂我的话:堕落文人。我点点头。宽脸骂得多好,骂得太好了。只为这一句绝妙的恶骂我也要感激你。不过你宽阔的、像屁股一样的大脸上,该挨一记沉沉的拳头……我的眼前总也拂不去那个满脸憔悴、多少有点惊慌失措、有着一丝惊悸、脖子上挂着破烂锡壶的人——在这个夜晚,你在哪里蜷卧?你这次是真正的流浪了,独往独来。你为什么不与那些流浪汉在一起?你混同在他们中间不是更好吗?今夜你在何方?天明后又将走向哪里?我怎么才能忘掉那个黄昏,你离我远去时,拒绝了我手中可怜巴巴的那一点钱——大概是上帝送来了考验,让你来检验我的德行和心灵……我不愿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并把至关重要的情节掩埋下来——这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真的陷入了恍惚和胆怯。我无从预料你的到来,我说到的危险也是实情——这千真万确!亲爱的朋友,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我仍然要这样坚持:我说的都是实情!我当时正被苦苦纠缠,不能自拔,这儿对于你我确是一个陷阱……可是啊,我的朋友!在那个时刻里,我的确感到了恐惧,这就是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方面。我觉得人的丑恶与恐惧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你同甘共苦,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一块儿去接受一次冒险?比如说真的没有这种可能:让你在我们的葡萄园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好好安息一夜,在天亮之前把你悄悄送到芦青河海口?在那片密林里,我们将顺着老路找到一片乐土——那儿有个叫“沙岛”的地方,在那里你一定会很好地生活下去,一个叫“大婶”的女人会收留你。那是一个女『性』决定一切的、陌生而神秘的、生气勃勃的世界……在这个时刻里,我又想到了淳于黎丽……天哪,我觉得自己背负的罪恶真是太多了。我想起了淳于黎丽那一次在医院里,她在绝望的时刻与我会面的情形,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平静地望向我的眼神……我还想起了铜雕面前的最后一别……逃亡的朋友,还有淳于黎丽,你们知道吗?一个最不喜欢忏悔的人,在这个午夜里已经无路可投……北风吹得猛烈了,在这个夜晚,我听到树木在北风里吼叫。在这个时刻里可千万不要再起狂风啊,那时我的葡萄园就真的要毁掉了。 我又展开了那份秘籍。我分明觉得有一双滚烫的目光就在一旁…… 二 就像被一种幻觉所牵引:在这个时分,我正埋头阅读,突然听到了一两声呼唤——我很久以后还会坚持说,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喊的是“卖锡壶”!那一瞬间,我心上强烈地一抖,什么都没有想,只急急地奔出门去。 灰暗的天『色』,疏疏的星光。我出了大门四处张望,又迅速钻到杂树林子里。林子里没有人。可我怀疑他在林子更深处。我不敢呼喊,只是往前……最后我一直往海边追了过去。脚下是各种各样的杂草和花朵,碧绿的鬼针草挂着黄『色』的小花;蒺藜的尖刺还没有变硬;葎草在黑松下伸出短短的藤蔓;黑松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树脂味。一只小鸟在枝桠上蹦蹦跳跳,是一只蓝点颏;啄木鸟在远处敲出响亮的梆子声;老野鸡在归巢的时刻照例要沙哑地呼叫,那声音在告诉这片荒野:归巢了,归巢了,又一个夜晚来临了!游蛇在跑动,刺猬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那儿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北风愈来愈强,号子声『逼』近了。 因为太急,穿过杂树林子后,我发现衣衫被刺槐扯破了,手足也有了小血口……这个时刻心头一片灼热,已经不能停止,只一直迎向这噗噗的海浪声……前边,透过一片摇摇晃晃的灯火,我知道打鱼的人就要上网了,那些举在铁叉上的燃油火把一齐点亮了。 每个夜晚都有一些买鱼的人、一些流浪汉聚集在海边。买鱼的人渴望新鲜的鱼,而流浪汉就把希望寄托在打鱼人的疏漏上:沙滩上遗下一些小鱼小虾,他们就拾起来装进兜里,找个地方弄一堆火烧了吃。有的流浪汉干脆直接在海水里洗一下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打鱼的人把网收起时,那些流浪汉就围上噗噗冒气的鱼锅,去讨一碗鱼汤。 我只想快些见到他们,我想他一定会在他们中间。