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上》
一
路上的行人都仰着笑脸。那是一张张被太阳照亮的新鲜的脸。多么温和的笑容。他们在笑什么?大概他们觉得我这个瘦长个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后背上还驮着一个大背囊的家伙特别让人发笑吧。也许我形如蜗牛,真的可笑。
我像过去一样先乘一整天的火车,然后改换汽车。我在半路下了火车之后,再乘汽车进入半岛山地,开始我的徒步行走。我将沿着砧山山脉向北,一直奔向它的北麓。北风吹拂着脸颊和头发,让已经芜『乱』变长的头发一律向后拂去,真像留了一个背头。
我知道北风就来自大海,我甚至能够嗅到它穿行了千山万壑还仍旧留存的腥鲜气息。我大口吸入,让它涨满肺叶。脚步匆匆,大背囊就像我的孩子一样紧紧伏在背上,一路给我特别的安慰。我匆促的脚步就像一个儿子前去寻找母亲,那种莫名的急切是别人难以体会的。对于我这个孤儿来说,我的永生之母只能是这片山区和平原了。
在窄窄的山路上行走的人也像我一样匆促。刚能跑开一辆拖拉机的路上只要过来一辆车子,所有的人都要站在路边。车辆好像突然多起来,田野和山隙发出它们的阵阵回响。一踏上这些山岭,往日的焦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琐屑的牵挂也开始消隐。迎面而来的是葱绿的山脉和各种各样的声息。鸟雀在蹦跳,小野物在脚下树丛中奔跑打闹。风搅弄着山中稀疏的林子,可是掩不去从远处山谷传来的潺潺流水。
就在那蜿蜒漫长的水流旁,我曾度过了多少欢畅的时光。在地质学院暑假的东部考察中,我一有机会就跳到溪水里痛快地洗濯。我总是寻找一个有白沙的地方支起帐篷,开始美妙的野餐。那是多么幸福的记忆……但这会儿在山路上,我仍然觉得自己还像当年那么健壮、年轻,好像一转眼就没有了疲惫感。山地阳坡上不断能看到劳作的山民,他们高高扬起镢头,赤着上身,汗水在阳光下闪亮。如果赶路者停下来注视他们的劳动,他们也会停住镢头,笑『吟』『吟』地看过来。有时候他们还会放大嗓门问一句:“老哥你从哪里来?”
我把双手做成一个喇叭,迎着他们喊:“老哥俺从城里来。”
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往前。远处的人并没有马上弯腰做活,还在那儿微笑看人。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他们觉得我这个赶路的人有趣吗?他们在我的身后发出了哈哈大笑。这笑声何等动人,在温暖的山野里竟然有那么大的感染力,使我站了好长时间,一时竟不愿挪步。我不时地回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晰。
穿着花衣服的姑娘在绿野里显得特别耀眼,还有她们的头巾。做活的人往往把羊牵在身边,让它在地头和谷畔吃草。这些白羊见到生人就抬头注视,嘴里却飞快地咀嚼。它们发出咩咩叫声,摇着尾巴,像是一个好客的山里娃娃。我常常想它们在『操』着一口什么样的方言?表达了什么样的情绪?是回告还是问候?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生灵在尝试向不知何处而来的另一个生命沟通——尽管二者之间很难沟通。羊们没有惧怕,它们竟然在陌生人面前毫无慌促,没有拘谨,落落大方,一边吃草一边发出咩咩呼唤……
太阳升起来了,它把东边的山垭照得彤红。太阳刚刚跃出垭口的那一霎简直令人目瞪口呆。一霎时万籁俱寂。松树、山峦、枝桠上凝住的小鸟、田野里劳作的人,还有牛羊,它们一块儿被烧得彤红,又飞快地溶化……接着一只大鸟“噢——噢——”地叫着,在远处拍翅而去。树木枝条被群鸟翅膀扫动了,发出一阵嘈杂之声。这一声呼唤带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兔子在奔跑、游蛇在出动,鹰鹫升上高空,云雀忘情歌唱。而山的另一面,渐渐传来的是流浪汉沙哑的呼号。
走在这片山岭里,总能见到那无所不在的流浪汉留下的踪迹。弯弯的小道上一只破烂的鞋子、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布包,都是他们走过的标记。只有他们才有这么破的东西,也只有他们会随手把这些实在不能再用的东西扔在山地上。只要是流浪汉扔掉的东西,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捡起来再用了。我在野地里奔波时,背囊里的东西哪怕还有一点点用处,我就要好好地收起;因为我知道,一拃长的小尼龙绳也会在某一刻派上用场——有一个夜晚我在河边两棵松树间搭起帐篷,想不到半夜起了大风,河谷里的沙子在风中噼噼啪啪扬撒过来,打在脸上真像铁砂子一样。我走出来,估『摸』着这场大风可能带来什么。我怕半夜的风雨把我的帐篷掀翻。果然,后来的大风中夹杂着雨,一会儿又旋成一场很大的风暴。帐篷一角给掀起来了。天冷得让人实在受不住。就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拴在手电铁环上的一小段皮条。就用这段皮条,我把那个掀翻的帐篷角给牢牢地捆住了……旅途中一根火柴、一把小刀、一口水、一个苹果,都能帮上大忙,让人留下长久不忘的感激。
二
我向鼋山山脉的分水岭登去。我选择了山脉东端山势平缓的那一截路,从这里寻找那些熟悉的山谷。我要顺着山谷一直往北——走出十几华里之后,就会看到山隙里的那些村庄了。在那里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过夜的地方;就是不进村子,也可以在河边支起自己的简易帐篷。在那所地质学院读书时,暑假里我就是带着这顶帐篷走遍了大河两岸的。所有这些地方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已经烂熟于心了。那些日子里我记下了多少笔记——后来把它们一块儿交给了我在03所的导师。他是我永生不忘的恩人。
那是一些多么愉快的日子,又是一些多么不幸的日子。
当我去了那个杂志社时,只要一有机会,还仍然会重复这种足踏大地的漫游生活。我频频出发到东部半岛,如果时间充裕,就一定要甩开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回到我熟悉的山地。我来这儿与其说是为了重温自己的“地质之梦”,还不如说是追寻少年的足迹。
那时常常与我结伴同行的是一个从事古航运史研究的人,一个极为优秀的年轻学者。夜里我们有时宿在老乡家里,有时就干脆自己动手支起帐篷。我们在谷地、在大山的避风处过夜,有着他人无法体味的特殊的安逸和幸福。那时听着各种各样的夜声,燃起篝火,相互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时刻是很难忘记的。那个年轻学者当时还是独身,他赞扬我说:“一个人成了家,年纪一过了三十五六岁,就很难再有你这样的激情。”我笑笑说:“这算不上激情——我没有什么激情。我不过喜欢一个人走来走去的。你不知道,我从十几岁就在大山里转,那时连个帐篷也没有,不得不钻在草窝树丛里,再不就钻进山里人的草垛过夜。”
可是今天回顾一下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对的:我怎么能够否认,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寻篝火之夜不是一种激情呢?
这天中午时分终于登上了鼋山的分水岭。每次踏上这个高点的时刻总有一些异样的感觉。站在这儿向北望去,看到熟悉的谷地和河流,看着上一个雨季在河谷里留下的痕迹,一种异常复杂的滋味就会泛上心头。你会在心里盘算离开了这里多久。如今这里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和速度改变着什么,而且从未停息。芦青河、界河这些有名的河流就从这里发育——一开始有无数细小水流缓缓向北,它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拢,两旁的林木和水草相当茂密。站在分水岭看鼋山山脉,一直可以望到很远——所有在阳光下变换颜『色』的山岭、那些黑苍苍的树木以及凸起的山峰上『裸』『露』的黄『色』和青『色』岩石、在阳光下闪着明亮光点的石英斑,都让人觉得那么亲切和神奇。山脉一直向西蜿蜒,它在那里将与另一道山脉——砧山山脉交汇。砧山山脉的西边就是那座举世闻名的金矿了。
金矿矿脉一直延伸到砧山主峰附近,所以这些年来那里的开采已经搞得轰轰烈烈。随着对黄金的『迷』恋,一场真正的掠夺开始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痴癫和疯狂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一片大山里。
随着往前,顺着河谷刚刚开凿的山路上涌出了许多车辆和人流。这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已是中午时分了,赶路的人没有一个停下来吃东西,而是一直向前。我随上这些人流,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这样直到下山的半坡才知道,在山左五六华里的地方有一条新辟的大路——四面八方的人都汇到了大路上。我知道这么多的人都是来自山隙的那些数不清的小小村庄。大山里的所有村庄都小得可怜,有的不过是三五户簇在一块儿。他们看上去只是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可是突然间一个早晨或者晚上,这些人会借某个由头、因为某一种原因汇集起来,汇成眼前的人流……这很像山岭阴坡上那几条大河的形成:一开始是涓涓细流,是散落在沟汊谷底的小溪,它们一齐随着一个大势汇拢而去——终于在某一天变得势不可挡,浩浩『荡』『荡』,成为一条名闻遐迩的季节河。
是河流改变了山地,造出了平原。
我汇入了人流。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热汗涔涔,兴致特别高的小老头一边走一边颤动着扁担打量我。我觉得他一定是特别累了,就说要替他挑一段路。他马上谢绝了。我问:这么多的人都是到哪里去的?老头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开‘交流大会’去呀!”
“到哪里开‘交流大会’?到县城吗?这里离城里很远哪。”
我知道去县城该走另一个方向;而从这儿往北,到我熟悉的那个海边小城也足足有几百里。从人流的走势上看,这显然是去参加一个非常盛大的集市。正在疑『惑』时,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到大河套子里去呀!”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没有再问。可是走了一个多钟头我终于看到了一大奇观:在一个干涸的大沙河里有黑压压的一片人。那里停着各种各样的车辆,还有呼啦啦飘动的一些旗帜。那儿现在已经聚集起足足有好几万人。我惊呆了。
有人告诉:这个大沙河里汇集起来的人不仅有本县的,还有周围三四个县的人。这种大会每年都要开几次,渐渐声名远播。结果近一二年来河套子里还迎来了隔海相望的那个城市的人。至于那个海滨小城的布贩子、木柴商、服装和电器厂家,就来得更多了。不用说这里的成交额一定大得吓人。
我急匆匆地赶过去。
我发现在这个交流大会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买卖。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河套子里,吆喝声震人耳膜,各种各样的交易在路上、在商品的移动中就已经开始了。来这儿的人都是五花八门的、各式各样的。有的姑娘浓妆艳抹,打扮怪异;有的男子留了奇怪的发型,描着眉『毛』戴着耳环,还叼着雪茄……敞篷车上堆满了蔬菜、布匹、自行车,还有录放机之类的家用电器。那些戴着金戒指的家伙站在车后斗上吆吆喝喝,像分发传单一样向下兜售着鸭绒服、『乳』罩、内衣、雨伞,和不知什么年头出产的老式军靴。
离我不远处有一个脖颈上挂了大木箱的贼头贼脑的人。这个人好像害着很重的肝病,面『色』蜡黄皮包骨头,让人觉得已经气息奄奄了。可是他吆喝的嗓门却是出奇地大,原来木箱子里装满了手表。我走过去一看,电子表、自动机械表、那些在电视上不断打出广告的名牌手表在这里一应俱全。价格浮动的余地很大,他要二百元,顾客经过讨价还价,结果只花四十块就可以到手。
河套子里各种场地标划清楚,粮市、木柴市,还有饮食区——连成一片的白布篷下是翻滚的油锅,是屠宰场。他们直接从交流会场收购一些牲畜,然后当场宰杀下锅。那凄惨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一些戴着镀金耳环的姑娘手里拿着炸油糕,兴高采烈、满面欢欣,一边走一边吃,迎着每一个男『性』微笑。我亲眼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把油滋滋的手按在一个小伙子雪白的衬衫上,两人不长时间就当众搂抱亲吻——旁边没有一个人驻足观看,大概人们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大功率录音机发出“嗡咚嗡咚”的响声,一个卷『毛』小伙子扛着一根木头,竟然在这音乐声里一边扭动一边往前走,正合节拍。这个小伙子走过身旁时,我看到他长了一双羊眼……在人喧马叫的地方竟然还有席子搭起的照相馆,它的四周到处都有放大的女『性』照片——这些女『性』一律大眼大嘴、牙齿凸出、发出媚笑。有一幅照片跟前围了好几个人,我看了看,原来照片上的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一对『乳』房和下体都清晰可辨。反正所有悬挂出来的彩『色』照片都有点惊世骇俗。门口一个拿着扬声器、戴着卷『毛』黑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断地吆喝,招徕顾客。一个老太太手扯一个姑娘的手往这儿走,他赶紧把扬声器转过去说:
“照个吧,照个吧,进口胶卷儿电脑制作,随便换头、换胳膊腿儿……”
这听起来多么吓人。可那个姑娘已经习以为常,在叫喊声里不慌不忙伸长了脖子去看挂出的那些样板照。老太太用力揪一下她的手,眼角耷着说:“咱不照这些鳖玩艺儿!”
拿扬声器的人不仅要招徕顾客,还要把一些黑白和彩『色』的半『裸』或全『裸』的女人照片卖出去。他对我伸出一张照片说:“伙计,买一个吧,一块五一张,酸溜溜的小娘儿们,保你一搭眼就酥,跟她亲嘴儿又不犯法……”
再往前是集中划出的特别地带,这儿聚起了一大批算命先生。这些人有男有女,都是中老年人,跟前一律摆了一个白布单,边角用石块压住;布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还有一本本散发着臭气的古书。摆摊者在那儿念念有词,伸出手指对眼前的人数叨着。他们当中有的是盲人,这使我充满同情。盲人抄着手,生意清淡。一个穿着大裤衩、光着上身的满脸横肉的家伙大概被一个老者算出了什么『毛』病,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鼓成一团,连连问:
“有无解法?有无解法?”
