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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25章
《煎熬》 一 我发觉在这大山午夜的空旷里最容易陷入静思。无论是睡眠还是大睁双眼,无论是在一片安谧里还是喧嚣中,一个人都可能走进静思。静思就是拉开一道帷幕,也是合上另一道帷幕,是徐徐的展现或悄悄的覆盖。 这一夜我好像与梅子进行了从未有过的坦诚交谈。梦中,一开始恍若凝视着这样的形象:一个人,浑身挂满了『露』珠站在那儿,金『色』阳光透过树隙,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剪影。我用力看着,发现她的一双大眼睛多少有点像猫,严肃、哀怨、期待。我正惊讶地盯视,她却往前迈了一步。接下去的发问清晰透明,让人确信无疑。她在问: “你藏在这里干什么?你想躲起来吗?” “我想……走入静思。” 她端量这个工棚的肮脏卧榻,又上上下下打量我。 “看你这一身泥巴,一身伤痕……” 她蹲下来,从我芜『乱』的头发中找出几片石碴,又摘下几根草屑。她在我的脚踝附近看到了长长的疤痕,它们刚刚愈合。她一下一下抚『摸』,像是要从中分离出我的痛苦。 我闭上眼睛。眼睛干涩。说什么呢?我只想说,我该选择一个机会偿还自己的亏欠。一生的亏欠都需要偿还。是情感?心债?还是别的什么?不知道,只觉得应该交还。我觉得自己不欠那座城市,甚至也不欠梅子(或者说所欠甚少),而惟独亏欠了这片大山;还有,亏欠了那一片平原……它们是我心底的一道创痕,是我哀痛的缘由。我一想到与大山和平原的那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就有些难忍。这漆黑的大山的夜晚啊,时值深秋,寒气从山隙飘过,又从工棚裂缝涌进,漫过了一切空间。湿漉漉的夜气缠绕了我,还有梅子。你在我的身边,抚『摸』我的创伤,让我感受温湿的目光。我们小心翼翼温情脉脉,互相诉说。 即便是这样的夜晚,我也不敢把目光转向那片平原。你问我到底欠下平原什么?还有,欠下了大山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想起一次次回到平原的情景,想起自己怎样依偎在那棵大李子树上……那里几乎没有了往日的痕迹,我们正在失去故园。 “平原上究竟有什么?” “有一个……魂灵。” 它像飘浮在山间的雾霭,原野上的云气。它让人捕捉不到,可是它的确就在这山谷和平原之间游『荡』。 “你很少和家人在一起,与我的父母也很难深入地交谈。我知道你不爱他们。可是他们从来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而你许久以来,对他们只有一层敷衍的热情,你在应付他们。天哪,你不觉得亏欠我们一家吗?” “我不觉得……” “你真的不觉得吗?” “真的。” “一点也不觉得吗?” 我从卧榻上坐起来,大声重复了一遍。 她大概失望地走掉了。因为再也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了,她小小的身影再次隐没在记忆的丛林里。我睡不着,抬头去小窗口寻找那一天繁星,回味着刚刚与梅子进行的一场谈话。一个多么奇特的梦境。 我睡不着,后来一直都在想那片丛林——海滩平原、茅屋、东部的密密丛林……从那儿往南遥望,可以看到一溜浓浓的山影——那是一架架大山,深不见底;就是它吸引和压抑了我的童年。我知道那些大山里有我的父亲,一个长久不能提及的父亲…… 后来,我终于在一个黑夜里逃到了南山。 从那时起,我就与大山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大概想去大山里寻找父亲,寻找那个想象中的父亲——不停地用双手开凿大山的父亲……他一定会在山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今夜。 大山始终对我沉默着,秘密就像石头一样。我觉得是大山把真正的父亲、把他的灵魂给掩藏了、埋葬了。 天快亮了。我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到了钻心的疼痛。前天一块尖石掉下来砸在脚背上,脚背立刻砍出了一道血口。血涌得很旺,我想大概是一根静脉给割断了。我当时就像那个工头老五一样,随手找块破布缠裹了一下——顾不得脚伤,只是不停地躲闪那些飞溅的石碴。 我们的洞子打到了一条水脉上,水不停地流出,它们积在那里,让工作面上的人不得不蹚水做活。每个人都全身淋湿。这瓢泼的苦雨啊,它曾经淋着父亲,也淋着逃亡之路上的庄周。 庄周,你此刻究竟在哪里?我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你了。是的,我永远看不到你,就像我永远也看不到大山里的父亲一样……在这艰难的开凿中,在这哗哗浇淋的苦雨中,我全身最脆弱的部位反而能够稍稍得到一点安息;在这一天又一天的劳碌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我反而能够稍稍听到一声声微弱的回音——那是关于今天与昨天、梦幻与真实的交响。 隔壁就睡着那个胖胖的、温和而又善良的小怀。她常常在半夜翻动身子,将薄薄的柴壁碰得『乱』颤。天亮时分她就不停地叹气;再加上那个孩子的吃『奶』声、呀呀的哭声,常常把我从熟睡中惊醒。她的孩子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黎明总是在这连续的吸吮中悄悄来临。 二 施工越来越难了。好不容易挨过了那一段酥石层,又进入了多水地带。这里稍不小心炸『药』就要受『潮』。越来越多的哑炮威胁着我们。前一段酥石层让我们搭上了一个老五,伤了十几个人。而今的哑炮更让人提心吊胆,它们的沉默真像是地狱里的计谋。 这一天我们刚刚回到工棚躺下,外面就『乱』成了一团。脚步声、哨子声,叫骂和哭嚎……我一下从工棚蹿出,一眼看到小怀手里的木勺不停地打颤,勺子上还挂着冒白汽的菜叶。她用勺子指着洞子说: “快去看看吧,又出大事了……” 已经下班的工人都跑出了棚子,他们刚出门就呆住了……有人开始用担架往洞外抬东西,抬出的都是受伤的人。不过这些人总算还活着,胳膊腿或者肚子流着血。他们大呼小叫,不停地喊,那声音像宰猪一样。我看到这一次共抬出两个,他们没有被抬到工棚,而是直接沿着一条小路抬下去。我知道那是往附近一个小医院里抬。周子站在洞口旁边,正伸手恶狠狠地朝洞里点划,发出了尖声嚷叫。 原来洞子里还有一个人。所有人都不敢走近,有人稍稍凑近了一点,周子就转过脸狠狠盯一眼:“日你祖宗,找死啊!” 大约停了十几分钟,里面又传来了尖叫声。那又是一个伤者出来了。一个担架半边给染红了,上面的人被几个大汉按住。大家都看清了,原来那人的肚子被炸了一个洞,血水往外直冒。我认出这是前不久刚来打工队的一个大汉,壮得很,身高一米八以上,体重足有二百多斤。他特别壮,在洞子里却显得笨手笨脚,有劲儿使不上。领工的让他专拉地排车,不让他在前面凿炮眼。他一个人就可以拉起一大车石头……他这会儿一眼看见了周子,立刻手指着大骂起来,骂得粗野极了。他把周子的祖宗三代都骂遍了。 周子并不还口。担架走到身边,周子伸手刮了一下大汉的鼻子,说一句:“我的小宝贝儿!忍住!” 旁边有人笑了。那是一些监工。 抬担架的人马不停蹄抬着人跑了。小怀一声连一声咕哝,嗓门很粗。其他人都吸着凉气,搓着手不敢吭声。只有小怀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她咕咕哝哝用勺子敲打着大铁锅,说: “哎呀天哪,这是第几个了?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这是个大骨架的人哪,力气大挣钱也多,讲好了一个月一千,一千块钱能补上肚子的大洞啊?天哪,这个年头人都快疯了,只要给钱干什么都行……” 她这么咕哝着,周子听见了。他走过来看着小怀,从灶台的碗里伸手捏出一段猪肠子,一仰脸扔进嘴里,咀嚼着说: “给钱干什么都行吗?你这个老窑子娘儿们!” 小怀瞥他一眼,红着脸:“跟大婶说话没大没小!” 我觉得小怀挺有意思。只有她能用这种口气与周子讲话,巧妙地掩藏了内心的惧怕和尴尬。周子伸手在小怀那两个凸起的大『乳』房上拍了拍说: “好鼓实,像羊『奶』。” 小怀使劲把周子的手打开:“去,跟大婶好这样吗?” 周子连看也不看四周的人,摇摇晃晃往小石屋走去了。他刚进小石屋,小怀就瞥了我一眼,高一声低一声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男人,吃饱喝足不干人事儿。看看那个壮汉子。人哪,真是活一天没一天,吃了上顿不用管下顿……” 这一天,我们这一班差不多只有收拾上一班留下的烂摊子。我们把满地碎石收拾好,拉出去,然后再整理工作面。原来那个大汉是被埋在一堆碎石里,直花了半个钟头才扒出来,所以他最后一个抬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一个人伤成那样,压在石头下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气壮如牛。有人说:“也就是他了,换了别人准完!”另一个说:“那家伙力气大,也能吹,他说在老家与人打赌时看能不能把老牛放倒,谁能放倒,就赠一个猪头;放不倒,就得脱下裤子绕村子跑三圈。结果他一连挣了两个猪头。这还不算完,还一口气吃了两个猪头,喝了三斤烧酒,当晚又把村头儿杀了。他吹嘘这一套有点吓人,咱就问他为什么杀了村头儿?