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能遏止,让我变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我迎着火把,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差一点呼喊出他的名字。 回答我的是那一声连一声的狐狸的嗥叫——狐狸在这个夜晚怎么发出如此凄惨的叫声?它的哀嗥真像某种不祥的预告……穿越了一片片枣棵,脚腕一阵疼痛,那儿被棘针又划破了一道道深口。 一枝枝火把排成一行,随着阵阵呼喊声蜿蜒、蹿动,像一条火龙,在乌黑的天『色』里飞舞,鲜艳『逼』人。火把下的人一溜溜排成两行,网还没有最后收上来;有一些人在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奔跑、呼叫,正为一场近在眼前的收获做好准备:把一领领席子摆好,当大网拖上岸来时,要用柳木斗把鱼舀到席子上。有人抬着很大的一杆秤,随即招来一群群的鱼贩子。一个人高声吆喝着,他就是海上老大,此人在这儿决定一切——我以前见过这个满脸横肉、额头上长了红斑的人。他在海边威严无比,权力无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收声敛气。他是这里的君王。 我站在喧闹的海边,极力辨认着另一些影子。我希望看到那些破衣烂衫的人在岸边摇晃。可是此刻他们与所有打鱼人都掺和在一块儿,我一个都分辨不出。 我终于跑到了跟前。号子声震人耳膜…… “用力拽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绷直绠呀么呼呀嗨——嗨哉!藏鬼力呀么呼呀嗨——嗨哉!尼姑的儿呀么呼呀嗨——嗨哉!老和尚呀么呼呀嗨——喘粗气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弓起腰呀么呼呀嗨——嗨哉!打个挺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肚脐翻呀么呼呀嗨!网里有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天一亮呀么呼呀嗨!到河口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 这号子声粗粝吓人,第一句由人领喊,接上就是众人的齐声呐喊,随之在同一个强大的节奏下猛力拉绠。 我的目光在寻找那个领喊号子的人,可惜他掺杂在人群中看不清……他们大多都穿了一条短裤,有的甚至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让火把将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额上长红斑的海上老大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出其不意地就在那些拉网人绷直的绠上敲一家伙——谁的绠被敲弯了,就说明他没有用力,紧接上打绠的棍子又会揍在这人的屁股上。红斑老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拼上力气吼,全身凝起一道道青筋。一个身子粗壮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和这些男人掺在一块儿拉网,她尽管穿着衣服,可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是光身子。一会儿那些光溜溜的汉子竟然喊起了她的名字——女人哈哈笑,更起劲地拉着绠…… 长长的一溜火把左边,有一些破衣烂衫的人,此刻那么热情地跟上呼喊号子,直接用两手握住湿漉漉的粗绠,随着号子一块儿用力。这些人很快就博得了红斑老大赞许的目光……他们一个比一个更用力,眼珠差不多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呼喊声声震耳。 三 我在他们中间仔细辨认着。没有。一边,还有另一些流浪汉『插』不上手,只在海滩上随拉网的人活动,像跳一种奇怪的舞蹈似的,在海滩上欢蹦着。是的,在这强劲热烈的号子声中,一个人简直没法安静下来…… 分开的两行拉网人渐渐地拢到了一块儿——当这分开的两拨人差不多合到一起时,也就该最后收网了。一些靠在网绠上的人跑开,纷纷跳到浅水里提网漂、踩网脚,以防密挤的鱼群急中逃脱。他们的身子一挨水就喊:“凉啊,凉啊!”一边喊一边弯下腰。有的扎了个猛子,去『摸』水下的网脚;更多的人用力地揪着网漂;还有人游到了浮漂后面,在那里双手拍水,把企图逃窜的鱼吓回去。离沙岸只有十几米远了,这时圈成半月形的浮漂内,水像被烧沸了一样,滚动着,溅起一米多高。银亮的大鱼刷地跳起,又扑地落下。有一条花斑鱼足有三尺多长,像人的大腿那么粗,在空中猛地晃动了一下,嘴巴空空咀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栽下来……这时流浪汉的喊声比打鱼人的喊声高出几倍:“口欧>啊!