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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14章
《铁窗》 一 像一场风暴般转瞬即逝,留下了一地残枝败叶。四周死一样沉寂。几天来最可怜的是武早,他在屋里一会儿沉『吟』,一会儿喃喃自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砰砰砸门。我不忍心把他关在门外,一次次把门打开——如果是深夜,他手里会攥紧一瓶没有开启的好酒,闷闷地走进来,从那件满是油腻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酒杯。 夜饮曾经给我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印象。可现在却令我有些害怕。他端杯的手哆嗦着,粗粗的手指好像有点变形,颜『色』发紫。我不能让他再喝下去,可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督促我,让我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他哗哗地把两个杯子斟满,而过去只是斟上半杯。这种习惯的改变不知意味着什么。我端起杯来,轻轻地呷一口…… 他喝了两杯,开始了低低相诉:“我看见他们了……” 我想打断他的话,可是他喷吐火焰的双眼直盯着我的脸,呼吸急促,嘴角开始抽动。我只有听下去。 “还是没瞒过他们的眼。就在暗中,给盯紧了。我知道有这一天。酒得了破败病,那不过是个借口……没有办法,我的好兄弟,我今夜要告诉你的是,我们大概又要分手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拍打着安慰他:“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园子都是你的家,这里的人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武早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低下头咕哝:“可是,可是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所有的酒都得了破败病,不能喝了……” “那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不,我是酿酒师。” 武早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水。他用力地按着拍着我的肩膀,把我都弄疼了。他的眼神有些迟疑,咕哝着: “我知道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会饶恕我的……那一天我在园边林子里看见了他们。时候到了,又一轮审查开始了。谁也不会饶恕我的。我还得从头讲,从头再讲一遍——把那天晚上的一切、所有的经过都讲出来。是的,我在洛斯那儿吃了饭,然后不过是一般的闲谈。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敢发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经得起推敲和追查。我不是叛国者,也没有堕落……我没有去找她们,也没找任何人……我从红灯下面走过,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那些人趴在纱窗后面。想不到一个洛斯、一个红灯,让我没完没了地接受拷问,他们『逼』我——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再到哪里去?我发誓说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因为我是一个男人,还有,我的忠诚……你再想想!他们吆喝。我再想想……我想起来了——那天拐过一个街角,在一个很大的木雕旁边,大约离它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理发馆……理发师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穿着很短的裙子。她给我理发,两手在我头上活动着,一边说话。手指上是白白的泡沫。一朵白沫掉在我的衣领里,我叫了一声。她给我用一个东西吸走了……‘洛斯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他们越来越严厉。我说‘知道’,他们就拍桌子。那年春天洛斯像鬼一样缠住了我。洛斯有俄国人的血统,不过还是一个典型的西欧人,蓝『色』的眼睛,头发焦黄。他真的是一位老实本分的同行——不,我再也不这样说了——你们总该饶恕我了——你们能饶恕我吗?我等一句回答,我等着……可是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我字字清晰地告诉他:“你本来就没有任何罪过,你是一个好人,是整个葡萄酒城贡献最大的人……”我恨不得立刻驱除他心中的梦魇。 “……洛斯也这样讲。他说真该在那儿给我立一个雕像。是洛斯这样讲的,你看又是他……我日日夜夜想她,想我的象兰!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我们就像一个人,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那些阴险的家伙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眼看就被折磨死,因为他们嫉恨我,要毁掉我,夺走我心爱的东西,我的命根子。我为这个准备好了一切,等待决斗那一天……你到时候为我辩护吧。我心里积下的冤恨像海水那么多,它们如果酿造出来,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酒……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他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把两只空杯一块儿收起,揣到了大衣口袋里。 二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揣着酒杯,摆动着一根手指,晃晃『荡』『荡』地走出去。我知道不能忘却的噩梦还在缠着他……记得象兰说过,那还是她和他相识之前,他从欧洲回来不久就被关起来了。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武早就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受尽了折磨。他要写没完没了的供词。从小屋出来后,一米八五的大汉体重只剩下了一百一十多斤。也就在他出来半年左右,他在一片罂粟地里遇到了她。那一次象兰是为自己辩解,她说:“他到林泉精神病院可不是因为我,那是在小黑屋中落下的病根……”还说:“他的肋骨、后背那儿都有旧伤,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不说……” 这样的夜晚我一遍遍想着她的话。我想起以前留意过的武早,真的发现他身上有暗紫『色』的疤痕……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完全相信她的话,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这个晚上武早走出来,没有待在外间屋里。我只好随他往前,一直走到葡萄园深处。冰凉的秋夜,他倚着一个石桩站了许久,一直望着远处,我离他如此之近,他却没有发现。后来他又从衣兜里『摸』出酒杯,添上酒,咕哝了一句什么,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当他再次将杯子斟满时,我不得不上前去劝止。因为我突然出现,也因为恼怒,他伸出了拳头。我喊了一声,他把拳头迅疾地收在了胸口。 “……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他双手攀住了我的肩头,『乱』蓬蓬的头颅一下抵在我的胸前……我费力地把他搀到屋里。 从武早那儿出来,我发现拐子四哥就站在门口。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房间。四哥掏出了烟锅吸着,吸光了一锅又续上。满屋都是辛辣的烟味。“到底怎么办?就这样耗着?干等?”他像自言自语。 此刻我多么需要这位善良的兄长,可是连他也陷入了无奈的焦灼。这在他来说是很少见的情形。这是一个特别坚忍的人,一个能够在绝望之地大声号唱的人。我好像一直跟着他走啊走啊,从少年走到了中年,从芦青河堤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这片葡萄园里来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惟一的希望就是跟上他继续往前。我的兄长啊,但愿你不要发出令人沮丧的叹息,它今夜使我难以忍受…… 可他的叹息还是这样沉重:“人世间没有太便宜的日月啊,我这会儿算是知道了。日月都留给了不怕煎熬的人,差不多它对人人都是一样哩!原来我们打算太太平平过上几年,把这片园子侍弄起来,我和万蕙老了也有个依靠,有个去处。人这一辈子老要赶长路,还要忍住脚板上扎刺、要咬着牙把它拔下来——我还是一个记仇的人……” 我看着他。 “该做的事情多着哩,也许这辈子都做不完……” 我按着老人的肩膀:“四哥,你太累了,你该好好歇息,你为园子『操』劳得太多了,还有万蕙嫂子,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剩下的那些事情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来了结吧,你尽管放心……” 他低头吸烟,自言自语:“我又怎么能放心呢……” 我无法入睡,就看起了大胡子精携来的一些资料。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乡镇头目的诡计,是他许久以来为上司准备下的一包毒刺。我把它们摊开来,把灯移得更近。我想好好琢磨一下,想看看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货『色』。可是这个夜晚我的心老要飞走。接下去该做点什么?也许只有重新返回那座城市?我和吕擎阳子曾反复筹划,考虑是否介入眼前这场复杂的、最终难免沾上污浊的两方角斗。结果我们最终发现这已经没有选择。我们决定帮助大胡子精,将他提供的这一沓子东西加以条理化,以便使它变得锐利而又有效。切不可满足于一般的道德诉求,我们明白,重要的还是事实和案例,是查有实据。这尤其需要忍耐和沉着,因为眼前的一切并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和愤慨而得到稍许化解。实际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们的葡萄园,我们的杂志,都处在了这样的隘口……为了保住酒厂和杂志,我们不得不义无反顾,这里已经没有退路。