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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26章
《美非罪》 一 这儿不知离你多么遥远,我想这儿就该是“地老天荒”的那片“荒”,是老天的尽头。在这个令人胆寒的盐场里,我已两手空空,只剩下了思念、思念…… 思念你就像思念我的父亲和兄长——我的丈夫!这世上没有一个灵魂能由这三者合而为一,只有你,我的曲涴!你离开了我,只留下了一个想念,可是我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这份珍贵的馈赠。它赶走了这个盐场的黑夜,使我一生都处在温柔的光泽里。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绝望了吗?我回答自己:有时是;可有时又恰恰相反,我的世界仍然一片光明。我觉得自己像一株小树那样沐浴在阳光下,刚刚开始生长。我还年轻,这个世界正年轻,到处都是希望。我反而觉得是别人腻烦了,他们活得太平庸,没有战争,没有械斗,甚至也找不到地方狩猎。他们想做什么,想活得更有趣也更残酷。 就是那些家伙,他们觉得我们俩多多少少都是个谜,特别是你——那个鼓鼓的脑瓜里边装了多少秘密?它大概是蛮有趣的。他们想要解剖一个活的标本,接近一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存在。他们不认为那是一种美,是一种渊博,他们更不想领略什么险峻的智慧的巅峰,不想领略那儿的奇异风光,更不想在它面前折服和倾倒。他们顶礼膜拜的不是一个瘦削的小老头——他们背后从来不叫你的名字,只喊“那个小老头”…… 你的那对眼睛只有我能读懂,我想自己生下来要做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设法读懂你。关于你的眼睛,我有多少奇奇怪怪的、仅属于自己的想法。在黑夜,我常常一个人回忆你的目光。你不知道,在我刚刚走近你的时候就想过:我正在走进他的视野,我要从这个窗口走进他的心灵,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心灵啊!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只会对我的感触和喟叹肆意嘲笑。但我敢发誓是他们错了,他们真的错了——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最神奇的也是人。 我觉得在见到你之前自己是那么可笑,我被笼罩在了何等昏暗的世界里。你自然而然地牵引了我,然后打开了我的眼障。你让我看到太阳怎样升起,怎样照亮原野和群山……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当成父辈和师长,或者干脆说,你就是我的兄长?当我发觉自己心灵上有什么东西倾斜了、移动了时,已经为时太晚。当然,我现在只有庆幸。 我从那个中部城市来到这所大学。来这儿之前,关于你,我和他人有过一次有趣的对话。你知道那是我原来的老师,他问我: “你觉得有把握吗?” “有把握。” 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胡子浓重,满脸都是胡子。不过他总是刮得很干净,看上去面『色』铁青。他一严肃就显得分外严厉,可是他特别和蔼。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他半点也不让人讨厌。他的爱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学教师,温柔得像猫。可是在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有一次他们简单吵了几句,她竟然把他的手指给折断了。到现在这个手指握笔时还有点别扭。所以他的字总也写不好。他对我们说:“这根手指是握笔用的,你们看,正是这根手指。正像农民握锄头,工人握扳手要用手一样,我这辈子握笔主要是用这三根手指啊!”他的手缠着绷带,我想那会很疼。可是他说话时语调平缓,像是征询我的意见:“你看看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对那个折断老师手指的女人很气愤,只是我回答不出。 他说:“她很可爱;不过她毕竟折断了我的一根手指,所以,我想我该离婚了。” 我没有答话。我那时眼睁睁地望着痛苦的老师。 几天之后他来到了学校,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还是那么讲究,脸刮得干干净净,一片铁青。我和几个同学到他家里玩,那是一天晚上,他正领着小女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水泥地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好多图形。我们小心翼翼踏着没画过的地板空隙走进去,交谈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和那个小妻子已经离异了。 在报考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对我倾注了那么多心力,差不多手把手地教我,我很感动。这是一个淳朴的、实事求是的人,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在为之痴『迷』的领域,好像不太懂得情感之类的事情。我尊敬他,并理解他的一切……我终于考上了。在离校前夕,他对我说:“我们散散步好吗?” 记得那是一个初秋天气,刚下过一场大雨,校园外面蛙鼓阵阵。就在吵人的蛙声里,他语气平缓,像过去一样,说:“我很爱你。当然,这有点不适当,不过我很爱你。” 我被他这种淳朴、平淡,却分明是真挚的语气给打动了。我说:“老师,这没有什么不适当啊。” 这一句话让他站住了。他直看着我的脸,奇怪的是他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谈下去。 好长时间我都在琢磨,他那天为什么不谈下去呢?往回走的路上,他只谈到了我未来的导师,谈到了你。他热烈赞扬。他说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可是在他心目中,你差不多已经是一尊“神”了。他说这句话时望着很远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尊‘神’,并且总是将其放在了心灵深处。人是需要这样的。你到他身边去吧。” “……” “那是一个很老的老家伙了。”他说。 那个夜晚我很高兴,奇怪的是我没有失眠。我睡得很好。 几天之后我就来到了你的学校。我在心里念叨:一个老家伙。这之前我怀着几分急切,只想好好看看你,因为这对我是很重要的。 第三天一切都安顿好了,剩下的就是见你了。在你之前,我首先认识的是路『吟』。这个稍微有点黑的北方小伙子拘谨得让人有点不好意思。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长着呢,他这样,真让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的出生地在更北边一点,可是他的口音流畅而纯正。这也让我喜欢。他问我在哪儿出生、上大学时的一些事情。我告诉了出生地,他马上说:“噢噢,登州海角,思琳城。”他激动得拍了一下腿。原来他知道许多莱夷古史,而且说在大学一年级时曾对那儿很着『迷』呢;他的一个导师认识专门研究莱夷古城的专家,那个人着有《东夷考》以及研究?器的专门着作…… “王献唐老先生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 “他写黄县古城的着作也好,我以后有机会要找给你看呢!” 他给我讲了很多莱夷古国的事情,说:“你们登州海角那儿的‘思琳城’是古代辩士、方士的聚居地,当时那儿被称为‘百花齐放之城’呢。”他说这些时,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神采。 “就是你们那儿出过徐市(福),还有淳于髡、淳于越等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可能还有……他们都是你的先人呢。” 我知道徐市就是那个骗了秦始皇,率领三千童男童女逃到古日本的人。 他严肃起来:“真的,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那一天,我们开始像稷下学派那样,“谈天雕龙”了。也就是那个夜晚,我们正谈着,就听到了一阵拐杖声:咚咚,咚咚。拐杖声越来越近…… 二 我们赶紧站起来,路『吟』先我一步把门打开。啊,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个人很瘦,个子不高,手里是一根黑『色』的拐杖。他的两鬓有点白,额头稍微凸起。我马上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我们向你鞠了一躬。你赶紧阻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进屋后我才发现:你根本不是什么“老家伙”,因为你的步伐那么轻快,特别是那双眼睛——只有年轻人才有那么清澈的眼睛! 那一夜我失眠了。回忆着刚刚看到的导师,重温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因为一个人的来到,屋子里的一切全都改变了。你穿了一件浅『色』『毛』衣,开领处『露』出一件洁白的衬衫。周身上下没有一点灰尘,洁净到了极点。是的,一个如此洁净的人。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留在我心里的印象。 可是后来,我才发觉第一个印象有多么荒唐——其他方面我并没有记错,最不可理解的是你是一个多么不注重仪表的人,好像从来也不注意打扮自己;你穿了白『色』衬衫,但领口那儿已经有些脏了。还有,浅灰『色』套装也该洗了……第一面我为什么把你看成了一个洁净的、一尘不染的人呢?我想:这正是因为你有那样一副目光,它把其他的一切给遮住了。 我入校以后给大学老师回过一封信。那封信里我回避了最主要的话题。因为我一直在心里咀嚼那天他在嘈杂蛙鼓中提出的问题。我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老师那天淡淡的语气中所表述的是一个多么严峻的问题啊。