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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34章
《斗眼小焕》 一 真有点“兵贵神速”的意味,也完全出人意料——斗眼小焕突然咋咋呼呼闯进了葡萄园里,让我猝不及防。 我一时转不过神来。看了他一会儿,顿时有一种冷风从脸上呼呼吹过的感觉。 他却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二分钟,说:“你还能跑到哪里?你这个家伙真让我找苦了……”正说着,好像一股热情突然就爆发了,猛地一下抱住了我,双手在我后背上频频地、用力地拍打起来……我给弄得不好意思,最后费了好大劲儿才挣脱开来。 “想你呀,老伙计!想你呀……” 他的眼神湿润润的,或许真的多多少少感动起来。这倒让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害怕的事情终于来到了。他说得对,我又能跑到哪里去?跑到哪里都躲不开他啊。可是我一再提醒自己疏远这个人,因为我记得与他在一起从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我直觉中这个人不太吉祥——在我的经验世界里,很多事物都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吉祥的,一种是不吉祥的。人和其他任何事物,哪怕是某个场景、某一种东西,也都会有这样的区别。比如说走到一个地方,如果这里让人产生一种难言的不舒服和不适感,那么就该早些躲开,这样做绝对没有坏处。还有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也许长得并不难看,可是如果一见面感觉别扭、甚至有一种晦气感,那么也要尽快离开才好。有一年冬天我遇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他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很亮很尖,嘴角两边各有一道深深的竖纹,好像正在恶狠狠地咬住了什么似的,同时死死地盯住了我——无论微笑还是严肃,都给人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这让我身上冷飕飕的。那会儿我只想赶快离开——可他非要拉着我说话不可,结果这样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离开。不久我就害了一场大病,在病榻上遭受了不少折磨。 小焕倒不给人凶险阴冷和迫切需要逃离的那种感觉,但也仍然给我一种不安和焦虑感——那也是一种不祥,它已经多次地、清楚地显示出来。我知道要在生活中减少一些麻烦和尴尬,最好还是躲开这个人。在这里,我并不想过多地责备他的某些缺陷,这样只会反衬出自己的虚伪和骄傲。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不舒服,受不了,甚至是——真的是——十分痛苦!当然,他的诡辩能力、出语惊人、机智和灵巧、或多或少的犀利眼光,有时也挺吸引人的,起码是十分吸引我。正像某些人和事一样,他具有很强的观赏价值。但总结起来,这一切还不足以抵消他带给我的那种痛苦。我想如果斗眼小焕今后频频光顾这儿的茅屋,那我真的不能在此待下去了。 我正暗中思量怎么应付时下这种状况,斗眼小焕却在一边拍手大笑了。看得出他多么畅快。我想这个家伙可能最近又发财了,或者是有了什么其他得意的事情,总之大概又值得炫耀和显摆一番了。他连连说: “我太高兴了,你到底还是让我捉到了!” 他兴奋得就像猫逮住了老鼠。我苦笑着,声音有些发蔫:“对不起,请吧,请到屋里坐吧。” 斗眼小焕却摆摆手:“停一会儿,停一会儿,我还有个朋友——我们很忙哩,我们正从这儿路过,我说让我进去看看这小子在不在?他就在外边等我……” 我想那个人肯定是以前听说的那个人——“半语子”。 斗眼小焕转身就跑,屁股高高撅起——这家伙的屁股永远是这样,让人看了恨不得从后面踹上一脚。 拐子四哥这时候从另一间屋里出来,问:“又是他?” 万蕙也出来了。他们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大家都熟悉这个客人。相信斗眼小焕本人也知道我心中的不悦、矛盾和尴尬,奇怪的是这家伙竟然权作不知,依然到处找我。他只有一次对我说了实话:“我可明白,你内心里并不欢迎我。”我说:“谁说的呀……”斗眼小焕一拍腿:“你看,虚伪了不是?” 我的脸当时真的有点红。 他接上说:“一般而言,朋友之间如果产生了这种情况——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有点反感,另一个就该知趣,该快些躲开才是。我为什么不躲呢?你明白吗?” 是啊,为什么呢?我只觉得奇怪,我也无法回答。斗眼小焕接上把手一挥,很爽快很干脆: “就因为我可不是一般的人!我才不像他们那么俗气!你可能想这是死乞白赖,是耍赖皮吧。可我告诉你——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是觉得和你在一块儿值得,即便不快也该忍一下,因为这种忍耐划得来!一句话,我已经把咱们的友谊大大升华了!” 在斗眼小焕跑开的这一段时间,我就想起了那次奇怪的谈话——“升华了”,妈的,这几个字真让我哭笑不得!看来我真得好好想一想我们之间的事情了,起码要想一想是否真的产生过这种不同寻常的“友谊”。 我这样想着,站在门口,像等待收网的一条可怜巴巴的鱼。 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待了片刻,招呼一下斑虎,离开了。 斗眼小焕转回来时,身后紧跟了一个脸『色』有点发紫、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头发焦黄的大汉。这个人眼神尖利而惶恐,好像刚刚受了惊吓似的。他先看一眼茅屋,用衣袖擦一下鼻子,然后又直盯盯地看我。斗眼小焕频频招手,把他引到跟前,然后有些拘谨地、呆板地伸手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干脆痛快一点通俗一点,就叫他‘半语子’吧——一个罕见的天才,真正的……” 这时我才发现,“半语子”还带了黄澄澄的一个大金戒指。他不停地『揉』着鼻头,说: “早就顶(听)说……后悔满(没)能断(见)精(成)……” 尽管他说得那么别扭,我还是听出了大致的意思。我发觉“后悔”这个词用得不当,应该说“可惜”。“半语子”再不讲话,直到进了屋里,仍旧一声不吭。他大概患了感冒,鼻头那儿总是湿魏流的,要不停地用袖口擦拭。他走起路来颤颤抖抖,像一个站不稳的老太婆。我觉得小焕真能发掘人才啊。 小焕进了屋子,还没落座就快言快语说起来:“人哪,的确需要崇拜者——他崇拜我,而我呢,又崇拜你!”我说:“去你的吧,我有什么可崇拜的。”斗眼小焕像立正似的猛一收腹挺胸: “你这个家伙真怪,难道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吗?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你如果崇拜我,就不会在背后说我那么多坏话了。”我给他倒茶,既是逗他又是刺他。 小焕跳起来:“你看你看,有人嫉妒了不是?我告诉你,那种挑拨都是——统统是——来源于嫉妒……凡是伟大的友谊啊,古今中外概无例外,心定会遭受小人的围攻!” 小焕说完并没有坐下,而是在屋里走动,挥舞着手掌讲起来,话语滔滔不绝。他从来如此。 “世间伟大的友谊并不多见。有人可能讲,不就是两个平凡的人吗?是的,‘伟大’和‘平凡’有时也很难区别哩。一切伟大的机会都可以从那些庸人眼前溜走,就因为他们无力分辨,也抓不住……我多么看重与你的友谊,二十年了?三十年了?或者更长。我认为它比金子更宝贵。有两个欧洲老人合作了一辈子,他们的事业如今可以任人评判,但他们伟大的友谊却无可置疑!我们的友谊可以与之媲美……” 二 我知道这是指马克思和恩格斯。老天!他可真敢说。可小焕仍旧踱步,激动万分。我发现他走路时也有点颤颤抖抖——我立刻明白“半语子”走路的姿势来自哪里。我请两人喝茶,问小焕最近生意如何?小焕挠挠头:“建筑业,那是一个倒霉的行业,我差不多没有挣回来一分钱,而且今年险些把老本儿都贴进去。不瞒你说,我现在已经搞起了珠宝生意——这才是好买卖啊!” 最后一句是对在我的耳边大声喊出的,我给震得耳朵嗡嗡响,赶紧退开一步: “你还懂珠宝吗?” 小焕没有说话,只把牙齿咬住下唇,瞪着我,非常阴险地点了点下巴。 我觉得只有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才会做出这种动作,而他并非这样的人,他是在装样子。可是“半语子”在一边也学他的模样,朝我阴险地点了点头。我马上觉得这是一对在生意场上还没长大的小鳄鱼崽子。 他们大概跟一些阴险的珠宝商过从甚密,结果学来了他们的一套奇怪举止。实质上我太了解斗眼小焕了:恶劣有余,但一点都不阴险。一方面他鬼精明,可心中的秘密总是要提前暴『露』。这会儿他故作姿态地点点头:“老兄,告诉你吧,玩珠宝的人在生意行当里可算‘大手笔’,是一些更高量级的人物啊。” 我笑了。 小焕又说:“如今这年头,谁还玩笔头上那点小东西。” “可你刚才还讲‘半语子’先生是个真正的天才,不就是指他有文才吗?” 小焕像被噎了一下,哎哎两声:“对啊,是啊,是这样啊!