我、吕擎和阳子三个人将孤注一掷——这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必需的,我们面对的是真正丑陋愚昧和野蛮的地方宗派恶斗…… 第二天,一辆豪华轿车在葡萄园门口一个劲地按喇叭。吕擎出去看了看,说真是想不到,李大睿带着小煤来了! 由阳子引路,轿车直接开到茅屋前的空地上。斑虎一个劲地号叫。大黑胖子从车上下来,脸『色』苍白的小煤紧随其后。小煤一声不吭,神『色』仍像往常那么含蓄,手里抱着一只猫。李大睿放松得很,一下车就哈哈大笑,说秋天没事了,来东部平原、来这个小城旅游一下——“顺便也看看我们的老伙计。” 我在心里嘀咕:是的,你来得正好,你早该来料理一下这边的事情了。我让肖明子去摘来一些葡萄,招呼着,心里却被一股愤懑塞得满满的,脸上的微笑很不自然。面前的这个家伙,这个据说每到了深夜时分就变得神魔鬼道的人——你那会儿仅仅是从事一种智力游戏,还是藏起了一份忧心和悲怆?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又将以何种身份置身于眼前的事件?你的勇气你的睿智又在哪里?我早就想和他讨论一下那本打印小册子了,而今天显然没有这份心情。刚刚把他们让进屋里一会儿,我就直截了当问:在这里过夜还是在城里?李大睿从小煤手里接过那只猫,抚『摸』着说:“它叫‘小耍’,瞧是位小姐……本来啊,在你这儿住上一段,一块儿玩玩倒是不错,可惜条件太差呀……” 可惜他在这里停留不了多久,我也难以挽留。我将话题扯到了那本打印稿上,说:“正拜读你的杰作呢!”他听了一愣,慢慢才晓悟过来,摇摇头:“哪里啊,那个手抄本在大学和文化界传看,我老舅——就是牟澜得到一本,火冒三丈。我拿去研究了几天,找到老舅力保。我说这才是个好东西!你就交给我吧!其实我暗里喜欢着呢,恨不能蹿上几段过过瘾,一边动手,一边让黄先生找大学和文化界的高手尽情批驳……”我琢磨着他的话,说:“那就包括了你的高论啊!”李大睿一遍遍将腮部贴到“小耍”的头上,哼哼着: “我嘛,不过是‘小小不言’地『插』几笔,有趣罢了。我喜欢夜猫子……咱不谈这个了好吧……” 是的,我们今天需要议定的是更重要的大事!于是我把他叫到了另一个房间——只我们两人时,我马上开门见山,一开头就问起了黄『色』书刊的事。我想尽快让这个气定神闲的人明白,我们面临了怎样的险境,目前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形势有多么严峻。想不到李大睿听了这一切,哈哈一笑,说黄『色』嘛,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个严格的限定;再说那算什么,他们说我们黄,我还说他们更黄呢!说到这儿他嘬起嘴巴,捋捋头发:“不过,严格讲真正的黄『色』书刊,我们公司是从来不经营的……”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根本搪塞不过去——我要问的是:就说是真正的黄『色』书刊吧,小城发行部到底有没有像对方指控的那样,成为整个半岛地区的集散窝点——一个制黄贩黄的总指挥部?要知道这个罪名可是大得不得了啊! 李大睿终于板起了面孔,一个劲儿地摆手:“没有没有,开玩笑了,放心就是,我的律师可以把他们摆平……” “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知道,这里面不光有文化界的人,还有姓闵的市长,是这个权势人物在『插』手!” 李大睿皱着眉头在听,好像刚刚听明白了,把右手的小拇指竖了竖:“姓闵的,噢,他呀,小菜一碟吧。他敢碰我的地盘,我就让他哭给你看。” 口气可真大。我不太相信,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点暗自高兴,说:“你这话说得有点玄吧?关键是发行部要真的没有问题才行。一直是你的人在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压根儿不想理睬。看看再说吧,他如果老在屁股上挠痒,挠得轻了是一回事,挠得烦了给他一脚就是。要知道我可保不准这一脚会有多重。” 他说这话时并不笑,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捏葡萄,还起身招呼小煤,让她过来吃葡萄。他抚『摸』“小耍”,再不提发行部的事。小煤吃得很小心,一粒一粒很挑剔的样子。她的小牙又白又尖,细长的小舌头薄薄的,很像一旁的“小耍”。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让吕擎、阳子和他一块儿谈。我暗中留意吕擎和李大睿,想发现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那种惺惺相惜。看不出。吕擎闭口不提打印本的事,对方也不提。 李大睿此次东部之行,在葡萄园里停留的这段时间里,真的像是不折不扣的旅游,竟然没有一点危机感,嘻嘻哈哈,玩心很重。他与我们几个人的心情反差之大,让我们深感惊讶并大『惑』不解。问题是如果发行部出了事,那么他肯定将是一个肇事者,整个公司必受牵连。可是他既无歉疚,也无忧虑,轻轻松松地来了,又说说笑笑地走了,与小煤交替抱着那只叫“小耍”的猫。 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不小的谜团。 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亿万富翁的洒脱、笃定,还是他的骄横自大和没有心肝。反正他来这一趟丝毫都没有使我们安定和放松,反倒留下了更多的焦虑。 三 李大睿刚走了两天,就从小城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领头的掏出证件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咳了两声说: “唔,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里?什么事?”我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在心里小声嘀咕一句,那是武早的话:“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因为嘛,发行部啦,黄『色』书刊啦!” “发行部有市里文化单位管理,我们不是它的法人代表。” 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哼哼着:“是啦,你不是法人代表,你根本就不守法嘛。” 我盯着他们,心里想这个突兀的事件该怎样应付。这对我真的是头一回。 “你虽然不是法人代表,可我们还是要找你,因为你是‘黄源’。” “这不可能!你们仔细看看这里好了,你们看看吧……” “不要激动嘛老朋友。”粉刺脸嘴角上挂了一朵笑,按了按我的肩膀。他很沉着很得意,尽力想有点幽默感。他的这副模样倒启发了我,让我想到这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一个圈套。我倒想看一看这个圈套是怎样结成的,这会儿有了一点好奇心。 我不再磨蹭,最后同意跟他们走一趟,离开时嘱咐吕擎和阳子:料理好园子的事情,照顾好武早,我去去就来…… 吕擎叮嘱一句:“你要尽快回来。” “也不一定,如果事情麻烦,可能要在城里耽搁一会儿。”我的声音低低的,只对吕擎一个人说。 粉刺脸对他们几个说:“放心吧,你们这位老伙计去去就来的,不然的话谁给他管饭?” 我跟他们走了。 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宽脸的办公室。他正笑嘻嘻地坐在那儿,迎着我嚷:“大园长来了?” 我指着宽脸对粉刺脸说:“‘法人代表’在这儿,这就好办了。” “什么‘法人代表’?”宽脸立刻恼了。 几个穿制服的人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摆摆手说:“走吧,先看一下现场。” 我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到了发行部,我马上看到了李大睿派来的那个挂名经理,这个瘦得像麻秆似的家伙令人一打眼就不快。他这会儿正满脸紧张,嘴唇颤抖,一下下向来人躬腰。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在这之前已经给人整惨了!宽脸伸手一指经理说:“让他自己讲吧。”穿制服的扫了经理一眼,这目光可真够厉害,经理身上立刻一阵痉挛。我想他大概真的是吃足了苦头。经理哆嗦了一会儿,背书一样说: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长期以来,我们经营黄『色』书刊……” “经营过多少种?”粉刺脸大声喝问。 “前后四五种、七八种吧。” “它们在哪里?还有多少存货?” “还有……”他迟迟疑疑,然后走到了一个地方,用脚碰了碰纸箱。 一溜溜大纸箱里果然全是黄『色』书刊,其中就包括我在城里见过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问题多么严重。”宽脸说。 我问宽脸:“你是直接领导这个发行部的,你看怎么办?是不是该负起应有的责任?” 宽脸使劲扭着、嚅动着嘴巴,像在咀嚼一块很硬的牛筋,转脸看着穿制服的人。 粉刺脸说:“黄源其实早弄清了,它就来自你们那个地方。” 我问:“哪个地方?” 他尖厉地盯着我:“说过了嘛,你们那个地方。你们搞了一个很严密的发行网——这些书,看看,你得承认不是我们这儿印刷的吧?” 我这一刻怒不可遏,但还是尽力镇定自己:“它来自哪里我们不管,我只知道它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与我们葡萄园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是吗?”粉刺脸不笑了,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是的!” “那么我来问你:你们跟李大睿的公司是什么关系?” “我们仅仅是认识而已,具体的合作者是这儿的文化界。” 宽脸指着我的鼻子对他喊:“这小子完全是撒谎啊。什么认识而已,就是他引狼入室,把坏人介绍过来,搞了这么个发行部——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城里人暗地怎样串通,皮里包着什么瓤啊!今天上级如果不是查得紧,我还要吃大亏哩,还要倒大霉哩!这事儿要从头来,一定不能算完……” 我问那个经理:“你这些图书是从城里运来的吗?” 他慌忙点头。我心里这时多少有点明白了:那个李大睿偷偷『摸』『摸』在这儿发行黄『色』书籍,真的将此地当成了一个重要的集散地!一个亿万富翁居然还要如此财『迷』心窍,不择手段,真有点不可思议!这实在是毁人毁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个家伙早该彻底完蛋才好。当然真正的圈套还是宽脸他们结成的——我就不信那个宽脸以前不知道这里在搞黄『色』书刊!这个发行部从一开始就与我们脱离了关系,直属他们文化界,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黄『色』书刊的事?