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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35章
《惟一的逃路》 一 在我离开茅屋的这段时间,斗眼小焕和半语子竟不止一次来过。四哥眯着眼,吸着烟斗对我说:“我告诉他们你一时半晌不回哩,小焕就说:‘那我就到城里去逮他。’” 小焕使用了一个“逮”字,这让我觉得好笑。 “只隔了一天这家伙又来了。他以为我把你藏在什么旮旯里,这次是突然闯进来的,大概就为了让我们没有防备,回来‘逮’你个正着。” 我笑了。这家伙烦人而有趣。 “就是这么个物件,你瞧哩。”四哥唏啦唏啦抽烟,也笑了。 大老婆万蕙看看男人,又把脸转向我:“玛丽也来了,这一回又开了那辆小车。这女娃啊,人倒是俊气,不过眼神儿不对劲儿。” 万蕙的观察力是第一流的。我在心里说:是啊,就是这个“俊气”的姑娘,却怀揣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她正和另一个家伙联手,对我们惨淡经营、濒临绝境的园子张开了血盆大口。瞧吧,这就是一个美女的故事,这真应了某个朋友的话了:这个年头啊,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再有几分姿『色』,你就等着看吧。可怜而浅薄,卑微和下贱,就是这么回事。事实上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地乖戾和险恶,还有廉价和脆弱。目前我已经非常明白,拒绝她也就等于拒绝那个“老总”。尽管这样也许会遭受莫大的损失,招致没完没了的麻烦,可是不这样就会更惨——我们将给连根拔掉。 村头老驼突然也到园子里来了,他的到来使我有点惊奇:他竟然在做与玛丽差不多的一件事,为“老总”当说客来了。 话题刚刚打开,他就扯到了村子西边的那片地:“矿区要包赔咱的地,可咱那上面有点‘小建设儿’……”我知道他是指前些年修建的水渠之类。“不过它们早就没用啦,机井也塌了半截。可总算有东西在嘛。矿区根本不理这个茬,说‘什么小建设儿,一堆破烂石头!’差点没把我气死!” 我听着。我觉得矿区说得没错。 老驼瞥瞥我,大口喘气,拍手:“可就是这些破烂石头,我领着村里人干了一冬一春呢,手都冻裂了。我咬住了牙关,心想:‘日你妈,我这回非咬住你不行’,嗯哼,矿上的头儿秸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真有个艮劲儿。后来我才明白,他和‘老总’暗里好着——这应了那句老话:‘天猫地狗,配成了两口’。唉,最聪明的办法是回头来求‘老总’。结果你猜怎么?‘老总’又拍我的肩膀,又攥咱的手,挤眼拿样儿,那是做暗号哩。他们黑道上的人都这样,有话不明着说,心里是明镜。嘿,到头来真利索啊,谁也不吃亏,村子得了个大数,‘老总’也得了个大数……” “国家丢了一个大数。” 老驼像没听见,吸着烟锅,吸得嗞嗞响,开始给我出主意:“你一个外乡人,里外都没帮衬,什么辙都没有。不求‘老总’,秸子会一口把你吞了,连点骨头渣也不剩。” 老驼瞪的大眼可真吓人。我忍着:“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奢望。他们按规定付给就行。” 老驼不语。我看见他的眼珠突然飞快地活动起来,嘴唇一撇:“老宁兄弟,事情最后也怕揭底啊!” 他这一句话低低的,但十分阴沉。我愣住了。我发现他那张黄黄窄窄的小脸上,所有的皱纹差不多都交成了十字。这使人觉得对方是一个充满了心计的老人。实际上大概也正是如此。我正费解,他开始咂嘴: “你知道,土地这东西,村子上可不能与你一个外乡人买卖啊。这原本不合法哩。” 我一下明白了他所谓的“揭底”是什么意思。一阵愤怒使我无法抑制,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刚开始那会儿我就说要承包这片园子,也提出过买卖的合法『性』——可你说庄稼人才不管这些,一切由你兜着。你说只要有了这张契约也就‘神鬼不怕’!这是你当年的话吧?” 老驼把粗糙的手掌利落地一摆,像割断了眼前的一道游丝:“这倒不用犟哩,因为你我心里如明镜,契约都在。这是咱们倒腾出来的蹊跷物件——只是国家不认哩!国家要揭你的底,你受得了吗?打官司告状?啊呀你胆气怪大,怪大!” 我立刻觉得事情有点严重——这真是糟透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甚至想到了更复杂的一面——玛丽和“老总”几个暗中串通了老驼,那么此刻他就不仅是一个说客,而直接就是一个“利益攸关方”!如果刚才的一番话仅仅是老驼自己的判断也倒罢了,问题在于这极可能是他们一起合计出来的。我想我应该尽快弄明白这一点。想到这里我口气缓和下来,故意说:这事还要您老多帮忙呢,村子严格讲也算我们的上级,希望组织上在关键时刻给予指导和帮助,等等。 老驼听了有些高兴,立刻拍打我的肩膀:“伙计,这就对啦。你看咱都是好心好意的,就该互相提个醒儿。我跟你说的这事儿,不过是摆弄那块地的一些体会,你做也成不做也成,最后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有些事情真是犟不得哩——我年轻时候比你火气还大,那会儿吃亏大哩……” 老驼走后,我陷入了深思。我在从头回味他来到之后说的这番话。我想如果这时玛丽来了,我倒可能与她探讨一些事情。就是说,我开始怀疑自己在最后关头是否挺得住了。事到如今,我真的会让“老总”『插』上一手? 二 四哥咂着烟斗,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心思。我心里想的是那笔赔偿费怎样使用。如果我没有犯傻,那就应该趁早给四哥夫『妇』买下一套房子:一个流浪了多半生的老人,他和老伴起码该有一个窝,以安度晚年。我当然明白他们的后半生因我而耽搁,想起来心里就沉甸甸的。除了那笔赔偿费,我还将使用自己剩下的一点积蓄,为他们最后的日子作好准备——时下里最急迫的就是先买下一套房子。我知道小城西郊正出售商品套房,那应该是一个去处、一个选择了。我把自己的主意藏在心里,但没有说。 第二天我去了小城,直接找到了那个新建小区。在小区里转了半天,觉得这里环境尚好,房子盖得也可以,价钱却不高——比起我居住的那座大城市房价低多了。我需要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盖好的已经大半出售,动作稍慢一点就得等到下一批了。我瞅着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长时间目不转睛。时下横亘在眼前的问题是怎样尽快把购房手续全部办完。这并非什么轻松的事情,因为这个小城与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常常是买主交了钱,房地产商又搞出许多新名堂,使买主难以顺利地拿到产权证——结果最后不是再花上一大笔冤枉钱,就是无限期地等待下去。我必须将一切做得稳妥。 四哥夫『妇』对我这一段的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全无察觉,他以为我仍在为矿区赔偿的事情奔走呢。好不容易办好了按揭手续,我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人一下轻松了许多。这些都暂时搁在心里,那种高兴却很难完全藏得住。 四哥低头吸烟,他的身边是斑虎:它想亲近他,却又被烟味儿呛得躲躲闪闪。四哥偶尔瞥来一眼,目光里满是深长的关切,透着浓浓的温情。我在这个老人身边,心头总是一阵阵发烫。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问的不是土地赔偿的事情,而是小白和老健他们。我心里鲠了一下。我从不想隐瞒四哥任何事情,但关于他们的下落这会儿还是不能吐『露』……“那伙血『性』汉子在熬自己的苦日子啊!我睡不着净想这些人,心里为他们难过。有家不能回啊,谁来帮帮他们?一伙人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躲藏呢……” 小白那封简短的信像出给我的一道谜语,一天破解不了就一天硌着我的心。显然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他了——他和老健几个人肯定是分开的——我心里明白这时与他相见有多么危险,同时也知道集团那些人,还有刀脸一伙,搜寻最急的并不是老健他们,而是小白。这些下流的家伙,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借用了刀脸一伙——其实他们原本就是同类。我一直在留意园子四周的情形、我几次出门是否有人跟踪——我想起老疙的话,从心里感激他的善意提醒。我在城郊小区里转悠的时候,曾发现有几个可疑的人在不远处瞄我,后来又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 无论如何我要设法见到小白。我已经焦思如焚,再也不能拖延了。“那个夜晚的故事”——是的,在这座茅屋、还有那个村子的马棚通铺上,我们相互讲了那么多。我讲述往昔,那些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各种趣事……这会儿一遍遍回忆,仍然想不明白我对他讲的到底是哪一个“夜晚”、哪一个“闹鬼的故事”? 面对沉默的四哥,我几次想把心里的淤积一吐为快,特别是今后的打算,我为他所作的最后安排。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们俩很少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沉默。我发现万蕙在窗前闪了一下,大概刚要进屋,见我们俩在桌前一声不吭地坐着,就离开了。 四哥夫『妇』总要按时到园子里做活,一有时间就给那些仍然活着的葡萄树修枝培土。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往昔岁月,想起那些忙碌的日子。可惜即便真的『操』劳起来,即便我们当年的那一帮人全部归来,也仍然是一场虚幻的热闹。这就是命运,所谓的时运不济——它已经不是某些个体的力量所能扭转,它是无法战胜的厄运。他们令人感动的是:只要在茅屋里待上一天,只要园子里还有一棵树活着,他们就要悉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与他们相处越久越是明白:我的力量,品行,一切的一切,都不配拥有这片美丽的田园——这样想绝不是为了给未来的逃遁寻找一种借口,而是心灵深处的悟想,是瞬间而至的谦卑。 现代人已经没有了救赎之方。心灵倾斜以至于坍塌。我们再也不敢失去某些机缘,不敢放弃。深夜想来,凶狠的诅咒也会是一针强心剂,一记粗粝的提示,让人怦怦心跳。回到屏息静气之时吧,悄悄地靠近仁慈,靠近牺牲……忘不掉一个城里挚友的驳难。那次他喝多了,头脑却非常清醒,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矫饰。他说:“我们这一代长期被英雄主义吸引,简直是疯『迷』;其实眼下需要更多的是坚忍,我们欲罢不能,可又没有勇气……” 我无法忘记,并一直在想他到底说些什么,表演欲?英雄主义?一代人的基因?是的,任何高远的目标一旦成为侈谈,伪君子就有了嬉笑的机会。世界迅速走入下流,教唆者变为英雄,流氓成了导师。娇男猛女嚎出的怪声,黄口小儿编造的奇闻,正像烟雾一样弥漫四方。