他说:‘杀他不为别的,他跟我没仇;不过村头儿那根鞭不老实。’那天他一吹,有人就悄声对他说:‘咱这儿大掌柜的鞭也不老实,你不收拾他吗?’大汉说:‘那得喝了酒再说!’” 其实这故事大伙都知道,相信周子的耳朵也听到了。奇怪的是周子并不对大汉动手,更不害怕……可惜今天大汉还没来得及喝足了酒,肚子先破了…… 开洞子的人一得空闲就议论那些荤故事。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加友,因为这个姑娘是所有服务队中最年轻最好看的一个。 “看她大腚往后撅撅着,也不知给周子一天收拾几次。” 有人哈哈笑,在洞子里一蹦一蹦:“也不知什么时候轮到咱。” 我真想把那个『乱』蹦的家伙敲一凿子。一说到加友我就有点难过。那真是个可怜孩子。她为什么不早些跑开呢?在这大山里,真的就没有一点机会吗?我问旁边的人,他们都说:“你这个木头脑袋。你不想想,大掌柜上了手的人,轻易溜得掉吗?” 第二天傍亮,刚刚睡醒,隔壁就有人大呼小叫说:“捉住了!捉住了!” 这一嚷所有的人都拥出了工棚,大家不知捉住了什么。 周子从他的小石头房里走出,一边搓着眼一边嚷叫:“都他妈吵什么?怎么回事?” 有人说:“大掌柜的,看看,连着丢钱,丢东西,原来是这么个物件……” “谁?” 这时几个人拧着一个人走过来。他们把他拧得结结实实。这人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个小背心,连裤子也没穿。有人去找绳子,周子说:“不用找了,扭过来。” 我一看原来是那个叫着“加友”的名字在洞里蹦跳的家伙。他长得瘦小,但很有力气,全身都是肌肉。我想活该这家伙被拧住。 周子问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告诉:连月来丢东西的人很多,原来是这家伙半夜到那些受伤的工友枕头底下『摸』……我明白了,原来前几天抬走那些人的铺子空了,他就趁机偷走他们的积蓄。周子的眼睛一瞪,马上变得极其吓人,平时那种羞涩的样子再也没了:“给他搔搔痒。” 一句话刚落地,有人砰一掌打在了那人的嘴巴上,牙齿一磕,可能咬了舌头,鲜血立刻流下来。他顾不上擦嘴,双手合到一块儿,一下连一下向周子作揖。旁边的人就加紧揍他,有人干脆捡根树条抽他,一下一条血印。 “说,你是哪来的飞贼?” 我觉得他们问得奇怪。这个人已经在这儿打了几个月的工了,他们还这样盘问。那个人频频作揖,并不答旁边的话,只是没好腔地喊叫:“大掌柜,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救我一命吧,俺死了当驴当马也来报答你……” 周子背起手,取出一根烟叼上。树条一下又一下抽打,发出了叭叭声。一会儿他的背心上就有了数不清的血印。喊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旁边的人又问:“说,哪来的飞贼?” 好像他这时才听明白,两腿一软跪了:“哎呀天哪,俺讲,俺讲……” “从头讲来!从头讲来!” “俺是大山西边葫芦头庄上的,从小手不老实。挨饿年头偷牲口的料豆儿,让饲养员用刀剁过手,手背上有一道疤……” 有人立刻把他的手翻过来,对周子说: “大掌柜,他说得一点没错!” 有人不理茬,又问:“再说,还有什么?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生的,你爸、你妈,那两个狗日的手老实不?” 他连连磕头:“哎呀妈呀,从实招了吧。俺爸是个土匪,打家劫舍,见好东西就抢,见闺女就糟蹋,见草垛就点火,跟地主老财结上了仇,谁家富谁就怕他。他拐走的地主媳『妇』数也数不清……” 里边一个人停止了挥动树条子,听得入了神。后来才明白这是编造的,砰一下打在他的脑门上。他哎哟一声仰过去,有人又把他扶起来。 “说,继续说,看说走了题儿,不打死你!” 那人捂着头:“俺说,俺说。俺爸是个串百家门、喝流锅水的人了……” 一边那个人问:“什么叫‘喝流锅水’?” 那人吞吞吐吐:“就是要饭的……” “噢,是这么回事。”问话的觉得没甚意思了。停了一会儿又问:“你妈呢?说,她是个什么狗杂种?” “俺妈年轻时不正经,跟人痴跑野拉的,没少给俺爹招惹事儿。村长抱了她睡,会计也来凑合。俺叫俺妈吃饭,俺妈把脸一拉说:‘滚去,脏娃儿。’俺就跑哩……”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再也不打他了。他们说:“这个物件怪有意思,肯说实话,大掌柜,放了他吧!” 周子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点点头,笑眯眯走过来,『摸』『摸』他的下巴说:“你这个狗东西,挨不住揍,『乱』咬『乱』嚼,连自己生身父母也不放过,我看你这嘴巴是吃了屎了。” 那人赶紧作揖磕头:“大掌柜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周子说:“来人。” 旁边的几个监工蹦过来,几个打工的也雄赳赳往前一步。周子说:“到茅厕里挖些屎给他吃。”那人听了哇哇大哭。一会儿有人真的挖来一些稀溜溜的粪便,不由分说将那个人的耳朵头发揪住。那人紧紧闭嘴,有人就从后边踢,越踢他的嘴巴闭得越紧。有人在他下身一捏,他“呀”一声大叫,有人就趁机把粪便给他抹到嘴里。他往外吐,有人又是捏。周子拍拍手,好像手上沾了粪便似的。他回到了屋里。 有人议论说:“他要不胡说父母的坏话就好了。他哪知道,人家大掌柜是个孝子哩!” 三 这天下午由于洞子里积水太多,不得不拉来一架抽水机。在抽水机引水这段时间用不着出工。我走出来,望着工棚南面的山岭,山岭上的那条小路,又记起从这儿抬走的老五。 我顺着小路走下去,转过一个山包,马上看到了一些新坟。最新的一个坟头就是老五的,他的旁边是加友的男人。 我在坟前坐了一会儿,回想老五活着的情景。这个脾气暴烈的粗鲁汉子那一天完全可以不死。我觉得他的死或多或少把我给替换了,因为是他喝止了那个让我捅悬石的人。老五这个人暴跳了一辈子,粗鲁了一辈子,叫骂了一辈子,坚硬得石头也不曾畏惧。可他还是死在了这些石块下,躺在了大山里。他的坟头已经开始生出青草,这青草经过一个秋天就会衰老。到了冬天,坟头就会荒芜。到了来年春天,旧草又会变成新草。到那时候,人家再谈论他,会像谈论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是在我眼前死去的,我会记他一辈子。 老五旁边那几座坟看上去已经像老坟了,其实也只是前一两年死在酥石洞子里的人。本来这些人都不该死,哪怕只有起码的支护设备。没人怜惜这些跑进大山里的『性』命。 正这时,我听见了身后有抽泣声,一回头,见是加友。她就在我身后一点,目光注视着男人那座坟。我明白了,她按时来这里与他相伴。 我们都不吱声。后来她突然说: “你知道吗?这坟里躺的是俺哥,他刚刚二十二岁。” 我没有明白:“他不是你男人吗?” 加友点头又摇头:“俺俩还没结婚,这儿跟没结婚的男人就叫‘哥’。” 我明白了。 我们再没吭声。我心里感到难过,感到气愤。眼前这个姑娘怎么能忍受这一切、能忍受周子的欺辱呢?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满眶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她就这么直盯盯地望着我。 “大哥,你一准瞧不起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怎么不逃?”我吆喝了一声,声音粗得吓人。 “我不敢。以前有像我一样的人逃开了,又被周子的人抓回来——那时候周子就不管不问了,扔给那一伙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那更惨哩。再说我——” “你怎么?” “我哥死得太突然了,他死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自己多半年的钱哪去了?我琢磨就在周子那里。哥哥为这笔钱把命都卖上了,我怎么也得设法把钱拿走。我跟周子要,周子说:‘不急,不急。’我也有好几个月没拿到钱了。我想把这些钱都拿到,然后再设法跑。我不能白白搭上一个哥哥……” 我看着远处的山。山影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天上的云彩移动着。我说:“这样下去你搭上的东西更多。还是早一点逃吧,越早越好。” 加友哭出了声音。她不停地扭动两手。看得出她多么为难。她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也对不起我哥。我哥在的时候周子就上了我的身。再后来哥死了,他就把我一个人霸下了。你知道我没有力气去顶撞他,我知道他是个坏人,也是个吃独食的人。他喜欢的人谁也不准碰。要是他把我扔开,那群狼就会围上来。我怎么办大哥?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人,你和这些打工的都不一样。别看你穿得和他们差不多,满身是土,可是我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回事……” 我掩住内心的惊讶,端量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劝她早些逃开、逃开,逃开这座大山!当我一次又一次这样劝她时,她就说:“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妈妈,她在等着我和哥哥回去。