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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20章
《人在寂处》 一 我们常常听到类似的表述:他们是如此地向往孤寂的生活。我也由衷地钦羡那种简单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现代的喧嚣和侵扰将会涤『荡』一切销蚀一切,这是不必争执的一个事实。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孤寂的另一面呢?今天我对所有过分的、极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怀疑。因为我发现孤寂总是包含了不同的内容,它在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给人带来长久的安逸和自信。一位哲人在长长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记录,它读起来是蛮有意思的,可是谁又会鼓足勇气去亲自体验一下那种处境呢。那是一种不可假设和模拟的生活。就像当年的那位哲人一样,所有完成了那种遐想的人,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个人类的社会生活之外,像个四处漂泊的幽灵。一个人总是要经受冷酷无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经历了漫长艰辛的逃亡之后,才能真正潜藏于内心,那是他自己的角落。 反过来,一个人太热情了也可能走入厌倦;在那种折磨人的厌倦中,他或许会悄悄温习一下往昔,安静下来沉默下来。好像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活着,他就是热情的。有谁呼吸着眼前活泼的空气,却能彻底地走入内心的冷却?即便是一个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的老翁,只要活着,生命的热情就仍然没有丧失殆尽。承认这一点也许会令人尴尬,可这偏偏是一个事实。 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备受摧残的父亲。 他在去世的前几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惟一证人、那个可以挽救他走出炼狱的首长突然出现了。当那个人的行踪被母亲打听出来之后,全家人都震动了。连外祖母也是一样。她整天忙着晒干菜、捡除粮食里的沙粒,那会儿听了这个消息马上放下手边的一切,仔细询问起事情的头尾。我当时什么也不明白,但我知道这事儿对于我们全家肯定是极不寻常的。后来我就看到妈妈去找父亲了,她俯到他身边,商量怎样去找那个首长,脸『色』冷峻而冲动。 当时父亲躺在炕上,他病得很重。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已经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鱼或到田里做活的人了,而在往常他绝对不敢这样。那些人看看他的脸『色』,觉得大势已去,也就骂一句离开了。其实是他们错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错的,他们太不了解父亲这样的人。死亡是轻易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理解这个奇怪的人。 他呻『吟』着,眼睛都不睁一下。母亲的诉说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后来我听到母亲稍稍提高了声音,仍然在说那个人,她让父亲去求他,因为活着的证人只有他一个了。 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母亲哭了。 就这样,一连好多天过去了,再没人提起那个救命的首长。但我们都知道了,原来那个能够把我们救出深渊的首长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在那个大城市里好好地活着。而当年和他一起奔波、出生入死的战友却蒙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九死一生——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挨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一个多月之后,父亲好一点了,他可以站起来走动了。外祖母小声说:一般的人十个八个也死了,可你爸还是一次次地挺过来。真的,我看到父亲尽管脸『色』很黄、很瘦,样子难看,但他还是能爬下炕来,在小茅屋四周活动。母亲扶着他去晒太阳,两个人偶尔说一句话。 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他死后母亲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爸这条命可真耐折腾啊!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父亲是怎样的人哪,他这一辈子有过多少坎,都过来了。在战争年代他受过伤,中过流弹;还有人千方百计要把他杀掉,他还是逃脱了。接着是关进自己人的监狱,在大山里开石头,死过不知多少回。后来又是一次次被游斗、殴打,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他总是死过去又活过来。“这个苦命人哪,活着真不如死去好,那样他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妈妈哭着说不下去。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只知道,那样我们大家也该松一口气了。 可是不行,一切还像过去一样,父亲像移不开的巨石一样压在原地。我们怎么也忘不掉他,仿佛他还是躺在那儿,他就在炕上呻『吟』…… 许久许久之后我还在琢磨父亲,想弄明白他顽强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父亲太热情了,直到最后,他内心深处也仍然是一个热情的人!所以他才活着,他身上的热力久久不能消散。一个丝毫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顽强,也不会活下来的。这在我后来长大了的时候,在生活中不断遭遇苦难的时候,才逐渐有了这些认识。 热情与冷漠又是一对矛盾。当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机会出现时,他竟然把后背转过去了。多么冷酷!这还能说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吗?这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一个在冰冷决绝,而另一个还有着那么高涨的求生热情。他活下来,却要用另一副冰冷彻骨的目光去注视。可是我不禁要问:这种长久不懈的注视不也需要一种热情吗? 原来热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达,完全不同的方式。 热情恰恰也可以表现为决绝、沉默和静思。父亲刚由大山回到那个小茅屋的时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种静思。它伴随着冷漠的父亲。大山—茅屋—静思,这就是父亲最后一段生命的轨迹。 而他的儿子也曾经从一场折磨中逃脱出来——尽管这种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仅仅是从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东部的那座茅屋——这真像对前辈的某种拙劣模仿。 而今,在这个城市西郊的“静思庵”里,我正努力地走入“静思”。 我的静思包括了一些无所不在的大问题,是它们纠缠得我不得安生。我处在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决何去何从的问题。比如我有没有勇气像过去一样行走?是否要像某一类人那样躬身行乞?我内心的那团火在未来的冰雪之日是否够用?我可否经受苛刻的、正被这个人间世道反复嘲弄着的道德质询? 这些要滑脱过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经巧妙地做过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并设法逃脱指责。他们恰是坏的榜样。他们有时想得过于简单:索『性』做一个当代中国的“达达”或“痞子”。他们认为那样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轻捷又便当。可惜别人还没有那么蠢,那么容易就被骗过去。 “达达”据说是很久以前在苏黎世的一个小酒馆里诞生的。