口欧>啊!……”他们的叫声就像浪尖上的海鸥,这会儿一齐伸长了脖子看。此刻所有的打鱼人只顾干活,反而没有多少声音了。剩下的只是海上老大的呼喊——这边吆喝一句,那边吆喝一句,发出的命令奇奇怪怪,外人谁也听不明白。踩网脚的几个人弓着腰,慢慢地随着网的移动往后退着,直退到没有水的沙岸,两手还在紧抵网脚——直到两边的人拼力一声大喊,渔网彻底地离了水。 所有的鱼全部包在网里了。我给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两耳差不多全是这些鱼类在绝望时刻发出的嘶哑呼号——这呼号掩盖了一切,包括大海的浪涌……高高的火把晃动交错,挤在了一块儿。 这时,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叼着烟锅出现了。他在离开干活的人几步远的地方背手望着:沾满了鳞片的柳木斗从网里捞出鱼,哗啦啦倒在摊开的席子上。这些鱼在席子上蹿跳不停,发出了吱吱的叫声。一条带鱼咬穿了另一条鱼的肚腹;乌贼伸出长长的带吸盘的爪子,猛力攫住了身边弓起脊背的大虾……无数荧光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闪动,像火星一样飞溅,那是带磷光的水族在死命挣扎。 不远处,一群呼啦啦的人还在往这边拥——他们都提着口袋和铁盒子、柳条筐,大批的鱼贩子来到了。他们很快围拢席子上的鱼堆,叽叽喳喳议论着。鱼贩子要赶夜路,为了对付海边的寒冷和水气,全都穿了厚厚的棉衣。 戴了眼镜和一顶奇怪黑帽的渔业会计姗姗来迟,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快些,抬大秤的近前!”两个人飞快抬着大秤跑向他,让人想起一门即将架起的大炮。接着又抬来一张小木桌,摆在鱼堆跟前,买卖就算开始了。没有讨价还价,这里的价钱都是被人喊熟了的。海上老大吐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网蜷在海岸的干沙上,在几丈远的地方睡着。 看鱼铺的老人在不远处吆喝起来,海上老大也随他喊了一声。几乎同时,一股扑鼻的鱼汤香气随风飘来。要开饭了!那些打鱼的人如释重负,捧起海水搓一把脸,又把脚上沾着的鱼鳞和沙子在海水里摆掉,往鱼铺子走去。所有的火把都收拢到铺子四周,『插』在了那儿。在明亮的火把下,人们各自从铺子里拿出了自己的茶缸、瓷碗,叮叮当当敲打着,围拢到铺子外面那个极大的铁锅四周。看鱼铺的老人用一把木铲在铁锅里搅弄,接着又从锅台上抓起一把半尺多长的大铁勺,喊着张三李四的名字,给他们每人舀一大勺浓浓的鱼汤。鱼肉在锅里煮得往上翻起,白得像雪、像棉絮。所有的鱼都被揪去了头和尾,只留下最肥的一段。大把的葱和姜只勉强切了几刀,简直是成棵成块地抛在里边。 打鱼人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到一边去了。他们从布包里取出一块玉米饼,狼吞虎咽起来。所有的人都领走了自己的一份,连海上老大也不例外——他与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在那儿掏出了一个小酒壶,两人开始对饮。他们往往一口就喝干一盅,酒量大得吓人。这时,一直围在旁边的流浪汉都抄着手,可怜巴巴地凑到铁锅边上——里边还有小半锅鱼汤呢,鱼肉都被捞走了,剩下来的汤很稀了。那些流浪汉,有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螺壳,有的解下了腰带上的搪瓷缸,这时一齐向看火的老人伸过去。老人骂了一句,站起来,取起了那个长把大勺,没好气地咣当几声,一人给了一勺鱼汤。 流浪汉跳着、吹着热气,没等停下来就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烫得嗷嗷大叫。只一会儿他们就哈哈大笑了,笑着跑到了一边。 看鱼铺的老人和海上老大继续喝酒。有两个流浪汉大约来得晚了,这时伸出了手里的大螺壳:“大爷行行好,行行好……”我看到两个流浪汉都四五十岁,可怜巴巴,满脸灰尘,长得瘦骨嶙峋,头发差不多都秃光了;其中的一个流浪汉还戴着一副很破的眼镜,让人想起这是一个读书识字的倒霉汉……他们在那儿哆嗦着,手里的螺壳也颤抖不停。“大爷行行好,行行好,俺们两天没吃东西了……”看鱼铺的老头骂了一句,没有挪窝;海上老大说:“滚,都给我滚——你们刚才帮着拉网了吗?”“俺来晚了大爷,俺是来帮着拉黄昏的。”“拉黄昏”即拉天黑前的最后一网,这是打鱼人的专用语——由此可以推断他们是这里的常客。“看看你这两个贱骨头。”老大骂着,把酒盅一放,弓着腰站起来。可是他刚刚拿起那个长把铁勺,看鱼铺的老头就说:“这两个贱骨头什么时候才挪蹭来?丧门星……猫头鹰。” 老大的勺子碰了碰锅边,终于没有伸进去。两个流浪汉差不多要哭了,手里的螺壳抖得更厉害了。 老大扔了勺子。