这又怎么样?” “既然你不想‘玩笔头’了,那为什么还要找这样一个‘天才’在身边?” 斗眼小焕连忙摇头:“不不不,是这样的——我这样说是为了引起你的重视,为了说明他的‘量级’,所以才强调了他在那个方面的成就——不过他与我的本质区别在于,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发表过哩。” “那为什么?” 小焕用力地拍手,哈哈大笑:“了不起的人哪。”他把脸转到“半语子”一边,问:“是啊,为什么呢?” 小焕搓着手,极其愉快地眨了眨眼,凑过来,把声音压得极低: “现在我已经有……几百万啦!” 他见我毫无惊讶之『色』,立刻有点不高兴了,把茶杯端起又放下。他等着我惊讶,可我就是不惊讶。 小焕失望了,一会儿又变得兴冲冲的:“哎呀,见到你真高兴啊。” 尽管如此,我发现他的兴致还是降下来了,人也有点疲惫了。而这时我倒觉得很有意思。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要紧的事情,就问:“你见到自己崇拜的‘老总’了吗?” “老总?哦,你是说他……坦率地说——这一段没见。” “你们不是打得火热吗?” “那是过去,那小子狂得很,现在做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知道生意场上也讲‘量级’的。那小子觉得他现在混大了,就要躲开我。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要踩着这个王八蛋的头顶跳舞,跳踢踏舞!” 我关心的只是那个女秘书玛丽的事情,极想把她的根底打听清楚,于是就跟他讲了玛丽怎样到这儿来——她最近接受了一大笔遗产;她对“老总”的鄙视…… 小焕听着,愣着眼笑了。笑了好久,只不讲话。 “你怎么了?” “你上当了。她有狗屁遗产。爱财如命,要不是为了几个钱,她能跟在‘老总’屁股后头转悠?” “可她说鄙视老总这种人。” “不像她说的那么鄙视吧!你记得我以前讲的那句话吗?” “什么话?” “我以前讲‘人活当如老总’,这话就是玛丽挂在嘴上的。” 我吃了一惊。 小焕又说:“这小家伙与那个‘老总’绝不会干净。我敢打十二分的保票。” “这种事儿可不能望风捕影。” 小焕拍拍“半语子”的肩膀:“想想吧,没有经过男人的主儿,能那么讲话?” “怎么讲话?” “这个姑娘粗得很,什么话都敢讲。” “她比较文雅,还戴着白手套呢,第一次来开了一辆名车。” 斗眼小焕哈哈笑了:“她本身就是一辆名车,”接着对在我耳朵上说,“不瞒你讲,咱也多少动过她哩……” 小焕总是出语惊人,但往往言过其实。 “你知道吗?我就是为了她才接近‘老总’的。我这个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喜欢好娘儿们……” 他说得轻巧,兴奋得不停地搓手:“那是个好东西啊!有一段我为她简直疯了。我那时想,为了她就是破产也值……就这样老去找她。后来日子久了我才知道,这家伙身上有狐臭,美啊,不过让人恶心……” 小焕吐了一口。我觉得表演过了反而不够真实。他吐过了又说:“她的家就在海边小城里,父母都是教师,别看清贫,为人倒也正直。他们怎么合伙生出这么一个‘现世报’来?两口子差点让女儿给气死。他们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埋怨这个年头。我告诉他们不能埋怨——同样的年头,有人穿牛仔裤,有人穿裙子,还有人不穿裤子就往外跑!人和人不同嘛——我这样说惹得两位不高兴了,他们不再理我……” 小焕的话冷酷无情,自相矛盾。我听得心中冰凉。“半语子”指指点点,在一边呜呜噜噜说了几句。 三 小焕说:“当然啦,这会儿他们不那么清贫了,都是那个宝贝闺女的功劳。以后她什么都会弄到。‘老总’不给别人也会给……”小焕搓着手,“如果她没有狐臭就值钱了……玛丽原来的名字是大马的‘马’,后来添了一个‘王’字边。可惜她鼻子还不够高……” 他总是富于联想,出语尖刻。这时我突然想起,我面对着的也是一个混账。 小焕继续讲玛丽:“我给你说过,这小家伙粗鲁得很,只要混熟了,她什么都会讲,动不动就说‘我『操』他妈我『操』他妈’——你别看我这个人不拘小节,可还是讨厌一个漂亮女孩这么粗鲁。我总是不失时机地问一句:‘你『操』?请问家伙何在?’她脸也不红,还是照讲。就这么没脸没皮的一个东西,待在‘老总’身边,你又知道那‘老总’是个什么玩艺儿……” “现在我不太知道了。” “现在的‘老总’钱更多啦,由低级向高级发展啦,学会了系领带。有一段时间还想听外国音乐,听不懂,一脚把那套高级音响踹了。还有一回让玛丽给他讲解——小东西不懂装懂……‘老总’现在一多半时间都花在舞厅里。小城里最高级的饭店只有一两家,好房间差不多让他给常年包了。这家伙见了人皮笑肉不笑,彬彬有礼,可惜东西吃得太多,不停地放屁……” 小焕关于玛丽和老总说得差不多了,可是谈兴不减。说起过去熟悉的一些人物,他说:“时间地点变啦,看人也得变。无论对谁都得换一副眼光了,”他提起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当地领导,“你知道吗?那小子你可是听说了。” 我问怎么了?小焕拍拍膝盖,大惊失『色』喊道:“还怎么,你装糊涂吧?”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又出了什么事儿?” “他跑到美国去了嘛,现在已经加入美国籍啦。”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家伙前些年口号喊得震天响,好像大家都是反革命似的,让他一比,先烈也成了落后分子。结果呢?他这会儿去了美国,还让自己的儿子当了兵——美国兵,请你注意……” 小焕瞪着大眼,像牛一样看我。 我并不觉得怎么出人意料。因为我从来没信过那一类人的侃侃而谈,正像我从来也没有信过斗眼小焕一样……我有些累了,长时间不再说话,想尽快结束。他的话好不容易少下来,嗓音也比刚才低多了,搔着头,翻了翻桌上的书,又放回原处,懒洋洋地说: “书啊,这些东西!现在我提起笔来,一个字也不会写……” 他百无聊赖地走出屋子看看,又转回来,问:“那个拐老头呢?人倒不错,是个好东西啊……” “你应该叫他‘四哥’。” “对,‘瘸腿老四’。” “请别用这种口气谈论四哥!” “好啦好啦,我知道……不过说心里话,”斗眼小焕向我挤起了那双小斗鸡眼,嘴巴往西撅一撅,“园艺场那边儿的,她们,最近有接触吧?” 我知道他是在说罗铃和肖潇。我没做声。 他回头望望“半语子”,“半语子”嘿嘿笑。我决心再不接他的话茬儿了。 最后斗眼小焕好不容易才要告辞,我心里一阵高兴。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拉着告别的姿势,可就是不走。他使劲握着我的手耸动,又摇晃起我的肩膀:“好伙计啊,老兄,真舍不得离开你啊。你知道我真想你!你是个‘高人’——你知道自己一个顶他们多少?我和你每一次谈话都有所得……” 我想说:“这一次主要是你在谈,大概不会有所得吧?”但怕这样一句又会重新勾起他的兴致,就闭紧了嘴巴。 “我还会来看你的。这样吧,明天或是下午,有时间我再进来聊。我很忙的,这会儿得先走一步了。你知道如今买卖做大啦,已经不是自己能够管束自己的时候啦。外国人,海外华人,还有南方北方,都来找——单线联系,四通八达!我再告诉你:人,只要‘量级’摆在那儿,做什么都能成。我现在就像指挥打仗一样,电话电报不断。你看我还有了跟包……” 他拍拍“半语子”。“半语子”点点头,笑着。 我明白了,这个“半语子”只是他身边的一个仆人。我也笑了。斗眼小焕立刻指着我说: “笑啦笑啦,你看,这么长时间没笑,这会儿到底还是被我逗笑了!好,告辞啦,趁着你高兴……” 他做个鬼脸,起身就走。 我看着两人的身影。奇怪的是小焕走到几十米远的一棵葡萄树下,就要绕过去之前,突然转身立定了。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他站着,猛地把脚跟一磕,“啪”地打了个敬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转过身,大甩着胳膊走开了…… 《苦寻》 一 当斗眼小焕结束了纠缠时,我在心里琢磨着怎样离开几天——一方面想让他下次扑个空,再就是无时不在的隐忧让我不得安宁。武早和鼓额,小白和老健,他们都让我牵挂。我不能永远面对这沉默的夜『色』啊,这会让人望眼欲穿,让人双眼生翳……为了不使四哥夫『妇』焦急失望,我只想离开很短一段时间。先去鼓额的小村,那儿离这里只有二十多华里。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四哥,但没有说出的是——我正想怎样绕路去寻小白他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甩开集团保卫部的暗桩……四哥马上说: “你走吧,小焕来的时候我就说你回城了。” “鼓额这孩子太不让人放心了。还有,我该去看看她的老人……” 万蕙说:“对啊,你该去看看他们了。快去吧大兄弟……那小姑娘太可怜了,你代我跟她说说,就说‘快回来玩哩,想她哩’,她来了咱又是一大家子了,熬一大锅鱼汤喝……” 我收拾行囊时,四哥就在一边看着。他大概在想:不过是二十里路嘛,还用得着打点行囊?万蕙拿来一些水果放在背囊里,又找来了一点酒。四哥在一边看着,跑回去取来两块锅饼……我的行囊给塞得鼓鼓囊囊,放在了一边。 四哥突然想起什么,提醒我说:“这时节要早回,那些矿区的人来谈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啊!” “我在外面待不久的,你放心。” “我指的是土地赔偿的事,你不知道,南边村子和园艺场,都开始坐下来一笔一笔谈了。