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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16章 前夜—后夜
《前夜》 一 那一天你走得这么匆忙。无奈。天太晚了,你不得不走。我一直看着你消失在这条斜巷的尽头。我的小屋对你来说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这让我一想起来就难过。不幸的是你走得越远,我的心离你越近,最后像是挨在了一起、合在一块儿跳动。怎么办?我们是这样的一对:都来自东部,来自那个平原,如今都挣扎在这座城市里。 我一个人给扔在黑夜里,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想法救出自己。就是白天我也不会安静下来,心里像是装满了火『药』。它早晚会把我炸飞,这让我想起来发抖。你也担心。你因此寝食不安,人都熬瘦了。你大概多少有些后悔了吧?后悔我们不该认识更不该交往……这样想你会生气吧,我也生自己的气。 好了,我再也不这样说、不这样想了。 我已经有些老了。尽管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可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青春在我这儿是最靠不住的玩艺儿。你常常取笑我的幼稚无知、我的顽皮,这等于是对我的一种委婉的安慰和奉承。也许我的年龄没有那么大,可我经历的坎坷实在太多了。你知道我们家的事,父母的事,我的事。我觉得你会嗅到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瞧我又来了你嘲笑的学生腔。可这是真的,我担心它有不好闻的气味。不过你总是说:你身上有一股李子花的气息。 我好几次在李子树前停下来,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气息。 最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你心里想出来的,你在想小时候,那是童年的气息。我才没有那么清纯,尽管我一直盼着身上带有那片野地的青生气——哪怕只有一丝丝也好啊…… 二 你如果这会儿没有入睡,伏在窗前就会听到一匹小马嗒嗒跑过去的蹄声。这匹小马还没有被人镶上铁掌,可是它半夜叩在柏油路上也够响的了。它跑一阵,又停下来听一阵。它望着这座城市,觉得它像一座『迷』宫,密密麻麻一片灯火怪吓人的。 它在这深夜里转悠,走啊跑啊,全是因为一个人,想着让他来牵走它。 它心甘情愿这样,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找到了归宿。它傻乎乎地踩着这座城市的街道,一夜一夜,担惊受怕。它记住你曾经夸过,说它的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长长的。它为这个自豪和骄傲,因为你喜欢它,它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变得美丽。 这座城市的小巷太黑了。寥寥几盏灯照不透这儿的深巷。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真怕闯入绊马索,让那些等在暗处的人绞起来。它一想起这个就哆嗦。它还是在这街巷里来来去去窜着。它心里只有一个不灭的念头,就是要等他来牵走。 它痴痴『迷』『迷』挨到了下半夜。没有人来牵它。有一次来了一个流浪汉,那家伙破衣烂衫,满身臭着呢。可是他和它一样,都是午夜城市街巷的游『荡』者。他和它都孤苦无援,踟蹰在谁也不认识的、别人的城市里。 三 我因为渴望就不停地做梦。我连自己都害怕了。我听着半夜城市喧哗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这和起风的大海一样。我以前在海边出神,想的都是激动人心的事。我那时就幻想长大了以后,我会遇上一个什么人,想着自己早晚会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妈妈太不幸了,她说:孩子,你可不要像我啊。你是我的兄长,在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只有你是我们老家的人。我和你在一起时,真想伸手『摸』『摸』你的眼睛,在心里悄声问自己:这大概不算什么过错吧。我害怕,没敢那样,没敢伸手。你可不要怪罪我啊,我又不能说谎。 又一年过去了,仿佛到了最后的时刻。最后的时刻。 我想把自己交出去,就像别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交出去。我多么大胆地告诉了你,当然是半夜里,偷偷对自己说的。我是东部小城的孩子,更是这个夜晚的孩子。我在急急的喘息声里,又一次重温你说的那些故事,比如沙岗,比如李子花什么的。半夜,这儿听不到风吹那棵大树的声音,更听不到夜『露』的滴答声。这是一个焦干的城市,我们东边来的孩子分外容易渴——我们多么——渴! 就为了解渴,我有一天肯定会畅饮一顿。让我们一起来畅饮吧。我如果和别人一起,会亏欠死了。晚上,我问黑影里的一个人,这人就在想象中站着,听我说话——我好像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像午夜的微风似的,因为我说的是这样的事情,太害羞了。 四 在童年的海边,在柳枝掩映的地方,我差一点犯下可怕的过失。