其中一个流浪汉待海上老大转身走开时,忍不住就往前跨了一步,飞快地抄起了长柄铁勺…… 砰的一声,海上老大抛了什么东西,炸雷般喝了一声。 他们还没有走开,他就冲过来,啪啪几个耳光,把两个流浪汉手里的鱼汤打掉了……两个流浪汉竟然像孩子一样发出了“哇”的一声,哭了。 海上老大肉滚滚的食指就在他们脑门上点画:“你们算哪路的神仙?” “俺们饿坏了……这么多的鱼汤……” “这么多的鱼汤有你一滴吗?”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把嘴巴凑在他们耳朵上,猛地喊出一句:“两头野猪!” 他喷了他们一脸唾沫,还在把满脸胡茬、长着红斑的额头往跟前靠。流浪汉想躲开,还没挪步,他的大手就一下捏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像钢铁一样硬,像一把老虎钳子,差不多捏进了那人的骨骼里面。那人一动也不能动了。 “哼,你妈的,你妈的!”他骂着,另一只手在流浪汉的嘴唇那儿打了两下。那人为了挣脱,猛地往上一挣,头顶砰地撞在他的嘴巴上,他完全没有准备,哇哇叫起来,大概嘴巴流血了。老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把这两头野猪给我扔到海里去……” 他喊着,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跑过来,有一个试图从后边抱住那两个流浪汉,他们就低头一拱,钻进了『乱』哄哄的人群中……这时我看到有人拿起了一根棍子,嚷着:“闪开,闪开!”却找不到准确的目标。后来这棍子一端落在硬硬的石头上,一下折成了两段。这家伙多么凶狠,他想一棍子打死别人。两个人挤到了人群深处。海上老大像一头豹子一样在一边跳,一边擦嘴巴一边说:“揍死他们,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 火把下的好多人都呆呆地朝老大那儿望着,有人在尖声吼叫,不知喊了些什么。所有流浪汉都痴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吱声。 我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背向着这闪跳的火把、这一双双惊呆的眼睛,离开了海岸。天漆黑漆黑,身后是噗噗的海浪声,一个个浪涌正被大风送到岸上,接着又发出哗啦一声,碎裂了。我在心里呼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茫然前行……漆黑的夜『色』中,我努力分辨脚下的路径,寻找着通向葡萄园的小路。什么也看不见。我这才发觉今夜『迷』路了——我在走向哪里?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我望望天空,又低下头颅…… 四 我认定一个方向走了许久,简直累极了。最后我倚着一棵树坐下来。一股浓烈的香气涌入鼻孔,让我想到了夜合欢的香味。真的是夜合欢。倚着它坚实的躯体,我想歇息一下。估『摸』了一下四周,如果判断上没有发生太大的错误,那么这儿离葡萄园不会很远,大概处于它的东北方。可惜这一段路在黑影里无法分辨,而且荆棘丛生。这会儿我身上的划伤一阵阵刺疼。 我望了望北方的星斗,瞅准了那七颗明亮的星星,顺着它勺柄的方向走了下去。我想先往东,再折向南,不一会儿就会看到葡萄园的轮廓——小心地绕开一丛丛棘棵,不知走了多久,抬起头却一点影子、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儿是一片寂静的夜空,一片真正的海滩荒原了。小飞虫、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在四周活动。它们小心翼翼地发出声响,敛住了自己的气息……我在一条沙沟前停住了: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沙沟,可能是当年用来排涝的,年久失修,早已废弃,被荒沙淤塞了一半,变得浅浅的。沟底长了很多蒲草和上一年留下来的干茅棵,它们十分柔软。这时我才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那么疲惫,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看了看星星,大概是深夜一点多钟的样子。我把身边硬一些的枝条小心地剔出,然后设法把那些青绿的蒲草压倒,收拢一些柔软的干茅草铺在上边。我趴在地上做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幸福的大刺猬。这种劳碌有一种甜美的意味。我想起小时候与拐子四哥在海滩平原上奔跑,夜间就常常这样在茅草里做窝。那时我还年少,身上火力正旺,如今呢,只一转眼就四十多岁了…… 我躺在茅窝里,两手『插』进了草团。