那些家伙说不定就要跟咱接头。咱不贪图钱财,只求个公平……” 我点点头,掮起了背囊。 先是向西,然后一直向南。一路上想:拐子四哥、万蕙,还有斑虎,我们就是这样风雨飘摇的“一大家子”!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们竟然散失了好几个兄弟姊妹。武早、肖明子,特别是鼓额,她几次遭遇不测——每想到这些我就一阵阵难过。多少人在保护这个不幸的孩子,大家似乎都倾尽了全力,可就是挽留不下。这不仅让人忧伤,而且让人深深地怀疑,怀疑这片古老的土地,她的滋生力和保护力——有时她竟然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好像我们一开始就不必种植鲜花,也不必等待果实,沦落才是一种必然。 由鼓额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音乐教师——她的样子很像肖潇,乍一看两人就像亲姊妹!可她们的命运又多么不同。此时此刻啊,我的老师又在哪里?当年,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悲凉才使她愤然离去,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声息?我不知多少次这样问着,难以回答。这么久了,大概只有神灵才能知道这是怎样的忍受,怎样的折磨。一个女子对磨难、困苦、不幸、残酷的报复与记恨,这等等一切造成的不可平复的伤疤皆能忍受,这是可能的吗?这一切宁可加在我这样一个林莽少年身上、一个在大山里挣扎的流浪孤儿身上。所有的男人都应该深刻自省,并以一生的苦行来抵消罪孽或其他。虽然这并非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但仍不同于饮鸩止渴,我们或将由此摆脱可怕的人『性』的泥潭。让我越来越无情地剥除和剖析吧,让我拥有这样的勇气吧。 近四十年的艰难行走,茫然无定的行程!我曾跨越过无数的河流和山脉,让夏日阳光把周身的皮肤晒得像棉絮一样脱落,让荆棘撕破全身,好像死而无悔。时至今日,我还在继续寻找和祷告,从春夏到秋冬,从雪地到泥泞,带着浑身伤创和冻疮继续追赶。 如此艰辛的奔波,在许久以前是为了活下来,在今天是为了摆脱苟活。即便信誓旦旦也难以阻止苟活。你于几十年的奔波中活了下来,剩下的里程却依然艰难。昨天构成了珍贵的一页,而今却要继续挣扎。那些巨大的愧疚对你来说既沉重可怕,又值得收藏。你在日后还会明白:罪孽何时何地都会降临,就像一片黑云随时都可能化为冰雹雨雪一样。你因此而不敢稍稍轻浮松弛。 在这个世界上,谁会相信你呢?你又需要谁的鉴定呢? 当年我虽然势单力薄,却对鼓额的父母亲口说过:我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这个土地上长出来的、像青草一样淳朴的小姑娘,甚至因为营养不良而没能正常发育。我们的小茅屋将尽其所能帮助一个穷人的孩子,如此而已。我们只有这样做了,心里才会安定。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们,小白,老健,苇子和老冬子,一个一个想过。 二 附近的这些村庄太熟悉了。这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株树木我都相识。瘦骨嶙峋的狗赶过来,孱弱的身体扭成了花儿。街巷上有一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专心吸着烟锅,有时拔出来相互礼让。小村是青石砖块、特别是泥巴堆成的:泥屋顶、泥墙、泥路,砖石并不触目。远远看去很像陈旧的黑白电影里的镜头:淳朴、安详、古老。这些矮小的土屋里都有一个占去了很大面积的火炕,它是人们最喜欢的。冬夜,它散发出的热量驱走了严寒,一家子人包括猫和狗,尽围炕上;有时到了酷冷的四九天里,冰挂三尺,连栏里蹿出的猪和鸡也凑上来。他们拉故事、听书,闻着旱烟味儿,感受着一份特殊的安逸。 小村卧在一个大沙岗下。很早以前沙岗离这个村庄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老辈人说大约是五十里吧,可由于西北风的驱赶,沙岗正逐渐往东南方移动,以至于移到了村头。从一道道沙丘链在这片平原上移动的痕迹可以看出:如果缺乏植被,它们每三五年的时间里就可以移动一华里远。最后移动的速度或变得缓慢,或进一步加快,这要看当年的雨水怎样,看沙岗上的杂树和草多不多。一些可爱的白杨是沙岗上惟一的乔木,它们长得挺拔直立,淡青『色』的树皮给人温煦和洁净的感觉。 村子有一个奇怪的名称:“柳棍”。名字的起源已经无从查考了。在这片平原和南部丘陵地区,会让人觉得所有的村名都富有诗意,它们显得多趣而奇巧,使人钦佩这里曾经拥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比如说离这里不远的那个村子叫“撇羊”——一只羊,极有可能是一只白羊或黑羊,曾被主人遗忘在原野上……多么有趣的、遥远悠长的情景和意象。从这里再往北,离芦青河入海口不远的那个小村的名字叫“灯影”。从地理位置上看,很久以前那个村庄坐落之处必是极其荒凉,因为离大海很近——人类在过去的居住习惯与现在恰恰相反,他们常常躲避着大海,所以古代那些繁华的都市大半远在中原或西北,总之要远离浩瀚的海洋——这些村庄在海边茫野上,夜晚,行人远远地看到一点灯火,就叫它“灯影”。 村名形成的原因很多:某一趣事、人物,都可以成为一个名字;它是一种取代、一种迁就和一种认同。一个符号就能把事情讲个清楚明白,透『露』出传统、秘密和渊源。眼前是“柳棍”,走在街巷上,就想找到很多的柳树——结果相反,这里的白杨和榆树居多,大半是苍榆,只有很少的几株旱柳。还有几棵抱栎,一棵青冈树,都属壳斗科,样子与以前看到的檬栎和柞树非常相似,它们的种子富含淀粉,在饥饿的年代里就成为穷人的美食。长得最旺的一种树木是加拿大杨——它在很多村庄里都长得油旺旺的。这种树木质疏松,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过在贫瘠的土地上总是活得很好。这是源于欧洲的一个杂交品种,在这个平原上刚一落脚就迅速繁衍开来,成了穷人的树。 我径直走到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寻找那棵大槐树旁边的人家。迈进巷口,脚步开始变得沉重,心里却一阵高兴。我想立刻见到鼓额……几年前也是这样,那次我在这儿受到了热情的、小心翼翼的迎接。还是那扇黑乎乎的小门,小门的左边一扇朽掉了一角。我敲门,没有反应,后来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大锁。我站了片刻,又在门前徘徊了几步——我想他们可能出门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我把背囊摘下坐了。大约过了一小时左右,我终于想起问问邻居:前前后后几户人家全都一样,户户大门紧闭。我不得不重返街巷,去找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谁叫“鼓额”,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我们小茅屋为她取的外号!我说就是那个在海边做工的小姑娘……一个老人睁开大眼:“噢,他们家呀,锁门了。” “是的。人呢?” “你是哪来的?” “我就是那个园子里的人,回来找她。” “噢哟,那么说你就是东家了。” 我只得点点头。 一个老人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又『插』进去,用力吸了几口,忙里偷闲地吞咽着一股香喷喷的浓烟:“田里事情靠不住,天早庄稼不收,地给开矿的人毁啦,庄里人就一拨拨往南去了。” “往南?您老说的是哪儿啊?” “南边山里有些矿主,他们都来咱平原上雇人哩。都去拼命挣大钱了。” 一边的一个老婆婆接过话头:“庄里年轻人都出去啦,有的往西,有的往南……” 我觉得她好像故意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东南西北的,我到哪里去找这个小姑娘啊?我进一步询问鼓额一家可能去的地方,没一个人敢肯定。一会儿,一个老头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烟杆上坠着一个很大的皮革烟袋荷包,四下悠动着: “你说的这一家我琢磨是往南去了。他们大半是跟着大流入了山。开矿的人多哩,这样矿那样矿,咱也弄不清是什么矿……” 我又打听了街巷上的几帮人,他们都说鼓额一家大约是到南边开矿去了。我告别了这个村子——巷口的人在我离开的那一会儿都站起来,盯着我脊背上的背囊,传来一句句议论:“看看这个人吧,也是个苦命汉子,赶路还背那么一个大家伙,累不累死!”“就是,看去也有一把年纪了,还是在外边痴跑野拉,不易哩。”“不易哩,干啥都不易哩!” 我不禁回头望去。这些年纪稍大的男人和女人在阳光下抄着手,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黑『色』线绠帽…… 三 向南走了四五华里,踏向了沟渠旁的一条泥路,沿着它进山。所有村庄都不再停留,脚步变得急促了。