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
一
仍旧无法找到李大睿。上次他路过葡萄园时言之凿凿,说要“搭上一手”,还留下了不止一个联系方式,可结果竟是如此。最后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否要故意躲开;我甚至还产生了更多的疑虑——这一想差不多把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家伙从头至尾不仅没有与我们真诚合作,而且在发行部的事情上正与宽脸一伙暗中串通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只好去找黄先生。这是一个无以言喻的角『色』,他在这座城市里一次次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多日不见,黄先生好像更加深奥了,穿着等等也似乎更加讲究:头上打了发蜡,闪闪发光,脚上的皮鞋也锃亮『逼』人。他仍在用那个很长的、中间镶了转轮的高级烟嘴吸烟,说话时也不取下来。我简明扼要地把平原上的事,特别是李大睿的发行部被封的过程讲了一遍。我强调:黄先生是手眼通天的人,能否在这个关键时刻帮我们一下?看来要对付那个小城里的宗派势力,那帮坏透了的家伙,非您出面不可了!
黄先生坐下来,仰靠到沙发上。他那支烟嘴的中间飞轮转动不停,朝上撅起来:“这事情嘛,我可以帮你找找人,嗯;不过嘛,你最好还是到那个地方去一下……”
“哪个地方?”
“李,李大睿。这家伙对付这种事儿特灵。他随便找个关系就得,再说发行部也是他的,多少也算咬着了他的肉,他会不舒服不高兴。随便什么地儿,只要他不高兴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话。我实在忍不住,一时撇开了正事,问他是哪里人?黄先生说原籍河南,三岁时跟爸爸到了这个城市。我想他竟能说这么一口流利的北京土话,这倒多少有点怪了。我不太习惯北京土话。说到李大睿,我说:别提这个人了,我不知找了他多少遍,压根儿就没有影儿。“他说不定是故意躲开这事儿呢!”
黄先生没有说什么,马上到电话机跟前去拨弄,奇怪的是他只一下就把对方找到了。“宁先生有要紧的事情,嗯,特意赶回来的。是啊,他急着找你呢,知道吗?这关乎到你……什么?那个事?那个事过去了。以后再说,嗯。你们当面合计一下也好嘛,这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嗯?”他又说了几句什么,鼻子里吭吭几声,放下电话:“李大睿约你明天见面。”
我心里有点吃惊,当然更多的是高兴,我想这个李大睿啊,就像一种动物,这座城市到底还是有人能降得住你。你终于被我抓到了。刚才黄先生电话中说的“那个事过去了”,似乎是另一件事,它与我无关。我这会儿琢磨见了他会怎样——我要好好克制着才能顺利地交谈下去,因为这家伙可把我们坑苦了……
在见李大睿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他正在筹划的那本打印小册子,我常常琢磨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人的内心既矛盾纠结,又冷利尖刻。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某个角落里的潜伏生物,就像海底里会『射』电的那种可怕的鱼。他洞彻而后冷酷。然后我又想了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我特别要弄清对方在其间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如果说他与小城的宽脸他们从根上是一伙,那也未免太玄了一点,因为双方过去并不认识。可是后来事态的发展,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以及那个发行部经理的全面配合,塞给我心中的疑虑实在太多了。
李大睿在他的乡间别墅接待了我。我还从没到过这儿,就连类似的地方也没见过。说心里话,它让我大吃了一惊。此地离纷『乱』的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大约需要四十多分钟的车程。与那些破破烂烂的郊区农舍也保持了距离,它们中间并且有一片林子隔开:那是一条河谷,两旁全是杂树林子,其中的松树和白杨可真高,树下边的紫穗槐灌木密不透风。一条白石子铺成的不太宽的乡间公路看上去明晃晃的,一直消逝在灌木丛中——可以想象,树林挡住视线处正有一座河桥。三四幢楼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建筑群,它在路边不远,河谷右岸。整片建筑看起来还算朴素,然而可能是因为临河而立,再加上绿苍苍的树木的衬托,一眼望上去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我隔着楼房一百多米远处看着,发现庭院外边正开着火红的美人蕉,还有一些别的鲜花,都异常美丽——仔细看了看,那正是武早反复提到的罂粟花,它们刚刚开放,花瓣有点像木槿,但比木槿收得更拢。这种花有一种特异的妩媚……踏进庭院又有了新的发现:这几幢楼房的那种朴素只是极力遮掩的结果,它们的后面还有一些带阁楼的单层附属建筑;阁楼实际上是宽敞讲究的第三层,因为走近了还可以看到一层地下室。
李大睿正站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坪边上,身旁有一条卵石小径。他一手揽着那只叫“小耍”的猫,看着我,笑眯眯的,像是早就期待着我的到来了。我走近时,他伸出的手没有握过来,而是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嘴里发出“哞”的一声,像一头犊子在叫。他真的像一头小牛那样健壮,这会儿低着头往前拱,一口气拱进了屋子里。
我一跨进门就觉得空『荡』『荡』的,忍不住仰头——玄关的顶子可真高,一大串洁白的琉璃灯一直悬下来;我们说话时,高高的顶子响着若有若无的回音。我们踏着猩红『色』的厚毯进入大厅,几乎没有停留,又拐进了一个小厅。这里面安静得很。我们喝茶,吃水果,李大睿笑,哞哞叫。在这儿耽搁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又起身,领我穿过一个小走廊,踏在向下的台阶上——我跟上糊糊涂涂地拐过一个长廊,好像走进了地下一层。
我想这儿可能连通了那几幢带阁楼的一层建筑吧。原来地下有一个如此宽敞的大厅!厅里闪着橘红『色』的灯火,也许那窗户的下半截只是装饰『性』的——地下室不可能有这么漂亮宽大的落地窗,整整是一道虚置的风景。有了这一排落地大窗,大厅显得华贵非常,而且丝毫都不再有沉闷感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认出那是弱不禁风的小煤。
地下大厅的面积不少于二百平米,隐蔽而华丽。它大概运用了特别的通风除湿设计,温湿度相宜,而且到处飘溢着一种玫瑰花的香味。
“怎么样,你对这儿印象如何?”
“不错,国王看了也会嫉妒。”
“算了吧,我们弄不懂国王。国王到处都是妙窝。”
大厅里的长条西餐桌上面铺了亚麻桌布,有『插』了鲜花的青釉陶罐,像是刚刚开始准备一个大型酒宴;大厅的一侧是几个大茶几,两旁放了可躺可坐的大沙发,上面都有厚厚的丝绒垫子。椭圆形茶几上的一大束鲜花闪着晶莹的『露』滴,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靠近的是一个大壁炉,里面还有黑白相间的灰烬。眼前的一大束鲜花简直让人神『色』『迷』『乱』。闭上眼睛,闻着一阵阵飘来的清香,一时会忘记身在何方。富丽、舒适、可意,这种感觉『逼』真而强烈,就像十恶不赦的大盗生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儿似的,她同样会让人倾倒。但你总不能因此而连那个强盗也一块儿谅解——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是的,这种可怕的混淆简直比比皆是。比如说眼下这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它正在让人遗忘它的主人,遗忘他的种种劣迹,他的一切,他与这河边建筑群落所产生的巨大的不和谐……实际上稍稍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投机商、一个书海大盗、一个进行多种投资的盘剥者、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的职业完全没有什么道德基础。
他手里一直不离“小耍”,抚『摸』它,偶尔还亲亲它的额头。他让我喝葡萄汁,喝一种新鲜饮料,又罗列出各种各样的高级香烟。他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很少好好谈谈——上一次到你的葡萄园里去太匆忙了,也没有机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那个海滨小城,那儿很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在那里也搞一个落脚的小窝。”
这家伙总是想得很美,但不幸的是他大半总是能成。世界就是这样,上帝偏爱一些能想能干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心中极力压抑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次是来求助而不是来谴责的。我现在已经像一个被围困的人,需要有一个人为我解围,不管这个人多么邪恶。我的这种妥协精神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自然而然的,而在我过去却是很少有的。就是这样,莱夷族的后人在今天也不得不学会妥协,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催『逼』和胁迫。我回应他刚才那番话时,嗓子有点沙哑。我说:
“您的那个愿望和打算很好,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告诉您一个坏消息,因为它太不利于我们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
李大睿笑着,吸着烟,看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放松得很。他斜躺在了沙发上,“小耍”因为厌恶主人吸烟而躲开了一点,他抱歉地拍拍它:“说说看呀。”
“他们把那个发行部封掉了。”
“嗯。”
看来这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不快,更无惊讶。
“就为了黄书的事儿吗?”
