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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136章
《山中老人》 一 翻过了砧山,就算进入了真正的丘陵区。 这儿的几个大金矿都有几百年的开采史了,围绕这些金矿不知发生过多少殊死搏斗,我们与异族人几场有名的争执、还有当地人的械斗等等,百年来无休无止,这里的大小山壑都被鲜血染过几遍。如今的金矿数量已经多得数不胜数,有国家的也有村办的,还有的干脆就是公私联手的半明半暗的私矿。近年来,开矿者因为争夺矿脉发生的残酷打斗层出不穷。缉私队几乎每年都能破获一些要案。淘金者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大多受雇于当地势力强大的雇主。雇主招用大量民工,甚至索『性』把整条矿脉承包出去。而那些外来民工队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后来差不多一点点搞来了全部的采矿设备——再过一段时间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们会不断地从那些流散在外的农民当中挑选强壮劳力,或者低价从他们手中统购矿石。这样,一些非常复杂的淘金网络也就逐渐在这一带的大山里形成了。 要找人吗?那就得钻到炮声隆隆、到处都是工棚的山岭沟壑之间。不过千万要小心,那些标划得十分模糊的开掘区危险万分,一不小心踏进去也就凶多吉少。山岭上到处是爆炸声,是腾起的烟尘雾霭。私采者在山腰上掘了一个个石坑,像仰天睁大的眼睛。那些含金量丰富的矿脉往往都藏于深处,于是就要从山脚掘一个洞口,再在山底开出一条条巷道。洞口旁,一溜摆开的那些帐篷和各种各样的草棚,就是开洞人的驻扎地——或者干脆叫做“老营部”。一排排铁锅冒着蒸汽,一道道绳索挂满了破烂衣服,这些都标明这里的一群人有多么忙碌和匆促。从各地赶来的淘金队来不及安一个舒适的窝,就急匆匆地往大山深处抢掘金子去了。 我在这混『乱』不堪的工地上一连住了两夜,寻一切机会打听那个来自平原的三口之家。我有时不得不比比划划描述着他们的模样,特别是仔细说着鼓额的样子。我知道找到这些淘金群落,也就不难打听到那个村子、那个三口之家的下落了。 可是两天过去了,我还是一无所获。后来有人指点,说我可以到山的另一面——那里属于另一个县份,也有一些金矿。 我发现山那边的金矿规模要小得多,找人也许方便一些。可那里同样也有一些四面八方拥来的淘金者,淘金队里照例有一些打杂的服务工——鼓额和她的父母如果来了这儿,那也只能做服务工。我在这些人当中问得十分仔细,走开的人和新来的人都要询问。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真的有从那片平原来的人,他们都在另一个淘金队里…… 我按他们说的去找,可还是让我失望:这些人虽然都来自那个平原,却同样是互不相识,只不过是凑到了一块儿而已。他们聚到一块儿的目的也是为了互相保护,因为这儿经常死人,挣大钱也冒大险。金矿上几乎所有人的脾气都暴躁吓人,有时蛮不讲理,对服务工则特别蛮横,不少人只得带着一肚子窝囊气走掉了。 我仔细问那些走掉的服务工,结果找到了一点线索——他们说有一对年老的夫『妇』,领着一个小女孩儿,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的服务工:原先讲好一个月付一次钱,可是队上的头儿只给了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找个由头就把他们辞退了。几个月的工钱也就算完了,大伙儿都一起帮他们争,队上头儿恼羞成怒,就诬他们偷去了什么东西。“淘金队的头儿张嘴就骂人,那个小女孩刚强哩,扯上爸妈的手说:‘咱走,哪里水土不活人!’就这么走了……” 我问了那个小女孩的模样,他们描述着:“……不高,有一个鼓鼓的大脑壳哩。” “就是她啊,到哪里去了?” “就顺着山坡一直往上,翻过那边的岭子,往东南去了。他们说要到山下的富裕村子找活做……” 他们说的那个岭子就是砧山。丘陵和平原之间确实出了很多企业家。我想他们很可能去那一带打工去了……这一次曲曲折折的寻找让我心里生出了阵阵感动。我在想: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藏在什么角落,我都要找到你,你这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 就像身负使命,就像苦寻亲人,我在山隙间边走边问,无法停歇……我只是走着、走着。 二 一连几天都在砧山和鼋山之间奔走。这是一个极为贫穷的地区,每一座村庄都小得可怜,使人一打眼就明白这里压根不可能招平原人打工。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迟迟不愿离开。这个地区以前很少来过,它离开大河太远了,也远离了大路,自己过着一份沉寂的日子。这里差不多看不到一根电视天线,也听不到一声引擎。一辆又一辆的手推车、地排车和马车都在盘山路上缓缓移动——从天蒙蒙亮一直到太阳落山、到深夜。车轴发出了尖厉的吱扭声,有时这声音可以传到山的另一面。从距离上看,他们与比较富裕的那些开金矿的村子仅仅相隔二十多公里,可这儿的人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进了村子可以发现,年轻人的打扮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姑娘们在这个秋天还仍然穿着花布中式夹袄,那种蹩脚的剪裁制作使一个个人看上去就像穿了什么拘束衣,两只手臂要被一股力量往上牵拉着。这样的衣服多少会遮掩和抵消她们苗条的美。每个人都在匆匆地奔走,两条迈动不停的腿带动着宽大的裤脚扫来扫去。她们一生都在山间奔走、忙碌,为一口吃食流尽了汗水。