我该好好琢磨一下了。我还没有考虑好呢。我并不想一口回绝,因为我似乎留恋着他身上的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有回绝。所以第一封信只随便谈了一些对这所学校的印象。 我告诉他:这里最可爱的是宽宽的校园大路以及路两旁那些挺拔的白杨。“这些白杨啊,”我写道,“简直让人喜欢得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久,我又开始给老师写第二封信了。这次谈的主要是你。我写道:你说错了,他不是一个“老家伙”。你以为他是一个“老家伙”,可能是别的缘故……这封信发走之后,我收到了他对我第一封信的回复。那信让人难忘的,是其中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无论你爱不爱我,最好还是不要把我全部忘掉;当然了,最好你还是能够爱我……” 多么质朴的老师啊,他这些话让我觉得亲切、实在,差一点就马上给他回一封信——我会在信上说:“我真的很想爱你哪!我正准备爱你哪!”那时候我觉得爱是一种很神圣、同时又是很切近的事情。我觉得爱是很容易发生的。我这人可能很容易就会爱上谁。也许我的爱原本就是错误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给老师写过这样两封信。他回我的第二封信来了:“希望你在最优秀的导师跟前好好学习,这期间没有极其特别的事情就不要来信了。我只想听到你成功的消息。”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我虽然觉得有点怪,但并没在意。因为这时我想得更多的是刚刚看到的那个人。 后来,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他大概从我的第二封信里一眼就感到了什么,那种敏感简直是很神奇的。他比我更早地感知了我将走向何方。是的,我今天回忆起来,好像自己那之前从来也没有爱过谁。我只是喜欢很多人,但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想自己对老师——那个满脸胡茬的人,充满了感激和喜欢,还有尊敬;可是我没有爱过他。我觉得爱对自己来说还很陌生。 那种很容易就会发生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啊! 但我知道爱上了你。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其中充满周折。就像攀登一座险峻的山峰,我已经跋涉了多久——当我明白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种跋涉,直到现在才接近峰顶的时候,又充满了感激和惶恐。这个时候我把一切都悄悄总结。我不愿说话。可能因为我倾诉衷肠的这些话语最后已经无人再听……从那时起我就笼罩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我的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这个世界。整天与你默默交谈;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再陌生。 在见到你之前,我已把有关你的文字咀嚼了一遍,可它们与我还是隔了一道屏障。只有现在,眼下,这些文字才变得滚烫活泼,它们开始有了体温和颜『色』,有了声音!这声音哪,急切、清晰,有时还带着轻微的难过……我竟然有好长时间没有弄明白你还是一位独身。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的目光全部收在一处,简直是目不斜视。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你的旁边是否有另一个人,他(她)与你是什么关系,等等。 第一次与你散步,听你说:“过了五十,老了。”我当时一句顽皮话脱口而出:“五十岁有什么了不起啊!”这一下让你站住了。你用拐杖捣着地,笑。我又接上一句:“如果我是你,老师,我早就把这个拐杖扔到沟里去了!”后来你真的把它举起来,好像在犹豫,好像在问:“扔掉吗?” 它终于没有扔掉。你当时只是抚『摸』了一下拐杖:“挺好的一根拐杖,是吧?还是让我带在身边吧。” 我更多的时间是和路『吟』在一起。我们一块儿查资料,编书。我们在图书馆和阅览室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我们灰头土脸从那些大书架后边钻出来,让人发笑:鼻子上抹了灰尘。路『吟』看着我笑,我看着他笑。 但更多时候,我们在一块儿一声不吭。这种沉默多少有点不对劲儿。我发现他连看也不看我。再后来他就病了,病得很重。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他病得更重了。你也来看过他,『摸』他滚烫的额头。你让我在床边多陪陪他。 那天晚上他烧得厉害,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医生给他打了最后一针,剩下的时间就该我陪他了。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去休息,换上系里的一位学生。记得第二天夜晚安静得一点嘈杂也没有。整个病房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他喊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发现他的目光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说:“啊,你!”他的手从被子下伸出,『裸』『露』着。我给他盖上。我抓住他的手,发现他一直打抖。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一直应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摇着头:“不,你没有,你不在那儿……”我不愿和他辩驳。他的头侧过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握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爱你和……我们的老师!”他的“爱”和“老师”之间有一个短短的停顿。 我后来才明白,就在那个停顿里,掩藏了这次疾病的秘密。可惜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正走在花坛那儿,一个姑娘凑过来了。我与她只有一面之识,知道她是路『吟』的朋友,并知道他们相识了很久。她的手抄在裤兜里,迎着我走来,直眼看着我。这时我注意到她长得很好看。她的两个眼角往上吊着,这使她有了一股特殊的神气。她说:“路『吟』的病好了,幸亏你照料;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说:“这是应该的。还是你对他的照料多。” 她摇摇头,没再说话。她总是端量我,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把目光挪开,可是她的眼睛却不再离开我。她由上而下地打量我,好像故意让我尴尬。她看了一会儿咂着嘴: “你长得真好,完美无缺!真正的一朵‘校花’!” 我皱着眉头。 “看,天都快冷了,你脚上连双袜子也不穿。哎呀,你的小脚丫多么白嫩……” 我低头看了看。我有时不喜欢穿袜子,这样从凉鞋的空隙里就透出了脚趾。 她又咕哝说:“听人说的一句顺口溜了吗?” 我没有回答。 她念道:“‘有朵校花叫云嘉,『露』着一对小脚丫!’” 我听了不太高兴。我怀疑这是她即兴编出来的。我笑了笑。 她这才严肃起来,一瞬间让我看到那对漂亮的吊眼透着彻骨的冰凉。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我,让我害怕。我简直忘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说:“我告诉你吧,路『吟』为什么得病,你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害着单相思。” “我不知道。” “他就因为你才害了这么重的病!” 我觉得这话由她说出,真可怕。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难道你没有感觉?他想你想得要命。不过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应该干干脆脆告诉他!也许你不忍心这样做,也许你还爱着他呢——你会吗?” 我赶紧否认。 “要真是这样,那就简单多了!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他,彻底打消他的一些想法才好。那样你们相处起来也方便,而且他也不会得病……”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我立刻跑到路『吟』那儿。他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睛一看到我就变得明亮起来。我相信红双子的话。可是我却不忍按照她的嘱咐去做。是的,不能这样。 那些天我为难极了。我第一次觉得爱很难,凡与“爱”字连在一起的,都那么难。我觉得我真是一个无知的娃娃。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又一次注意到了你的那双眼睛,它们热烈、年轻、沉着。这双眼睛啊,几乎教给了我一切。我的心情终于明朗坦然起来了。我既没有按照那个姑娘的话去做,也没有做出相反的举动,而是充满了温煦和平静感。我觉得你的世界太大了,而我的世界却如此狭窄。我想,我在你的身边真是一个可怜巴巴、咿呀学语的孩子。我渴望你的教导,渴望你那有声无声的指引,渴望一只成熟的手。 曲涴!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可以把所有的精力、时间、场合都用在回忆另一个人身上……他们谁也不会理解,不会理解我和你。我相信,只有被我思念的人才会理解。曲涴,我是那么爱你,今夜,你能够听到我的呼唤吗?我不知道你在怎样一个地方忍受,我只希望你听到我此刻的声音。因为我有你,我能够活得很好。真的能够。 我不敢去想那些可怕的日子,我不敢回头…… 三 “还要绑、绑吗?”