但就是迟迟不愿动作,可着劲儿让它蔓延、让它做大,直到有一天时机到了,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每天都疲于奔命,忙园子和杂志,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操』心,焦头烂额,他们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们,要把我们推入深渊。 粉刺脸说:“宁先生,对不起,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心里明白,问题无论如何还是牵涉不到我们葡萄园,主要责任除了李大睿和这个发行部的经理之外,再就是宽脸一伙。我将毫不退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四 我被领到了一个窄窄的屋子里。这个屋子很小,窗户也很小,上面还镶着几根铁条。“铁窗”两个字在我脑际一闪……穿制服的人把我领到了一个小白木桌旁边。我这么快就处在了被审问的位置上,连自己都觉得新奇和费解,也过于突兀。 粉刺脸朝一旁打了个响指,接着从旁边走来一个拿塑料夹的人。他好像脚趾有『毛』病,走得很慢,坐到桌前,让我坐在离桌子五六米远的一张椅子上。这一段距离颇具污辱意味。我没有坐下,两手抄在衣兜里站着,只说:“有话请你快点谈吧。”“唔,没那么快,你坐下。”“我还有事,今天要赶回园子里去,有话就快些说吧。”“你坐下。” 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命令的意味。我抬头瞥了一眼,发现他刮得铁青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小小的汗粒。他只翻看那个夹子,咕哝: “对不起了,事情搞清楚之前你是不能回去的。” “会清楚的,因为这都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你们心里应该一清二楚。” 粉刺脸早不耐烦了,在一旁猛地一拍桌子:“胡鸡巴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盯着他:“你们心里明白在干什么。” 他的手颤抖着,一直伸着手指,走到我跟前。我知道他想猛地在我脸上捅一下。但他只是气得哆嗦了一会儿,又把手揣到了衣兜里。他吸烟,又把烟『揉』掉:“好,好……这是你的话,我将如实向上汇报。你可要明白触犯了刑法哪一条……” “哪一条?” “关于制黄……” “很好,如果我真的触犯了,会承担一切后果,可是你也该明白自己触犯了什么。” 这个家伙冷笑起来。他终于又恢复了一点幽默感,对旁边那个拿塑料夹的人说:“你把他的话、他的态度,全都记上。”接上又转脸问我:“年龄?” 我没有回答。 “年龄?”他提高了声音。 我在想有一天我和小宁在公园里看狗熊的一个场景:小宁手里拿着一块糖果对狗熊喊:“打敬礼,打敬礼,给你糖果。”狗熊就笨拙地打了个敬礼,小宁手一松,糖果落向熊池,那个狗熊笨拙又可爱地张开大嘴,咣当一声接住了。它咯嘣咯嘣咬着糖果,很满足的样子。小宁喊着:“再打敬礼。”手里仍然高悬着那个糖果。多么可爱的狗熊啊。狗熊是一种受保护的动物,因为它比很多人来得幽默。 “哼,这家伙还笑。籍贯、『性』别?” “『性』别”两个字让我觉得尤其可爱。我说:“你们这两个女人……” 他俩愣着对视一眼。手持夹本的人瞪着我:“你连男女都分不清吗?” “你们分得清吗?你们刚才还在问我‘『性』别’!” 拿塑料夹的人瞥瞥粉刺脸,这可能是他们的头儿。粉刺脸手里玩起一个打火机,对他说:“不要和他对嘴……你自己在那些栏里填上就是。” 这天晚上我被关在了小屋中。屋里什么都没有,我拍门,外边的人不止一次开门呵斥。我需要被子和床。他把门咣一声关上。我踢门。后来他们终于烦了,扔进一床破烂的被子、一块毡垫。 第二天照例来了几个人,问来问去,总是纠缠那几句话,没有任何新鲜货『色』。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想磨损我、伤害我的自尊。我提出要见他们的闵市长,他们当中的一个立刻反问:“你想不想见『毛』『主席』?” 四周的人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可是刚刚笑过就有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根高压电棒——他们的到来使刚才向我问话的人严厉了几倍——他们仍然在问所谓的“黄源”。我请他们去找宽脸和李大睿:我们葡萄园与这个发行部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当地文化界和那个公司的合作……问话的那个家伙立刻说:“万事开头难嘛,你不给他们引见,他们会认识姓李的?既然这是你串通的,出了事,你现在就兜起来吧。” “那么宽脸呢?” “宽脸?也饶不了宽脸。” 我明白这是虚晃一枪,他们根本不会难为宽脸,因为他们是一伙的,要一块儿结这个圈套——参与此事的还会有凌春利,有道貌岸然的闵小鬼。这时候对方“嗯”一声,加重语气: “抓紧时间吧——与本案无关的话不要再谈了。” 那我就不再吱声,因为我与本案实在无关……几个人恨得咬牙,但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粉刺脸不停地瞥着高压电棒,好像在琢磨是否试一下这种器械…… 中午和晚上都有人递给我一碗馊饭。这对我不算什么。“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夜晚我睡得出奇地香甜,竟然没有失眠。大概是鼾声让那个看守嫉妒了吧,他开始用力地踢门。有一次他火气更大了,开了门瞪着我。我说:“你敢进来吗?那你进来吧。”他大概害怕了,看看身后的夜『色』,咕哝了一句,把门关上。 第二天门仍然关着。我知道他们就是想折磨我、羞辱我。他们惟独没有想到的是,从那个园子走到这间黑乎乎的小屋,我已经十分疲惫了——几乎积累了十余年或更长时间的困顿,这会儿突然一齐泛上来。而这里又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休息之地,许久了,没有过这样的清寂。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倒真的放松起来。这间屋子对于我来说还有个小小的悬念,要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等待;就在这等待中,先让我好好睡一觉吧,让我把常年的奔波和『操』劳,无数的纠缠和困苦都暂时抛到脑后吧。我困了,从城里到园子,失眠时不时地光顾我。而今,就像打开了一个睡眠开关似的,我真的在这间小黑屋子中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 从第四天深夜起,我开始偶尔醒来。这时我会想到武早……我突然记起——就是那个林泉的白天和夜晚,我的朋友被捆在那儿的时候,一定就是这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还有那种巨大的羞辱感,一切全掺和在了一块儿…… 大约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没有一个人进来。他们仿佛把屋子里的人彻底遗忘了。于是我体验到了极其特别的寂寞和孤单。我想起了拐子四哥、大老婆万蕙、鼓额、罗玲、肖潇,还想到了吕擎和阳子、肖明子,特别是梅子和小宁……这的确是一种铁窗生活,让我猝不及防的是,这些年我在寻到了一个葡萄园的同时,还寻到了眼下的这个铁窗。 那个看守与我同处了几天,或许多少有了一点点“情分”,竟然不再呵斥。他也深感寂寞,有时就伏在那儿,叼着烟,一只脚在墙上磕碰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引诱了,后来才明白是那种烟味儿。有一次我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他就不假思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隔着铁窗给我点上。我美美地吸了一口。“真不错。”我说。 “你们这些念书人就喜欢吸烟儿,是吧?” “是啊,不过我现在没书可念了。” “哎,你们那里来了一个拐腿的人,捎了些食物和书什么的,让我给你——要不我早就给了你,上边不让。” 我心里强烈一动,说:“那些好吃的东西你可以吃掉,那些书啊资料啊你得给我,如果上边不让,你就别告诉他们——以后问起来就说扔了。” 他琢磨着,说:“那我看看怎么办。” 第二天,我喜出望外地得到了那些东西。这些资料原来是堆在泥巴写字台上的,拐子四哥可能见我平时常常翻看,这会儿就一家伙包起来,连同吃的东西一起提上看我来了。它们都是关于那个莱夷族和思琳城的文字,特别是那本秘籍的复制件;当然,还有那本打印小册子。此刻我那么感激这位兄长。 行了,有了这一沓纸片和书,我可以在这里待得更长。 《解读与诅咒》 一 我发现人在铁窗之内,有时会呈现出极为特殊的专注和敏慧——这时连最晦涩的文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这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一个清寂的、孤独无援的时刻。 我现在很容易就能沉浸到那个久远的年代、那个早已化入『迷』茫的故事之中。也许是血缘的力量吧,我一有机会就会执拗地追溯。对我来说,今生以来除了曾经热『迷』的地质学、无边的山峦和原野,再就是关于莱夷古国的探究……这在梅子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其间而不知倦怠。如今,这些陈旧的、大大小小的纸片在手里翻动得何等熟练。特别是那本使人长久沉默的秘籍,在这间昏暗的小屋中成为最大的慰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不可破译的密码长期以来是怎样吸引了我、缠绕了我。我担心永远也不能走入历史的帷幕背后——那里,正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或者穿过遥遥时空与我对话,或者是一直缄口不言。 我手里的很多纸片是直接抄印下来的青铜器铭文,再加上这本秘籍,在以前的多次研读中,很多字都注上了古音。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我根本无法搞得明白,而且已经滋生出某种绝望感。也正因为如此,我几次准备求助于梁先生,渴望得到他的指点——可就像跟自己较劲和赌气一样,我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压抑了这个念头。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忍受这种青灯黄卷的煎熬,能否独自走穿这个漫无尽头的隧道。我知道,关于莱夷族的那些奥秘或许需要耗上一生,这丝毫不必存有什么侥幸心理,除了忍受和煎磨,没有任何捷径可寻……从白天到夜晚,我一直看下来,直看得头昏脑涨两眼发花。古代氏族的故事因为笼罩了时间的尘烟而变得倍加晦涩,而莱夷族又格外纠缠。出于对梅子的关心和好奇,在十分疲累的时候,我总要翻动一会儿有关鱼族的资料——我曾经认定梅子属于鱼族。 