一活动身子,伤口有些痛。心底正悄悄泛起什么。我在想那个不幸的朋友,想葡萄园对他的拒绝——我被一种亏心折磨了许久;是的,冥冥中总有一些规定、一些犒赏或惩罚。人哪,要勇于领受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无论它是什么。 闭上眼睛,尽量使自己不再想任何事情。风声、树叶哗哗抖动的声音;有不少落叶飘到了脸上。我竟然睡去了。这样不知多久,我给冻醒了。我一点一点活动,像起卧的动物那样,慢慢地弓背,最后站了起来。小心地动一下脚趾、胳膊,再挪动脚步……我发觉自己饿得很,像有一只手在肠胃那儿往下用力地揪。我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而且跋涉了这么长的路。我想寻一点吃的东西,低头寻找——折断蒲叶嗅了嗅,这是一种香蒲。挖出了一块蒲根,擦掉沙土嚼一口,一种苦涩之后的甘甜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疼痛》 一 我无望地面对着东方那一溜长长的山影、茫茫的原野。我相信那个逃亡的朋友已经永远消失在它们之中了…… …… 又是迟来的黎明。开始是斑虎的声音,接着它就跑过来,发疯地吠叫,激动地『舔』我的身体。一个人一拐一拐地跑来了,他掮着枪,吆喝了一声,紧紧地攥住了我……他身后是武早,他刚刚从外面回来,直接冲到我的屋里,那高喉大嗓立刻让我有点宽慰。可是当他走近来,当我一眼看到了『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血红的眼睛时,马上就害怕了……他抱住了我,摇动我,又把我推开,说:“这是栽赃,你知道吗?栽赃!”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栽赃。这些王八蛋,鬼!我遇见了鬼!”他坐下来,呻『吟』似的说,“有人半夜坐着车到咱酒厂,把最好的几桶都给拉走了……闵小鬼有了批示,凌春利的人找上门来……” 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听下来才明白,原来那个闵市长在一个什么材料上作了批示,工商、审计和公安,好几个部门联合组成了一个调查组,先把发行部给封了,接上酒厂也封了。“他们凭什么?”阳子这会儿也进来了,喊着。 “封发行部说要追查黄『色』书刊,根据上边的文件精神。现在小城流行的黄『色』书刊,他们说全都是从这个发行部出去的。封酒厂是因为造假酒。他们已经搞到了好几批假酒,说都是我们酒厂生产的。大胡子精和刘宝保证绝无此事,他们根本不听……有人想把所有罪过全推到我们葡萄园,说调查清楚之后,将追究我们这些人的法律责任……”吕擎已到市里开了两天会,刚刚从那儿返回,这时开始从头讲叙。 我静静地听着。简直难以置信。我觉得一股隐痛从左臂那儿泛起,直达牙齿…… 二 下午时分,宽脸又来了。他现在以胜利者的姿态,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摇走过来,一进门就嚷: “杂志怎么样啦?我这个副主编也要关心关心呀!” 没人理他。他又说:“你们的大园长哪儿去了呀?我来了两次都没见着,我怪想他,想看看他有什么高招儿——他人呢?该不会藏起来了吧?” 他这样说着走进来,一抬头见我倚着门框站在那儿,立刻收敛了笑容。他不吭声了。我向他招了一下手,他往前走了两步。我想他如果再上前一步,我就会迎着他的脸,实实在在地捣上一拳。可这家伙鬼聪明,就是不往前走。 “真的想我了?你过来,过来……” 他没有往前走一步,只在离我十几步远处嚷着:“这一回明白了吧?”说着一转身看到了拐子四哥,咕哝:“只要是拐子就没有多少好东西……” 一句话刚刚脱口,拐子四哥就从肩上把枪取了下来。 宽脸脸『色』煞白。 拐子四哥的手按在扳机上,万蕙吓得大叫起来。这时鼓额和肖明子都跑上来…… 宽脸喊了一声,转身就跑…… 拐子四哥的枪在一瞬间打响了——但枪口扬得很高,巨大的轰鸣震动了整个葡萄园…… 宽脸无影无踪,大概钻到杂树林子里去了。我想这小子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到葡萄园里来了。 我回到了屋里。吕擎走进来。他被市里喊去开了两天会,人有些憔悴。“这是凌春利和宽脸一伙勾结起来干的,后面还有闵小鬼。凌春利早就想拔掉我们这个钉子,这涉及到他和大胡子精的矛盾……”我当然同意吕擎的分析。但我想这里边还应该有更深层的动因。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矛盾,我现在还想不清楚。我只觉得深深地后悔:我在来这里之前曾发过誓,绝不与当地的“知识阶层”来往……我违背了誓言,所以招致了恶果。我当年的判断倒是非常准确,可惜的是后来的妥协——就是这种妥协让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武早仍在他的屋子里狂喊,吕擎就到他那儿去了。