文明被挫骨扬灰——人类有史以来收获的精神之籽将流散不存,湮灭无声。深邃的思想?严整的探索?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动熄灭和衰减,化进了遗忘之河。 三 就在昨夜无眠的时刻,我一遍遍想啊想啊,终于想起了“那个夜晚”是怎么一回事……我似乎可以确认——不,我真的确认了它在哪里!我告诉四哥:我要去找鼓额了,这次一定要找到她——然后还要找到武早。其实我始终隐瞒了的一个人就是小白,我急于见到的恰恰是他……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四哥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想他可能仍旧担心,担心我离去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至最后一去不归,从此消失,走开。我说:“四哥,等这一切过去,等我们能够好好喘一口气的时候,咱们还要像过去一样,携着一壶酒到处去走,痛痛快快地走上一场啊——咱多久没有这样了!” “你自己走吧,我走了快一辈子了,走不动了。” 我心里沉沉的。白发苍苍的四哥啊,难道你就这么老了吗?难道我们一起在芦青河两岸那种来复奔走,那种自由流畅的岁月,真的永远成为过去? 自己走,是的,永远是一个人……这是他年轻时候说过的话,我至今记得。我真想告诉四哥,告诉这个流浪的导师:本来我上一次就应该直接翻越砧山去找鼓额,只是时间太紧了,我还要急急地往回赶——我心里挂念着多少事情,我心里有一把火,一把忧伤的火,这火是为他、为他们,也是为你而燃啊!这会儿好多了,我们终于在那个小城西郊的小区里有了一把钥匙,它这会儿已经被我攥在了手里,我将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你。这是长时间以来惟一让我高兴的事情。 “不要紧,园子里有我哩,你放心走吧。” 我开始整理行囊……四哥又说:“这回你可一准要找到她,找不到就别回哩!” 是的……一次寻找,却更像一次出逃——焦烦不安,愤懑低回,撞击和投掷,困兽之吼,都等待我在匍匐大地的那一刻一丝丝消融……如果没有一个小白,没有鼓额和武早他们,我就能安稳地待在这个茅屋里吗?我无法回答……我知道,对我来说,大山和莽野真的埋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 《那个夜晚》 一 尽管这次远行得到了四哥夫『妇』的首肯和鼓励,我还是无法走得从容,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幸福的漫游感。在地质学院读书时,假日里我自己或相约一两个伙伴,带着一把地质锤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开始了在大山和原野上的奔走——那时候简直不知疲劳,一路都兴冲冲的。我们每个人打扮得都多多少少像一个游侠,追求一种引以自傲的浪漫精神。我们当时怎么也不知道、也很少去想自己这一生将如何打发,只知道给水壶灌满了水,进入灌木丛生的地带给自己打上裹腿。初学打裹腿的情景让人难忘……有一次我们还跟上一位老师到苏北去看一条大断裂带——那是一条有名的大断裂,后来我曾经有机会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观察过它……老师是个美男子,那一年四十多岁,第一次带领我们作实地考察。我敢说一定有人在偷偷地爱他。他温厚而冷漠,机智又随和,那种随和与温厚的背后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点什么。他有可能成为第一流的学者,这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弟子眼里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认识他的爱人,她的一张脸长得又扁又大,外号叫“蒲扇”。师母的样子连我们做学生的也不敢恭维。可就是这个“蒲扇”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幸福。他们一有时间就手挽手地在校园的林荫大路上散步……关于老师的故事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去年五月份传来了他的可怕消息:他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死的前一个月还在野外考察的帐篷里…… 往年的这个季节,我们的园子总是进入最繁忙的日子。那时我们的其他工作都要停下来,全部人马投入采收前的准备。后来还要忙着榨葡萄汁,因为我们有了自己的榨汁厂和酒厂。那时我记得自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夜晚想爬上土炕睡觉,可是手按在炕沿上怎么也动不了——鼓额在窗外看见了就嘻嘻笑;有一次她甚至停止了笑声,跑进来用力地往上推拥我……海边上的这种大炕别处罕见,它宽阔而高大,一个年迈之人往往要很费力地爬上爬下。那些秋天让我累得每个骨节都疼,却赢来了舒服的睡眠。睡得像死人,什么都不知道,一种彻底的休息。我这一生中,大概只有小时候在山里奔波的野外有过这样的沉睡。汗水真的从里到外把人洗刷了一遍,让我变得轻松而洁净。那样的秋天哪,它真的使我自信、结实,满眼都是愉悦。可是如今,在同一个季节里,我却沿着平原上窄窄的泥路往前追赶,行『色』匆匆…… 我要寻找的人在一种漂泊不定的旅途中,危机四伏。见不到他们我就无法安宁。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我们的两手紧握而后分开,然后再也没有相见……这是一次匆促的追寻,一次命运的约会。这种感念只要让人稍稍触动,心底就会泛起一种久违的激动。 跨过芦青河之前,沿着河堤一直往南、然后再折向西南,只需三天的时间就可以翻越砧山。那样就可以较快地到达那个矿区。可是我这会儿急切奔赴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它的名字叫——“那个夜晚”,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址,一片月『色』笼罩之地。那个地方是我在一天夜里失眠时与小白谈到的,当时他饶有兴味地听着,显然是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当时我想,是的,这个真实的经历对于一个自小在城里长大的人而言,的确是『迷』人和有趣的。它最为吸引人的方面,就在于是我的亲身经历。 穿越在河两岸这些村庄和沙丘链之间,不由得又想起以前的那种生活——一边走一边记录途经的地形地貌、植物和动物,而且还要时不时地采集植物标本。这些标本以前搞了很多,制了很多卡片,已经积起了很大的一堆,放在那个『逼』仄的住处。梅子把它们看得十分珍贵,尽管我们那个小窝连放衣裳的地方都没有,她还是尽可能地归拢好,对其奉若神圣……我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学生时期的那种缜密和严整以及那个时代所独有的热情了。我只想一丝一丝、悄悄地把什么恢复起来,把各种忧心和渴望消融在一些琐细的,然而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当中。这样坚持下来很难——我只是走着看着,只是一个旁观者和目击者。我再也没有了那份耐心和恒力,没法把一切真实抓到手里。我只是在心里重复:我看到了,我记住了……如此而已。我同时还告诫自己:假若今生有充裕的时间,我将把这片平原和丘陵的一切都好好地记录下来、让一切仔细清晰——那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因为这块土地已经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故,并且是越变越快,再用不了多久就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了。如今真的需要为未来“作证”,需要留下我们的证词和证言呢? “那个夜晚”包含的是那么多!我对自己的挚友深情地回忆着十几岁所看到的大海、海滩上的沙岗、杂树林、河流——它们与现在几乎完全不同。沙岭挪位,大海变『色』,连海湾的弧线也发生了变化;树木消失,生灵死灭……总之一切都在变化和消亡——既然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这种改变,那么,就相信和依赖你自己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手吧!你该记下来、刻下来——有了这样的人,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对所有的一切感到无比厌烦、忍到了一个极数,对我们的过去有着刻骨铭心的追念时,就可以按照这一份记录去重新复制…… 这是令人浑身灼热的一个念想,它甚至要用力压抑这份冲动——抬眼望去,蓝天上有一只苍鹰,它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空中。它在俯视大地。这苍鹰一定看到了大地上的一切。如果它阅历深广的话,那么它将看到一幅与以往大为不同的图景……百灵鸟像过去那样上下翻飞,发出了莫名其妙的歌唱。百灵不是一种焦躁的鸟,就是浅薄的鸟,它总是一声连一声地歌唱。这里最常见的是灰喜鹊、麻雀,还有一些没有离去的夏候鸟,有燕子、夜莺、黄鹂,偶尔还能够看到几只红脚隼。往年这时候很容易看到灰鹭和池鹭,还有金腰燕。可是这回我一次也没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杂树林子里本来有很多小动物,像狐、黄鼬、草獾等等,几乎每次走到林子内部都能够看到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凶猛的豹猫、漂亮的花面狸。而眼下这里只有为数不多的草兔了——矿区的人发明了一种奇怪的狩猎方法,他们在深夜用上了强光聚焦灯和双筒猎枪:在超亮的灯光下兔子吓得一动不动,于是杀手就可以从容地开枪,常常是一个多小时即可以捕杀四五十只兔子,然后赶在早市上卖掉。那些串乡收购兔皮的人随处可见,有的竟来自遥远的南方。 这片泥土上的庄稼大概是多年来最可怜的一茬了,长得高矮不一,有的地方正成片地枯死。玉米长得稀稀落落。记忆中,这无边的玉米田曾经墨绿油亮『逼』人——在田边歇息时,抚『摸』着它们粗壮的根茎,常常让人有一种惊异的感动:那像龙爪一样的根抵有力地抓住了一块土壤,长长的叶片像锋利的长刀,上面的丝络发着银光;无数的红缨播散出西瓜似的甜丝丝的香味,小孩牙齿一样的籽粒胀开了苞皮,真像一个娃娃咧嘴在笑……眼下这一切都没有了——它们无精打采,好像在昏睡中挨着所剩无几的时光。田间地头,只要看一眼那些茂长的藜科植物、盐角草和碱蓬菜,就会知道土质里所含的盐分已经严重到无以疗救的地步了。在这样的土地上,谁也不会指望还有好的收获。大部分土地都干得厉害,一些地块正在下沉,渗出了一片片的水洼,长满了喜欢水边湿地的红蓼、酸模叶蓼和两栖蓼,它们红的白的小花看上去倒是非常美丽,引来一只只蜜蜂…… 二 傍晚时分终于跨过了河桥。西岸的沙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缓慢的、坚忍不拔的移动,已经吞没了一片片褐土。