就像莱夷族一样,鱼族变化的踪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从象形文字演变的过程中,很难找到它的线索,于是在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已被磨灭,可以说无迹可寻。这一氏族在远古时代的纷纭演化,几乎难以得到一种更为确实可信的考证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文字,这会儿看上去质朴而又纯洁,它们个个都像憨态可掬的娃娃,笑嘻嘻地向你走来;可是他们的笑容后面究竟掩藏了什么,你却不得而知。鱼族是一个历史淹远的极为古老的氏族,经过氏族兼并、一次次战争,还有长期的同化,使他们在传说和古史中残存的姿影更为辽远模糊。要说明它们变化的真情恐怕还要等待,等待土地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之声。在这个孤独的时刻,我甚至觉得梅子也像她所从属的鱼族一样,多少变得有些晦涩了。 我的目光再次转到莱夷族上,这会儿发现那个争论不休的“纪”与“杞”的微妙区别;精美绝伦的、极其独特的“?器”,可以看成纪人之器,而?器的“?”和孤竹纪人的“纪”应该是一个字。那些孤竹和纪的后代从贝加尔湖畔跋涉到海角时,念念不忘的还是携带一个表明他们渊源和历史的“?器”。我最难忘与一位搞古航海史的朋友一块儿到东莱故城去的情景:那一次我们亲眼见到了高大的夯土城墙——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想象闪亮的甲胄,嗖嗖鸣叫的弓箭,奔跑的骏马,还有那些养蚕植桑的男女——他们身上叮当作响的衣饰……我渐渐确认:杞人忧天的“杞”与孤竹纪族的“纪”完全是两回事;不久,我又读到了一位作古的史学家的考证,他也坚持说,它们不是一个字。 奇怪的是,在这个令人沮丧的、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在铁窗之内暗淡的光线下,那些铭文拓片、那本秘籍,突然在我眼前变得簇新、变得那么容易接近。它们就像是由我亲手刻在青铜器上似的……我不停地抚『摸』它们,感受它们的质地。 这样一个环境或许什么都有了:八平米的小房间,一个小桌子,一块可以躺卧的毡垫,再加上一面四方小窗,还有那个伏在窗上的忠诚而无聊的白痴……这就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童话般的图景,这真是一个中年人花钱也买不来的稀罕之所。一个人住进了真正的铁窗,可见有多么幸运。 我将在一段特别的时光里解读。它是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艰难曲折的诗章。我喝了一口水,鼻孔捕捉到了什么,抬起头,原来那个看守正在美滋滋地吸烟。这种特殊的香味再次引诱了我。他从我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于是从铁棂里递来一枝。我吸烟时他告诉:你的那些人在外边闹了,其实越闹越不成,上边不会放他们进来——你快给他们写个条子吧,让他们安静些……我听了他的话马上伏到窗上,可是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看不见人。我呼喊起来,想让朋友们听到我的声音。看守立刻用手势威吓我。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大声争吵,接着看到了他们——吕擎、阳子、拐子四哥,但他们很快又被几个人挡住。后来他们只被允许一个一个轮流着过来,在小窗口与我说话……仅仅是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却有一种长久分离的感觉。我让他们不要担心:且忍受和等待,因为这是一种预设的圈套,他们大概不会那么简单地收场;当然也很难得逞。在说这些的时候,武早的那句话又出现在心头:“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我只让他们早些赶回葡萄园,因为我更放心不下的还是那里,是武早——他们说他这会儿正躺在自己的屋里,眼前摆了一溜酒瓶,人出奇地安静。我松了一口气。 吕擎离开了。我发现愤怒竟使他浑身微颤,紫着脸一声不吭。这让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我在这儿常常想到的就是:我们面临的是这样的事实,即我们真的没有被饶恕过,从来没有;可是我们也不会饶恕另一些人,永远不会。我一次次想到了吕擎的四合院,想到了那个捆绑了他父亲的老槐树。我当然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想到他们的一生艰辛,他们最后的不幸和死亡……是的,我们不会饶恕,尽管我们许多时候无力惩罚。 接下去的两天里,我一直在翻看那本关于莱夷族的秘籍。没有人来管束我。这种单调而清寂的生活,这种将人引入深邃和冥思的时刻,倒是让人求之不得。第三天上,我的寂寞结束了,因为一大早我就听见一个人在外边走廊上吆吆喝喝——我一下就听出那是沙了嗓子的武早。他挣脱着什么,闯到了铁窗前大声吆喝。我一下跳起来,正看到他伸过铁棂的大手。他一声连一声地喊。我握住他的手,拍打他。我想使他安静下来,可就是不能。他跳着,后来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块砖头,砰砰地砸起了铁门。看守过来奋力阻止,他就回身向那家伙砸过去……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看清,只听到有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一些人跑过来,大约是一帮穿制服的人——高压电棒又一次伸出来,因为我听到了武早的一声尖叫,还有他跌倒的声音…… 我不知自己喊了什么,双拳在铁棂上捶了一下,马上流出了血——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压根儿不知道武早的病,那种高压电棒会让他死去的!我在喊,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没有声音,突然安静了。我想象中的武早已经昏厥,有人把他抬走了。 我坐在水泥地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希望有什么把这一切『揉』碎——只有神灵才有这个力量。我的好兄弟,我的头发卷曲、两眼冒火的好兄弟,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你难过,为你牵挂和绝望…… 有人在外边狞笑,这些笑声倒让我渐渐安定下来。我在想怎样才能尽快出去,不然的话只会耽搁更重要的事情——只有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以前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为什么要绝食抗争——当他们手无寸铁时,不仅是极度的绝望和希望使他们选择了自戕的方式,更因为这成为惟一的武器。我还想到了枪不离手的拐子四哥……人在一种特定的境遇之下,并不寻求庸常的人生逻辑。此刻我需要把尖厉的呼号压在心底,警惕神经被愤怒和仇恨撕裂。是的,男人的鲜血在月圆之夜会加速旋动、冲撞,渴望喷『射』而出……许多时候他们只想倾其所有,把它直接地掷出去、夯出去,尽管它的打击之力是如此的微薄——而且是一次『性』的。 我理解,一个男人真的会渴望那样的一个机会,渴求那样的一个时刻。 上帝赐予了谁?又在何方、何时、何地?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神秘的机缘,就必定会有一次赐予,那将是一场无从言说的淋漓……我的忧郁的天真无邪的兄长,我真想让你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那样的一种颜『色』和一种心声。你用生命的酿造祛除了全部的怯懦和犹豫,却要以卵击石般地牺牲。现在你且安静下来,只需一口接一口地畅饮你的味美思,以“保护勇敢的精神”——你会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性』的时刻,挥舞你的酒瓶帮我一把。 就这样,男人用青春,用生命搅起了一场风暴。很久很久之后,当儿子问起父亲哪儿去了,母亲没有悲泣,只告诉儿子:他杀了别人,别人又把他杀了。儿子如果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就会继续问下去。那就复杂了。那将是一个漫长无际的故事,牵涉到无数的人和事,等于叙说一部百年史。女人面对全部的复杂,一时难以回答。为什么又为什么?一个人是怎样舍弃这一切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女人面对儿子的质询,会一时无言…… 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一阵温柔。回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浅浅肉窝的小手掌——它常常在深夜里抚『摸』我的脸、胡茬,让我感到痒痒的。这是一个人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一个人没让这样的小巴掌抚『摸』过,就不会懂得深爱与怜悯,不会知道生命的不可抵挡的魅力。我需要的原来并不多,仅是这只抚『摸』过来的小手掌而已。一个人只要看着这细腻娇嫩、简直像一件艺术品的小手掌,就不再忍心。人不该有过多的奢望了,这就是一切啊,这就是对一切辛劳和不安的补偿啊。看吧,这小小的手掌中就凝结了一切善良的期待、全部的祝福和希望。它比得上完美无缺的玫瑰花瓣,美到了极致。它长在人生的枝桠上,刚刚绽放,芬芳扑鼻,有着丝绒一样的质地。 二 我不多不少熬过了十天。胡茬长得飞快,十天的时间就很像个样子了。络腮胡子生出来,衣衫出奇地脏烂,看上去蛮像样子。 这扇门打开的那天,宽脸上边的头儿进来了。他细细高高,头上还不合时宜地戴了一顶灰帽子,眼睛僵圆,让人过目不忘。我不知道他代表谁来跟我讲话。我正拎起东西要走,他握握我的手说:“很抱歉,当然了,他们做得太过分。这对别人可以,对你怎么可以呢?闵市长刚刚知道,他火了,立刻就让我赶来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粗暴野蛮呢!他要亲自过来看你,还狠狠骂了那些人——你不知道他骂得多么难听。因为他太忙了,要急着赶一个重要会议,就让我代他当面转达。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任何人的工作都会有失误,甚至犯很大的错误,但是同志之间不允许这样的,绝对不允许的……” 我看着他,笑了。我想说点什么,一直忍着。 “宁先生,请您多多包涵,很抱歉,闵市长……刚刚知道这事……” “你代表他吗?” “闵市长太忙,我代表他来向您致歉……” “那么好吧,你就把我的话告诉闵市长。” “什么话?我一定转达!一定!”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那么就告诉他吧,他真的是一个畜牲。” 