窗户上有个影子,我知道那是鼓额伏在那儿。这个胆怯的、心中充满友爱的小姑娘,她常常一个人躲躲闪闪地关注着我。我在心里说:好孩子,你虽然那么弱小,可是你拥有一颗不可战胜的心灵:纯洁质朴的精神所向无敌,它能战胜一切——任何邪恶都将在它的面前溃败和逃离…… 我觉得这些天的事情像梦一样,它们飞快地在我眼前闪过。它们在我的肉体和心灵上烙下了一道深痕。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它终于到了结算之期。左臂一直到牙齿又泛起了那种隐痛,胀胀的。 不久,大胡子精和刘宝,还有酒厂技术员一块儿来了。几天不见,我发现大胡子精的胡子长出了足有一寸,看上去像个豺狼一样。他面孔有点浮肿,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我说:“凌春利,还有闵小鬼,这一帮狗东西。我这一次看来是丢官又现眼,没有退路了。你知道这是栽赃陷害,想把你们葡萄园,还有我镇上的这些乡镇企业,一勺烩了,然后当成一块大肉吞下去。就看他们怎么『逼』我吧,『逼』到数上,那就是鱼死网破了。这儿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了,谁对他都无可奈何。看看我这一脸大胡子,一根胡子一根刺,这回就要扎一扎闵小鬼了……”刘宝说:“『操』他妈,太欺负人了;我『操』他妈!” 刘宝在关键时刻毕竟要和大胡子精站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可见非同一般。可能是共同的利益,把他们紧紧捆在了一起。他们的态度非常有利于葡萄园——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握住胡子的手说:“老兄,他们现在还高兴得太早,让我们看看谁笑到最后吧。” 大胡子精让这一句话给激励起来,笑了,说:“到最后,我还是这么笑。” 这个夜晚我想安静一下。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开始从头估计整个事件的后果。我明白,如果凌春利一伙阴谋得逞,那我们的发行部和酒厂不仅干不成,接下去杂志也会收摊。我们千辛万苦搞起来的这些酿酒设备如何发落?积压的资金如何偿还?还有我的这些朋友,他们将何去何从?最重要的是,我们长久计议的事业给毁掉了。也许我们真的不得不就此打住,重新掮起背囊……早晚这一天会来的,可我却不愿让它现在就来。我明白,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睡不着,翻动着写字台上那一堆散『乱』的资料:我在找那份秘籍,找到了关于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的一沓子材料,那些被红笔勾画的『乱』七八糟的关于莱夷族的陈旧纸页……我伫立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我在想莱夷人于黄河两岸和东部沿海与狄族和戎族的搏斗,想那场历史『性』的大迁徙——怎样闯过老铁山,穿越东北平原、内蒙古草原,到达外兴安岭——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就因为不能妥协,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 从历史上看,最善于妥协的就是黄河中下游的土着了,他们面临着进攻、强大的不可抵御的残暴力量,总是乖巧得很。最后是同流合污,是充当了攻打莱夷人的先锋,是可耻的背叛……他们的结局又如何呢?他们的领地同样消匿在历史的烟尘之中,而不屈的莱夷族却在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在老铁海峡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和声名——那种不屈的精神是永生不灭的。 今夜,淳于黎丽果决而清丽的脸庞在我眼前一次次闪动。 可爱的孩子,你知道吗?这个夜晚要『逼』我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什么决定?”“请回顾一下我们莱夷族,他们在『逼』迫中一次又一次后退,直退到海角——他们再也无路可退了……” “于是……”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一击。” “那一次多惨啊……” “那一次他们流了很多的血,那是他们在为生存而斗争。” 左边泛起的隐痛越来越重。我觉得这疼痛源自心的深处…… 《驳夤夜书》 [论嫉恨] 应该公允点说,嫉恨是无所不在,并且是相当好的一种东西。没有嫉恨就没有世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嫉恨。