她们的青春停留得很短,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没有光泽,眼角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那是被日光、被冷风和汗水给弄成的。她们一生最重大的变故、最重要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婚嫁。可是她们出嫁的范围最远也只是到山岭的另一面去——在她们眼里,平原或是砧山以南的林河白河地区,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外国一样。一台小小的收音机、一支别致的手电筒,或者是一座石英钟,都让人新奇。那种早已过时的棕『色』军用人造革皮带,往往成了一个小伙子的珍物,他们与人谈话时,手指就放在闪闪发亮的电镀皮带扣子上,一边抚『摸』一边回答问话。街巷上坐着马扎晒太阳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谈论的事情至少是四十年以前的了。各种各样的古旧传说被一遍遍品咂,兴味盎然。如果有外地人走近了听一下,都是一时没法明了的话语,既支离破碎,又深藏秘密:“真人不『露』相哩,到后来,八个司令都让他灭了。”“三爷他二儿坐了龙廷。”“散尽了家财赎回了金身……”等等。每个短句背后都连接着虚实参半的长故事…… 只要走进村中,照例有一些男女老少围上来。他们端量着,在心里评估:这人哪,哪儿来的?官衔多大、背囊里是什么?要到哪里去?很少有人迎面搭话,他们只是凑到一块儿,壮起胆子研究生人——当走过去问他们当中的一个,向他打听点事情的时候,他会像见了可怕的动物一样,往人丛后面钻挤躲闪。这里的老头子也像姑娘一样羞涩。而那些姑娘又躲在老头子后边看人。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在更远的大山后边的那些贫穷山村。这儿的世界任凭外边怎样变化,总是很少被触动和干扰。这也是大山里的不幸和有幸。在这里,仍然到处可见那种久违的平和与温顺,看到乐于助人的美德。这里很少丢东西,大多数家庭和睦而贫穷,老婆婆差不多都抱着一个猫。狗很瘦,它们一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边——主人注视你的时候,它们也昂头盯你,主人转过身,它们也转过身。它们的兴致和主人几乎完全一致。这儿,所有的家养动物都与人的生活节奏相似,也同样地闲散、贫寒和自由。猪像狗一样满街走,而不是固定在圈里,它们都认得自己的家,总是按时跑回一个个小院里。如果它在街上遇到了自己的主人,就凑过去,在他们的腿上蹭痒,仰起脸来哼几声。所有的动物都看不得生人,一见了生人目光就变得冷峻起来,浅浅一嗅,一会儿就没了影子。那些光溜溜的满身泥污的娃娃就与这些动物混在一块儿,一起惊呼,一起奔跑,然后站在远处向这边观望。 天黑下来。我不想在村庄里投宿,而总是在暮『色』降临时分走到山中。我找一处干净的、有着一层白沙的谷地搭起帐篷,再笼上一堆火。好好享受一个人的山区之夜吧。 这天晚上,我刚把帐篷扯起来,在背囊里翻找着东西,还没来得及把火燃起来,就听到了哼哼声。抬头一看,不远处正有一个瘦瘦的小老头,抄着手站在那儿。他的身子躬着,腰间还过早地捆上了御寒的一截草绳。我立刻招呼了他一声。 他一哼一哼走过来,长时间看着我弄水、点火,最后跺跺脚说:“麻烦……” 我不解地仰起脸。他又说一遍:“麻烦……” 我问怎么了? “山上有屋有锅哩,弄这干啥?” 我这才明白他想邀请我到山上过夜,就连连摆手谢绝。谁知他虎起脸:“走吧!” 那简直是一声命令。我有点不快,可一时又没法拒绝。我望了望他,见他的眼神有点发尖,回身执拗地指点着一个地方。大概那儿有他的小屋。 我问他是干什么的? “看山人哩。” 既是看山人,那么他在这座大山里就有着绝对的权威。看着他不能通融的严厉样子,我只得把刚点上的火熄掉,像个俘虏一样,被押解着向山坡登去。他在前边弓着腰,一边走一边哼哼。我背着背囊往上攀,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柞树棵,来到了山阳处一个光秃秃的慢坡。看得出这片慢坡的灌木都被这个人除掉了,显现出一个院落的样子。在院落尽头,他利用山的陡坡开凿了一个挺好的小石屋子。石屋『露』在外边的一截用茅草搭了顶,而里边的四壁都是山石。这其实是一个大石窝、一个洞……门板是用整根的黑松木做成的,看上去已经陈旧得很。小窗户不大,糊着窗纸,整个看去显得隐蔽、陈旧而又温暖。他见我站在那儿端量,立刻笑了,脸上的严厉飞得光光的。他把门打开,先把我让进去,然后又点上了灯。小石屋里一片通明:屋里有很大的一铺炕,炕洞里像那些平原和山区的人家一样,正点着一堆火,炕席子热乎乎的。屋里还有一张很破的桌子,桌旁就是一个小锅灶,锅灶通着那个很大的土炕。 老头子抓起烟锅,添烟礼让。我谢绝了。 “俺这里有屋、有炕、有锅灶,也有吃物,你还用一个人在野地里点火支篷子?像个特务?” 后边的那个字眼使我警觉。他是否怀疑我来路不正?于是就主动地作了介绍:我为了找一个亲戚,从砧山西面转过来,还要从这儿继续往东往北,等等。 老头子说:“我不过想帮你个闲忙,没别的意思哩,晚上我做饭你吃。” 我说:“还是由我来做吧!” 三 我从背囊里掏出了一点米,然后又自己动手细细地刷了一遍锅。老人开始往屋里抱柴火。我跟出去一看,原来在石屋西边一点摆了很多劈好的木柴,它们垛得真是齐整。柴垛旁边是一些引火草,也给束成了一捆一捆,规规矩矩地放着。显然这个老人是非常有条理的、爱干净的人。这时我在升起的月亮下又一次好好地端量了一下,发现他至少有六七十岁了,一脸的深皱,深皱旁的皮肤有些泛白。一个看上去非常和善的老人。一开始我对他有些误解,其实他真的只想帮帮我——我也看出来,他独自一人在山里待久了,也多少有点寂寞。 我们一边做饭一边交谈。原来他差不多做了一辈子看山人,从十几岁一直做到现在。老头子说,很早以前他是给一个“东家”看山,再后来山峦归了公社,他又给公社看。