老者伸出手来。他从口袋里又『摸』出几块钱。老者接了,掐弄一下手指,说:“去北坡里烧一炷香;还有就是,再也不要迎着风撒『尿』了……”
满脸横肉的家伙点点头,有些轻松地走开了。
整个河套子里最让人注意的就是那些流浪汉了。正像我以前看到的每一处集市一样,这个河套子里的流浪汉同样是各式各样的,只是数量多得让人吃惊。我发现他们像我一样在人空里钻来挤去,时不时伸手讨要,而且还询问货物,有时也真的能大大方方掏钱购物。我亲眼看到一个领了小孩的流浪汉从脏得不能再脏的破包里『摸』出了一把零钱,买走了一只胖胖的母鸡。
我出于好奇,直跟上他走了一截路。我发现那只母鸡就由旁边的那个黑脸小孩怀抱着——小孩得到了一只鸡心满意足,一路上听着它哼哼的声音。我问这个流浪汉:买这只鸡做什么用?他不耐烦地瞥我一眼:“下蛋吃呗!”
我想他在流浪的路上没有定居之地,养一只鸡该有多么别扭。
一个卖猪皮冻的小木桌旁围坐了五六个流浪汉,大概他们是一伙儿。每人面前摆了一小碟便宜的猪皮冻,个个都捏着一个小酒盅,喝得面红耳赤。那个年纪最大的可能喝得最多,这时不停地笑,像一个辩才出众的演讲者,一边讲一边有力地挥动右手。那右手在空中飞快地翻舞。他吐出的话语有些含混,但只要听懂就会吓上一跳。原来从古到今,他骂遍了所有令人尊敬的人物。他骂一句,一边的流浪汉就为他叫一声好,不断地拍巴掌、笑。做皮冻生意的那个老头高兴极了,大概这会儿也被他的辩才所吸引,虎口按在下巴上,头往前探着,认真地听起来。
天『色』有点晚了,我不想在这个交流大会上过夜,只得快点离开。可是我一直往前走去时才发觉,这个大会的会址简直大极了: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望到边缘。
我一直走出了十几里远,似乎还能听到身后嗡嗡的人声,各种各样的喊叫和欢笑。我的脑子有些发胀,心想这么盛大的、混『乱』的场面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几次吧。我感到有点饿,后悔没有在交流大会上买点吃的东西。记得口袋里有一点钱,『摸』了一下,空空的。原来我在那个热闹地方被人掏了兜。我丝毫没有吃惊,因为我知道在那种场合是并不罕见的事情。
山区平原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化。大河套子里的情景很像那个城市,只不过更加喧闹。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再复返。这是一个苏醒的时代,大迁徙的时代;这是一个属于流浪汉的时代,梦想者的时代;这是一个大把花钱的时代;这是一个黄口小儿出言不逊的时代;这也是一个不懂得疼爱姑娘的时代……
三
一会儿迎接一会儿告别,不断结识又不断遗忘,这就是一个流浪汉的行迹。从童年的平原到少年的山地,再到青年的长旅,我不知经历了多少故事。可是这些人和事大半都在记忆中没有结尾。那些路人,我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深入他们的内心就不得不匆匆分手。
这些年来我旅途上的真正幸运,就是找到了东部平原上的那个茅屋。
那儿不是滞留地,不是驿站,而是百求不得的一个归宿。很长时间我都不敢想象未来的一天会失去它……那终究来临的告别啊,那使人肠断的分离啊。我在最需要它的时候丢失了它,在最依恋它的时候痛别了它。它的一切都与我筋脉相连,无论是那里的挚友还是树木……
随着向北,地势渐渐开始平缓。跨越了浅丘坡状地带,走进了开阔的冲积平原。这里的土地肥沃多了,土层很厚,几乎全是适宜耕作的『潮』棕壤。庄稼、树木、野草,一切一切都饱含水分,油亮亮的。从丘陵北端一直到海边的蚬子湾,整个生机勃勃。田野里有分隔均匀的沟渠,是一条条乡间泥路。泥路上,雨天里牛蹄踏上的印痕极为清晰,有时还可以看到脱落的、磨光了一半的牛蹄铁。道路两旁长满了我熟悉的那些灌木或小乔木:已经谢花的紫丁香、小叶女贞,黄牛『奶』树:它的刚刚长成不大的球形小果被叶片遮掩着,油汪汪的树冠和挺拔的躯干让人想起一个小伙子。黄牛『奶』树下有一棵棵北清香藤依偎和守护着它。水沟低洼处是一些蓼科植物、蕨类和百金花。这里最多的植物是罗布麻,它们紫红『色』的枝条对生,几乎总是开着粉红『色』的小花;如果揪下一个叶梗,就会看到它们流出生旺的『乳』汁。这个平原上的许多老人都喜欢用罗布麻的叶子当茶喝,据说它们能使头脑清爽。那些蔓『性』灌木、样子多少有点像罗布麻的杠柳,如今也蓬蓬生长,遮去了很大一片泥土。这儿的河渠沟边,到处都可以找到蔓科植物,像蔓俞草、隔山消、普吉藤、白薇、徐长卿等。一只小野兔只有刺猬那么大,它一开始没有发现我,蹲在一丛罗布麻下面啃咬什么,后来被我的脚步惊动了,两只漂亮的长耳像两根手指一样摆动。我看到它那方方的、可爱的嘴巴停止了嚅动,不急不慢地跑走了。
从这儿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了。随着进入河流下游地区,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片地区的污染严重到了超出想象,几年不见已是面目全非。不仅是周边那几个煤矿在加紧开采,大片粮田沦陷,平原上生出处处水洼,到处都是芦苇;就连海滨小城以及小城附近的村落兴办的稀奇古怪的大小工业,都往河里倾注废水。越往下游河水的颜『色』越深,气味越浓。由于地下水被过分抽取,水位越来越低,海水倒灌已经相当严重了——在我离开海边茅屋时,北部那些杂树林子的梢头开始变『色』,出现了一点点死去的槐树和杨树;就连最泼辣的加拿大杨也开始脱落叶片。秋天,往往是天气还很温暖的时候,那些杨树、合欢树、小叶杨和柳树就相继开始脱落叶片。地上斑驳繁杂的植物品种相继消失,如今长得最旺的就是木天蓼、粟米草、马齿苋等几种泼辣东西了——如果再往北,在海水倒灌最严重的地段,那些『潮』湿的盐碱洼地,连这些植物也变得罕见了。那儿长得黑乌乌水汪汪的都是盐角草或灰绿碱蓬。爬着长蔓、像绿『色』的火焰燃烧在田野上的成片成片的葎草,也开始在濒临海边的洼地和沟边消失了。
渐渐,我的眼前出现了漫洼坡地——这在过去是一望无边的平展展的原野——又一片挺好的土地开始发生凹陷了。顺着慢坡往前,很快看到了一片片蒲苇。它们一处处排列并不规则,好像是分别地、突兀地塌陷的。这儿的道路因此而被阻隔,要不断地绕过一处处的水洼和蒲苇才能走通。
随着往北,这种凹陷就越来越多了,终于连成了一大片。
蒲草稀落的地方水就深了,那儿成了一片开阔的小湖。湖水里竟然招来了各种各样的水鸟,而水鸟又招来了猎人。那些持枪者沿着水洼边缘慢吞吞地走,生怕惊动了猎物。不时响起“轰”的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湖面上的水鸟一掠而起。
水洼旁长了一些梢头发红的柳树,它们大半截泡在水里,竟然还能长那么旺……这些塌陷的土地和浸在水中的树木让我想起了海边故地——那里如今也是一片凋零。不过我仍然不希望它泡在了水里。这会儿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儿……
《田园故地》
一
我那片魂牵梦绕的田园……你被毁过的容颜让我不敢正视。是的,当年就为了躲避这个时刻,我才不得不背过身去。
然而你今生再也不会从我心灵的版图上抹掉了。我一路踉跄而来,绕过那些地裂和水湾,一直扑到你的怀中……我弓腰寻觅原来的一切。是的,我的园子,此刻我仍能听到你若有若无的呼吸。我抚『摸』这一处处塌陷——没有塌陷的地方也有了深深的裂缝,那些还在支撑和挣扎的树木,它的根须被生生扯断。一根根篱笆支架有的直立、有的横卧,断成了两截。我蹲在一棵奋力伸展枝叶的山楂树下,抚『摸』着它,又一次感到了灼手的体温。它在我手下瑟瑟抖动。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被我抛弃的大树吗?我这个沮丧而胆怯的人,还怎么配来这片平原呢?也许你们从一开始就该看出我这个城里人有多么可疑。
抬头寻找那个塌了半边的茅屋,看到它的残壁仍旧矗在那儿。我走过去。茅屋原来是东西四大间,旁边还有加盖的耳房,这时候也大部分塌掉了,只留下了正面的两间。西边两间的地基都陷下去,连带着一半的屋顶也毁掉了。这里已没人看管,芜草齐腰。我的『操』劳不息的兄长,那个拐子四哥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在地上看见一些新鲜的痕迹,如人的脚印,还有狗的蹄印——我在想象那个老人可能牵着那条猎狗到这儿转悠——他会像我一样来这儿寻找什么。
站在深深的芜草中,没法阻止那么多的往事一块儿涌来。我是把魂魄丢在了这儿。
就是这块脚踏之地,最热闹的时候曾经笑语喧天,屋里屋外、连同小院都站满了朋友。他们简直来自四面八方,有海边的打鱼人,从省城或更远处赶来的朋友,还有海边小城里的人,有我们西邻那个国营园艺场的年轻人。那是何等的热闹,那真是最激动人心的欢聚。那些夜晚啊,篝火一烧起来,那条护园狗就把胖胖的两爪搭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满是沙土。
那样的岁月就在某一个黄昏沉寂了,无影无踪。
我今夜就在塌了半边的茅屋里过夜。从西间走进东间,不断有什么野物被惊飞,还有什么东西刷刷钻进屋角那堆『乱』草里。还好,灶上还有大半块锅铁;最令人感激的是那个大土炕还没有坍塌。我想肯定是那些光顾此地的人不忍毁坏,他们仍然还需要它。半截炕席子油光光的,竟没有被灰尘蒙住。这使我明白了,这里正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最好的庇护所。我蹲在扑满烟气的锅灶跟前,把背囊摘下,像过去一样把它扔到大土炕上。真像回家了,心上涌过一阵凄凉的轻松感。我把鞋子里的沙土倒出,然后就坐到炕上。先倚着背囊歇息一会儿,打量着四周。窗和门都被人取走了,四处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西边的那个园艺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传过来——他们最后的一拨人马大概也搬得差不多了,顶多会遗下几个人留守。海边上由于污染严重,日夜呼喊的打鱼号子再无声息。
这个夜晚的情景倒很像许久以前的时候。还记得那个春天,入夜后刮着大风,我第一次到这个残破的小屋里来。当时的土地刚刚被人丢弃,茅屋破败不堪,没有窗扇也没有门板,风沙旋进了屋里,炕上也是这半截席子,锅灶上也是破了一半的铁锅——不同的是那时候我浑身都是力量,躺在半边席子上,满脑子都在琢磨怎样使这里新生。
而现在,我是千里迢迢赶来祭奠……
我一直坐到四处变得漆黑一片才试着躺下。这一夜不记得好好睡过一次;总是坐起,找到半截烟头点上吸了,看着窗户。天不冷,有什么在外面活动,刷刷奔跑。那是还没有来得及迁移的野物。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只有一些胆大的小野物才喜欢在废墟和瓦砾中寻找什么……窗口那儿闪动着一片繁星。一阵饥饿袭来,我记起还没有吃晚饭呢。从背囊里翻找出一小块蜡烛点上,开始动手做饭。没有取随身携带的那个小铁锅,因为我只想重新启用一下这个又大又破的锅灶。这样就可以把大炕烧暖,让我再饱饱地嗅一顿那种烟火味儿。这个铁锅只剩下了大半块,锈得很厉害。我用沙子擦,用水冲洗。直弄了好久,那铁锈的颜『色』还像血一样红。我在破了半边的锅子上随便煮了一点粥。
睡不着,一直琢磨那些和我一起料理这片土地的人,一个一个想着,想他们现在都散在了哪里?从城里来的又回到了城里,其他人则回到了这个平原和南部山区。他们在一些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忙生活了。这就是人生:聚散无常,从来如此……
我在此地前后有过多少朋友,每次走到这里都寻找过他们——可是能够找到的熟人已寥寥无几。
吃过东西后站在院子里——其实这里已不能称其为院子了。原来围起的灌木篱笆已经被毁掉,四下光秃秃的。稍不小心两脚就要陷到一处地裂里。风增大了,可是除了风声,任何其他的喧闹都减弱以至于没有。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大海——蚬子湾里扑动的浪头。而往日从这儿望去,一抬眼就可以看到无边的葱绿。西边是国营园艺场,眼下那儿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连个轮廓都没有了。我在园艺场里有过多少好友,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都是我们屋里的客人。没有他们,我的田园就会失掉一大半美好的回忆。
我此刻对这个平原的命运万分惊异:它竟然凋落得如此之快。
黎明前我在大炕上睡了香甜的一觉。最后是被吵醒的。因为海边荒原上的野物已经有好长时间把这个塌了半边的茅屋当成它们的家了,一个个都赶在黎明前回来。它们大概发现了我之后,又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许多同伴。可能有好长时间它们都不敢惊动我,只在旁边注视着,眨动着一片惊讶的眼睛。后来它们当中有谁终于愤愤不平了,由一个小家伙领头发起了进攻。它吱吱尖叫,接着另一些野物也跟着呼喊——我猛地醒了,一抬头发现土炕下边那个角落里有一片眼睛。
我没有害怕,因为知道它们是一些不会伤害我的生灵。奇怪的是它们见我坐起来也并不退却,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会儿,移动一下。我与它们对视了片刻。我想这些野物再有不久就要无家可归了。它们祖祖辈辈的故园就是这片荒原,这儿很快就要遭到更大的磨难。我知道临近芦青河湾的地方风景如画,可是自从有一个港商与当地『政府』签订了大型化工厂的合资项目之后,就再也不会安宁。其他一些重污染项目也逐渐在向蚬子湾靠拢。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有人们亲手开垦的一片片田园,都在一块儿走向末路。
我站起来时,它们跳腾着呼啦啦蹿出了空『荡』『荡』的屋子。我四处看着。后来我在角落里竟然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它只有半尺长,看得出它是从园艺场或者附近村里跑出的一只小猫。我凭经验得知,家猫是不会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块儿的。可能这就是它留下来的原因。它在这个角落里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刚才那群野物为什么没有伤害它?可见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动物。小猫皮『毛』脏臭,瘦骨嶙峋,它大概饿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汉差不多。
我把它捧到手里,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呀呀叫,还『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赶紧从锅灶里盛出一点残粥。小家伙马上伸出舌头『舔』起来。它吃东西的声音那么甜美。我在角落里给它整了软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儿。我又躺在了炕上。刚闭上眼睛没有多久,觉得脸旁有什么在拱动,伸手一『摸』,又是那只小猫。我把它搂在怀里继续睡去。它甜蜜的鼾声在黎明时分打得更响。
我不再孤单了。
二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只小猫放在了身上。它如果愿意,我会一直携带着它。靠近大海这一带过去满是绿『色』,那时从上面走过,双脚一直要踏在草棵上,还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间绕来绕去。可现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盖了。只要是灌木没有连根拔起的地方,一个沙丘就会逐渐形成,最后连高达十余米的树木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梢头。有时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顶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连到蚬子湾。那里黑乎乎一片,翻滚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动着,显得特别白。没有一个渔人,岸上冷冷清清。
这就是蚬子湾!父亲从南山归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在蚬子湾打鱼采螺。那时这里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打鱼的人和四处涌来的鱼贩子站满了一片沙滩,火把通宵燃着,海上老大的粗嗓门人人惧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蚬子湾不仅死寂,而且已经变得脏『乱』不堪。造纸厂排泄出来的碱水和各种屑末覆盖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碱『性』的水浪飞溅起来,简直像肥皂沫一样黏稠,堆积起来像一道道雪岭。海浪不断把一些原油凝块推上来,一不小心粘在脚上就很难揩掉。记得前些年走在这里,时不时发现被海浪推上来的鱼和螺,可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这里大概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海湾。一切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提防。仅仅是五六年前,这里的海水还是蓝的,沙滩上一眼望去还是郁郁葱葱;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入海口,那里有一个更美的蓝『色』河湾:河湾上总是盘旋着成群的水鸟,一些手持旋网、足蹬长筒胶靴的渔人在水缘上走来走去……如果前推几十年,那么这里则是高大蓊郁的林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据老人讲有狼、狍子,甚至还有银狐和梅花鹿。当年这里也是那支有名的队伍活动的地方,他们当中产生过真正的英雄。如今不仅丛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动在这片沦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恶棍。