因嫉妒而滋生仇恨,非常之恨——非要置人于死地,这是常常见到的事情。其实就没人知道,嫉妒别人的人,他自己更是悄藏起加倍的痛苦,因为无处诉说、无处相告,连半句都不行。所以我这一生最同情最理解的,就是那些善于嫉妒的人,对他们一天天积累和滋生的恨意,他们发狠之下做出的各种反常的举动,都给予最大的怜悯。这是真的,这不是一句假话和大话,因为你们至今找不到我对嫉妒者所进行的有力的、稍稍像样的反击。为什么?就因为咱太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从心里可怜他。那种滋味不好受啊,那是虽死犹生的一种情感的煎熬。嫉恨者中最毒辣最麻利干脆的主儿,甚至会杀人。不过这个人在动手之前已经先一步将自己打发到了心狱,而且一生都在接受最不堪忍受的苦难,永生——也许直到下辈子都不能解脱。 嫉妒者在下手干那些为人所不齿的行径时,先会挖空心思制造一点借口——一般都是道德方面的——他会把对方说成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应该下地狱中的火狱。至于证据,那是根本不需要的。巨大的痛苦已经让其语无伦次,所以根本说不出一句像样的、经得住推敲的话了。他只是一遍遍强调着被嫉妒者的坏,坏到了不齿于人类。待他冷静下来,这才想起从头编排一点有说服力的例证,发现真是困难。于是他就不得不拾起自己一直标榜的最厌恶的伎俩——造谣。他会无所顾忌地编造一通,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这编造由于连他自己都没有一丝相信的勇气,所以重复几次也就算了,接下去要做的,也仍然是一遍遍强调对方的坏——无以复加的坏、最坏,按其坏的程度来说,可以杀一千次!至此,他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上帝没有让其变成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人。他甚至在想象自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想象那时候自己将会怎样充满想象力地处置对手:让其死得无比缓慢和痛苦。 那些天才天生是遭受嫉恨的好坯子。他们一再地承受这一切,就像一个交了好运的人常常一再地中奖一样。不过他们高兴不起来。我想起了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一个人物说出的妙语——那当然是论嫉妒的。个中情形说得透彻,主要是准确,所以有了这段话,我们也就不需饶舌了:“天才需要同情,需要有人了解。可是你会看到,当你稍微取得一点点成就时,聚集在你周围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会把你说得一钱不值,并带着鄙夷的神情看待你通过艰辛劳动、忍饥挨饿、无数个不眠之夜取得的一切……你孤单单一个人,而他们人多;他们会像刺那样折磨你。” 有人想天真地拔掉这根“刺”。其实这既不能也不必要。这刺是激扬奔马的那种马刺,这是千万种你自己所不会了解的奇奇怪怪的福气中的一种。你成功地获得了一根,最坚挺的一根,这个世界可以说已经待你不薄了。你应该记起古人常常发出的一句喟叹:“夫复何求!” 大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嫉妒这种东西还真的不赖。它让人于午夜中独自喝茶的时候,泛起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因为说到底,那些被这种常有的、人人都不陌生的力量所毁掉的几率仍然不大。除非你是一个孱弱的人。而其所以被嫉妒,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还在于他应该是、也确实是一个强大而坚忍的人,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磨损。嫉妒者总是一度过分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特别是那张嘴巴的力量,以为它能说会道,而且具有极大的蛊『惑』『性』。他以为凭借这张嘴,是足够毁灭一个人的了。他对自己的嘴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事实上他真的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这个器官。没有那么容易,也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被毁掉,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这是事物的常态。嫉恨,说到底也是一种人生的常态。 我说过,嫉恨是一种不错的东西。