她不知道哥哥没了,她等着我们带钱回去结婚、盖房子。要是哥哥没了,她会受不住的。大哥,你能帮我吗?” 我不知道怎样帮她。我摇摇头。我觉得在这个大山里,连自己也变得残忍了。 …… 接下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开始关心加友的事情了。我在替这个不幸的姑娘盘算。看着她手提木头饭盒往周子屋里走去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想着在那个黑漆漆的窗帘后边不断发生的事情,不可忍受。我耳边总响着加友的哀求。可她怎么逃呢?这一座座的大山对于她就是永久的囚笼。小石头房子旁边有一个拇指粗的钢筋焊起来的大铁笼,有人告诉:以前这里面养过貂,因为周子很喜欢这种动物——后来他给貂喂食时被咬伤了食指,一气之下就把它们全杀了。他喜欢吃野物,就让人上山去打一些野鸡野兔,如果有活的就养到这个笼子里,想吃了就『摸』出一个杀掉。 加友与工地上的其他女『性』,对他来说就好比装在这个貂笼里的一只野物。 有一天我窝棚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是加友轻手轻脚进了门,一进门就蹲下来。我示意她把门打开,她不。她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差不多附在了我的耳朵上:“大哥,我想好了,我想跑……不过我要你和我一起,行不?” 我愣了一下,一时无法回答。 “我想让你把我带出山去。我是说,总得有个大哥帮帮我。我原来有一个大哥,他死了。我已经暗中看了你们好久,知道只有你会帮我,我求求你了大哥!” 我担心隔壁的小怀听见。屏息静气一会儿,那边没有声音。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好吗?我们得一块儿想个办法——你现在决心不要那笔钱了吗?” “如果你不与我一块儿跑,我还想等那笔钱;如果你领上我,我就什么也不要了……” 我不明白这笔钱与我有什么关系。她离开后,我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 四 出工时我不断琢磨加友的话。我真的添了心思。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我有责任去解救她,把她领出大山。可我现在犹豫的是:我已下定决心在这里开山,一直做下去,直到和这伙陌生的兄弟一块儿,把大山凿穿。 也许这要凿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大地回暖的日子,我再回自己的城市。总之我心里憋足了一股劲儿,现在还不想离去。 是谁给了我这个奇怪的时限?谁也没有。反正我只想在大山里挨过这个冬天。将来我可以自豪地回忆:当年我们一伙人怎样凿穿了一座大山。现在还不行,现在我只有在这里开凿,只有忍耐。 这天,小怀看看四周无人,向我飞快招手。我走过去。她用勺子推着大铁锅上面的一层油沫,嘴里说: “老宁兄弟,我看出加友对你有点意思。还是年轻闺女好啊,大腚撅撅着……” 我骂了一句,想走开。 小怀眼皮都不抬:“不管怎么说她喜欢你,我看出了。咱这女光棍眼里什么也瞒不下。我还不明白这些事?” “小怀,你规规矩矩说话不好吗?” 她蹙蹙鼻子:“我是为你好。我想告诉你,别的人能碰,加友不能。可别沾她,大掌柜要是看破了,使个毒招够你受一辈子。” “放心吧,我不会碰任何人的。不过周子这样作孽,有人也许该让他记住点什么……” 小怀捏住我的手指狠狠一扭:“傻兄弟,不准你动这样的心眼!” “怎么?” “不怎么,听我的话没有错,大婶疼你哩。” 小怀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可她高兴了总喜欢称自己为“大婶”。她的眼睛上上下下端量我。我相信她并无恶意,确实在提醒我。她手里不停地忙着,问:“你还能干多久?” “正琢磨呢,也许来了就该好好赚它一把。” “我估『摸』,你能按月把钱拿到手吧?” “不,周子总给我压上一个月。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他是用这个办法让那些打工的挨下去。你要挂记那一个月的钱,就得干下去,你如果狠狠心抬腿一走,那一个月就白干了。” “这个狗娘养的真歹毒。” “他的花花心眼可不少。你想想,他给这些打工的工资比周围几个包工队都高得多,可人家那些包工队都是按月发钱。他这就凭空赚下了一个月,说到底不比别人多花一分钱。” 我琢磨她的话。 分手时小怀还是叮嘱:“不要跟加友在一块儿,不要跟她说话,不要跟她搅在一堆,没有好处,听大婶的话……” 我一声不吭离开了。也许她说得对。不过那个姑娘太可怜了。我想做的只有一条,就是让她快些逃离,再也不要犹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加友常常用眼睛瞥过来,尽管很隐蔽,我却总能感到那对目光的重量。她平时低着头,很温顺的样子,除了按时为周子送饭,就是在服务队里切菜洗衣服,一声不吭。在别人眼里,她除了周子与谁也没有来往。 只要一有机会我就鼓励她,我说:“我这个月的钱发下来就能凑够几千元了,我要把一半拿出来送你,你可以走了。” “这怎么行,那是你的血汗钱!” “我不是为了这几个血汗钱才来这儿的。” 她抬起头:“你撒谎!” “真的。” 加友“哼”一声:“这山里没有一个人不是为了钱。” “我不告诉你为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真的要把钱送给你。你要做好了准备就告诉我,从这里取了钱就走吧。这会儿先放我这儿,因为我担心你放不好。” “让我想一想吧,你把我说糊涂了……” 第二天深夜,大家都睡下了,隔壁小怀也发出了鼾声。我被一阵轻轻的推门声给惊醒了。我开门时多少有点害怕,因为这毕竟是深夜啊。进来的是加友,她把鞋子提在手上,一进来就附在我耳朵上说: “大哥,我想好了。我要寻个机会跑出去——不过我要在一个地方等你,我告诉你俺庄的名字好吗?” 我点点头:“我日后路过你们那儿会去看你,你一个人走吧。” “求求你了大哥,去那个庄子吧,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跑。” 我去『摸』背囊,又想起我的钱并不放在背囊里。我从乌黑的行李卷下边『摸』出了一沓钱。 “你放着,你放着,等最后那一天我才能拿这钱。你如果不和我一块儿跑,我是不会要你的钱的。” 她说着『揉』起了眼睛。抽泣的声音让我害怕。我指了指隔壁,可她怎么也忍不住。她靠在我身上。我推她,她一下倒在了铺子上。我刚要把她扶起,就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我还没等活动一下,门就被砰地踹开,雪亮的手电光直『射』过来。原来夺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子和他的两个伙伴。 他哼哼笑,看看我和加友:“刚刚完事吗?” 这时加友眼里反而没了泪水,她站起来。周子大笑,一截长长的烟灰跌落下来。 《蹂躏》 一 我们被押到石头屋子时,天才蒙蒙亮。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子手里捏紧一根军用皮带,在我和加友面前抖动一下,站得绷直。他突然大喝: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他在喊上『操』令。 我一动不动。 “怎么,没听见吗?他可是科班出身!”周子说着,又看加友,『露』出一个笑脸,闭上一只眼睛,“小东西,向右看齐还不知道吗?来做给大叔看看。” 他捏住加友的下巴猛地往旁一扳,“对了,就是这样,听大叔的话没有错。这几天怎么不听大叔的话了?” 加友咬着下唇。那个小子抬起皮带抽了我一下,不过没有用足力气,并不太疼。周子立刻阻止他说:“别,对他不能来这个。我琢磨这个家伙挺怪,咱得一块儿想个法儿收拾他。” 周子使个眼『色』,持皮带的小子把加友拉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他把门关严,又在墙角的木箱里扒拉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来他竟找出了一个很漂亮的青铜水烟袋,放上烟末点着。 “伙计,就剩下咱俩了,咱商量个好事,享受享受——抽袋关东烟儿怎么样?” 我正想这个一钱不值的渣滓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我想还没有。但这种邪恶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观察力,他从我身上发觉了与一般打工者不尽相同的什么。他把水烟袋往我跟前推了推,“抽水烟儿是个享受哇。”他说着含住了长长的烟嘴,抽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时我发觉这个黑脸眼角上已经有了鱼尾纹。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端量他。他说:“我琢磨着,你这个人哪,兴许心里装了点东西。我琢磨着,要不给你点甜头,你就会溜走,把这里的事儿连锅端出来。你想让我成个劳改犯是不是?” 我明白了他的恐惧。