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因为年幼无知。我想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对兄长什么都不能隐瞒……那天我和一个拉网的壮实小伙子躺在一起,他就像平时拉网那样,一点衣服都没有穿。他让我也这样,互相看着。他的身体是古铜『色』的,手脚真大,真有劲儿。对他来说,我知道天大的沉重都不在话下,再大的险阻都挡不住。那一天我们一直待到半夜。你知道,人到了半夜什么办法都没有,那是一天里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一直说:来吧来吧来吧。 今天又到了那样的午夜,可是你又在哪里呢? 我的耳朵里全是那天海浪的噗噗声。它在扑打我这道并不结实的堤坝。它这会儿就要塌下来吗?我因为恐惧和探险似的快乐,大声叫了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吓坏了。他捂着耳朵,最后跑开了。他忘记了自己的衣服,最后又急匆匆回来取…… 其实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是他太胆小了。我这会儿想起来还一阵后怕。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太胆小了。你呢?你大概也是一样。 我因为渴望就那样大喊大叫。眼前这座焦干的城市,让我骨髓里都是渴望。 半夜了,我必须这样说,我要如实地说出自己的过去,还有现在。 你说这儿并非自己的久留之地,你要走开,某一天会转身离开这里;不仅如此,你还会走得更远,会一去不再回来。男人有时真是这样。我也会学你那样,因为兄长从来都是我的榜样。尽管你没有像另一些人一样,不停地重复“远行”两个字,但我知道你是说走就走的人。你这个倔犟的家伙啊,谁都没法改变你。 我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女人一生遇到的最大奇迹不是别的,就是一颗男人的心。那得是怎样的心?用书面语来表达,就是:执着、倔犟、不屈、仇视、深爱,却又如此的善良和柔软。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心,怎么都难以回避,难以回避啊。我是一个幼稚的人,也许像兄长说的,一辈子都长不大,可是我能分得清真假,能看到能找到那样的一颗心,这也是我的本能——我不说,我把它装在心里,放在半夜里悄悄吐出来。 我这不是犹豫,是个约定。约定了你是我的兄长,所以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如果草率起来任『性』起来,就成了愚蠢的人。 我期待着又拒斥着。我向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你多么宽容啊,真正的兄长才能这样宽容。我正在享受这样的宽容带来的陶醉和幸福。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们读啊说啊,一天又一天啊——我们多了不起啊。我们真的是莱夷人的后代啊。 五 这真像一个古老的游戏。如果不是我们俩,我们的过去和现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愿回想的。我们会嘲笑自己的书呆子气和学生腔。但是我们都知道,当时我们可没有这么简单和肤浅。 你最终把我介绍给自己一帮最好的朋友。我得承认,他们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我以前最害怕的就是所谓“朋友”。这是两个可恶的字眼。你们把它们彻底更正了、重写了。我知道自己以前错了。 朋友往大了说就是一场约定,往小了说就是互相不会取笑的一些人。 没有朋友,就会孤独。人没有朋友不行。女人没有朋友,一辈子就成了老处女。我仅仅因为这一点也要感激你啊。因为后来,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在这座城市里才能透出一口气,能活过来。 你们之间的争执和玩笑我都愿意听。你们这些人有时也蛮孩子气的。可是你们即便肤浅地幻想着什么、筹划着什么的时候,也不显得那么可笑。幼稚的深度,这是我过去不曾明白的。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幼稚是最有深度的,而老谋深算是最可笑最浅薄的。 可是,可是,我的青春在这种古老的游戏中一点点给耽搁了。我可老大不小了啊。我要去海边找那个拉大网的小伙子了,他健康得就像一头牛犊! 六 “我是一个老家伙”,你后来总这样说。你在模仿某些老人说话。我觉得有趣,人这一辈子,许多时候都在模仿别人啊,你也没有例外。从年龄上说你并不太大,起码不是老苍苍的模样。我知道你在说自己的心,是的,它有时可能真是够老的。不过它更多的时候像孩子一样天真。 你的一些主意就像孩子,你的一些想法活像外星人,你有时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会让我大吃一惊。好在你会沉思默想一会儿,一点一点转过弯来。不然你冲动起来会犯多少错误。好在你对女人从来不会冲动。这又是你的一个大缺点。你因为这个早晚会吃大亏的。 我在一边不说话的时候常常在端量你: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歌上唱道:读你千遍不厌倦。这句话有点甜腻腻的,挺俗气。