随着往前,地势在加高——再往前走十几华里,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太阳越来越大,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我想抓紧这段时间赶到丘陵下边,找个河湾谷地夜宿。很久了,我没有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天繁星了。我实在不愿打扰这些村子,今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天眼看就黑了,道路开始变得模糊。我望了望四周,发现渠边路旁显然不宜过夜。背囊里有吃的东西,我想在路边笼一堆火,煮一点热水。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活动,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提着篮子,正低头在沟底采集什么,一见了我就停住了。这时我才看清,原来这沟底没有水,老太太正在下边采集那些刚刚长成的地肤菜。我向老人打听:“大娘,从这儿往山上去还有多远?” 老人理理头发,望一望,又回头仔细看我:“上山?那你得走到半夜哩。就一个人?” “就我自己。” “听口音你不是咱这围遭儿的。唉,这年头走路不比过去啦,别行夜路。” “这个我倒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山里去。” “你家在山里吗?” 我还没答话,老人就劝:“一大早再走吧,天一黑没法爬山哩。” 我犹豫着。我不过想离村子稍远一些,在山地边上过夜。我收回目光,看这条水渠——渠的另一面、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为一个选择。这样想着就把背囊摘下来。老人答过我的话就继续做活了,我也顺手帮老人揪起了地肤菜。一股青生气怪好闻的,一会儿手就染绿了。篮子满了。她站起来,拍拍衣襟。 我开始打开背囊,抖开那顶帐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老人又转回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一头白发在微风中拂动。 老人好奇地看着我摆弄帐篷,说:“就这么过夜?” 我说是啊。老人臂弯里还挽着那个篮子,蹲下看着,脸上笑『吟』『吟』的。她说:“你这是要搭个小屋啊。要不嫌弃,到咱家里宿下吧——离这里也不远。” 我有点犹豫。我只想在野外听着蛐蛐入眠,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老太太又说:“你只要别嫌弃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练’的学生娃儿就在俺家住过,俺就做这菜给他们吃,他们跟这叫‘忆苦饭’哩。其实苦个什么……” 老人说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进京的红卫兵吧?我这样想着,问:“他们衣袖上都戴个红袖章吧?” “是呀,腰上还捆着皮带。那些学生娃儿怪俊哩,姑娘小子个个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长路哩。”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还记这么清楚。我那时正好在大山里流浪,那也是另一种长路啊……我把打开的帐篷叠好,重新装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时,我开了一句玩笑:“老妈妈,你敢领一个生人回家吗?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坏人咱认得哩。” “坏人脸上又没有记号。” “有。坏人的眼神就是‘记号’。” “那我的眼神……” “你是个愁闷孩儿,急着赶路,心里有事。你是个好孩儿哩。” 我心里有点发热。 走了不远就进入小村。这个村子树木很多,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树木旺盛,村子就好,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样。老人的小屋在村边上,那是一个小草屋——见到它我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茅屋。 进了屋子,有两只鸡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老人说:“你看我心多粗,出来时忘记把屋门合上。”锅台,灶口,到处都是鸡粪。老人咕哝着打扫。原来这屋里只有老人自己,我没有多问。 老人把地肤菜洗净,然后掺上一些玉米面、一点盐和面粉。就要烙饼了,我蹲下烧火。老人夸我:“勤快孩儿。”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口一个“孩儿”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这样的老人,她们常用这样的口吻叫着所有的后生……这个夜晚就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灶里红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张冒着热气、在老人手下翻动不停的饼,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满足。这样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为这样的夜晚,一个人在路上经历再多的艰辛也无须反悔…… 晚饭不仅有饼,而且还有咸菜和玉米糊糊。我们坐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这个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摆在炕上的,这与城里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饭后,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红的。她咕咕哝哝讲一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把灯苗拨亮。“我有两个孩儿,一个要活着也和你这么大了,他三岁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闺女,二十多一点儿……” 说到这里老人不吭声了。停了好长时间才说下去:“她这会儿在南边庄里,给一个‘皮业家’打工……” “皮业家”几个字让我『迷』『惑』,原以为那是一个经营皮货的人,或干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过去平原上打猎的人多,『操』这个行当的人可不少。可是听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齿,把“企业家”叫成了“皮业家”: “我们这一围遭出了一些‘皮业家’,他们雇人,给钱也不少。闺女就在南庄一个‘皮业家’那儿,十多天才回来一趟,带一些糕点、一些钱,那个‘皮业家’还真是好人。” 老人起身在镶满了黑白照片的镜框上指指点点。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这是俺闺女,叫‘加友’。”“这个名儿好听。”“她爸活着时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几年了。”说着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儿她爸是给村里挖地瓜井,井塌了压死的,还好,掘出个囫囵尸首。打那儿就俺娘俩过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男娃……加友找了个男人,他在另一个‘皮业家’那里做。他们还没成亲。转过年去,正月里成亲……” 老人说那是加友几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她比我还高,胖哩。‘皮业家’那里吃得好,顿顿有肉,这娃儿长起来哩”。 我在心里为老人和孩子祝福。 四 夜晚老人让我住到了西间屋。这儿就是打算给她的加友成亲用的。老人给炕加了火,一会儿它就热烘烘的了。平原上的人春夏秋冬都要睡炕,只有年轻人才在夏天挪挪窝儿。夜晚我躺在炕上,不由得在闪跳的灯火下端量起这间屋子。我发现它们都用一些报纸仔细裱糊了一遍,而且都是用同一种报纸糊成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变黄了。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时代留下来的苏联报章——在这偏僻的农村竟然有这么多外文报纸,而且至今还糊在墙上,可见在那些年代里它的发行量有多大!我读不懂俄文,却可以看很多印得精致的黑白照片。我从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政治人物,他们都微笑着,或者举杯,或者握手,或者彬彬有礼地站着。