我装出一副傻笑说:“大掌柜说哪里去了,俺跟你讲过,俺不过是想挣个血汗钱。谁也不容易,不知明天是死是活……” 周子的眼角飞快瞥我。他吸着水烟,大概在推敲我的话。吸了几口他猛地停住:“想干那事儿?给了她多少钱?” “还没讲价,你们就进去了!” “嗯,我会弄明白。” 他安安静静把一袋烟抽完,笑眯眯地把头往前甩甩:“伙计,咱俩一块儿玩怎样?我知道你是个冷脸汉,这样的人在这方面都是些厉害的主儿。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得告诉你:那可是个好闺女。怎么样?你思量思量,咱们一起来怎么样?那样她也会高兴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差一点撞到他身上…… 周子赶紧摆手:“得得,你不愿意就算了,也不用发这么大火……我本来是以礼相待,你倒这样。好吧,别火了,大不了我和兄弟把她让给你又怎样?不过你现在还得挨号,知道吗?要挨号,这里面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好伙计,”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早就跟你谈过,你玩那一套对别人行,对我不行。你犯忌了,伙计!给你个出路你不走,我看出了,你这个家伙瘦干干的,两条腿也长,兴许是狗日的好手!”说着猛地拧了我一下,又飞快在我『臀』部那儿踢了一脚,“嗯,挺好的一匹马!骑上不错……不过你和好闺女缠到一块儿非坏事不可。我不能让你得手。天快亮了,我得赶紧想出个办法来。哦,先得给你找个住处呀……” 那些打工人都起床了,他们在院子里活动,有的就在窝棚旁边解溲。小怀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不停地颠着孩子。几个女人在那儿准备早饭。门口站着一个周子的人,时不时从窗子往里望一眼。周子出去了,把我一个人锁在石头房子里,一直锁了多半天。 中午饭时,他们从窗子递进一块锅饼、一碗有肉的汤菜。我把它们全吃光了。 多半天周子没有『露』面,他可能在和那一伙商量怎样对付我。天傍黑时他们进来了,同时也把加友推进来。加友眼睛有点红肿,看来她一直没有停止流泪。我给她送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目光触到了一块儿。周子在一边拍手:“看看,对眼了,对眼了,真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说完狠狠拧了加友腮部一下:“你这个破货,敢往我眼里『揉』沙子!”他看看身边几个兄弟:“既然这个主儿看上了咱的小娘儿们,就该成全成全人家,怎么样?” 几个人大呼小叫、鼓掌,有的还兴奋得跳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一个家伙走过来,把我往加友跟前猛地一推,我们因毫无防备就撞在了一块儿。旁边的人一齐鼓掌。又有人按住我们的头往一块儿对撞。周子说:“快,亲个嘴儿给我们看,快呀,快呀。”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我和加友极力把身子拧到一边去。 “看看,还怪不好意思,怪不好意思还行?大方点啊伙计,你不是个走南闯北的主儿吗?来,当着大伙的面,也给我们开开眼哪!” 我今生也不会忍受这种污辱。一个家伙揪我的衣服,我就迎着他的脸给了一拳,“咔嚓”一声,那个家伙的牙齿碰在一块儿。我相信这一拳不是闹着玩的。那个家伙长时间没有爬起来,这使一边的人也围了上去。周子先跳了一下,向几个人吆喝着。他们拼着力气把我和加友按住了,接着飞快把我们的衣服剥下来,剥得一丝不挂。 我这时反而没什么羞涩感,只有仇恨。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加友赤『裸』的身体。她紧紧捂着脸。他们把两个赤『裸』的身体往一块儿推,用脚踢。加友的身体雪白而匀称,真的太美了……他们正把这个赤『裸』『裸』的身体往我身上推拥,“快呀,伙计,老是不来劲儿!” 周子手里捧着水烟袋不停地催促,竟然过来触『摸』我的身体,掐我的皮肤。我用拐肘撞他一下,他哎哟一声躲开了。我去抓衣服,有人就踩住我的手。我咬那人的脚踝。一片嚎叫……皮带挥舞着,打在我和加友身上。 周子喊:“闪开,闪开。” 我刚回头,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身上挨了重重一击。只一下就把我打倒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又是一下。我看清了,周子手里原来是一截锈蚀的自行车链子。 “好!大掌柜干得好,再来!” 自行车链子挥舞着,我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给打碎了,鲜血往外渗流。皮肤上有一道血口,不过伤得最重的恐怕是内脏。我想我的身体内部一定有什么给打碎了…… 周子扔掉那截自行车链子,解开衣服,看刚才被我的拐肘猛击了一下的地方。他『摸』了『摸』,边上的一个人也看了一会儿,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日他祖宗!”周子叫骂着,“想给这小子吃点甜的,他非要吃辣的不可。好啊,伙计们,动动脑筋,搓『揉』搓『揉』他。” “贱女人怎么办?”有人问。 “老法子,归兄弟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一阵抽疼。 周子的恶气还没出透,拿水烟袋不停地砸桌子,发出哐哐声。后来他又把水烟袋摔在地上,喝一声:“把这个家伙给我关到貂笼子里去!” 我真想不到他突发灵感。那是个沾满了兽血和兽『毛』的貂笼子。我在心里说:“好啊,这次真要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了……”我闭着眼睛,等待着。 旁边一个说:“想不到咱的貂笼子还能装下这么个野物。我日他妈,这小子还真有福分啊,他是第一个哩。” 周子脸上有了笑容。我想他多少有点满足了。有人开始抚『摸』加友的身体,加友一边拒绝一边挣扎着去穿衣服,穿上,有人就给她扯下来。 二 他们开始动手把我捆起,绳子碰到我的伤口,疼痛差点使我昏厥。我给捆得结结实实,最后被拴在屋角的一个磨盘上。我试着活动一下,一点余地都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努力活动身子,哈哈大笑对周子说:“你这家伙是个犟种,还是个外行!”周子不再理我。 一个家伙像饿狗一样扑到加友身上,加友咬他,他就给她一个嘴巴。他不能制止加友的挣扎,就两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我的吼声让自己听了都有些可怕。有人嫌吵得慌,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破布塞在我嘴里。那个人使劲扼加友的脖子,加友身体软下来,无力反抗了,那个家伙才松了手。旁边几个人好像不太愉快。周子把那个家伙从加友身上揪开说: “『性』急吃不得热粘煮,边上去。” 那家伙尴尬地退到了一边。周子把加友扶起,抚『摸』着,把她揽到怀里。加友没有挣扎,她一直闭着眼。 “小东西,睁眼看看大叔,对了。”他把她的眼皮撑开,“多好的一对大双眼。这模样怪好看的。看看这小嘴儿,又厚又犟气,脸上的皮儿紧绷绷的,我看你长得多少像个男孩儿,水光溜滑的,就是头发长了点。你要是剃个小平头就是挺好的小男孩了。不错,大叔没白亲一顿。来呀,”他喊一声:“给这个小东西理理发,给她剃个小平头!” 有人把她从周子怀中揪走,接着按住她,真的给她剃头了。长长的头发一撮撮落在脚下,从她雪白的身体上滑落下来,在脚边积成了一堆……加友真的给留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那模样真是怪极了。由于是慌促中剃成的,所以那发型古怪到了极点…… “喂,伙计,睁眼看看咱的‘小平头’怎么样?”周子在吆喝我,“‘小平头’是个好东西啊,衣服穿上吧,让她跟上小怀好好干活,好好服务。大兴水利的年头,不好好服务还行?” 周子一说旁边就有人笑。那种恶毒的幽默被眼前这个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走过去拍拍加友的头顶,想让她蹲下,可是加友硬硬地站直了身子。后来他硬是把她按蹲了。他也在加友面前蹲好,两人离得很近。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叹一声:“小东西!你的心真硬,这就离开大叔了……”加友不吭声。“等你两天,再不回心转意,也就怨不得我了!你看看,我为了你差一点让那个家伙把‘宝剑’给我卸去。”说着抚『摸』起自己的下体,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我知道刚才击中了他的那个部位,所以才引出他那么大的暴怒。他生生用那根自行车链条把我抽得浑身是血。 天黑下来,我被牵出了石头屋子,锁进了貂笼。里面连一把草也没有,我只有薄薄的衣服。还好,我身上的绳子被松掉了。这个貂笼被放在了高粱秸扎成的栅栏里,这样我就与工棚的目光隔离了。我只能听见外边人吃饭时叮叮当当的勺子声和吆喝声,但看不见他们。栅栏那儿有个小门,有人按时打开那个小门送饭给我。他们把食物倒在原来喂貂的铁盆里,铁盆直接焊在貂笼上。