我说完这句话,没等他的嘴巴合拢,就拎起东西走了出去…… 葡萄园里的人如果知道我今天回家,一定会赶一辆马车来接我的。我们葡萄园里有一辆宝贵的马车,这真是引以自豪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要一个人徒步走回,让旷野的风吹去这满身秽气。四哥他们这些天送来的那些东西,一只苹果一粒花生都被我装入一个袋子携回,没有遗下一丝一绺。 出了小城,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跨过芦青河桥不久即可踏上深秋的野地……这一路尽可放松畅快。天空真蓝,一朵朵白云像一群涌动的白羊。也许这会儿我的样子真像一个流浪汉,这让城边上那些顽皮的孩子觉得有趣,他们跟在我的身后大声问道: “喂,大痴(乞)士,你从哪里来呀?” 在这里,“大痴士”就是“流浪汉”的同义语。我向他们摇着手:“要叫‘老哥’!” “‘老哥’——‘老哥’你从哪里来?” “老哥俺从城里来!” 后边是他们的欢笑声。他们大笑大叫地送我远去……举目四望,渠两岸到处都是即将成熟的庄稼。一股香甜的气息掺在徐徐北风里,它是从大海里出发,一路抚『摸』过万千稼禾、草和花跋涉而来,所以才有这样的馥郁。慷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片叶子,让我觉得这片原野上隐含了无数张笑脸…… 这儿属于构造沉降区,大量接受了芦青河和界河冲刷而来的山地侵蚀物。它的海拔大多在五十米以下。西北部由于河流和海水堆积作用,形成了海滨低地,地下水时而『露』出地面,形成了盐沼地;东部是一片颗粒礁石的沉积物质,南部和西南部处于低山与平原的过渡带,属于丘陵区,是整个半岛的“屋脊”部分。除了鼋山和砧山山脉高达千米,其他山岭高度都少于二百米。芦青河和界河,这两条母亲河流,时而激『荡』前行,时而默默缓步,在旺水季节可以把碗口大的砾石冲刷到河口——那儿的海水与淡水交汇,形成一个半月形河湾。两条河流把无数泥沙运送到海洋,以无以言说之力筑成了一道沙坝,形成了半岛奇观。 我曾在芦青河边见过多少珍贵涉禽,像白翅浮鸥、白额燕鸥、草鹭;大白鹭又名“风标公子”,体长达一米,全身洁白如雪,风度潇洒!一只大白鹭的出现,会让心肠铁硬的猎人枪口低垂——这时它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人类,以美制暴…… 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这些绿『色』的小精灵,大自然的季节『性』歌手,藏在一丛丛柳树棵中。我尽量不去惊扰它们,绕着走过;渠畔下只有个别地方才有一汪水,偶尔有青蛙被惊起,扑通一声跳到了水的中央。远处的一个枝头上有一只缓带鸟,一只雄鸟,拖着长长的缓带,全身闪着一种栗红『色』,胸部和腹部呈现一片洁白;它双脚紧紧地抓在树枝上,头顶是蓬蓬的『毛』发,就像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大山雀正在枝桠上斜着身子,猛一看还以为失去了平衡,随时就要掉下来。一只黄腰柳莺在灌木丛中穿来穿去,捕食小蝇。 水渠两岸是油亮亮的花生田。这片平原大部分是宜于耕种的『潮』棕壤,只有界河下游为河『潮』土。除了海滨小城周遭一带有一小部分黏褐土之外,其余的就是一望无际的肥沃土地,是整个省份最富饶的地区。令人不解的是,也就是这里,历史上却一次又一次发生饥馑…… 抬眼望去,可以发现在风中摇摆的柳树、白『色』的杨树和栗树、法国梧桐、枫杨和千金榆、楸树……草地上长满了结缕草和香附子,渠岸的粟米草连成了片,在风中泛着水波似的光亮;一株很大的西伯利亚蓼就在五六米远的地方,由于营养过剩,叶子透黑。树密草稀的地方『露』出干净的土皮,肥胖的马齿苋正在浓旺生长…… 三 我踏进园子时,最早发现的当然是斑虎,它一喊叫做活的人就一齐抬头,接着飞快扔下了手里的工具。 我问四哥:“怎么样?像一个刚刚出来的人吧?” 拐子四哥抚『摸』着我的胳膊,拍掉我身上的尘土。鼓额和肖明子有点惊讶地盯着我撕破的衣服……吕擎和阳子没有说上几句,就和我一起回到他们的屋里。吕擎说:“李大睿联系不上,不知是不是故意躲开。大胡子精常来。”吕擎的脸『色』比过去黑了一点,嘴唇上有了不少白屑,嗓子有些哑。阳子接上他的话:“那个富翁指望不上,我们还得自己干。”吕擎苦笑:“这个家伙上次来还说过大话,说他的律师会把一切摆平,最后是一走了之。”是的,我们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这将是一场艰难的搏斗,不管我们这会儿愿意与否,都需要拾起地上的那枝长矛。 夜晚肖明子又吹起了他的笛子,那笛声在我听来比过去更加凄凉。武早被这笛声引诱着,一个人向前走去。他倚在石桩上,沉沉的背影像一座山。四哥说他从小城回来就这么沉默着——长时间闷在屋里或独自去园子深处,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 我走到武早跟前,看着他焦干的双目。一会儿他紧闭双眼,然后扬起下巴,像是在嗅一天繁星。他鬓角的白发在夜『色』里闪闪发亮,这是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生出的吗?他开始了喃喃自语,奇怪的咕哝声让我一阵惊惧——它一个字都听不清晰,但节奏越来越快;他有时咬紧牙关,就像抵抗着巨大的疼痛——这样一会儿自语再次响起,悲愤急促,就像一连串的诅咒。 我大声叫他,他只不答话,一只大手抚在我的肩头,一下下『揉』动,力气大到让人难以承受。“武早……”他的狮子一样的头颅垂下来,一声不吭。 笛声冰凉。远处,高空的孤雁叫了几声。它大概也听到了葡萄园里的笛声…… 《照彻》 一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吕擎和阳子与大胡子精来往密切。为了把一些数据搞得更扎实,吕擎不得不小心地核对,一一删虚就实。这个过程十分繁琐,多少像个老会计师干的活儿。大胡子精说自己的许多账就装在肚子里,灌足了酒以后就要一串串吐出来,他越来越有把握地叫着:“我想给闵小鬼套上一条绞命索!”话是这样讲,其实我们明白,一切都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落在纸上的这些文字的确坚实有力,任何一个有起码的责任心和道德感的人,都不可能在它面前无动于衷。当然我们没有必要在更高的目标上与大胡子精达成一致,甚至无法对他讲得稍稍透彻——在他面前我们只能比着劲儿说牢『骚』话,像他一样出一口恶气。 与此同时我们仍然想让城里朋友,甚至是牟澜和黄先生,还有那个出言狂妄的李大睿搭上一手。我们不能忘记的仍然是正义和自尊——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丢失了自己的自尊?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许多时候要放低了声音,用说悄悄话般的声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以免惊扰了四周——特别不要惊扰了自己的一颗心,它正在沉睡或者还没有完全醒来……在这样的日子里吕擎和阳子一再提到我的岳父,是的,这个面『色』冷峻、常常与我发生诸多冲突的老人,这一次也许真的要求助于他了。 不过我们丝毫没有把握获胜,事情必定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对方的优势是潜隐不查的,那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和传统凝固的一道屏障,它许多时候并不能被正义之剑戳穿,尽管这剑看上去已经磨得锋利无比。今天再也找不到削铁如泥的家什了,它已经遗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它让许多热血男儿不辞万难苦苦搜寻,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阳子除了在园子里劳作,再就是不停地在纸上用力,近来甚至在那部久久没有完成的文字作品中构思杀人。我说人在铁窗下,在不可承受的污辱和绝望中,那时再虚构就容易多了——你过去以为只有那些极易冲动的,或心理上有某种缺陷的人才会动这个念头,现在才知道完全错了。你会接近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常的人也可以那么干——人一旦被『逼』到了某种境地,就会相信这一切。那个幽灵般的声音会问:“你说不杀怎么办?”你的虚构不过是回答类似的问题……阳子点点头:“可是人一旦离开了那种境地,就能够忍受了。比如我们现在,只是天天干活、忙,谈论葡萄园和杂志,很少提到复仇之类——它到最后不过是个艺术话题……” 复仇是艺术话题吗?至少现在并不全是。阳子故意这样说,意在激励。我捏捏他正在变得粗壮的胳膊说:“当他们『逼』得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他们碰到你最最心疼的东西时,你就没有办法了。你要被迫去拾起地上的那支矛,你只好这样了。” 阳子沉默着。他在想小涓吗?人这一生,也许爱的同时也就学会了仇视。可惜后来人又会把这个本事给忘掉,正像把爱的本事也忘掉一样;或者将二者死死地对立起来,以为它们是水火不容之物。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明白它们不过是一回事,就像一片叶子的两面。 我不愿细细端量自己。那个清晰的映像让我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沮丧。我知道自己步入了没有任何奢望的时段——生命是一个个“段落”组成的,它甚至与年龄没有多大关系。看着自己过早苍老的面容、损伤了的牙齿,只好让压在心底的那个“未来”沉默。脸上除了皱纹之外,再就是新添的几道发青的疤痕,它们多少有些难看,就像拙劣的画家随便用油彩在脸上涂了几下似的。时光一闪而过,在葡萄园的草创阶段,我们历尽辛苦却干得有滋有味。那时的日子单纯多了,我们每一个人都目标清晰,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如在眼前。那时是欢快喧哗的,流光溢彩的,并没有包含过多的呻『吟』。是的,爱和恨,它真的是同一片叶子的两面:那时我、我们大家,都徘徊在叶子的另一面。 我常常在这深长的默想和回忆中,一步步走出葡萄园,一直往西,踏上了那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窄窄的小路。这是一条通向园艺场的小路,有时循着它会听到琴声。天『色』又一次走进了黄昏。但愿我的这次突兀来访不要打扰了她。 轻轻叩门,啊,门开了。她微笑着。我和肖潇仿佛很久没有见面了……每一次见到她,和她在一起,都会有一种特异的、深深的安慰和愉悦。她可能并不知道葡萄园最近发生的事情,或者不了解这场危机的详细情形,因为她的神『色』一如往日,那么温煦安逸。在她的目光下,我的焦躁在消退,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天之前。我们都没有询问,没有倾听和相诉。哪怕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在我来说已经是十分满足了。