我点点头。
他哼了一声:“人家到底还是不嫌麻烦呢。”
我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的含意。
他接上有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眼睛东看西看,舌尖顶了一会儿鼻中沟下边一点。他有点顽皮地瞥瞥我,说:“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跟人计较了,只想好好玩一玩。扳扳手指算算,年纪已经不小了,该好好玩一玩了——不是吗?”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有点发冷:这家伙大概在想办法往外推挡吧。是的,他失去一个发行部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由此引起的一系列问题,对我们都是极其严重的、致命的——它将带来可怕的后果,把葡萄园和杂志一块儿『逼』到绝境上!而这一切恰恰就是因为他的背信弃义!他现在住在一个舒适的乡下城堡里,成了一个不仁不义的隐士,可是他惹下的这些祸患还远远没有完,也许才刚刚开头呢,也许有一天会把这家伙连同这个窝一块儿烧毁呢——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赔偿我们的一切!我抑制着心头的愤怒,正盘算着怎样提出这些严厉的指责——这时他却咕哝了几句,高声喊了几句什么。
喊声刚落,小煤就一下闪了进来。她脸『色』比过去更加苍白,穿着一件漂亮的睡衣样的长衣服,袅袅婷婷,像个老熟人一样朝我打招呼,温柔地笑笑,但目光转向李大睿时倒严肃起来。
李大睿说:“给我们端点热饮料。”
我听了在心里骂道:“狗东西,热饮料多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会儿有个中年女人端来了喝的。茶几上摆了两杯咖啡,还有热腾腾的别的什么。我的一杯挪到面前时,小煤又过来坐了,问加糖不,我点点头。她在旁边活动着,不知整理厅里的什么东西,把茶几上的那一大束花摆弄了一下,又去看长条桌上的陶罐。
二
小煤在我们左右徘徊。这使我想起上一次,我们谈话时她也是这样。李大睿好像很难不在客人面前炫耀她,这是他引以自豪的秘密武器或其他?说不好。她摇晃了一会儿,把情绪不佳的“小耍”取到怀里,这才离开。李大睿看着小姨子的背影,眯眯眼:“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我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她以前对我来说像谜一样,这会儿却无聊极了。我现在只想朝他发火。我好不容易才忍住,随口说:“这孩子写的那几本书我都翻过了,很……”我想说“很不是东西”,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大睿笑了,拍着膝盖说:“也许在别人看来怎么也不会明白,她一个孩子嘛,会有这么大的才华!”
“才华。”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笑起来。
“瞧她那个小脑瓜,鼓鼓的,脑瓜皮很薄,我有时忍不住就要用手去弹一下。那个小脑瓜里怎么装了那么多妙词儿,太妙了,是不是?太妙了!我有时就说,小煤,你写这么一沓子,老天,让我读了怎么受得了啊,你写了这么多妙词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搭言的好茬口,就说:“可就是她的这些‘妙词儿’,给我们惹了天大的祸。我们原来的协定中,明明白白强调:那个发行部绝对不能搞黄『色』的东西!这一下被人家抓住了把柄,你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吧……”
我终于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气冲冲地复述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即将面临的巨大危险——不仅是这个发行部,还有酒厂、刊物,这一来差不多统统都要关门了。
李大睿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但很快又笑了,故意哭丧着脸说:“可我们公司,我们,也没什么可检讨的呀……”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呼一下站了起来。他赶忙摆摆手:
“你不用急里马眼的,看火龇龇怪吓人的。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再说嘛,我也有我的道理。我是说——依我看,嗯,俺们小煤弄出来的这些才是真正的艺术哩!有人把它看成了黄『色』,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是他们自己太黄了!妈的,说穿了还不就这么回事儿?咦?哦『操』,哦,哦『操』哦『操』……”
我想再也没有比李大睿更具幽默感,同时更邪恶的家伙了,这家伙真的太怪异太可恶了一点。我说:“是啊,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儿,无所不用其极——你们什么都不在乎……”
李大睿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我撩拨起来了,终于忍不住了,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你刚开始跟我打交道的时候——我是指一年前,那会儿就该明白!我是一个商人,一切都为了赚钱,要赚钱嘛,可能就要做点有趣的事情啦……”
这个家伙竟然使用了“有趣”两个字。可它对于我来说却只是残酷,根本就没有趣。
“你应该有这种思想准备,对我来说,这点事儿当然不算什么——我是说任何事情的道理都是一样,被他们抓住了,那算他们有本事;抓不住呢?我就胜了一回。这些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所有的大成功者都是这样——我们从来如此。”
我知道他这会儿把自己界定成一位“大成功者”,也许是的;可这些以后有时间讨论,连同那本颇费猜测的小册子,都要讨论——我现在要问的只不过是迫在眼前的问题,我问这个黑乎乎的“大成功者”:“那今天的事情怎么办?我要问的只是这个,你知道我关心的只是这个——你能不能、有没有力量阻止闵小鬼他们?他现在把持了那个城市……”
“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吗,那是‘小菜一碟’!不要说我,就是我下边的三层经理,都可以用钱把他这个官买下来!”
这句话尽管说得平平淡淡,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只听说买官卖官,没听说可以花钱把别人已经做成的官再买下来……琢磨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怎么样?我可以出这个数。”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万吗?”
“你太小气了。一千万。一千万总可以把他这个官给买下来——让他下台吧?”
“我只听说买官做,没听说可以把官买下来。”
“我只要想做就会做到。上与下都是一个理儿,都要用钱。不过你放心,这个臭小子才不值得我破费一千万,我也许一分钱也不用花就把他治得服服帖帖。也就是说,咱这次可能要省点钱了。他做得太过,是自讨苦吃——给我挠痒都不会挠,弄得我好不舒服。这么着吧,我先让他也不舒服一下……”
我有些高兴,按捺着心头的愉悦说:“无论如何你该让朋友们帮帮我们,比如说请牟澜老,他在必要时先保一下我们的刊物——就算发行部有问题,也应该与刊物和葡萄园分得清一些,牟老是有这个能力的……”
“你是说我舅舅吗?你是为我舅舅——为他来找我是不是?”
“多少算是这样吧,因为很早以前创办刊物时,是在你舅舅一手支持下才搞起来的,我们必须依靠他,没有他恐怕是过不了关的;你要让他明白,这是有人设下的一个圈套,一个阴谋,完全是栽赃陷害……”
李大睿撇撇嘴,大眼刺我一下:“也不能那样讲,如果你认为小煤写的东西的确是黄『色』的,那么人家搞你就有理。”
他还在盘算为小煤正名,可我怎样看待小煤,原本是毫无意义的啊。眼前的家伙真是难以琢磨,我盯着他的脸,恨不能给他一拳。我干脆不做声了。
他完全躺在了沙发上,吸着烟,样子悠闲极了。我想这家伙在玩弄我,看着我挣扎心里高兴。我恨不能一抬手就打折这家伙的鼻梁。
他懒洋洋地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手下的几个兄弟开着车到那个城市,找到闵小鬼,把他臭揍一顿,打他个腿断胳膊折,让他多少明白明白,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可不行,这不是我们做的事情,我们应该通过程序,让他最害怕的组织上解决……”
他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说:“黄先生手下的小济也是扔黑石头的好手,把他也叫上。等闵小鬼他们几个人一出门,就在月黑头给他一杠子,先把他砸个半瘫,余下的事情就好说了,一切再慢慢讲。”
“这绝对不行!”
李大睿拧着眉『毛』坐起来:“宁先生,本来我想痛痛快快解决这个问题,可你又不干,这就不能埋怨我不帮忙了。”
我愣愣怔怔看着他,终于明白这个家伙是开玩笑,在故意耍弄我。我再也忍不住了,只得告诉他:这个事情与他有着绝对重要的关系,完全是因为他违背了原来的约定,才搞成了这个局面,他必须为我们的刊物和葡萄园去找牟澜,就是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必须负责到底,什么时候他都逃不了干系。我们是非常认真的。
李大睿瞪着眼睛看我,哭丧着脸问:“‘干系’?‘干系’是个什么物件?”
我不理他的幽默,又加上一句:“做任何事业都要讲起码的职业道德,讲起码的诚信!”
我想这些话一定会让这个家伙暴跳起来,谁知他愣了一会儿,接着就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把坐起的身体往下出溜,又大仰着躺到沙发上:
“你讲得多么好,老伙计,真好。你这些话勾起我满腹心事哩。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个人有多寂寞,你别看我有很多钱,生意搞得也不错,可是从根上讲,我与我这些手下人包括那个黄先生,都是完全不同的人哩。我很寂寞呀。我今天让你来的目的,就是想跟你做个彻夜长谈——我俩得好好聊一聊了,聊聊学问,聊聊你们所喜欢的‘艺术’,同时也聊聊‘道德’什么的。‘道德’这物件不错,我有时挺喜欢这‘物件’的,真的。你刚才不是讲了不少‘道德’什么的吗?这不错啊,你得多说说它了。”他又一次坐直了身子,看样子真想认真一下了,“你看到我正准备一个大宴会吗?告诉你吧,城里的头头脑脑——那些大官们常在周末来这里玩玩。他们从来不会说‘道德’这物件……所以你也不用急躁,你那点儿事我随便交给他们当中的一个就办得妥。我现在就想听你说说‘道德’……”
我想听他说下去。因为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跟你讲过,连黄先生也不配和我坐在一块儿,那家伙,嘻嘻,不过是一个‘假斯文’。他玩高雅,玩足球,这次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他就会玩进去……”
我马上问一句:“他也牵进那个足球案子里了?”