我只能伸手到铁盆里抓东西吃。喝汤时我就伸出勺子到外边舀。他们完全用养貂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想如果我没有给他那一击,也许他还不会这么狠。不过我知道这个亡命之徒什么都做得出。我以前听人讲过,在这大山里,那些包工头干遍了丧尽天良的事,事发之后,就独身一人带上他们劫掠的财物逃走;追捕人员赶来时,打工的人还睡在窝棚里,什么都不知道呢——一个个工头就这样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工头恶贯满盈,有的甚至有好几条人命。他们真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防范措施,比如说几支包工队携手结成联盟,遇到事情互相包庇和隐瞒。他们的触角伸到大山之外,与一些大公司接上关系,成为那个公司在外面的一支施工队。这样一旦出了问题,上面就有人保护,使他们更加胆大包天了。有的直接就兼任了公司副经理或者分公司经理。眼前的周子是个不愿炫耀的主儿,因此也就格外阴险。 夜里寒气『逼』人。我后悔自己没有听加友的话赶快逃走,而今真的身陷“囚笼”……食物倒在貂盆里,那些铁盆甚至还沾着干结的兽血和兽『毛』。一种腥臭味直让人呕吐,送饭的人说: “那你不吃就是了,你把它掀翻也没人管。” 这不是忍受的问题,而是活下来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权衡在许多人那儿早已解决了,因为别无选择……我又想起了庄周。是的,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最重要的是要能够接受必须接受的一切。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结果:无论是周子,还是我和加友,以及所有这些打工者、山里人。 在这深山午夜,在瑟瑟发抖的貂笼里,我终于明白了: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权利去享受另一份生活。我该好好咀嚼这份自己的生活,正像我该把那份倒在貂盆里的食物一点点细嚼慢咽吃下去一样。吃下去,活下来,再接受神灵交给的另一份礼物。一个人活着,总要接受一份又一份礼物。 在这样的夜晚,我只能靠回顾挨过时光。这才是“静思”。这个貂笼四下只有几道钢筋,我嗅得见一切,望得见一切。我有机会盯着一个夜晚怎样开始,又怎样一丝丝向黎明挨近;星斗怎样由疏变密,最后又是灰蒙蒙的夜的消失;一句话,由曙光到暮『色』…… 早晨那个栅栏门打开,使我惊喜的是这次送饭的不是周子一伙,而是小怀。小怀一进来就赶紧把栅栏门关上,然后小步跑到跟前,把热腾腾的食物直接从钢筋空隙里塞来。她把那两个貂食盆子撤掉,换上两个崭新的粗瓷碗。我那么感激她。小怀做这些时一声不吭。这样直到最后,她才把嘴移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说: “大兄弟,没听我的话,后悔了吧?” 我摇头。 “不后悔?” 我点点头。 “大兄弟呀,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怪人,不过也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大兄弟,我帮不上你的忙了,只能偷一点好吃的送给你。我来送饭,还是自己抢来的活儿呢。你是个好人哪,不该受这个折腾。这也怨那个『骚』浪闺女。她已经那样了还偏要看上你!” “小怀,你不该这样说她,她也是被迫的,她是个好孩子。她像大家一样,都是被周子一伙踩在脚底下的人……” 小怀不做声了。 小怀真的温厚慈祥,是一个好女人。她伸出手在我单薄的衣服下抚『摸』着,远离了那些伤口。 她抚『摸』着,最后说: “大兄弟,好好养伤吧,养好了再说。大婶真想亲亲你啊,我的好孩儿!” 三 我必须挣脱这个囚笼。我一个人时就闭着眼睛想啊想啊,想得好苦。锁住这个貂笼的是一把三环大锁,钥匙就在那一伙人手里。我挂念加友,不知道这一段时间她怎样度过。我记起那一天周子的一番话。或者她回到周子身边,或者正遭受更可怕的折磨。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没有一点风声。一天晚上那个栅栏门又打开了,一个雪亮的手电晃来晃去,照得我眼花。看不清来人是谁,后来他一开口才听出是周子。“怎么样,伙计?你要嫌不过瘾,我再养一只貂和你做伴儿。也别太孤单了,怎么样?” 我想这个家伙完全做得出。 “你要再嫌孤单,我就把貂取出来,放上一只野狼。你知道,野狼在这一周遭要逮一个可不容易啊。不过我要做就能做得到。” 这个家伙也许真会那样做。他会把我和一只野狼关在一块儿。我现在琢磨的是怎样能够解脱,我到了好好动脑筋的时候了。 周子又说:“你的小脑瓜一定在活动,你想走出去是不是?我现在劝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们也不缺你这个壮劳力,你就在这儿给我蹲着,如果不老实,我就让人把你这只没长『毛』的貂连笼子一块儿抬上,抬到悬崖边上,用杠子往下一撬,也就万事大吉了。” “我也劝劝你:还是别太狂了,到时候你再后悔也就晚了。” 周子哼哼一笑:“我还会后悔?我干到这个份儿上还会后悔?我要懂得什么是后悔,早就洗手不干了。你不过才经历了指甲大一点事儿,你不过是山那边的一个臭小子,穷得叮当响,连个媳『妇』也没有,还想在我跟前耍光棍?我知道你这家伙是憋急了,想偷偷『摸』『摸』咬口嫩肉。这还行?明人不做暗事,做暗事的都是混账!都该死!”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行,爱说就说吧,我也不零星折腾你。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睡觉了。睡觉之前先和你看一场电影……” 这句话让我费解。这会儿有人提着一盏桅灯进来了,接上又来了三个。他们三个押来了加友。我恐惧极了。 周子说:“把灯苗拨大了。叫这个兄弟看场电影。他初来乍到,电影看得不多,孤单得慌。来吧。” 那几个人开始剥加友的衣服。加友看着我,眼泪汪汪叫着:“大哥,大哥,早知道这样,我该死在你怀里呀!” 我两手攥在钢筋上,不停地摇晃,不停地喊,我想喊南边工棚里的人出来:“你们快来看看这些野兽在做什么事情……”可是我没喊上多久就被缚上钢筋的铁梁,然后嘴巴又塞上了。 我闭上眼睛,他们就不停地拍打我。加友的衣服已经被剥光了。她用手捂住脸,周子就把她的手扯开。加友啊啊叫着,伸手蒙着脸。有人又把她的手扳开。他们吆喝着。加友泣哭、吼叫,一边就有一个人拍她的脸。加友像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了,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喂,伙计,睁开眼!”他们来打我的脸,扒我的眼,“怎么样?不好好看电影,你这个家伙真是个有福的人!” 我的两耳嗡嗡响,听不清他们又讲了些什么……我的嘴巴嚅动着,咬啊咬啊,后来嘴里不知哪个地方给弄破了,塞上的破布被血浸红了。我依靠这种咬紧的力量来抵抗着。 他们把她拉走的时候拍打着她说:“看,多么好的一个小平头。” 地上是一片踩烂的茅草。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这会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的星星还在发亮。我觉得天地真是太大了,太宽容了,它竟可以容下一切,溶解和稀释一切。它教人学会了遗忘,因为它不动声『色』。它仿佛一再地暗示:人可以遗忘。 而我诅咒遗忘,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停止这种诅咒。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有多少『迷』人的机会和热闹的场所,都不能牵走我的注意力。我将牢牢地盯住、守住自己的记忆。 他们走了。我一夜咬着一块浸了鲜血的破布,嘴巴给撑得没法睡眠,而且也不可能沉睡。因为我还没有遗忘,时间的魔法还没有作用于我。我全身疼痛,一直给绑在钢梁上,身上紧贴着冰冷的钢筋。鲜血一滴滴顺着钢筋流下……这种折磨只有大山里才有吗?野『性』的山,可怕的山。它的隐秘仍然没有让我洞穿。我,还有我的父亲,我们一起凿着,可是终究未能挖尽你的隐秘。你的褶缝里流动着清泉,那是大的血『液』。我将怎样消化和接受这一切呢?我将一声不吭地接受下来吗?我如果接受下来,那么以后、再以后呢? 我询问着自己,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全新的一天又来到了。我听到了啾啾的鸟叫。一只小山雀落在貂笼旁边那个树桠上,一声连一声叫。它叫得清新欢快,无忧无虑。大山四周越来越亮,天空的星星稀疏了。这是一个吉兆,新的一天会是幸运的吗?我发觉由于眼睛一夜大睁,干得快要裂开。多想伸手『揉』一下啊。我等待着,想象送饭的人会是谁。我等着小怀一大早把我从铁梁上解脱下来。我等着。 她终于让我盼到了,真的是她。门开了,我屏住呼吸。她关上门,然后迅速揪掉我嘴里沾血的破布,又解绳子。她心疼了。我嘴上沾满了血,我的手伸过铁笼的空隙扳住了她的肩膀。我一下下抚在她的脸上。她急促地叫着:“大兄弟,大兄弟,你能挨过去吗?你能挨过去吗?” 我只感受着她脸上的温热。