我不能不想起父亲和外祖父——黄科长交给我的那篇《游击考》就写了很多这一带的事情。这儿就是一部传奇的滋生之地了,谁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断涌起雪白的碱『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个极为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从蚬子湾回返时,原想直接顺着芦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的两脚正不由自主地迈向另一个方向——后来终于明白是在寻那棵大李子树。我惊讶地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前边什么也没有了,那里所处的位置正好是矿区最先扩大开采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凉的水洼,已经杂草丛生惨不忍睹了……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里?究竟要寻找什么?故园毁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赶来,难道就为了面对这满目苍凉,让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把人弄得浑身凉彻吗?我好像只为了印证一个事实:我的出生地、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贫如洗,她再也无力收留我了,尽管我是她流落他乡的儿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头顶上再没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链正把我锁住我踟蹰,挣脱,想确定一个方向何处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泪我向苍茫之夜伸出讨要的茶缸里面落下了寒鸦脱下的羽『毛』和贝壳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们一块儿装进背囊……
我想到那个园艺场的留守处去打听一些熟人,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好像如今全都没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丧疲惫的面孔,那只会使我更加难过。还是让我自己一路向南吧。
再到哪里去呢?我问着自己,直到一切渐渐变得清晰:到南部山区去,去那里寻找庄周。而且这一路正好可以路过罗镇——罗镇里有“飞脚”的故事。
如果我真的踏到了那根隐秘之弦,就会听到它震耳欲聋的鸣响。
三
罗镇是整个平原上一枚闪亮的珠子。它与那个着名的海滨小城遥遥相对,算得上一处重镇。在这几十年的历史上,关于罗镇的传说太多了,那些惊奇险怪的故事多得不可胜数。多少陈迹都隐入了历史的烟尘,可是罗镇依然不能让人遗忘。它今天还像当年一样混『乱』繁荣斑驳陆离,好像一定要在新的闹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罗镇的名字在《游击考》中不断出现,显而易见当年那个黄科长就是以罗镇为中心展开活动的。他的出生地就在离罗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村落,从那儿开始了他的“放牧生涯”——直到所谓的“学医大事记”阶段,才算正式走入了罗镇。我估计他就是在学医的时候接近了罗镇的首富:那个有名的“革命士绅”。要了解罗镇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对那个大家族的考察。我听外祖母和母亲说过,大家族里的好几代人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同一座大宅院里出过清朝的高官、国民『政府』的要员,还有声名显赫的革命者。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主宰深宅大院的那个老人死了,从外面大城市回来的少爷身居罗镇,成为多种政治势力的争夺对象。他在罗镇和海滨小城投资兴办了很多公益事业,一时传为美谈。这个人与外祖父交往颇多,他们彼此钦敬。我相信,如果黄科长就是那个所谓的“飞脚”,那么前后情节也当成立。因为他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把触角伸到海滨小城,从而结交我的外祖父。罗镇这个家族与外祖父城里的大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外祖父一家在三四十年代已开始衰落,而这个大院却一直兴盛发展。它除了在远近几个大城市有商业经营之外,在山区和平原上还拥有好多土地。而外祖父一家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放弃了土地经营,而转向设立钱庄、兴办民族工业。罗镇大家族的后人参加革命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了,其后人在两个敌对的『政府』里都有高官,名字也都同样的响亮,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镇人不知该憎恨他们还是敬仰他们。
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
当我询问起那个频频出入大院的姓黄的医生——一个不安分的跑得很快的年轻人时,罗镇人全都茫然。那些胡须很长、叼着烟斗的人搓着膝盖说:
“这咋能记得呢。古时候那种人多得是。”
我说:“不是古时候,就是解放前。”
老者不停地咳嗽,摇头:“医生嘛,背『药』包子的人,哪天不在这里来来去去?”
提起与大院年轻老爷过从甚密的医生,老头子们就努力回忆。有个老头想起来了,说:“他家里是供养了一个医生,五十多岁,不过那是上一茬老爷留下来的。这人的医道原来不错,谁知他给一个小姐治病时下『药』狠毒,‘八角’,就是‘大茴香’,不知怎么下得多了,小姐差一点给毒死。就这样他害怕了,半夜收拾起东西跑了。还有一个更老一点的,是个拐子,两眼像鹰:要讲医术他在这一带也算拔尖的人物了。可是人哪,都有『毛』病……”
老人接上说起拐子医生的『毛』病,拍一下膝盖说:“偷。”
老头子们互相议论,一个个补充着。又有人说:“那个老医生偷东西的本事才叫高。偷钱,偷珠子门帘;最后说起来没人信,他连小姐小时候用过的小红肚兜都偷了出来。你看看,了得!”
另一个老人回忆说:“因为他手不老实,就只好卷铺盖走了。不过那时候队伍上还缺这样的人,他就让人介绍到队伍上去了。物尽其用嘛。他在队伍上不光能给人看病,还能到敌人那一方里去偷些情报。”
我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这个人是不是那个黄科长呢?可是后来又很快否定了。因为他们在年龄上相差甚远……时至今日,别说那个默默无闻的黄科长,就是“飞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镇子上人也不记得了。说起队伍的事情,他们往往说得玄天玄地,有时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把那支队伍说成可怜巴巴的光棍汉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说他们都是饿出来的孩子,出来找食儿——只等上边来人领教他们,他们才能打打鬼子和“二鬼子”什么的;一会儿又把队伍说成了一些神人,说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有人伸手一挥,就能把对方远远地劈死。“那是因为他们有‘张手雷’呀!”
一个老头子神秘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久久盯过来,嘴巴包得很紧。他见我不做声就叹息起来:“可惜这些神招都失传了……”
我想告诉他现在有比“张手雷”更厉害的武器,告诉他现代科技与现代战争。但我最关心的只有“飞脚”,关心黄科长当年的真实身份和那个大院的主人,关心他们与那个小城各种各样的关系。
可惜就连海滨小城里的外祖父,那个远近闻名的曲府,谈起来他们也不甚了然。
就这样,我在罗镇听到的一切不仅没有增添新的线索,而且把原来的思路完全搞得混『乱』了。这使我想起了朋友的一段话,大意是:没有记忆和关于记忆的叙说,就没有历史。当时我与之争论,指出“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一块石头一座房屋,它真实地存在过。朋友笑着说:“石头可以风化成粉末,房子也可以坍塌成泥,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忘记、它会在记忆中变形——那时候你还能说它是‘自己’吗?它‘存在’吗?”
“我是说它‘存在过’。”
“谁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我不能回答。我想说:神灵证明它存在过……
对于眼前的罗镇、黄科长、“飞脚”、外祖父和父亲,那纠缠在一块儿怎么也理不清的一截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可是我这会儿发现它们已被遗忘得何等彻底,回忆中是如此的错漏百出,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我所要追索的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即便花费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黄科长的《游击考》之类的东西尽管荒诞不经,令人厌恶,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它仍然是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关于那段历史的最清晰的一段文字记录——同时也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向我预警:他记载的这一切将变成“历史”本身。
我在罗镇的街道上游『荡』,极力想从中看出很久以前的固有面貌。那些残破曲折、掩盖在比较宽敞一点的街道后面的巷子使人看起来更为真实。走在残破的旧巷中让我有一种更安全更踏实的感觉。这里才是那个“存在过”的罗镇。可是问了一下居住在这些小巷里的人,他们说这些巷子也变动过好几次了,有的是前清和民国传下来的,有的是解放初刚垒的;每换一个主人就拾掇一次小院,谁也分不清这些巷子是什么时候、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变成现在这模样的。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没有人顽强地记忆,更没有人去为你的那种“历史”负责。生活是流动的、现实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活在今天。
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毕竟是一个常常沉湎于精神生活的人,要不断地想象、回忆、思索;比较起来,我不是一个长于行动的人。这大概是一个可悲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正是这一特征才决定了我要一次又一次追溯家族的历史,试图从中梳理推导出极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想寻一个“为什么”。同时我也在不停地奔跑;我在经历心灵的周游的同时,也在经受肉体的劳顿。我因此而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自己的根。
我以前说过,作为一个生命,我宁可是一棵树;可是一棵没有根的树到底能活多久?
也许我那种匆匆奔走的欲望就源于一种恐惧,我想找到一块能够扎下根的泥土。它不需要太大,它只需要一二平方尺,只要能够让我立足、能够伸下根须就行。我那时就真的像一棵植物了,汲取大地的水分和养分,伸出叶片接受阳光,开始生长。我只想做一棵树,我真的没有太大的奢望。
也许就因为这个意念的驱使,我再不能像周围的人一样安居乐业。那些琐屑的、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此与我无干。我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自己走入了一种乖谬。我实在只是向往一种淳朴,因为我内心乞求的只是一种极其质朴的东西:友谊、爱情、劳动。这才是一份并非虚妄的生活。我心中不断『吟』出的歌唱就是我灵魂的呼吸。我常常警觉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急急地追赶。我没有掩藏这不安,而是把这一切大声地告诉周围。如果我经历了友谊,我就要咀嚼它的甜美;如果我经历了爱情,我就会记住神灵的恩赐。我有过外祖父、父亲、外祖母和母亲,我更像对待友谊和爱情一样,紧紧地把亲人珍藏心间。我没法忘记,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被遗忘的东西太多了——是遗忘毁掉了世界,毁掉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毁掉将来。恰恰是因为人有遗忘的本能,我们才要不断地重复——重复那些往事。我发现人类即便是不断地重复,也还是可以轻易地失掉,失掉记忆。于是一切再从头开始,危难接踵而至。比如说征战、可怕的争斗、强悍的暴政、昏庸的管理,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人间。贫困和灾变会在遗忘的间隙里乘虚而入。我们的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得到积累和继承的、不被人遗忘的,大概就是科技了。人类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技术上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发现记住,所以几千年前的黑『色』火『药』和刀剑之类可以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最现代最致命的武器,可以变成今天的核弹中子弹氢弹。人类从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圆周率的那天起,到现在几千年过去了,我们不仅没有忘记这种计算的方法,而且还使计算变得越来越精确。在所有的科技领域里,我们几乎都能够做到有效的、不间断的积累,我们会将无谓的重复和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因为这种种积累所带来的好处是切近的、伸手可以触『摸』的、很容易变为世俗物质的。而在另一方面,在属于心灵的质地、属于道德和伦理范畴的东西却很难得以积累。它们总是那么模糊、遥远、费解;关于它们的种种经验总是令人生疑,让一代代人在不断争执和推诿中遗忘;关于它的无数的见解纠缠难辨,谁都可以宣称自己拥有了否决权。真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有效的积累。我们甚至花费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也无法使其增多哪怕一点点。
像科技的有效积累一样,人类对于积累财富的欲望也是强大的、自然而然的,它是如此的长盛不衰、难以遏止。我们不断地成功。我们可以列举盛唐的繁荣,古希腊和印度的昌盛。但是,很可惜,这一切的繁荣都未能持久下去。不仅它们,任何民族任何帝国的财富都不能永久地保持。因为我们不仅会创造,我们还更会毁灭。因为心灵的质地没有改变,心灵永远是脆弱的危险的——没有心灵的保证,其他的一切都难以长久。它们——物质世界里的一切奇迹,最终仍然还是要走向衰落和荒凉,要归于消失。这真是残酷无情,但这是一个事实。
一位朋友对此曾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专心于科技、财富等等积累的同时,也会促进和改变其他——比如精神——他说到此竖起一根手指,像要除掉上面的灰尘似的吹了两下:
“你要明白,道德、伦理之类的东西都是历史的概念,它们是属于历史的,并非凝固不动,它们也要不断地变化呢。”
“是的,所以我们要积累。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之变化。我们要寻找出人类最普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发展并加以提炼,使之生长和延续。我们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仅仅是注重于科技和财富的积累,那么无论这积累多么快多么好,要失去它们也是一夜间的事情。要害是能够控制这灾变的瞬间,是具有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只能是心灵。但是——”我凝视着朋友,“但是今天又有谁不是虚情假意地、真正地关心过人的心灵呢?”