“没有,差一点。是我踩了急刹车,这一回我没有『插』手,也让他小心着点。结果算我救了他一把!算了,不说这个了……”
我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回”没有,那么过去呢?可以想见他和黄先生是怎么玩钱的。这些家伙在许多领域都要『插』上一手。
他接着说:“我这个人和他们玩玩可以,真正崇拜的是另一种人——你这一类。嗯,我更崇拜梁先生那一类人。”
我愣了一下:“就是那个搞古文字学的梁先生吗?”
他点头又摇头:“无缘相识啊!我已经不配去见梁先生了,但我心里最敬重的人——还是梁先生。”
我看看李大睿的脸,想弄明白这一次他是不是在搞幽默。还好,不像。他接上说: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原来的职业是什么来着?教师,停薪留职。我原来是个教师——你不是说我现在的职业缺乏‘道德基础’吗?我也承认。那么我想问你,我原来的职业有没有‘道德基础’?”
我点点头。
李大睿很快收敛了笑容:“具有‘道德基础’的职业很多呢,教师,还有你们这一类人,还有梁先生,这些职业都很有‘道德基础’。比如说你们会说自己就像医生,治病救人,职业本身具有很高尚的基础,可是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仅自己过得不愉快,还要给自己的亲属带来一些不愉快。更可怜的是你们为之服务的那一部分人,对你们也并不感激,更不理解——你看这种‘道德’和‘基础’不是很糟糕吗?相反我现在失去了这个‘基础’,反而比过去快活得多;还有那个闵小鬼,他倒从来不讲什么‘基础’,可他却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家伙,控制了东部一座城市,那家伙活得也蛮自在。我舅舅牟澜曾经安慰我,说‘道德’是个历史的概念——过去认为经商如何如何,而现在‘搞活’了,商人也同样有‘道德基础’嘛,怎么会没有?我知道舅舅他们活络得很,需要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可是我心里明白,人世间某些最基本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只会发生很小的一点变化,绝不会因为我们这几个哥们儿赚了点钱,这门职业就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意义上的逆转,就突然崇高起来了——我心里明白这只是一种说辞,一种廉价的安慰罢了,有点像掩耳盗铃,我内心里才不会买账呢。我知道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要么不讨论这个,要么就真的索『性』不管不顾,放开手脚跟他们‘练一练’……”
“练一练”,这个词儿我觉得很新鲜。
李大睿说下去:“我选择的是后一条,就是放开手脚跟他们‘练一练’。你刚才看到了小煤吧?你可能也听到了我跟她如何如何——到底如何呢?我从不打算遮掩。我对我们手下人、对我老婆,也从来没有遮遮掩掩过。这小女孩就是有意思,我就是喜欢她,她也愿意跟我一块儿,我们俩合作得很好——这种合作当然是多方面的了;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觉得来劲儿,一切烦恼都抛到了后面,用你们常说的一个词儿来讲,就是‘乐此不疲’!这事儿看起来也像我的职业一样,也缺乏一种所谓的‘道德基础’,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是跟你讲过,咱要放手跟他们练一练吗?在这种事儿上也是一样……”
“‘他们’究竟包括了谁?”
李大睿站起来:“包括谁?”他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包括的东西太多了,一种看不见的、所有的、综合的、全部的——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他们又强大又邪门儿,谁也不能战胜,是这样一些东西。我就想跟他们或它们‘练一练’。”
我明白了,“练一练”实际上就是较量的意思,实际上是用魔王的办法对付魔王,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讲的“以恶制恶”。
“我辞职几年了,发现这几年练得不孬。我一拳接一拳打,把他们练得真够呛。你以为我这些年里就过得太平?夜里我一个人就在这个地下室睡觉,铺着一床毯子,盖着一床被子,就在当心的地毯上睡,搂着‘小耍’。我可想了不少事儿,有时候冤得泪流满面。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没有办法了,这‘练一练’既然已经开了头,也就没法停下来了,不能回转了。你以为我就不留恋那种‘道德基础’?咱比谁都留恋!可是我不敢回头去找它呀,因为在那儿等着我的,是无边的苦难,也就是常说的,‘苦海无边’。而我只有这一辈子,人人都没有来世,所以我才怕了。我现在明白:所有具有‘道德基础’的那种职业都不会长成大树,都不会壮大起来,全都不会;它们真的就像一棵树,天生长在了贫瘠的土壤上,永远也长不大!于是,后来,干脆,我就把自己这棵树移到另一种‘基础’上了——它不道德,可是它肥沃啊!你明白了吗?我的好伙计,你今天来这儿一定挺失望的,会骂我不帮忙,反而讲了这么一通大话,是一个无仁无义的王八蛋。其实呢,我不过是说了一点大实话而已……时间不早了,我最后想让你放心,告诉你一条:我会替你去找的,我会让那个闵小鬼难受的——看看,你还是没有白来一趟吧!不过这都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要紧的是今夜咱俩玩得挺好、谈得不错……”
“我,全都认真拜读了……我是说那个打印本。你印它也不见得全是商业目的吧?你起码赞同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吗?”
“当然。你知道是哪一部分?”
“不知道。说说看。”
“就是最辣的那一部分。”
到底哪一部分才是“最辣”的,他没有回答,而且不置一词。他只是顺着另一个话头往下讲。我有一刻走神了,心里想:洞彻和理『性』,偏执和勇气,直到冷酷;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做另一些事情。今夜我因此而绝望,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他丝毫不为别人所动,仍然在讲下去,讲下去。
三
我们真的作了彻夜长谈。大部分时间是他在侃侃而谈;只是接近黎明时分,我才疲乏得不能支持,睡了过去。
吃了早点,该离开了。他要用车送我,我谢绝了。我发现他并没有怎么挽留。
走上了白石路,我才发觉脚步有点踉跄,身体疲乏得很。我的头发大概『乱』蓬蓬的,好像一脸倦容再也没法洗去。我往前走了许久才搭上了一辆市郊车,然后又不知在哪儿下了车、是哪一站……盯着街上混『乱』的车辆和人流,听着那像海『潮』一般的声音,呆呆地怔在那儿。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方,为什么要作彻夜长谈,谈了些什么,一时都有些糊涂……大概由于极度的困乏和紧张,加上沮丧和长途旅行的疲劳,我这会儿站在纷『乱』的大街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要到哪里去?我正处在这座城市的哪个方位?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弄明白是从郊区走向市内。我没有继续搭乘交通车的念头,只是这么往前走着。我慌里慌张的神『色』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意,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走啊走啊,实在有点累了,就倚在电线杆上歇息一会儿。我想问一下到市里去该乘几路车,他们指点我上了车,可是在第一个停车点,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推拥下来。
我竟然忘记了在车子开启之前重新登上去,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它离去了。我『揉』了『揉』眼睛,生气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我真像一个乡下人,简直是给弄蒙了。到后来我好不容易又搭上了另一个班次,不知坐了几站就下了车。我朦朦胧胧觉得这里离家不远了,因为我看到了家的南面一点儿的那座小山。我往前走着,天『色』尚早。
这会儿这座城市是那么陌生,我像来到了一个崭新的星球上,一切都觉得奇怪。大白天闪耀的霓虹灯,叫卖的商贩,远处那个站在红白两『色』指挥台上的交通警,都有点怪模怪样。此刻我站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像一个茫然无定的流浪汉——没有立足点,没有准确的去处。
太阳越来越烫。随着往前,我终于记起了一切:我是为刊物和葡萄园的事情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刚刚去求助了一个人,那是个亿万富翁——接上去我还要到另一个地方……我渐渐振作起来。是的,我是到这座城市里来打拼的,我必须赢——多久了,我真的像一个孤儿,破衣烂衫地奔跑在秋风里……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雨子、想到了滨。
是的,我想到了滨。
在这城市的秋风里,我突然想到了他们,并且清楚地记起:往南走两条街,然后乘坐三路电车往东,就可以看到那个有着青铜雕塑的广场了。啊,铜雕……铜雕下站立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淳于黎丽——她如今和一个处长生活在一块儿了……对,我要找到那座铜雕。
车子咣咣当当,塞得像沙丁鱼罐头,挤得我简直不能呼吸。一个人厉声吆喝了一句,大伙儿都闭了嘴巴。我用力地挣扎,好不容易钻出了挤挤的人丛,钻到了车子的中央。这里稍微宽松一点,我叉开两腿,把手搭在了横杆上。我突然记起,以前我就是常常这样对付这个拥挤的车子,这个摇晃不停的破铁笼子……秋风从破碎的玻璃上灌进来,有点凉。我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
我一眼看到了那个铜雕。好久不见了,好像铜雕也像我一样消瘦。它在我眼里变小了,而记得以前是一个很高大的雕塑。我在它跟前转了一圈,想寻找当年那片盛开的菊花。没有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破衣烂衫,手里提着铁罐的人走到铜雕跟前,仰脸往上看着,伸手指指点点,口中喃喃。这是一个城市流浪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举起手中的铁罐:一股刺鼻的臊臭让我赶紧捂上鼻子。后来我好奇地看了看,发现铁罐里是变馊了的一点稀饭。他刚才指点着铜雕,是跟它讨要食物吗?