这种需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在记忆上或许有一道明确的界线?无法回答……一切都来自那颗坦然的心灵、那种默契和友谊——我欣悦于她的全部,渴望这双世界上最美的眸子,让这清澈的生命之光照彻我…… 二 我们饮着淡淡的春茶。她此刻肯定看到了我脸上那几处变『色』的伤痕,因为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开了。我甚至正琢磨怎么回答她,可她接下去并没有问什么。大概在她看来,我没有主动讲出的事情,大半也就不需要探问了。我脸上的伤疤与心上的伤疤一样,都属于我自己。我如果愿意把它当成秘密,那么它也就是了。 我喝着茶,一颗心开始安定下来,放松下来。我眼前又展现出极其美好的一种感觉,它无形无『色』地在眼前铺展,身上的焦思和痛苦、困『惑』和追究,一块儿退得遥渺。我身上郁积的那些忧愤和不安这会儿也神奇地消失了……我请她弹一下风琴。她点点头,走到琴边,按响琴键。我又听到了那种舒缓的声音……我想无论是钢琴还是手风琴,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这一架破旧的风琴。它因为深长的阅历,声音沙哑,可是仿佛因此而更加接近了一种自然之声,一种古老的海边和大地的音韵。我从中可以听到海滩平原上的『潮』声,秋风吹送树叶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干涸的土地上大雨浇泼之后的那种吱吱欢叫,各种小动物在土地上奔跑:『露』水弄湿了它们的四蹄、额头和圆圆的小猫一样美丽的鼻梁,三瓣小嘴给洗得通红锃亮——它们正在土埂上驻足遥望。噢,除此之外,远处还有一个美丽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姑娘,他们一块儿被雨后的金『色』阳光照耀着,相互注视。姑娘温暖而纯洁的目光,还有她那玫瑰花一样红的双唇——只有使用这种古老的比喻才能让人想起它的湿润多褶——它在少年的眼前变得模糊,他真的感受到它玫瑰花瓣一样的质地…… 此刻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满脸胡茬、一脸青痕的家伙;生人看上去或许还像一个土匪、流浪汉,一个缺乏修养的野蛮人——他会粗鲁地骂人。粗鲁的骂声有时也蛮好的。粗鲁的话语背后,有时却包裹着少年的羞容。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活动,那么灵捷从容;有时又在舒缓地揩拭。她摆弄这架风琴,就像一个母亲爱抚着婴儿的头。这诉说把我带到了遥远浩淼之地,以至于久久不能回返…… 有许多次了,在我最为牵挂、无力排遣的日子里,极想对她说说城里,说说淳于黎丽——那个执拗的莱夷姑娘……那是她从医院里苏醒不久,我的痛苦和不安达到极点的时候。我相信肖潇什么都会理解,一点都不会误解,因为在这双聪慧的目光下,一切都那么明晰。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它只成为我心底的一块忧伤。 同样,在我面临着巨大的坎坷与危机,从无法承受的沉重之中走出的这一刻,我仍然还是要坐到她的旁边。但我再次忍住了没有说出。 我回想这脸上的疤痕——一个夜晚,就是从小城归来的第二天,我被一个梦境吓坏了……梦中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帮身穿白衣服的人围住了我。我给剥得一丝不挂,冰得牙齿打战。那些人飘起的白衫下边『露』出了黑『色』的带铁钉的衣服,这让我心上一傈!我马上喊起了武早,因为只有他给我讲过这样的地方。我呼喊,可是没有声音。我挣扎,可是四肢被牢牢按住。就像武早说过的那样,这些人相互使着眼『色』,然后就拿出一根针管。万分焦急之中我死命地挣脱,喊叫……那些穿制服的人跑过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根高压电棒——就在它们一齐伸过来的时候,我醒来了……我满头大汗坐在炕上,突然觉得今夜是这么安静!我想起了什么,一下闯到外间屋里——武早休息的床铺果然空空的!我把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的一切都混在了一块儿。我喊着,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一些人在折磨武早。我扑过去,我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就在我的手刚刚伸出的一瞬,脚下给绊了一下,我重重地跌翻过去……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被葡萄架绊倒,脸上撞了好几处伤痕,直到屋里有人跑出来,直到四哥把满脸血渍的我紧紧抱起…… 肖潇停下了弹琴。她看着我。多么明亮的眸子。如果那一夜有这样的一双眸子,我就不会一头跌进了黑暗里。 多么软弱的时刻,多么顽强的时刻,多么无助的时刻,多么自信的时刻。 我要离开了。在迈出这间屋子的那一会儿,我突然又迟疑了。我在想武早——他从那个小城回来之后一直沉默……谁能让这个沉默的巨人开口说话呢?这成了我们最大的心事。我知道此刻除非象兰回到他的身边,不然就无以疗救。 我在想那个聂老和滨,并由此想到了一位有名的西方老人:他说只有女人才能带领我们“飞升”。“飞升”到哪里去?他没有说。是的,我们最害怕的是沉沦。看来我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聂老的倾向,只不过那个聂老来得更直接更无所顾忌罢了,姜还是老的辣啊,人家聂老删繁就简,一把抓住了美丽的滨,毫不扭捏毫不客气。 对于聂老而言,除了老迈还有艺术的颓败,本来处于无比艰难的人生时段,然而滨在带领他“飞升”……眼前呢?除了象兰,能够与武早交谈的好像还有罗玲——这时候她愿施以援手吗? 我终于向肖潇求助了:请她和罗玲去我们的园子,她们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 三 我担心的是在小城那天,有人制服不了狂躁的武早,会不会给他施了重剂?我害怕那个才思敏捷、话锋犀利的武早一去不返……我不再去想在铁栅窗外砰砰『乱』砸的汉子,那时他为我忧肠寸断。那些窗上安了拇指粗的铁棂子,很快把他的手碰出血来。看守们带着高压电棒跑来了。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就一无所知了,现在我们大家面对的就只有一个沉默的武早了。 从侧影上看他仍然那么结实,很壮;但他转脸时,我发现这脸上的线条变了,有一点浮肿,眼窝也比过去深了——可是那双眼睛仍然喷吐着火焰。他从一大早就在屋里走动,时而站在窗前遥望。他转脸看我,看我的一双手、一双脏里脏气的鞋子、放在屋角的背囊……当看到背囊的时候,两眼好像有火星跳动了一下,但很快就熄灭了。他紧紧咬着牙关,时而闭上眼睛。他沉浸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他的世界里没有光。 这个周末的下午她们来了。罗玲颀长的身影第一眼看去多像一个人,那简直就是象兰啊!武早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像一只猫发现了飞鸟……记得他们第一次在一块儿交谈,武早高兴得神采飞扬,事后才有些沮丧地对我埋怨:“她不跟我叫‘老孩儿’……” 肖潇与我交谈时,罗玲一直陪着武早。她想逗他开口,让他说点什么。武早看着对方,眼睛一亮,但很快暗淡下来。罗玲拉起他的手,他并不拒绝。很早以前的篝火晚会上,罗玲与武早是一对绝佳的舞伴——她这时牵着他的手站起,尽管没有音乐,还是带着他踏步。他脸上有了一丝不难察觉的笑容。 “老孩儿不高兴了?为什么?”罗玲柔和地询问。 武早渐渐攥紧了她的胳膊,拍打着,脸庞碰到了她的臂弯。他的嘴角在颤抖,眼角的鱼尾纹有什么渗出……“啊!啊!”这是两声叹息。我看了肖潇一眼。 罗玲停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老孩儿,老孩儿……” 武早的目光不再游移,只看着她的脸,嘴里发出一阵急促的自语——但这会儿听得清晰:“……我想你啊、想你啊……我们过去的事情、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我知道,所以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我也在等……”罗玲说了一句,泪水流下来。 武早的脸庞转向我:“等啊……可是我们的酒浑了,‘酒浑浊’。酒的浑浊问题在1863年就解决了,那个人,他的‘巴氏杀菌法’,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我的酒,我的酒……” 武早啊,你总算开口说话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他突然睁大眼睛问着罗玲。 我代罗玲回答说:“不,我们已经回来了,我们哪里也不去,四哥他们都在,大家都在等你……” “象兰也这样讲。可是象兰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他的双手『插』进头发里,开始不停地揪着,有发丝从指缝里掉下来。罗玲安慰他,拍打他,直到他再次平静下来。他用商量的口气说: “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把我从这里领走。那些人一直在暗处盯着我,他们要把我带回林泉……我们还是回家吧!” “老孩儿,这儿就是家。你该相信,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了,大家都在保护你。” 武早直盯盯地看着罗玲:“你会经常来这里看我吗?” “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一定会的!” 武早真的高兴起来,兴奋地看着我和肖潇,像要从我们眼睛里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又像是幸福的炫耀。可一会儿他的神情又沮丧起来:“我最想干的一种事儿,在这里还是不能做……” “什么事?” “造酒。我只想造酒,我是个酿酒师啊……” 我大声说:“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我们还会返回酒厂!” 武早转向罗玲,声音放得很低,“……你以为如何?这是真的?” “真的,你还会酿出更好的酒!” 武早紧紧揪住罗玲的手:“你知道,这才是他们最怕的。商业竞争的残酷才导致了这样的阴谋——可惜没有一个能够明白!这就是他们把我送到林泉的原因……用针管给我注『射』,喂一些白『色』红『色』的『药』片。有的『药』片就像硫化铜,绿晶晶的……春天葡萄树长出叶子,就该喷硫化铜溶『液』了……” 我听着,甚至并不觉得这是精神病患者的呓语。 “你是明白的,你知道是那群王八蛋在设备上搞了那么多金属,铜、铁,是这些引起了葡萄酒破败病。真的,破败病,就是casse,就是那个……” 罗玲温煦的目光一直看着他,轻轻说:“是的,是的!” 武早转脸看着我和肖潇,笑了。 《回家》 一 按照我们商定的计划,现在需要快些返城。在吕擎和阳子他们看来,葡萄园以及杂志的未来都在此一役了。