照例是这样一群:无意识和无意思、狂呼『乱』舞和胡涂『乱』抹……命名则是一种偶然。放纵、摒弃,模仿来的中产阶级情结和真正的中产阶级的冷漠,随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现代主义的鱼钩,一垂下去就可以钓到各种各样的鱼。 1916年2月18日,大概是很随意的一天,几个百无聊赖的人,或者说是精神上的突围者,正胡『乱』翻着一本字典。他们发现了“达达”(dada)这个词儿。一句孩子话,本来的意思是“马”或是其他,反正这不重要。他们不过想借它来表达一种“无所谓”和“没意思”,兴之所至,就拿它来命名好了。鱼钩钓到了大鱼,它的名字叫“达达”。“达达”是有趣的,尽管后来许多人不求甚解,以至于反感。其实今天呢,我们至少应该有人来学一点“达达”。我们走上街巷,走在眼前的这座城市,满可以把它当成当年的苏黎世,这样我们就会忍不住到处伸手『摸』索那个小酒馆。真的,在一片浮华和糜烂之中,你除了赞成“达达主义”也别无他法。我们真的发现,今天除了用“达达主义”好好收拾他们一下,再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至于“达达”本身嘛,那要等到它自己活腻了的一天,那时再来点别的——办法总会有的。贪玩和胡闹的孩子总是可爱,树大自直,因为所有的孩子将来都要拉家带口,那时候不由得他们不痛苦不深沉。总之每个人最后都能搞出自己的一点名堂——中国和外国,“达达”和“后现代”,鼻涕虫和泥娃娃。每个人最后还是要经历疼和死,还是没法使自己活得轻松。 很可惜,我仍然有点害怕。因为我还是担心,在我们这儿,那些“达达”们可能仅仅是庙堂里的顽鬼,而不是世俗的孩子。他们不是中产阶级的后代,而是得意的奴隶,是野蛮的继子和私生子…… 二 我一直在回避那些嘈杂,生怕它把我再次吵醒。疲倦,从未有过的倦怠,只希望自己一直沉睡下去。沉睡可以产生一些梦幻。心被焦躁的风吹干了,我看见了它苍白的颜『色』和像糊窗纸一样脆弱的膜瓣。只有沉睡才会将它润湿,让其恢复到原来的活鲜。 这个世界到处都那么吵,竟然找不到一个安睡之地。 我们永远都在面对世俗的忙碌与神奇——它们会让人忘掉一切,令人感到羡慕和有趣:那个黄科长安静下来就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人兴味盎然地写了一部“自传”。看着他那对胖乎乎的小手,你会想到这是一个与忧愁从不沾边的奇特动物。他那两只小胖手在尘埃中不停地抓挠忙碌,收获的全是喜悦的果实。 我如果上班早一点,就能看到他怎样吃早饭:两手捧着大块剥了皮的粽子,竹叶扔在一边;大枣把粽米染红了,他快乐地吸吮,还要频频地蘸着白糖。他吃粽子的模样专注,欢快,好像对这取之不尽的人间美味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吃过了一个大粽子,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黏米一边说:“哎,前几天一个老朋友又结婚了,这是第三任了,啧啧……”这个疯狂的年头有不少人玩起了“耗子娶妻”的游戏。年纪一大把,肚子像口锅。与此同时,那些应运而生的“小贱人”一个个披红挂彩,笑嘻嘻做起了新娘。她们还对往昔的同学和朋友吹嘘说:“真幸福呀,想不到这就是‘老少配’!”她们不知道来日苦多,要一天到晚饲喂一只肥肥胖胖、后背上长了黑斑的硕鼠…… 他的这部“自传”也并非是一种很好的催眠读物。因为我睡前偶尔一翻,总是能够发现它们的有趣——整个故事既破破烂烂又曲曲折折,大言不惭,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文字。由于得意忘形,传主会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许多隐秘。从《我的放牧生涯》到《学医大事记》,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乡间泥娃怎样成长为一个山野恶少——这个人如今又『迷』恋起长生不老之术,搞起了一个“营养协会”,『迷』醉于稀奇古怪的滋养,什么壮阳滋阴、『药』补食补,最后果真把自己弄得满面红光。 静思庵主有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意思:“这些文字不仅对世人有益,难得、珍贵,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而且即便从文学的角度看,也不失为……” 我忍不住打断:“如果从诗的角度看呢?” 他皱皱眉头:“那应该属于散文诗吧。”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他一夸起黄科长就失去了节制。我故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黄科长革命这么多年,仅仅是一位科长,可见他离休以前的工作并不出『色』……” 庵主听了瞪大眼睛直盯过来,最后摇头:“不然!不然……” “那为什么?”这回该我瞪大眼睛了。 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人哪,都是有缺点的。当然这会儿谈起来也许并不算太大的缺点……怎么说呢,黄科长那时候很年轻,他的前途也许是毁于一份真挚的情感……” 我『迷』『惑』中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来。 “你不要笑,真的,那时候他早就是一个副科长了。你想一想,他当时多么年轻!按正常情况推算,他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位正厅级干部。就因为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说那个处长——是个女的!” 我“哦”了一声。 “女处长细讲起来长得也不算太好,不过是个子高,比较白,严肃干练;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你想,一般的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爱情呢?而且年龄也偏大。可你知道,黄老不是一般的人哪,他这个人热情太高了,来了感情什么也不管不顾。他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个下级。领导布置工作的时候,他也听不进去,直盯盯地看领导。这样他在具体执行当中就常常出错,难免引起上司的不满。后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就公开地追求起来。谁知对方压根儿就不爱好这种事儿,于是他遭到了严厉批评。领导指出他的思想不健康,还让他好好反省呢,让其读一些相应的大部头的政治着作,以提高觉悟。照理说黄老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谁知他过于一往情深了,一边读那些着作,一边在空白地方写下了一些小句子。这难保不是为了给她看的。有一首这样写道:‘我爱领导,心如刀绞;看你走路,婷婷袅袅;永生追随,人间一宝……’” 我让静思庵主慢些复述。我认为这不失为一首好的滑稽歌谣,甚至因此对黄科长另眼相看了。 人的情感真是奇怪,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我就有点喜欢这个奇特的人物了。 庵主说下去:“本来黄科长与更高的首长在战争中认识,他们关系不错。可是由于他写的这首情诗被女处长装进了档案材料里,仕途从此也就算没指望了。这是让他一辈子懊悔的事。可是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领导就不能追求……” “领导也是人哪。” 庵主点点头:“对此我们三个人的见解是一致的。” 寂寥的时刻,我一次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自传。静思庵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在这个极其适合沉思和缅怀的时刻,我愿把自己沉浸到这样一些文字中。接下去该看《游击考》了。应该说这个学术『色』彩很浓的名字对我倒有点吸引力。我发现它是记载战争年代他怎样投入一支武工队、经历了哪些战斗、周旋在平原和山区……其中沿哪个路线行军、每一场战斗的前后经过以及所思所想、所闻所见,一一予以详记。像前两章一样,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几笔带过,而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反要不厌其烦地叙写,制造成一个个重点。不过这也许是让人产生兴趣的缘故。 “参加队伍的整个过程细加考证颇难,在此恕不一一赘述。”他尽管这样说了,下边还是提到了一些繁琐的细节。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行医做人并非易事,一个医生整天走街串巷为人解除病苦,可治不好的是人的心病,拔不掉的是痛苦的老根。“逢遇大旱之年,饥民遍地,蝗虫遮天,那真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许多人于疗救之中眼瞅着死去”。