我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点钱,那是一元纸币和几个硬币,把它们递到他手里。他看了看,不假思索地扔进了盛着馊饭的铁罐里,满意地走了,一步三摇,还哼起了歌。那歌声同样是谁也听不明白的流浪汉的歌。
我久久站立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
这是那个小胡同吗?当我突然察觉自己来到了哪里,赶紧转回了身子。我拐进了离这儿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那个铺着青石板,通往雨子家的巷子。
雨子那么热情地接待了我。天哪,他这里果然十分温暖。雨子把我让到那把全家惟一的藤椅上。
“滨呢?”
“上班去了,她一会儿就回来。”
我发现自己有点老了。声音苍老,心态也苍老,有点像那个定期来看望滨的聂老——我又问起了聂老,雨子说他每个星期都要来。我说:“我也来看滨……”雨子愣怔怔的。干吗用那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难道只有聂老可以,我就不可以吗?难道只有老人才可以按时来看一位美人,而我就没有了这样的资格吗?不,我同样需要,需要一张温和的、永远微笑着的面庞……雨子给我倒茶,又拿过他们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一本绝对漂亮的画册让我翻。我想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娃娃:看图册。不过我翻动这些图册时立刻想到了我们那个刊物,它的美丽『插』页。我站起来,在他的书架上寻找着我们的杂志——找到了,好几本『插』在一块儿,金光闪烁……我一下欢欣起来,把它们全都抱到了怀里:
“你看,你看,我们的杂志……”
“我们很受鼓舞,真的,我和滨都特别喜欢。”
我拥抱着我们的杂志。我离开它多长时间了?很短,刚刚一个星期。可是我觉得就像离开了它们一年似的……我刚刚投身的这座城市与我们杂志的气质相距何等遥远。它天生就该诞生在那片平原,诞生在一个海滨葡萄园里。可是想到它面临的危难,心里一阵阵发疼。它像一个少女被一帮痞子给围困……
接下去我对雨子扼要地介绍了整个情况。雨子默默无声。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后来他说: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为你们的葡萄园捏一把汗呢,我知道你们把这个包袱背过去了,面临着两种危险:一方面它来自刊物本身;一方面来自你们的经济压力。你知道吗?你们的刊物招来的不仅仅是喝彩声,还会有……但我总想,你们已经使它顺顺利利地出版了,这就了不起,它生存过,这是一个事实。它告诉大家,这样的杂志是有的!它将会让好多人去效仿——如果今天没法效仿,那就等到明天!这份杂志是你们葡萄园的,它与我们的出版社、与那个海滨小城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它很难生存下去……”
我心中不甘,绝对不甘……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东西,我们只是用自己的血汗滋润它,让它芬芳四溢。如果现在剿杀它还为时过早,也太残酷了。
“雨子,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设法保住它,我想请你和主编川流一块儿想想办法——作为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他大概会有办法的,关键是要让他勇敢起来。他还是这份杂志的主编,他有责任也有义务……”
“是的。不过我没有这个把握……走吧,我们一起去找找川流吧。”
四
川流迎接了我们,仰靠在沙发上听我们说着。谈起刊物时他明显地有些兴奋:“这正是我要办的一份杂志,很好,很好,很多人要我赠阅这份杂志,我都答应了,我这里开了一份单子……”说着就从写字台抽屉里抽出了一沓子名单。我一看上至城里最高领导,下至一些企业家,足足有几百份。我说:“川老,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法把它保住。”
“噢,经济上出了问题吗?”
“不,我刚才讲过了,是其他方面……”
他皱了皱眉头:“有那么严重吗?”
“也许比这个还要严重。您是一位有影响的老前辈,您的话无论谁都会听取的,您能否……”
川流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说:“哼。”
我不知道他这一声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刚刚哼过,滨就赶过来了。可惜滨一到,川流满脸恼怒都没有了,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原来雨子走时给滨留了条子,告诉她我们去了哪儿。滨仰脸对我说:“我多么高兴啊,你终于回来了!”
川流招呼着让家里人准备饭,说中午就让我们在这儿吃饭,我们要好好喝一盅,迎接客人。他的声音喊得很响,可我发现他家里连个像样的饭桌都没有,最后就在那张脏里脏气的写字台上,摆了可怜巴巴的四碟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油炸豆腐、一碟海米拌黄瓜、一碟粉皮。
只喝了一会儿,川流的脸就红了,然后就离开了饭桌,不顾老伴埋怨的眼神,在屋里急急走动。他的手一会儿『插』在裤兜里,一会儿扬起来。雨子伏在我耳边说:“川老又激动了。”
他走到窗前,两手扶在暖气片上,高声朗诵道:“大海啊,是汇起的——我的——浑浊的——眼泪……”
我和滨一次次碰杯。离这么近,我又一次发现并从心里认定:她实在美丽,她真是一位美丽的『妇』人。我想这些年里价值观混『乱』,人们已经长时间没有真正崇拜的东西了,那么干脆一点,崇拜滨怎么样?我转脸对雨子说:“好好爱护她吧……”雨子的脸红扑扑的:“对,让我们一块儿保护滨吧!”“长久以来我们没有崇拜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聂老是对的。”雨子点点头:“聂老是对的。”“让我们一起来崇拜滨吧,好好崇拜她。”
滨在一旁听了,流出了泪水。她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躬。
雨子小声说:“他喝醉了……”
川老仍旧伏在窗前,仍旧在重复那一句诗。
离开川老家时,我大概真的醉了,因为雨子坚持要送我。我拒绝了,雨子说:我一定要送你!他搀着我的一只胳膊往前走去……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接近了黄昏。雨子帮我敲门。梅子和小宁一齐看着我,有点紧张;梅子用一条湿『毛』巾给我敷在脸上。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梅子说:“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迷』『迷』糊糊睡去了。睡梦中,我看见雨子夫『妇』走了——走到门口时,他们竟不顾一切地拥吻起来……
早晨醒来,我发觉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几天过去,一天梅子很高兴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告诉我:“部长给爸爸打电话了。”
“他怎么讲?”
“爸爸讲,部长对那个闵副市长很恼火,说这怎么可以呢,这太不像话了!他一定过问……”
我松了一口气。“没说怎么处理吗?”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你太急了。”
我当然明白。尽管这样,我觉得还是有点轻松。
梅子说:“不过你们也该早早撤出来才好,事情越来越麻烦——你们的杂志恐怕也办不成了,听说查得很严的……像那个足球案子,听说谁也救不了……”
我又想到了黄先生。我自语道:“不要紧,我们有‘百足虫’,他会帮我们的。”
梅子说:“爸爸是有原则的,那个足球案牵扯了好几百万,他就不过问了。”
《她们》
一
越来越举步维艰。可怕的沉重压在身上,卸不掉也推不开,而且其重量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在这座干燥的城市中,我每时每刻都在耗损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汁水……这沉重既熟悉又陌生,它从很久以前就在尾随我,这会儿终于缚住了我,将我紧紧地拥向无测的深渊。每逢我走进这座城市,它就会隐隐地『逼』近、再『逼』近。
回城后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我几乎没能松上一口气——感觉上一直被沉沉地压紧,难以松弛……
这天小宁从学校回来,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还没做——我是听了孩子落选的事才急急赶回的啊!一股暖流从胸间涌过。我开始再次询问,让孩子把那些事儿从头至尾再复述一遍。
“……老师讲,我们入学已经好长时间了,大家都互相熟悉了,原来指定的班干部是临时的,要重新选举,大家可以选举自己最信任的同学来做班长……”
“就是这些话吗?没有说别的?比如说没有追究你在全校运动会上的责任?”
小宁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摇摇头:“嗯。说我工作不主动,还说‘班长’要为同学服务……”
我明白了。我问:“你们发扬民主的精神倒是很好,不过——会写别人的名字吗?”
“老师指定几个候选人,同意谁,就做一个记号……”
我笑了。从这么早就培养民主意识毕竟不是一件坏事,不过这里的一个问题是,所有的候选人都是由班主任一个人指定的。我又问班主任好不好,小宁说:“可好了,她最漂亮了!”