可是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刚从野外回来的时候,人变得黑黢黢的,眉骨凸着,目光煞厉厉的。你累得眼窝深了,鼻梁挺了,嘴唇上全是白屑。你一瞪眼就像一个古代刺客似的。你说话不多,这一刻想的问题大概够多了,你总是在这时候计划许多。你这人瘦瘦高高,手腕子比一般的男人细弱,有人会以为你是个没力气的人。那真是大错特错。其实你这个人有劲儿,还有勇气和耐心。你是一个把所有力量都憋在了心里的人。就是说,你的心劲儿大。 我有时候想: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唠叨什么,不会打扰你。那会安安静静的。因为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它们都装在心里。人在悄没声时解决的事情,通常会是大吵大叫那些人的二十倍。聪明人会用心语。剩下的工夫就是其他了。想是这样想,不知有没有这一天。 男人没法琢磨,你也一样。兄长也一样。 你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这让我感动。老家的人说起了老家,就是最大的安慰,最大的信任。也就因为这样,我不想再听别人讲故事了。我一句都听不下去。我慢慢害怕了,知道自己弄到最后,毁和成都在你的手上。 这句话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怕一说出来会吓跑你。 彻底交付自己的日子还要等到后来。哪一天才是后来?我满头白发的时候? 要不是那一夜的到来,要不是那一场冲天大火,我还会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真是猝不及防啊,那场大火说来就来。它一烧起来大地也抖动了——这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喊破了嗓子也找不到你了。 七 你为我也为自己寻找和辨认家族和血脉,一心扑在那些古籍上。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的所有努力都不会白费。我认自己和你同族同脉,也就等于认了自己的命。你一次次给我讲老铁海峡的故事、孤竹与纪的故事,那时候啊,讲得我热血沸腾。 我知道这样的年头,人人忙于生计,再没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来路费心。太远了,自己的家族,他人的家族,管他呢。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这份耐心。记得书上说,许多时候,人还必须生活在遥远的时光里。星光也足够遥远的,可是没有星光就没有了一切,这个星球上什么都不会有了,我们脚下的泥土也不会有了。我现在总算多少明白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这么困『惑』,这么苦,原来也与血脉有关。另一个姓淳于的女人也在这座城市里,不过她早就不在人间了。她的故事好吓人,但愿我的命运能比她好一点点。书上说淳于属于一个不会苟且、难以屈服的种族。死亡的阴影在他们四周徘徊,像乌鸦一样,可他们就是不察不觉,仍然专注于一件事情。多么执拗的一种人。真可怕啊。 八 我的一个朋友,那个夏天与我一起参加了讲习班,像我一样坚持在那儿——只要是你的课她必定去听。她赞同你、信赖你。可是后来她对我说:“我就听不得‘葡萄园葡萄园’——又是葡萄园!”我问她怎么了?她皱着眉头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去过那片园子。我只将它想象成一片沙漠中的绿洲,这就够了。那些焦渴的人当然要向往绿洲。讨厌绿洲的人一定不会渴。 我不明白的是我的朋友,她为什么会如此厌烦?她怎么了?她不渴吗? 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可是她在拒绝一个从来就不曾了解的地方。这是她的自由。我也不了解,但我不会轻易埋怨。有时候人是会绝望的,绝望者没有理由在厌烦中跟随。我只是从心里盼望我的朋友能够幸福,心里亮堂堂的。我们都害怕无边的沙漠,一脚踏进去再也走不出来,那就完了。所以,要有绿洲。 它是我心中的绿『色』,它在我心中。这就足够了。 九 我梦见葡萄园的篝火旁,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可是我不嫉妒,我告诉自己,人家在绿洲里,而你在城市里,你在做梦,你可不要在梦里哭鼻子啊,这会显得非常可笑。 我如果出现在葡萄园的篝火旁,你们会用怎样的目光看我?你的朋友中有的也是我的朋友——而有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是说,我多少有点害怕他们。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的狭促和小气,可是我只能如实相告啊。 你在那样的时刻,在夜『色』深处,会偶尔想起我,悄悄地呼唤我一声吗?如果那样我也就满足了。我心中有一块水晶,它一尘不染;如果它被玷污了,我会疼死的。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在小心地一丝一丝地爱护心里的这块水晶。算了,不说这些了,太学生腔了。 在你离开的夜晚,我想去找梅子说话——我只想找她、和她在一起。我知道她一直厌烦我,可我还是想和她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不知道。只是这样想过。