俱往矣。 窗外黑漆漆的,不时传来小猪和鸡的哼叫。睡前我照例要读点东西,于是『摸』了『摸』身旁的背囊……几年前我和武早结伴而行,从平原坐车,后来徒步穿过丘陵进入泰山东南部的山地。在那些夜晚里,我们很少宿在外面,因为当时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就像眼下一样,我们躺在了房东热乎乎的大炕上,我在睡前总是听着武早那些梦呓似的故事……多么有趣的、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今夜,我从背囊里掏出的是行前装入的那些信件。 ……艾克还为那三个碟子闷着。可我就是不给。那时候我心里想着象兰。它们是艺术品,粗糙,象兰喜欢——她平时喜欢的都是一些烂七八糟的东西:眼睛歪斜的人,说起话来像破锣的家伙,一片树叶,一块古里古怪的石头,一条干鱼,一只蟹子,她都喜欢。有一种通红的蟹子,她把蟹壳挂在墙上,说样子像我。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自己哪儿像它?她的两条腿倒像蟹子——两只大螯!陪同的是艾克,这家伙结结巴巴说着汉语。本来要离开了,我们一伙中有人嘴贱,提出去查理夫人家里看看。艾克结结巴巴把这个提议翻过去,查理夫人慌了。她两手不停地比划,对艾克说着什么。夫人七十岁了,可是她飞动的两只手很容易使人想起老猫的前爪。艾克告诉:夫人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毫无准备,说家里脏呀,花园没整理啊,等等。可爱的老太太,她以为我们那么在乎花园呢……我们每人至少要带一件礼物,有人建议我找同行的一位姑娘借点什么。我借了一个景泰蓝手镯,漂亮而又廉价,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 玩得开心。查理夫人像五六十岁。她大概要活一百多岁。一幢两层楼,楼房前后都是花园。我们在一个大厅里喝了一点酒。可惜我没有带自己的酒。祝夫人健康。她独身一人,令人惋惜。夫人幽默愉快。我们一块儿去爬山,山上长了一片荨麻。有人碰了一下,疼得啊啊叫。查理夫人拔起荨麻,顺着『毛』刺去捋。她真『露』了一手。路边咖啡店里贴了一张图画:女人两个『乳』房间『插』了一支蜡烛,燃得正旺,查理夫人拍手。温水池边,蓝水诱人。欧洲艾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望而却步。查理夫人穿上游泳衣,像娃娃一样跳进去了。她登山时竟然把我们这些年轻人都甩在山下,一路上披荆斩棘,弄出一条小道,欢呼着。赠给夫人一根拐杖,它来自泰山。查理夫人舞拐如剑。还有人赠她一把腰刀,她整天悬在腰上。该查理夫人分赠礼物了。艾克得到了一个桃木刻成的小人儿,小人儿骑在骆驼上。艾克耸了耸肩膀,瞟我的三个碟子。 我把它们摆在玻璃橱后面,象兰问这是什么?我说碟子。象兰用它盛鱼。刷碟子时打碎一个。我把碎片拾起,包好。后来不知是哪个狗东西看上了我的碟子,它们没了。只有碎片、碎片。 象兰买通了两个王八蛋,他们一块儿合计好,把我送进林泉。她在心里判我死刑。我跟查理夫人喝酒的那一会儿,她躺在谁的床上?我看不出那个眼睛歪斜的家伙有什么好。狗男女。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天下第一流的婚姻总是难以进行。狐狸精。不错。 我怀疑所有的不幸,皆因得罪司机。他背后有一手。抽顶级烟,住洋房,非吉兆。象兰对他说了什么,领导才会知道。象兰指天发誓。无奈。司机是我的克星。那小子的一对眼睛像猫头鹰,圆亮,放『射』死光…… 悬崖。抓住一根草一条藤。一个念头决定一生。她走了,小娘儿们坐着波音,钻进云彩。 一辈子苦寻、苦寻、苦寻?问你问自己问小白问眼镜小白这家伙也好久不见……没有别的办法!还不想撞死自己——于是,而且,当然——也就苦寻…… 曾记否?深夜饮酒,撒『尿』长谈?咱们的交情一辈子用不完!我到山上盖孤屋,招呼你去。出家人老年酿酒,遍采野果。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原也不难。那就没人往我脸上打了,没有象兰也没有铁笼子,没有穿白衣服的人,没有凶险的针管。我等你,好兄弟!死亡的消息都是谣传。当然,活着,深山。你以前讲过什么?想一想吧!你的炫耀之地就是我的久居之地。我的酒自己喝一些,分给野物一些。我和野物成亲,夜夜搂紧狐狸。你来时别带家眷——我不接待任何女人。请与小白同行。我要睡了,饮尽最后一滴。公鸡叫了…… 《高山流水》 一 人流与水流的方向常常是一致的,起码在这个半岛上是这样。每到了闲散的季节,比如在冬天或初秋,就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走下丘陵,一直走向海滨平原。这些人去寻找崭新的生活和可能的幸福,沿着山谷走下来,往前追赶,溪水奔流的方向就是他们的方向。从那个大山的分水岭开始,溪水分别流向东南与西北。开始只是一些小溪,渐渐形成一个细密的水网,纵横交织。除非是极其干旱的年头,它们很难干涸,总是滋润出一丛丛茂密的绿草。最后形成了几条粗壮的支流,向北流淌,即形成了有名的芦青河和界河、栾河。在分水线以南,差不多是相似的一些细小的溪流,形成了注入南海的林河和白河。那些奔涌而下的人群,自古以来就是顺着河流往前的,水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就这样一直走向了平原、走向了海边。 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他们从流浪者口中探听天海的消息,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大海的真正模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人,都是大山里特别野『性』不安的家伙,他们的一生是完全不同的,这辈子会像河水一样流淌不止——一开始是小伙子,后来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再后来连女人也跟上走了。这支男女混杂的队伍像水流,一涌出山口就在平原上漫开来,纷纷四散。他们一边打工一边走,到了夜晚找不到东家安歇,就会睡在草窝里,睡在干涸的沟底或高秆作物间。一年一年过去,这种游『荡』的生活成为他们固定的节日。在田野上,只要看到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小村的人就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准备干些什么。他们一般来讲都是些规矩人,从来不做平原人不喜欢的事情。在这些流浪人眼里,平原上遍地黄金,总有一天会寻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美好结局。他们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口袋,盛了各种晒干的吃物。这样一直等到有机会返回大山,口袋里的东西都不会变质。所以他们再辛苦也要把它们背回去,再沉重也要扛在肩上。 记忆里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仍然没有完结,只不过稍稍改变了一下头尾和情节。一个在野外过久了的人或有这样的经验:河水偶尔也会倒流,会由低向高流去。奇怪吗?不,在风高浪急的涨『潮』期,河湾里的水就会凭借巨大的浪涌逆流倒灌,使大河里的一些淡水鱼远远地逃开。这样直到咆哮的大海平静下来的时候,河水才会慢慢复原,沿着原来的路径流回海湾。 眼下平原上的人群就像倒灌的河水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然后一直向着高处奔涌。我一路上常常惊讶地看着这些背负沉重的赶路人,想从他们默默的神情上揣『摸』出一点什么。这些走在沟边和田野小路上的人,有的说不定就来自鼓额的那个村庄。我几次走近他们询问是不是小村里的人,结果都有点失望。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叫“柳棍”的村庄,但的确是平原人。 这些人到山区打工的原因都差不多:土地干旱荒芜、沉陷和污染、被各种集团占据等等,反正是田园凋敝。而这些年丘陵和山地一带却热闹起来,那里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矿藏——过去无力开采或不许开采,现在则是一片繁忙景象。山里已经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矿井和采矿场。由于这些矿藏分布得极不均匀,所以那些没有矿藏的村庄就非常窘迫,仍要像过去一样依赖贫瘠的山地,或者像平原人一样外出打工。进山后很容易发现,山区村庄的贫富悬殊程度令人吃惊:有的村庄已经开始兴建一幢幢的两层小楼,而且正在有计划地抛弃那些河滩和山隙里的祖居石屋。看上去很像“山村别墅”的一幢幢小楼令人眼前一亮——当看到与之相距不远的另一片寒酸小屋时,又会使人心生悲凉。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采矿场,那儿坐了一些头上捆了一条脏脏的布巾、用锤子一下下砸着矿石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他们手上差不多都有被锤子击伤的疤痕。