朋友不语,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看看我们这个世界吧,看看我们周围的生活吧,真像一出戏:布景不断撤换,老戏却在上演。你总能从那些貌似新鲜的东西中看出它们只是一种不断的重复。这种重复带给我们的痛苦太多了,这种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受过并且还要经受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一切、拒绝这一切,不再从一场苦难跌入另一场苦难,难道不是最正常最简单、最质朴最基本的要求吗?难道连这种要求也会成为一种过错?”
朋友仍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
《大山深处》
一
在山里,提起金矿附近的包工队没有一个人不伸舌头的。他们说:那是一些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来自全国四面八方。刚来时主要的行当是钻山洞挖金子,再后来干什么都行,给钱就干,有搞水利工程、搞建筑的,还有开采各种矿石的;做大理石买卖、装修楼房、为工厂搞防腐工程、拆船、闯煤码头……反正四处涌来的人多得不得了,只要能挣大钱,拼命也行。那些人都是有帮有伙的,别人雇了他们,他们再回头雇另一些人。到他们那里做活都是先开价,讲好了条件就干,不问来历,有吃有住,也有出大力气的地方……
山里人以为我也是找包工队干活的人,就好奇地端量我,摇摇头——他们觉得我这瘦干干的高个子不像做那种活的人。我笑了,我想也许自己真的会吃不消,不过一开始谁又吃得消?庄周就吃得消吗?人遇到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们的人,就会接受一切,直到死亡。在死亡的深谷面前,人会选择牲口一般的生活……
在砧山山脉以西、在砧山和鼋山之间的那道谷地里,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都是这三五年里从各地蜂拥而来的失业者,他们来碰运气。一开始这儿聚集的大半是山里的人,再后来又有了海边小城和平原上的人,最后又吸引了南方人,甚至有大西北的人。砧山以西的那个金矿从明清时期就开始采掘,到了日本人的时候规模已经大大扩展。这些年它的规模比日本人经营的时期又扩大了十几倍,其开采允许范围已经从国家降至地方,连当地的村庄也可以动手干。村庄经营的金矿以及地方经营的金矿都大力收购矿石,无论是谁都可以把采到的矿石卖掉,所以实际上是人人都可以采掘金矿。至于直接提炼金子,由于需要一定的设备和技术,特别是化学炼金术需要使用氰化物,于是『政府』明令禁止村民个体经营炼金。可是一部分胆大包天的山里人,还有外地涌来的包工队、散在山里的游民,都毫不在乎地搞化学提炼。大山里的人员组合非常复杂,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流浪汉、扒手、山民、失业工人、停薪留职的城里人,都搅在了一块儿。每个包工队的头儿都是一些多年来拼搏出来的好汉,是一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他们有钱有胆,更有各种关系靠山,所以只有他们才敢放手招兵买马,队伍越拉越大;而队伍越大越敢干大事情。这情景很像战争年代:当时这个地方一夜之间就涌出了八个“司令”拉“杆子”。
除了开采金子之外,这一带还有滑石矿、云母矿、大理石矿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采石场。每一种矿物都由一些包工队把持,而这些包工队还要按时向那些莫名其妙的主管局和公司之类交纳费用。如今那些规模较大的山区水利工程,比如说穿山的涵洞、地下灌渠等等,只要施工难度大,特别危险,就全交与各种包工队了。大型采石场如今也分属不同的包工队。
我一连多天在砧山西部跋涉。我对这些金矿非常熟悉,从十几年前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来过这一带多少次了。上一次来这里距现在不过两年多,变化竟如此之大。山里的人员更复杂了,包工队也比过去多了几倍。每一个开采矿石的井口附近都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生活区”,即一溜破帐篷,或用秫秸之类架起的草棚子。这里的一切都简陋得很:冬天有个取暖兼做饭的火炉,夏天只有一个个地铺,连一架蚊帐也没有。而那些包工头大半都住在离生活区较远的砖房里,有的干脆长期住在城里一套讲究的公寓或别墅中,时不时地驱车来一次工地。准备定居的发了财的人则在海滨小城购置了更大的产业。但第一线的工头总是靠在工地上,他要对开矿工人作扎扎实实的管束。每一个包工队大致都有两种工作:一是下井采矿的矿工,这工作既险又累,俗称“卖命汉”;还有一种也不轻松,就是服务工。服务工负责洗衣买饭,以及除了下井之外什么都要承担的拉拉杂杂的一些事情。服务工主要由女人和老弱病残者组成。
我一开始试图在采金队里寻找庄周,后来才发现这希望是多么微小。我又去滑石矿和云母矿,甚至去了采石场和穿凿大山的一些施工队。
在最后一个施工队,我终于把急匆匆的寻找放下来。因为我明白这不是一急之下可以完成的。一处施工现场让我产生了兴趣,不由得在这儿耽搁了好几天。我心里从小就有一个谜,总觉父亲他们把一座大山凿穿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从母亲和外祖母嘴里不知听了多少大山的故事:而今我真的来到了父亲当年的这片大山里。那时候正因为父亲他们在大山里做苦役,所以得了个“穿山甲”的蔑称。
眼下我看到了这么多“穿山甲”:他们一个个头戴柳条护帽,衣衫破烂,手里的工具极其简陋。他们只用地排车和小推车从山洞里往外推石块,连一个有轨翻斗车都没有。他们要做的工作也非常简单:用锤子和钢钎在石头上打眼,然后装上炸『药』把石头轰碎。
我在这一带徘徊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工问我:
“你这个喝‘流锅水’的汉子,哪来的?”
这里把流浪汉和一些手艺人叫“喝流锅水的人”。我觉得这种叫法费解而又有趣。我说:“我是从平原上来的……”
“咦嗬!干吗不弯下腰做活儿?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饿不死呀?”
“饿不死。”
“日子久了,看你还有东西吃!”
她这样说笑。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憨厚,也很实在。她端量我半天,说:“趁着身子骨还算结实,不大把抓挠几个钱,找个地方安个家,怎么娶媳『妇』?你一天到晚打溜溜也不是个办法吧。你到底打谱做什么?”
我觉得她那非常切实可行的打算对于大多数流浪汉来讲倒也不错。不过她凭什么断定我是一个独身的流浪汉呢?我感谢这种朴实的心肠,但还没有加入他们包工队的打算。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个流浪人,这从她说话时怪异的外地口音上就可以判断。她说老家离这里很远,说着站起来往西南方的大山指了指:“翻过它才能到俺老家。”她的名字叫“小怀”。我不知以前是否听说过重名的人,反正我一听就觉得不算陌生。
小怀由于承担了好多人吃饭的任务,总要不停地刷碗、洗菜。她手上的皮肤粗糙得很。她做活的间隙还要一溜小跑到一个窝棚里去,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又转回来。她说:“俺在那儿有个娃儿,我得给他吃『奶』哩。”原来她带着孩子做工。我问她们一家都在做这个工作吗?我原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在包工队里打石头。她摇摇头说:“没,谁知道他爹是谁!”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她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说:“这是俺的第三个娃儿。前两个死了,都扔在了路上。”
我仔细端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小怀脸『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从她的神『色』看,这是一个非常厚道的女人。
我们在一块儿闲扯时她又一次追问:“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你到底在这大山里转悠什么?”我想这是一个有心人。我不想完全瞒她,就说:“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亲戚的。”
小怀拍拍手说:“你看,我一下就猜对了!你肯定有个兄弟,再不就是有个姊妹让人给拐到山里了,是不?”
“拐到山里?”
“就是呀!你还不知道?这大山里什么人都有,哪来的都有。有的是自愿在山里卖力气的,还有的就是那些人贩子拐进来的……”
“人贩子一般都拐女人,他们还能拐男人到这里做苦力吗?”
小怀拍着腿:“咳!你真不知道?女人?再说你真以为那些姑娘就是为了找个婆家?说到底她们是穷得没有钱,只要有地方挣大钱就成。咱这个包工队里好几个姑娘都是那些人贩子送来的。有的直接送来,有的卖给村里。人贩子一走她们就逃出来——没地方去了,再不就是经人转了手,就落到了咱包工队……”
我感到可怕:“她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洗衣做饭、伺候人,都是她们了。一开始是大掌柜碗里的菜,大掌柜吃烦了,剩下来的大伙儿就伸嘴了。”
我看看这片苍苍大山,再不言语。
小怀问:“你找的那个人什么模样?”
我告诉他的名字叫庄周,多高的个子、多大的年纪,还有行为特征等等。
“你说的这样的人多了,那些到处窜来窜去的流浪汉哪里没有……他是你的什么人啦?”
“他是我的兄弟。”
“亲兄弟吗?”
“亲兄弟。”
小怀叹一口气:“这个年头啊,钱是好挣了,不过担惊受怕的事也太多了。你到砧山西边淘金子的那些人里看过没?”
“我在那里转过好久了,没有。”
小怀一声连一声叹气,最后劝我:“还是先弯下身子干点活吧,这样转来转去,盘缠得多少?还不如挣下一些钱留做盘缠,再到别处去找你兄弟。如果找不到,也能带些钱走啊。现在的人只要瞅准了挣钱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啊。”
我真想随这些人钻进山洞里去开石头。当然我不是为了去挣几个钱。我的心里有一股日夜烧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凉的血汗来浇灭。这是无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闷在心底一万年的暗火……总之我渴望磨损,渴望折腾,渴望瓢泼一样的汗水洗得头发枯黄,洗去内心的全部淤积,最终它也许能洗去我那隐隐的哀伤……哀伤啊,它总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亲一样开凿大山,就算不得父亲的儿子。
好长时间了,小怀一声不吭。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只顾低头做活,长时间没有说话。她本来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很容易就和陌生人攀谈起来。可是她这会儿不说话了。后来,不知怎么她用那双眼睛瞥了我一下。我立刻发觉她的眼睛清澈如同少女。这样的眼睛在流浪女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她像是呵气似的对我说:
“老哥,你如果愿意留下,我跟大掌柜说去……”
“大掌柜是谁?”
“周子呀……”
二
这儿有一溜密挤的草棚,有帆布搭起的帐篷,还有一两个安了绿『色』门窗的小石屋子。石屋有彤红的瓦顶,在山野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正看着那个小石屋子,门突然打开了,接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这个人很黑,颧骨高高,嘴唇是紫的,用力地往外翻着,面貌特异。只有眼睛很好看,那是一对大大的、像儿童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流『露』着无比的天真,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而且还有或多或少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人尽管浑身流『露』着粗鲁,但还不像是一个粗人。
小怀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掌柜。”
我正想站起来,那人就走过来了。他走起路来两腿奇怪地向外撇,就这样一直走到我面前。还没等我说话,小怀就搓搓手说:
“大掌柜的,他是来山里找亲戚的,找不着,想留下来中不?”
周子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了看我,抽出一支烟叼上:“哪儿的?”
“山那边的人。”
“做什么的?”
“种地。还做了几天买卖。俺兄弟跑出来打工,我想把他找回去。”
周子点上火,“嗯”了一声,问:“吃得住苦活吗?”