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你园子里的篝火,没有办法。 篝火点起来,眸子亮起来,还有人在喝酒。多么奢侈。 我什么都知道。然而我不说。你有一个葡萄园,我有一个梦。这是天生的不公,还是我的褊狭可恶?我真希望是后者。真的,我们人类难以改变的劣根,一次次在我身上生出来。我会动手连根拔了它。不过这得给我一点时间,太急了可不成。 我希望自己一直就在篝火旁边,也像你们一样,被它烤得浑身发热。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机会。 十 我想象她们——那些大眼生生的朋友,一个个都是怎样可爱的模样。想也想不出。你称赞她们的时候从来不吝言词。我当然不是她们当中的一员,我宁愿而且的确是你惟一的另类朋友。这座城市这么大,你哪里还有这样的朋友啊?等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你会明白这是真的。我不再需要什么了,等我一天天变老了的时候,就更不需要什么了。我不是使『性』子才这样说,我真的是这样想过。让我快些变老吧。 人老了会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我甚至想,我不幸的母亲如果早一些变老,就不会遇到父亲了。她的所有的倒霉事、一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了父亲。人世间再也没有比我母亲更漂亮的人了,可惜做女儿的这样说,所有人都会打个折扣。不过你会是一个例外。 我想象自己老了的一天,白发飘飘,你和你周围的人送来的同情的眼神。我会不声不响地喝茶。那时你还有心情将那些没完没了的纸片、散页、书,那些关于莱夷族的晦涩东西搬弄给我吗?肯定不会了。好了,如果这样一切也就过去了。 现在还不行。我得学会摆正位置,我是指心的位置,这是最重要的,是黑夜里的证据。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个证据,好在我还有。 我让你担忧了吗?但愿没有那样严重。我不会妨害到你一丝一毫。当我认真对待自己与梅子的距离时,就发现自己开始平静了,我没有了通常的那种不安和愧疚。这是真的,所以必须告诉你。 你后来知道了我一夜夜失眠,曾指出过我有某种“轻微的”神经质和植物神经紊『乱』之类的症状。我让你从医学科学的角度说一说,你只是笑。后来你才承认,你那儿什么根据都没有,你说你不过是从我鼻中隔与鼻中沟连接处——从那一点点皮肤的交接点上看出或想到了那些词儿。瞧你多么有趣和怪异!你就是这样一位不可言喻的人!神经质吗?也许我们都有一点。 有一部分人真的要在一个个长夜中熬和煎。这样的人是世界的警醒者。在应该睡眠的时辰里,一小部分或一大部分人恰恰因为心事而不能睡。折磨,快乐,担心,伤感,这些都能让他睡不着。呼噜声是他们所知道的人世间最奢侈的东西。那干脆就大睁双眼吧,盯视黑夜、星星、风和游云。而我,主要是闭上双眼想着你,想你现在在哪儿、干什么?像我一样地难以入睡? 十一 今天一早校长助理又来我这儿了。我又一次后悔开了门。他长得并不难看,对我也足够友善。他鼓吹自己是一个业余飙车手,说得多了让人腻歪。他难以避免地炫耀自己的出身,不在乎对方怎样看待这一类问题。 我已经赶了他多次,他忘记了还有自尊心这回事儿。他不能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放弃对他的注意?为什么?他一直痛苦的不是『性』、不是婚姻、不是爱情,而是其他。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某些人对他的忽略,比如我。“你甚至都不正眼看我一下。”他这样说。我承认他真的说对了,我哪有这样的心情啊。 他今天再次请我到他家里去做客,“我爸呀,你瞧见就知道了,那才是好客的人哩!那才是喜欢青年的人哩!”他喘着,哩哩哩。他这人一强调某个事情就要大喘着说话,后边加个哩。我知道他真正想做的一件事没有成功,那就是向我炫耀自己的家世。其实这有什么,这不过是一份粗鄙的财富罢了。在一个成熟的现代人看来,在我们这样的女子看来,这都是比较廉价的一些东西。 我摆脱这一类人的纠缠很久了。这些你都知道。可你就像隔岸观火一样,根本不管不问,更没有抓紧时间把我落到实处。我不是指婚姻,你当然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不过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肯定有,不过是我们一时没有找到罢了。我们要继续找,我们千万不要灰心。 我在日落时分的叹息啊,从不敢让你听到!我不敢让你听到! 我从这一点上来看,算是一个平庸俗气的人。我会让你失望的。我也无法超越一个平均值。我有时那么浮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无法阅读也无法收看电视——和你一样,那些闪闪跳跳的画面只会让我更加厌烦。大部分的电视节目都低于有教养者的平均水平,一般来说它是极其无聊的声音和图像,甚至极其可恶。它常常让人产生一种极度的厌恶。我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却没有事情做,就是这样。如果和你在一起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总是能带领我,将最最枯燥的事情做得有滋有味,比如看那些旧纸片。你离开了,可是我去哪里呢?我不知道。人们都说青春会躁动,但纠缠我的好像不是什么青春。让我不再安宁的,好像是一只觉悟的狗,它在我心里汪汪叫。 