富裕的山村里跑出来的大狗,像一匹匹小马似的肥壮,油亮亮的,脖颈高昂,头颅上两只尖耳直立着,双目炯炯。它们在采矿场上奔来跑去、阵阵嗥叫…… 我经过的这道山谷十分熟悉,它离砧山山脉还有四十多公里,时下望去已经有点面目全非了。这一地区的岩浆岩活动频繁,具有多期旋回的特点。往西延伸的这道山谷主要为花岗岩,侵入早,规模大;从谷岸陡峭部分的『露』出可以看到岩石成块状、片麻状构造,为中粗粒、中细粒黑云母花岗岩。这种矿体往往与金矿的关系密切,所以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为金子疯『迷』。其实这里的岩石含金量极低,可即便这样,也总算让山里人有了发财的门径,因为劳动力太廉价了。近年来的采金业除了集体经营之外,一些个体采金设备极其简陋,大半还要使用兽力人工碾粉和碎石。提炼金子的办法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仍要使用氰化物,所以一直被严令禁止。但还是不断出现严重的氰化物伤害事故。更可怕的是氰化物污染水源——因为这里处于分水岭以北,所有的溪水都要流入河谷,在雨季一齐汇拢到丘陵北部大大小小的水库里——平原地区几条着名的河流、海湾都受到了污染。除了金矿而外,这条山谷还分布有石英石矿、滑石矿等。 矿石已经被采『乱』了,所有权也异常复杂,公采私采、国家集体,都搅混在了一块儿。执法部门怎么也没法把它们从头理顺。大概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管理更为艰难的工作了。与我曾经去过的砧山山脉以西的富矿区不同,这里主要是『露』天开采;而西部的一些矿藏要深入地表上百米,最深的七八百米——那里活动着一些专门打洞子的队伍,俗称“敢死队”。而这里只要用锤子和钢钎在岩石上打孔,然后装上黄『色』炸『药』就成。山岭上一处又一处显赫的大坑都是淘金者炸出来的。在植被很好的山坡上,常常会看到炸开的一个个大坑,四周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绿『色』的草皮被石块和黄土翻压在下边…… 二 山里人有了金子也就有了一切。他们认为过去几十年里真是蠢极了——虽然那时也在频频放炮开山,可不是为了采金,而是为了修整农田。他们像绣花一样把那些梯田围上了整齐的石堰,耗去了多少人力财力,换来的却只有贫穷。眼下为了找金子,很久以前精心砌好的那些石堰,还有灌溉渠网,都被拆毁砸烂了。 我在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奔走,身上的背囊常常使他们好奇。许多人把我当成了地质勘探队的:在金矿规划初期,这里常有戴着太阳帽和黑眼镜,背着这样一个大背囊的人走来走去。打听了一下让我吃惊不小,那些地质人有的就来自我的母校!他们咿咿呀呀讲出一些奇怪的故事—— “说起来没人信,从那个学校里来了个戴眼镜的老师,手指老长,会弹钢琴——人家不笑不说话,文明哩。可就是这家伙把村头的闺女给拐跑了……” 我听下去才搞明白,原来那个领队是一位青年讲师,住在村头的家里,这个村头家里很有钱,共两座房子,其中的一座是二层小楼。他们把楼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这位教师住,一月之后村头的闺女竟然与他私奔了:眼下学校和村头都在找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你看看,这么好的一份家产!这个贼丫头连万贯家财也不要了,一尥蹄子跑了,真是『色』力大过天哪!” 我觉得最后一句说得有意思极了。不过那个教师失去了一份职业也怪可惜的。可见这个村头的闺女一定别具魅力——那所享有盛名的地质学院有多少女孩子,他竟会跑这么远来寻一个山沟里的姑娘。爱情令人『迷』『惑』。 “狗东西,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来祸害咱庄稼人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边抹着鼻子一边讲,不知不觉火气上来,砸石子的锤用过了力,把砧石也砸裂了。 河谷两旁的梯田在这一带称得上是最好的土地,可这会儿上面的庄稼又瘦又小。田里没有多少人做活,显然这些土地基本上被遗弃了。过去山里人会把每一棵庄稼照料得无微不至,得到的却是一份艰难的日子——令人悲哀的一个事实是,有时候庄稼人也会厌弃土地。山坡高处那些被地堰围成一块一块的梯田都属于褐土,它们大半都是薄层粗骨褐土或淋溶褐土,不太适于耕作。在钙质岩丘陵顶部,这种土质是最多的,可是他们硬是花去了几十年的时间,用汗水将其浸润得变了模样:把捡不完的砾石倒进河心,把山下的肥料担上来,最后竟然可以在上面播种麦子和玉米了!可惜就是这些人,现在回过头把那些当年花了无数血汗、费尽时日垒好的石堰统统毁掉了……雨天来临,梯田上几尺厚的泥土开始顺流而下,一直泄进下游的河道,再由日夜不息的河水把它们送进河湾、送进大海…… 从平原上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分长短期两种。长工的生活稍稍得到了改善,散居在山沟的村子中;短工只好自己动手,在工地附近用秸秆搭一些铺子。他们一般都带来了自己的家口,把家中最常用的东西也如数携来,如风箱、大铁锅,以及面粉和瓜干等等。草铺旁边还开垦了一些小片菜地,种了菠菜、韭菜、萝卜等。 我沿着一条崖畔的窄窄小路往东南方走去。整整走了半天,中午时分稍作休息,下午接着赶路。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又看到了一些稀稀落落搭在河谷流沙上的铺子,心里一阵高兴。 我在这里开始了逐一询问,令我惊喜的是,这里终于有了那片平原上的人——有的竟然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村庄的人!他们喊着:“柳棍,那是我们庄啦!” 当我问起鼓额一家时,有人喊着:“天,这一家子早走了,跟上几大家子一块儿走哩。” 我的语气急切起来:“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伸手指着西边苍苍茫茫的大山——那是险峻的砧山山脉,“早翻过大山了!大概往远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为钱嘛。山那边有南方来的淘金队,那里招做杂活的人。谁都留不住他们……” 我半晌不语。 “你是他家亲戚吗?城里亲戚?” “是的……” 我这会儿心里盘算着是否翻过砧山山脉——那可能要花费许多时间,从这里翻山后再进入采矿区,至少也需要七八天吧。看来此行只好先停下来,我要从这儿折回了——需要去完成此行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找到小白和老健他们……而后我会把园子里的一切稍作安置,寻一个更充裕的时间再去大山西部。 三 下面的一段路程让人既谨慎又兴奋。我在心里忍不住念叨起几个人的名字,不知分别以来,小白几个人是怎样度过这段日子的?我和朋友们没有他们的任何音讯,因为各种联系方式已经切断,彼此真的成为一个个孤岛。他们也未必知道我后来的处境……整个事件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了结的,我一直在想如何凭借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力量,来援助这些无辜者;我不信如此的不义和黑暗竟可以长存下去。我见到小白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商量整个计划:从哪里着手、怎样开始?一切都不能贸然行事,不能有一点莽撞——在这些方面小白应该是一个经验丰富、十分沉着的人。我甚至想过,目前他与朋友的处境,或许也是他早已预料的一个结果、一个过程?因为在长期的交往当中让我深有感触的是,小白虽然在年龄上小于我,但在某些方面已经拥有相当复杂的经验,有着并不单薄的阅历,有着相当严整的判断和运筹能力。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他的下一步决定,特别是——我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 我一直牢牢记住了分手那一天的情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让我一定要在事态平稳一段时间再去那个地方。可我担心这些日子如果拖得太长,他是否还会待在那里?他一旦离开我就无从找到,我们再要见面也只能是他设法找我——这样就会冒更大的风险。我在想老疙对我的提醒,我必须谨慎至极。我甚至从城里返回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只去探望过三先生和他的跟包。我一遍遍咀嚼跟包的故事,以此来安慰自己,抵御着难言的悲伤和寂寥。煞神老母和乌坶王的幽灵就在平原上徘徊,现代人竟然不得不与他们共舞——我在长长的跋涉中常常陷入这样的默想,忍住心底泛上来的阵阵惊讶。 从山地丘陵和平原的交界处——芦青河西岸往南二十华里有一个镇子,镇子东南有一个“草炭厂”。所谓的“草炭”即是将废弃的作物秸秆之类粉碎沤制,做园林种植业所需要的底肥和基料。