“仅仅以死在吾怀之人为例:老翁十人;老『妇』八人;中年女人及少女不计其数……吾自幼长了一副柔软心肠,看不得这般苦难,于是毅然抛弃『药』箱参加革命。打那以后,跟随队伍走遍山岭平原。领导见我双腿有力,健步如飞,就让我发挥一技之长。我深知那是早年放牧生涯练就之本领,也是行医生活养成之技能。本人不仅行走如飞,而且喜欢打听乡间趣事。政委遂让我做交通员、侦察员,来往于高山平野、海港城镇,出没敌『穴』,寻找内『奸』,难矣险矣!好几次刀剑『逼』身,子弹上膛。有一次流弹从我脑壳上方掠过,结果打掉礼帽一只,至今想来还要遍体冷汗,哆嗦不已……” 我看到这儿身上一动,接着又从头看了一遍。我忍不住用笔把这一段话画下来。“打掉礼帽”“交通员”“健步如飞”等句子,马上让我想起了母亲口中的“飞脚”。 我站起来,一颗心咚咚『乱』跳。 难道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出卖外祖父、被父亲追踪半生的“飞脚”吗?我手心里渗出了冷汗,随之握起了拳头——果真如此的话,那可真是老天有眼。 我急急地回到写字台旁,更加仔细地翻看。这份《游击考》有三万多字,上面记载的大多数战斗都没有听说过。而回到一些琐屑的记载,作者却兴致倍增。比如说写到有一次队伍驻扎在一个小村里,村长热情好客,给他们炖了大锅牛肉:喝了什么酒、吃肉时因碗大碗小发生了怎样的争执等等,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想从中发现攻打海港那一场战事:母亲说就是那一场战争决定了父亲的命运。我急于知道“飞脚”在那场战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惜直看到最后,心中仍旧茫然。因为“飞脚”语焉不详,关键之处一笔带过。不过他总算还是写到了那场战斗:“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然损失惨重耳……”“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有一处记载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和愤怒。它是这样写的: “有一绅士与我已是至交,该绅士生有一女,美貌异常,可惜早已嫁人,令我悻悻然。少女之婿本是上级派遣,非本地嬉童,且与当地组织有隙。然由于工作关系,我们过从甚密。这时节出于各种考虑,我与其虚与委蛇。及至秋天事变发生,我已逃之夭夭……” 我怀疑那个“绅士”就是我的外祖父。如果这一点得以证实,那么黄科长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我的手不知不觉把这一沓纸抓得紧紧。我克制着把它重读一遍,从中梳理可能存在的隐秘。人人都有的那种复仇心理使我浑身振作,两眼放光。我的眼睛不知不觉离这一沓纸越来越近,身子差不多都伏在了上边。 下面的一段文字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大抵以罗镇(又名‘黑马镇’)为活动中心。该镇物产丰富,人烟稠密,为南北来往之要道,消息灵通,且与海滨小城互为‘双璧’。吾行医之初就在罗镇拜师,吾师也借罗镇名声大噪。说来事有凑巧,那绅士也在罗镇,且为首富。我曾经为其少女割过鸡眼。那真是纤足一双,不忍下手,惶惶然汗流满面。” 这段文字让人费解。因为我对罗镇是太熟悉了,它是离开海滨小城十五华里的一处重镇,但文中却明明白白指出那个绅士是罗镇人,这就有点矛盾了。我不知是黄科长故意将其搞得互相抵触,还是如实记录。我只知他的这部传记中情感渲染比比皆是,但大的关节却不可能作假,因为上面所涉及的地名、地理特征,在我看来仍不失其『逼』真。比如说在整个这一章里,没有一处地名是虚拟的。可见人名也不会伪造。一些大的事件,从我熟知的部分中可以看出,也都是切实发生过的。如果涉及到具体的人,有时可能出于其他考虑,提到时都写:“宋某某”“李某某”等。除了地点有异,其余所有涉及到的那个绅士的情况,都与我铭心刻骨的一切极为接近,甚至完全相似。 三 这一天黄科长来到了静思庵。他一下车子就热情地伸过手来:“啊呀宁同志,连日来辛苦了吧?” 他从下车到进屋,一直扯着我的手。 他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画了红『色』笔迹、翻得很『乱』的那一沓文稿,脸上立刻有了笑容:“瞧干得多起劲!好么,好么!不过也别太累了呀。” 他这样说着,却飞快地伏到写字台前看起来。“你看,哪一段写得好,你就画了哪一段,真不愧是个行家里手啊,不愧是个专家。好,我算找对人了……”他兴奋得不能自已。 正在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在旁边问了一句: “你听说过‘飞脚’这个人吗?一个人的外号叫‘飞脚’——听说过吗?!” 我原想他一定会变了脸『色』呆坐在那儿,或者茫然不知所措。可是我估计错了。 他听了我的问话,两只胖胖的短爪不停地拍着膝盖,哈哈大笑:“‘飞脚’么,听说过听说过,那里的人谁不知道‘飞脚’啊。他跑得快,人家都叫他‘飞『毛』腿’。从山上跑到海边用不了一夜的工夫,刷刷就来了……这个人可能是兔子变的。” 我冷着脸:“你见过他吗?” 他摇摇头:“没……没……我上哪见去?人家是跑大地方的,我不过是在罗镇那儿活动。” “你听说‘飞脚’这个人后来到哪里去了吗?” 他搓一搓脑瓜,一会儿竟搓成了朱红『色』的一小片。他的食指按在变红的皮肤上说:“后来这个人……我就不大清楚了。有人说他随军南下了,还有人说出了事被关起来了。反正这个人要在,大概也有八九十岁了。反正是胜利了,他不中用了。你想想,一解放,他这样的人还能派上什么大用场不成!” 我一声不吭,只是暗暗观察。我发觉他举止自然妥帖,好像没有什么刻意伪装的痕迹。停了一会儿我又从罗镇问起:“你上面写的那个‘绅士’是怎么回事?” 黄科长的双眼一愣怔:“别提这个人好不好?” “怎么?!” “关于这个人,我是不能多写的。因为他的后人还在。他的后人有的参加了革命,现在还是不小的干部哩。关于他的情况只得虚虚带过啦。” 我细心倾听。 “这个人严格讲起来,是一位功臣哪……直到抗美援朝,他还在捐飞机大炮哪……”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富绅。但我仍不甘心,问起了“自传”中写到的绅士家小姐的情况……黄科长仰脸叹息,像是有些倦怠:“上面写着嘛。我行医的时候为她治过病。不瞒你说,眉来眼去的事儿也有,别的事嘛,那是胡传。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后来接触的队伍上的、机关上的人可就多了。她后来嫁的人也比我的职位高,那人一进城就是处长,好家伙,他和那个小姐真能整,第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你瞧瞧人家干得漂亮。不管怎么说我也对得起他们。她爸,就是那个绅士,死的时候首长给她拍了一个唁电,我也给她拍过一个。我亲自跑到邮局,一笔一笔写下几个大字。写着写着眼泪就出来了……想起了当年在她家里吃八宝粥的情景。那是小姐亲手熬的,有绿豆、豇豆、红豆和桂圆……你不知道老宁,八宝粥可是一种营养食品哪,脾胃虚弱的人该重视这种粥啦……” 这样他的话题又转到了“营养协会”,转到了“首长”和中『药』“大黄”上了……“首长这个人上焦火大。我只送给他一味平平常常的『药』:大黄。” 他捏弄着自己的手大笑。我大失所望。后来他却突然严肃起来,把三沓文稿捧在手里,一份一份抚平说:“你是书蛀虫,你是书蛀虫。”我以为这是一种赞扬呢,后来才明白他嫌我把他的稿子给搓坏了。 他站起来,“这么着吧,你不要回去,继续住在庵里,好好干。这一段你的工作就是:在熟悉它们的基础上,将它们扩展到二十五六万字吧,咱争取在年内出版。出版社也等米下锅呢。” “天哪,”我叫出了声音,“再搞成二十五六万?” “是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眯眯地看我。他好像对自己亲手安排的这一切都非常满意。 可现在我又一次估计了一下那沓材料,它们至多才有七八万字。也就是说,差不多他的整本“自传”都要由我来替他写。我忍着,吐出几个字:“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 他由于过分得意,一时竟没能理解我的意思,连连点头说:“是啊,要考虑成熟了再下笔。” 我说了一句粗话。黄科长笑了:“我一高兴了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在工作当中我随口就说出来了,有些女同志不太习惯——真是少见多怪。” 好像为了证明似的,他接上也骂了一句粗话。他又想起了什么,拍拍脑瓜:“对了,我把司机叫进来坐一会儿,中午咱就在这儿吃饭,熬一锅‘八宝粥’——最好的‘八宝粥’里面应该有薏仁米啦,我也带来啦。” 静思庵开始了对我的折磨。渐渐让我变得不能支持。 桌上是黄科长的一沓“自传”。 这期间静思庵主又来了,他一来就谈到了小冷,叫着:“这一段她可急坏了。” 我问:“‘鳗鱼’那一伙怎样了?” “他们向她发出了最后通牒。弄不好真要‘数点’了。小冷急着把那几只‘虾’出手。你原来答应找人鉴定啦?” 我点点头:“你告诉小冷我在这儿吗?” “黄科长不让我告诉。小冷不知道,要知道早就跑来了。” 庵主的话让我颇为不安。我真的为那幅画担心起来。