这些年公社用不着看山的人了,他也不能下山了——那个小村子里没有他的屋子、没有他落脚的地方。再说他也在这里住惯了,眼下让他回去还难过哩! “你平日里吃些什么?” “那吃物多哩,只要手勤,大山上还缺了吃的东西?” 他指点着,让我看了在大炕旁边的一溜泥坛子。他把它们逐一打开。有的盛了绿豆,有的盛了豇豆,有的盛了麦子和玉米,还有一个散发着不好的气味——他掏出什么给我看:“你看,这是咸菜干、鱼干……” 吃饭时,我们俩都捧起了一只大碗。饭菜香极了,也可能是我走了一天,有点饥渴的缘故。我觉得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了。正吃着,老人突然一拍膝盖站起来:“天,了得!”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老人放了饭碗,弓着腰到一个角落里忙活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个柳条编的大筐笼——“大酒篓!”我喊了一声。老人瞥我一眼,『摸』出了两只碗,把筐笼抱在怀里,一掀盖子,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酒香。他倒出了茶水一样颜『色』的酒。我知道这是自酿的米酒。老人拍拍他的酒篓,把它放到了一边。 我盯着这碗酒。那种奇怪的香味老要诱『惑』我。我抿了一口。我得承认,这是一种滋味深长的自酿老酒。接着我就把那碗酒一点一点喝光了。 酒后全身清爽,痛快极了。老人问:“怎么样?”我点点头。老人说:“这种造酒的法儿,哼,大山里只我一个人会。”他告诉这是他年轻时跟东家学的。“东家是个大户,用如今的话说,大户没有好东西。不过咱这会儿得偷偷告诉你:可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说俺这东家吧,待俺就好,从没把俺当外人看。给俺大馍吃,还给俺点心,造酒的法儿也是他传给的。你看,他把俺当外人了吗?他家还有个闺女,心眼也怪好……” 他说到这里咂咂嘴,看了我一眼,不吭声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这场谈话就算完了。 睡觉的时候要横着躺,因为这特别宽大的炕横着也可以躺下。看来这个老人一直是横着躺的。炕很热,所以用不着盖任何东西。我们俩仰躺着,老人还要吸烟。那种浓浓的烟味老要呛我的鼻子。后来他见我不停地咳,就说:“不吸哩不吸哩,拉呱!” 不知是拉呱的兴致还是吸烟太多的缘故,老头儿高兴极了,他把枕头往这边挪了挪,这样就离我很近了。他的小眼睛在黑影里一闪一闪,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说起了很多年轻时候大山里的一些传说,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这样讲了一会儿,突然问: “你一个人走来走去,没有家口吗?” “有家口啊。” 老头子不吭声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这么说,你是搂抱过女人啦!” 我笑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差一点也搂抱过……” 我给逗笑了。我听他说下去。 “女人都嫌俺穷,再说咱一个人在山上过,都不愿跟上俺哩。那一年村里人挨饿,俺在山上倒怪恣哩。俺剜野菜,熬糊糊喝。有一天村里一个女人来山上喝糊糊,天黑了还不想走。俺知道她还想再赚下一顿哩。我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糊糊。喝完糊糊,我看她抹着小嘴,心口一阵『乱』跳,就说:‘闺女,留下睡哩。’闺女说:‘俺不。’那以前俺还从来没搂抱过女人哩。俺张开大手说:‘闺女,俺想哩,搂抱个中不?’闺女说:‘不中。’你看咱是个老实人,人家说‘不中’,咱就搓搓手作罢。后来眼瞅着她往山下慢吞吞地走了。她走了我才琢磨:糟,这回就剩下我一个人啦!” 老头子说完哈哈大笑。我却有点难过。老人又咕哝:“天哩,俺一辈子没搂抱过女人。在俺眼里,女人慢慢成了神物哩,碰不得哩。俺琢磨:只要有个女人跟了俺,不管丑俊,咱都把她揣在怀里,一辈子也别让什么磕碰她。天底下的人都饿死了,俺也要出去抓挠点吃物喂她哩。俺要把她养得白胖。到了冬天,俺就用棉花、用那些软绵绵的茅草把她包裹起来。夏天,俺把她背到山口背阴地里,让凉风儿吹她。别看俺没有金钱银两,俺也能让她享大福哩!” 我听着听着,心里一阵感动。再后来老人声音低沉下来,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在这个黑洞洞的山下小屋里,在这个老人不停的咕哝声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少年时候的音乐老师……我想,真正懂得爱的,是面前的这位老人——生活多么不公平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一生没有触『摸』过女人。神灵之手为什么不把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推到他的面前呢……黑影里我还想起了那个混账的斗眼小焕,这个无耻之徒有一次喝醉了酒,竟然炫耀起跟几十个女人的过往。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面对眼前的老人,我不知该讲些什么。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男人如果是一个真正懂得爱的人,就会死死护住最珍贵的东西。 在小屋的一片寂静里,我似乎又望见了音乐老师的面容。那是多么温柔、善良和美丽的一张脸,那双眸子在今夜一闪一闪…… 《下房》 一 告别看山老人的那一刻,他倒有点舍不得我,而我也不愿马上离开了。