它一般来说具有相当清凉的质地,类似于南方出产的那种优质清凉油,可以使人不打哈欠不瞌睡,而且一般的蚊虫小咬什么的也不再沾身。有气味,刺鼻,好客的团团围拢的小虫子也就躲开了你,它们开始厌恶你的气味。这时你自己也就落得个清静了。还有就是,嫉恨是极为消耗能量的,你从自由竞争这个角度理解问题,必然会产生出一种大快活。因为你凭一己之能招来了这么多额外的东西,也就极大地耗散了对方的创造力,他们是断然不会再有大的成功的。而同时对方的失败感也就愈加深刻,其反作用力也就愈加增大,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这个世界上的生长和衰败也就越来越明显了。 如上说到的嫉恨都是来自他人的,而惟独没有说到自己。这是不对的,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一种表现。其实嫉妒人人都会,只是程度不同、发生的时间不同罢了。有人嫉妒起来更狠并且即刻化为恶毒的行为,而有人不会;还有人先是嫉妒,后来却被对方征服,于是又转化为推崇。而有的人是绝不会推崇他的嫉妒对象的,至死也不能。嫉妒说到底,也是极容易转化为一种自省力的,所以我们常常并不拒绝小小的、得体的嫉妒。这真的是一种好东西。一般来说,嫉妒容易发生在较近处,因为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太近了,总有些烦人嘛。 [批驳] 将嫉妒说成是一种好东西,说成人人皆有的一种『毛』病,我反对!它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一种心理!还有,他所说的常人都有的那种“小小的嫉妒”,与他前面说的是同一种『性』质吗?这种『性』质上的混淆是故意的,是极其有害的。那种“小小的”是什么?是人们用以表达对一个人才能的最大钦佩!这是嫉妒吗?否! ** 该文作者究竟有什么好嫉妒的?这才是问题的实质。你是天下为公的伟人还是富可敌国的财主?或者具有他人不可企及的崇高德行? 如上三者你只要具备了其中一项,也就有了作这篇鸟文的资格了。如果没有,那么你的话也就说大了。 嫉妒,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唠叨的话题。有的人本来是让人同情的,却总觉得被人嫉妒。你说他这种感觉不是太过良好了吗?我们真的偶尔也会遇到一个可怜虫,他一直在说别人嫉妒他。 有一次我在立交桥下遇到一个捡破烂的人,他手里攥了一把小刀——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怕嫉妒他的人将其于半夜谋害。我一直不解。 不过后来还真的听说发生了一件奇特的案子:有一个捡纸箱的流浪汉被人杀了,而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一旁转悠的几个同行。审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他们答:这家伙占住了周围几个最好的垃圾箱,结果每天到手的废纸箱是大家的十倍,太招人恨了! 原来“同行是冤家”这句话,是一点儿都不错的。 该文作者,我想,十有八九是捡了许多纸箱子的那种人。你要小心了,你把破箱子分给周围一点吧,破财免灾。 ** 这个话题容细『吟』,人人都有一颗心。留得宽容慈悲在,普天之下常怜悯。刚闻东邻孤儿哭,又见送葬车辚辚。一生哪有几百岁,无病无灾到黄昏。好胜岂能增阳寿,知足方为不朽林。 ** 嫉恨又怎么了?难道他们所谓的成功就是天经地义,又全都是合法得来的了?我就不信。再说了,一个人的成功,客观上就是侵占了别人妨害了别人,因为机会也就那么多!可见,你可以用各种方法成功,别人也可以随便嫉妒。如果人生在世连嫉妒的权利都没有了,人这一辈子不是太可怜了吗?一个苦苦奋斗一生而不能成功的人,连嫉妒别人的权利都没有了,这真是太残酷了!请允许嫉妒,请放心迎接嫉妒。 我们就是要在嫉妒中前进。这说到底是一种不知足不满足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奋发直追。至于说因嫉妒而加害于他人,那就看嫉妒的程度如何了。你如果惹火了别人,别人对你狠一点,也该理解才是。你总是得到的太多,又没有散财的习惯,那就别怪他人对你狠了!旧社会打土豪分田地的历史刚过去不久,吃大户的传统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不能举一反三好好想想呢?难道你就至死不悟? 嫉妒,这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你要活着,你要成功,那么我就要不客气地告诉你一句:你就等着人们往死里嫉妒你吧!这没什么好说的,你等着就行了!你逃不掉了!嗯!你逃不掉!嗯嗯!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