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小冷倒无所谓,使我难过的是她的一家,那对贫穷无告的老人。我不忍心让他们在那儿空等,自己却把承诺扔到一边。 我在想该不该去找一次滨? 《城市和滨》 一 梅子见我回城十分高兴,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工作还顺利吗?” “非常顺利!” 她询问一些工作细节,我开始胡『乱』应付。梅子似乎很满足。不知怎么这一来我也有点满足了。真的,时光流逝,我终于有了度日良方:一个人奔波起来忙碌起来也就忘了其他。这一段我好像真的有了那种匆忙感,这种感觉是走入黄科长的那座小院之后才有的…… 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滨了?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种感觉。那时的她真是光彩照人,美得让人不敢正视。当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安静下来,却很难与之坦然相处。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嗓音稍微有些粗,却带有那种极其『迷』人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这声音初听起来不够圆润,可是听长了又觉得充满魅力。那是一种宽厚爽朗的声音,一种击中男『性』的声音。 几年过去了,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为滨的友谊而欣慰。 进城第三天,我去找了她。两人见面时很高兴,她称我为“失踪者”。我微笑不语,心中充满了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我带来了小冷一家珍藏的那幅“虾”。 我们一块儿欣赏这幅画。滨说:“我当然看不懂了。在我看来这是地地道道的真品,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滨脸上搽了淡淡的脂粉,穿了一件没有纽扣的棕『色』宽领绒衣。她抬起胳膊时我才看到,拐肘下面的绒衣袖子很肥,原来是一件蝙蝠衫。她一抬手显得那么可笑。大概她如今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是大半个城市里最美丽的一位少『妇』,所以能够若无其事地、宽宽松松地打扮自己。很长时间没见了,她仍然微笑如初。好像在她这儿一切都按原来的节奏进行着:上班下班、照顾爱人、按时接待聂老……我过去曾经跟她开玩笑说:“聂老就是一门心思喜欢你了。”滨咂咂嘴:“我没什么好的,不过能让一位老人真心实意地喜欢,也很感动的。”我也很感动,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还说:“老人多么孤单,我帮不了他什么;不过只要他高兴就行。你知道,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老艺术家了,活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回答。当时我心里想的是:那当然是一位“老艺术家”,不过他未必就“像个孩子”。因为我亲眼看到他怎样抚『摸』她的手。是的,我发现了自己的嫉妒。于是我叹息了一声。 那时滨明亮的大眼睛抬起来,飞快地瞥了我一下。可爱的滨。不过你仅仅是自己可爱着而已。我承认自己有时候是在故意躲避。当然了,它并非危险,它本来就没有什么危险。问题是我在自己遵行的某些原则中还没有来得及界定它们,它们——有些东西——会突然涌上心头,使人不知所措……我想做一个诚实质朴的人,那么就应该用一种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我喜欢滨,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只是千千万万美好中的一个。比如说她像美丽的鲜花、清澈的河水,像善良和真理本身,让人钟爱难舍。 作为一个执拗而含蓄的男『性』,我这些年里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谈笑风生,尽可能身心放松。可是我没法不注意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的完美无缺的形体。我想那个“孩子”一样的聂老也未必不是如此。有时我真想把滨拥住——这个念头时不时变得那么强烈。 有一次梅子跟我开玩笑说:“你喜欢滨,我看出来了。”我说:“真的是这样。”可是梅子长时间没有理我。是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必要的伪饰。人们要依赖它来维持什么。这很重要。它比我心中的那种界定还要重要,也合理得多。 我问滨最近见到聂老了吗? “见过。上个礼拜天他还到这儿待了十几分钟。” 这个聂老每次来这儿只待十分二十分,而且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干,甚至很少说话,就那么尽情地端量着滨,抚『摸』一会儿她的手,然后就拄着拐杖、咳嗽着回去了。那个衰老的身影真是让人『迷』茫和同情……然而他现在对我重要起来了,我现在有求于这位老人。我要求滨一起到聂老那儿去一次。滨痛快地答应了。 她拍拍手掌,又拍拍衣襟,好像上面有什么尘土似的。接着她把门锁了。 隐去了心底的歌声多少神秘溶入浅水直等到蜀葵花片片跌落你在角落里悄悄拾起……滨走在前边。我眼里只是她的背影,她绾起的漆黑油亮的头发。她的发型在不断提醒你:这是一位少『妇』。是啊,你得赶紧生个孩子了;你手扯一个小孩晃晃『荡』『荡』走在街上的时候,那情形看上去也许会更好一些…… 聂老也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这个小四合院与黄科长那个多少有点相似。不过他这儿没有枣树之类,也不像黄科长的小院那么光秃秃的。这儿才真正『迷』人。它不像一个老人的院落,因为这里到处生气勃勃。院里有一条细径,旁边是用青砖围起的一个小花坛,上面长满了金盏草;靠近正屋大门的是一簇浓密的蜀葵花。金盏草的气味怪极了,一种说不清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不知怎么这气味会让人变得两眼贼亮。这不是一种好闻的气味,但我想可能正是这种古怪的气味才讨老人喜欢。滨曾经告诉我:聂老的院子里总是栽满了金盏草,还有就是蜀葵,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蜀葵有点像竹子,细细高高,没完没了地结蒂,就像一个生育能力极强的『妇』人。这些蜀葵简直成林成簇,人在里面完全可以捉『迷』藏…… 滨轻轻敲了一下门,老人还不一定听到呢,她就拥门而入。 老人正戴着眼镜凑在光亮处,看一本污迹斑斑的书。滨叫了一声“聂老”,他赶紧抬起头。他一眼就看清了是谁,立刻把手里的书扔在了一个角落,摇摇晃晃上来扯住滨的手:“啊唷唷,啊唷唷,好闺女!啊唷唷,啊唷唷……” 滨扶着他的胳膊,安慰拍打,让他坐在一把破藤椅里。屋里一时静极了。聂老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滨,他一直扯着她的手直盯盯地看,嘴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他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滨不得不提醒他:“你看聂老,谁来了?” 聂老这才转脸看了我一眼,发出“哦”的一声。但他还是转而细细端量面前的滨。 “孩子,咱多少天没见了呢?” “上个周末刚刚见面嘛。” “啊唷唷,我的好闺女……” 二 很长一段时间里聂老都在抚『摸』滨的手。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又摘下眼镜去擦眼角。看得出他激动了。 这样待了一会儿,聂老站起来,弓着腰到一旁的纸盒子里翻找什么。后来他又从腰带上取下一枚钥匙,打开了另一个锁得紧紧的小铁盒子。我一直注视着,不知盒子里盛了什么隐秘宝贝。“啪”的一声锁开了。聂老从小铁盒子里捏出了两块蛋糕、一枚黑硬的糖果,看我一眼,放在滨的手里。滨在手里团弄着,最后捏一点放进那个红红的小嘴巴里无声地咀嚼。 聂老鼓励说:“孩子,吃啊,尽吃!” 滨说:“聂老,你不给客人一点啊?” 聂老瞥我一眼,说:“吃吧吃吧吃吧……”尽管这样,却没有起身取给我什么。 我一个人在屋里徘徊,发现这儿有一种不太好的气味,就是那种不常通风的房间特有的气味。回头看看滨,发现她竟然能够泰然处之。屋子里『乱』得很。聂老喜欢睡炕而不喜欢睡床,这是他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所以一面特大的炕上是『乱』七八糟的、没有好好叠过的被褥。听滨说聂老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在做聂老的保姆,她要好几天才来收拾一次,有时给聂老做做饭,有时就由老人自己随便熬点粥喝。他的主要生活就是读书看画,不过已经很少作画了,笔墨已经干涸。