沙丘在这里驻足是因为沟渠边上那些紫穗槐灌木的阻挡;它们想把灌木压在下面,而灌木却不甘埋没,总是用力地往上钻挤——在沙岗上,一枝枝灌木茎条像直立的麻秆,稀稀疏疏栽成了一片。 我想在河岸不远的地方搭起帐篷过夜,可后来发现这个想法有些荒唐:四周到处都是发黑变质的水,早已不能饮用,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不得不离开这条河,一直往西,直到翻过两座沙丘……沙丘间有一丛碧绿可爱的芦苇,一片栗『色』的芦花立刻吸引了我。有芦苇的地方就有水,我看了看,那儿果然有一湾清澈的水;用手指沾了『舔』一『舔』,它们是甘甜的淡水。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过夜——这儿背靠丛林茂密的沙丘,又面对一汪明净的水洼,该是个好去处了。 我动手揪来一些干茅草,又在水洼边上把草屑和树叶拢起来,以备生火。帐篷一会儿再搭,先取水生火。小铁锅被火烧得热烘烘的,这会儿想到该弄点什么野菜来。我发现这里除了不多的马齿苋之外,几乎什么可食的绿『色』植物都没有。我在离帐篷几十米远的地方找遍了,又转到水洼的另一边,终于发现了一种藤蔓植物:木天蓼。我曾经吃过它的嫩叶,我们的园边就长了这种藤本植物。我揪了一大捧,几乎洗也没洗就投在了锅中。 我专心煮饭。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刻,沸滚的水里发出了越来越香的米饭味,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快慰。世上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体味到这种愉快。火焰『舔』着锅底,又映红了我的脸。折两根灌木枝条做筷子,不时地搅弄一下锅里的食物:野菜、金黄『色』的小米和一点点盐。我从来不在食物里加放味精,因为没有比野外采集的新鲜菜叶味道再好的了……长期的游『荡』生活使我对野炊已经十分在行了,能够恰到好处地掌握食物的火候。我亲手做成的每顿野餐,差不多一粒米也不会剩下,一点汤水也不会浪费。即便是顺手就可以采到的大把野菜,我也决不多采,而只采一餐饭所需要的数量…… 用过晚饭之后,我在四周徘徊了一会儿,准备搭起帐篷。我用几个很大的土块把灶火围住,然后在上面盖一些树枝,又用一些湿草覆罩:这样既不容易熄灭,又不会在短时间内燃尽。 眼前这片水洼不足四十个平方米,若有一半生满了芦苇,一汪水既浅又清……随着入夜,苇丛里面竟然响起了咯咯的叫声——声音清脆;接着又有另一种声音在应答……它们一唱一和,让人想到这是一个热闹的小世界。我从不记得来过这个地方,即便来过,也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景物与现在相差悬殊。我最为担心的不是别的,是害怕走失了“那个夜晚”。 水潭的北部有一个不大的沙岗,它同样是由一些密密的灌木枝条固定的。大风把沙岗旋成了金字塔的模样。我爬上了塔顶观望,看一道道沙岗连绵不绝,在夜『色』里闪动着银白『色』的影子。这座“金字塔”的下方斜长着几棵柳树,不知为什么被当头折断,顶部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柳丝,看上去就像一柄柄巨大的拂尘。往北望去,大约一华里左右像有一道高墙,星光下看去它黑乌乌的,齐整阴森……我一时『迷』茫起来——今夜来到了哪里?怎么荒郊野外出现了一道围墙?我下了沙岗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它们原来是一片榆林的边沿!这儿的榆树都不太高,只有靠近林边的部分长得粗壮,而林子的当心正在衰死,所以夜『色』里看上去就像围墙。我仔细辨认,又一次问自己身处何方?这个地方怎么会让我阵阵心动——它恍若梦境,似曾相识。我在榆树林旁久久徘徊,不忍离去。后来我一下怔住了——终于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夜晚”啊!瞧这就是我对小白讲过的那条小路、那片榆林……我压抑着心头的惊讶看着远近四周,竟然差点儿忽略了它…… “那个夜晚”是这样开始的——我穿过芦青河下游的木桥往西,一直穿过这片树林,到很远的那片灌木林中……家里人总是阻止我,不让我一个人走得太远,因为这片荒滩上有各种各样的野物出没,甚至还发生过猎人误伤行人的事情。传说中这片黑乌乌的林子、渺无边际的荒原,有着各种各样的妖怪,特别是——沙妖。但这一切都没有吓住我、阻止我。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我们的茅屋。可是这一次我不知怎么就把时间耽搁了,好像时间一晃就到了午夜,我有些慌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悬着一个小小的月牙,它的光亮要映照这么大的一片原野已经是很吃力了。夜风很小,但是它把地上的落叶吹出了沙沙的声音。树梢上干结的种子被风一吹,就发出摇动小铃或是吹口哨似的声音。猫头鹰一声声号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还要躲闪着荆棘和伸到脸前的树枝。 我『迷』路了,只好凭着感觉往前『摸』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想到了传说中的狐狸——它们能『迷』『惑』人,常常扮上一个老人或其他的什么,与你搭讪,然后把你引向歧途,弄得你一身狐臊再把你放走……路上还要经过一两处传说中的坟场,据说那是古代的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今天看只是一片片沙丘。那些长着荒草的沙丘看上去很像一座座的坟头,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区别坟头和沙丘……一阵风掠过,我仿佛真的听到了隐隐的泣哭,或打斗似的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 人们说这片荒丘在很久以前还是一片大海。这个夜晚我看着洒满了月光的沙滩,觉得自己就站立在大海中央了。这里曾是一片深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片大水啊,我想它既然能够莫名其妙地退走,就会无声无息地归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心想如果某个时刻大海归来不打一声招呼,那可就糟透了。我、我们的那片园林、小茅屋,还有这荒野上一片片的树林、小草和动物,全都会被大海淹没——它归来时如果脚步迟缓,我们还可以跑开;它如果像一个年轻人那么急躁,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大海大概也像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有衰老的时候;有时脾气暴躁,有时又心慈面软。它衰老的时候就会哼哼呀呀地拄着拐杖走——我希望将来的大海是一个衰老的大海。 那个夜晚我一遍遍想着一个传说:这片茫苍的深处有一个沙妖,她是一个女人,美丽得无法言说,周身上下都像沙子一个颜『色』。与人不同的是,她永远也不会衰老——她其实既不是一般的妖怪,又不是神仙;既不是死去的亡灵,又不是转世的魔鬼。她只是这片荒滩上永不衰老的一个『迷』人精。无数的砍柴人、猎人,一些长得好看的小伙子,都与她偷偷地相会。她常常在一个人最孤寂的时刻出现在面前,抚『摸』你,把你抱在怀中。她曾经用永不干涸的『乳』汁饲喂过一个饿得半死的『迷』路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是来海边上找儿子的。儿子失去了音讯两年多了,老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还在海边活蹦『乱』跳地打鱼,就急急穿过荒滩来了。他走啊走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耗尽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可是他思念儿子,有一点力气就往前爬上几步。那时候大海滩人烟稀少,简直只有动物没有人迹。眼看老人就要饿死在荒滩上了,野果子离他几尺远,他都没有力气去揪下来——就是揪下来,也没有力气吞咽了。正在老人奄奄一息的时刻,那个丰腴美丽的女人从沙滩上出现了。她双手托起老人的头,像托着一个婴孩,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摘去头上的草梗和蚂蚁,然后就解开衣怀,大大方方地捧出温暖的『乳』房,对在了老人焦渴的嘴上。老人刚才已经没有了力气,这会儿本能地张大了嘴巴。就这样,她给老人喂足了『奶』,留下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微笑,飘然而逝。总之那个女人亲近的全是一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她会把遭难的人从危险的边缘争抢过来,比如把猎人从野兽口边救下,把『迷』途的好人指引到大路上,等等。传说中的沙妖无比善良也无比顽皮,她为了逗弄行人,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老人、小孩,或其他的动物,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和人玩耍……这传说感动了那么多人,有人竟然痴『迷』得专门去沙滩上寻找她,还在幻想中画出了她俏丽的模样…… 那个『迷』途的夜晚让我胡思『乱』想,最后真的希望与之不期而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一片最亮的月光,她脚踏之地必然会是一片洁净的沙子,她的衣服闪动着纯洁的月牙似的光亮,走路袅娜动人,声音好似流水,手指又白又嫩,『摸』在身上使人阵阵颤栗。我觉得她的眼睛像月光,看向谁,谁的身上就会暖融融的一片银『色』。我依靠想象来抵挡着恐惧和不安,一边往明亮的沙原走去。就这样暂时忘记了『迷』路的恐怖,也忘记了烦恼。 我走着,不知走了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些高低不平、起起伏伏的沙丘。这时我才突然记起了坟场的传说,一股冷汗从头上涌出。就在我猛地止步时,有什么野物嘎呀一声从前面飞起,吓得我蹲在地上,一颗心嗵嗵狂跳。一个又一个沙丘笼罩在阴影里,月光在沙丘的背面留下了神秘的黑『色』,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都能从暗处钻出来。我蹲下等待,等待着巨大的恐惧慢慢过去……不知待了多久,我一猫腰蹿了起来,屏住呼吸往前跑啊跑啊,直跑离很远才放缓了步子——我尽量轻轻地往前走,尽可能不惊动什么野物——当我觉得离那片坟场很远了时,才试着把头转过去:只向那边的坟场瞥了一眼,满头的『毛』发立刻竖了起来…… 只一瞥,我的心中就留下了一个永远没法破解的谜、一个巨大的恐惧。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坐在沙丘旁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她在泣哭,可又没有声音。