踏上归途我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竟如此沉重:既无把握,又顽强执拗。 回家了……屋里静静的,像刚刚离开了几天似的,一切如旧。 我在屋里踱步,连杯水都没有喝,就把带回的材料找出。它很有分量,一式四份——怎样才能把它转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手里?他们哪怕稍微坚持一下原则,闵小鬼也就破产了。我想起了牟澜,还有岳父。看来岳父是最好的人选,可怎么去求他呢?他那个严厉的样子让人望而却步。我希望某个秘书会把材料送上去——但这样是否会受到重视,却没有一点把握。 心上太躁,再也忍不住,马上给一位秘书朋友拨了个电话。 他很快来了。先让他耐住『性』子看材料。他看得似乎太快了一点,并且马上义愤填膺,接着铁肩担道义,表示愿意直接把材料拿走。我就让他拿走了。 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天真,以为如此一来万事皆休。我知道重要的当然还是要找到他——李大睿。 给他打电话,未通。与此同时,又想起他在发行部上做过的手脚,心里一阵厌恶。他的恶劣行径被人家抓到了把柄,我们因此栽到了里边。我忍不住按按脸庞,上边至今还有两个紫斑呢。我想该让这个黑胖子尝尝高压电棒的滋味才好。当我再一次拨着电话时,梅子和小宁回来了。 小宁扑到我的怀里,我一下把他揽到了膝盖上。归来之初,梅子每次都是同一副表情:一种淡淡的埋怨的目光,以掩饰心中的高兴。显然,对她来说丈夫归来仍然是无法比拟的欣悦。她现在就这样看着我,又看孩子。我多么想念你,我很幸福。总之我是个傻瓜,只是渴望幸福,幸福近在咫尺。 梅子开始讲一个事情,说你回来得正好,“小宁落选了!”她的口气中这是一件大事,实际上对于小宁来说也是:“就因为一点小事,他的班长就给拿掉了,这是什么班主任!” 小宁开始复述落选的过程。原来一场重要的体育赛事正在这座城市里举行,这之前多半年全市都在大兴土木。他们学校配合赛事也要开运动会,可是小宇的班在全校得了倒数第一…… “就为这个落选?”我笑不出来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全家人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也许是刚刚归来的那种情形,它使梅子目光蒙胧,竟然忽略了我的变化——第二天早晨正在那儿整床,刚把窗帘拉开,一回身看到了我的脸,立刻惊讶地叫了起来: “天哪,你的脸怎么了?” 她一连声地催问,我就把手按在了脑壳上,用沉重的语调说:“你知道吗?你丈夫差一点没有活着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就把那些家伙如何栽赃,如何想毁掉我们的杂志、我们的葡萄园,如何把我关在铁窗里边——我简单描述了闵小鬼和凌春利宽脸一伙,数叨了各种各样的罪行……当我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抬起头,见梅子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挥动了一下带回的那些文字材料:“事实胜于雄辩……我们要为民除害!” 我吐出了一句豪言壮语,走到了窗前,注视着远处那熙熙攘攘的街道。 梅子把那些材料翻看了一会儿,擦去了泪花说:“我找爸爸。” 我是那么高兴。她要找爸爸!我催促说:“正好是星期天,你赶紧回去吧!”她穿上了外套,把那些材料装到包里,扯上小宁就走——不过她刚刚走出一步,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急火火地赶回来吧?” 我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顺便,回家——找爸爸的事情你去做,小宁落选的事我去办!” 梅子领上小宁走了。我忍不住心里的高兴。 二 屋子里一时静得很,空空『荡』『荡』。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在哪里都可以获得这种孤寂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真好。 我在屋里轻轻走动着。这个只有两间的小窝,这时给我一种多么奇怪的感受啊:又陌生又熟悉,这些家具、书,我曾经伏在上面彻夜不眠的书桌……我抚『摸』着,就像抚『摸』孩子的脊背……书籍落了一层灰,可见梅子没有时间整理它们,更没有时间去读它们了。翻着翻着,一本书里一下掉出了一片五角红枫。我差点喊出了声音——这是她,淳于黎丽在那个秋天还书的时候夹进去的……已经好多年了,我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儿。五角红枫啊,一下引起了那么多回忆……我的眼睛一阵发热。 电话响了,是梅子的声音:“爸爸让你赶紧来一趟。” 我急匆匆赶过去,岳母站在门口等我。她一见我就迎上来,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妈!”她看着我,手按在我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问: “当时疼吗?” 我点点头。我看见岳母眼里闪出泪花:“孩子,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何苦来呢?这样两头都牵挂……早点回吧,你爸就想跟你谈这个……” 我心里凉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在中间大客厅里,岳父铁青着脸坐在那儿,见了我拍拍旁边的沙发。我坐下了。 他说:“梅子讲得不清楚,不过我大致还是明白了,你到底还是闯了祸呀。” 我一急就站起来,岳父用两个手指捅了沙发一下。我只得再次坐下。我说这不怪我,是他们搞了个圈套——因为他们做的坏事太多了,无非是想把我们连根拔掉,把我们从平原上赶走…… 岳父说:“他们是他们的问题,你们是你们的问题。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我强调一切都是按上级要求,我们的杂志、葡萄园,一切都是合法的。将来事业进一步发展,条理有序——到那时候我就可以走开了,我就不必像现在一样,一直盯在那里。 岳父抬头瞥了我一眼,好像在考察我这话有多大分量、多大真实『性』似的。他拍着藤椅的扶手说:“总要跟地方搞好关系嘛,这也是我们胜利的一个基本保证,一个传统嘛。跟群众不能打成一片,这怎么成呢?这站得住脚吗?任何根据地要巩固,必须有当地老百姓的支持,这就是平常说的鱼和水的关系……” “水是好的,有些大鱼太坏!我们和当地老百姓可好了,他们过年过节都给我们送粽子、送好吃的东西,我们也常到老百姓家里去做客。群众都拥护我们,而迫害我们、跟我们过不去的,就是闵小鬼一伙坏蛋——这些家伙窃取了一部分人民的权力……” 岳父立刻指着我说:“同志之间不准叫外号,叫‘闵副市长’嘛!” “可是当地群众都这样叫……” 岳父严厉地盯了我一眼:“以后不许你掺和当地的矛盾,如果想搞葡萄园和杂志,你就搞;不想搞就回来。我想告诉你两点:一、不许给我在外面招惹麻烦;二、这一类事我概不过问。” 我的心一下凉了。我站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岳父站起来,一转身走掉了。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推敲出来的那一沓材料,就撂在了沙发扶手旁,有一张还飘到了地上。我把它捡起来。这时梅子从外面进来,岳母也进来了,她们在一旁看着,似乎在用目光鼓励我。我咬了咬牙关,终于没有追到里屋。我想到此为止了,我不会乞求你。 我走出门去,岳母喊我。接着梅子跑上来说:“慢慢来,你怎么这么急呢?你不知道爸爸正为一件大事烦透了……一位老领导的孩子牵进了一场足球案子,越闹越大。老领导去世了,他老伴只好来求爸爸,她就这一个孩子……” “前不久运动会上发生的?” “就是。爸爸左右为难……” “足球也会有案子?” 梅子叹气:“是这样,有人一直在暗地控制比赛,输几个球赢几个球的,我讲不清。反正那需要一大笔钱,一拿就是好几百万呢。这一次被告发了……” 我突然想到了黄先生,担心这事他也会『插』手——这样李大睿就要牵扯其中,如果这样,那他们就不会再有闲心管我们的事情了。我有些沮丧。这一下我更急于离开了。 梅子仍然迟疑着,最后说:“你等一等。”就返身回屋了。 一会儿,她一手拿着宁子的新衣服,一手牵着孩子,从院里走出来了。后边跟着岳母。我一看到老人心就有些软了。我停下来。她再次抚『摸』了我的头发。我小声说:“我改天再来,妈妈。”她高兴了,好像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我和梅子谈到了深夜。我们都没有睡意。我们谈了很多,事业、孩子、家庭,分别以后各自的生活。我发现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深入的谈话了。我特别向她打听了吴敏和小涓的情况。梅子一说到吴敏就叹气: “可惜吕擎不知道,知道了还不要气死呀。” “怎么了?” “她老和雨子在一块儿,有时滨也在场,不过更多的是他们两个,还一起看电影……雨子有时在她那个店里一待就是半天,人们有议论呢……” “无论怎样讲,吴敏绝对做不出任何对不起吕擎的事情。” “吴敏是个好姑娘,不过谁敢说百分之百没事呢?” “为什么不能?” “再正派的女人,只要长久地离开丈夫,那就难说了……” 我听出梅子想趁机刺我一下。她这是在吓唬我。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我又问起了小涓,她说:“小涓倒是一个单纯的姑娘,爱说爱笑的,也不像吴敏那么招眼。她现在把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该锁的锁,该封的封,只等着手续办下来,就到葡萄园里去。这期间阳子和吕擎回来过,他们谁都比你回得勤呢。” 好像是这样。但这是我催促他们的结果啊。 “等你的朋友和妻子都走了,只剩下我们娘儿俩了,就算我不抱怨,你不觉得难过吗?” 黑影里,我想看清她那闪闪的眸子。我怎么会不难过?不过……我在想怎样回答自己。我不愿再问:你为什么非要守在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里?!沉默中我差不多听到了她一如既往的回答:这儿是我的出生地,这里有我们的窝,有……我却得忍受滚烫烫的血流对我的催促。我很想给梅子讲一下莱夷族的事情,可是那些远古的故事她压根儿不会关心。梅子与我不同,她属于鱼族。 第二天梅子又回了娘家一趟,回来时舒了一口长气:“你知道吗?听母亲讲,爸爸尽管昨天对你发了火,晚上还是给部长拨了电话,他说胡『乱』抓人、关人,而且……实在应该调查一下了!还说,闵市长哪里还像个领导干部?妈妈亲耳听到爸爸在电话上这样讲……” 我赶紧问:“对方怎么讲?” “不知道,妈妈听不清,问爸爸,爸爸让她少管闲事,说到此为止吧。你看,爸爸还是护着你。他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当然要严厉一些……那个足球案子越闹越大,爸爸干着急还是管不了。其实这里不光是足球,别的比赛也有人暗地『插』手,城里就有这样的团伙。老领导的夫人说她儿子冤。” “他一点都不冤!