屋里到处是灰,只有墙上的画非常干净: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价值连城。 滨开始对聂老说明我的来意。聂老“噢”了一声,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我把带来的那卷东西打开来——聂老才倏地站起,好像突然忘掉了滨。 我往前凑一步。他伸出弯弯的食指点在古画上,摘下眼镜看了一会儿,又戴上眼镜。老人上上下下地瞅,摇头又点头。他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问:“怎么样?聂老,真的还是假的?” 我在心里祷告:千万不要是假的,千万不要让那一家人失望……老人仍然摇头,只不答话。我想坏了,大概是一幅假画。滨在他耳旁叫了一声:“聂老,你看出来了吗?” 聂老点点头:“像是真迹……” 我的心里开了一朵花。 “不过你先留下,我还得再看看。”老人说着就把它卷起来,小心地放到了柜子里。 滨看到炕上摆的一个画册,就拿过来。原来那是一个大开本的印刷品。上面有题签,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外地老朋友寄给聂老的。聂老打开这个画册时两眼闪光,“……你看,这就是他的全部东西了,一下摊在你的跟前了。他画了好多,顶尖的都在这里了。你得从头往下看,孩子,不要急!你得一点一点看,孩子。你看看,这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了啊。他的一辈子就这么活生生地摆在这儿了。我的好孩子!你看看,他小小年纪就才能过人,多么聪颖!人哪,总是一点一点成熟,只有到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时候,手里的活儿才能登峰造极。我的孩子,你看最好的东西都是他在这个时期画出来的。看清了吗?好孩子,你得反复玩味、琢磨,前前后后地比照端量……你从头至尾看过了,会承认中间这一部分才是最好的东西。不过一个人行路至此,他这一辈子才刚过了一半儿哩;接下去他还要继续干,雄心倒是越来越大哩。这叫豪情万丈啊,胆量也大了。就像一个人跨过了千山万水,什么都经过了,什么还不明白?热闹,孤单,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人就是这样得了大道,自满自足起来。我的孩子!你看,这时候他弄出来的东西就是另一个味儿了。我是说他下手老到,洋洋洒洒。不过他再也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小心了。那时候不是后来,那时候他可是笔笔求工啊;也不像他的鼎盛时期那么气韵饱满、那么扎实敦厚了。孩子,你仔细些看,你在钦佩他的时候,也许能看出一丝浮气罩住了他哩。嗯,就是这样。我的好孩子!你道这是怎的?时间大限『逼』近了呀,谁也逃不脱那个结局呀。他知道这些,于是乎也就『露』出些儿匆忙痕迹。最后呢,暮年要来了,他眼看着辛劳一生,也该画个句号了——一般人可不就是这样了,可是,可是我的好孩子!你可不要忘了眼前这是个什么人!这个人胆气忒大,豪气忒壮,临死之前已经变成个老精灵了。你该知道,我的孩子,世上各个行道都有自己的规矩,画画嘛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规矩在他这儿就是不作数;他又怎么了?他敢牵着规矩的鼻子走,把规矩弄得团团打转哩。你看我的孩子,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成心跟那些规矩开起了玩笑,他怪蛮横哩!不过你得钦佩他,你得赞同他。这个老家伙临死前还把手里的那支大刷子抡了几抡,玩了个好花样儿!天哩,我的好孩子,我常常不由得想:老天爷啊,再给他一些工夫吧,那时看看他还要怎样?他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怪人哪。我的孩子,你看明白了没有啊?嗯?” 滨连连点着头,说“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聂老的一脸肃穆,看到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这部厚厚的画集,望向了邈远的彼岸。 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悸动。 三 滨还要在聂老那儿待一会儿,我告辞后一个人走了出来……由于屋内光线太暗,一出门就被阳光耀出了眼泪。踏上城街,心中一阵凄冷。我好像不愿离开他们,可有时又想飞快地逃离……这是谁的城?这是谁的街巷? 阳光在头上闪烁,放眼一望到处都发出跳动的火焰,是银『色』的火舌,晃来晃去白花花的。这使我想起那片平原正午下的白茅花,它们在风中吹拂的样子。大街上的人哪,这么多的人,他们身背肩扛,手里拖着怀里抱着。他们前后呼喊,手掌拢在嘴边。一条大街好像就是一艘足以载起所有人的轮船。这是一条永远航行的、从不停息的船……当我在那片平原或山区看到一个或一群流浪汉、打工者时,总是觉得那么熟悉,一切都自然而然。而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我有时不由得要生出长长的惊惧……那些进城打工的人涌进了大街,他们像初登一片大陆,像发现者,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地引来成千上万的人。 对我来说,这座城市却像是自己独来独往的最后一片荒原。 可能是刚刚从聂老和滨的身边走开的缘故,我走进这片银光闪烁的城街,荒原感陡然增强。当这群陌生而又熟悉的打工者闯入城街时,仿佛到处都响起了风吹茅草的声音。 我想走近他们——可他们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尽可能地保持一段距离——而在东部山区和平原,我随时都能与他们交友攀谈。问题出在了哪里?是我染上了这座城市的气味,还是这些进城打工者本来就与我格格不入?这些人神情怪异,比起我在东部看到的那些流浪汉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他们脸上挂带了城市流浪汉的一些显着特征。他们的打扮也与山区和平原的那些流浪汉大不相同。总之他们在城街上显得如此怪异——而在东部,打工的人很容易就能够混同在当地百姓中间。 这个城市的流浪汉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车站、垃圾场四周,还有自由贸易市场附近那些偏僻的窄巷。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满脸污垢,头发脏臭,但一张嘴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睁眼就闪出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们大多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一些,走起路来不是慢吞吞的就是急匆匆的。他们的形貌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个不幸的朋友庄周——他遭难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混迹在这样一帮城市流浪汉中,而且打扮也与他们完全相同。我的一个朋友曾在类似的一群人中见过他,当时立刻表示了自己的深恶痛绝:朋友认为这同样是部分知识分子的一种矫情,一种时髦。我不明白,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朋友当中什么时候有了流浪的时髦?我真的不知道。 记得就在那段时间,可能庄周实在是疲倦了,有一次竟出人意料地一头闯进了我们家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见面相互兴奋得很。他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一看才知道全是一些杂『乱』东西。我真想把这些东西给他扔到门外去。许久没有见面了,我们一天到晚神聊,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城乡见闻。原来他当时常随一些建筑包工队进城,频繁来往于城乡之间。 也就是那次见面不久,出了那个凶杀案。庄周开始了没有尽头的躲避和逃亡…… 我时常追忆这个谜一样的朋友,从头寻索关于他的一切。的确,从他最初离开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城市那一刻,就让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他的家人对他的出走惊得目瞪口呆,都以为他疯了。是的,连平时最要好的一些朋友也感到不可理解,难以置信。他最密切的朋友从此不再是我们这些人了,而是那些流浪在山冈平原、在城市街巷的面『色』苍黑的流浪汉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大家差不多都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一见到流浪汉、见到进城打工的农民,就不由自主地问一句:你们认识那个叫庄周的人吗?