我只觉得她的身子一耸一耸地往前伏去——大概就是那种姿势让我想到了泣哭。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块木头一样戳在那儿,牙关紧咬,全身发抖,用尽力气抵挡着什么。汗水又一次涌出,不过它很快被身上的一阵灼热给耗干了。最后我两眼直直地盯住了那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那个白『色』的影子——它始终没有回头…… 许久之后我想,她如果回过头我也就完了。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一辈子所能记住的只是一个白『色』的背影。但它绝对不是幻觉,而是我实实在在目睹过的——她伏去的身体、在风中撩动的长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就盯着它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去……不知退了多远,直到发现一群麻雀往空中飞去,更远的地方好像有狗在一声声呼唤……我至今还记得这声音使我多么快活,我像突然挣脱了死境一般,身体一下子放松起来。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真想放开喉咙和远处的它应答一声,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愉快和侥幸,还有无畏。但我没有那样做,只是憋住了一口气,无声而飞快地往前跑去…… 三 当我走出林子,狗吠也在远处消失了时,再次感到了夜路的『迷』茫和漫长。我怀疑刚才听到的吠叫只是一种幻觉。再往前,又穿越两座沙岗,看到了两个像绵羊那么大的巨鸟,它们伸长翅膀在一块儿嬉闹——我当时离开它们大约只有十几米,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居然没有一点害怕,见到我也不躲闪,好像明白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干涉它们了。它们闹了一会儿,瞪着眼睛看了我好长时间,还把脚下的沙土踢起来,扬得很高很远。这样一会儿,它们又在身边扒开了一个大沙坑,沙坑里冒出了袅袅烟气,这立刻让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我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两个巨鸟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那呱呱的笑声让我又一次害怕起来。 这片海滩上有多少古怪的事情啊。那两只巨鸟是什么?是鹰还是鹭?都不是。我敢肯定,它们更不是大雁和野鹅。 记得那一夜,我只顾匆匆逃离,最后才抵达了一条水渠。水渠是南北走向的,这使我有可能判明自己的方位——在水渠两旁,如果是白天,就会看到一处又一处稀稀落落的园林。我发现这个夜晚不知什么时候阴得严严实实,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我才在心里庆幸,如果再耽搁一会儿,那么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往前『摸』索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磕磕绊绊走进了一片林子里。一道道石木交错的栅栏挡住了我,青『色』的石桩在墨夜里发着寒光,铁丝扯起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干结的豆角。这个季节,看林人都撤回村庄了,只有极少数无家可归的老汉才搭起一个草窝,挨过漫长的冬天。我想这片林子里有一个人多好,随便是什么人都成。哪怕他只发出一声咳嗽,也会给我带来一点安慰。总之,我特别希望在这片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个活着的人。这样想着,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小草铺的轮廓。我咳嗽了几声,立刻有一条狗扑出来。我一边躲闪那条狗一边想:原来在林子逃奔那会儿真的听到了狗吠,原来那不是幻觉啊! 狗大叫着往前扑,我一弯腰,那狗就跳开了。我向前挪动了两步,一点点接近了那个铺子。 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头在吸烟。我想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因为老人们常常深夜不眠。接着一个很粗的嗓门喝住了狗,招呼我走过去。我走到铺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把我揽到身边,在黑影里费力地看了看我的脸,好像刚刚看出我是一个少年。老人对在我的耳朵上问: “抽烟儿吗?”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从声调里辨别出,坐在面前的原来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么咚咚地跳起来,大概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吧。 “我还以为是老大爷呢。”我怯怯地说。 “抽烟儿吧。” 老太婆把烟锅递过来,后来又想起什么,磕了磕,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她不管我嫌不嫌脏,把烟袋杆儿一下捅进我的嘴里,接着划亮了火柴。 我借着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脸,再也顾不得吸烟了。那是一张特别衰老的脸,嘴巴窝窝着,好像没有一颗牙齿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戴了一顶黑呢子小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那儿钻出来。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是特别大,因为闪着兴冲冲的光。 我装着会吸烟的样子咂着烟嘴,她却把我一下搂进了怀里,还在我的额头那儿亲了一口。我想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怎么能跟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这样亲热啊!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只是掩饰慌『乱』而已,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没有把烟吸到肚里去。老太太看着我吸烟的样子,高兴起来,咯咯笑,还把烟锅从我嘴里拔出来,『插』到自己嘴里吸上两口,然后再送进我嘴里。我觉得有粘粘的丝线连着我们俩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说: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知道这夜间会有个孩儿来。” “我不是孩儿。” 老太太笑起来:“怎么不是?你还不是孩儿吗?”说着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甚至解开了那脏腻的棉衣大襟,把我揣进了深处,搓『揉』两下又包裹起来。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挣脱已经有点晚了。就这样,她默不做声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商量似的说: “孩儿,躺这铺里和大娘过一夜吧。” 我使劲摇头。 “从来没个孩儿和我一块儿过夜,只好一夜一夜搂着狗睡。” “我又不是狗。” 老太太笑了,笑着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我的狗懂事啊,搂着它,它一动也不动,夜里怕我惊醒,起来解手都是轻手轻脚。” 我感到真好笑。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在这儿过一夜吧,啊,就让我搂一个孩儿吧。” “我不,家里人等着我哪。” 老太太不做声了。她肯定十分悲伤。她那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这样又搂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襟掀开,把我放了出来。她嗓子变得哑哑的,说: “那你走吧,孩儿,回去找你妈吧。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嗓子低极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俩有了什么深情厚谊似的。 她一句话说完,鼻子就被什么堵住了。 我趁这工夫赶紧逃开了。因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桩绊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却吓得连头也没有回,一跃跨过了栅栏。跑呀跑呀,直到听不见狗的吠叫才停下脚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望着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这个老太婆,还有沙丘里的白衣女子、大鸟,肯定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个顽皮的沙妖变成的啊! 我久久地回望,望着这片无边的朦胧…… 这就是“那个夜晚”——小白当时神往地一遍遍坐起,询问着沙妖。我强调这是一个亲身经历,并仔细讲了故事发生地的方位:当然是以那条河和那条林边小路作为坐标的。 四 我甚至不再等待那个黎明,掮起背囊,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个看林人的窝棚里。这儿离那个地方只有不足十华里,或者还要近一些。最大的问题是如今的荒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那片林子已经不复存在——令我惊讶的是小白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地方藏身?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那么他一定会在那个草炭厂等我;除此而外,他一定是被荒原上那个美丽的传说给『迷』住了!