我对在她耳朵上问:“你能帮我吗?” 小怀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只有指望你了,不要让我死在这笼子里。” “……” 我告诉她周子的话:他曾说要把我装在笼子里推下山崖。 “说是这样说,能吗?他们早晚要把你放出来开洞子,只要你闭上嘴巴就行。” 我摇头:“不,我不会等着他们把我放出。”我看看四周,小声说,“你只有找到那个钥匙。外面栅栏门上的钥匙你有,你只要设法给我打开笼子上的三环锁就行。” 小怀很为难:“他们那一伙钥匙不离身。” “交给你了,事情全交给你了。” 小怀急得手搓衣服。后来她好像决定了什么,扳住我的脸亲了一下。我看到她眼角有泪。 四 大约是深夜两点钟的样子,有人轻轻把栅栏门打开了,是小怀。我的血『液』全冲到喉咙,伸手到铁栅外面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把我的手挪开,然后赶紧把三环锁打开。我想钻出这个囚笼,可发现身上的骨节都僵硬了。我大约用了好几分钟才钻出来。我慢慢地『揉』动关节,活动着腿。我问:“加友在哪儿?” “她就在窝棚里,他们知道她跑不了。她大概得了病,要不他们还不放她呢。” 小环锁上栅栏门,扯上我的手绕到窝棚后边。我们找到了加友。我把她摇醒。 她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小怀说:“这不是他吗?你好好看。” 加友伸手抚『摸』我的肩膀,像试探真假似的捏了我一下。 我说:“加友,你等着,一点别动。” 我让她坐在那儿,又嘱咐小怀看住她。我蹑手蹑脚转到窝棚里,从铺位上寻找东西。我发现藏起来的钱还在那儿。还有,我的那个破背囊也丢在角上。我把它们全塞到了一块儿,急急地出来……我问加友:“我现在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加友说:“能。” “那好,你背着背囊到坟地那儿等我,一定等,什么时候都要等,好吗?” 加友点点头。 我说:“那好,你先走,快些!” 小怀和我一块儿把她扶起来。我发现她可以走得很利索。加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大哥,可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坟地里!” “怎么能呢?加友……快些走啊!” 加友哭了,我安慰她。她弓腰背着很大的背囊跑走了。她消失在那个小小的山路上。剩下的事情我该自己做了。在睡不着的长夜里我把什么都想好了。我让小怀好好待着,说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我刚走开小怀就上来揪住了我。我说:“大婶!” “什么大婶,”小怀说,“你真把我当成了‘大婶’吗?” “真的,我一辈子都记住我遇到了一位多么好的‘大婶’。”我拥抱了她,紧紧地拥着,伸手在她的齐耳短发上抚『摸』着。我告诉她:这座大山我可太熟了,我会赶回的。周子那一伙只是大山里的几块粪便,他们很快就会被山雨冲得无影无踪。而我却是大山里的人,我从童年起就在这儿游『荡』。我熟悉每一道沟壑,他们追不上我的。他们真算遇到了一个好对手啊。我告诉小怀: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在这大山里会再一次看到她的……我手里捏紧那把三环大锁,它原来是锁囚笼的,这会儿我却把它锁在小石头房子隔壁的门上。因为所有小窗都镶了钢筋,他那一群兄弟也就爬不出了。我嘱咐小怀:一旦有了什么响动,一定不要让窝棚里的人出来,让他们好好睡觉吧! 小怀说:“你放心。” 我在周子的石屋徘徊了一会儿。门『插』上了,这个家伙正在里面舒坦地睡觉。我推了两下没有推动,就捡起一个大石块,“轰”地一下把门砸开了。由于砸得太猛,我和石块一起跌在地上。周子“嚯”一下从床上跳起,我正抱着石块站起,猛地一拥把他拥倒了。 “啊呀,是你这个王八蛋!” “是的!” 这家伙并不强壮,他喊了一声,想喊几个兄弟。我说:“他们一时出不来,你先将就一下吧。”我用大石块把他拥在床上。后来他又挣扎,我就给了他几拳。他连连求饶:“伙计,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打算天一亮就把你放出呢。我……” “你以为放出来就算完事了吗?你不是说你有一把‘宝剑’吗?那好,”我照准他所谓的“宝剑”狠狠踹上去。他脸『色』铁青在床上扭动。我终于看到屋角上那根生锈的自行车链子。我把它缠在手上,提着走近周子。这个黑瘦的、带着一点羞涩的工头这时才缓过气来,抬头看着我,可怜巴巴。他不由自主蜷在了那儿。我掂着手里的铁链子问: “大掌柜,这是打人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 “狗娘养的,人都是肉长的,这个东西打上去能受得了吗?你不怕把我的肋骨打断、把我的筋打断?你这个狗娘养的,你知道这个东西打到身上有多么疼吗?” 周子呜呜噜噜往后退,一只手不停地摇摆,一只手还撑在床上。我再没讲废话,直接将链条扬起来,照准他的脖颈下面一点狠狠一下。这个家伙倒在那里,哼叫的声音那么细弱。他本来毫无力气,就是这么一个瘦削不堪、瘦得像一条狗似的家伙,怎么可以作这么大的恶?他的力量从哪里来?是谁给了他力量?这片大山也许太高了,它的缝隙里竟爬动着这样一条不起眼的蛆虫。我又抽了他几下。有一个地方下手太重了,他皮开肉绽,流出血来。接上我用链条把他的窗玻璃、小木桌,一切的办公用具全都扫在地上,打得稀烂。我听到隔壁屋里一声连一声撞击门板。 对面窝棚那儿站了好多人。小怀站在一旁,手握一把木勺。她跑过来,嚷叫着。我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说: “再见了,小怀!” 我跳下沟底,往前疾跑。我故意绕开那个小路,然后向坟地跑去。离坟地很远,我就看到微弱的星光下有一个晃动的小平头…… 《又一次分别》 一 一只长耳鸮不停地叫。加友身上发抖。我告诉她这没有什么。 “多吓人哪大哥,你听见了吗?” 我再一次告诉她:这是一只长耳鸮。 “有什么在哭,你听见了吧?它在哭……” 我驻足谛听,听见了。我想那该是一只孤单的花面狸在泣哭。在这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有一只孤单的花面狸……我们一块儿往回遥望,在山岭后边有什么像闪电一样摇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支长柄手电。这是周子一伙特有的那种大手电。加友伏在了我的肩上:“我怕他们追上来,我怕他们从另一边围上来……” 有几只鸟在我们四周旋转,在很近的地方发出细碎的声音。那是一种蝙蝠吞食秋虫发出的声音,它可能是一只大足蝠。我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我安慰她,可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后面。我告诉她:“你放心吧,这一回周子真的遇见了一个好对手。只要转进这片大山,没有任何人能够追上我们!” “可是你跑不快,你身上有伤,左脚还拐……” “不要紧。只要在这片大山里就成。” 她抬起那双大眼睛望着我。微弱的星光下,我仍然能看到这双眼睛在闪闪发亮,这是被泪水无数次冲洗过的一双眼睛。我告诉她:我从少年时就开始亲近这片大山,这里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也没有了。每一棵树、每一道沟壑、每一条小河,我都清清楚楚。我指着西南部那片黑漆漆的丛林说: “看到了吗?打这儿往西,绕着山麓的慢坡走上十多公里,跨过几道纵谷,然后顺着谷地左岸一直往上走就可以走到鼋山。那儿山高林密,有很多悬崖深谷,他们不敢到那里追我们。你不要害怕,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离那个该死的地方有十几华里;我们已经转到了山包的后面。” 我们故意挑拣一些难走的地方,钻过丛林,避开山里人踏出的细小路径,这样就可以直接从那些不太高的山脊跨过。我知道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甩开追踪者。他们只能在那些细绳般的山路上奔跑,以为我们也只能沿着这样的小路逃奔。他们还可能在那些谷地和山豁口那儿堵截,过去抓那些逃跑者也总是在黎明时分得手。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我早已化为这个大山里的一个动物,从十几岁时就能四蹄着地刷刷奔跑。有时我还可以生上翅膀飞过高山,可以顺着崖畔奔跑,还可以在谷底像针芒一样细密的小树棵里钻来窜去。 翻过又一道山岭,才看到东边的天『色』有点变化,渐渐看到了流云的丝绺:它的颜『色』在急剧变幻,有什么东西在其间闪亮。黎明快来了。加友再也走不动了,她蹲下来。“肚子疼吗?”她点点头:“我们歇息一会儿好吗?”刚刚坐下,我就发觉身上像要裂开似的,有好几处伤口针扎一样疼。我觉得一个膝关节受了重伤,搓『揉』着,活动着。我想这可能是一条韧带拉伤了。 我对这片大山是如此熟悉。我知道大约是二十多年前,这里的食人兽就已经消失了。这里最危险的动物就是狼、貉和豺。不过狼已经很少见了。但这儿毕竟是两条山脉——砧山山脉和鼋山山脉的交汇处,山高林密,常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如果说食人兽仍然存在,那么它们或许变成了精灵,化为了人形,比如周子——一只最为凶残的食人兽。