“你这么小,懂什么漂亮不漂亮。”
“我懂。”
我在心里已经决定去为儿子争得一点什么,也许这有点“鸡肠小肚”和“鸡零狗碎”。不过这个愿望竟然很强烈……我真的找一个机会就离开了家,骑上一辆破自行车走了。这车子好长时间不骑了,就放在外面阴凉处风吹雨淋,蹬一下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咯声。到了小宁的学校,打听了一下,很容易就见到了他们的班主任。她穿着一条呢裙,呢裙是棕红两『色』格布做成的,显出一副很圆很细的腰。她大概有二十三四岁,样子多少有点像阳子的爱人小涓。总之小宁说得不错,她真的很漂亮,不过看上去冷冷的。就是她,生生把我儿子的班长给搅下来了。在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只猫,它缠着她,她就索『性』抱起来。这个地方也养宠物,让我出乎预料。“野猫,我们收养了。多乖啊,真乖啊!”她的脸贴在它的额上蹭着,直到它的呼噜声响起来。
我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我说作为一个家长,做得很不够的。她很痛快的样子,说有什么意见请说吧。我说想了解一下孩子的『操』行等等。她搔着猫,背书一样说: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同学,遵守纪律、品学兼优;说到这儿瞥我一眼:“他长得好像不太像父亲……”我点点头:“可是,他的班长落选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当班长要做很多杂事,有时会影响学习的……”
“不过……”我想找一个恰当的词汇,很难;我这才觉得为这么一点小事儿来找班主任,多少有点无聊。我犹豫着。
姑娘倒是很开通的样子,说:“有的小朋友也许觉得自尊心受不了,现在的孩子懂事早,自尊心很早就表现出来了——是不是?”
我笑了。
她又说:“你的精神很让我感动,你特别关心孩子,如今这样的家长越来越多了。我们那时候读书,家里大人根本就不管……是啊,只要双方进一步配合、理解,一定会把我们的教学工作搞上去。”
套话来了。我在一些套话面前总是理屈词穷。后来我想了想,说:“我从孩子入学以来,就没到过几次学校,自己也觉得……同时,也想看望老师——你们教书育人很辛苦……”
我终于想到了一句套话。她脸上立刻开朗起来,有了微笑。她的微笑多美啊。她抚『摸』了小猫许久,把它放到地上:“宝宝去吧,哎,去吧……可是,你知道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现在的家长和学生都很辛苦——你大概在外地工作吧?”
她的眼睛变得非常明亮。
我点点头。
“做什么工作?”
一句话不假思索地从嘴里冒出来:“我是种葡萄的个体户。”
“个体户?”她大着声音重复了一遍,笑了,她说,“不,我好像知道你……知道一点,你是在那里给个体户做什么的吧?”
“不,我自己就是个体户。”
她笑了,“你真幽默。你们这些人都很幽默。”
没法跟她讲得清,她还是个小姑娘,尽管是一位班主任。我相信她一定教得好我的孩子,我觉得心里那种极大的不快已经多少被抚平了。刚才在路上我还担心会和她吵起来呢。现在我朦朦胧胧觉得,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绝不会伤害我的孩子的,她应该受到极大的尊重和爱护……
她站在那儿,脸上汗津津的,胸部一起一落,说:“希望对我们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
“不客气。”
“我说的是真话。”
我们分手时,她突然说了一句:“你该帮孩子母亲做点什么,我发现她很辛苦,每天都一个人来接孩子……”
这个姑娘的心多细啊。我问:“别人家里,父亲和母亲都是轮流来吧?”
“是的。”
二
离开了学校,并没有觉得如释重负。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来停在了一个地方,一抬头,原来是到了吴敏的那间家用电器商店。吴敏一见我就叫起来,说:“一点也想不到!”我说本来一回城就该到这儿来,有很多事情耽搁了……
“小涓昨天还来过呢,她也不知道你回来。”
“是的,谁也不知道。”
我没有向吴敏讲葡萄园最近的危机,因为我不愿在这时候打扰她,让她扫兴。她一连问了很多事情,都是关于吕擎的,什么精神啊、身体啊,等等。吴敏很好,像一切好女人那样挂念自己的男人。我说他一切都好,他和阳子的精神都很好,工作更好,身体嘛,壮得像头牛。
吴敏笑了。
我发现这个面孔微黑、温柔诚实的姑娘没有一点变化。她身后的货架上放着整整一排我们的杂志——它在任何角落里都熠熠闪光。
“放在这里出售吗?”
吴敏点点头。
“谁让你这样做的?”
“谁也没有。”她说是特意给自己的店订购的——虽然不属于这里的经营范围,但一看到它们就高兴,就觉得和你们几个在一起。
“你喜欢这份杂志吗?”
“嗯。我和小涓经常在一起讨论它,所有人,只要是我们熟悉的人,差不多都赞扬呢……”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慰。这是非常真实的幸福感——我真感激她。吴敏又说:
“我和小涓都急着到葡萄园去,我们正做着最后的准备。我们想早点收尾呢。”
我真想说:还是放慢你们的节奏吧,不争气的男人们现在已经在那里遇到了新的难题,严格讲他们还没有做好接纳家属的准备……但我只说:“也不要太急,慢慢来吧……”
“可吕擎信上电话上都催促,后来连母亲也这样讲了,说让我先走,店就由她暂时照看一下。其实我正在想法把它转包出去,这样虽然要受点损失,总比让老人受累、关门好啊。”
“小涓呢?”
“小涓没事,现在就等我了。”
“你们大约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很快,大约一两个月吧。”
我的心怦怦跳。天哪,眼看朋友全家都要移居到葡萄园里去了,而那里却面临着最大的危机……可我能阻止她们吗?不能……因为这是一个长久的梦想;虽然可以设想,当没有了心爱的杂志,我们这样一些人居住在园子里将会何等寂寞……那里毕竟是一片荒野。这对于我和吕擎他们还好一点,因为毕竟是男子汉;女人呢?她们一直搁在荒原上,这是否有点太残酷了?一次大迁徙对于男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女人跟上了,就意味着整个家庭的迁移……我对整个事情负有多么巨大的责任啊,接下去发生重大变动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三个……怪不得我感到了那份难以承受的沉重,原来我面临的是如此重大的抉择。
我真的处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上。
怎么办?现在就阻止她们?
吴敏说:“你总是皱眉头,像我们家吕擎一样,心事重重,这样多累呀。”
我没有应声。是的,我该独自一人好好想一想了。我告辞了。
在大街上,我发现所有人都急匆匆的,惟独我一个人缓缓而行……我在街上兜了一圈又一圈,太阳老不沉落,时间过得真慢。好像应该再到哪里去一下。我琢磨了一会儿,想到了小涓——真的,回城后还没有见到她呢,应该马上就去找她。
她分配到一所中学后一直没有报到,正通过熟人进行二次分配。事情有结果之前,她只能待在家里。她事事都想模仿吴敏,后来等得不耐烦了,就决定暂时到那所中学里去报到,然后再设法像吴敏那样——干脆辞掉。实际上她一直没有到学校去上班。
奇怪的是,她见了我并没有问葡萄园的事,只谈了没有几句眼圈就红了。她哭了起来,呜呜地哭。小涓要比阳子小好多岁,实际上是一个很小的姑娘,是真正的早婚。她哭起来完全像个孩子,边哭边说:
“我想阳子!他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养只猫了,这是真的……”
“阳子前不久刚回来过,你也去过啊。”
“我想他,再也不想分开了……”
“那你就去好了。”
“可我也不能老去呀,还有,我们这儿的家怎么办?有人说我们一离开就会被人偷光。吴敏有时要来做伴。”
她说要等吴敏把店里的事情办妥就走……我说:“那就好了,你不要哭了,反正很快就要团聚了。”
小涓哭着:“我才不在乎这里呢,我要去找阳子……”
她的话让我一阵感动。瞧吧,梅子缺少的就是这种精神。梅子如果说一句:你这一辈子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那将会多好啊,那将同时改变我们两人的命运……前些年我们俩一块儿背着简易帐篷在平原和山区旅行,那一段幸福的时光让我至今难忘。
眼前的小涓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太需要一个兄长了,而梅子却有一种可怕的独立『性』——像猫一样温柔而独立,有时甚至是冷漠……小涓抬起头来,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两眼就哭得通红:“我很孤单,朋友很少,以前的同学都分配到各地去了,我没事就到吴敏那里。有时淳于黎丽也去那儿……”她说到这里突然察觉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巴。我让她讲下去。
“阳子不让我讲。”
“请你一定告诉我!你经常和淳于见面吗?你们联系多吗?”
她吞吞吐吐,像下着一个决心。
三
最后她还是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阳子离开时特别嘱托小涓,让她有时间去看看淳于黎丽,有什么事也好照应,只是让她一定不要把对方的事情告诉我……
我听了一声不吭,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原来阳子比想象的更善良也更细致。他可能认为淳于黎丽正与那个处长在一块儿,不想让我再掺和进去——他觉得我对她的关心应该到此结束了。但他又怕淳于黎丽会出什么事,就暗里叮嘱了小涓……我从心里感激阳子。是的,我当然明白那种没法解脱的沉重到底来自何方……这样静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变得急切起来:急于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可小涓说她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这是真的!我去她的宿舍,小门老是关着……”
在她的目光下,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们像兄妹一样,很感动。淳于黎丽在这儿常常流泪,她说不知道你在那儿怎样了……她说不能去看你,因为她发过誓……她当时正跟一个处长恋爱,可后来才知道,那叫什么‘恋爱’啊,那完全为了离开兄长——我问那个人可爱吧?她没有做声,只是苦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说马上就要登记结婚了……”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天,不,星期六……”
我一声不吭。
“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处长吗?”