我想该送给老人一点礼物。他见我在背囊里边找着,连忙摆手——后来他看到一只打火机,那目光就一直盯着它。这时我才明白:老人引火的器具还是最最古老的东西:火镰和打火石。他的屋子里甚至没有一盒火柴。我对这个发现感到惊奇,老人却一边用眼角瞥着打火机,一边躲闪着说: “这东西好哩,下雨阴天也不怕,淋湿了也不怕,现在新兴的那种洋火(火柴)受了『潮』不行,沾了水不行,麻烦哩。” 我把打火机在他面前按了一下,一股火苗伸出来。我告诉他:如果里面的可燃『液』体用完了,就可以找一个下山的人,让他捎回一点就行了。老人不知听没听懂,我又解释了一遍。他取到手里,一下连一下地按,看伸长的火苗,后来又用两手捂起来说:“这叫‘自来火儿’。” 我们告别了。走了老远,老人还举着手里的“自来火儿”。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显然,他把我送与的这件礼物当成了最珍贵的东西。老人高高地举着它。 离开了他,我一路上都在默想:人这一生啊,萍水相逢者太多了,有人只是匆匆一面,可是再也不会忘掉;他唤起你心底的那种东西,如柔情,如感念,会浓烈深长,比得上跟另一些人一生的厮磨……就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漫游,让我不断地遭逢和感受,探求和触『摸』——它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来自那些淳朴的、与劳动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心灵。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共同的拥有就是单纯。单纯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除此而外,单纯还意味着什么?它还意味着贫乏吗?不。比如说这座大山,关于大山里的一切,谁又比得上刚刚分手的这位老人富有呢?每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份,他们怎样相互比较呢?单纯只是被山野和劳动洗炼磨砺出的一种『性』情和特质。不单纯就不会忠诚,不会真正地去爱,就会犹豫不前,疑虑重重——既不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又不让别人的心靠近自己——而在那些人头攒动的烦恼的街巷,在那个大城,一个人要生存,他首先要学会和掌握的一个最重要的技能,就是藏起自己的心…… 我想到了从这片平原和山区回到那座城市的情景:每次回城之初,都有很长时间与周围的人谈不拢,别别扭扭——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适感笼罩了我。我自己莫名地烦躁,其他的人也烦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知道那是山川大地重新给我注入了一种单纯,我与周边环境不再相谐,二者之间处于抗斥的状态…… 越是往前,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急促,全身热汗涔涔的。好像是那个山中老人给了我一种催促,进一步改变了我的心情似的——我想尽快见到鼓额和她的家人。 沿河的村子出现了茂盛的树木。再往前走,竟看到了绿『色』掩映下的几座小楼。我心里一阵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人们告诉我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大约只有二百户,如今已经有一半的人家盖起了这样的小楼;村里的人差不多全都不种地了,搞起了工业,只雇来了很多长工和短工务农——最远的是从南方来的,最近的也是从大山两边、从平原上来的。他们说去那里打工的人比原来村里的人还多,如今这个小村已经更名了——原来的村名儿叫“车前”,那么眼下就是“车前集团了”。 “集团”在如今的农村并不罕见,尽管它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纷纷放弃了美好的村名,而叫起了这样非驴非马的怪名,让人感到很不自在。 往前走时,我打听“车前”时人们都知道,而要问什么“集团”,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了。 走近一幢幢小楼,发现它们式样不太好,建得也非常粗糙,而且千篇一律。我一路上听人说,很多外地首长只要走到这里,一定要去看看车前的小楼。我走进新开拓的一道道宽敞的街巷,开始犹豫起来。我突然想到,在这儿打听一个打工的外地人大概是十分困难的。那些围着围裙、戴着套袖和工作帽的工人偶尔在街上走过,要向其打听一个人就像大海里捞针。后来我想,所有的打工者不可能没有花名册,于是我就找起了村办公室。一个黑胡子说: “你是问‘集团’,还是哪个‘分公司’?” 他非常烦躁。我只好仔细地解释。 “那种小事领导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成千上万人呢,老总能管那档子事?” “那么我到哪里去问呢?请你告诉我好吗?” “你到服务公司去吧!” “服务公司”就是统管所有短工和长工的一个机构。我去了那儿,看到了一个红脸膛、双眼皮、肚子很大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他傲慢地抽着烟,用手指敲击着桌子,敲出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却故意拖延着时间,不回答我的话,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茶。