我点点头。他往前移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轻轻地翻开,看了看没有吭声。还好,我的手在回城之前那会儿已经磨得满是茧壳了,粗糙得很。我这双手是无可挑剔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脸,都被一路的风沙弄得脏脏的。我真的希望他们把我留下来,这有点像报名当兵或上大学经受体检的那个场面。一种渴望加入的念头这时候真的出现了。
周子看完我的手又端量我的脸、我的全身。后来他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朝我的嘴巴伸出手指。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就知道这是干什么了:他把我的嘴唇翻过来,看我的牙齿。“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道。他简直把我当成了牲口。他说:“你要愿意就来签约。”
他往小石屋走去。他走的步子很快。我蹲在那里没有动,小怀催促我一句:“还不快去。”
我把背囊扔在那儿,跟他进了小石头屋子。原来这个小屋子里有一桌一床。墙壁只用石灰胡『乱』抹过一遍。靠近桌旁钉了一溜钉子,上面挂了一些账本名册之类。
周子从抽屉里抽出几张表格推到我面前。我看了看,那上面写了“用工合同表”,分短期长期两种。我取了短期那一种。周子说:“把上面的项目填完就成了,按个指头印。”说着把红『色』印泥推过来。
多么可笑。在我眼里所有表格大约都是一副模子套下来。什么『性』别、出身、年龄、政治面貌、籍贯等等。我一一填好。下面的一个条款让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上面写了医『药』费自付以及有了重大工伤事故的一些责任等等。惟有这一栏订得很细,但一看就能明白雇主的用意。这儿规定:如果是因违章作业负伤乃至死亡等重大事故,那么一切责任都在打工者自身,用工一方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给少量抚恤等。我想在这土法上马的包工队里,每一个打工者在采矿过程中都要冒巨大危险。我感到握笔的手有些沉重,但我此刻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要承担怎样的风险,而是在想庄周。我明白:庄周一直在冒着这样的风险。那几乎是没有尽头的一场拼搏。那么此地再险再累,再大的不公和委屈,都让我与你一同忍受吧。我今天来和你一起钻这座大山了;还有,我的父亲也在这座大山里——我这时候只想告诉庄周,当年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劳作,他九死一生……
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人的苦难吧。我只是用力捏着笔,飞快地在表格上签了我的名字,然后又伸出右手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合同纸上那两个大大的红印像两只熬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周子把嘴里的烟蒂吐出来:
“走吧,这就行了。收拾收拾,叫小怀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你就可以上工了。”
我走出来觉得一阵轻松。马上就要加入这一伙开凿大山的人,想想真是痛快。这个手续也简便。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等着人去卖命。那些家伙张开血盆大口,一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他们直到最后把你嚼成一口渣吐出的时候,连一点点怜悯都没有。
我发现这会儿最高兴的就是小怀。她给我提着背囊——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她非要替我拿不可。我发现她的力量很大,一只手就把那只大背囊提牢了。她领我到一个窝棚那儿。
每个窝棚里都是一溜大地铺,铺了厚厚的秫秸和茅草,上面卷着黑乎乎的一些行李。窝棚都是由秫秸和树木枝条做成的隔断,里面大多是通铺;有一两个所谓的单间也不过是隔成的一块窄地,里面只能睡一个人。小怀告诉我:“你本该睡通铺,那些小间是女人住的。这里有一个空着,就给你吧。”
我很感激。我有失眠的『毛』病,一个人睡也许是重要的。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把背囊放好就出来溜达了。我发现有一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大掌柜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吆吆喝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都有些凶。我知道这就是包工队里的督工。这些督工有时也随民工钻洞子,可是更多的时间要在洞子外面转,在窝棚四周瞪着眼睛。小怀告诉我:这些督工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他们不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掌柜的嘴和腿。他们分成三班,工地上日夜都有他们在值班。我明白,实际上这是一些准武装力量。他们没有正规武器,但他们背了猎枪,还是双筒的。这些家伙一律抽洋烟,哼下流小调。小怀说: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周子带进山里的,他们是一伙儿。
我觉得周子的口音有些耳熟,问了小怀才知道他也是平原上的人。他们那个村子的土地很少,村里一多半人都出来做工、经商,或搞其他事情。周子一起手就搞起了地下包工队,刚开始没有经营执照,再后来不知跟一个什么开发公司套上了关系,包工队也就可以挂牌营业了。这里的工资像城里那些工厂一样,每月发一次。不过每月工资并不固定,“他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他自己又是会计又是队长又是公安局又是法院,他一个人什么都是哩。这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三
开山洞的工作要两班倒。这里的工作不是三八制,而是每班工作十个小时,中间空下的四个小时还要留下人打扫场子。那些不上班的民工大多躺在自己的窝棚里休息,睡觉连衣服也不脱,只把头上的柳条帽一摘就打起鼾来。这些民工大多只有二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岁;这些人无论多么累,睡一觉起来仍能活蹦『乱』跳。他们都很瘦,但每一个人都结实有力。这儿的工资很高,就连服务工也比一般城里人挣得多。小怀说:“像你这样的,一个月就能拿走一千元。”我问小怀拿多少?她说拿七百元,最多时还能拿到八百。“反正大掌柜高兴了,给多少都是哩。”
开饭时好多人走出了窝棚。他们见了我这个生人几乎不怎么注意。这里的人员流动很厉害,不管什么人,只要填一个表格就可以加入,挣上一笔钱再走掉。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大家来自天南海北。
四五个女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年纪都比小怀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小怀健壮。她们帮着小怀搅弄大铁锅里的粥,掀蒸馒头的笼屉,然后用一个大铁盆盛菜。她们围上围裙给领饭的人往碗里盛东西。有一个姑娘二十岁左右,辫子油黑油黑,穿得比所有人都鲜艳,神态安详,脸上还搽了很少一点胭脂。她人有点黑,但皮肤细腻。小怀喊她:
“加友,你来给大掌柜的送去。”
穿花衣服的姑娘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小怀那儿。小怀不知从什么地方捧出了一个木盘子,又把盘子里的饭菜收拾到一个圆圆的木盒里,就让加友提上送到周子的办公室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我听见离开不远的一个打饭的民工对旁边一个民工咕哝了几句什么。他们原来在议论那个提着木头饭盒的姑娘。有一个说:
“馋死俺了……”
这儿的菜是定量的,只有馒头和稀饭随便取。我拿了两个馒头,然后伸出饭盒让姑娘盛菜。一个姑娘舀给我一勺煮白菜。我发现虽然菜做得简单,但里面的肉很多,而且都是大块的。肉块上白肉红肉各占一半,那种浓浓的肉香和白菜鲜味引起了强烈的食欲。我端着饭菜往外走时,正好加友回来了。她两手空空,大概把饭盒放下就回来了。我离她很近,看得更加清楚。我发现这张黑黝黝的曼长脸极其动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没有一点被沉重的劳动磨损过的痕迹。但她的神『色』却比大多数人压抑得多。她的嘴唇有点儿厚,红润润的。这会儿她看到了我,轻轻瞥来一眼。她的眼睛真亮。
小怀问:“加友,大掌柜的没说再添点什么?”
加友摇摇头。
原来我窝棚的隔壁就是小怀的住处。她的孩子半夜呀呀哭,闹得我休息不好。隔壁的另一面就是那些睡通铺的民工了。他们打着呼噜,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溲,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可是另一些睡着的人丝毫不受影响。我真羡慕他们。我想起了在海边茅屋时的那些香甜的夜晚。
清晨,出工的铃声响起来。我差不多还没有把早饭吃完,就有一个督工的手提一个又黑又沉的柳条帽子往我的头上一扣,说:
“伙计,进去吧!”
他同时把一个皮包挂到我的肩膀上。那个很破的皮包里是一把锤子、两三根不长的钎子。我没有做声。一边的人早就吃饱了饭,然后套上一件脏衣服就准备动身了。我承认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心里没底。不过我并不害怕。
我随着他们进去。洞子原来刚刚打了十几米深,里面非常干燥,好像也不太危险。我认真地察看着刚刚凿出的石壁,看得非常认真。旁边的几个民工觉得奇怪,有一个人指着我说:“嘿,古怪的东西!”
这儿属鼋山山脉的低山丘陵区,刚刚凿开的石壁一律是浅肉红『色』,属于中粗粒花岗岩结构。块状构造岩石的局部有轻度变质现象。我想如果继续开下去也许会有些变化。因为在同一地段过去曾经发现过片麻状结构,主要矿物成分为钾长石石英,暗『色』矿物为黑云母等。这类岩石风化强烈,破坏严重。从上面看由于强烈剥蚀,地貌呈现缓缓的丘陵和台地。下游河流的主要物质来源都来自这些丘陵。这种石头无比坚硬,我想在这儿开凿可真是一场硬仗啊。不过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段冒顶的危险『性』倒也很少。如果山洞开到酥石地段,再遇上黏土夹层,那就要麻烦多了。好像这里的施工队伍从来就没有考虑到支护,好像头顶的那个柳条帽就是全部的安全保障了。听说民工中的负伤事件每个月都有发生,好在尚无大的事故。受伤的人只要稍微能动,就要坚持出工。因为督工是根据出工的次数来记账的,最后由大掌柜把钱拨下来。民工中那些老一点的人帮着督工指手画脚,好像只有他们才有发言资格。好多新手像我一样,到了现场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家伙。
我给安排到一个地方,就乒乒乓乓砸起来。砸钎子的深浅和角度都有具体要求,稍稍偏斜一点就是一个废孔。督工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伸脚在屁股上踹两下。
“你这个嫩『毛』,你的腚撅撅着,让叫驴干了似的。”
督工不止一次用这种侮辱『性』的话来骂我。一开始我真想挥起凿子照他的嘴巴来一下,敲掉他几颗牙。但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现实。
我投入的就是这样一种劳动,这必须忍受。我的愤怒毫无道理。
那个领工的人干一手好活。他的个子最高,所以他做活时腰弓得厉害。他几乎只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孔打好。这个人长了两撇很黄的胡子,可能因为排行老五吧,人们都叫他“老五”。整个的过程中我丝毫不敢分神,因为怕不小心把手砸坏。结果我的锤子挥得既慢又没有分量,砸上去就是叮叮当当的。老五走过来说:“那还行?一听动静就知道你不肯卖力。”后来我才明白:真正有劲的锤子打下去不是“叮当”声,而是“砰砰”声。
“没劲,不知从哪来了一头瘦裆骡子。”
他指着我对大伙说。那些人哈哈笑。老五又说:“你这样的东西,给你个大闺女你也搂不住。”
各种各样的脏字被他串起,竟然说得那么流利自如。到后来他教给我握锤子钎子的方法。有一次我没有学会,他竟然拧着我的耳朵一拨,让我在当地打了个旋。我的脸涨得通红。那一刻我哗地一下把锤子和钎子扔在了地下。老五愣了,去看旁边的督工。督工不知转到哪里去了。老五像公鸡一样尖尖一哼:
“我日你妈的,犟驴,我日你妈……”
他骂一句就用拳头照着我左肩骨那儿捣一下。他的拳头可真厉害。我忍着,疼得蹲下来。他揪着耳朵把我提起,我终于忍不住了——看上去仍旧不动声『色』。我把两只手拧到了一块儿,看上去好像疼得不能忍受。他不知我是在憋着一股力气。趁他没有防备,我把两只拳头并起,“砰”地一下击在了他的鼻子那儿。他的鼻梁立刻给打变了颜『色』,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鼻子哗哗流血。我弄不准他的上唇是否给打裂了,反正他嗷嗷大叫,一边叫一边往上蹿着。接上他就从旁边抓起了一个铁钻子,直迎着我的小腹和脸胡『乱』捅过来。我躲闪着,眼看就要给『逼』得趴下。我知道这一下非完不可……正在这时那个督工赶来了,他把老五拉开。
老五站在那儿呼呼喘,拤着腰,揩着脸上的血说:“这个臭狗,想脱下裤子干我呢。”
一句话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谁知这一笑老五自己也轻松好多。他『摸』了『摸』鼻子上的血,大概伤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到一边去了。那个督工站在我的旁边,拤着腰。他手里握着一根皮带。我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地上的钎子和锤子工作起来。
我不知这长长的十个小时是怎么熬下来的,反正是咬住了牙关才没有倒下。大概我吃的东西太少,肚子不停地叫唤,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往外走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在狠狠地掐我的肉。我好像对那种痛楚都有点疲沓了。当我觉得痛的时候,发觉身上的某一个地方已经被掐破了。
我转过脸去,才知道掐我的人正是老五。
老五咬着牙在我耳边说:“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用粪叉把你下边的东西叉掉。”
说完,身子一侧就隐到后边去了。
我琢磨着这几句话。我在想:他为什么不说用刀子或者干脆用锤子和钢钎?粪叉?到哪里去找一柄粪叉来了结这件事呢?我想这个老五很有点幽默感。不过我也确实有点害怕了。
四
我知道任何事情在一开始是最难挨的。从山洞回到工棚,我躺下后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
第一天过去了,我没受一点伤。可接下去我每天都要磕磕碰碰。身上带点红伤不是最可怕的,我得承认自己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沉重的劳动。我担心的是这样用不了多久,会给敲打零碎。好几个早晨,我听到催促上工的吆喝声,无论如何也不想起来了;无论是谁,哪怕他用脚踹我、踩我,我也不想再出工了。我知道只要人手不紧的时候就会留下来,因为这里按出工次数付钱。
可我不想放过自己,一点也不想。总是在最后一刻,我鼓鼓劲爬起来,戴上那个柳条帽……
这些夜晚太累了,我终于像别人一样打起呼噜。但这期间如果有人把我弄醒,再要入睡就很困难。只要我的精神还稍稍能够支撑,就仍然要失眠。我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到了这个山洞,抓起了锤子和钢钎不停地击打、击打。我睡不着时常常在想父亲。这样的夜晚哪,我总算知道了他当年在服什么苦役。怪不得他的目光那么沉重,原来里面掺进了石渣。他的一颗心也是石头雕成的。电火与炸『药』我分不清,父亲与石头我分不清。我今夜能记住的只是他的手,十根手指像十根钢钎。
我试着接受一个人难以接受的那一切。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磨损和侮辱,还有死亡的威胁,汗水和鲜血,以及这一切背后那些让我费解的东西——它们全都如数加到了我的身上。
这样的夜晚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那是黑暗里的手。我一次又一次把它缩回来,缩在胸口上。头发掺进了各种黏稠的肮脏的东西,洗也洗不掉。我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感知着这个岁月里的全部污秽和肮脏。
在沉沉的深夜,我一遍遍想梅子和孩子。我的妻子从来瞧不起唠唠叨叨的人,她自己最后却不由自主地跌入窠臼。只有当她安静下来注视我时,我才感到了颤栗的幸福。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如此紧密地把我们这两个生命捏合在一起?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曾经扯着她的手到我生活过的这片大山里奔波——那是我刚刚结婚不久。我们一起来寻找一个故人,在当年摩擦过我的脚板和身躯的那些河流、沙子、石块和泥土上走着。我指给她看当年曾经睡过的那些破破『乱』『乱』的草窝。也就是那一次山区之行,这个在温暖的摇篮里长大的女人第一次住进帐篷,第一次知道什么才叫大山里的穷人。“穷人”是一个常常出现在嘴边和纸页上的字眼儿,可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才是“穷人”?