我摇摇头。
“阳子也没见过,他只是老远见他们坐在一条石凳上。我出于好奇,有一次就看了一下,是偷看。那个男人五十左右,脸『色』很黄,头发稀稀的……”小涓咬了咬下唇,“有一天,淳于黎丽在这儿玩,往外掏东西,不小心把自己的一封信掉在了沙发垫上,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是处长写给她的。我好奇,就打开了信。有一些焦干的玫瑰花瓣掉出来;当然是一些热烈的情话,让我不好意思。信的末尾还画了一只小猫。原来这个大男人爱猫成癖,直到现在还是搂着猫睡,所以人并不坏……处长是刚刚离婚的,他爱人到淳于黎丽的学校那儿好一阵闹,全校的老师都围在那儿。那一天她在我这儿待着,我们俩谈了一夜,天亮时她还要赶回去上课……”
我想起了什么,问:“淳于黎丽在哪个学校?”
“她就在小宁的学校啊,是小宁的老师。”
我愣了一下:“不可能!”
“淳于黎丽教他们音乐,还负责他们的手工制作课……”
我想离开了。我想马上回去……小涓在后边喊,我充耳不闻。我急急地往学校赶去……学校门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天太晚了。
我返回家里,梅子正把小宁从膝盖上扶下来,给他辅导功课。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有点粗暴,这在过去是很少见的。梅子奇怪地瞥我一眼。我说:“小宁,来,把你所有的手工制作都拿来,我看看……”小宁高兴得跳了起来。梅子说:“我正为这个批评他呢,他的功课越来越差了,以前都是一百分……”
我没有在意梅子的话,一直看着小宁从一个纸盒里边搬出了一个更精制的小纸盒。小纸盒打开,他的手工制作,这些了不起的创造全摊在了写字台上:一只绿『色』的斑马、棕『色』的小青蛙、小猫、小刺猬、大公鸡、一辆火车、一柄斧子、一只小花篮……它们都做得精美绝伦,我真有点不能相信,这竟是小宁做成的!每件手工制作品的边缘上,都有红墨水写下的分数,都是满分。我抚『摸』它们。梅子在一边看着。
“多么好,做得多么好!”我忍不住感叹。
“这是过去,现在做得越来越差了,你看,这是他现在做的。”
我发现在另一边放着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刚刚做成的小猫。
“这是第二次制作了,你看,还不如第一次做得好。”梅子把两只猫摆到了一块儿。
小宁有点委屈,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后来终于忍不住了,鼻子一缩哭了起来。
梅子去哄他。
小宁越哭越厉害,怎么也哄不好。梅子生起气来:“还好意思哭呢,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你越长越大了……”
我让梅子做饭去。她走了。接着我就把里屋的门关上了。我问:“小宁,不要哭了,给爸爸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小宁抽泣着:“原来的淳于老师告诉我这样做、那样做,有时还亲手给我修改。可现在换了另一个老师,她理也不理我,对我们小同学一点也不好……”
“就是淳于黎丽吗?”
“嗯。她对我可好了,老要抱着我,同学们都走了时,她就抱着我。”
我的声音像叹息:“啊,那她现在哪儿去了?”
“好长时间没来上课了,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小宁瞪起眼睛问了一句。
“我明白了你功课落后的原因。这不要紧,淳于老师还会回来的。”
小宁望着我:“我们都想淳于老师,我爱她,爸爸!我爱她……”
“你爱她吗?”
“我特别爱她。”
“特别”两个字在稚嫩的小嘴里吐出来让人感动。我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开门出去。
梅子就站在门口。我看了她一眼,她走开了。
四
第二天我要去学校接孩子。
学校门口,大概我是所有家长中来得最早的一个。我在刷了绿『色』油漆的大铁门前徘徊,学校的老传达笑眯眯地看我。他大概在想:多么好的一个父亲!当然老人误解了,我是所有学生当中最差的一位父亲,我有点失职。我只想孩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时候,回忆起他的童年,也许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学校门前的人仍然没有多少,问了问老传达才明白,原来离下课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呢!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好笑。
正这时,我见过的小宁那个班主任拿着粉笔盒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那只猫正等在那儿,她弯腰就抱起来。她正要走向办公室,可往门口瞥了一下发现了我,就抱着猫走了过来。我告诉她来接孩子。“来这么早呀?”“我第一次接孩子,疏忽了放学时间……”
姑娘笑了,邀请我到办公室坐一会儿,我去了。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把粉笔盒放在了一个没有打开的风琴上面,猫却搂得紧紧的。我看了一眼,是一架崭新的风琴,不过这架风琴跟我在园艺场子弟小学看到的那架风琴大致一样,只是上面撒了好多污迹,在这里基本上是被当成放杂物的小木桌用了。
“你会弹风琴吗?”
“大家都不喜欢弹,现在有手风琴了,还有一架钢琴——我会弹钢琴。”
“风琴的声音多美啊!”
她笑了,下颏蹭着小猫的脸,它很快发出了呼噜声。我突然想到她说过“知道你一点……”有些好奇,就问:“有谁向你说起过我吗?”
“淳于老师。她提过你……”
“淳于黎丽!她今天在这儿吗?”
“没有。你不知道吗?她请了婚假。”
“噢。”
“不过后来好像他们吵架了,她走得很突然,她爱人到我们学校里来问,我们都不知道啊。新郎慌慌张张的……不知她现在回来了没有……”
下课铃响了。我走出办公室。我的眼睛搜索着,看到小宁就大步走过去。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来牵我。我把他抱在怀里……小宁给搂得太紧,喊起来。
我大步流星地把他抱出校门,放到那架吱吱嘎嘎的自行车上,猛力往前蹬。小宁在车子上喊着“爸爸”,我什么也没有听清,嘴里却在念叨:
“她不辞而别……”
“谁不辞而别?”
我没有回答,把他放到了离家二三百米的巷口说:“爸爸出去一趟,你回家吧。”
小宁不解地站在那儿。我反身骑车走了。
我直接到了那个机关宿舍,问了一下传达,打听了一下那个处长的住处,然后急急地找去。我敲开了一个贴着喜字的暗蓝『色』的小门,是二楼的一套三居室。
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我说找处长,老太太就喊着往里走了。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把灯按亮了。这时我看清他的确很老了,头上还包了一块『毛』巾,肩上蹲着一只猫,这时不好意思地从头上取下『毛』巾来。我发现他两眼浮肿,神『色』慌张,一脸憔悴。我开口就问:
“淳于黎丽在吗?”
“你是?”
“我是她老家的人。”
“老天,你看,我快急死了,我正……”
“怎么回事?”
“你看,”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条,“她留了张纸条,我下班来家一看,就是这么一张纸,人不见了!”
我一把将纸条抓到了手里,见上面写了这样几个字:“我回母亲那儿去了。”
我觉得眼前一阵恍惚,脑子里嗡嗡响着。
我重新去看那句话时,纸条已经从手里飘落了。
“怎么、怎么回事?”
我问:“你见过她的母亲吗?”
“没,没有啊,她从来没、没讲过母亲……”
“你这个混……球!”
“你、你怎么骂……你骂谁?”
“你这个昏头昏脑的家伙,我告诉你:她母亲早就去世了!”
《驳夤夜书》
[爱猫者说]
我曾于多年前郑重作过建议:国家应该设立爱猫日。这不仅是因为目前的流浪猫越来越多,已成为一个广泛的社会问题;也不仅是因为爱猫的人为数可观,以至于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庞大群体——我甚至想过,如果在西方社会里搞选举,候选人单单是不断传扬自己爱猫成癖这么一条,就会拉到相当多的选票——我的建议其实是建立在一个更深层次的认识之上,即这样有助于改造和完善我们的国民『性』、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和谐美满与安定。国民『性』如何,的确关系到一个民族的未来和命运——如此看来,是否有更多的人爱猫,就绝不是一个如何对待宠物的小问题,而是直接与国家和民族前途联系在一起的大问题。
有人会认为这是没事了瞎嚷嚷,是吃饱了撑的,是一种无聊。是的,这就是某些人惯有的那种狭隘思维:粗糙、想当然、又硬又直。由此更可以证明某种倾向和特质的培植之重要之紧迫。一个民族如果是粗糙和粗疏(其实是粗俗!)的,那么即便财富积累得再多,也绝不会有精致的思想和生活。有人总以为爱猫是一种闲情逸致,他们就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有的人连温饱还没有解决呢,待猫却亲如手足!而有的人腰缠万贯,对猫却是深恶痛绝,抓起来往墙上扔啊!可见这完全不是一个钱的问题,更不是一个有无余暇的问题,而是心灵质地的区别,是人『性』的不同之不同。
上帝对我们如此体恤:瞧他老人家,觉得我们人间太缺少忠诚了,就造出一个狗放在我们左手边;觉得我们人间更缺少温柔,就造出一只猫放在我们右手边。这是让我们学习它们二位啊!女士们先生们,你意下如何呢?