一个嫩嫩的嗓子喊着。 旁边很快过来一个人,是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一个进修生——这个人青云直上,人送外号“政委”。他看了看说: “也许不用,你们扭住她,对,让女的扭住她——你们男的跟在后边就行了。” 上来几个女生扭住了淳于云嘉的胳膊。一帮人呼呼啦啦跟上。 那一天她被押上了一个小会场。那个会场偏僻、拥挤,不知为什么要把她押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另一处大会场这一天正派作更重要的用场;而这个小会场差不多是专门为她一个人开设的。这里离郊区集市很近,会场结束后她还要由人押到集市去。她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就是忍受下来。她被拖着往台上跑时,下边喊起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她一声连一声嘱咐自己:你可一定要忍受下来啊! 她被拥在台子中央,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木牌沉得很。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更方便一点的纸板呢?后来才明白,这样做是为了折磨人。而且悬挂木牌用的是细铁丝。牌子上用黑墨水写了一句污辱『性』的话,上面的名字也被颠倒过来,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有人在旁边介绍说: “看,这就是那个反动老家伙的臭婊子!你们看见她就知道那个老吸血鬼了,知道他有多么肮脏的思想。你们好好看一看,看一看就明白了!” 下边一阵『骚』动。 一定要忍受下来,一定。不过她终于陷入了逻辑上的矛盾: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还是作为一个害人者站在这里。她发现他们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曲涴,而并非她。他们给予她最辛辣、最有力的刺激也就是骂她“臭婊子”、“破鞋”等等。后来台下竟有一个人吆吆喝喝上来,把手里的一串散发着恶臭的鞋子挂到她的脖子上。这都是男式皮鞋,所以非常沉。她给压得摇摇晃晃。 “这个臭美的玩艺儿,死心塌地跟上那个家伙,说到底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有人嚷:“弄不好她还是个女特务呢。女特务就是这号东西!” 那一天太阳辣热,一会儿她就浑身湿淋淋的了。最后她眼前一阵眩晕,一下倒在了台子上。接下去她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只听到有人喊:“行了,行了,不是装的,走吧……” 一个人把她提起来。原来她已经给抬到了郊区集市上。在那里,长长的队伍正等着她醒来呢。她的腿发软,走不动,就由两个姑娘挟着她。那两个姑娘刚刚十八九岁,一『色』黄衣服,扎腰带戴军帽。看上去她们满脸稚气,可是坚定异常。她们小小的躯体被皮带紧紧扎起,显得更加苗条,胸部高挺。她们严厉呵斥,嫌她走得慢,不时用力一拽。有一个姑娘鼻子里还哼着:“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快点嘛!” 那时候她在想:这两个姑娘是哪个系的学生?从别处来的?涌来看热闹的群众简直人山人海,他们都顾不得买卖东西了,争先恐后往前挤。一个粗咧咧的嗓门在远处喊: “嚯!好家伙,真是不看不知道,像面儿捏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她挺能盛住心事呀,搓『揉』了这么久,眉眼还怪好哩……” 锣声敲得耳膜快破了。尽管在这样的嘈杂中,她仍能辨别出各种各样的议论。有一个人正充满疑『惑』对旁边人说: “她睡过了多少?” 这人故作聪明:“数数脖子上的鞋子就知道,一双鞋子大概就代表一个男人了!” 有一个人拤腰站在高坡上:“快看哪,看臭婊子,这个臭婊子跟上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那是个反动的家伙,长得像‘滑石猴’……” 几个老太婆围着她拍手:“哎哟哟,真是想不到呀,要不是亲眼看见,说死俺也不信哪。真是光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一边的老头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那才有多稀罕?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 一个女人在一边咂着嘴:“不知有娃儿没有?” “听说有娃儿哩!” “这种东西,娃儿还不知是谁的呢!” 在拥挤的街巷上整整游了一天,直到傍黑时分才给押到了一个小屋里。几个负责人凑在那儿商量,奇怪的是并不让她回避。他们说了什么她全听见了。那个阻止人们绑她的“政委”说:“这样吧,我们把她押回学校吧。” 正这会儿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她转过脸去,于是就发现了路『吟』的朋友红双子。她的一双眼睛吊得更厉害了,仍然笑眯眯地说:“我看先不急,咱就满足那些人的要求吧!满足他们!” 云嘉不知道什么人提出了什么要求。 那个男人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批斗对象,我们不借!” 女人说:“就借给他们一遭吧!” “他们来人接还是我们去送?” “就让他们来接吧!” 就这样他们出去了。一会儿工夫走进来几个持枪人。她看了看,认出他们都是郊区村子里的人。村里人摆摆头,跟一些负责人握了握手,说了一些客气话,如感谢支持之类,然后就走过来。红双子看着她,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又握握她的手说:“‘校花’,去吧,不要放过这个接受教育的好机会。要勇敢一些,去吧!” 她没有吭声。那伙人推搡着把她弄出屋子。一个背枪的瘦小男人说: “走吧,到俺那儿去。俺那儿热闹,晚饭也是俺包了。俺那儿给你准备了猪肉炖粉条,好生活哩……” 整个过程中云嘉一声不吭。她只能任他们摆布了。 到了那儿首先是吃晚饭。村里的人说得不错,一个瓦盆里盛满了猪肉炖粉条。那股香味直往鼻子里冲,但她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年长者过来说:“闺女,犯事归犯事,吃饭可不能耽误。人是铁饭是钢,吃,嗯,听话呀……” 她抬头看了看,见那个老人一脸慈祥。在他的目光鼓励下,她终于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很少一点馒头。 时间到了,会场里早已沸沸腾腾。一溜大汽灯照得透明瓦亮。台下的人见她走上去,都一齐呼叫。她发现他们呼叫的声音混杂,更多的是咂咂的赞扬声。有人领头呼起了口号,喊打倒什么等等,但应者寥寥。一些发言的人都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押解她的人中有一个留了分头,衣兜上『插』了几支钢笔,可能是一个小学民办教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上面写了关于淳于云嘉的一些情况。他念着: “女,三十三岁……” 台下立刻静下来。接着他又念到淳于云嘉的男人是如何反动、如何无耻、如何恶贯满盈。从他的口气上听,枪毙十次也便宜了那个人。他说那个人欺骗了自己年轻的学生,念到这儿使用了一个词汇:“狠亵”——“猥亵女学生多次”并且——“造成了严重后果!”念完之后回头问淳于云嘉:“有了孩子是吧?” 下面是一阵嘁嘁喳喳。有的说:“可惜不可惜死个人!” 一个光棍汉站起来大声骂曲涴,咬牙切齿:“等有一天我见了你这个反动家伙,要伸手掐在你的脖子上,一口气把你掐死!”他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这一天,兴致勃勃的村里人直闹到深夜。后来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收场。最后她被押到了一个碾屋里。碾屋里『潮』湿得很,有一个很大的碾盘和碾砣。在碾盘旁边有很多麦草,上面有一领席子,还有一床单薄的被子,这就是她的过夜处了。碾屋外面大门上锁,而且还有民兵轮流站岗。有一个民兵对她喊着:“将就一夜吧,天亮了物归原主。如今你是宝哩!” 她实在太累了,就睡了过去。 不知几点,她听见有什么响动,接着被弄醒了。就是白天押解她的那个民兵,背着枪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 云嘉说:“请你出去!” “请什么?不请也来了。” 云嘉听见了咬牙声。后来他猛地扑了上来。 云嘉拼命挣扎,去咬他的腮帮,揪他的头发。云嘉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腥臭。云嘉的衣服一会儿被扯破了,她猛地一挣,挣脱了半截衣袖,跳起来。那个家伙还想往前扑,云嘉指着他说: “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就撞死在碾砣上,我说到做到,你来呀!” 那个人眼睛发红,全身打抖:“别这样,别这样,哪能呢?再说我也是为你好……” 他一边说一边退,直退到墙角。 “你给我出去!” 他『摸』着,一点一点往门边挪动,像怕踩到地雷似的。后来他就跑走了。 剩下的半夜云嘉怎么也睡不着,她把被子拥在身上,紧紧拥着。她在心里默念:曲涴,今夜你在哪里?多冷的夜啊!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们一块儿到果园去,在水库边上野餐……我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这么坚忍。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能把这一切都忍下来。我会的,会活下去,为了你…… 四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到曲涴和路『吟』,也很难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分别的那一天,她把小家伙胖胖的小胳膊、『臀』部,把他的周身都擦洗了一遍,扑上香粉。