他眼睛乜斜着,从上到下端量我,问:“有证件吗?” 我想了想,幸亏原来工作单位的一个证件还在身上,于是就交给他。 他看了看,见是某某杂志社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是来拉广告的吧?” “不,我说了,来找一个朋友。” 他从身边找出一个大本子翻来翻去,很快甩到一边说:“没有。” 我大失所望。我想如果她不在这里,那么要找就更难了,这里是各种各样的长工短工汇集地啊。我又问下去,描述我要找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有可能在哪里做工等等。那人烦烦地说: “反正她不在服务公司,去了哪我可说不上。再说在这儿打工的又不一定都在这里落名——他们一家一户自己雇的,你得到那里去找。” 这一下我可真的作难了。不过我绝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村庄。 二 我在这个村子宿下,一有时间就用心地打听起来。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老太太,她告诉我说:“你到‘老哈’家里去看看吧,他家就雇了几个女娃……” 原来“老哈”就是“集团”总经理,是这一片领地的头儿。 “‘老哈’这个人怎么样?” 老太太忙说:“俺总经理好,俺总经理让大家都富裕,俺总经理觉悟高哩,书底子也厚……” 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一串。我也就不再问了,只想立刻去找“老哈”。 他住在一幢二层小楼中。我发现这幢楼跟其他的二层楼并没有什么区别,打眼一看混在了一片建筑之中。这使我对“老哈”有了一点好感。 我按了一下门铃,立刻有人开了。开门的人几乎没怎么阻拦我。可是我刚刚走进一步,里边就传出一个声音。原来他在呵斥那个开门的人,他在喊:“干什么干什么?”我抬头一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正捂着肚子,踮着脚尖从院里往屋内跑,砰的一声反脚把门踢严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回头看一眼开门的老太婆。 她一副心慈面软的样子,对我笑了笑,然后把我让到了院子东侧的一个小屋里。 原来那是一个小会客室,里边有一溜沙发。老太太边给我倒水边问:“城里人吗?”我点点头。“你是报纸派来的人?”我一下明白了,这里的人已经知道我了。我告诉老人误会了,我是到这儿打听一个人的。 “这是‘老哈’经理家呀……”她的声音放得很低,还抬起眼睛往外望了望。 “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在这里打工吗?” “你是说雇的人哪,”老太太板起脸来,“她们怎么会住这儿,她们要住‘下房’……” 我不知道“下房”是什么意思,问了问才明白,村子原来留下的那些小房子叫“下房”。现在的“下房”大半都用来堆积一些杂物,或者住一些临时打工的人。 老太太告诉:“你说的那人八成也有,不过得到‘下房’去问,你还是去那里找吧……” 她开始逐客了。我谢过了老太太,走了出去。 老太太没有送我,她只是在我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砰”地把门关了。 “下房”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村子,它与新兴的这片楼房之间隔开了一百多米。这里倒可以好好端量这个村庄原有的面貌了。它们大半都是土屋和茅屋,其中只有几幢瓦房,不过盖得同样矮小,一『色』的石头墙。每一家都有围墙矮矮的小院,这一点和平原上那些小村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转过身去看那一片簇新的楼房,这些小屋子一点也没有令人吃惊的地方。走进街巷,一种极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刚刚走过的那一片楼房,总让我感到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为了拍摄一部影片而匆匆搭起的布景一样。 街巷里,几只狗仰脸看着我。临街的墙倚坐的都是一些老人。我弯下腰来,一次次向他们打听事儿,一提“老哈”,他们都说:“你该到‘上房’去。”他们用烟锅划拉着那一片新盖起的两层小楼。我摇摇头:“我找的是‘下房’。”老人们眯上眼睛待了片刻,其中一个站起,用烟杆点戳着北边的小巷子:拐进去,走几步遇到一棵半朽了的老槐树,“正对着的那座小瓦房就是了。”我谢了他们。 老远就看见一棵粗粗的槐树,走近了一看,它真的朽过了半边,只是还没有死。槐树旁是一个矮矮的院墙,一扇虚掩的黑门。我敲了敲,没有应声,就直接走了进去。 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前后两幢小瓦房。可以看出,这个院落已经是整个“下房”区最好的建筑了。院里青石铺地,半空里扯了一道又一道绳索,上面晒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的衣服湿淋淋的,这说明刚刚搭上去。我敲门,没有应声。我耐心地敲着,明白房门与院门不同,生人绝不可以贸然进入的。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轻轻的,极像一个女人……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的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瘦极了,眼睛特大,就是这双突然瞪大的眼睛把我吓得身上一抖。她头发『乱』蓬蓬的,手和脚『露』在很短的裤脚和衣袖外边,瘦得像一根麻秆。