在这黑影里,我盯住看不透的夜『色』。
那一次我只想让妻子搞明白这两个字。在那儿,我们亲眼看到那些山民贫穷到只剩下了一条裤子,什么欲望都没有了。没有粮食,没有煮东西的草和任何燃料。男人没有女人,女人又不敢去找男人。双目失明的孤老太婆让一个无儿无女的看山老翁日夜搂抱,幸福得泪花闪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把县城叫成北京、把水库叫成大海;一个辛苦一生的孤老汉为了能亲手抚『摸』一下女人的『乳』房而不惜以命相抵……这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故事。但就是这些故事让梅子懂得了什么才是“穷人”。
可是我的内心,曾经有过更为贫穷的时刻。它那儿空无一物。那是一种可怕的空『荡』『荡』的感觉,荒漠,赤贫,没有一滴水一粒粮。我为这种贫瘠而惶恐。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你,一个像姊妹一样亲昵的、突然走到身边的姑娘。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相伴的同时,贫穷却紧紧跟随着我、追踪着我。这是一种往死里追『逼』的绝境。无助的孤旅——你近在咫尺,但只能无望地注视。
在这个荒山野泊里,梅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暗角落,我一次又一次小声呼唤着她。我很快就会回去。这不仅仅是一种对苦难、对艰辛生活毫无来由的寻觅,甚至也不是一种体验。我将无法对梅子解释这里的一切。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再也不会玩『毛』孩子的那种把戏了。我只能说这是内心里的一种需要,需要急切地获得,就像一个因饥饿而绝望的人睁眼望着树上的一枚枣子。
眼下我就咬住了这颗冬野山地的活命之粮。尽管我牙齿脱落,每咬一下就钻心地疼痛,可我还是要把它吞咽下去。尽管它苦涩无比,我还是要用它果腹。
我在这个夜晚还想到了那棵大李子树、树下的茅屋;想到了外祖母像银『色』的李子花一样的头发;想到了她在树下用破了半边的木盆搓洗衣服……父亲归来的那一天,外祖母就在那儿洗啊洗啊。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小院里走进来一个黄瘦的男人,他的脸上是没法遮掩的失望和惶悚,还有厌恶。外祖母扔了洗衣盆。再晚一些母亲也得知了消息,她捂着肚子跑回来,像疼痛似的。她第一眼看到父亲的那种复杂表情让我再也没有忘记。
我今夜在回忆父亲那木木的神『色』,还有他瘦长的、打了细小皱褶的脚背……父亲的形象就这样永远地凝固了。这个夜晚我终于明白:从这座大山里走出的,也只能是那样的一个父亲。
五
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我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睡眠了。
这天半夜我正在酣睡,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咬住了一样。我坐起来才发现,秫秸做成的隔壁上活动着一根细小的枝条,它一动一动往这边捅。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隔壁的小怀搞的把戏。我轻声但是十分严厉地说:“停!”那边是压低了的笑声。一会儿终于没有动静了。
可是这一折腾我很难再入睡。在我频频翻身时,小怀趴在了隔壁上说:
“老哥,反正睡不着,咱就拉个小呱儿吧。”
小怀这样的女人并不坏,但长期的漂泊生活使她养成了随便的习『性』。我对她极其谨慎,虽然也有些感激。因为在这个苦地方幸亏她想方设法照顾我:短短的几天里她已经暗暗给我送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大块的肉、鱼。有一天她甚至笑模笑样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俺看着你是个正经人哩。”
我说:“你看错了,我是个土匪,我杀过人。”
谁知小怀一点也不害怕,笑笑说:“杀了人怕什么?只要别杀女人就行。”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说:“我杀的就是一个女人。”
她瞥我一眼:“那也中。有些女人,哼,就得杀……”
真是拿她没办法。
一个中午我没有上工。她在窝棚里说起了老五,我就告诉了老五对我的威胁以及我们那场可怕的搏斗。小怀板着脸埋怨:“你不该跟他较劲儿。”
“为什么?”
小怀咂咂嘴:“老五这个人哪,脾气不好心眼不坏。有一回他还亲手救下了一个南方娃儿。”接着就告诉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年上,从西边淘金的那伙人里来了一个姑娘,才十七八岁,南方人,小嘴噘噘着,模样怪俊,脑瓜也鼓鼓着。周子看好了,让她给他送饭,就像如今让加友送饭一样。小姑娘把饭盒往那儿一放,他就不让人家走了。小姑娘刚开始哭哭啼啼,再后来就高兴了。周子给她钱,反正他就是用钱打发人呗。这样日子久了,周子又让别人送饭了。他的那些哥们兄弟——就是那些督工的,一看就明白大掌柜使腻了,想把人弃了。他们好几次把她『逼』到一个石坑里,一块儿欺负人家。你想想,伤天害理哩!不过这种事儿在这里都见怪不怪了。还有一回,讲好了雇来一个大老婆在这儿洗衣服,就像我做的这种活儿。那个大老婆比我高出一大截,身子也比我粗。那大腚啊,像磨盘一样,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小怀说着就晃给我看。我打断她的话:
“你刚才说老五救下那姑娘是谁?”
小怀拍拍脑瓜:“你看我这个脑子,到底没有书底子,说着说着就走题了。就是那个南方小丫头。她叫什么‘瓜妞’。瓜妞那些日子里天天哭,我亲眼见她从石坑出来都是爬。那一段她路都走不成了,那些畜牲还不让她歇息。有人说:‘瓜妞病了,瓜妞病了。’这孩子脸『色』蜡黄蜡黄,我做了疙瘩汤喂她,她哭着跟俺叫妈,往俺怀里扎。俺说:‘南方娃儿,北方人蛮气大哩。’瓜妞笑笑,小嘴菊花瓣一样甜。这孩儿嘴巧。原来她是被人贩子拐过来的,后来就转到了咱这个地方。我细心照料她,等她病一好,督工的又『逼』她往工地上送饭,你想想这还有个好?都知道她是大掌柜搂过的人,不少人想动手动脚。有一回她刚把饭筐放下,就有个不是人养的东西——听说是从东北跑过来的盲流,一把将她抱住。那时候来的都是生人,谁也不知谁的底细,也没人敢管。那个东北人刚刚做完事儿,又一个人扑上来。瓜妞哭,连腿也不敢蹬一下。要是我呀,我非把他们的身子咬下来不可。瓜妞闭着眼,眼看就快死了,没有一点活气儿了,那个家伙还不放过。就这时候老五在一边吃饼,一个饼快吃完时,终于来了火气。他一脚把那个家伙给踢翻了,那个家伙起来还想扑,老五又一脚踢在那个家伙正中。那个人昏死了两天两夜,爬起来就要找老五捅刀子。老五脱得只剩了一个短裤,后来把短裤也脱了,光着身子跟那个人打。”
我不明白。
小怀就说:“拼死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穿了衣服对手就能抓住。你要光着身子,不过伤伤皮肉,他扭不住你。”
我惊叹一声。
“女人都躲起来不敢看。俺不怕,俺就站在民工堆里一块儿看。俺眼瞅着老五把那个人的头发给揪得差不多了,接着那个家伙血淋淋地跑了。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记得老五最后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嚷:‘你要再敢来山里,我就把你阉了。’”
我对老五有了好感。我问:“那个瓜妞为什么不跑呢?”
“咳,还不是为了钱!他们对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变着法儿欺负。那些督工的故意不把工资给她,一压就是两个月。你想一想,这为了什么?就为了拴住她。后来不知怎么凑足了钱,瓜妞一扭身跑了,再也没见人影儿。”
钱竟然可以让人忍受这样的侮辱,这是钱的力量。
“老哥,我刚才讲到了哪一搭儿上?”
“你不是讲了大个子女人的事情吗?”
“是呀是呀,就是她了。当时讲好了让人家来做饭、买菜、洗衣服。来了以后,日子久了你猜咋哩?”
“咋哩?”
“做起买卖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个你还不懂?督工的给她找了个单间屋,结果就让她接起客来了!一天到晚接客,你想想开山的人挣点钱容易吗?都让她一千两千的给弄走了,真是个吸血鬼。结果出工的人做活也不来劲儿了,三天干不了一天的活。最后大掌柜火了,让督工的把她赶开。那个大老婆倒蛮气,说是‘买卖公平’。你看看这个世道什么人没有!最后几个督工的把她绑起,脱光了衣服在树杈子上挂了一夜。我心想:这一下她该求饶了吧?谁知道第二天天一亮,她挂在那儿,还跟从树下走过的人要东西吃呢。有人心软,就弄一块生地瓜放到她嘴边,她一口咬上去,咯吱咯吱吃了。看来是没法治她了。她嚼着地瓜说:‘俺从树上一下来,俺还是俺,你还是你,你又不能把我杀了!’她这话戗得大伙儿直瞪眼。谁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她没好声地叫,一声连一声,就像山里的老狼中了枪子儿一样……”
小怀对我扮个吓人的鬼脸:“一开始谁也不明白,后来见大掌柜屋里亮着灯,都知道他半夜出来,不知用什么法儿把树上的母狼调弄了一下。结果她就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快放俺走吧,放俺走吧……’督工连夜把她解下来,她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再也没有回来……”
小怀在我这儿磨磨蹭蹭,总是不愿离去。到后来她抹起了眼泪,一边抹一边说:“老哥呀,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俺吃百家饭、串百家门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累了就在地里一躺。那日子苦不?苦死哩苦死哩。可是那时候俺琢磨着也比现在强。那时候俺还有个贴心的伴,哪像现在这会儿,死猫烂狗的都想占俺便宜。俺可不是那号女人。俺想个贴心的伴儿。你知道,那个人啊就长得像你这么高的个儿,也长你这么一头好头发。不过他的鼻子没你高。你那天一来啊,我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俺一路上贴心的伴儿跟来了。我心里那个高兴,两只巴掌都抖。抖啊抖啊,又怕你老哥看了笑话,就用这只手按住那只手,结果两手一块儿抖。我端量你半晌,你没见俺泪眼潸潸、扭过头咬住衣领打颤颤吗?俺那会儿就说:‘这个老哥啊,早晚俺这怀里要抱住你哩!’说是说做是做,俺是个女人家,不敢先吐口先伸手哩。你倒好,一点脸面也不给啊……”
在这一声声叙说里,我一点也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她那么可亲可敬。我说:“小怀,我是个有家有口的人,我的家口在大山那边。你刚才说也在盼原来的伴儿不是?”
小怀抹抹眼:“理倒是这个理,不过俺夜夜想得慌哩!”
“谁不想得慌?要紧是挺住。要挺住哩!”
小怀咕哝:“规矩人,规矩人。”长长叹息一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她就用力往怀里拉。她把我的左手使劲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是让我试试狂跳不止的心。我感到那心脏果然跳得厉害。我心里想:这是一个不错的好女人,能做喷香的饭菜,能把一个男人的屋子料理得干干净净,泼辣、野『性』、勤劳、心肠绵软。可是她完全误解了我,她对我什么也不了解。她把我看成一个人钻到山里卖命、抓一把就走的流浪人了。可惜我毕竟还不是那样的人。我与真正的流浪汉真的隔了一层——也许我们终究处在了两个世界……
她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烂女人,你别看我年纪大了,廉耻倒也没老。不要说那些打洞子的人,就是那些督工的也怕我三分。我对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除了周子,谁也别想碰我一下!”
我退开了一步:“你也是周子的人?”
小怀低低头:“你别嫌弃我,别看不起我,我是个实在人。我不告诉你你能知道吗?你想他是大掌柜呀。大掌柜要做的事儿你能躲得开?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大掌柜……”
小怀离开后,我一直琢磨她的话……走出屋子,看着在一片水蒸气后面跳动的山峦、各种各样的树木。碧绿的山谷在中午时分懒洋洋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一声鸟鸣显得那么孤单。那个瓜妞受尽欺辱后,带着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就顺着这道死寂的山谷逃去了……我听到了,看到了,我正在经历。可是我却必须忍受。面对这死寂的正午的山谷,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我真想做点什么。可惜这时我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身上如同披挂了千斤锁链。全身的肌肉和韧带都被一种强力给拉伤,需要我趴在地上好好缓气,慢慢让携带着新鲜氧气的血流去滋润,让它一点点恢复。我在海边经受的那些繁忙季节、沉重的劳动,比起眼下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常常累得连炕都爬不上去,窗外有人看了哧哧笑。可是在这儿,我从山洞里走出,一头栽到铺子上时就像一摊破棉絮。这时候有人过来喊我吃饭,摇晃我的肩膀,拉我,我一动不想动……
《石与血》
一
那些一有工夫就伏在地上喘息、一旦躺下爬都爬不起来的人,大半都是刚刚来包工队的新手。手持皮带的督工一般情况下并不催促这些人上工。可是当洞子里的活儿急了,督工就要连推带搡把所有人都赶到洞子里去。他们一吆喝,粗咧咧的嗓门一喊,躺在地上那些人的疲惫就跑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等着别人来赶跑。督工走过来,见人还趴在那儿,就狠狠一脚踢在屁股上。这时候趴着的人才会记起来,这辈子还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难以遏制的羞辱和愤怒刺激得人面红耳赤,他会觉得头发根部一阵阵发痒发热。他怒目圆睁,不由得握起了拳头。这样他身上就充满了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这时候的督工反而要笑嘻嘻地躲开,只在旁边骂着:“日你『奶』『奶』,想挣大钱还想装少爷,吃饱了狗蛋撑的……”
这儿的人总能骂出一些奇怪的脏话,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那样讲。这里的所有脏话都骂得耳熟,所以无论听起来怎么狠怎么粗,也都变得轻松平常了。这就『逼』着他们去寻找和开拓新的脏话。我注意到:只有大掌柜一个人很少说脏话,而且也很少发火。他那个样子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实际上会可怕到什么程度。那些刚刚来包工队里的人就常常被这样一副面孔所『迷』『惑』。
有一个人不知深浅,有一次为督工和工头吵起来,一直吵到大掌柜那儿。大掌柜摆摆手,旁边的人就把他放开。他一被松开就骂起了大掌柜。
大掌柜那会儿看着他只是笑,笑得很开心。笑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那个人刚二十多岁,长得身架很大,面『色』红润,很有力气。他大概打斗起来从没吃过亏,所以『性』子暴躁。
大掌柜关了门,那个人以为大掌柜胆怯了,指着他大骂,还说:“你们欺负人,敢骑在我头上撒『尿』!”
他想不到自己的话正好做了一个巧妙的提示。
就在他的话刚一落地,几个人一块儿拥上来,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无论他怎样嚎叫,那些粗胳膊还是一齐伸出来,把他按个铁定。接上就有人解了裤子,迎着他的头和脸哗哗地撒起『尿』来。他在下边说:“妈呀,哎呀……”那个撒『尿』的人慢腾腾说:“说过的事咱就要办。男子汉说话不算数还行?你说了俺又不办,对得起你吗?”
那个年轻人全身都给撒上了『尿』。旁边的人一松手,他站起又跌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再次爬起来,一声也不吭了。
从那回以后他整天木着脸不说一句话,按时上工下工,成了一个最有力气的好劳力。
太阳好的时候,饭后那一段空闲时间,小怀就把她的孩子抱出来,在窝棚前边的工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喂『奶』。她那对很大的『乳』房袒『露』着,让孩子尽情吸吮。不少人站着观看,议论横生,小怀一点也不难为情。那两个『乳』房汁水旺盛,孩子吸一口它就汩汩冒出,溅在孩子的脸上。一旁有人叹息:“嗬!好家伙!”