她不得不把他托付给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布满病菌的母体,只想让这个纯洁稚嫩的生命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后来她越发明白,她这样做是非常理智的。可爱的孩子差不多也成了一个罪证,证明了她和曲涴的肮脏、『淫』『荡』、邪恶。她愿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可是她惧怕有人往丈夫和孩子身上浇泼污脏。 除了开不完的会,剩下的时间就是被隔离。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到小食堂打饭——所有到那个食堂去的人都很沉默,虽然彼此是些熟人,但见了面也只是看一眼。她和大家一样,匆匆打好自己的饭,端到小屋里默默吃掉……后来到小食堂的机会也没有了,改由别人专门送饭。据说那个小食堂成了坏人接头的地点,因为有人以借饭票为名把一个纸条传给了另一个人,幸亏被人截获。那个纸条上写着:“我只能沉默。我爱你。”一个纸条道出了一对被隔离男女更深一层的关系,同时道出了多少隐秘!那些暴跳如雷的人最害怕的就是沉默。当他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沉默时,这个小纸条似乎揭开了所有的奥秘。 他们明白了,要打破这沉默,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他们的“爱”。 说起来容易,要摧毁一座坚固的堡垒、摧毁一座楼房甚至一座大山都是容易的,可是要摧毁真正的“爱”,那可太难了。他们无从下手。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存在——从哪里下手去摧毁它呢?许多人,所有力求上进、双目圆睁、挥舞皮带、举着拳头站成一排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他刚刚入校不久,长得清瘦,瞪着一双执拗的眼睛,是整个一伙人中最有头脑的。很早以前,那些老师就发现了他特别喜欢思索。他刚来学校时还主动找过淳于云嘉,一口一个“老师”。他非常谦逊,请教问题时坐在那儿,长时间不吭一声。可是他得到的每一句回答都记到了心里,并且能够举一反三。他愿自言自语。后来校园里『乱』起来了,他突然成了一个最活跃的人物。谁能想得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会焕发出罕见的才华,几乎所有铺天盖地的大块文章都有他的参与。他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就是:“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又为什么?再为什么?”这样问来问去,被问的人也就体无完肤、原形毕『露』了。 从小食堂里发现的那个纸条,上面的话首先难住的就是这样一位思索者。本来他对淳于云嘉『骚』扰很少,因为他毕竟崇拜过她。当时,他和淳于云嘉议论起曲涴教授,他的话语很少,只有两个字:“伟大”。虽然时过境迁,但让他对淳于云嘉和曲涴像别人那样挥舞拳头和皮带,还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他与这对老夫少妻划清了界限,远远注视着他们,只在文章中对他们言辞激烈,毫不留情。 有一天,淳于云嘉正伏在那个小桌上写“检讨材料”,门开了。进来的就是那个黑瘦干枯的、喜欢思索的大学生。他的衣兜上已经『插』了好几支不同颜『色』的笔了,看上去好像更加枯瘦,嘴唇都有点发乌了,一双眼睛沉沉的。他停了半晌才跟她说话,这时已不再叫“淳于老师”了,干脆就叫她“淳老师”!刚开始云嘉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喜欢这个谐音——“淳”与“蠢”同音。 “‘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曲涴这样的人搅到一块儿?” “答案你早就知道。” “我?” “是的,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因为他‘伟大’!” 瘦子“嗯”一声,掏出小本记上一句,然后咕哝:“‘伟大’的骗子!”接上又问:“为什么‘伟大’?” “因为他的睿智,还有,他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这个世界!” “他为什么‘热爱’?” “可能因为他活着吧!” “为什么‘活着’就要‘爱’?” 云嘉说:“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不能回答’?” “因为它太深奥、太复杂了!” “为什么‘太复杂’?” 云嘉看他一眼。她看到这个枯瘦的、可怜巴巴的学生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只手不停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不吭声了。他可能把需要记的记完了,这会儿抬头看着云嘉,一直看着问:“‘爱’可以用来做什么?” “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喜欢起这个枯瘦的学生了。 “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云嘉点头。 “‘爱’也使人沉默吗?” 云嘉又点点头。 枯瘦的青年急促地喘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掏出本子飞快地写上两句。最后他嘴唇颤抖,伸出右手,摆动着: “淳老师请你不要误解!一定不要误解!请教一句话请你不要见外,我是说,你所说的这种‘爱’,跟生一个小孩所使用的那种‘爱’,是一个东西吗?” 多么笨拙和奇怪的询问!淳于云嘉笑了。她说:“当然是一个东西。它们都是爱!” 枯瘦青年低下头在本子上记着,嗯嗯几声:“嗯,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又问:“当然了,凡事还要问一个为什么。曲涴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 “你也早就说过了,因为他是一个天才。” “哦哦,那停一下,让我记上。这么说的话,你也是一个‘天才论’者了?但是我还要问一个为什么——他为什么就是一个‘天才’?” 云嘉想了想:“那来自积累和磨炼,当然,这还牵扯到一些生命的奥秘……” “为什么我就不是‘天才’?” 云嘉正不知怎样解释,他又问下去:“为什么他就能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还他娘的拄着拐杖?” 云嘉刚要回答时,他又打断:“为什么他能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俊美姑娘为妻?” 云嘉有点生气:“这是婚姻。每个人都有婚姻的自由。” 枯瘦青年急急嚷叫:“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种婚姻?” 淳于云嘉气愤地看着,没法回答。正在这时,她看出了这个枯瘦青年眼睛里没有一丝邪恶,所有的只是一种激动。他已经开始连连设问,自问自答了。他的目光离开了云嘉,在屋子里急急走动,一边走一边连连呼叫: “为什么这一切只能让我仇恨;不过为什么仇恨?当然了,仇恨也无济于事。我如果承认她是美的话——是的,她很美——她为什么美?当然了,‘美非罪’。我过去承认这个命题,可为什么承认?我仇恨,我仇恨沉默,我仇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什么无能为力?为什么又为什么?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这是真理,可是这个真理毁了我——为什么会毁了我?天哪,又是为什么——哦哦,我的思维转回来了。对了,刚开始是为什么?刚开始是‘沉默’与‘爱’。我想起来了……” 他把脸转向淳于云嘉,伸着手:“‘爱’是一种基本的能力吗?” 云嘉点点头:“是的。” “那么,怎样才能消除这种能力?” 云嘉说:“不能够消除!” “为什么不能够?” “因为一个人活着就不能没有爱。” 他赶紧在本子上记了这句话,然后又走动起来。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云嘉:“那么说就只能消除肉体了?” 这句话让云嘉怔住了。 可是枯瘦青年激动地把两手『插』进混『乱』的『毛』发,一口气咕哝下去,声音细碎而低沉。云嘉什么都听不见了。云嘉想:这是一个被激情鼓『荡』得已经疯癫的青年。她为他惋惜。本来这个善于思索的学生可以走进自己的成功之中,可惜今天整个人已经完全疯癫了。他在追逐着邪恶的智慧……他后来抬起头看着窗子: “最可怕的就是沉默,而爱则是万恶之源。” 这样说过,他又小声地、吭吭哧哧问一句:“为什么?”他在本子上写道:“当然了,‘爱’也是多种多样的。个别的‘爱’或许要区别对待。‘爱’与‘沉默’、‘爱’与‘仇恨’、‘爱’与‘生育’、‘爱’与‘劳动’、‘爱’与‘反动’、‘爱’与‘对抗’、‘爱’与‘嫉妒’——有无数命题需要研究!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好了,淳老师,告别了!” 他离去的时候,又恢复了他很早以前的那种谦恭和彬彬有礼。这让淳于云嘉大『惑』不解。 不久,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批判文章当中,就有了很多关于消除肉体的讨论了。枯瘦青年的文章越来越多,口号越来越锐利,思维越来越深入,思辨越来越晦涩。渐渐,这些文章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校园,甚至连最着名的报纸也转载过他的文章。枯瘦青年被称为“迅速成长的哲学家”。除了写文章之外,更多的场合他在大会上演讲——渐渐人们发现他得了一种怪病,可以称之为“演讲癖”:吃饭的时候演讲,走路的时候演讲,只要有人倾听他就会演讲;最后发展到他一个人时也要不停地演讲。作为一名为整个运动提供“哲学”的人,这样是很不妥当的。当时那个外号叫“政委”的人找他谈话,他竟愤愤不平地拍着桌子说: “然而我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 他病倒了,躺在了小宿舍里。好多医生来诊过都没用。