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时刻,是极易走火入魔的——他渴望那个沙妖施予无私而神奇的搭救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太荒唐了…… 一道道风成沙丘上长满了灌木,荆棘丛生,有时要穿越十分困难,不得不绕行。这些奇特的屏障使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而且不止一次『迷』失路径。我在心里叫着:老天,难道又到了李胡子的年代了吗?这真像一种神秘的游击和藏匿,除了给人局促不安和焦虑之外,还有一种特异的兴奋在心底一阵阵泛起。一只夜鸟在半空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呼鸣,好像在头顶那儿『荡』了一下,随即消失了。我费力地辨认四周景物,想找出当年的那片林子——一切都不见了,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它们大多呈东北西南走向,横亘着,交织着灌木和荆棘。我真像走入了『迷』魂阵一样,不知在这其间转了多久,很长时间只在不大的一个区域里打转。这样直到登上一座最高的沙岗,这才从朦胧的月光下看到由大小沙丘包围起来的一片不大的林子,心里立刻一阵兴奋:这就是当年的林子?那个奇遇之地?我快步走下沙岗,一时顾不得荆棘划破衣衫。 我小心地寻觅着一切窝棚之类的痕迹。这里还会有看林人吗?没有听到狗吠声,而看林人总是要与它们为伴的。我在林中蹚着,磕磕绊绊往前,终于发现前边有木栅栏的影子,它矮矮的,月光将它的一道阴影投下来。我的心跳多少加快了一点,步子不觉中迈大了。伸手打开栅栏门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里真的有人。因为我搭手的地方有经常触『摸』的滑腻感。与此同时我很快发现了坐北朝南的一座地窨子,即半截卧在地下的窝棚。这里一片月光,到处静静的。我轻叩那扇小门,一下一下……等待回应。 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像猫一样的脚步在身后响起,还没等我回头,一只手就按到了我的肩上。“小白!”我一边喊一边转身,与此同时,一只胳膊把我紧紧揽住了…… 我在月『色』下看着他,一时无语。我一直以为他会变得破衣烂衫面『色』憔悴,这会儿却要暗暗压住一个惊讶:他还是像分手时一样的神『色』,衣服也还整洁,只是人稍稍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 我们进入地窨子。一盏桅灯点亮了。啊,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窝!瞧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有条理、洁净。地铺是由蒲草做成的,上面是简单的行李;特别让我注意的是地铺旁有一个搁东西的小台子,上面是一小排书。离开铺子远一点的是一个小小的灶台,是自炊的用具等杂七杂八。显然这就是记忆中的那个林子的原址——或相距不远的地方。但这绝不是当年那个护林人的小窝了。记忆中的那个古怪老太婆如在眼前,她那支长长的烟斗好像还在面前冒烟……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不容易!像猜谜语一样!我差不多完全想不起这儿来了……我直到最后也不敢确定。我还以为你是被传说中的那个沙妖给『迷』住了——你在沙滩上真的遇到了她,然后就赶来欢会了……” 他一直在端量我,不吱一声。这时“欢会”两个字终于让他『露』出了笑容。这微笑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脸『色』绷紧起来,说:“那个草炭厂待不下了,因为刀脸的人注意上了那里。我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摆脱他们,就连原来准备去的另一个地方也不得不放弃——那里还是不行。我想起了这儿,当然是因为你的故事,还想到了那个沙妖,不过我还不至于蠢到了来这里寻她……正式迁入前我来看过,当第一眼看到这座废弃的地窨子时,就喜欢上了。可我又怕你找不到这里,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写那样的一封信——这样即便它落到刀脸的人手里也没事,这信只有你一个能看懂嘛。” 我简要叙述了一遍分手之后的所有情况,但没有过多地讲述在集团保卫部里受到的折磨。我只想强调如下的意思:下一步怎样通过自己和另一些人的努力,摆脱刀脸等人的可能『性』——我会在城里全力做这个事,我今天主要就是来讨论这个的,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该怎样做。我特别问到了红脸老健他们。小白听着,缓缓摇头:“不,那些人把你从集团保卫部的黑屋里搭救出来,却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原谅老健他们。你有岳父的关系,这是两码事。这点我还不存奢望。这一摊子要搞明白最少也需要好几年,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再就是,那天的整个行动是有缺陷的,因此才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冷静下来想一想,自责得很。我们起码应该更智慧一些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我真的没有想到……也许当时气昏了头。我现在矛盾的是,如果不想任人宰割,就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损失了那么多财产、再搭上人命……我为这个不停地责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老健他们。可问题是,后悔已经没用了……” 我知道小白难过的心情。他想表述的也是极其复杂的问题,就是这些使他不安,还将让他长时间处于不能解脱的痛苦之中。我问:“老健和苇子他们呢?” “我们是去草炭厂以前分手的。他们几个由老健领着去山那边的采矿区了。估计混下去没有问题,那一带老健很熟……老宁,我真急着见你啊,只要一天不见到你,我就不能离开……” “你还要离开?去哪儿?” 小白盯着桅灯说:“我一直想去西部……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是两年前去那里的。这个平原我不能待了——我也不想回城,你知道,离她那么近,我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他还是纠缠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此刻我真想告诉他:快些走出这座『迷』宫吧,快些放弃吧!如果你能够稍稍地将目光移开一点,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同样可爱甚至更加可爱的女『性』,她就是肖潇……我这样想着,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离开前我想托付你一件事:代我去见见她吧,你们也早该认识一下了……去替我向她道个别。你把发生的事情向她从头至尾讲一遍,告诉她:我马上就到西部去了,并且肯定不再回她的那座城市了。如果她有一天真能够摆脱那个家伙,我们就到高原上去过另一种日子!快离开那个肮脏地吧,让我们俩重新开始吧——我会在那儿等她,在那儿和她白头到老……” “你……真就这样定了?” “真的,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决定了。人哪,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片洼地上,这儿人密得挤都挤不动,窝了一团脏气,会把人憋死、闷死!随着年纪越大,肺活量就越小,我想下半辈子好好喘一口气,站到高处畅畅快快地呼吸一场——还是走吧,不想再耽搁了,一转眼就这么大年纪了。这些日子,连做梦都是朋友站在高地方喊我,他们在放开嗓子喊:‘喂——’” 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这对晶亮的眼睛。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另一个挚友辗转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也到高原地区定居去了。我抚『摸』着胸口,那儿被撞得发疼。我不知该规劝还是该鼓励。最后我不知怎么把那个女人的形象与沙妖混在了一起,这使我觉得他必须远离她,与之分离,只有如此,才会走出这无边的荒漠。我的嗓子一阵沙哑,说: “记住了。我会找到她,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她……” 《独身大侠》 一 告别小白之后,整天都在穿越一座座的沙丘,直到抵达芦青河的姊妹河——界河。身上满是汗渍,风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服吹干。这条在上游与芦青河平行的河流,沿着砧山以东的丘陵拐来拐去,虽是水旺季节,但河里的水仍然不多。弯弯曲曲的水流在河谷里绕来绕去,时而分成辫形。由于这里已经靠近了砧山山脉,更主要的是它的上游流经了那个山谷,所以尽管流沙中的含金量极少,也仍然有人在界河里淘金。这儿看上去污染较轻,水『色』清清,但有人做过检测,它同样有氰化物污染。好在各种水生植物长得也还茂盛,河堤两岸的原野基本保持了原貌。河谷宽阔,干涸的谷底差不多全是淤泥和新冲下来的细沙,一些野草和灌木被埋上了,新的又刚刚生出。这里很容易看到西伯利亚蓼、两栖蓼和浓得像绿毯一样的葎草。靠近河堤处有很多钻天杨,靠近水流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河柳。河堤的护坡上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油松,它们的表皮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好看的粉红『色』。一只喜鹊站在枝桠上,粗糙的嗓门叫起来很像咳嗽,原来另一只喜鹊正在与之遥遥相对的另一棵柳树上。河床中间有几只正在啄食的沙雉,野鸡在对面堤坝的灌木丛中一声声啼叫…… 一个猎人打着裹腿,戴着奇怪的翻耳帽,顺着我旁边不远的一条小路走下来。他的挎包是皮革做成的,塞得鼓鼓囊囊。我想那里面一定装着霰弹、一点点吃物等。他的枪挂在肩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的背囊吸引住了,走开几步又转脸看我。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武早,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武早说不定正在哪一片山地里漫游、偶尔打打猎呢。我想跟那个人打个招呼,后来又忍住了。我直看着他向河的下游走去。那里的芦苇、蒲草和各种各样的灌木长得密密麻麻,有时还可以遇到一片小小的沼泽。我知道那里行路艰难,可是各种野物很多,特别是各种各样的飞禽,简直多得目不暇接。