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小得不能再小了。她那样子惊厥厥的,嘴唇『乱』抖:“找谁?找谁哩?” “我打听一个人,她叫‘鼓额’,还有,她的父母……” 女孩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眼神尖利利的,的确让人害怕。她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把门打开了。 我得到了应允,心里噗噗跳着,跨进门去……原来屋里搭了一溜地铺,地铺旁边是一些大柳条筐子,里边放了一些杂物。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长工睡觉的地方。这个村子的奇怪之处是不仅企业雇来了很多外地工人,而且一家一户还分别雇用了自己的短工,有的还是童工。在芦青河和界河两岸,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这样一个发了热病似的村子,一个富裕的、疯魔一般旋转的村子,它养活了一大帮外地人。可我总觉得是外地人的脊梁支撑着,是他们顶起了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楼房,不过他们却要住在“下房”里,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给这个村庄打扫着一片陈旧的垃圾。 女孩两手冒着热气,通红通红。原来她一直在洗衣服。她的手简直不成其为一双手:它显得有些过大,红肿得可怕,有一个地方还在流血……我正看着,小家伙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我忍住了,又一次问她鼓额的事情。她说: “你说的是那个大脑瓜吗?” “是呀是呀,她在吗?她在哪?” “她爸她妈进泊里了,她出去买菜了。” 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哪,终于让我找到了!我挨近了地铺,一扯背囊坐了下来。 三 女孩把我扔在那儿,一个人到后边那幢房子里忙活去了。我待了一会儿,也到后边来了,一边帮她提水搬筐子,一边问着:“你和鼓额都是在这里打工的吗?”“是哩,俺俩在‘下房’拾掇零碎、洗衣刷碗做饭……” “你们给那个‘老哈’做饭吗?” “不,他嫌脏气哩,他在‘上房’有自己的厨子,俺是做给长工吃。还有,喂这里的猪和鸡……” 我这才注意到院落旁边连着两个大猪圈,有一些鸡和鸭子在旁边啄食。院子很大,南端靠院墙那一围遭种了韭菜、葱和豆角等等。看来这些蔬菜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做工的,所以鼓额就出去买菜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有说不出的急躁。我张望着,真想马上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我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告诉:“小杆儿。”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她细瘦得真像一枝小麻秆儿。我又问她来这里多久了?她说:“刚来时俺才十二岁,如今俺十七了。”可她看上去顶多有十三四岁啊。她说当年是跟爸爸一块儿被领来打工的,爸前年死了,她就一个人在这儿了……小杆儿说着,起身到旁边端那个水盆,那个大木盆让她端得很吃力,可还是用力把它抱起来。她走起路来一歪一歪,我去帮她,她却一闪身躲开了。 她转回来时,脚还是一歪一歪。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瘸子……在后来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小杆儿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爸领她出来打工,实际上好多日子都在乞讨;讨不到饭,就帮路边的人家做点零碎活儿。她们这一路上苦极了,不知过了几条河,翻了几座山,只听人说到了平原就好了,平原上的日子最好混。她们就一直往平原上赶。谁知道平原这么远啊,她们走啊走啊,有好几次差点饿死……她爸是个良『性』子,遇事不慌,就那么慢吞吞地一边做活一边讨要,说:“孩儿,不用急,咱走到哪里都是‘一站’。” 小杆儿告诉说:她们原来的那个村庄有不少人早就跑开了,有的到东北,有的去南方,有不少就死在外边回不来了。她说爸领着她跑过了两个夏天,第三个夏天才看到了这片楼房。爸说:“平原到了,停下吧。”他们入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挪窝儿。她爸在田里做活,秋天就搂着枪给老哈家看场院。“有一天俺爸的枪走了火,差一点伤了人。俺爸吓坏了,再后来就害了心口疼,不几天就……” 这故事让人不忍听下去。我说:“小杆儿,你该把手包扎一下,它养好之前再不能沾水了。”“我这手老这样,不碍事的。”她说着伸手就在裤子上蹭,大约很痒。这双手必须赶快包扎。我离得近了端详一遍,又一次催促:“它已经发炎了,你必须包扎了。”小杆儿觉得奇怪似的,瞥我一眼。那惊异的眼神让我想起刚见面的样子。 正这会儿我听见院门在响——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他的个子比我还要高,也比我粗壮多了,脸是红『色』的,像印第安人那样的皮肤。他迎着我看,嘴巴很快鼓起来:“唔……” 他发出了狗吠一样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哪来的人?”他问。 