我们俩差点被他吞食和消化。 加友不停地打抖。随着光线明亮起来,她把脸转过去。她不好意思转脸,一路上竟变得越来越羞涩。她的『毛』发,剃得短短的小平头看上去真是滑稽极了,但我笑不出来。她美丽的面庞看上去仍然纯洁、天真。她那个短短的小平头使她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小男孩了。那微微合拢的嘴唇让人觉得她有万千话语正要向你倾诉,可是欲言又止。她一次又一次把脸抵在自己膝盖上,到后来就细细抽泣。我安慰她,她什么都不想听。她的抽泣越来越厉害,几次要倒下,我把她扶住了。她倚在我的胸部,嘴里一连串地呼唤:“大哥,大哥……我知道你现在更嫌弃我了,我完了。” “你没有完,你永远是一个好孩子。你一切都挺好的,回家就好了。” “大哥,我不回去……” “那你要到哪儿去?” “我跟上你,跟你去流浪。你不是说自己是个流浪汉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没有吱声。 加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拉。她像要攀到我的肩头。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知道你嫌弃我,你不会要我的。不过我想跟上你,我病好了就会在路上照顾你,我离开你会害怕……” “你这个孩子,难道不回家了?你不是说妈妈在等你吗?”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晃着我:“我怎么回去?哥哥没有了,我给整成了这样,妈妈看了会难过死。我不敢回去见妈妈。我要把钱寄给妈妈,以后就是四处讨要也不回家了。我怕妈妈看了难过。” 怎么安慰她呢?我从来没有这样作难。她像一个害冷的小猫一样偎在胸前,短短的『毛』发有点扎手。她那个被剃短了『毛』发的小头颅在我胸前搓动,使人想起这是一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只是扳起她的脸,看到那细细的眉『毛』,听到她轻轻哈气的声音,才让人记起这是一个刚刚十八九岁的女孩:备受蹂躏,痛不欲生。这片大山里的食人兽把一个活鲜灵俏的少女彻底毁了。我不知道她这一辈子该怎么过,难道她真的要做一个流浪女人吗? 我想到在平原和山区遇上的一些流浪女『性』,她们年纪大了,有的一路拖着一个满是鼻涕的小孩,还有的怀里抱着一只鸡。难道她们也像眼前的加友一样,都有着难以回首的往昔吗?流浪,走遍山野和平原,把一切秘密撒进茫野……我安慰加友,告诉她:必须回去看你的妈妈,老人家正为你望眼欲穿!回去吧,回去吧! 加友哭了,哭出了声音:“大哥,妈妈不见我还好,见到我,她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你把自己的事情瞒住妈妈吧。先不要说哥哥的死,等以后寻个机会再……告诉老人。” “这怎么行啊,这怎么行啊!还有,你看我的头发……” “我以前见过一些女的,她们头上受了伤或是长了什么,为了上『药』方便,就把头发剪短……” 加友哭着,一刻不停地哭。我受不了,扯着她的手站起。眼前的道路已经看得清了,我们慢慢往前走。后面的雾气里传来了长吁短叹的声音,那是另一些动物……我们都疲惫到了极点,加友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歇息。她的脸『色』焦黄,整个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二 这些天她一直是泣哭,夜不能寐。她在大口喘息的间隙里还要泣哭,仍然忘不了原来的请求:领她到远处去,越远越好——离开这座大山……她说随便流浪到哪里都成,只要不再看到这片大山…… “大哥,你可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呀……” 我说一定领她走出险境,直到把她送回家去。 “你能留下吗?” “你回家后我也要回了。” “你回哪儿?” 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向她讲出,告诉她:我是到山里来找一位好朋友的。他到处流浪,现在正到处逃脱,因为他面临了很大的危险。听人说他流浪到了这片大山里打工,我就赶来了,结果我扑了个空……我还要去找他。 “你从哪儿来?” “从很远的地方,从城里来。” “你是城里人吗?” “是的,我的妻子和孩子正盼我回去呢。我在大山里受的折磨谁也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她张大嘴巴,一直望着我。她又退开几步端量我:“天哪!你在说谎,这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可你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告诉她,是的,我没有骗人。她又哭了,哭着倚在我的身上…… 你牵挂的黎明之帆悬起时山谷的歌声一点点隐去午夜『露』滴把它洗亮了那是桉树叶下的两颗星星你唱着拥有与失落,贫穷与富足恭候第一缕阳光等待它照亮身旁的花岗岩…… “大哥,大哥!” 我在她耳边哈气似的『吟』哦:“……用沉积的炭泥染成的夜『色』挟带了无数颗种子萱草花沿着你的发际往上吐出苞蕾,根须吸引唾『液』它守护大地和山峦谁也毁不掉它的姿容……” 她在这『吟』哦中把脸颊贴在我的脸上,双手紧紧缚在我的颈上,嘴唇不停地寻找。她呼唤着,说再也不愿走出这片大山了,不愿在阳光下去见乡亲和……和那条把她引出故乡的小路。我鼓励她,摇动她的肩膀:“你怎么这么没志气?你要抬起头来,你会挺过来!你怎么了?你连好好活都不会吗?你连做个好姑娘都不敢吗?你该放声地笑一笑,跺一跺脚,回到家里把屋子打扫一遍,和妈妈一块儿,再把院子打扫干净,日子就从头过起来了。你怎么就不敢、不能、不愿?你多么漂亮,从里到外地漂亮,谁也别想毁坏你,除非是你自己。你是多么傻、多么不争气的一个姑娘!” 在我的不停摇动下,她不哭了。她开始镇定下来。后来她问: “大哥,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我听下去。 “我最后悔的,就是哥哥死了,我还留在山里。” “是啊,你那会儿应该赶紧逃开。” “我当时糊涂了,只觉得哥哥不能白死,他们应该把钱给我。我真傻,真笨,不知道钱连石头和土块都不如……” 她抱着身子,有点冷了。我从背囊里取了一件衣服给她穿上。她这会儿真的被打扮成了一个男孩。为了赶路方便,我又揪些藤蔓把她的裤脚扎紧,把她的腰束上,这样她看上去活像一个小猎人。“瞧瞧,这个样子没人再敢欺负你!” 她的眼睛飞快动了一下,发出了动人的光彩。 我看着远处的山影在心中自语:人哪,为什么要默默地忍受?为什么要紧紧相依,亲吻不停?为什么要在舍生忘死的时刻里热烈亲吻?人哪,为什么要拥抱、生子?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奔跑逃离?为什么杀死了一匹又一匹食人兽,大地上却不断有豺狼和毒蛇生出来?时光又毁坏了多少美妙绝伦的歌声?你站在这个古老的山崖上,遥望一百年前那个纯洁的诗人。你怜悯他,却忘了怜悯自己…… “大哥,咱们走吧,走吧。” 我们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了鼋山山脊。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道道河谷,看到水流怎样从山脊往下延伸,然后纳入一道道水汊,归拢于那两条有名的河流:芦青河与界河。芦青河的主干是逐渐形成的,它流向了东北方,在大约二十几华里之处折向西北。河谷右侧是高山,它们连绵起伏,最后凸起一道道高峰,那就是砧山山脉了。 整条河谷南部狭窄,北部渐渐开阔。『乱』石滩在阳光下闪亮,经过无数次洪水的冲刷,河床一再拓宽。它的上游有一部分干涸,『露』出了细白的沙洲。中游以下才能看到一大片闪亮的水湾,它好像静止不流。就是芦青河和界河,是这两条大河创造了一片平原,平原上才有了一个海边小城,有了大李子树的故事。我问加友:“你的家在哪儿?” 加友伸手指了指——那儿是芦青河中游,河的右侧。 三 这是河边极小的一个村子,顶多有六七十户人家,坐落在平原和丘陵地区的过渡带上。村子四周的土地很不平整,土质也不太好,是很早以前山洪冲下来的风化物,属于薄层粗骨棕壤『性』土,里面有捡不完的砾石,所以整个村子的作物只有红薯和花生。这里排水条件不好,虽然渠网交错密集。渠畔是一些瘦弱的柞树棵子。分布在河岸上的小屋矮矮的,像伏卧的地堡。 在离小村一百多米远的一个路口,加友站住了。她咬着嘴唇,怎么也不往前走了。我说:“走吧,回家去。”她仍然不动。后来她竟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严厉吆喝几声她才站住。 “我不能回去,我没有脸回去,我怕村里人看见……” 这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问:“你要等到天黑再回村吗?” 她点点头。可在这个地方等到太阳落山简直是一种煎熬。加友惶惶不安,焦躁、忧虑。太阳落得那么慢。无数的燕子在太阳落山的地方飞翔。有很多小飞虫在空中搅成一团,是它们吸引了燕子吗?天『色』变暗了一些,太阳还没有落下,它的光芒从砧山后面喷『射』出来。