在这繁忙的季节里仍然还有猎人在活动,这是因为各种野物已经开始到了每年里最肥的时候——它们总是在秋天积蓄脂肪,准备度过严酷的冬天。 太阳斜向西方,一天的流云渐渐合拢,天空一片朦胧。山谷变得阴阴沉沉,那长得不高却十分茁壮的油松显得青森森的。山岭的另一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声音模糊不清,像是一些稚嫩的嗓门。我迎着一座山岭的上坡走去,很想看到那些活动的人群,找到那些唱歌的人。不过凭经验知道,他们一定在更远的地方——山岭的回音有时使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实际上却不知要转多少路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我一直往上攀登,不断有酥石被什么野物蹬塌了,顺着陡陡的石坡滚下来,落在前面几米远的山路上。我脚踏的这条山路很窄,它们甚至连马车都跑不开。这些山路都是由打猎的人、在山间赶路的人踏出来的。可以行走的车辆仅仅是一种独轮车,而独轮车在界河以西的丘陵地带非常实用——推车人把连接扶柄的粗绳子挂在脖颈那儿,叫做襻绳;有了襻绳,既可以省些力气,又不容易使车柄从手中滑脱,可是也带来了另一种危险:我曾看到一个在崖坡上推车的老汉在翻车时被襻绳拧住,随着车子一块儿滚下了山崖。 各种各样的灌木填满了油松间隙。从这儿往上,油松渐渐退居了次要地位,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和杂草却长得越来越旺。这儿的水土渐渐好起来,岭上的土层很厚。由于四周的山岭都比较高,这儿就可以自然地汇集起大量的山落水……正走着,突然听到灌木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嚓的响声——抬眼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又走了几步,一丛小叶杨下猛地钻出了一只草獾:它往上跳跃了一下,像中弹了似的,滚动一下跑走了。它的那个奇怪动作吸引了我,使我觉得真是有趣。在山里赶路常常能看到这种奇怪的情景:各种野物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它们能够独自找乐。有一次我看到了两只喜鹊在地上打架,其中的一只把另一只按在地上,那姿势很容易使你想到那些淘气的娃娃,一个把另一个压在身子底下,还不停地挥掌拍他的屁股。还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只猫头鹰,在离我不远的一块花岗岩上,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因为正是早晨,天不太亮,它一定能够看到我。可是它竟然没有飞走,就这样一直让我走到它跟前,直盯盯地看着我。它头颅上的『毛』发长得无比和顺,让人想到一些上年纪的人留起的背头。我在它的“背头”上梳理了两下。这家伙竟然一点也不慌张,只把抓在岩石上的两只爪子挪动了一下,像我们常常看到的那些走钢丝的猴子一样。我曾看到一只漫步的黄鼬:一般而言,这种机智胆怯的小动物一闻到人的声息总是很快蹿掉;可是那次我却看到它缓缓走在一道石堰上,一边走一边用鼻子嗅着什么;当它抬起头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瘦小的脸庞上尤其显得生动明亮。它就那样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竟然忘记了赶路。它昂首挺胸的样子让我神往。那一刻我想,这是多么美丽的一种动物,可惜人们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中总是把它说得有点邪恶。这是不公平的。 二 登上一个山岭,又听到了那种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歌唱。抬头寻找,什么都没有。从这儿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谷地上到处长满了灌木和野草。我觉得那些灌木丛上有着异样的标记,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有的枝条上绑了一些红『色』布绺。我觉得奇怪,就快步走了下去。 一丛槐棵上绑了红『色』的布条,在风中呼呼飘动。远处还有不少这样的布条。与此同时我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原来灌木下的杂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踢一下,『露』出一团拌了油脂的糠麸——取一根枝条把这些糠麸拨开来,一群叫“土元”的昆虫在其间爬来爬去。 就在我低头好奇地探究时,突然从一边的树丛里蹦出了一个人,他厉声吆喝了一声,我给吓了一跳。这家伙有四十多岁,脸黑黑的,所以眼白显得很大。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用一根桑树皮束着,左手拤腰,右手做成剑指朝我点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咄!” 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往前跨了一步。 我正不知所措,又围上三四个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这些人全都嘻嘻笑着,抄着手看我。他们当中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脸『色』蜡黄,长着两撇往上翘的胡须,还戴了一顶古怪的、有着一个红豆的黑呢子小帽——只有他一个人不笑,背着手站在那儿。他身边的人指指点点,口气里充满了嘲笑。我觉得不好,就小心翼翼绕过一丛灌木,想从一边走开——经验中这样的路遇,快些躲开才是上策。我知道如果遇到一伙人松松散散,那倒大可不必害怕;这些人若呈现某种有组织的状态,那就要尽快规避了。眼下的这群人分明有个头儿,于是我马上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味。 可是我刚走开没有几步远,突然听见身后的那个老者厉声喝道: “给我拿下!” 随着这声吆喝,最先蹦出的一个汉子颠颠地跑到我的前边,一叉腿就挡住了我的去路;接着又拥上来两个人。他们不容分说扭住了我的胳膊。我差不多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用。有人去抓我的背囊,我就把肩膀一缩勒住了背带。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我往前推搡着。 老者仍然背着手,头也不回,好像自顾自地赶路。 就这样,绕过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还躺卧着两三个人,他们利用一道石壁躲风,在四周铺了一些麦草和各种各样的杂草枝条,摆放了一些石块。石块旁边,就放着熏黑了的、破了半边的铁锅和搪瓷缸等,还有一些塑料口袋。我知道这是他们过夜的地方。可见这些人与一般的流浪汉不同,他们是成群成伙的:寻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住腻了再往前赶;他们一般很少到村子里讨要,而是要兼做其他的营生,像剪径抢掠、偷盗,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过也有不犯这些『毛』病的流浪群体,比如他们可以组织起来淘金、采『药』等。 我被狠狠掼在地上时,那个老者才转过身来。他坐下,伸手摆弄自己的几根脚趾,慢腾腾地拖音拉嗓问: “怎么不懂规矩啊?” 我觉得这像土匪的黑话。我问:“怎么啦?” “你怎么敢毁俺香窝?” 我愣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那些糠麸皮做成的东西叫“香窝”。原来它是这帮流浪汉故意搞成的,大概用来诱捕那些土元——土元可以入『药』。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刚才有点莽撞了。我连连道歉说:“我不太懂,我是外地人……” 一边的人笑笑:“外地人长了三个蛋不成?”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这笑声让我有点难堪。我搔搔头,又把背囊往上耸了耸:“我正急着赶路,看见红布条……总之我真的不明白,没有恶意……” 老者笑了:“赶路,谁不赶路?俺这一群也是赶路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怪鸟。” 旁边的人又笑。 我赶忙解释:“我要过砧山,到金矿那边去,真的不想偷别人的东西……” 老者说:“你以为俺就是偷东西的人吗?伙计,可不能说些没根没底的话。刚穿上一条裤衩,就踢开了光腚客,你眼里没有穷人哩!” 我想跟这帮人简直没法对话,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尖酸刻薄到极处,想方设法挖苦人。 一边一个满脸沾满了土末的家伙说:“你鼻子里『插』葱,装什么大象?” 另一个笑嘻嘻接上:“看见水,绕着走;看见狼,莫当狗;睡刺猬,你得有耐『性』。干什么有什么规矩哩,是吧是吧是吧……” 旁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有点恼怒,刚要站起来,一只脏乎乎的大手立刻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别急,别急别急,到了哪里有哪里的饭吃,反正饿不着你,急个什么?在这儿和贫农打上几句哈哈不行吗?” 他的口气很和善,这又使我有火发不出。 老者往前挪动了几步,在一堆燃起的炭火上烤了烤手,慢声细语道:“兄弟,俺这些人吃物不缺哪,野菜、柳树芽、香喷喷的小米饭,什么都吃得上。俺缺的是零花钱,要找钱买酒嘛,”他咂咂嘴,“野地里湿气重,弟兄们缺了酒还行?” 我想起了什么,放下了背囊,翻找出了拐子四哥给我带上的一瓶瓜干烈酒——刚刚取出,四周的眼睛都放出了光。但我不想把一瓶酒都给他们,只想分出一半。可是那个老者一下子抢到手里,打开盖子就对在了嘴巴上。糟了。我忍着疼说: “这瓶酒都给你们吧。” 老者哈哈笑,一边的人也笑。一个鼻子上带着红伤的家伙凑近了,一声连一声说:“有了这东西,你把香窝都给俺毁了也不怪你哩。像这样的义气人多年不见了。你是哪来的?” 我告诉他们从哪里来。 “俺还以为你是那家伙呢!” “什么家伙?” “独身大侠。” 我听了一阵兴奋。怎么也想不出眼下的这帮流浪汉如何将我猜成了那种人。 老者接连喝了两口酒,极度兴奋。他『摸』着翘翘的胡子,大声嚷:“做饭,开宴,招待贵客,一起吃哩!” 他这一声喊叫,竟然使我的心情安定下来。我看了西边黑下来的天『色』,又瞅瞅这个地方,心想大概也只得在这里过夜了。不过我只想自己做饭,就在旁边搞了两个石块,然后支起了小钢精锅子,倒出了一点米煮起来。 一边的人都围上看我兴炊,还用什么东西伸进锅里搅弄,说着:“你这套家巴什不错啊。”一会儿,旁边破了半边的那口大锅也冒出了米饭的香味。我去看了看,见里面是一些野菜玉米粥,其中还掺了一片片的瓜干。那个老者取过两个小瓶子:一只瓶里装了盐,另一只瓶里装了黑乎乎的粉面。