我能回到最平常的日子里、回到过去就好了。可是我被领出来了,我只能向前走,一直走下去。 十二 你和朋友用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把自己的辛苦之果捧到了我的面前!我真高兴真幸福,我的感动其实一点都不亚于你们几个!一本杂志,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啊!是的,它应该是完美无缺的,有血脉筋肉的。你的、他的,他们和我们的——所有的盼望和心情,都可以包容在里面。它像节令里空中绽放的礼花,迸溅着,五颜六『色』,让我仰着头看啊看啊! 它们排成一溜站在了那里,真美啊。你,你和朋友,还有我,为什么这样盼望它的出世?只有书呆子才会这样干吗?讲不明白,只是想,就像想一个人似的。为了这个人的到来,可能要受尽折磨吃尽苦头。人和书都是有缘分的,就像人和人一样。 这个世界上的书已经太多了。可是你们仍然要留下自己的一本。这是一种热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丝总要在最后一刻才抽尽的。我为你们的犟劲儿着『迷』。我应该尽自己的力量去帮你们做点什么,可惜一时还不知道该怎样做。我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跃跃欲试的人。 我把透着墨香的新书一直放在枕边。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一间作坊里,看一些人穿着围裙在忙。这是一些连夜造书的人。 十三 剩下的就是无望的等待。夜太长了,人太远了。接下去,我终于犯了一些大错。我从来不想请你原谅,因为从一开始就觉得用不着。我像其他人一样,使『性』子,赌气,最终迈出了可怕的一步。我知道这只能使你失望,但一点都伤害不到你。可是我没有走向自己的深渊,没有一头栽下去,只是在边上转了一圈,吓得大气不喘,然后慌慌逃开了。 那些一想起来就让我羞愧的事,如果从来没有发生多好啊。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向你发誓般说出这一切,只想让你信任我。如果那些日子里你在身边,在冰雪消融的日子里来看看我,将大手搁在我的头顶,抚『摸』一下我的头发,我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了。 那些天多么冷啊,我母亲不在了,我一个人待在这个冰窖里。哪个慈悲的人让我偎进怀里,让我不再瑟瑟发抖,让我有望转活过来吧。我就这么盼着,念着,直到最后。 十四 一场惊天大火就这样烧起来了。到处都是吓人的呼号。巷子上的人群啊,大街上,十字路口,到处都挤得水泄不通。一个让人怦怦心跳的日子就这样来临了,我不知怎么给困在了火里。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有一个人把我搭救了。 那也是一个男人。是我在这场大灾难中结识的一个朋友,一个火场英雄。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有人啪啪打着窗户,我知道是他告别来了。在他离开之前,我们终于相拥在一起了。 我等了多久。宁伽,我说过,我要将自己交付出去。我明白这个时刻来到了,我无力拒绝一个即将分手的、让冲天大火将全身映成一片金『色』的男人。这该不会是又一次长别吧。我滚烫烫的泪水在脸上漫流,我张开嘴轻轻咬了他一下。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大概是黎明前的一刻,他要走了。我们差不多在一起整整一夜,一夜的相互拥有,不再睡。他离开的一瞬间,站在门口看着我。我记得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我好像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我想说: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平平安安的,身上一点擦伤都不许有!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他的目光告诉了我:一定。我知道他听到了我的心声…… 《后夜》 一 这场冲天大火里,我因为害怕,几次掩上窗户。我有一个可怕的预感,吓得不敢出声。我不知道今夜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明白这场大灾难会延上许久,让无数人泣不成声。 火光和嘈杂小一些时,我裹紧衣服出门,只看了看斜巷,又赶紧回到屋里……等待吧,当雨水把地上的狼藉洗去之后,我再踏着一层泥土走上街头。我在心里为这个人祷告。我为挽救自己生命的人祷告。 宁伽,你那会儿正在半岛上,没有看到这场大火,也没有看到火场里的这个男人。你一定会问: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要去西部?是的,这都是不能回避的问号,我在见到你的时候会一一回答。请你相信我,我不会那么莽撞和草率地爱上一个人的。关于他和高原,那又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 在将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得不隐姓埋名。现在他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个名字,即“我的英雄”。 