他的饭量锐减,更加枯瘦,但眼睛里却始终燃烧着火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直到最后失却了力气,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只有在人多时仍能说出几句极有分量的话,令人震惊。他说: “适当地消灭肉体,势在必行。” 再不就喊:“美非罪。” 有时也涉及到一些具体事物。有一次他突然说了一句:“政委是个手『淫』者,前车可鉴!” 再不就说:“红双子需要‘爱的暴力’。” 有时又说:“既然‘美非罪’,那么淳于云嘉何罪之有?”说着又到旁边一个人跟前竖起手指: “请注意,我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 所有人都吓得跑开了。 不久这个“哲学家”就被抛弃了,以至于谁也听不到他的消息。有人说他默默地死去了,还有人说他已经被处治了。究竟怎样了,没人答得上来。 淳于云嘉倒可怜这个枯瘦的年轻人。她在想:他的执拗与纯洁完全被这个时代的荒唐给湮没了毁灭了。曲涴,你知道吗?他本来也许会成为你的一个好学生。 淳于云嘉几次提出要去看曲涴,看自己的孩子。上边的人说: “那你打个报告吧。” 淳于云嘉就伏在那个小桌上写了一份报告。交上去不久,一个女人来了,她就是红双子。她用两个手指夹着淳于云嘉写成的那张纸,抖动着说:“你想得很好,不过,你要忍着点儿。” 淳于云嘉听了心中一动。红双子又说:“忍着点儿吧,别人忍得更厉害,让那个老头也忍着点儿,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吧?别说你,大家都得忍着点儿。” “可是,他是我丈夫……” 红双子牙齿磕碰着,笑着点头:“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很早就失去了丈夫。严格来讲,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我的丈夫。你看,作为一个女人,你比我强得多,你应该知足了。” 淳于云嘉明白了。她看着那一双美丽而邪恶的眼睛,说:“是的,可以这样讲!” 红双子把手里的纸握成一团又撕碎,狠狠地抛在她脸上。淳于云嘉一动也不动。 “你这个美女蛇,就是你把一个老头子给毁了,把我也毁了,更把路『吟』毁了!” 淳于云嘉不想辩白,无须辩白。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丧失了理『性』的女人。 红双子说:“我守身如玉,我不像你这个破烂货。你等着吧,我们会有办法处治你的。” 那扇门狠狠地关上了。 两天之后,下面响起了马达声。她从窗上看了,见是一辆有帆布罩的敞篷大卡车。有好几个人被押上了卡车,接着有人来敲她的门,她明白了。 进来的人说:“收拾东西吧!” 淳于云嘉一颗心噗噗跳着,她不知要被押到哪里去。但她自己镇静下来,梳理一下头发,然后把桌上的笔、纸、书,还有一点杂『乱』东西,统统装到了一个网兜里。 “快些!快些!” 外面的汽车喇叭嘶叫着。 《梨花似雪》 一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驶了两天两夜。同车的都是男人,很大的车只坐了四五个人。他们在车上摇摇晃晃,都睡不着。后来实在太困了,就『迷』糊过去。可是剧烈摇晃和颠簸的汽车把他们的头都给撞伤了。第三天上午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原来这是很远的外省,一个林场。林场的入口处有持枪的人站岗。淳于云嘉这时候才明白:她离曲涴更远了。她明白这是红双子一伙故意将他们分开的。对于曲涴和路『吟』来讲,她将是一个消失的人。所有来林场的人都是城里知识界的顶尖人物,他们当中有好多与她早就熟悉,有的虽没见面,但早就在文字上成了老朋友了。与这些人在一起倒也愉快。 林场里的活儿很苦,但做下半年之后,差不多也就适应了。林场和农场连在一块儿,地处海滩平原,气候『潮』湿。刚来不久,淳于云嘉的身上就生出了好多红点,后来痒得厉害。她不得不请假到林场医务所治病。 医务所里,正好有一个副指挥在那儿治感冒。他见了她很客气地点头微笑。淳于云嘉很胆怯地点一下头。她这样的人只配接受一些冷言冷语,这突来的微笑反倒使她有点惶悚。副指挥笑过之后就走近来,这时医生正把她的衣袖捋起,皮肤上『露』出一些红点。副指挥看得入『迷』,一声不吭。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淳于云嘉猛地抬头:她看到了一对奇怪的目光。 副指挥有四十多岁,走路有非常奇怪的姿势,平时少言寡语,偶尔说出一句,那冰凉的声音让人打抖。云嘉取了一点『药』就往回走。她走出医务所门口,发现那个副指挥就立在旁边,好像在故意等人。她往前走,他就跟在五六步远的地方,背着手。当她向自己的作业小组走去时,他突然站住说: “这边,这边,我们谈点正事。” 云嘉只好跟他踏上了一片稀疏的加拿大白杨林。副指挥没有做声,一直往前。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揪着地上的灌木枝叶,在手里『揉』出汁水再扔到地上,用脚踩一下。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出身么还算不错嘛,说不上苦大仇深,也算我们的团结对象,是不?”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可你的问题很严重啊!” 云嘉看了看他,发现他皱着眉头。他说:“这你也知道,来这个林场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但我们这里女同志不多,我们对于女同志嘛,一般而言还是比较重视的。林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作,你如果身体不好就可以考虑做点别的。本来嘛,打扫打扫办公室,帮食堂卖点餐票,记记账,都可以嘛!同样可以改造嘛,是吧?” “很感谢……不过,就让我和大伙一块儿做活吧。” “你一个人在这儿工作很不容易,你知道吗?我像你一样,也是独身。” 云嘉刚要开口,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哎呀一声:“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你的照片。当时我想:天哪,真是一个美貌的才女!” 云嘉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但她觉得这种奉承太蹩脚了。 副指挥又说:“我在这里的工作『性』质你也明白,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就直接提出好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感到不胜荣幸。” “很感谢,真的很感谢;不过我不愿给领导添麻烦。” 副指挥搓着手掌:“哎,有时候添点麻烦更好。我是说,我非常想为你做点什么。你知道吗?你那天从大卡车里一跳出来,我就认出了你。” 云嘉转过脸:“我们以前见过?” “不,”他惶惶搓手,“我是指……你是多么好的女同志……” 云嘉在心里说:“无聊!”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小阅览室哩,”他指着旁边一溜红『色』砖房,“那些阅览室都是工作人员使用的,你如果要到阅览室,每星期六晚开放,你可以去。”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卡片,上面印了几个红字:阅览证。云嘉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 这儿虽然是一处林场,但他们大部分时间要做一些农活。最苦的活就是砌水渠。他们要在一块满是砾石的地方挖一条很宽很深的土沟,然后再从远处运来一些石头,从沟底开始垒起,垒成一道石渠。这石渠是从很远的河边修过来的,为了将河水引到林区。它差不多像一条万里长城似的。云嘉想,她这一辈子也修不完这条渠了。这活计苦得不能再苦,对于云嘉来说,它简直可怕极了。她要像大家一样去搬石头、挖渠,那石块稍微大一些,她就不得不把它抱在胸前,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它举起来。她真羡慕那些男人,他们的手被石头磕碰一下也没事,渐渐还生出了老茧。尽管这些人在来这儿之前也是一些玩弄笔杆的书生,但他们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都保护着云嘉,尽可能让她少做一点,有时也互相开个玩笑。他们都是一些规规矩矩的人。常到工地上转的是那个指挥。指挥比副指挥年纪要大、也要粗暴得多,他有时毫不掩饰地骂粗话。如果哪一段石墙砌得不够整齐、不直,他就一脚把刚刚砌上的石头蹬下来,指着砌墙人的脑门大骂一通。他骂一位戴眼镜的老教授说: “你他妈的简直不是用手砌成的,是用那玩艺儿砌成的。” 他说完还得意地笑,骂着“日你祖宗”走开了。老教授原来还在那儿吸着烟斗欣赏自己的杰作,这会儿又尴尬又羞恼,搓着手看别人。云嘉帮助他把蹬垮的那一段石头重新搬起来,砌上去。她看到老教授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 副指挥又一次见到了云嘉,说:“你要警惕那个指挥!” 云嘉没有吭声。 “那是一个好『色』之徒!” 云嘉在心里想:这大概不可能的吧。因为据观察,那个家伙虽然粗鲁,但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副指挥却言之凿凿: “来林场里的所有女同志他都收拾过!不过对你不敢——我做你的保护人!” 云嘉打了个寒战。副指挥说:“他是想把你累垮,累得你向他求饶,然后再打主意。” 云嘉吸着冷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放心吧,我可以保护你。必要的时候,我要让你去阅览室整理图书!你上个周末怎么不到阅览室去啊?” 她摇摇头。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有人来告诉正在工地上做活的淳于云嘉说:上级有指示,让你到阅览室整理图书。 二 阅览室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有人给她开了门就走了。她进去一看,原来里面只有很少的图书和杂志。两个不大的书架,蒙了一层厚尘。看得出,很久以来没有一个人动过它们。