他各取一些撒在锅里,我才闻出那黑的是胡椒粉。“好东西啊。”老者感叹着,用一根棍子用力地搅弄锅里的东西。这一大锅东西要多少人才吃得完? 饭做好了,大伙都从角落里找出了自己的搪瓷缸子。他们不用勺子,直接把手中的家伙往滚烫烫的锅里『插』,每人捞起一大缸子端到一边去了。我正出神,那个老者取过我放在旁边的一个搪瓷缸,也到大锅里舀了一下。我连连摆手,不过又不能说出心里的嫌弃。我指着自己的小锅子说:“我的饭也好了。”老者说:“都是赶路的人,还分你我?”说着竟用自己那个破搪瓷缸子在我的小锅里舀了一下。黄澄澄的米饭立刻被弄黑了一片,我皱皱眉头。奇怪的是对方一点也看不出我不高兴,只顾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烫得啊啊大叫。那瓶酒发挥了作用,他们轮流喝着,一会儿就喝光了。饭后他们用力地伸展双臂,长呼短叹:“天哪,一年里也没这么好的吃物哩。” 他们把酒也叫成“吃物”,这使我觉得十分新鲜。 三 天黑下来,大家准备睡觉了。他们取过一旁的松树明子点起来。闪跳的火光下,这些人很像一帮强盗。不过他们大致都有一副好心肠,没什么恶意。我就在他们旁边支起了帐篷。简易帐篷一搭起马上引起了他们的好奇,一个个走上来,伸手抚『摸』着光溜溜的化纤篷布:“哎哟,光溜溜像大闺女的皮儿。”老者咳嗽着:“我看看,我看看。”说着钻进来,『摸』了『摸』又躺下试着,说:“还是你这样的人会享福啊!哎,身上带刀了吗?”我愣着。他小声对在我耳朵上问: “你是不是一个反叛?” “你是什么意思?” 老者压低了声音:“我还真以为你是一个‘独身大侠’呢!” 我笑了。 一帮人都离开了自己安歇的地方,围到了我的帐篷口上。这个帐篷太小,只能勉强容下我和老者两人。就这样,我们俩在里边坐着,一帮人蹲在帐口,七嘴八舌,热热闹闹。老者说:“今夜你是远来的客啊,讲个呀,讲个呀……” 我说:“你们讲个呀!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者说:“不瞒你说,俺都是一些跑出来找饭的,都是这样的主儿。一开头俺在砧山西边的金矿里打工,接连死了两个弟兄,后来一拍手,说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俺可不能为几个鸟钱丢了身子。就这样游『荡』开了,翻过砧山,往大河下游走了。听说那里吃物忒多,大鱼大肉;说不定俺在下边的村子里安个窝,找个笑眯眯的丈母娘……” 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我问他们的老家在哪里? “他们嘛,有的在山南,有的在平原……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成?反正有吃物就中;没有吃物饿两天肚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行咱就做个杀富济贫的人呀……” 他这样一说,帐子外边的人兴奋得搓手。老者又眨眨眼:“听说过吗?那些年在海边上,从这一遭再往北,就有一条好汉……” 我一时没听明白,抬起眼看着他。四周的那帮人一齐喊: “就是李胡子——你不知道?就是那个‘独身大侠’!” 我一下全明白了,也弄懂了他们先前那样称呼我,原来包含了某种讽刺意味。 “讲个呀,讲个呀……”一群人呼叫着,看着老者。 老者说:“我常跟他们讲李胡子的故事,那个独身大侠呀,杀富济贫,一身武艺,手里的家伙真是百步穿杨。他骑着一匹黑马,也有人说是一匹青花马,沓沓沓夜行百里悠着走。擒了南边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扔在马背上,一溜溜飞跑,天明时分准跑回海滩。人家一辈子没断上好的吃物……” 大伙又笑了。 老者说:“不过这是个干净人,从来不近女『色』。他抢来的小姐都送给了穷人。穷人不要,再交给革命队伍——干什么用?当护士哩。你知道,这些小姐个个都有书底子,心灵手巧,会读医书,会念报纸,会绣花缝补衣裳。到后来大官都愿找她们当媳『妇』,生个娃娃又白又胖,双眼皮儿,咕咕哝哝念洋书。儿子大了,妈妈就说,你这辈子忘了谁也别忘了李胡子,是李胡子抢来你妈,你妈这才走上革命路……” 大伙笑得快活。我觉得这个老者有一种奇怪多趣的思路,虽然说的未必都是李胡子的故事,但也算贴谱儿。那是各种传说搅在了一块儿,越传越神,越传越奇,到后来都归到了李胡子身上,他就给弄得不三不四了。我想:瞧这个传奇英雄的影响多么大,他的故事已经远远地讲到大山的那一边……老者又说: “说起来也许没人信,李胡子一个人在战争年代里端了六座炮楼,听说海边小城一围遭的那三个大炮楼,都是李胡子闹塌了的。有一年李胡子装成一个驼背老人,背着一个破布包,里面装了几只鳖。谁也不知道他在鳖里面下了毒。鬼子头儿吃了,七窍流血。还有一年上,李胡子把枪藏在鸡蛋篓子里,偷偷『摸』『摸』混进了英国人的海关,那些英国人黄头发蓝眼睛,鼻子上全是疙瘩,和洋夫人坐在铁椅子上听戏匣子。李胡子去了,大大方方撩开鸡蛋篮子,抽出了手枪,那些外国人把女人扔下就跑。扔的时候还两手抓住她们后背上的肉往前一拥,和李胡子撞个满怀。看,洋人多么坏!人家李胡子不是冲着女人来的,人家是冲着英国人的那两挺机枪。英国人的武器好,偷他们一支枪就等于偷来半支队伍。可那一次李胡子没能得手——因为有一支土匪比他先一步赶到,那枪已经被洋人献出去了。后来李胡子又登上了一只运金子的船,那些金子都出在砧山西边的金矿上。他就硬是把这只船押着,开到了咱们这边儿来……” 他说到这儿,那个鼻子上有伤的人睁大眼睛问: “‘咱们这边儿’又是哪里?” 老者把手一划拉说:“就是咱们这边儿。李胡子枪法好,人也硬气。多少人打他的主意,都没能得手。那时候啊,这一围遭队伍多了去了,都是些杂牌子,几杆枪再添几个人,一支队伍就拉起来了——那名字叫‘拉杆子’。最早站出来‘拉杆子’的人就是司令。这一围遭有八个司令,八个司令一人占一块地盘,哪一个都想把李胡子网罗进去。李胡子一个也没看上眼。有一个满脸长了红胡子、头顶上有两块大疤的‘二疤瘌’,亲自派人给李胡子送礼传话,说李胡子如果入了他们的队伍,那么他就把司令的宝座让给他,自己甘当副手。李胡子把东西收下,一摆手说:‘告诉你们的二疤瘌,他想活得好,就别来刺挠我。’来人把他的话回报了二疤瘌,二疤瘌气得满地打滚,再后来就生出个办法:让人给李胡子送毒酒。谁知李胡子心眼才多,他腰上有一根银簪子,往酒里一『插』变了颜『色』,嘿嘿一笑,就把送酒那家伙的一只手给剁了去。再后来二疤瘌就联合起其他的几个司令围剿李胡子。他们在海滩上什么方法都使尽了,也没伤着李胡子一根毫『毛』,自己倒损失了几十个鸟人。再后来他们又使上了美人计,把那些大闺女小媳『妇』描了花脸儿,穿上绫罗绸缎送到林子里,说什么做了个梦,梦见英雄踏着五彩祥云飞走了,心里急得慌,就来找英雄了。李胡子哪吃这一套,笑一笑,然后把她们如数捉起,一个装一个袋子,一五一十码好,扛到马上,全交给了革命队伍。革命队伍那时候正缺女同志,就把她们交给了识字班。再后来又把她们押上了火车,最后又改坐轮船,运上了东北。听说如今这时候都在东北做了女官……” 一个小伙子问:“那李胡子加入革命队伍多好?” 老者摇头:“李胡子是个独身大侠嘛,他吃的是独胆食,耍的是英雄气,依仗别人合伙的破烂事,他才不干。革命队伍也封过他,给他讲过大理,他还是没有归顺。” “后来呢?” “后来总算归顺了,结果惹了大祸,招来杀身之罪。” 大伙一声不吭了。 说起李胡子的结局,老者流下了长长的两行泪水。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说:“年轻人哪,做人不能太义气了,太义气了就要招灾。那个李胡子是个义气人哪,刀搁在脖子上还不忘兄弟情义,到后来还不是让他的兄弟把他弄死了!说起李胡子的死啊,咱这些庄稼人都难过哩,一般都闭口不提李胡子的死。为啥哩?就因为咱穷人疼他哩。他是咱穷人的一把刀,他是咱穷人的关胜爷,骑在白马上,一刀一个,砍下那些恶人的头。当年一提起李胡子,穷人拍手,富人打抖。那会儿河口那一围遭儿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恶人怕什么?就怕遇上李胡子。年轻人哪,俺这一帮人别人不敬,就敬一个人:李胡子。有人把俺当成了偷鸡『摸』狗的流浪人,俺要说,那事与俺不相干,俺是一帮干净人,只吃有来路的东西,只花有来路的钱,弄到最后活不下去了,大不了是杀富济贫……” 这个夜晚,一帮人的兴致越来越高,他们不断地嚷着:“讲个呀,讲个呀。”接上每人都讲了一段李胡子的故事。结果那情节互相冲突,破绽百出。原来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李胡子,每一个绝不相同,但个个都高大威猛,智勇双全。他们的故事不断引出一阵哈哈大笑,还有时引出一阵哭泣……瞧眼前是一帮多么好的人,他们尽管满脸灰尘,粗鲁野蛮,却有一颗婴儿般柔软的心。大概由于一瓶白酒的缘故,他们这个夜晚实在太兴奋了。 月亮升到了正中,可能是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实在困了。我闭上眼睛,最后听到的一句话还是:“李胡子……” 夜里梦境纷『乱』:小白、老健和李胡子全搅在了一起;一匹青花大马上驮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她是小白的妻子,被李胡子从强人那儿救了回来…… 《路遇》 一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起来后发现,这些人早忙活开了。他们在做饭,往锅里丢一些刚刚采到的野菜,还不知从哪儿逮来了几条小鱼,就整条地往锅里扔。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好朋友,当然不仅是因为一瓶酒的缘故,而主要是因为我们一块儿听了独身大侠的故事。 吃过早饭,他们都一个劲地挽留我,说另几个取酒的朋友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们一回来酒就多得喝不完;再说都是赶路的人,投脾气就坐下大喝一场嘛。我不太情愿,但觉得这一帮流浪汉蛮有趣可爱,他们身上有某种『迷』人的东西:狂放不羁、豪爽,还有或多或少的一点匪气;乍一看懒懒散散,实际上秩序井然。比如说,他们这些人都极其尊重那个老者。高兴的时候,老者给他们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不仅是李胡子的故事,而且还有一些荤故事,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他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张大嘴巴倾听。没有任何人敢顶撞和嘲笑老者,老者一瞪眼,所有人都规矩起来。他们除了逮土元之外,还在灌木丛中揪来一捆捆的柳条,剥去皮,编起了一只只雪白的小筐、笊篱和篮子等等。上游五六里有一个大村子叫“河头集”——河头集有一个很大的集市,到时候他们去那儿把这些卖掉换一点钱。 我问他们:“换钱就为了打酒吗?” 他们说可不光是为了打酒。其中的一个从衣兜里掏出塑料壳的打火机:“这也是买的哩。”我问他们未来的打算——总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流浪,这走到哪里才算一站?谁知他们对我的话大不以为然。老者说:“人哪,怎么还不是一辈子?不就活个自在?知道找自在的人才天南地北拢到了一块儿,吃不愁穿不愁,冬天来了钻大沟。俺攒点钱再买一杆火枪,看见野物叭勾一枪。