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找鼓额和她父母。 “你是她家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 “朋友?”他哼了一声,甩开我,径直向屋里走去。小杆儿早迎出来了,手藏在背后,不停地哆嗦,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进来的汉子,嘴里连连叫着:“连长,连长……” 这个叫“连长”的人好像被小杆儿挡在了门口,站在那儿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瞥我,问小杆儿:“‘大脑瓜’还没回吗?”“没哩……”连长走近我: “你打算在这儿住下?” “我还没见到他们呢,我想见了再说……” 连长看着我,突然眼皮飞快眨动起来。这让我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些平原上的权势人物——他们有时就会做出这样一些怪异的举止,刚开始让人觉得好笑,后来才明白这是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像显『露』权力的徽章。比如说,在平原上常常发现一些握有重权的人,这些人手上不离一根牙签,有事无事都要剔牙。实际上他根本不是为了牙齿,而是从乡间大宴上学来的一种特别的行为习惯。我还遇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村头儿,他的特征是不停地吸鼻子,每一次吸鼻子都要带动上唇一阵猛烈抽动,发出嗤嗤的声音。然而就是这个动作,使村里人充满了畏惧和景仰。眼前这个人则是不停地眨动眼皮。 他一条腿跨出半步,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又眨了一会儿眼皮,就走开了。他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他离开之后,小杆儿赶紧把门合上了。我问她:“这个连长是怎么回事?” “他是负责武装保卫哩……” 我明白了。一个村庄与一个国家一样,也需要自己的“武装”。刚刚离去的这个人就是“老哈”的兵头儿。眼前的这个孩子大概和很多人一样,十分惧怕这个“连长”。 我们说话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让我一下就听出是鼓额!我喊了一声,打开了院门:小巷子里走来的正是鼓额…… 她把刚买来的那些蔬菜和篮子紧紧拥在了胸前。她看到我时站了一瞬,然后就跑起来。她的菜篮子几乎顶在了我的胸前……这一团绿蓬蓬放着浓烈青生气的菜蔬横在我们之间……我把它们接在怀里,兴冲冲地和她一块儿进门。 “鼓额,鼓额……” 这鼓鼓的脑瓜多沉哪,它简直再也抬不起来了…… 《阴暗故事》 一 鼓额的衣着、神气、身个,好像没有一点变化;她的父母倒完完全全像两个土人:他们比我以前见到时老得多了,头发和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泥土。他们刚从地里归来,刨了一天玉米秸,挥动了一天镢头,全身都被泥土和汗水纵横涂抹过。他们刚见了我时,有一阵只木呆呆的,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样待了一会儿才使劲搓手,吐出一声:“东家。” “天哪,孩儿该哭哩!”鼓额妈拍打着膝盖,不停地喊:“孩儿,看见东家了吧?看见了吧?” 鼓额就站在我的身边。 “她整天念叨哩,夜里不睡也念叨。这孩儿啊,就是恋着园子。你再不回来,她就毁哩。” 两个老人咕哝着,鼻涕眼泪都下来了。鼓额这时候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扳扳爸爸和妈妈的肩膀,扶着他们到另一间屋里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水…… 他们很快给我在这儿搭了个地铺。“东家,多住些天吧……我把她拽出来,出来打工。你不知道俺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跑东走西,翻过砧山……” 鼓额母亲说着抹起了眼睛。鼓额爸有点不好意思,一下下推拥着老伴。我告诉这一阵怎样追着他们的踪迹,从东到西地在山里奔波,如今总算找到他们了,我真高兴…… 老哈家里的一大片土地就靠这两个人做。小杆儿和鼓额负责料理内务,做饭、喂鸡喂猪,有工夫还要到地里帮忙。小杆儿太弱了,腿又不好,做不了更多的事,就往田里送饭,帮着抱庄稼秸秆,拔拔草等。最忙时,他们一天三顿都要在地里吃,差不多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鼓额告诉说,在这里做活可比园子差多了,“死挨……” 第二天我想跟两个老人到地里去看看,可是鼓额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说有事情跟我说。她的爸爸妈妈也极力劝阻我留下“歇着”。老人走了之后,我就和鼓额小杆儿忙起来:给猪添食,把鸡赶到南边菜畦那儿,又到院角的土井里打好洗衣服的水。小杆儿的手让我担心,可是鼓额并没有说什么。她坐在地铺上,一直看着我,咬着嘴唇。后来她哭出了声音。我听见门外面小杆儿在做活,好像不知怎么把盆里的水推洒了。鼓额强忍着哽噎,抬起头: “宁哥,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四哥和万蕙还在那儿,到时候你也要回去……” 鼓额一下兴奋起来:“什么时候啊?” “总有一天……” 鼓额的眼睛又垂下了。 “我看见了你,知道你安顿下来,就放心了。” 鼓额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期待着她说出什么。