夜里我忍不住一次次跑上街头。我的英雄在哪里啊,在火光里、风雨中,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等不到人,只好返回我的小屋。 我听到风声彻底息了,雷声和火光也一块儿息了。大地又变得悄没声的了。 我一夜又一夜不敢合眼,只怕错过了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坐起来听着。连风吹落叶的响动都没有。 第二天夜晚,带着一身烧灼的痕迹,他终于来了。 原来他是在回到高原的前一天路经这座城市的,却命中注定了要把我从一场大火中搭救出来,而我,则把自己交付给他。这些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连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甚至在冲天的火光里,一度错把他当成了那个老家的小伙子——赤身『裸』体躺在沙滩上的人。真的,火光里映出的身体简直是同一个颜『色』,都是金『色』的。 他来了又走了……我迎着夜『色』,在心里一遍遍呼叫那个人的名字,无声地吐出这热得烫人的几个字。 接下去的严寒中,我苦苦等待一个消息。一种特异的感觉在悄悄提醒我,『逼』近我,让我在难以抵御的惊异和欣悦中浑身战栗。也许,不,这是真的,我终于可以确认了,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自己体内孕育!我的男人,我的一别再无声息的男人啊,他这会儿在哪里?他听到了我惊喜的叫声吗? 他(她)在动,在轻轻地、急躁地推动我了。我抚『摸』他——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他会是一个男孩,是我们的儿子——我开始对他声声自语。我告诉他谁是父亲,父亲正在远处…… 他如果此刻握住了我的手,只轻轻握一下,那该多么好啊。不是我害怕,不,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决和自信。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不怕各种各样的目光,不怕责问,不怕四周的吼叫和嘈杂。我将上街,出门,挺着身子走路。 这一段日子里,我发现自己变得容光焕发了。我脸上的肌肤像饱含汁水的苹果一样光亮,两眼里全是欢乐。我从此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我和孩子在一起了。 夜晚我一遍遍告诉还没出世的孩子:你的父亲正在西部呢,好好长大吧,给父亲一个巨大的惊喜。 二 我果然生了一个男孩。他像我更像那个火光中的男人,他偶尔蹙起的小小眉梢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想到了他。可怜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却要睁大双眼张望——他在找谁?也许不久,他还要踏上寻父之路。这是命中注定的。但他有一天会因为那样一个爸爸骄傲。 我无休止无困倦地读着孩子的目光。这是一对清纯极了的眸子,是我生命的湖水和镜子,可以映出我的一切。他的到来真是一个奇迹,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奇迹。 孩子的手指、手指关节,都让我想起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从此不再抱怨什么——生活对我们多有折磨,却不失公平。因为它把这样美好的生命、一个至宝赠与了我。 我在想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干什么?他的目光正望向这座城市吗?他能看到自己满面喜泪的女人和新生的孩子吗? 三 我为他做了一件连脚棉裤袄,迫不及待地赶在这个春天上路了。我搜集一切讯息,他的讯息,当什么都准备妥当时,然后就上路了。我怀抱着他,不,我常常把他扛在肩头,挤入密密的人流里。我大概想让他尽可能地攀在高处,让他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从没见面的父亲。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大火和遍地呼号中,一个男人怎样拼死向前,不顾安危地投入进去。一地火光一地血『色』。这场呼救奔突中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令人震惊的是,他一个人就挽救了那么多老老少少,我只是其中之一。 孩子一路问着爸爸的故事。他一张稚气的小嘴里蹦出的几个词儿里,最清晰的就是“爸爸”。他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和母亲一起去找爸爸。从此就是母子相依为命,跋涉千山万水,一路向西,风餐『露』宿了。 四 我们的小家伙病了。这是个坏消息。一路上他病了几次,好在都不重。也许我把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牵到路上是不容原谅的错误。可是我一个人在那座城市里待不下去,我必须上路啊。我的男人,我必须牵上孩子的手上路找你去啊。 如果孩子的病加重了,我会在半路耽搁下去。尽可能找好的诊所和医生,我寸步不离守在一边。上一次孩子发烧把我吓坏了,烧得很厉害,我差一点就打消了往前再走的念头。我想这是老天爷对一个莽撞母亲的惩罚,老天爷让我就此打住,让我别再疯狂,别再一路追赶下去。