那时候有酒有肉,『毛』皮给上岁数的人做个皮袍……” 一个年轻人说:“先给您老做个皮袍吧!” 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正好就是他们曾经做工的那个矿,就请他们讲讲淘金人的事儿。一提这个,他们都咝咝地吸冷气。老者说:“了不得哩,现在那个大金矿,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招外边人干——山外的,还有的是从南方来的。从南方来了一些‘蛮子’,个子不高,如狼似虎,都带着家口,十几个人一帮,二十几个人一队,包下一个洞子就没命地往里打。他们挣下的钱哪,用你身上的这个大包装还差不多。” 一边的年轻人伸伸舌头:“那都是卖命的钱哪!” 老者点头:“一年里总要死上几次人。开头俺这帮人也想学他们,做个拼命的好汉,可后来才知道,死人可不是好玩的。你想一想伙计,刚刚还在一块儿喝酒吃菜,一转眼说塌在下边了,扒出来一看脸也青了,皮也紫了,还砸掉了一只膀子。妈呀,这兄弟吓人啊,你就得赶紧用麻包装上,用平车拖出来,哭一会儿就把他打发了……伙计,那滋味怎么受得了?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个兄弟啊!” 我问他们淘金队的女人多不多?他们说淘金队里女人也有,不过不多,“女人不下洞子,她们在外边做饭洗衣裳,愿意帮个大忙的,也有花不完的钱。”“‘帮个大忙’?”他们哈哈笑。老者说:“那些敢拼敢死的淘金队,这些年也不知挣了多少钱。照理说他们挣足了钱,像俺一样过自在日子不中?不中,钱这东西啊,比骨胶还黏,让它粘上,挣掉一层皮还连着肉哩……” 大伙儿都沉默起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狠劲揪着自己的头发,然后一迭声地哭起来。大家安慰着他。原来这个小伙子的哥哥就死在淘金队里,就是他哥哥死去的第二天,大伙儿一咬牙一跺脚,也就离开了。老者站起来,指着浑浑苍苍的砧山说: “你看见那架大山了吧?它的西面藏满了金子,也藏满了鬼魂。打大清年间里面就淘金,金子淘不完,人就死不净。眼下的淘金队一支比一支勇,一支比一支人多,俺走开的那一会儿,又去了好几支人马。他们都争着承包山洞,那些女娃儿啊,可怜巴巴,瘦得一手就能擎老高。她们也得跟上男人到那里找饭吃。她们家里人死了,哭干了眼泪也没人管,到后来还不是另一些淘金队把她们收留?苦命的娃儿啊,一辈子没个下场。俺这些人都是些软心肠,发了誓,一辈子不招女人跟俺受磨难。等大伙儿混好了,穿上千层底鞋,戴上狗皮帽子,围上狐狸皮围脖儿的时候,再找女人也不晚。那是人世间的宝物啊,你不能让她们也跟上遭罪。她们遭了罪就没完没了地哭,小嘴一瘪一瘪,泪就出来了。那时候啊,男人心口不疼吗?” 他的话让好几个人流下了眼泪,句句印在我的心里。我抬头看看老者,这时越发认定这真是一个好老人。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那些淘金的包工队,人送外号‘敢死队’,可怜哩!为几块金子敢死,可怜哩!要敢死就学李胡子,李胡子不敢死吗?他明明知道前面是一个死,就挺着胸脯往前走,头也不回。李胡子啊,临死以前还完成个大事儿。他死得那才叫硬气呢。他为什么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穷人?为了心里边的女娃?前边我说过,李胡子这个人不近女『色』,他从来不糟蹋女娃,别看是个英雄,弹无虚发。可是他把女娃都装在心里,都放在心底。他放在心底,轻易不把她们拿出来。这个好汉哪,爱惜全天底下的女娃,知道天底下的女娃都能迎着日头笑出来,这围遭才有太平。他就是求个太平,这才把个『性』命舍上哩。男人这个死法好。要不俺怎么说,这辈子就佩服李胡子呢!俺要恨的那个人、俺最恨的那个人哪,不瞒你说,兄弟,以前他们都跟他叫司、司令,如今也许坐了官府——这人就是李胡子的拜把子兄弟哩。如今有人说起他们,都说:‘他那个拜把子兄弟啊,太认老理儿了。’要我说啊,那可不是认‘老理儿’,那是一肚子坏下水,心里嫉恨李胡子哩!想一想吧,一山不容二虎,两英雄尽管是拜把子,一个还不是死在另一个手里!有人说,是他那个拜把子兄弟亲手用枪打碎了李胡子的脑壳,我说不是哩,一是一二是二哩,传说归传说。是拜把子兄弟让手下人干的。那时候王八崽子闭上了眼,不忍心去看哩。枪响了以后,拜把子兄弟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哇哇大哭,好几天不吃不喝,狗娘养的这也都是真哩。不过这事儿实说起来,还不等于拜把子兄弟亲手杀了李胡子?该这样看哩!” 满场的人都咬着牙关。大家拍打着膝盖说:“是啊,该这样看哩,该这样看哩……” 二 在一阵阵唏嘘里,我仿佛看到了六月落雪。那个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李胡子的故事,这一次在胸间拧成一个疙瘩,硌得人心疼。 正这会儿有人吆喝了一声:“取酒的人回来了!”一伙人全站起来,有几个往前迎了几步——我一回头马上愣住了,差点喊出声来!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来的人当中有红脸老健、老冬子和苇子!苇子正歪着身子,肩扛一个大酒篓……一些人把他们围住,我站在稍远一点。这时候老健第一个看到了我,大喊一声跨了过来。我在他挨近时使了个眼『色』,他马上换了副神情,蔫蔫地说:“你这个人……我以前好像在路上见过哩,”说着伸手指指我对苇子几个人大声说:“肯定是见过他,瞧他怪面熟啊!”我点点头应道: “我也觉得你们几个面熟!这一段过得还好吧?” 苇子和老冬子放下酒篓走过来。他们对我使着眼『色』,点着头。苇子哑着嗓子说:“俺有个兄弟,戴了眼镜,比你个头矮些,你赶路时候可见过这人?” 老健听了这话也凑近了听。 我盯着他们的眼睛:“见过!你们那个兄弟随处都好好的,没磕着没碰着,放心吧……瞧你哥几个过得挺开心啊!” 红脸老健扳着那个走来的老者说:“这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他是老哥!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咱这辈子都饿不着!他是老哥,剩下的都是兄弟……” 老者喊:“都是兄弟,都是兄弟!来,快尝尝新搬来的酒,找家巴什儿满上……” 几个人一齐应声,一会儿茶缸瓷碗摆了一片。有人打开酒篓,一股异香立刻涌了过来。我马上知道这是烈『性』的瓜干酒,与四哥常喝的一模一样。老者举起一碗酒说:“喝呀,咱先尝尝第一口。”说着咕咚咚喝了下去。我愣了。这种烈酒没有这样喝法的。老者一喝,旁边的人竟然全像他一样,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但我发现老健等人只饮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们在端量我。我也抿了一口。这酒真烈啊!我说:“真想不到,现在还有人使用这种酒篓盛酒!”老健手指老者:“那是老哥的器具——他说这东西是当年李胡子留下来的宝物!” 我钦敬地望向老者——他已经喝多了,这会儿歪在了一旁,脸『色』红红的。他旁边的几个人也喝多了。老健嘴里咕哝着:“我这兄弟几个啊,什么都好,就是——贪杯!”他说着把一旁的一件破衣服给老者盖在了身上。 我引老健他们走向一边。 老健低着嗓门问:“小白被追得急吗?” “是刀脸一伙。这些家伙被集团的人雇用,有了钱什么都干,下手最狠!小白可能——可能不会在平原上待久了……” “让他到山里来嘛!他该和我们在一起啊!”红脸老健急得搓手。 我点头又摇头:“是啊。不过他有更多的心事……” “戴眼镜的都这样,主意忒大。”苇子说。 大家一阵沉默。 老健咬咬牙关:“集团的人,还有刀脸,都是另一回事。我现在最急着干的事情他妈的只有一件,你猜猜是什么?” 我说猜不出。 “找到独蛋老荒,把他的另一个蛋也揪下来。” 他们笑。老健虎起脸:“不用笑,这是真的。” 这会儿那个老者搓搓眼爬起来了,咕哝:“嗯嗯唉,咱酒量减了……” 老健笑了:“不是减了,是你把它当成老黄酒了。” 老者伸脚踹踹几个歪着的年轻人:“起来起来,让风吹吹就好!” 几个人站了,有的还是站不稳。老健哈哈大笑。 我重重地拍着老健他们的肩膀,要向他们道别了。还有这些半途相逢的流浪汉,这些来路含混、去路也模糊的男人们!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我说:我要赶路了,我要尽快翻过前面的那座高山,等归来的时候,我还要走原路,说不定会在河的下游重新遇到你们呢。那时候也许我还会搞到一瓶好酒送给你们——“总之,”我说,“我也是一个经常背着背囊在这两条大河之间、在这一片片的大山和丘陵之间走来走去的人,咱们总会相逢的……” 那个瘦瘦的老者把大手握在我的胳膊上,使劲『摸』着,又把我拉到他身边:“兄弟,俺一看你就是条硬棒汉子,别看你脸相焦巴巴的,两眼净是些红丝子,那是躁得哩!那是让心火烧得!我是说,你是个有血『性』的人……” 四周蓬头垢面的那一溜年轻人、中年人,都不住地端详我,点头,咬着下唇,发出“嗯嗯”的肯定的声音。这使人不由得想到这个老者在他们心里有着多么高的威信和号召力。老者又说: “不瞒你说,我这人是一个铁匠。” 我听了多少有点不解。 他解释:“是这样,俺爹也是一个铁匠,我从小跟他身边拉风箱打帮锤,再后来就承下了那一套家巴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哩?我是说俺爹看起来是个铁匠,从根上讲也是‘独身大侠’那一路的人物!” 说着他向边上的几个人看了几眼,指指那个大酒篓,伸出右手——那只大手上下扇动着: “俺爹是个干地下事的人哪!” 一句话让我陷入更大的『迷』茫。后来他稍加解释我才明白:他父亲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也就是说,是一个“暗地里通队伍的人”。我不由得升起一层景仰。 “他打着铁活,暗里做一些队伍上的事情。他连着好几支队伍哩,好几支队伍的头脑都在他这儿会合。他死的那年,几支队伍,都是革命队伍,送来了挽幛。上面写了一句话,叫做——‘袖里乾坤大’。你别看俺不识几个字,可是这几句话我可懂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 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很费力地写下那几个字——很大的五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沙土上…… 我端量地上的字许久……最后要跟他们告别了。那个老人伴我走着,一直往前走,突然回身对几个人说: “送送大兄弟怎么样?” 几个人一声吆喝:“好!” 接着,他们一齐伴着我往前走了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渐渐,东边的山崖都被染红了。我们迎着太阳照亮的砧山山脉走去。我的身边是老健和苇子他们,是瘦瘦的老人,身边还有一群破衣烂衫、满面欢欣的人。这样走着,那个老人来了兴致,突然昂昂地唱了起来;他一唱,身边的几个人也扯起了嗓门。 这歌声,这不成其为歌声的歌声,在西风里回『荡』,在群山里发出了轰鸣。这呜呜啊啊的、昂昂的歌声,听上去自有一种节奏;一种刚烈悲壮的情怀从中扩散开来……那歌声怎么也听不清歌词,可我知道,那是流浪人的怀念之歌——我想这歌肯定是献给李胡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