她一看到书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她差不多一下就伏到书架上翻找起来,竟然从中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一本!啊,她急急地取到手里,又贴到了胸前。她把那本书放到了书架上,却在心里琢磨怎样把它带走。正这时她觉得有人在一旁盯视,吓得哆嗦。 他就是副指挥。副指挥把门掩上,往前一步说: “你知道,这里其实也没有很多的事情可做,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想让你到这里休息一下。” “不必了,我整理完这些书就回工地去。” “哎,不用急,慢慢来,你把它们分门别类整好,然后再做些卡片。做成卡片嘛,再把它们排列好,最后把这些书一本一本理顺,把上面的灰尘什么的擦巴擦巴……这工作也够你干上几个月了。” 淳于云嘉对这突来的宽松感到惊讶。但她有一种本能的警觉。她看他一眼,发现那个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她多少有点明白了。 她开始把这些书籍搬到桌子上,一本一本翻检。她一声不吭,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她偶尔抬起头,发现那双眼睛仍在盯过来。她对自己说:“这又是一条恶棍。但他对我不会有办法的。” 很快,她听到了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这声音就像一个野物……有一次她和曲涴散步,走到了校园墙外的灌木丛边,那是一个中午,他们都听到了一阵剧烈喘息。刚开始还以为那是人——后来却跑出了一只野物……她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在那儿大力喘息。 副指挥喘息越来越重,最后突然开口叫了一声:“淳于老师!” 她抬起头。 “也许我有点……太唐突,不过,不过,你也知道,这是必然的……” 她很平静:“什么必然?” “我喜欢你哩!” 她重新低头去搬弄那些书籍。 “我喜欢你。我爱你……” 他的身子贴压在桌子上,身体稍稍前倾。 云嘉头也不抬,把那些书摞好,又去搬另一些书,“你不觉得这太不合时宜了吗?” 他声音板板的:“我不觉得。” “你不觉得这样对待一个改造对象很危险吗?” “我不这样认为,一点儿也不!你只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好同志,尽管你的错误非常严重!然而,但是,不过,虽然……”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淳于云嘉拍打着书籍上的灰尘,那些灰尘溅到了她的头发上、脸上。 “我请求你答应!” “答应什么?” “让我——”他不停地搓手,脚也不安地活动。淳于云嘉觉得这个人是何等可笑又何等可厌。 他又说:“我也想等下一次、再下一次向你说这些。可是我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请你原谅。你能够原谅吗?” “还是让我回到工地上吧!” 他语调冰凉,一下提高了声音:“你不服从指挥吗?你必须好好完成任务!” 淳于云嘉再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又变得急促、绵软,甚至还发出一种哼哼唧唧的声音。他竟然顺着桌子一端转过来。淳于云嘉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一摞书后面,急得抓耳挠腮:“……淳于老师,我并非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一点也不是。” 淳于云嘉冷笑:“我从来也没有想象过你是什么人。” 他往前上一步,伸出手。淳于云嘉把眼前一摞书推倒,书上的灰尘弄了他一身。他拍打衣服,后来又拍打桌子: “太放肆了,你的胆子也真是很大!你等着吧!” 他这样说着,背起了手,在旁边来来回回走,走到淳于云嘉身旁再走回去。最后他竟然猛一转身抱住了她。她挣脱,他就用力地抱紧,嘴里连连呼叫: “多么好啊!不大不小的一个娘儿们,浑实实的……” 淳于云嘉狠力挣脱,最后只好去咬他的手。她把他咬疼了,他跳开。 …… 后来的日子,又有人喊她去阅览室,她拒绝了。喊她的人盯着说:“怪事。” 副指挥瞅准一切机会来缠她。有一次她到工具房,刚要出门,他就冲进来,接着反手把门关上。他见云嘉手里拿着一把铁铲,说:“把它放一边去。” 她握牢了那把铁铲。 “命令你放下!” 云嘉没有吭声,也没有放下。 他换了恳求的语气:“何必呢,你落到这一步了,还不聪明些。如果换了另一个人,他才不会对你这样耐心。你知道我是好意,我只是……真心爱你啊——我是真心!” “你该再直爽点说,你要乘人之危!” 最后一句话刺中了他,让其额上青筋凸起。他伸手指着她嚷: “你这个婊子,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臭婊子!我早看过你的材料,你不过是让那个老掉牙的东西整过的婊子。我不嫌弃你,也算看得起你了……” 他说着迅猛一扑。云嘉没来得及用铁铲去挡开,他就将她拥住了。他把她压在了地上,粗暴可怕,简直像一头豹子。他的口水流到云嘉脸上,云嘉又吐又咬,满脸都是泪水。她揪紧他一缕头发,狠狠地揪下来。他的力气大极了,屏着气,竟然压得云嘉一动也不能动。他开始狞笑。云嘉喘息着,闭着眼睛,一只手终于『摸』到了旁边那把铁铲。这时候他的手稍稍松了一点,云嘉就把铁铲猛地一抡,正好砍在了他的腮部。血立刻流下来,他“啊”的一声大叫,歪到了一边。 云嘉跳起来就跑。可是门闩上了。她开门时他又扑上来,把她扯住。他咬着牙抽了云嘉一个耳光: “臭东西,跟你讲吧,到这里来的人,只要我盯上了,就没人能挣得脱!你敢破我的相,我就让你囫囵不了。你这个臭婊子,臭货。你等着吧,你知道林场北面是什么地方?那是一座盐场!在那里做活的人都是一些地道的劳改犯,强『奸』犯和杀人犯,他们什么也不嫌弃。你在他们手里‘哧’一声就撕成了肉片,就好比一个黄茸茸的小鸡。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啊呀疼死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按砍伤的脸颊,脸颊还在往外流血。那是一道小血口,但有点深。他大声喊叫起来,一边吐着唾沫,一边甩着耳光。他完全疯了。他甚至不怕外面有人听到。他在喊: “我要把你这个臭婊子撕成八瓣,我要给你这个臭婊子找一些人……” 他最后一次扑上来,发疯地撕扭云嘉的胸部、腿部。云嘉剧烈反抗,最后总算撞开了门,跑了出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指挥部让云嘉去一趟。 指挥部一个人也没有。一会儿,副指挥出现了。他的脸被缝了几针,刚刚去掉纱布,很难看。不知怎么他的脸『色』发青,嘴唇也是青的。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云嘉不吭声。 “叫你来是最后一次跟你谈谈。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的意思很明白。想通了没有?没通,明天你就转移到盐场去。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我是因为喜欢,才恨不起来。我要最后跟你谈一次。” 云嘉一句不答。她早已抱定了一个决心。 副指挥用手按了按发痒的伤疤:“你是铁了心。那好吧,打谱到盐场去吧。你还想保个干净吗?你来林场前怎样我不敢讲。不过我想告诉你一句:你是一个真正的臭美玩艺儿,我这一辈子还没听说哪一个臭美玩艺儿能把自己保住!只要是臭美玩艺儿,老天爷就给她布下天罗地网了,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淳于云嘉没有流泪,没有求饶。她只在心里呼叫:“曲涴!曲涴!我什么都能忍受,什么都能。曲涴,你千万不要绝望,曲涴,曲涴……” 三 这是另一片遥远的荒凉,但这儿有一架架风车,一座座“金字塔”。盐体在阳光下闪亮,像一片永不消失的积雪。风车吱扭扭响,为一片荒凉伴奏。破帆布窝棚到处都是洞眼。她们几个女工都被打发进这个窝棚里。那些洞眼上常常贴紧了一双双眼睛。淳于云嘉一开始就发现了,她想抓起一把沙子扬过去,可是同窝棚的一个女工攥住了她的手。 腥咸的风中飘来下流的小调。迎合那些小调的人越来越多。看守在一边踱步,后来他不耐烦了,小调才停止。有人发出了一声连一声的尖叫:“有好吃物了!”一个喊:“呕啊!呕啊!”那是模仿在盐场上空飞动的灰鸟。 “呕啊!呕啊!”到处是这样的叫声。 中午太阳烤人,是难得的午休时间,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安睡。男人们在离风车不远的地方仰躺着,铺一些干草,上边是搭起的帆布篷。他们故意赤身『裸』体大仰着睡,身上仅有的短裤也脱掉了。与云嘉一起躺在帆布篷里的是四五个女犯,她们一听到“呕啊、呕啊”的叫声就忍不住从破洞往外望,咂着嘴: “看见了吗?” 另一个说:“我看,我看看。哎哟,又是那个黑汉。你看……” 一片咂嘴声、骂声、笑声、拍手声。云嘉想在角落里安静一会儿,可是她们一直在帐篷里闹腾。她们围着云嘉: “看哪,看这个小大姐,也不嫌热得慌。敞敞怀儿吧,天热哩!” 云嘉不吭声。她肃穆的表情阻止了她们。有一个拍着手,哈哈笑,拍打云嘉两只『乳』房。云嘉坐起来,呵斥对方。那一个说:“看你凶的,都是姊妹们,住在一起就是一家子,还这样,是吧是吧?” 她说话真快,像鸟叫一样啁啁响。旁边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妇』女说:“小大姐,不要嫌了,这里管得不严,『露』皮『露』肉也不要紧,都惯了。”另一个说:“就是啊,你以为这是哪里?活一天乐和一天,你没看都到了什么时候?快敞敞怀儿风凉风凉吧!”说着就动手解她的衣服。云嘉把她的手打了一下,她马上变了脸:“你看,好心好意,还对咱凶。来呀!”她吆喝一声,几个人就把云嘉按住了。云嘉挣扎着,还是让她们把衣服剥光了。她们竟然用衣服缠住她的头。云嘉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她差一点昏过去。可是她心里明白,自己曾发过誓:忍下去。 她们咂咂称赞、抚『摸』,然后又把衣服给她穿上了。她们看了云嘉一眼,哎哟一声退到了旁边。原来云嘉昏过去了。有人去掐她的人中,晃动她。云嘉“啊”一声叫起来。她们立刻拍着巴掌: “啊呀小大姐,吓死俺了,俺还以为你死了呢!” 云嘉说不出话,呕吐了几口。旁边一个人找出一块手帕给她擦嘴,又端过水来。 