小白在那里有一个叫“长闩”的技术员朋友,自己的公开身份是对方的合作伙伴兼技术同行,所以以前在那里不事声张地待过许多次。这次草炭厂即是小白所选择的第一个滞留点。一般情况下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抵达了那个镇子,然后就直奔草炭厂了。当我远远地看见那一片低矮的厂房、听到隆隆的机器声时,心里真有点按捺不住。我为即将到来的相会而兴奋。那种心绪真是难以表述。 进厂后直接找“长闩”,有人就把我引到一个面『色』黢黑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前。他正一下下咬着一根甘蔗样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甜高粱秸。他加紧咀嚼了几口,吐出一口口渣屑,等引我进来的人走开后才问:“找我?”我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想见一下小白。”“他嘛……嗯,我们没有这么个人啊。”我看看旁边——一个人正推着一辆手推车匆匆走过。待那人走远,我说:“我是他的朋友,姓宁,与他约好的。” “长闩”不再说话,把我领到一旁,从一条小胡同里拐进一个小院。这里由几幢青石做基的黑瓦泥墙围起来,很隐秘的样子,惟一的不好处是噪音稍大。我想即便习惯了这种环境,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也不是一件易事。我们进了最边角的一间,进门后立刻合上门扇——原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小白了,谁知道黑乎乎的屋子里空无一人。“长闩”拉开窗帘,这才让我看清小屋里的炕、小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架。凭直感,这是小白的屋子!我问:“人呢?” “长闩”一声不吭,只从炕席子下边『摸』出一个信封。 我急急打开,只见一张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这里太吵了。和那个村子一样吵。我得换个地方住了。还记得你讲过的那个夜晚遇见鬼的故事?那个老太婆?常常想到那儿,真有意思!再见!” 我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迷』茫。显然,这里面埋下了玄机,藏下了暗语。显而易见的是,这里并非是什么噪音的问题,而是那个集团或者刀脸的人盯上了这里——他害怕这封信落到那些人手里,同时又因为“长闩”并不认识我,为了牢靠稳妥,也只有写下这样一封信——这样即便别人看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由此带来的最大困境是,我自己一时也弄不懂这其中的意思了。我问“长闩”:“小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直在看我的背囊,听了我的话像刚刚醒过神来似的:“唔,他嘛,他早就走了呀。” 我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又翻看小书架上所剩无几的书。奇怪的是这些书全都是市场上绝迹的、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读物或文学类书籍。它们陈旧的封面,特殊的气息,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久远的年代,那种如梦似幻的感受在心头一闪而过……我又一次问“长闩”:“他走前说了什么?没留下什么话吧?” “长闩”摇头:“他只说把这封信交给你,你一看就知道了。” 可我无数次地看着,还是不知道。 《老酒肴》 一 煞神老母让秃头老雕捎信给乌坶王,说把那个老酒肴快快差来吧,带上浑身的武艺和家巴什儿,这回有了他的用武之地。这边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美酒,越有劲儿越好,越多越好,酿出一坛又一坛,醉死一个算一个。乌坶王把呼呼大睡的老酒肴揪起来,说快跟上本王去东边造酒去——限半天时间收拾好各种物件,什么酒曲漏子大口罐。老酒肴搓着眼打个哈欠说:“大王这就用不着了,东边是忒富庶地方,随地抓一把也比咱这边好东西多,咱空着两手去就得。” 老酒肴跟上乌坶王朝行夜宿,骑了飞驴,没有两天就到了东边平原上。乌坶王凭嗅觉也找得到煞神老母,因为她急躁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海龟粪一样的气味。飞虫一团团迎着这股气味拥去,乌坶王就追赶着它们往前。到了一片密密的林子里,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和憨螈的窝:那是搭在棘丛中间、大树桠下边的一团黑乌乌的东西,远看就像巨型蜂巢或某种怪鸟的大窝。走近后,见他们母子俩坐在窝里,只『露』出两个后头:一团『乱』蓬蓬的红草球,一个长了稀拉黑『毛』的半秃瓢。他拍拍巴掌,他们就回过头来——老酒肴立刻吓得昏了过去。乌坶王顾不得他,只叫了几声煞神老母。窝里的人一先一后蹿出来。憨螈巨大的身量让乌坶王吃了一惊,他指一指问煞神老母:“这是什么凶悍物件?”她笑笑:“说哪搭了,这是我孩儿。”“狗日的,生出这么一大泼物!” 两个人正说话,憨螈却专心研究趴在地上的人,先把他翻转身子,又伸手揪下了他的裤子。憨螈凑上去看了看,扫兴地蹲在一边。煞神老母对乌坶王说:“不要紧,他就这样儿,一天到晚只琢磨男女事儿——他要看看是不是女的。”乌坶王笑了:“还有这等奇物。”说着掀开憨螈的小草裙,见到了一根鳞茎似的东西,“嚯”了一声。 老酒肴的身个只抵常人肩膀那儿,身子粗胖,头发又长,所以从背影上看很像个女人。头上为防风沙扎了一条棕『色』布巾,下身是宽腿半截裤,猛一看就像一条裙子。『露』在衣服外边的皮肤都呈酱『色』,泛着一层油亮。脸庞上没有深皱,顶多五十来岁,五官端正,双眉轻扬,嘴巴窝着。煞神老母端量了一会儿躺在地上的人,问乌坶王:“你领来这个酒墩子油滋滋的,怕是一天到晚喝酒吧?”乌坶王一边点头,一边按住他头上的『穴』位使劲儿转『揉』,“老酒肴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胆子太小。”说话间地上的人活了,吐出一口大气,翻翻眼坐了起来——一转脸又看到了憨螈,“啊呀”一声爬起来就跑,被乌坶王一把揪住:“这就是煞神老母和她孩儿,他们亏待不了你。今后就好生造酒吧,有力气尽使出来!” 老酒肴吸着凉气,不断地斜眼去瞥憨螈。煞神老母抚『摸』着为他压惊:“别害怕,我孩儿身大力不亏,平原上有谁敢欺负你,你找他说就是。还有,搬搬扛扛那些力气活儿你就找他,自己动动嘴儿就行。” 老酒肴一会儿蹲一会儿站,四下寻『摸』起来。 乌坶王对煞神老母说:这个人就是这样儿,每到一地都得四下里看看找找,就地取材,遇上什么就使什么,没有什么不能造酒的。煞神老母不信:“咱可不信,沙子也能造酒?石头也能造酒?”乌坶王说:“你以为怎么?”正说着憨螈放了个吓人的屁。煞神老母说:“屁也能造酒?”乌坶王点头:“你以为怎么?” 老酒肴紧了紧裤带,又把腿脚扎了扎,甩着两只短臂四下走了起来。他随手捡来一些植物叶子、五颜六『色』的石头、树根树皮、草籽之类,东张西望。这样一连两天过去,杂七杂八的东西积了一堆。他还是没有停歇,继续往北往东游逛,看到了大海和大河,就跳进去洗了个澡,回来时肩上还扛了一些蒲草和海蜊子皮。所有这些东西都码在一块儿。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就是这些物件了,它们要用来造酒。煞神老母愣着神儿,恣得大喊:“憨螈我孩儿快些去找,就这些东西哩!” 老酒肴动手捏起了坛坛罐罐,然后点火烧制起来。他三天就制好了家什,又开始搭起一溜草棚,告诉说:“这叫酒坊。”煞神老母问:“以前都听说用粮食造酒。”老酒肴说:“对呀,那倒是好哩!我在大漠里穷惯了,忘了这搭子事!”煞神老母拍手,然后喊来一些两眼尖尖的野物,吩咐说:“快去周边村子搬来高粱和薯干、南瓜和芋头!”这些东西半天就堆在了脚边,有一人多高。老酒肴高兴得跳了起来,喊着: “大王啊,煞神老母啊,你们就等着喝好酒吧!” 煞神老母恨不得立刻就能怀拥酒坛。她将老酒肴一把揽到怀里,又搓又『揉』,还亲了一下他的脑门。老酒肴哎哟哎哟直叫,说咱喜死了。“你赶明儿就得给我拾掇出一些酒来!”她盯住他的脑门,又狠狠吮了一口。一块紫『色』的印痕凸起来。老酒肴痛得哭了。乌坶王想起什么,牵过飞驴,从褡袢里解下酒囊给她解馋……煞神老母喝过了酒,快活地冲着老酒肴大叫:你这个头上包土布的家伙啊,快快忙活起来吧,俺就等着你捣鼓出一坛坛美酒哩!事成那天,俺要封你个“一品酒王”…… 老酒肴一听到“一品”两个字,眼都直了。 一溜草棚里的坛坛罐罐下边都架起火来。烟气缭绕,臭气熏天。煞神老母叫道:“日你妈酒香怎么变成了臭气?”老酒肴答:“贵老母有所不知啊,这是刚刚熬炼哩,先熬去俗臭,才能『露』出真香。这里面有蒲根、柳树根、鬼姜和地瓜,还有淘洗了十二遍的河卵石、深井里的黄金泥、鹌鹑蛋、狗宝蟾蜍鞭……”“慢着,什么是‘鞭’?”煞神老母愣着神。乌坶王赶忙答:“哦咦,这是他们酿酒人的行话,‘鞭’嘛,就指我们大老爷们才有的东西。”煞神老母眨巴眨巴眼:“明白了。这里面的学问可真大。” 二 一连熬了三天三夜,老酒肴眼都没合。第四天一早他实在抵不住了,两腿一伸就呼呼大睡起来。煞神老母急了,上前要把他揪起来:“酒坊里烟熏火燎的,他不盯紧还不全完了?”