这些人听了大多漠然,或者所答非所问,骂骂咧咧回一句: “那是一个什么鸟物!” 流浪汉大半都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他们拒绝一些人,信任一些人。他们敌视的东西很多,通常不会喜欢衣冠楚楚者,而宁可亲近那些破衣烂衫的人。他们一路打工,各种活儿都做,从来不惜力气。没工可打时就寻找别人丢弃的东西,碎玻璃、铁片、破纸板等。一截尼龙绳会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看见一个瘦长个子,他从一个垃圾箱里『摸』索出一根苘绳,高兴得在眼前抖动不停,后来又把它束到了腰上。我走过去跟他攀谈,他就笑嘻嘻地看我。他的牙齿多白,真不明白他用什么办法保持了这么好的一口牙齿?还有他的眼睛,水灵灵的,清澈见底;只是脸上沾了油灰,头发像个老鸦窝;这旺盛的长发由于汗水和脏土的搅拌,就像剧烈燃烧的火苗那样绞扭着伸向四方,让人不由得想起西方街头的那些“朋克”。我与他交谈,他嘻嘻笑,一边笑一边伸手到袋子里『摸』出了黑乎乎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填到了嘴里。我知道他们对付食物总是有特殊的本领,轻易不会发生食物中毒之类的事故。他嘴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吃得好香,只咀嚼不吞咽。他对所有的问话都不作答,只是笑,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笑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出了一段顺口溜:“走到东,走到西,见了闺女笑嘻嘻;生产队里开大会,万岁万岁『毛』『主席』……”凌『乱』的意象,模糊不清的话语,宛若一首现代民谣。 我多么希望他一直说下去,可惜他旁若无人地把脖子一拧,步态僵硬地向前走去了。 我发现他一直向着郊区走去,走到了一片杨树林里,然后又拐到了一个旧货场那儿。 那个旧货场是用铁丝围起来的,里面堆着很多破破烂烂的东西。许多流浪汉就是捡了东西到这里卖掉,他们的“住处”都离这儿不远……旧货场一侧有一段废弃的砖墙,它旁边有一溜草棚子,里面住了很多人。我眼看着他钻进了其中的一间,不见了。 这是一群流浪汉的老窝。我因为好奇,就走了过去。刚刚挨到近前,一个窝棚的人就伸出手要钱。我『摸』了『摸』衣兜,只有几块钱了。谁知刚才见过我的那个高个子一下从窝棚里扑出来,张大嘴巴对我喊:“啊啊啊啊……” 他刚才那一会儿还在流利地唱出歌谣,这时一着急却发生了口吃。我寻出几分硬币给了他。他在手里搓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它溜到了衣兜里。他站在那儿看着我,满脸悲怆。我身上还有一支钢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也『摸』了出来。他抓过钢笔翻来覆去地看,把笔帽揪掉,迎着太阳看笔尖的闪亮……他竟把钢笔放进自己兜里,满意地回到了窝棚——这时我才发现窝棚里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年龄比他要小得多,也像他一样脏,两只手油亮油亮,全被油泥包住了。女人怀里有一个塑料包,包里塞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青菜,咬了一半的油饼,还有软软的煮地瓜。这时她伸手到塑料包里抓出一块地瓜,让男人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她见我在看,就嫌冷似的把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脯那儿。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男人抽出钢笔,她接过,像看一块糖果一样在手里转来转去,“嘿嘿,”她笑了,“老总,身上还有好玩艺儿吧?”我赶紧摇头。她看看男人,伏在他耳朵旁“咯咯”一笑。他们两个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这样待了一会儿,女的突然问一句:“听不听歌?” 我未置可否,那个男子就拍起了巴掌。 原来他是为她打拍子。女的开始唱了。她一张口竟能发出那么尖利的声音,简直是从钢管里吹出来的。“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是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此刻让她唱得那样凄凉。她唱着唱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我心里一阵发酸。 她停止了歌唱。这时候我才看出,面前这个女人顶多有二十二三岁,由于刚刚泣哭过,鼻子有些发红,那软软的鼻头好像也在诉说着不幸。 男的这时候磕磕巴巴问了一句:“白白、白白听歌呀?” 一句话提醒我,他们在用这种办法讨要。我后悔这一下真的欠了他们。我为难起来。没有任何准备,身上实在没带其他东西。我总不能脱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交给他们吧。实在没有办法,急得抓起了头发。女的“咯咯”笑起来,笑得何等纯真!她一笑就『露』出了通红的小舌头、白牙,让人想到原野上一只刚刚长成的可爱野物。 他俩一块儿看着我的窘态。我不知怎么就来了一个机灵,接着脱口而出: “我没有东西了,也唱一支歌吧。” 我照例没等他们同意就唱了起来。我也在唱一首旧歌,嗓子很粗,旁若无人……一开始他们还笑,到后来就神情肃穆地看我。旁边的那些流浪汉也一齐从窝棚里钻出,有的探出半个身子,有的干脆跑到了跟前。我还在唱。正午的阳光下,身上被晒得热乎乎的。我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这么需要大声地喊叫和歌唱——一种倾诉的欲望这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强烈。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那几句。我发现这些贫穷的、见多识广的听众并没有失望,他们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也会这样放声嚎唱。 四 往回走时我脚步轻松。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一种自由的气息感染了我,让我获得了别样的愉快和满足…… 一进入高大建筑分隔的区间,光线立刻就暗淡下来。这是一座城市的内在部分,在这儿可以想到城市巨大躯体的内脏:弯弯曲曲的肠道,硕大的胃部,形状朦胧的黑『色』心脏。一团团发酵物正在这儿日夜分解、释放和转移,同时也在蠕动中被不断地吸收和扬弃。活的种子和肌体,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座城市的巨躯之内给生吞活剥、消化和磨碎。每个人都是这座城市的食物。 我漫无目的走出了窄巷,踏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过了一个高高隆起的桥,看到了桥头系起的长索,又转下桥去,踏上一个三角形的广场。广场上摆了很多盆花,它们当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一个晨读少女。少女巨『臀』粗臂、双眼凸出、颈部粗壮。雕塑者显然是个男『性』,他憋着一股劲儿给少女雕了一个不近情理的、过分蓬松和高大的胸部。几只土蜂衔来泥巴,在她的眼窝那儿做了一个窝。我的目光从这个雕塑上移开时,突然有点『迷』失,竟然忘记了再往哪里走——这会儿就搭乘郊区班车回静思庵吗?回自己的家吗? 站在广场上的一会儿,我想起了挂在岳父嘴角的笑容。 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就像南郊窝棚里的那些人差不多吧——一个体面之家,却找了一个如此倒霉的女婿:竟然要在四十多岁上再次寻找就业机会。岳父在内心里其实早就后悔自己的女儿嫁了这样一个人。从最初女儿选择时他就阻挡过,只是没有成功罢了。我不愿回忆那些年的事。我不过是在中午的城街上偶然想起一些事情,琢磨着一位老人嘴角上的笑容。当然,就因为受不了这种笑容,我才会可怜巴巴地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登记。 阳光刺目,喧嚣如『潮』。我实在觉得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非常奇怪的地方。我惊异的是自己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这对我来说真是扯淡。我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永远也不属于这里的流浪汉。这里嗅不到我所需要的那种气味。刺目的阳光啊,遍地喧哗像海浪一样涌流的人群,一切都那么陌生…… 我开始慢吞吞地往前走,目光搜索着周围的一切,像要找一个熟人。