好在孩子的烧退得很快,他又笑了——只要身体没有『毛』病,他就这样笑。我想这是对我最大的犒赏和鼓励。 我身边有一个小男子汉了,这使我一路上可以和他商量事情了。尽管他听不懂什么,牙牙学语,可我觉得他真是我们家的一个男子汉了。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带在身上。路上会遇到许多不测,但我做好了种种提防。这个迅速走入下流的年头,旅途上遭逢什么都不会让人吃惊。我谨慎到了可笑的地步,不是胆怯,是为了旅途和孩子,为了抵达。 有一次下车后,一个流浪汉曾伴着我们走了很久,给我以极大的信任感。依我的判断力,我不会看不出他的不良企图。我是说,我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居无定所的倒霉汉,常常是充满了同情。一路走下去,他净是憨厚的样子。可是想不到在分手的前一夜他『露』出了真实面目:趁我和孩子睡去时伸过手来,到处『摸』索。我疲倦到了极点,他的手法又娴熟,所以待我发现时他已经找到内衣口袋,正想掏走里面的一点钱。我一下捂住了口袋,他却机灵地把手一弯压在了我的『乳』房上,想给我另一种『迷』『惑』。他错了,这对我的伤害和侮辱更大,引起的愤怒也更大。我一转身抓起了刀子——我任何时候都把刀子放在一个最容易取到的地方——他叫一声跳起来,蹲在了一边。 我盯着他汗漉漉的胡子,心中的憎恶一下达到了顶点。我让他快些滚开。他说:“天哩,忍了这些天,实在忍不住啦,能要一回死也值哩!”我啐了他一口。 五 在路边那些小旅店里宿下是最不安全的。我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找这样的地方投宿。我常去的是一些淳朴的老乡家里。这些小旅店有许多是黑暗污浊的地方,开店的人什么买卖都做。 有一个晚上,店主半夜了来敲我的门,说能不能“互相方便一下”,联手做成“一桩好生意”?我给他的诚恳和急切弄蒙了,问了许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大吃了一惊。亏他想得出来,原来是投宿的人中有几个商人,这些人当中有的看到了我,就向店主提出让我陪他们过夜。“我也知道这不合适,你也是住店的客人嘛。可我想来商量一下,反正是拾草打兔子,顺手的事儿,两头方便……”我劈头大骂了几句,对方大为惊愕:“这不是好说好商量吗?你不愿意拉倒,又没人『逼』你!真是的,和气生财,买卖不成仁义在,恶声恶口的干什么……” 店主咕咕哝哝走了。我却再也睡不好了,最后收拾一下,还是马上离开了这个小店。 “在路上”——前不久我还会把这几个字轻飘飘地从脑际一划而过,而今却不能了。这三个字被我实实在在地填上了内容,它十分具体。只要想到这三个字——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的心头都会立刻浮现出一串串的故事,还有画面。它们相加在一起,就是——在路上。 我们在路上。我和我的儿子,在路上。 六 将来我会说,他是那一场大火的儿子。 我们会亲自作证,给一个不同凡响的生命作证。从现在离那场大火的时间,就是他的年龄、他与那场毁城之火隔开了多久。这是关于生命和时间的最好的纪念和度量方式。我们一家都没法忘记的,就是那个夜晚的光亮——当然还有吓人的喊声。 我的男人是被火光照成了金『色』的人。只一眼我就爱上了他。 一些人在大火中逃离或化为灰烬。围绕他们的故事,会有人做一个涅盘之歌。他们直接就是迎着火光飞啊飞啊,飞走了。 随着往前,孩子开始长高、开始询问: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爸爸啊?我望着西边回答:高原上嘛。夜里听着呼呼的北风睡不着,孩子又在谈父亲,我就告诉他:父亲就是那场大火,呼呼燃烧的大火。 七 在为孩子寻找父亲、为我自己寻找男人的路上,宁伽,我一遍遍想着你。你一定会赞同那个大火之夜的交付,也会赞同我现在的行动。 我从来都没有停止对你的诉说。我会把自己这一路、这一生,都告诉你,我的兄长。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你是一个不会绝望的人,又是一个被绝望的火焰日夜烧烤的人。你的话像水一样淹过我的心,我命里的一寸寸一丝丝。我们老家的故事,我们家族的故事。 在安静和无聊中,在长长的难挨的时光里,在谁也没法忍受的消磨中,我许多时候是在和你说话。你一直在看着我,好像在问:高原的路越来越远,越来越凶险,你真的能够一直攀援、一直坚持下去?我点点头,我会的;可是你要帮我,你要一直这么看着我。 我的孩子真的长大了。他该上学了。我自己的职业就是一个教师,你看这大概不是一种巧合吧。我们一边赶路寻找,一边修课,我保证让孩子成为最优异的学生。 他比同年龄的孩子要高,身材颀长,就像他的父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简直越来越像——从神情到脾气『性』格都像那个大火里钻出来的人。他是一束崭新的火。他的命运——我在早晨的第一道阳光里看着他英俊的面庞时曾经想过,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也还是像火一样燃烧…… 八 不知这是不是我的男人所经过的一个个村镇、一个个城。它们太多了,一律土黄『色』,就像被什么力量无情地剥出了绿『色』的皮肤,被什么剖出了赤『裸』的心。这些心迎向太阳,天空。我没有见过比这儿更朴实的土地和人,没有见过比这里更干燥更坚实、更真实更有内力的地方。 宁伽,你在我身边时,最愿意使用的一个词儿叫做“内力”。 我记住了你的口吻和意思,我一再重复使用你用过的一些词汇,并设法用得准确。