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从背囊里找出一顶长檐软帽给她戴上。加友高兴了。她戴上这个小帽子看去神气多了,也遮住了她的短发。她迎着我一笑。这次,我从她的笑容里感觉不到痛苦的影子。 我们进村了。沿着街巷一前一后走得很快,差不多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也可能她戴着帽子的形象,还有她身上的脏『乱』衣服,使人完全想不到这是本村的一个姑娘吧。 在一个低矮的小草屋前,她敲着门。一会儿,院里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咚咚跳,不知怎么,我这时像她一样紧张。里面响起一声问话:“谁呀?” 加友哭了。她抽泣得不能回答。 我说:“大娘,加友回来看你了。” “是加友吗?” “哗”一声,门拉开了。一个瘦瘦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婆顶着满头白发站在那儿。加友被我的身子挡住了。我不得不伸手把她揪出来。 老人往前一扑抱住了她。娘俩久久抱着。 “我的孩儿,好孩儿,你可回来了好孩儿……” 加友搀扶着妈妈,我们一块儿进了屋子。 “妈妈,妈妈……” 老人在油灯下端量孩子。我给冷落在一边。老人问:“你这是咋了娃儿?” “外面活儿苦,衣裳都弄脏了,还有……” 老妈妈想起什么,看看我,又看看加友:“你哥呢?” 加友用力咬住了嘴唇。 “你哥呢?”老人又问。 我代加友回答:“他还在那儿做工,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加友怕你挂记,先回了……” “这会儿活儿轻了吧?”老人问。 加友点点头。 “孩儿,我一听见南面开山的炮响就惦念你俩。我老念叨,让娃儿快些回来吧,回来吧,挣多少钱才是挣啊?”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 老人又问:“从哪弄来这么顶帽子?你咋做了男娃?” 加友赶忙伸手护住了帽子。老人去揪她的帽子,加友就说:“妈,怪难看。” “怎么戴帽子啊?” 加友不得不说了,说得很慢。她真的编造起来:“妈,大山里『潮』湿,俺过不惯,生了头疮,就让人把头发剪了。后来头疮好了,头发还没长起来……”说着猛一下摘了帽子。 “哎呀我娃儿,丑死了我娃儿!”妈妈拍打着手,拍打着膝盖,又像哭又像笑。 加友一下伏在老人身上。老人终于想起了我,回头看了看问:“这个大兄弟是……一块儿做活的吧?” 我告诉她:“不,我是赶路的。我在山里遇到了加友,她走得『迷』了路,我就把她送回了……” “哎哟,天底下呀,还是好心人多!”老人擦着眼。 她说这句话时,我突然觉得她有点眼熟。我好像记起来了:好几年前我在这个平原上奔走,进山的路上,我见过这个老人……那天,我看到一个老人在渠边采地肤菜,天黑了,她把我领到了家里。我正端量着老人,老人也在看我。我眼睛一热,问:“大娘,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老人摇头。 “我在你这儿吃过饭,在这儿过了一夜。你还记得一个背着大背囊的人从这儿赶路进山吗?” 老人摇着头:“不记得了。在这儿过夜赶路的人有好几个,我不记得了。” 可是这时候我越想越清楚,说:“不错,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小屋子,这个小院!大娘……” 老人极力回忆着。我抓住了老人的手。这手啊,满是疙疙瘩瘩的茧子。如今这个小屋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了。当时我还记得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孩子在南边一个大户人家里打工,要给自己挣一套嫁妆。是啊,那是好几年前了,直到今天她的孩子仍然没有挣到嫁妆……她这一次带回了一笔钱,可惜为了这笔钱付出了多么可怕的代价。她将向母亲瞒住这一切,但总有一天要告诉妈妈:她的哥哥永远留在了山里…… 夜晚老人忙着为我们做饭。她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要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我和加友都忙着去做,可是只一会儿加友就挺不住了。她身子一软倒在炕上。老人给孩子盖好被子,又到灶间里忙活起来。 她说:“俺这娃儿小时候可泼皮。苦命的娃儿,这些年给折腾坏了。你不知道她爹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着娃儿。”说着去擦鼻子。我故意把话题引开,让老人高兴一些。我说:“你看她头发剃短了,戴上帽子像个小男孩似的!” 老人搓搓眼睛笑着:“她是这庄里最光滑的一个娃儿。你不知道她那哥——就是她那对象,把她喜欢煞!他俩从好起来那天就不愿拆对儿。加友去打工,男娃也去打工,男娃进山了,加友也跟了去。你想想,这对娃儿以后在一起过活,准会和和气气。” 老人讲到那个小伙子高兴了,说个没完:“……男娃就是邻村的,他们家一辈一辈都是老实人……你想看看不?俺这里有他的相片儿。”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到另一间的座钟罩子里翻找起来。一会儿她拿来一张照片,自己先端量一会儿,再笑眯眯递给我。 小伙子微笑着,笑得很甜。那双眼睛特别好看,这眼睛不知怎么很像加友。他的嘴唇,鼻子,许多地方都像加友!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我叹息一声:“真像兄妹俩……” “你看,你又这样讲不是?好多人都这样讲哩。都说像兄妹俩。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她又把照片放回原处了。 吃饭的时候加友还没有醒来。老人劝她:“起来吃口饭吧,娃儿!陪着这位大叔,啊?” 四 这个夜晚,老人和女儿睡在西间,我睡在东间的一个大土炕上。我记得越发清楚了:这个土炕我以前躺过。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半夜,浑身痛得难受,我把灯点亮。该好好检查一下腿伤了。我把裤脚捋上去,这才发现踝骨那儿,还有左小腿上部,都伤得很重。本来那伤口开始干结,可是在路上又被灌木和石块碰撞,这时开始渗出血来。最重的一处伤就是那个周子用生锈的自行车链子打的。我仔细看着腿伤,真想马上用一点『药』。可惜这里不会有什么『药』。我想起了食盐,就悄悄到灶口那儿找了一点盐,用水化开抹在了伤口上。盐水刺得我直咬牙关。我忍不住呻『吟』起来。呻『吟』声惊动了老人和加友,她们一推门进来。 老人说:“你这是怎么了孩儿?你看看这血……” “我在路上摔过。” “哎哟,还好,没伤骨头就好。娃儿,快给你叔拿『药』去。” 加友一会儿取来一个小纸盒,里面有一些棕『色』粉面。我知道这是一些中『药』粉,山区和平原上有好多人家常年备有。 老人说:“举着灯!” 加友把灯高高举起。老人扳开我的伤口,让我忍着,忍着,然后一下给我捂上去……一种凉凉的痒痒的感觉,很舒服。洒上『药』之后老人又找来一些干净的布条,给我缠起来……下半夜我竟睡得很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要上路了,可是老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走。加友则一声不吭。老人推拥她:“你这娃儿,快些留留你叔!”她就声音涩涩地说一句: “你留下吧。” 我在这儿耽搁了几天。腿上的伤开始好转。加友只要离了老人的眼睛,就要看着我流泪。 走之前我把背囊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除了留下一点盘缠外,都给了她们。加友无论如何不要。我说:“你原来答应过!” 我们要告别了。 这种告别对于一个流浪汉来说简直是太平常了。只有在告别的这个时刻我才发现,这一次从静思庵走出,惟一的收获就是这浑身的疤痕——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疤痕……不过我从那个凶险之地领出了一个姑娘,把她领回了自家的草屋——当我就要离开这座草屋时,看着这个被剃成了小平头的姑娘和她满头白发的母亲,几次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 我的腿像灌了铅,我的背囊像装入了千斤石块。 加友突然扯上我的手到屋子里,回身把门掩上。她不想让妈妈听见看见。她依偎到我的身上。这是最后的依偎了。她抬起眼睛,满眼都是泪水。我告诉她:好好过日子,好好过下去,一定,一定——是吗? “你看我能过好吗?” “能。日子这东西要过下来也不难,古今来都是同一个法儿,咬牙忍住。” 加友说:“忍下来……” “是的。你就对它说:你还能再把我怎么样?我已经把你全都看穿了!” 加友咬着牙关点着头:“嗯。我要说:‘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她抬起那双使人看一眼就无法忘记的眼睛:“『摸』『摸』我的头……头发……” 我抚『摸』着她短短的头发。它们齐茬儿扎着我的手心,痒痒的。这感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