是的,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许久,好像真的不乏朋友,有时一走上街头就有人与我打招呼。我想看看那些楼房、桥梁,看到一个个熟悉的牌子和名称。没有,一点陈旧的痕迹也看不到。这使我意识到:我走入了一个新区。 我马上记起阳子在几个月前搬进了这个新区——前面一个胡同连接着一幢灰白塔楼,那儿就是阳子的家……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找到了那个单元,然后直奔三楼。 笃笃敲门。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开门的果然是阳子。这家伙正在吃饭,见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 “哎呀你呀,你真行!” 他向屋里歪头喊着,喊他的爱人小涓。小涓这一会儿又留起了男人头。她比阳子小好多,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媳『妇』。她不知怎么打扮自己才好,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发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除那种稚嫩的、自以为是和感觉良好的儿童般的神气。她善良而又纯洁,不过在家里是教训阳子的一把好手。她一见面就说阳子“怎么怎么”、“你看你看”,她指着阳子的鼻子,啰啰嗦嗦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我太熟悉了。 阳子搓着手:“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老是失踪呢?你这个人就是神神秘秘。你这一阵又去哪了?” 我摊摊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想把那个静思庵交出来,就说:“我回老地方去了,到平原和山区走了一圈。” “刚刚回来吗?”阳子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点点头。 阳子拍拍膝盖:“天哪,有一个大事我正急着告诉你呢,如果你在这之前知道了多好,你会顺路去看一看,找一找……” “找什么?” 他瞥一眼小涓:“一边去吧!” 小涓很不情愿地走开。他把我领到里屋。这个神秘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一个朋友讲,庄周这会儿正藏在东部山区……” “真的?!”我的心头一沉,心脏立刻“噗噗”跳起来。 “真的,这都是口耳相传的消息,非常确切:庄周在山区的包工队打工。你知道他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这次没有到山区去吗?” 我没有回答。心里一盘算起庄周的处境,接下去对什么都没有兴味了。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挂记这个人,他让人心上疼痛。 他一直是压在我心底的一块石头。 《开始》 一 坐上通往市郊的汽车匆匆赶回静思庵。我这会儿好像已没有任何去处,只有立刻回到那个孤独的窝里,蜷着。 整整一天我什么都没有做,真的陷入了静思。我把院门和屋门都关紧了,长时间歪在一张破藤椅上。我常常要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当我在这个角落里闭目冥思时,一位无辜的挚友却挣扎在逃亡路上;他不仅要忍受异常沉重的劳动,而且还要担惊受怕。或者他已经遭遇了不测——这个谁也不知道。 我站起来,藤椅被碰翻了。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出了屋子。夏天好像提前开始了,太阳热乎乎的。一股热风从市郊长驱直入。远处一片浓绿,它们在风中浮动。绿『色』在悄悄地、同时又是迅猛地涌动和『逼』近。以前我似乎对这一切还毫无察觉,但这一刻听到了它的脚步声。 我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然后顺着那个梦游者曾经踏过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地势在明显增高,我一口气登上了一个小山的慢坡。这个季节水汽正盛,远远望去,好像一切都在水汽中跳跃。往西就是那片苍苍茫茫的山地了,它笼罩在一架架大山的阴影里。山的褶缝里遗散着一些小小的村庄:或者黝黑,或者苍黄,或者是一片可爱的蔚蓝。全部的具体都消融在『迷』离之中,让人远远遥望,缄口不语。我们无法设想那里隐藏了什么,只感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诱『惑』。 我曾经在进入03所的前一年这样描述过这座城市:它位于新华夏第一隆起带的次级构造——西部台凸的东部,整个城市处于断陷盆地。它的西部隆起在远古末期的地槽发展阶段皱褶成山,从此整体抬升,长期处于风化和剥蚀的过程。进入中生代之后,构造运动表现得强烈而频繁,西部台凸继续抬升,而东部凹陷却继续下降,接受沉积……整个地势西高东低,由山地而丘陵而低地——我们这个城市就是在低山丘陵区的周边繁衍起来的。 西部的大量农田都开垦在平缓的坡地上。这儿的土质属于棕壤类,它们分布在花岗片麻岩、非碳『性』砂页岩的风化物上,属于薄层粗谷棕壤『性』土,顶多只能栽种一些树木或耐贫瘠的农作物。我站立的这个坡地上,离我不远处有一些宽叶小蓟,它们挺着多刺的茎,开满了紫『色』小花。这是一些内向的、怕羞的、洁身自好的植物。不远处还有华东山柳,它属于灌木中最高的一种,已经开始结出圆球形的小果。山柳之间长满了心叶报春,它们当中还偶尔夹杂一棵美丽的迎红杜鹃。区域植物的分布真是奇怪,比如说这一带的狼尾花有着根状地下茎,全株披满了密密柔『毛』;而那片平原上的狼尾花枝茎却呈蔓状,叶片也比这边的细长。同一科属的植物只要长在不同的土地上,总会发现或大或小的差异。一片土地有一种气息,它们在逐渐地、极有耐心地改变着一些生命的『性』质。 我已经许久没有投注如此欣喜的目光了。回想背着行囊到处奔走的日子,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总是兴致勃勃,不知疲倦;我喜欢戴一顶长舌工作帽,背囊里装满了旅行用品:从锤子到罗盘到定向仪,还有一个小小的望远镜;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总是记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平原和山区,在河边和海滨所见到的一切,连同一些奇遇和感触,都悉数记入。那时的我两颊彤红,头发蓬『乱』,风尘仆仆,为了一个冲动马上就能出发。那种自然流畅的生活啊,真的一去不再复返? 我从何时起让忧愁攫住?我的心中又为何堆积了那么多的焦躁和愤懑? 望着苍茫的西部,我觉得自己的心比它还要荒凉。我此时此刻究竟要做什么?我将走向何方?这会儿我真的有点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一个中年人不能僵持于十字路口。 二 我怎么能忘记那个平原!那儿的茅屋、一起『操』劳的朋友……它们再次让我翘首遥望。时光啊,就是这样一闪而过,所有的懊悔与痛楚都隔在了帷幕的另一面。它们看上去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 我现在仍旧惦念的,是那个小茅屋是否已经坍塌……在午夜无眠之时,一阵冲动泛起,真想一头扑进那个残破的故地,和它同归于尽。我不知道自己离开了与之血肉相连的海滩平原,离开了在其中奔波成长的那片大山,还会安然无恙地活着。因为我知道这对于自己有多么危险。 我去哪里倾听自己的声音,去寻找一个生气勃勃的、遗失了的我…… 这天傍晚静思庵主来了。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小冷的斜眼弟弟终于招来了祸患,“鳗鱼”一帮由于得不到那张古画,终于在一个晚上动了手。他们把两个老人绑起来折磨,那个斜眼弟弟却趁『乱』跑掉了。小冷当时正在黄科长那儿。结果整整一夜两个老人就给绑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鳗鱼”一伙动手翻找,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恼羞成怒,就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还有一个家伙掏出刀子,说要在小冷的老父亲脸上留个记号。他们把所有可以吃的东西都找出来,焖了一锅东西慢慢嚼着,说要等那个小斜眼回来。他们说如果逮到小冷的弟弟,一定要把他废了。 庵主叹息着:“你看,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啊,留在手里就是祸害!” 我非常内疚。我为小冷一家做得太少。在这个城市『乱』哄哄的人群里,弯弯的街巷里隐藏了多少是非曲折。我想到了滨和聂老,想到了那个胖乎乎的黄科长,还有唠叨不停的小冷。这是一座藏污纳垢的城市,日夜躁动的城市,也是一座鲜花怒放的城市。这一切纵横交织,悉数堆积一起,令人恐惧。我帮不了那两个老人,也帮不了他人。