一个上年纪的说:“姊妹,咱都是受苦人,咱都没有坏意,咱是觉得你太老实,想给你松松弦儿。你问问和咱们在一块儿的姊妹大姐,新来的都是这样给她松松弦儿,以后大伙儿在一起就没皮没脸了。你看你,你看你!哎呀呀多好的身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细人儿——你是干啥的来哩?” 云嘉看着她们。她觉得自己敢于正视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了。她没有回答,只接过水喝了。她大口喘息: “你们对我好,就不要碰我,我不许你们这样!” 有人做了个鬼脸,拍一下手:“哎哟,这姊妹穷志气!” “穷志气!穷志气!” “看来你是个‘高级人儿’,是从林场来的吧?你怎么给弄到了这里?你犯下了什么?” 云嘉回答她们:她把一个动手动脚的头儿用铲子砍了! “砍死了吗?哎呀,你真是好样的!”一个人拍着大腿。 “可惜砍偏了。我要砍到他喉咙那儿也就好了。” 几个人咂着嘴,十分惋惜。有人说:“不过,也犯不着跟他们怄气,其实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兴许姊妹那一天身子不舒服?”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咂着嘴,把拐肘放在云嘉肩上,离得很近注视她。云嘉受不了她半边身子的重量,一闪,对方栽到了铺子上。她爬起来有些羞怒,说: “就等老黑那一帮把你压住吧,压得一动也不能动!” 一边的人笑着,各自躺到自己的铺位上去了。她们精力充沛,中午时分也不休息,高高跷着腿,扭动身子,有的不止一次爬起来,向风车旁边那些赤『裸』的男人望过去。 这是个女班。云嘉一来就编进了女班里。 最可怕的是夜晚。夜里不断有人透过那些洞眼伸进什么东西,戳在她们身上。有时一个人被戳醒了,就悄悄溜出去;有时干脆就溜进一个人来……棚子里给弄得『乱』糟糟的,一旁的人权作没见。这是地狱般的生活,云嘉觉得简直是来到了猪群里。在这样的嘈杂声中,在难眠的夜晚,她需要加倍提防。她一遍又一遍思念曲涴和孩子。她还想起了路『吟』,想起了那个满脸胡茬的教师,想起他憨厚的、沉重的脸,还想起了他那缓缓的语气。啊,我总是遇到了那么好的老师!他们爱我,牵挂我,真心地帮助我。我多么幸福。 她这会儿觉得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路『吟』了。她曾经给了他多么大的焦灼和痛苦,因为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这个有些黑的、来自最北部的年轻人,真是憨直可爱。可惜自己的心已属于另一个人了,而且今生不可改变。她曾经把这种痛苦的心情写信告诉自己的老师——那个最早向她吐『露』真情的男人。他不愧是自己的老师,再一次教导了她。 他信中说:“一个人很容易发现自己的美与可爱,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可是你如果美得不可思议,美得超凡出众,美得经久不衰,那么,你反倒可能忽略了自己的另一些东西。我的意思是:爱上你是很容易的事。如果有一个异『性』不爱你,那么他在我看来就一定是不正常的。那种深刻的爱、铭心刻骨的爱,你一生会不断地感知。我的意思是说:最要害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如不想答应,就要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这种拒绝对谁都不失为最好的一件事……” 淳于云嘉与路『吟』也曾有过一次坦诚的谈话。那次她正想解释什么,路『吟』就打断说: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这些话我差不多预先全想过了。我想说,我眼前的这种情况与你的态度没有任何关系,它已经从你的态度上分离出来,成了我自己的事……” 谈到这一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这个夜晚觉得路『吟』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也在苦苦思索,就像自己一样…… 四 那一年夏天,风声紧起来了。她和曲涴都察觉出事情将向哪儿发展。一开始有点害怕,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半夜里曲涴披衣坐起,找一只烟斗吸着。她给他取下来,他依从了,捂着嘴巴坐在那儿。后来他又一次抓起烟斗,她又一次给他取下。 “曲涴,别这样忧心忡忡,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曲涴摇摇头。窗子『射』入淡淡月光,他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想的不是这个。” “你想什么?” “我在想,我『性』情中原有一种很卑劣的东西,这一点我和别人差不多。” 云嘉气愤地说:“这种自责有点过分了!” 可是他摇头:“我早就想向你说这些,可是没有勇气。现在我倒有了勇气。你可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特别是最幸福的时候,心里常常涌过一个念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我太委屈了你。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你在一起,我耽误了你,甚至是……玷污了你。” 云嘉流出了眼泪。她怎么能听这样的话!可是曲涴的泪水也在眼里闪烁:“我害怕再也没有机会跟你说出这些。我在想自己灵魂里某种不太干净的东西。你知道云嘉,一个人的攫取欲是没有止境的,我比你大二十多岁,我以前跟你讲过失败的爱情……我差不多抱定了决心,再也不想从异『性』那儿获取幸福。我早已熄灭了这方面的希望。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成熟很世故的时候,你才刚刚降生。两个生命的差异如此之大。你看,这种结合是多么的不适当!多么的荒谬!” 云嘉阻止他,他却急着说下去:“不,不要。你得听我讲。也许你能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可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我。一个男人尽可以用他的学识、名声和地位来遮掩自己的罪孽,可是罪孽依然存在。他是可耻的,他没有权利拥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去占有她的青春。而且,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你代表的是那一切:最美好的、最纯洁的——你代表着青春和女『性』……一个开始衰老的男人无论沉『迷』到怎样的程度,在他最后的时刻总应该是清醒的。如果他是清醒的——他必然是清醒的——那为什么不敢向自己指出这个显赫的事实呢?他胆怯了!他自私了!他想在含混中完成这样一次攫取。可你知道,他这样干不会不遭到报应的!对于我,对于任何人,道理都是一样。他做得太过分了,报应迟早总会发生的。它将以一种始料不及的奇怪方式出现——我已经作好了准备,准备在将来迎接惩罚,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东西……” 淳于云嘉阻止不了,哭声越来越大。是这呜呜的哭声压住了他的诉说。后来曲涴也哭起来。他们抱在了一块儿,泪水交流…… 那是在暴风雨前的事情,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次奇怪的谈话。类似的话题大概一生只有一次。这次奇怪的话题后来谁也不愿提及。终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去说了。 后来,就那么分手了…… 可是在这个喧闹肮脏的夜晚,云嘉一次又一次想着那个话题。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家伙从很小起就带出了双亲的特征:眼睛、眉『毛』、腮部、嘴角闪动之间,一会儿像他一会儿又像自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眼前不断晃动着他胖胖的小胳膊、有着深深肉纹的小腕部、小手指。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含在嘴里,摇动着,吸吮着。孩子笑,笑得咯咯响。“他像个女孩!”曲涴这样讲。 孩子是在他们正式结婚之前就有的。各种各样的议论,指指点点。奇怪的是,这些一点也没有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压力。相反,他们俩都像再生了似的,巨大的欣喜抵消了一切不安。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惊慌失措压倒了一切兴奋。他们竟然在百般忙碌之中把自己的一切搞得有声有『色』。他们俩商议:咱们结婚吧,是的,结婚吧!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那一次谈话使淳于云嘉想到: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他会拒绝这一次婚姻吗?她想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不会的。在她看来,这是最妥当、最完美的一件事了。曲涴的那种自责究竟来自心灵的哪个角落?她尚不清楚。这个夜晚,她一次又一次去寻找丈夫的那一对目光,那一对永远年轻、又无比深沉的目光…… 五 又是一个中午。这天中午的阳光是由黑『色』和白『色』交织而成的——那种奇怪的光『色』一年里也没有多少次,它们映照在盐堆上,就发出了一种不祥的光亮,好像就是这种光亮催人困乏。好多人都睡着了,连那些看守也睡着了。剩下的一两个看守吊儿郎当背着枪在一边转。同帐篷里的女犯也都打着哈欠睡着了。淳于云嘉差不多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后来她觉得有什么响动,猛地惊醒,看到一个黑黑的、赤身『裸』体的男人,只穿了个短裤,从帐篷小门那儿钻了进来,正用热辣辣的目光盯住她。淳于云嘉这才意识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个小背心。