乌坶王拦住她:“惊不得惊不得,你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他让瞌睡虫缠住了,非睡不可。”“那酒坊怎么办啊?”“你等着看就是。” 煞神老母和乌坶王大气不出地蹲在一边。这样过了片刻,只见地上打着鼾的老酒肴摇摇晃晃站起来,像踩在云彩上一样,端起水罐进了酒坊。他在酒坊里忙着,在白气里钻进钻出,『摸』『摸』索索,鼾声如雷。煞神老母凑近了,见他大睁着两眼,就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悠,他像没看见一样。乌坶王小声对她说:“他正睡呢,他这是在梦里给咱干活。” 整整两天两夜,老酒肴鼾声越打越响,人却一刻未停下忙活。煞神老母还是不放心,和憨螈轮换休息,盯着他干活。他们发现老酒肴虽然打着鼾,却能一丝不差地绕过地上的炭火、水坑,还不时地端起酒舀子品酒,再把接满的酒倒进小口罐里——扬勺过顶,让细细的酒线拉出一道弧形,一滴不少地落进罐子里。他打着鼾扒拉酒糟、扛袋子,还打着鼾撒『尿』。 第三天黎明,老酒肴从酒坊出来,一仰身子躺下了,鼾声立刻小了许多,也均匀了许多。煞神老母问乌坶王:“这可怎么办?”乌坶王说:“不要紧。只要造酒都是这样哩。你想想,又没有谁能替换他,酒坊里开了锅又停不下,他不边睡边干又能怎么办?”“要这会儿酒坊里出了麻烦怎么办?”“不会。他睡着了心里也有数——这是躺下歇息的空当儿,就好比干活的人累了抽袋烟。”他们说着话,憨螈就凑过来。乌坶王掀开草裙看着,用一根木棍挑起那根鳞茎,憨螈就恼怒地发出一声:“哞——”接着双目圆睁,牙齿频频磕碰。乌坶王赶紧扔了木棍。煞神老母呵斥他:“敢跟大王龇牙咧嘴?神将战混沌那会儿你爹还是条虫哩,别说你了……”憨螈垂着头离开了。 第四天老酒肴的鼾声一停,乌坶王马上对煞神老母说一句:“成了。”只见老酒肴这会儿反复搓眼,连连叫着“啊呀好睡”,挽起袖子,又把头上的粗布扎紧一下,大步往酒坊里走去。三个人都跟在后边。老酒肴喊着“起酒”,把一溜二十几个罐子都一字排开,然后将桦树皮做成的流子对准它们,像野猪撒『尿』似的,哗啦啦响成一片。从早晨到正午,二十几个罐子全都装满,又用黏土封口,让憨螈扛上,埋到了深深的沙坑里。 “都埋了,那咱们喝什么?”煞神老母问。 “不用急,只要起酒了,就有一场好喝!”乌坶王说。 正在他们说话时,老酒肴在酒坊里扑嗒一声趴下了,鼻子“蓬蓬”响着,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嗅着。嗅了一会儿,他将散落地上的一层酒糟扒开,像狗从土里掘一块埋藏的骨头似的,把沙土扬起了很高,有几次还扬到了周边三个人的脸上。这样折腾了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拱出酒坊时肩上扛了一个半大的罐子,罐子上有一个树皮做成的塞子。他砰一下将罐子放在他们跟前说:“喝!” 煞神老母看看面前的罐子,一脸茫然。 乌坶王说:“这是‘酒底子’,是一场酒里最醇的一罐哩!专门留着起酒以后咱们大喝哩……” 乌坶王伸手揪掉了塞子,一股冲人的酒香扑面而来。憨螈从生下来还没沾过一滴酒,这会儿被一股特别的气息给吸得牢牢地趴在罐边。煞神老母用大泥碗接了满满一碗,吮一小口,咂了咂,嘴巴一窝,像是要哭的样子:“老天爷这才是酒哪!这真是馋死人不偿命啊!”说完一仰脖子饮下,呼呼吐出一口长气,快活得翻出了眼白。 乌坶王和憨螈都不吱一声地饮着。老酒肴则取一个小碗,蹲在一边细细品尝起来。 他们喝酒的这一会儿,四周的林子里都有一些眼睛往这边望。原来所有的野物都被酒香给熏出来了,它们大大小小的鼻子一阵抽搐,发出“吠吠”的声音。只是这四个人专心喝酒,没有一个发现凑近的野物。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那个罐子已经空了。四个人倒在火红的晚霞里,只出气儿,像死了一样。这场大醉要持续一夜,第二天太阳出来之前没有一个会苏醒。 所有的野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它们也想尝尝这神秘的『液』体,只不过没胆子过去。其中的一只老羊理理胡子说:“这四个人不是睡着了,那是醉倒了,也就是说他们这会儿管不着咱们了。”它的话令其他野物将信将疑。兔子王为了证实老羊的话不是妄言,就用一根树条远远地捅了几下憨螈和乌坶王,发现他们真的没有反应。它们呼一下蹿出,扳起地上的罐子又吮又『舔』。一点点余酒。香。野物酒量极小,所以它们竟然都醉醺醺的了。它们扛着完全干净的罐子跳了一会儿,然后一抛,又试着踩了踩四个人的后背。兔子王说:“他们平时作威作福,谁敢说他们一句、动他们一下!瞧这会儿,咱就是杀了他们,他们也没辙!”老羊说:“那是当然了。他们人这种东西,‘酒醉如山倒’!”兔子王说:“你说得不对,是‘病来如山倒’。”老羊捋捋胡子:“一样,其实醉了,也就等于病了。” 三 太阳升至半空,老酒肴最先一个醒来。接上是憨螈、煞神老母、乌坶王。煞神老母第一个发现了大家身上的野物蹄印,又看看空中的太阳,这才知道昏睡了不少时候。她笑着:“夜里它们没把咱一口口嚼巴了,也算天大的福分。啊呀舒坦。”她看着乌坶王,一口发紫的牙龈『露』出来:“有了这样好酒,还愁大事不成?美夜叉也好,别的什么物件也好,他们沾酒就醉。剩下的事就该咱们放手折腾了不是?你就等着看老娘我的吧……” 憨螈因为喝了一场好酒,一下就上了瘾,瞅个空子就要去扒那二十个大酒罐。开始几次被煞神老母喝住,再后来酒瘾泛上来,劲头大得不得了,所有人都拦不住。正在焦急时候,老酒肴献上一计:让他喝,等他醉倒时再绑起来。果然,憨螈一口气喝了个烂醉,摇摇晃晃一倒地,几个人就拥上去把他绑了。他们把他绑在一棵最粗的大橡树上,这样即便醒来也挣不脱——一般的树木经他三摇两摇就连根拔起来了。老酒肴说:这个人可得好好看住,不经过三个月亮天、三个日头天,这酒罐无论如何不能出土。为了保险,煞神老母在儿子醒来前,又特意用一根桑树根将他的鳞茎悬在了树枝上——这样他只要挣跳就会疼得啊啊叫。 一切妥当之后,静等圆月之夜。第五天大月亮总算爬上来了,煞神老母泪花闪闪。憨螈醒来后,他们只往他嘴里抹一点地瓜糊糊什么的,不敢解开。他果然大喊大叫,有一次蹿跳得太急,鳞茎给拉疼了,就再也不敢狂了。这样六天过去,二十个酒罐就要出土了。三个人不敢让憨螈帮忙,只好一块儿费劲地弄出来。煞神老母扑打着身上的沙土说:“这回该让咱喝个痛快吧?”乌坶王指指老酒肴:“听他哩。” 老酒肴把头上的土布抹下来:“老母啊,这二十罐都是母酒——有它就能生出更多好酒。你要它们更好喝、更对一些人的脾『性』口味,就得配成几种不同的酒。一种人喝一种酒,那时一口顶两口,才来劲儿哩……” “几种什么酒?” “俺主人喝的是‘大王酒’;您老喝的是‘五毒酒’;憨螈喝的是‘铁鞭酒’;送给上边的要是‘宫廷酒’;一般人最想喝‘欢喜酒’……” 煞神老母听得眯了眼,似有所悟,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皱起眉头问:“你这小鳖虫子说得也是,老娘我听了怪对劲儿;不过这么花花黧黧一大坨子,得费去多少辰光呀?你要让我等白了头发不成!” 老酒肴咂咂嘴,吱溜溜吸着口水:“这倒好办,先配出‘五毒酒’和‘铁鞭酒’,让你娘儿俩火刺辣辣的先喝着,剩下的咱慢慢倒腾去——两种酒全弄好也不过是个把礼拜的事儿……” 煞神老母眉开眼笑了:“这小矬子的话我越听越愿听。你好好弄去,等几种酒全收拾好了那天,我去林边村子里揪来个圆脸闺女送你!” 老酒肴赶紧红着脸谢过:“老母,人是各走一经,咱不喜那事儿。” 说完这番话,老酒肴转身取来一个大口袋,一撑袋口,煞神老母见里面全是蝎子蜥蜴毒蛇蜈蚣之类。他将其放在一个大夹板下夹住,下面再用一个汤盆接住。按动夹板时,吱吱尖叫听得人头皮发瘆。血水一滴滴洒了半盆,叫声始停。当他将血水与五毒残肢一起投入熬炼时,煞神老母就问:“你怎么不整个儿熬它?”老酒肴答:“夹板压下去,就取来了杀气,酒会更有劲儿。”煞神老母龇着牙龈吸气,不时地瞥一下乌坶王。 熬炼的五毒『液』汁掺到酒里,再煎上几番,最后用酒糟煨几个时辰,重新埋入沙土。五毒酒眼看着成了。 “铁鞭酒”取鹿鞭、虎鞭、海狗鞭、野猪鞭和野牛鞭,合炖慢煎一夜,然后入酒。其余工序与“五毒酒”同。 “宫廷酒”掺的是橡树上采来的野蜜、『迷』叠香花、无花果、豆蔻、威灵仙、老鼠胡子和野兔子屎。这些东西先要磨细调匀,蒸馏一天一夜,然后放到深井里镇住。待黎明时分太阳未出的当口,再把它们一家伙倾进大酒罐里,慢慢熬炼即成。 “欢喜酒”取的是肉苁蓉、海马、菟丝子、蚕蛾、獐头鼠目和大快朵颐。这所有的原料用一个大陶盆反扣了,放在一口大铁锅里慢慢炖上,灶里点燃的要是雷劈过的桃树枝,看火的要是魑魅魍魉。 “大王酒”则一定要远离花花草草,投放的都是质地坚硬之物:透明的水晶石、浑玉、野猪獠牙、海胆和霹雳火。这一切在煎熬浓烈之时,才能将现成的酒浆倒上去,借着『逼』人的白气和“刺啦”声,倾入事先备好的一勺猞狸眼泪。 最先造好的是“五毒酒”和“铁鞭酒”。煞神老母喝了一口专为自己酿造的酒,品了品,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她大口饮下一碗,双拳抄在胸前,又噗一声将一只空罐捣碎了,一脚踢倒了就近的一棵椴树。 憨螈喝了一碗“铁鞭酒”,腰上的草裙马上飘『荡』起来,眼里渐渐『射』出两道幽幽的绿光,长长的鼻中沟抖个不停。他开始咚咚跺脚,然后发出了一声长嚎。林子里有一种疾风呼啸掠过,接着是一群野物没命地逃窜,四蹄蹭着草尖,发出刷刷的响声。他不知是追赶四蹄野物还是半空里的大鸟,仰着脸,奓开两臂,一跳一蹿地往密林深处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