这座城市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它。只有那个平原和山区才连接着我的血脉,它们的每一次抽动都能让我感知。 可是我在那儿已经毁掉了最后的窝,也没有了一个亲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到底是什么让我日夜思念日夜留恋? 三 这个夜晚我想到了离开。像过去一样,我实在没法在这座城市里安顿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执拗地提醒:该走了,该再次掮起你的背囊了。我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的背影在地平线上移动,它渐渐凝成了一个黑点,摇晃着,消失了…… 我如果告诉梅子即将再一次负囊远行,她一定会倍感失望。 我不得不想出一个非常现实的、可信而具体的理由——我的这次行走也许真的与黄科长有关。他让我看一份“自传”,这就是他安排给我的工作!他让我把“自传”扩成一本书,这是多么繁重的工作。为了这个工作,我需要做许多实地勘察。而且那里面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中看到了“飞脚”的身影……我要告诉梅子:这个事件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因为它涉及我被羞辱过的父亲,还有我惨死的外祖父。 你知道吗?这是一段家族沉冤。 即便黄科长阻碍我的远行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我翻动这本“自传”时,那种突然涌起的复仇心一瞬间曾使我浑身颤栗。还有,因为我亏欠了一个人,这个人正在逃亡,正是他使我日夜不宁。这个人时下就在大山里劳作,那儿正是当年囚禁父亲的地方。我怕他在那里榨完了身上最后的一滴水,变成冰凉的石头。 我在无眠之夜点起蜡烛,一遍又一遍翻着《游击考》。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它了。我咀嚼着那些关键的字眼,地名人名、行动路线,几场依稀可辨的战事。这些战争在外祖母和母亲的嘴里已经说过不知多少次了,因为所有的战争几乎都与我的父亲有关。他是一个真正的参与者。与这些战争紧密相连的,当然还有我的外祖父。 最后一仗是攻打海港。港长是父亲的朋友,他们是莫逆之交。在那些宴饮的日子里,那个港长怎么也想不到,我父亲正和自己的一伙人打这个海港的主意。没有办法,战争进行到了关键时刻,海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部队的转移撤退,还有大批战争物资的集散,都要通过它。整个战斗做了周详准备,而且已得到上级批准。可是在具体执行这些计划时,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父亲与队伍的头儿闹得很僵。父亲骂对方是个“愚蠢的胆小鬼”。而后来,胜利了,不用说就是那个“愚蠢的胆小鬼”把父亲送进了监狱。 外祖父是整个海滨小城和山区平原胜利的奠基者。他的命运呢?也不比父亲好上多少——甚至可以说更为悲惨。他后来死于敌人的谋杀。他和父亲生前围绕一个“飞脚”产生了难以挽回的误解和怨恨。去世前几年两人的关系极不融洽,甚至产生了敌意——这敌意埋藏得太深了,以至于外祖父再也不相信父亲了。这恰恰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记得母亲和外祖母生前说起他们总是叹息:“他们哪,坐不到一起了。你父亲被外祖父说成是一个‘二流子’,说这个人就是喜欢到处走来走去,搬弄是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想。他说你父亲是一个只有‘嗜好’而没有‘理想’的人。” 当时我问:对于一个人而言,到底“嗜好”重要还是“理想”重要? 母亲和外祖母相视良久,最后还是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而我后来倒是认为,这个问号也许包含了人生的全部秘密。我也许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 后一代已经无权放弃对那段历史的追溯。上一代的遭遇与我们的关系、我们正经历的这个时代与历史的交叉和重复——他们和我们,究竟哪些是“嗜好”、哪些是“理想”?“理想”和“嗜好”真的互不相容吗? 我想得最多的还有那棵大李子树——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啊,枝叶繁茂,每到了春天,银『色』的李子花像浓雾一样,香味迅速笼罩了整个原野。多么奇怪的神灵啊,它用左手把我们赶出了那座小城,又用右手交给我们一个茅屋、一棵无比巨大的李子树。而我们一家失去的那座大宅院尽管历史悠久,有着奇怪的贮藏,奇怪的故事;但也像人世间所有足够大的宅院一样,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最后连高高的玉兰树也不能将那种腐臭气味彻底祛除。我想外祖父和外祖母愤然出走的原因,就源于深深的厌弃和拒绝。 最后,外祖父为这座小城献出了生命。 他是一个真正的不幸者,因为这儿至今没人承认:他是这个小城、这个平原上最优秀的儿子。他被这块古老的土地吞噬了生命,可是竟然没人怀念和记忆——那一天他已经没有了呻『吟』,血流满地,伏在心爱的红马背上。玉兰花树目睹了它最后一个主人死去的情景。 从此只有荒原上那棵巨大的李子树照顾不幸的一家了。 四 每到春天,大李子树上就变得蜂蝶无数。它们嗡嗡鸣叫,一天到晚不知疲累。它们在采集什么? 这棵神秘的大李子树啊,你让我从小依偎在你的身边,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是偶然相遇还是必然遭逢?你庇护了我,让我一生都环绕你奔走、远行。我总是在你的面前承认自己的过失、怀念爱情、寻找未来。我将在你的面前把一生从头总结。 你知道吗?我在异地他乡浑身疲惫、举棋不定、从来也没有过的踌躇和犹豫之时,总是一再地想到了你。我现在多么急于跑到你的面前。 大李子树啊,你伫立荒野,整整一片土地都在你的气息之中,你的目光之下。我一旦离开了你,就开始了真正的颠沛流离。 我想告诉你,我永远不会背叛。因为这个字眼让我涌起可怕的复仇之心。我想起了先人被出卖的那种残酷结局——今天,我真的与那个可恶的背叛者狭路相逢了? 一种使命感让我在今天伸手抓住了。我将不再失去这个机会。我现在已经四十多岁,成熟而又有力。我不会被其他东西所『迷』『惑』。 一遍遍翻动这些“自传”,拷问这些情节。 我也曾面对传主巧妙询问,默默观察。我从他翘翘的牙齿、发黄的胡须,甚至是肉滚滚的一双小手上,去寻找可能隐藏的秘密。每次都令人失望。他从来都很放松,若无其事。我想假使不是自己的误解和过分的猜疑,那么就一定是遇到了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他极有可能在残酷的斗争中、在漫长的经历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欺骗中,养成了超人的经验和忍耐力。 后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也许事情本来就平平常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也许是我自己过于敏感……这家伙总是对答如流,面带微笑;他说出的与我所认定的完全是南辕北辙,毫无干系。 在一次次的较智之中,我特别想到了与父亲共事的那位首长。这个人什么都获取了:荣誉和功名,晚年的幸福以及其他。而父亲生前受尽痛苦,对方却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在战友苦苦挣扎之地摇摇摆摆地视察,身穿大氅,乘坐着油光锃亮的轿车,被一些人簇拥着,像刮了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 我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父亲有点怨恨,更多的是不解。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够容忍背叛?怎么能够不去复仇? 待我长得更大了,才知道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它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简直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没有背叛就没有生活。在今天,对背叛耿耿于怀已经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这是一个相信“嗜好”的年头,“嗜好”比“理想”重要百倍…… 可是我的父亲、外祖父呢?他们呢?他们流的血? 我坐看黑漆漆的天『色』,从窗户上辨析星斗。一天的黎明就快来了——不知不觉,我在这静思庵里度过了又一个夜晚。 我将在黎明中准备背囊了。是的:到处奔走的日子又来了,一切又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