她说:“你走开!” 大黑个子吐了一口唾沫,从小门那儿往后望了望。他的身后又钻出一个人来,另有两个人尾随过来。云嘉急忙用手推旁边的人,女犯太乏了,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并没醒来。大黑个子笑『吟』『吟』往这边走,后边的人也跟过来。他们小心地踩着几个人的空隙扑上来。云嘉尖叫了声,奇怪的是旁边的人没有醒,或是醒后装着没看见。那个大黑个子猛一下压住了她。 这是无比勇猛的一次扑食。云嘉用尽一切办法反击,蹬他,撕咬。这个对手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角『色』。旁边的瘦子和另一个歪嘴巴的人上前压住了她的手,接着猛力一扯,把她剩下的极少的衣服扯掉。云嘉喊着,刚喊了几声就被一只腥臭的大手给捂住了。她咬这只手,可怎么也咬不准。有人把衣服塞进了她的嘴里。大黑个子压在她身体上方,发出猪一般的喘息和吼叫,云嘉觉得全身都开始渗出鲜血……旁边一个人问:“死了吗?” 大黑个子只顾喘息,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对付她。 正在关键时刻,旁边的几个女犯醒来了——就是那个上年纪的『妇』女尖叫着,大伙儿一齐围上来。她们推打,挣扯,而且大呼小叫:“了不得了,天哪!这个姊妹可不是别人,别这样,别这样哩!了不得哩……” 各种各样的呼叫,接着是劈劈啪啪的打斗。大黑个子一巴掌打倒一个,差不多把所有围上的女人都打倒在地。他故意用脚掌往她们的『乳』部蹬。最后是上年纪的『妇』女用一根木棒击中了他的头部,几个家伙这才散去。 淳于云嘉看了上年纪的『妇』女一眼,昏了过去…… 帐篷里的人给她擦脸,呼唤她,端水……她醒来了,一动也不动。她的浑身都是唾『液』和汗汁,是肮脏的盐水和血迹。淳于云嘉的鼻子、嘴唇、耳朵,都在搏斗时被弄伤了。 “姊妹啊,小大姐,这就是咱这里的日子呀。俺早就说,你要忍……” 淳于云嘉看着眼前这些晃动的面孔,觉得掺了黑颜『色』的阳光把她们脸上的皮肤全都烧灼下来,这皮肤一层一层地脱落。为什么她们一点也不知道疼痛?她呆呆地望着。旁边的女人去摇动她: “你怎么了姊妹?你怎么了呀?” 淳于云嘉的眼睛一动不动,只看着眼前这些奇怪的形象。 “坏了,你看她像个石头人……” 她们伸出手试图在她眼睛那儿动一动,看她会不会眨眼。但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睁得溜圆…… “哎哟哟!”所有的人都呼叫起来…… 六 半年之后,淳于云嘉从盐场又转回了林场。在林场里过了四个年头,总算回到了一个城市。 那是外省的一个省城。她遵循了自己当年的誓言:忍受下来,活下来。 在那个省会城市拥挤的街头,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头发满是灰尘的女人。人们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她把脏衣服脱掉,穿上当年的整洁服装,洗个澡,把头发梳好。可是这种状态保持不了多久,一身衣服又脏了。她有时竟不知该怎样回到宿舍。 她在街上转啊转啊,那些流浪汉吸引着她。因为他们与她有些相像。她常常跟上他们走上很远很远。流浪汉们呼呼奔跑,她也呼呼奔跑。他们离开了,再也追不上了,她就随便在一个街角坐一夜。 她认定那群破破烂烂的人当中有她的男人。“你回来吧——所有的人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知道你嫌弃我。你做得对,我现在成了一个肮脏的人。是的,我成了一个脏老婆子……” 她头脑清醒时还可以坐在案前翻书……看看自己的照片,她好生奇怪:这个人长得太美了,这是谁呢?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人哪——可是你的眼睛为什么要直盯盯地望着我?你的眼睛,你微微张开的嘴唇,你那挺挺的鼻梁,又弯又黑的眉『毛』,不太长的一头浓发,耳朵,脖颈,领口袒『露』出来的黑『色』衣衫……你的皮肤闪动着光泽,你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你太年轻了,真正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月季花,你让我嫉妒。谁看了你都不会不动心的。可你是谁呢?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你的眼睛总在看我,脸上有一种极其特殊的男孩的神气! 当然了,你是一个女孩,你有着没法掩藏的温柔。从你的面容上看,你很果决,你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胆泼辣的事儿?你的名声很大吗?而旁边这个额头鼓鼓、满是皱纹的人,有着一对年轻人的眼睛的人,却是一座真正的高山。你一生不停地攀登,也攀不到他的山脊。他是花岗岩,一种坚硬的高原凸起。我思恋、我沉『迷』、我『迷』『惑』。我以为这一切都奇怪极了。 我弄不明白,我的姑娘!你脸对脸看我,你是谁的昨天?你该是所有好姑娘的昨天……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明天?哪个了不起的摄影师咔嚓一声,把一个昨天永久地留下来。 好啊,多好。我看着你,浑身激动。我看着你,觉得一切痛苦都不算什么了,因为我看到了我们女『性』的昨天,就像看到我自己的昨天一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才骄傲,因为她不知道痛苦是什么。她们把幸福隐蔽起来,秘不示人。你这个姑娘啊,傲气的姑娘,你到底是谁?你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是谁的昨天?谁的昨天?告诉我,告诉我! 你以自己光芒四『射』的昨天去迎接明天吗?明天又是什么?是一张纸的背面? 好姑娘,好姑娘,陌生而又美丽,冰冷而又甜蜜。你穿了洁白的西服,深『色』的衬衣。你多么会打扮。你像漂亮纯洁的小男孩一样的头发,蓬松着,遮去了一半额头。你呀,你呀,你使我爱怜,又使我充满了颤栗的痛苦。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孩子——虽然我的孩子是个男孩,他从小就喜欢穿水手衫,也许他留恋着大海。大海,我的故乡登州海角那儿很容易就可以看到蓝『色』的大海。大海生了我,却不能护佑我,把我抛在尘埃飞扬的陆地上,让我像个没有爹娘的孩儿那样赤脚奔走。谁来护佑我?没有人,我一个人到处奔走,我忍受了许多人没有忍受过的屈辱折磨,应该死去,又不甘心。 我的姑娘,我的美丽的姑娘!我的、大家的、所有人的昨天,就这么明明白白摆在面前。昨天哪,昨天,永远不再消失的只是它的影子。它没有回声。如果没有昨天的影子,没有你,我的忘却就会像黑夜一样,把一切悉数溶解。可怕的忘却呀,忘却了昨天,忘却了一切。今天的一切明天还会忘却。 是忘却的黑夜,把我们引到了一片无边的苦海上。 我们怎么才能摆脱忘却?有谁来告诉我?那个美好昨天的影像又到底是谁?她为什么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我?我知道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你只要看着镜头,那么就会望见所有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你吗?都能看到你这个留了男孩似的短发、那蓬松的头发遮去了半个额头的、漂亮到让人颤抖的女孩的模样吗?你呀,洁白的西服,深『色』的衬衫,亮闪闪的面庞、脖颈、挺挺的小鼻梁、你那神气……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多么好,多么好!你只是一个昨天,一个昨天。我的可爱的姑娘,可爱的姑娘。我想告诉你我的等待——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等待。我在等待我的丈夫,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老人,一个在最痛苦的时候还懂得幽默的老人。他曾经拄过拐杖,可是后来他把它扔掉了——因为我成了他最好的拐杖。有人说他是个神秘的人,有人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而我说,他首先是一个可爱的人。是的,正因为他可爱,我才一直偎在他坚硬的胸膛上。 我的丈夫啊,我的丈夫啊,我想把我的余生全部奉献给你,一如既往。我多么想去照料你,去为你洗涤衣衫,去为你做出香甜可口的饭菜。 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再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也无从寻觅。可是啊,我不想表白,我只想如实地告诉你: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了一颗洁净的心。 …… 一个春天的下午,空气里充满了花朵的芬芳。淳于云嘉好好地梳洗了一番,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她想出去活动一下,因为她已经在书桌前工作了半天。她觉得眼睛有点发涩,轻轻地合上了书。就像很早以前一样,她把笔放到书的旁边,把它们轻轻往上推一推,然后再理一理头发和眼角,拍打一下衣服走出屋子。 她的这个小宿舍在一栋公寓楼的第四层,前边有一个小阳台。她走到阳台上,看着扑面而来的春天:花朵的香气越来越浓。 她扬起脸来四处寻找。那阳光突然之间碎裂成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啊,它们在轻轻飘落。她想起来了,这是一片片梨树花。她记得自己和曲涴曾互相搀扶着走到郊区果园,春风吹拂下,那梨花就这样一片片地飘下,飘下。 “梨花似雪。”她咕哝了一句。 是的,这清香的雪片一会儿就铺满了整个大地,整个城市。多好的梨花啊,多好的春天。她含着眼泪伸出手去,呼唤着他的名字。 “你看,又是梨花,又是梨花……” 梨花飘飘洒洒,就是不往她身上落。她微笑着,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伸出双手。 她想把所有的梨花都拥在胸前,就往前迈了一大步。当双脚腾空的那一刻,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