我通过多年观察发现:几乎所有爱猫的人都多情多趣而又心地善良,他们无论男女,都是那么善解人意,易于相处。不客气地说,爱猫的人也相对聪明一些。可见这都不是偶然的。猫作为一种动物,有着其他动物所不能比拟的极为独特的形体与灵『性』:体态之娇媚,动作之顽皮,无有出其右者;更有柔顺聪明和顺从依恋,有床上缠绵酣睡之朦胧。总之妙物一个,言说不尽,实为上天珍贵之馈赠,人间相伴之厚福。那些更加偏重爱狗的人虽也不错,但二者『性』情之间却仍有较大差异。像猫那样更曲折更柔细的心情,一般而言狗是没有的。狗忠诚勇敢,猫儿何尝不是。男子爱猫,犹似珍爱女子;女子爱猫,几如亲近儿童。
单讲猫儿之美,也可谓惊世骇俗。遍观世上生灵,谁有如此明亮之大眼、小巧之鼻梁、秀气之双耳、滑稽之胡须、柔软之肚腹、憨憨之巴掌、绚丽之花纹、清爽之精神?一猫端坐厅堂,即有温柔气息散发出来,家居氛围倏然浓烈。无猫之家,空空『荡』『荡』索然无味;有猫之家,熙熙煦煦和蔼可亲。长期以来,我想写一部《美猫赞》,且采用汉赋体例,只可惜才疏学浅,生怕贻笑大方,久未成篇。但这里字拙心诚,却也聊胜于无,说出的无非是一些家常话语,只留给那些有心之人。
失眠者有个切身体会,即无论怎样的重疾,只要有一猫儿卧在枕侧,待那呼噜一起,必能随之同酣。发火者也有些儿心得,即气上心头之时,只要有只猫儿缓缓倚将过来,暴怒也就消了大半。至于嗝逆、食滞、神痴、恍惚诸种不适或病症,猫儿也都具备或大或小的疗效。近年西方高人依赖先进科技又有了新的发现,即猫儿呼噜声中有一种超凡高妙之声波,此声波竟然具有天然神奇的治愈能力,多种疑难杂症,悉数攻克。
当然,猫儿之功效实在不能够以实用来概括,这样也就怠慢了它们。它最重要的功用或者说异能,根本就不限于日常使用,比如现代人绝少为了捕鼠才将它收为家庭成员的,而更多是为了心情喜悦,为了精神的寄托。说到这里也就明白,这一切又哪里是金钱所能购取,更不是实用所能解决。一旦猫儿与人情同手足,也就变得两不分离,情深意浓。猫儿的喜怒哀乐无人否认,除非是四六不通的老赶,没有谁会持半点异议。
爱猫者增多之日,也就是柔软心肠普及之时。举国上下,家家养猫,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有一颗爱猫眷恋之心,世界就将变得热情洋溢。这哪里是什么小资情调,而是人生在世的不刊之论,是历尽沧桑的深情一叹。呜呼,新的世纪,敢不爱猫乎?
[批驳]
荒唐『乱』弹,以至于此,开放之世,何谬不有。窃以为谈猫为虚,纵情为实。该文作者必为『色』痨花痴无疑,些许声『色』自文中渗流而出,难以掩藏。吾则认为,纤纤女子,爱猫也情有可原;伟伟丈夫,岂可玩物丧志!君不见冷肃年代,人人斗争,个个忙碌,哪个还有闲心饲猫喂狗?而今一声解放,万众松弛,满街小兽,成何体统?曾几何时还批判西方,资产情调,抱猫唤狗;转眼间中华大地也畜满为患——皆为小畜,既无食用之价值,又无耕载之功用,可见净是儿戏荒诞之举。如此市相,实乃亡国之兆,我也——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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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国家设立了爱眼日、教师节、植树节,更有父亲节母亲节等等,该文作者想必是受到了启发。但是为一个畜类专门制订出全国『性』节日,会不会有不好的国际影响?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是地球村、一体化,做什么事情都最好考虑一下外国人怎么看。我认为作者并非有什么不良用意,如真有这样一个节日,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但惟一的不足,可能还是有碍观瞻吧。
我个人的意见是否加以折衷考虑:下一个内部文件,号召人们重视一下猫的饲养,并适当督查一下落实情况。如果这样,大概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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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谈怪论,令人发指!有人就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还不到穷奢极欲的时候。艰苦奋斗的精神,再有一百年也不能丢!作者文中有几句话也说到了点子上:吃饱了撑的!这个人如果不是游手好闲之徒,就一定是个享乐主义者!他与人民大众的情感是格格不入的,绝不是全民奔小康的那种劲头,而是十足的十里洋场买办『性』情,是后资本主义和后殖民时代的一种腐朽情调。可以作为一个腐化无聊的生活标本、一个典型。
《奔向终点》
一
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行字:“我回母亲那儿去了。”
而她的“母亲”已长眠于地下……一个不祥或不合逻辑的推论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我又试着去想“母亲”这两个字的虚指——她到底会把什么比做“母亲”呢?当然,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她的出生地,即那个藏徐镇;还有她母亲生活过的那个东部小城,这些地方似乎都有可能被她喻为“母亲”……
我匆匆告别了梅子,甚至没有在她的惊愕面前多作一点解释,只告诉她:事情紧急,这事情十分重要——等回来再详细说吧……
火车铿铿锵锵,像『逼』人的催促。我上车后一下仰靠在座位上,想使自己安定一会儿。我这会儿想,无论淳于黎丽现在的结果如何,但有一点可能是肯定的,即她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新房”里去了。她这次显然会深深地伤害到那个新郎,但那个爱猫的男人一定也伤害过她——作为一个女人,她给予了对方最严厉的回应。
淳于一族的血脉是决绝刚烈的,可惜对方没有研究过这个家族,没有关于她的一点点知识。
她如此急切地“回母亲那儿去”,这让我觉得自己的整个神经好像都绷在了一个点上,全身的血『液』也在加速奔流。直到现在,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一直压在我身上的那种不可抵御的沉重其实就是一个不祥的结局。可我们恰好又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但愿它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这么快地来临……我的脑海里暂时抹去了其他一切牵挂,葡萄园、刊物还有那个平原上的险恶阴谋,一切全都飞得光光的。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和她的危险的决定,只有她留下的那句谶语。
火车吭吭哧哧喘息起来,开始攀爬鼋山山脉——半岛的“屋脊”了。接着它还将穿过几个黑暗的隧道,然后抵达终点,我将在那儿改乘汽车直抵平原——这时候恨不得立即赶到藏徐镇去。
只是在火车驶进了那个东部小城时,我才猛然记起什么,想是否应该马上下车,先到淳于黎丽母亲工作过的那个单位还有旧居和邻居那儿看一看?这样想着,火车一靠月台我就抓起了背囊。
匆匆赶去那里,仔细找了问了;我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和继母,寻觅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坐在一道水泥台阶上擦着满脸汗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我到处打听她母亲的坟地,好不容易才在小城公墓那儿找到了——这是一座很小的、刚刚长了一层荒草的坟头。墓园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四周没有多少人,因为不是节令,来这里的人不多。
我徘徊着,直等到太阳落山我才离开。踏着墓园外的青石小路时想:也许淳于黎丽根本就没有打算到母亲这儿来——那真的只是某种晦涩的暗喻?既然如此,那么她到底会去哪里?剩下的时间我在小城里徘徊着,并没有马上离去。因为我心里还在渴望一个奇迹,后来又一次回到公墓那儿,心想她只要从这一带经过,无论如何也会踏进这个墓地一次,会看一眼母亲的坟头……因为这个想法固执起来,我就在小城待了两天。白天,公墓里不断有一些人进进出出,有人哭得伤心。我在想我的外祖母、父亲母亲,想他们最后的日子。我没有眼泪,我的眼睛已经被连日来的焦灼烤干了,结膜发疼。
我仍旧琢磨着纸条上的那几个字。医院那一幕又在眼前闪过。我朦胧觉得自己正在与一个奇怪的东西赛跑,它也许真的会夺走淳于黎丽。
我一刻不停地奔往藏徐镇。又是那个十分熟悉的、沉默而又破烂的镇子。不知为什么,刚刚下车心里就泛起了一个预感:这儿不可能藏下那样的一个儿女。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她不会在这里。问了许多镇上的人,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忙忙碌碌,说起话来伸着手指点点画画。淳于家族的人听我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咕哝说:多少年了,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孩子,她和母亲一块儿,像个鸟儿一样飞走了——谁会到这个苦地方来?