一股浓浓的青草气息在空气中播撒。小怀的孩子发出了舒服的嗯嗯啊啊的声音,掺杂着咕嘟咕嘟吞咽『奶』水的响声。一些人看得失了兴趣,就走开了。
我蹲在窝棚门口,看见那个穿花衣服、留着黑黝黝辫子的加友沿着山谷下坡的一条小路走去了。她手里似乎还带着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去注视她。她在那条小路上越走越远,后来弯过一个小山包就不见了。
小怀抱着孩子走过来,盯了我两眼说:“别招祸啊。”
我不明白,又抬起眼睛向那条小路望了几眼。小怀说:“看什么,去找她男人去了。”
“她有男人?”
小怀把溅到孩子腮上的『奶』水抹一下,抹到孩子嘴里,说:“死了。去年这时候塌了洞子,压在了里边。那一回压死了三个。”
我这才明白那个姑娘是到男友坟上去的。
“小两口还没成家哩,原先他们在一个富人家种地打工,后来听说山里挣大钱,就结上伴来了。入了大掌柜手下还有个好?大掌柜也巴不得那男的快死。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不明白加友为什么还不快点离开这儿。小怀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个男人都搭上了,抬腿一走也太便宜了那个人!”
我想小怀是指大掌柜。可是大掌柜已经把加友据为己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为这一对不幸的人哀叹。小怀说:“你不明白老哥,她男人死了,周子给了她一万块钱。后来周子又把她的工钱加了一倍。她什么时候也没有便宜了周子。”
我说:“周子在榨干她最后的一滴血。她如果是个有心计的人,还是应该早早逃出这架大山。”
小怀摇摇头,“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上了周子手的人。只要上了他的手,他不说‘撒手’,谁也别想逃。”
我说:“她刚刚从这条小路上走开,趁这会儿跑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小怀抬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早有人盯上她了。前一年有个南边来的人想把周子手上的一个女人拐走,也是趁了中午——两个人先分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装着出来闲遛的样子。转过山包他们就会合到一块儿,顺着山路往前跑。谁知道刚跑开没有一里远就给逮住了,双双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周子反咬一口说那个男的偷了这里的东西。男的没好腔叫唤,问大掌柜偷了什么?大掌柜说:‘你什么都偷,还敢嘴硬!’那一回他生生给打断了一条腿。”
我仍不明白:“他们到底怎样给逮到的?”
“你看到山里一个个的包工队了吧?所有那些领头的都是拜把兄弟。他们要争斗起来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好起来就像一个人似的。要对付跟他们捣蛋的民工就变成一个心眼了。他们对民工下手最狠。”
“我如果现在逃开,难道不行吗?”
“你逃开没人管;加友可不行,她是大掌柜上了手的人。”
“你呢?”
小怀抬起头望了望那个小石屋,“谁知道呢?俺也说不准。不过俺在哪儿都是苦做。俺要真跑倒也跑得开……”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发现自己在没命地奔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我在挣命之路上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和庄周一起。我在一条山路上奔跑,跑不稳,老要跌倒。小路在摇晃,原来整架大山都开始疯狂地舞动。山坡上的树木咔嚓嚓全部折断了……
二
我真不敢相信就是这片大山,当年曾活动着那支英武的队伍;更不敢相信这儿埋葬了父亲最好的年华。我静下来一个人时,真想听到父亲一下下的敲击之声……他生前对开凿大山的事情、对那支队伍的事情不发一言……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地隔膜。父亲可以对儿子守密,也可以对母亲隐瞒。还有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的藏匿。有些隐秘属于个人,有些隐秘却属于整个家族。在那个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里有一个话题是不允许提起的,就是父亲在山里的生活。我只知道他在南面的大山里不停地用锤子和钢钎击打——为什么要那样?他在山里的具体生活细节又是怎样?一切都不得而知。小时候,我隐约觉得那是家里最为奇特的一个故事,它由屈辱、罪孽、背叛、惩罚等等一切糅合而成,让我们既羞于提起又充满好奇。每一次提到父亲和大山,外祖母都要责备地看我一眼,妈妈也立刻沉下脸来。我知道触犯了禁忌。
这种小心惧怕的感觉差不多保留了一生。
就为了回避父亲和他的命运,我一个人离开了平原,离开了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家里人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养父”。他们是迫不得已,他们不愿把后一代的希望全部埋葬在这个平原上。我一直记得分手时妈妈的严厉叮嘱:
“记住,永远也不要跟人谈起你的父亲。”
我点点头。
“不要说你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点点头。
我记住了有关父亲的隐秘。父亲的经历是隐秘;父亲的大山是隐秘;父亲的一切都是隐秘。我真想为这么多的隐秘而流泪。当一个人要拼死遮掩永远也没法遮掩的隐秘,那是何等悲苦。那种沉重本身就像一架大山。后来谈起父亲,我只说“养父”的名字,虽然自己与他从未谋面——我在见他的半路上跑掉了。这样直到结婚以后很久,直到面对着妻子清澈无欺的眼睛,我才感到了自责。我欺骗她也欺骗了自己;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伤害了那样一位深山里的老人——他也许一直在盼望我的到来。一个人孤单一生,正等待一个天外飞来的儿子。他蹲在大山的旮旯里等我,等了一辈子。这位老人如今还活着吗?正是这个实际上对我并不存在的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无论是当时和以后,我的名字都不能与真正的父亲连在一起。我模模糊糊觉得大山里有一个老人,他沉默无语且从来没有笑容,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站在大山下就是站在他的面前,他挡住了我继续深入的道路,使我既不能进入他的今天,又不能进入他的过去。他一生步履匆匆,行迹怪异,像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他永远停留在传说中、回忆中,停留在矛盾和质疑之中。
这片大山仍旧像过去一样挺立着。当然,它被当代人戳上了几个窟窿。因为人们要挖掘、要窥视。我日夜不停地击打,也正是为了所有的隐秘而来……
据说领工的老五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直担心他瞅机会下手。对于这个在大山里干了很久的老手,他对付我的机会和办法肯定是太多了。在洞子里,所有的分工都要老五负责。他让谁到哪里做什么,谁就得去。我渐渐明白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角『色』。
好多日子过去了。我握锤拿钎的姿势总算像个样子了。我懂得了挥动锤子的那一瞬怎样去转动钢钎、怎样借用惯『性』发挥腕力。这一来会省下很多力气,手里的活儿也做得漂亮多了。我绷紧了嘴唇,没有向任何人请教。我发现这些与石头对命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们都生冷、执拗,不到万不得已就一声不吭。除了老五在洞子里吆吆喝喝,其他人都不怎么讲话。谁也难以得知这一伙人的心事,他们的想法和企图。这一切的特征和『性』格就像石头,石头最会忍耐和沉默。工地上有人韧带拉伤、肌肉撕裂,他们都能忍。
我觉得一切都开始了——老五瞪着牛眼发了疯地报复。哪里有了松动的石块,他就让我去清除。低垂的尖棱花岗岩下弓腰都难,老五硬把我指派到那里凿炮眼。我一声不吭,仰着爬到作业面。我躺在那儿挥动锤子,石渣溅在脸上,而且随时有可能让震落的石头戳下来——那时我的脸就会像斧子剁过一样裂开一道大口子。我差不多看到父亲在一旁指点,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把我抬得有点高的腕子往下按了按,又不断地替我转动钎子。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落下,直迎着我的脑门落下——正这时我看见一只无形的冥界大手飞快地推了一下,结果石头就在耳旁坠下,发出“砰”的一声。这石头没有让我的脑瓜开花。
放过炮之后,炮烟还没散,老五就吆喝着推车。两个人一辆小铁车,三个人一辆地排车。我被老五指派与一个身架瘦小的南方人推一辆铁车。一开始南方人推车,我拉车。后来又是我推车,他拉车。车子摇摇晃晃,让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因为我以前从没驾过这种独轮小车。小车上面堆的石块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负荷,但老五见到谁的车斗没有装尖,就吆喝一句:
“日你祖宗!”
吆喝声里要赶紧把大石块往车斗上搬。瘦小的南方人拖着车子,脱了上衣,『露』出了清晰的肋骨。我知道老五是故意把这个没有力气的角『色』分给我做搭档。我推着车子三扭两扭,后来车子猛地往地上一扎,我被车把挑了起来:原来前面有一块大石块落在了那儿,可能是突然从旁边滚来的,拉车人绕过去了,却把独轮车撞上了。车子往前一冲,所有的石头都甩出去,滚到车斗前边。我的身子随即弯倒在旁边,石块“轰”一下从车斗里冲出。因为那股惯『性』实在太大了,有几块甚至落在了拉车的南方人身上。他的脚跟一下迸出了鲜血。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前边的人一连声吆喝:
“疼死了,疼死了……”
老五跑过去,一把将南方人抓到怀里。在他手里那个南方人就像一只鸡。他翻弄着看那个人的伤口。我也看见了:伤口像小孩嘴那么大,肉翻着,泛着沫的血往外涌。老五扒了扒,那个人就尖叫。老五说:
“不用喊,不要紧,瘸不了,老筋没断。”
老五把他扔到空车斗里,让人把他推出去。眼前只留下一堆石头一摊血。大伙各自忙自己的去了。老五不走,拤着腰看我。这个事故我摆脱不了干系,心里很为那个南方人难过。我只不吭声,却蹲在那儿攥紧了一块石头。我明白在提防什么。老五盯了一会儿,也许看到了我手里的石块,吐一口走开了。我觉得他正把一个可怕的惩罚藏起,不知什么时候会拿出来。那更可怕。
我很难过,因为那个南方人伤了,他真的不能出工了。不知谁给他包扎了一下,他就躺在窝棚里,一口一口抽烟喝水,好像并不痛苦。我去看他,说:“真对不住,你歇工的这些天就由我的工钱补上吧。”
南方人一直不看我。他喝了一口水,吸一口烟,淡淡地说一句:“日你祖宗。”
三
洞子越打越难了。终于出现了酥石带。每个人的脸『色』一天到晚沉着。酥石带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妈的,玩上了!”老五挓着双手骂。我知道他的“玩上了”是指玩上了命。我想提出一个建议:在这里马上使用支护,因为这是必需的,哪怕最简单的支护也好。山里就有各种各样的树木。那些榆树、杨树都可以伐来做支护。而且我判断,这种酥石地段并不会多。但我只是这样想,没有提出来。我知道这个建议如果老五和我们大家一块儿坚持就不难做到:周子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不理某一个人,但大家齐了心,他也没有办法。那些督工平常也是“带班的人”,他们“带班”却很少到工作面上去,总是待在安全地带抽烟。跑在前头咋咋呼呼的就只有老五了。我暗中琢磨过,这个老五恐怕要比我们多拿很多钱。领工资时都是一个一个进去,哪个人得了多少别人不会知道的。我曾经与小怀议论过,小怀说:“那些老工人拿钱最多,就是手脚不灵便的,也比一般新手拿得多。”
“为什么?”