也许我直到现在才真的弄懂你的词汇——它们的真实含意到底是什么。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身上到处留下了你的痕迹。 我想象自己的男人就在这些黄土大岭之间,或凝止不动,化为了它们的一杯。谁来回答我啊,这沉默太久了,太长了,我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哪怕他站在高山上看我一眼,哪怕从山岭上发出一句回声也好。我扯着孩子的手站在这儿,觉得我的男人就是这黄土山岭。 九 什么是高原?我回味他离开前的描述,盯着眼前这片真实的存在。这是梦一样的现实。他是一个从大火中飞走的精灵,一个英俊男孩的父亲,一个女人的男人?或者他直接就是——高原? 当我们走进城镇,走在汹涌的人流中,我总要像过去那样,把孩子高高地放在肩头。我举着他,只为了让他看得更远。我相信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自己的父亲。 十 宁伽,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绝望的日子里是多么爱你恨你。我在这两种不同的情绪里活着。回头看看,你是一个最不像男人的大男子。你是最多情最无情的人。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毁了。 你去了半岛,就这样逃开了。你不愿承认——你背向着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这个你不愿见也不想见的世界跑开了。这是我现在才敢说的。可是那个海角的风多么冷啊,我一想到这里就心疼起来。 我可怜你,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问你一句:你和我在一起时,真的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兄长吗? 你如果胆子再大一些,会和我生一个孩子吗?女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男人想的是赶路,女人想的是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想念你。好好提防海角的寒风吧,好好照顾自己。我领着孩子,我们在路上,去找他的爸爸。 十一 今夜我们宿在了野外。我对孩子说,你有一位伯伯,只要天气允许,总乐于在野外过夜。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他是野地的孩子,还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 “什么是野地孩子和地质工作者啊?” 我解释得有点费力。但最后我相信孩子总算弄懂了。 静寂的夜晚,他睡去了,我却不能安睡。微风扫着叶片沙沙响,我想起这是一个初秋。是的,宁伽,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犯下了那个大错,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以最荒唐最疯狂的举动去告别你、伤害你——我是指“嫁给”那个处长的事情。 我当然压根儿就没有也不可能与那个人真正在一起,哪怕是片刻。我心里厌弃那个人。这种强烈的报复心是女人身上最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东西。它伤害了你和他,但伤害最大的还是我自己。 我后来逃开了,真想一死了之。 我今天真正后悔的,就是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那个处长怎样了,我好奇,但并不急于知道。我吃惊的是自己:我为什么会那么愚蠢?我在这条孤注一掷的路上走得太远了。还好,我没有沉沦下去,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关于往事的回忆『潮』水一样涌来,漫过了眼前的路,漫过了这片野地。我全身都浸在这片冰凉的水里。我以一种少见的愚蠢,赢得了一个宝贵的经验。宁伽,我一生再也不会走失,不会不辞而别了。 如今,我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也知道自己会怎么过下去。有了不变的主意,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这里想着你,想着我没有来得及和你一起走过的野地,觉得我们的结识真是一个奇迹,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待我安定下来时,我会把你接到高原上来做客——一定的! 我相信自己走过的所有的路,你都走过;我不过是踏在你的脚印上,梦想着你以前梦过的一切。我明白自己在兄长的扶持下长大了,终于不再被你称做“小孩子”了。在我的理解中,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昵称。 我要睡了,要积起新的力气,明天还要赶路。 但愿你今夜也能有一个甜甜的睡,能在梦中见到我…… 1991年10月—2006年8月一稿至三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10月四稿于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