我在镇子干燥的街道上转悠着,无奈而焦躁。
我想在不同的人的心中,“母亲”这个概念是不同的。对我来说,它可以是具体的人,是故乡,是那片苍茫大地……我在太阳西斜时分走出镇子,来到了离镇子不远的殷山遗址,站在了莱夷古国的那一截夯土墙下……这里早已荒无人烟,一片凋零。在这个秋天里,没有人来凭吊,也没有人来勘察古迹了。我是惟一的一个远方客人。在古国的半截城墙下边,我站立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些供品:它们经了一场雨,有的已经发霉了。这显然是许多天以前放上的。可见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血脉的记忆何等坚韧,莱夷的后代毕竟没有湮灭净尽,他们当中仍然有人在寻觅自己的故国之魂,来这儿寻找自己的勇气和根『性』。
每次面对这片遗址,我的心中都要滋生出一阵悲凉和忧伤……再次领悟淳于黎丽留在纸条上的话,好像此刻才稍稍触及了它的真正含义——对她来说,也许这真的是一次告别和开始,是一次长长的流浪——就像失去了家园的族先一样,她将在这片再也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上无望地奔走下去。
二
从藏徐镇到葡萄园已经不远了。一个朦胧的幻想正随着接近这片园子而变得强烈起来:她能否一路走到我们的葡萄园里去,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这个时刻我在心里悄悄呻『吟』:你还多么年轻,无论从哪方面看,你的生活只算开始了第一个段落,没有什么可以毁掉它,无论怎么说,都好像是这样,你可一定要打起精神——即便有一个或几个负罪者,几个在徘徊和犹豫中铸成了大错的家伙,那都构不成孤注一掷的理由……同时,某些人今后再也不必奢谈道德,因为由于其怯懦和或多或少的虚伪,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至此,我的头脑中又一次闪过了那个破衣烂衫的人,那个在我们葡萄园的大门口突然出现的挚友,他就是那个卖锡壶的人……原来你每天都在厌弃和憎恶的邪魔就寓居于自己的躯体之中,他们其实完全不需要手提矛枪四处寻觅了……吕擎和阳子就淳于黎丽对我的辛辣嘲讽,那种椎心之言,又一次在我耳边鸣响。
经历多日焦虑奔波,我的脑子木木的,眼白变得一片血红,头发芜『乱』,两手空空地回到了葡萄园。我突兀地出现在园子里,让大家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得太清,只对他们说: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拐子四哥拍我的肩膀,摇动我,我睁大了眼睛盯住他问:“没有人来吗?她,一个……”
“你在说谁……谁啊?”
“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她!”
我安静下来。在他们看来,我的一双眼睛熬得有些吓人,整个人已经无比倦怠。吕擎和阳子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他们听了我一路的跋涉,也有些焦急了。吕擎很是沮丧,说:“这样的女人会是相当冲动的,她这次离家出走,究竟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实在是很难说。”阳子叹息:“这闺女真可怜,找了那么一个家伙……她大概受不了他了!可她一开始就该想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回答的就是阳子最后的询问。一个人的自戕和决绝之间,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这太复杂了,我们无法回答。
人没有找到,其他事情也没有着落,我不能在园子里长待下去。歇了两天,我只得又一次告别大家,匆匆上路。
回到城里,我想从小涓和吴敏那儿听到一个惊喜——没有,没有任何关于淳于黎丽的消息。我去了学校,小宁的班主任仍像上次一样重复说:她结婚了,她丈夫来找过……最后又见到了那个倒霉的处长,他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眼睛比上次肿得更厉害了,回答问题前言不搭后语。这是一个不幸的、让人可怜的家伙。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梅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并不想问什么。我斜躺在沙发上不愿活动,疲惫和失望压得我一动也不想动了。梅子在一边忙碌,说:“我知道你是为杂志的事儿焦心,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啊。你该做的都做了,最后也只能这样啊。”
我坐起来:“只能这样了吗?”
“爸爸说,牟澜告诉他,一些人一直在看你们的杂志,他们正恼火呢。”
“你说他们恼火杂志?还是刚刚发生的那些事?”
“当然是杂志吧。”
我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百足虫’!他应该帮我们,还有姓李的……牟澜到底怎么说?”
“他就是说,有些人不高兴了……”
“哪些人?”
梅子摇头:“他没有说,肯定是一些重要的人,不然他不会对爸爸说的……”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强烈地牵挂。我已经不能在这座城市里待下去了,尽管我想在这小窝里睡上三天三夜……我再次找李大睿,未果,又去找了雨子和川流——奇怪的是他们虽然并不看好杂志的前景,却对“一些人”不高兴的原因说不具体。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种事不能再具体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沮丧而又疲惫。奇怪的是越是困乏越是难以入眠,我只好一遍遍翻动那本秘籍,并且第一次描绘出一张地理草图,还从中确认了葡萄园的坐标:黄河东部,小平原,莱夷古国,老铁海峡,海角……
三
园子里所有的人都满脸喜悦。那个一直像一块乌云、像一场瘟疫一样笼罩着我们的闵小鬼,被狼狈地调离了这个平原,并听说走前被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这家伙应该法办才是,就这么挪挪窝儿算完了?”四哥愤愤不平。可是我们心里明白,一切远没有那样简单,这已经是大喜过望了。不知为什么,我宁可更多地将这个聊可自慰的结果记在李大睿身上,而不愿相信岳父——或者是一种合力也未可知。
不言而喻,接下去新的一页即将翻开,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大胡子精简直乐坏了。他一进到园子里就哈哈大笑,说话的声音很大,震得四周嗡嗡响。他动不动就来这儿,整个人精神焕发。在他看来,这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次胜利。据说他的对手凌春利蔫了,那个宽脸竟然不顾廉耻地到我们葡萄园里来,弓着腰,赔着笑脸。大胡子精的助手,那个女书记刘宝也笑得合不拢嘴,见到我时显出非常高兴的模样,然后询问一些城里消息。
我没有提到杂志的事情。多么滑稽,经过一场苦斗,酒厂和发行部都保住了——保住它们的目的恰是为了让我们心爱的杂志生存下去,因为它简直是狂涛大作中的一叶扁舟。而现在的尴尬是,我们刚刚依靠一场苦斗保住了其他,这份杂志却要面临又一次更大的磨难。这是我离城时从雨子和川流那儿再次确认的不祥消息:那个“百足虫”可能出于自保的目的吧,已经对杂志放出了重话。这当然是说给那“一些人”听的。我暂时没有说什么,一方面还要等等看,另一方面我真不知道将如何面对这个又一次『逼』到眼前的、更为残酷的现实。
我看着刘宝。她大概是受大胡子精的感染吧,这会儿也走上来,拍拍我,轻轻的。
我转脸去看武早。他的神情一直沉沉的。大概我们分别得太久,他有许多话正不知从何说起。我也一样,令我高兴的是他这会儿看上去一切还算正常。吕擎私下里告诉我:我们真该感谢罗玲啊,她每个周末至少来这儿一次,和武早交谈得越来越多,这才让老武安定下来……
夜晚,肖潇和罗玲都来了。武早又恢复了以前的兴致:从住处搬出了所有私藏的美酒,从中选出一瓶,给大家一一注满了杯子。
我品了品,苦得厉害。他告诉:这就是苦艾酒,一般情况下只能放三十克干艾叶,而咱呢,放了三十五克。
“怎么样?”武早不无得意地问。
罗玲说:“太苦了。”
拐子四哥喝得太多,脸『色』红中透紫,又唱起了我们都熟悉的那种哩哩啦啦的歌。这是流浪汉的歌,它马上让武早两眼放光。武早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一阵突来的沉寂。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武早——他正深深地埋下头颅,双肩抖动,一团卷曲的头发颤着。当他抬起头时,所有人都惊讶不已。他的脸上挂着晶亮的泪花,双唇颤抖着『吟』哦道:
“我总看到一个‘我’,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四处巡行……”
拐子四哥嘴巴张着,盯住了他,拐着腿迎上一步,大声喊着:
“孤苦伶仃,四处巡行……四处巡行啊——四处巡行!”
武早拥紧了四哥,用力拍打着,又做出大雁飞行的姿势。四哥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动作。肖潇和罗玲一直看着这两个男人,眼睛里是惊讶的神『色』……
大家喝着。这是我们自己酿出的酒,可它真的太苦了一些。
今夜星光闪烁得厉害,那一团团的星云像在剧烈燃烧……我看见斑虎高高昂着额头——它的眼睛似乎也泪花闪烁。
有一只孤独的大鸟从空中飞过。我闭上眼睛,好像清晰地看到长空被它抽出了一条弧形脉管,一些金『色』的沙粒在其中流动、奔涌。一种巨翅拍击的声音由近到远,渐渐消融于一片绝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