“因为他们干的时间长了,总要给他们一点‘封口钱’。”
原来大掌柜害怕这些人把内部的事情到处讲,也怕他们在背后煽动。那个看起来黑乎乎甚至有几分羞涩的周子,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我现在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想过怎样惩罚他。但我似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就把仇恨积累起来了。
我在琢磨自己的建议是否得当。我并不怕什么,但我好像听到了轰隆隆的冒顶声。真是玩上了,父亲他们当年也玩上了。谁给他们安一个“支护”?我不知道。只要来到这儿,只要把背囊撂下,就得打谱“玩上”。既然来了,要摆脱这个命运就是极其可笑的。我觉得身上那股书生味儿一下子变得刺鼻,我狠了狠心,像吐掉半截烟头一样把“支护”这个念头吐掉了。我未吭一声。
每天,我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脚下,看着不断从旁边滚落下来的石块,嘴唇绷得铁紧。老五做什么我做什么;老五抓车子我抓车子;老五去打孔,我就去打孔。炮响以后总有一些石头从旁边、从头顶凸出,有的摇摇欲坠,就是不落下来。老五总要拿一支长长的钢钎去捅。他像个老猴子一样灵巧,捅一下哗啦一声。酥石落得最多,有时候冒上半天,头顶竟然出现一个尖形的空洞。清除头顶酥石的工作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老五。他经验丰富,胆子也大。有时候他瞥一眼心里就有了数:该捅哪里、下手轻重,哪一些可以除掉、哪一些暂时可以不理,他简直从未错过。我知道这是个恶毒的好汉,而不是一个孬种。
在这个场合里,在“玩上”的年月里,只要不是孬种就得敬佩他,即便他是我的仇人。
我当时还担心老五让我去除那些多余的酥石,现在看这个担心是多余了。而且他并没有把这个凶险的工作交给任何人。他完全明白:只有他自己胜任。有一次他用钢钎一捅,要捅掉的那块石头没有掉,旁边却掉下一个:只有这一下他没有估计到,结果石头一下砸在他的小拇指上。真准,正好砸去了半个脚趾。血一下从帆布靴子的破洞里涌出。老五疼得大跳大叫,他一边跳一边叫骂,所有的脏字都汹涌而出。他并不骂谁,他是靠骂止痛:
“哎呀,我日一千遍他姥姥。哎呀呀——”
他这样喊着,高声叫骂,一跳很高。因为他两手在钢钎上用力,所以他跳起来很像往钢钎顶端爬去,像演杂技。有人想去搀扶,他把那个人的腮帮打了一拳。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我想这个老五大概会有好多天不再出工。我倒盼着这个家伙从视野里消失,因为我总觉得只要他在,一种厄运就会跟随而来……老五那一会儿不跳不叫了,蹲在那儿,从旁边找一些细细的土末一下捂在了半截小脚趾上,又从衣襟上撕一块破布缠裹起来。我想这一下非感染不可,等着看吧。如果换一个人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他包上了,却不离去,拄着钢钎站在那儿,恶毒地盯视每一个做活的人。谁稍微闲一会儿他就骂一句。谁都能自觉地、准确地在他的骂声里飞快做活。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监工的人在洞口一端喊老五,老五就走过去了。
隔了两天,当老五再次出现的时候,脚上仍然是他自己包裹的那块破布。可是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只是走路有点拐。这家伙真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第四天,第五天,他总是到工地来,而且总是拄着钢钎。看起来他的脚并没有发炎。这是一个奇迹。断去了半截脚趾,竟然抓一把土面糊上去,用又脏又臭的破布缠裹起来。不可思议。眼前的人简直是一个野兽。我仔细端量,发现他的样子也像野兽。那双眼原来那么细长,一直向额角延伸过去。这种奇怪的吊眼让我想起了一种凶恶的隼形目猛禽,就像大雕或兀鹫。
碰巧这些天一直没有需要处理的悬石,我不知道一旦出现,他会让谁来做这个工作。他这时已经完全像一个监工了,那双斜吊眼盯着每一个人。我发现他的鼻梁也有点像鹰。那不仅是一个鹰钩鼻,而且真正像鹰鼻那样有着一层闪亮的甲骨硬壳。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那不过是一个黝黑苍老的鼻子。再看他的耳朵,就像鸡蛋那么小,而且隐在脏发之中。那耳朵不知怎么让人想起蝙蝠,想起某种翼手目动物。他的胳膊、手,拄着钢钎的模样,又有点像狒狒。总之这家伙越端量越像动物,而且丑陋。他对工友何等严厉。施工中只要有一点粗糙,不合规矩,他就要满口怒骂,丝毫不会放过。我常常想:这个人真正称得上一条走狗或是奴才吧;但同时觉得他那种执拗和专注又多少有点职业化的严格。他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听别人讲他以前也在干开山、砌渠一类活儿。总之他跟石头差不多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石头的『性』格,也知道怎么对付石头。他干出了趣味。我还听人讲:这个人一辈子没有老婆,对男女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却从不尝试。小怀悄悄说过:“这个人有那方面的『毛』病……”
到底是什么『毛』病她没有讲。后来说起他那粗野暴怒的喊叫,小怀才说:“他十几岁时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事,可能是伤了大户人家的闺女或太太,大户人家就雇人整了他。他现在下边缺点东西。”
原来这是个令人同情的人。这个人眼下只是光棍一条,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先人也早就去世了。使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拼上命挣钱到底为了什么?他平时挣那些钱又派了什么用场?他站在那儿拄着钢钎——一看到这副凶狠怪相,就让人仇恨和恐惧。这是一个让仇人感到手足无措的人。出了洞子,他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可是在洞子里,他却高于一切。他可以轻而易举做成任何事情;可以不『露』痕迹地让一个人死掉。他几句话就能煽动起一伙人的仇恨,可以把这仇恨引导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挥动锤子和钢钎的时候,简直是用一种本能来做活,而不需花费什么力气。
这个洞子里的人每天汇在一起,却有驱除不掉的陌生感。大家都互相警觉、猜疑,像搂紧自己的钱袋一样护住了自己的经历和来路。他们当中也有人主动攀谈,讲出一点什么,不过那是绝对不可信的。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不仅口音相差很大,就是职业和脾气也相差很大。这里面肯定有扒手、罪犯,有杀人越货的家伙。他们在这里挣的是大把的血汗钱,那么就得好好地看护和隐藏,藏到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这是小怀向我叮嘱的。在这里,她是惟一一个心胸敞亮的人。
她告诉我:有一年来了一个鼻子尖尖、短下巴的人,这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一个月,然后把窝棚里所有人的脾气、『毛』病,还有钱财,都『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早上,大伙起来一看,他的铺位那儿空了,可是破衣烂包还在,就没有在意。大家出工回来见那个铺子还是空着,这才起了疑心。接着有人嚷钱丢了,一个一个都嚷:盛钱的皮夹子没了。老五气得差一点昏过去。从那以后,所有新来的人他都要留意盯视,找个机会还要给他一点麻烦——直到把对方琢磨透了,这才松一口气。
我不知这时候在老五眼里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否对我放松了一点?我感激小怀,觉得她对我太好了。我会在心里记住她的,只是无以报答。也许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挣得的这点血汗钱分一些给她。
小怀永远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她不停地忙碌,像是整个工地上的一个管家婆。她支使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做这做那,是服务工的小头目。这使我想到她可能也是一个被大掌柜特殊优惠的人。这个环境太可怕了,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层层交错重叠,使人防不胜防。也许我对小怀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她并没有让我产生过分相信的理由。有一次我在一旁看着她,端量她的神气,想从中发现点什么。小怀一抬眼看到了我的目光,脸立刻红了。她说:“老哥,你知道吗?俺什么也不缺,有了娃也有了钱。”
我点点头。我想说:你还有了大掌柜的器重。可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说:“俺现在就缺你这样一个好男人抱抱。”
她的语气极其自然质朴,一点也没有什么扭捏。倒是我的脸红了。我赶紧离开了她。
四
又有人受伤了。这次受伤的是一个生手。他被一堆碎石打倒了,头、脖子、背部,整个上半身都戳得满是血口。幸好那一刻他是伏在地上,要不他的脸就会像一个掰开的无花果;也亏了落下的石头都不大,他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大家把他拉起来,他竟然还能自己往前挪动。他走到拄着钢钎的老五旁边,却被老五狠狠地骂了一通。
接下去的日子不断有人受伤。有人伤了手指,有人把鼻子砸破了,有的把膀子砸坏了,还有人失去了半个耳朵。受伤人的尖叫令人心颤。眼瞅着鲜血从割开的伤口冒出来,觉得我们像一群动物而不像人。我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作为异常残酷的旁观者的身份就要结束了。我会随时离开。
夜里我想了很多,怎么也睡不着,好像巨大的危险肯定留在了第二天似的。当然这毫无根据。是的,生活中有时候就是毫无根据,可是它会发生。比如说我钻进这架大山,真正的根据又是什么?我可以说来寻一个人,或者说要拨开一段历史烟云;不过稍稍推敲一下就会明白:它与我此行的深层动因相去甚远。其实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阻挡的力量在推拥我,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拽住了我——它把我从平原拽到山区,又轻轻一扯,把我引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险境。只有在这长长的山洞里,我才感到自己暗暗吻合着先人的脚印。我没有说过相信宿命,但这次却感到了它的存在,『摸』到了它温热的肌肤。宿命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人人都想极力摆脱的力量:只要用上力量去摆脱,那么宿命也就『逼』近了。
我为什么要去忍受、为什么要走入厄运,是自己不能够解释的。我不是一个制造悲剧和寻找悲剧的人,我只是一个顺着时光的指引自觉走入悲剧的人。我不是一个愿意扮演那种角『色』的人,因为我本身就是那样一个角『色』。
天亮了。大家吃过饭,摇摇晃晃往黑漆漆的洞子走去。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五已经提前来到了那里。而往常,所有上工的人都一起走、一起撤出洞子。今天他好像肩负了更为重要的使命,这么早就来到了酥石下,正拄着钢钎到处看。一个角落在流水。仅是十几小时的空隙,这里就流出了这么多水,冲刷出一些红『色』泥浆,所以水洼显得像一汪血似的。我甚至闻到了某种血腥气味。
这一天的工作别扭极了。不断有一些零星石头掉下来。开工一个多小时即有人受了轻伤。后来终于出现了悬石,它们像老人嘴里最后屹立的牙齿,钝钝的刃儿像斧子一样指向施工的人。我知道酥石中间的夹层是一些坚硬的花岗岩石板,它们如果出现在河谷里,那么就会在河水的冲刷下显出一道道石坎。而眼下没有被炸『药』除去的部分却悬在头顶上,望去简直像一道又一道死亡的闸门。
“把它们清了,把它们清了!”老五喊着。
这个家伙今天说话这么凶,嗓门含混不清。大概那个断了半截的小拇脚趾还在折腾他。在这喊声里,我不知为什么拾起竖在一旁的那个钢钎就走向前去。刚要挥动钢钎去捅头顶的石坎,只听老五暴怒地大喝一声:
“滚你妈个蛋!”
我打个愣怔。接着他又指着旁边那个大胡子说:
“你去弄。他懂个狗屁,他娘的蛋!”
大胡子不敢耽搁,从我手里怯生生地拿过钢钎。
我们大伙儿都退到一边去。
大胡子瞄着,下唇发抖,胡子上总有什么滴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石坎上面戳。戳一下,哗啦一声掉下一点儿……就那么戳戳点点。
老五火了。他一拐一拐走过去,大骂起来。他嫌大胡子太小心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对大伙说:
“狗蛋,都闪开!”
大伙继续后退,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就在这时候,在大家的一齐注视下,老五像举一杆矛枪一样,照准那些石坎猛地捅过去。“啪啪”两声,他一拐一拐往后退;又有东西掉下来,“呼通”一声,又一声,两块大石头落地了。老五歪着头瞄了瞄,又往前走。就在他刚刚迈过地上那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一阵沙土从头顶扬下来。老五喊了一声,我们大伙也喊了一声。我们都看到了:他的一只脚伤了,可是竟然能用钢钎拄地,利用它的反作用力猛地一下跳开老远——可惜他这一跳碰在旁边掉下来的另一块石头上,结果给绊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得呼隆隆一声巨响,一阵沙石混起的巨流“呼”地一泻而下。
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整整十几米长的洞子淤塞了。
所有的人都蒙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结局就摆在眼前。
大概是我第一个呼喊起来。我发疯地去扒那些石块,只几下指甲就脱落了。鲜血流出来,我像不知道。那些领工的人在外面喊,接着响起了哨子声,下一班的人也拥进来。他们从洞子外面干,我们从洞子里面扒……只用了一个多钟头就把石块扒掉了。可怜的老五衣服全被石块戳破了,有的地方被砸出了骨头。他的头骨被砸碎了。奇怪的是惟有那只失去了半个小拇指头的脚还像原来一样,他亲手包上的那块破布还完好地缠在上面。钢钎倒在一旁,钢钎也被砸弯了。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儿,大家围拢着他。
大概以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所以大家既不惊慌,也没有过多的眼泪。干脆就没有人泣哭,都安安静静地守着。我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我一下扑在了他残破的躯体上……
老五被埋掉了。他由一些人抬着,顺着山谷下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被抬走了。我知道他也要被埋在那个穿花衣服的姑娘死去的丈夫身边。
一切如旧,上工下工,领饭,带着一身疲倦伏在自己的窝棚里呼呼大睡……一眨眼就没了一个嗓门粗犷的石洞巨人,没有了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凶暴。我差不多没有听到一个人去议论他。大家在洞子里做活,不吭一声,只有一片锤子声,车轮的吱扭声。我也不提那个名字,我甚至为那一天哭出的声音感到羞愧——一切都在指向一个方向,那就是遗忘。
遗忘本身是有意义的。有人曾经无数次地议论过遗忘的罪过、它所带来的苦难,可是就没有人去想一下,遗忘使我们免除了多少苦难。人们应该重新看待遗忘。既然苦难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谴责遗忘呢?
有一刻我的手竟然到背囊里寻找什么,是一支笔。我找到了,接着又找到一块包馒头用的黑纸片……我今夜第一次歌唱遗忘像看到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白了胡须,浑了眼睛打发了老伴的第二天『摸』起了烟斗,我要细心品尝……
可惜我还是不能遗忘。心里涩涩的,最后不得不把笔扔掉。我走到了窝棚外边,重新看那片绿『色』的山谷,看顺着斜坡弯弯曲曲的那条小路。我在想:那条小路上走过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都死在洞子里。那个年轻人离去了,留下他的未婚妻——那个两眼漆黑明亮却总是一声不吭的送饭姑娘。我还想到了父亲……每个人都游动在死亡的海洋里,厄运大张着它的网……
正站着,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督工。他鼻子奇怪地往上蹙着说:“大掌柜叫你去一趟!”
我有些慌,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走进小石屋。
大掌柜正在那儿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故作惊讶和轻松地问:“大掌柜这是在喝什么东西?黑咕咚咚的?”
周子笑了。他一笑一只眼睛就往旁斜着。这个家伙的眼睛原来多少有点『毛』病。笑过之后他突然站起,在屋内踱起了步子。他背着手。我想他这个动作大概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他正把自己看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这样踱了几步,踱到我面前猛地停住,伸手指着我的鼻梁说: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被他这一手给弄了个愣怔。我很快就笑了:
“大掌柜,俺外地人来这里挣个血汗钱不易哩!”
我模仿着小怀的口气说话。
他哼哼笑:“你到底是哪里人?”
我伸手指了指那架大山的西南方向:“十八里铺子。”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也有点好笑,因为那是我顺口胡编的名字,编得迅速而准确。准确就是因为我知道“十八里铺”这样的村名在南南北北可算不止一处。他哼一声,抬起眼皮看看我:
“你原来在村里是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种种地,零零碎碎干点活计,糊口吃饭吧。”
周子在衣服的夹层『摸』索着,把一张黑乎乎的纸片掏出来,在桌子上一拍:“种地的能写出这东西吗?”
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它就是我随手涂抹的东西。我的心“噗噗”跳了两下,接上说:“这不过是……”
周子哼哼着:“你敢玩我?”
我立刻说:“大掌柜,我不是玩你,我不过是玩玩这东西。早年我是个民办教师,那时候我见了这些长短句就要抄下。这是我抄来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做教师了?”
“俺不好意思说哩。”
这样慢吞吞回答,实际上是在心里编造理由。周子发出一声:“嗯?”
我终于编造出来了:“是这样,大掌柜。有一年上,那时俺更年轻哩,心里一热,和村头儿的闺女……就这么着,村头儿把俺赶出了学校。俺就『摸』起了锄头镢头……”
周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捏弄我的肩膀:“不错,你小子有两下子呀。不错,你还算说了实话,你娘的狗蛋。在这里做活可不兴玩那一套。我这里有一把小刀,锋快锋快——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我是说起了『性』的人,我们就给他划上一刀——阉了算完。”
“大掌柜,俺是冲着钱来的,钱才是好东西啊。俺那口子在山那边领着孩子送俺说:‘娃他爹,衣兜里装满票子就往回跑,切莫耽搁啊!’”
周子问:“装满没?”
“没。”
周子笑着:“那要看你的衣兜大小了。力气大,心眼儿活,就得多准备几个兜子。”
我连连点头:“我还有个大背囊,到时候也能用上。”
周子哈哈大笑了。他笑得真开心。他大概觉得我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