为了这场运动会,全市动员了多少人力物力,可以说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了,他们还这样胡来……” “光是新建的体育设施就花了几个亿呢。” “还有——我忘了问你,那家伙姓什么?姓黄吗?” “不姓黄……” 我松了一口气。 《驳夤夜书》 [论体育] 讨论一下体育吧。这很重要:不是体育本身有多么重要,而是它成了这个时代里的一个显赫话题。在我们这儿,体育早就从健身的位置上给移走,搬到了金碧辉煌的厅堂里。今天的体育已经与健身、与人类增强身体机能的锻炼活动没有了任何关系——不,它仍然有关系,它正极大地影响和破坏人类正常的生活,严重地损害到人类的健康,成为现代社会的公害之一。 我们不得不把当代体育列为人类的公害,不得不说它的危害也许甚于黄赌毒:不同的是前者人人喊打,后者却让许多人当成了高尚之业,大张旗鼓地『操』办、不遗余力地铺张。事实上它一旦和一个团体、一个民族的虚荣心结合起来,其破坏力不亚于一场战争。国与国之间、城与城之间、省与省之间,都在它的名义之下倾尽全力角逐搏杀,不惜以最浩大的经济投入、最卑鄙的做假手段、最冷酷无情的训练方法、最不人道的较量形式,隆隆有声地往前推进,一路留下难以想象的身心戕害。 本来体育活动本身是有益和有趣的——即便人类进入了高度文明时期,不再需要以体能的优越来夺取生存空间,也仍然如此。在古代,人类如果不能在体能方面,比如奔跑的速度和投掷的距离超群出众,就不能有更好的生存,甚至会在无情的自然竞争中被动物吞食。这个时期的体能训练就不是一个增强健康的问题,而直接就是活下去的问题。但人类进入了现代科技时代,也就靠头脑站立了。心智的优越与否才决定着生存状态——至此,我们的体育活动完全是为了活得更好,即更健康;同时,它本身所焕发的力与美,尚有极大的激励『性』和观赏『性』,所以说它是有趣的。它具有艺术的魅力。在这个时期,体育已不是生死攸关的至大选项,而是退居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只有心智的发展、思想的追求,才是这个现代世界至为重大、光荣和艰巨的目标,它才与生存更为紧密地相连。这是人类发展进化的另一个阶段,即高级文明的阶段。 所以我们现在说,体育只是、只应该是有益和有趣的。体育一旦从这个适当的位置上稍稍僭越,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有害的东西。正常的健身活动走向畸形,被用来进行类似于赌博或直接的赌博,用来制造浮夸和虚荣、装饰和遮掩,甚至是颠倒黑白的工具,已是常态。就为了这些并不光彩的目的,赛场几近于战场,那里每每发生最大的阴谋和算计,有化学制品的使用,有接近于血腥的搏杀。而为了这一场场残酷的较量,背后经历了难以历数的危厄与诡谲,比如集一区一国之财力,比如规模浩大的选拔和层层淘汰,再比如军事行动一般的严厉。这一切造成的后果,只能是彻底走向了它的反面,变成了招人痛恨的荒唐怪异之物、危害身心之物。而商业力量的介入,又会进一步玷污纯洁的事业,让其进入新一轮的蹂躏。至此,种种丑闻层出不穷,风波不断,其恶劣影响远远超出了体育活动本身。 它本来应该是人们劳动之余的一种爱好,可以让人更好地投入劳动。可是我们竟然荒唐之至地在每一县、每一市、每一省,更不要说国家了,建立起一个个庞大的体育机构,并集中起大批的专业体育人员,这些人可以不从事任何劳动,一心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即在赛场上拿回奖牌。如果成了,那么多达几十万上百万的奖金、各种梦想的荣誉,顷刻间都会堆到这人身上。人类如果没有变疯,怎么会发生这样五『迷』三道的怪事?让一个人从事压根儿就不能成立的荒唐专业,并让好生生的健身活动变质,让从事这个活动的人变为名利之徒,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而这种怪事又由于天长日久的重复和强调,最后竟被视为天经地义!也许只有一部分人会在私下的冷静中多少问一句:他们这样干,耗费了多少纳税人的钱?这种耗费合法、合理、合情吗? 事实上正是这种巨大的消耗,使我们尚有能力普及的大众体育设施变成空白。我居住的社区里,还有我熟悉的所有居民区里,几乎看不到一处像样的、民众能够利用的体育活动场所;在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乒乓大国,大家即便要找一个地方打打乒乓球都很难。没有地方散步,垃圾成堆,连人行道都被小商小贩们占据了。最污浊的呼吸、最不能忍受的噪音,都与普通民居紧紧相伴。而那些管理者之所以总是对这些视而不见,就因为他们百分之百地住在专属区:绿化得很好的官员大院或高档小区。他们终于从庞大的人口中脱颖而出了,所以不再有同情心,也不再说一句真话。 可是平心而论,我们就会承认,再也没有比体育更给我们国家丢脸的事情了。为几块奖牌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勒紧腰带,人家会看不起我们的。一边是拼了吃『奶』的劲儿去夺牌,一边是最恶劣的居住条件。对应那些光泽闪闪的金牌和铜牌的,是我们大街上那一张张疲惫的脸。多少人因为生活所迫,因为生存的屈辱,压根儿就想不起体育锻炼这档子事。如果我们不再为了那几块金牌折腾得天昏地暗,而对民众的健康给予稍稍的关注,使体育锻炼的热情与相应的条件相匹配,让居处保持起码的卫生,能呼吸一口清洁的空气,有个地方打打乒乓球跑跑步,岂不是更为划算?我们在体育方面获得的荣誉包括所谓的“国威”,所值几何?能当饭吃吗?比得上本城名吃“老汤肴”吗?以金牌银牌装饰的所谓体育强国不堪一击,还比不上纸糊的,因为它是虚假的、中空的、可憎的、有民愤的。如果说我们过去可以把外国人挡在门外,那么现在开放了,外国人常来城里走动,肯定会看个一清二楚。所以即便从做假的技巧上看,今后也要有全新的思维才行。 我真的是一个爱国者、一个爱好体育活动的人,所以我仍然要为体育『操』心,为国家的脸面献计。我担心人家说,看那群东亚病夫,他们为了几块金牌忙成什么,真傻!是的,实在不值。再看那些壮实的孩子,不趁着大好年华去做一番事业,却要天天玩球、往水里跳、溜冰、打拳、舞剑、攀木头杠子,这不是太傻了吗?这样闹腾一辈子既不正常,也无意义。体育本为强身,可你再看那些整天『操』练的孩子,本来一个个挺精神的,是咱们从人堆里挑出的最壮的孩子,几年以后全都哼哼呀呀,有的还成了残疾。 当然,竞技活动是必要的,也从未有人否定它的精神意义。但我们不能闹过了头,不能让其僭越应有的位置——它的僭越,就意味着对思想的践踏。因为在灵与肉之间,我们不能天天喊肉。天天喊肉的人,一般会是什么人? [批驳] 我们的体育事业是与新中国一起成长和壮大起来的,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来攻击和污蔑!我们也不允许将全民健身活动与专业体育事业的发展对立起来!因为二者之间有一个辩证的、互相转化的关系,它们相互依存、相互促进。事实上这些年来,不仅是专业体育事业蓬勃发展,群众『性』的健身活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二者是相辅相成的。群众『性』的体育健身场所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得到飞速建设,像一些小区,不仅有了路边体育小设施,而且还有了棋牌室台球室等高档场所。人们不出自己的社区,正走着路,高兴了就可以停下来做做扭腰、踏轮等运动,这在十几年前,更不要说旧社会了,是可以想象的吗? 当然,任何事业都有一个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过程。如果我们不用发展的、进步的眼光看问题,而只从挑剔的甚至是攻讦的立场和心态出发,再好的事业也会被说得一无是处。体育的繁荣正好说明了我们的综合国力,它极大地提高了我们的国际声誉,增强了国民的信心。说到“东亚病夫”,这正是洋人在比赛场上送给我们的绰号,而不是因为考察了社区的结果。可见你的社区搞得再好、再现代化,有再多的绿地、乒乓球室,如果赛场上不能让洋人服气,也仍然还要戴着这顶不体面的小帽子。洋人难道就不是势利眼?他们是最讲实力的,你民间的体育搞得再好,如果不能把他们从赛场上打得趴下,他们还是不服你! 说到体育中间参与的商业活动,我们认为这既是现代体育运作方式的一场革命,同时又极有利于体育事业本身的大发展大繁荣。任何事业要取得长足进步,没有巨大的财力支援是不行的,而我们的财政支持只是一部分,更大的部分则要来自社会各界,来自方方面面。比如一些赛事仅冠名权一项,就会有相当可观的收入——而这种冠名能给我们的体育比赛带来什么害处?丝毫都没有,有的只是双赢。这是何乐而不为的事情?类似的道理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总之现代商业社会的运行规则是无处不在的,我们不但不能将体育事业置于整个规则之外,相反还要利用这个规则,以求得更快更好的发展。 ** 这些年来,前进步伐最大的就是我们的体育了,在这里却受到了恶毒的、无端的攻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些在国际上得到金牌的运动员,哪个国家不将其看成民族英雄?只有你这样见到别人成功就眼红,自己却又没什么本事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无耻谰言。体育人才既是训练培养的,又需要先天的条件,他们在任何一个国家里都不会到处都是,更不是唾手可得。所以他们才是人类的宝贵财富。试问那些外国人比如美国人,最佩服的是什么?是球星是体育健将!这些人挣的钱比总统还多!你如果不服,就了解一下看。球星走到哪里,后边的人都会跟上一大群,这大概既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随意编造的吧!发达国家如此,更遑论不发达的国家!我们这个国家自然也不会例外,体育的地位不是你我几个人规定的,而是人类历史的发展所决定的。 你所说的现代社会应该推崇思想——这个我同意;但这种思想必须是正确的指导思想,而不是你的思想;你的反动思想不仅不能推崇,还要发动大家来批判才行,因为不批判不得了。我们对于正确的思想、有普遍意义的思想,岂止是推崇,而且要天天学习!我们对一些重要的文献和讲话,每年从机关到企事业单位,到部队和村庄,都有组织有步骤地进行一系列宣讲来加强领会。而我们的体育事业之所以有了骄人的成就,也正是与重视思想教育是分不开的。 ** 体育的其他作用不需多说。我这里只想说说它另一个方面的意义,与该文作者商榷。我们知道,人类常有一定的攻击『性』和侵犯『性』,民族与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这种倾向是有的,对人『性』中的这个弱点,我们不必讳言。那么,这种倾向、这种人『性』中的破坏能量,以什么方式释放出来呢?最常见的方式当然是战争。可战争是最不人道、最残酷的。那么剩下的一个方法,就是以体育代替之。 试想,一个只有体育比赛而没有战争的世界,该是多么理想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上,就是再商业化、对抗再激烈的体育项目,我们也要伸出双手赞同啊! 让人类不斗争不竞争是不可能的;让人类不剧烈地竞争甚至是残暴地竞争也是不可能的。既不可能,那就要选择一种相对平和的、安全的、有益的,选来选去,你还能找到比体育更好的方式吗? 故而,理解万岁!体育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