她又一次把头低垂,像在想什么。 下午我来到了田野里。这儿的土地还没有沉陷,是一大片很适合耕种的平坦无垠的土壤。庄稼一片金黄,秋天的收获刚刚开始。两位老人把老哈的那一大片玉米只刨掉了很少几垄,正在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镢头。我帮他们把刨倒的玉米秸抱到一块儿,然后打捆。这里最累的还是刨玉米秸,我想亲手试一试,但他们推推拉拉不愿放弃手里的镢头。“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你来做这苦活计……”我差不多是从鼓额母亲怀里硬把镢头给夺过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扬起镢头。 玉米棵简直像一株株小树,结实茁壮,我费了好大劲儿还是没能把它刨下来。一边的鼓额妈看着笑起来:“噢哟东家,你握镢头架势不对哩。” 她上来帮我,这才算把一棵玉米刨下来。只一会儿我的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每扬一下镢头都要带起一些土,结果脸上头上都沾满了泥土。我想这天下午自己给予他们的惟一帮助,就是收获了几行玉米…… 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地头歇息时,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似的,又酸又疼;饥饿袭来,肚子咕噜噜响。鼓额妈从身后一个布套子里取出了一块玉米饼。我们一块儿吃起来。布套子里还有一点咸菜,一个装了凉开水的瓷壶。这食物让我觉得那么香甜,好像许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一餐了。鼓额爸说:“在这儿做活不比别处,肚里要实在些。”我看着这一大片玉米,问:“难道就靠你们两个人收它们吗?”他点点头:“不过要看天气哩。天气不好,事情急起来,老哈就会再雇人帮忙。种麦子时还会添两个零工。” 我又问起了小杆儿的事:“这孩子真可怜,她的手伤成那样,也不让她歇息……” 说起了小杆儿,两人都不吃东西了,半张着嘴,相互看着。我继续问,两个老人就一声连一声叹气。 鼓额爸说:“那孩子啊,这辈子完了。” 鼓额妈也点头:“完了……” 我又问,他们才告诉:小杆儿爸在世时她的处境还要好一些,她爸一死,这个孩子干脆就成了老哈家的一块抹布,谁都拿过来用一用。“小杆儿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吧,有人就来欺负她,她呜呜哭。爹实在没法儿,就把她领到了场院上。有一天夜里爹背着枪沿场院溜达,那个坏种又钻到窝棚里去。小杆儿哇哇一哭,爹背着枪就往回跑。那一天是个月黑头,她爹看不清从窝棚里跑开的人影,就紧着问小杆儿那个人是谁?小杆儿只是哭,一个字不说。她爹就追上几步,瞄准那个逃远了的人影打了一枪……” 我想起了那个连长:凶狠的大眼、鼓鼓的腮帮子…… 鼓额妈又告诉:小杆儿一开始也跑过,她受不了这些折磨,一天晚上抱了东西,撒开脚丫子往南山跑了。可惜刚跑了一会儿就让连长领人抓回来了,一回来就把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身上再没一点囫囵皮。“俺来的那会儿她的伤才长好,一身的疤瘌吓死人。这孩子后背上的疤瘌有碗口大,你想想这孩子哪敢再跑……” 我实在不解:“就这么一个小姑娘,他们怎么就不放开她呢?” “小姑娘肚里装了一些事儿哩。你想想,到哪一天她说出来,这一伙还不要吃官司?要不说他们死也要把她抓回来。有一阵他们怕小杆儿跑,就吓唬说:跑到天边也要把你捉回来,再跑一次,就把你腚上用火筷子烙上记号。她的腿就是因为那回逃跑让人给打断的……” 这该是我在大山里听到的最阴暗的故事了,可它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把最后的一点玉米饼啃在嘴里,用力咀嚼…… 这个夜晚,我尽管一再耐心地劝导和询问,小杆儿总是不愿开口。后来我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只简单地复述一遍,问是否真的如此?小杆儿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摇头。我鼓励她什么也不要怕。她就哭了起来:一开始像蚊子似的,后来呜呜大哭,用溃烂的手去『揉』眼睛。她一哭,瘦骨嶙峋的身子就球成了一团。我想这孩子身上一定有什么重要器官受了损害,不然就不会瘦成这样。她的头颅显得很大,那是因为她的脖子太细了,肩头尖尖的。 她一边哭着一边盯着门口。她大概害怕这时候有人突然闯入吧。我安慰她,给她壮胆。最后她总算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二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是十五岁吧,一个夏天,大白天,那个连长就往她身上扑过来。她狠狠地咬了他,他就揍她。她的肋骨那儿差一点给打折了,疼得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好不容易长好了,连长又来折腾她。她就告诉了爹。爹只得忍住,见了连长说:“连长,我给你跪个,啊?跪个还不行吗?”爹后来没有法子,就把她带在身边,看场院时也带在身边——这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儿……那个连长只受了一点轻伤,好像是左胳膊出了一点血。连长恼恨至极,他把爹踢坏了…… 我把小杆儿的话记下来。因为小杆儿不识字,我读给小杆儿听,让小杆儿按上了手印。小杆儿颤颤抖抖地在手上抹了点墨水,按了一下。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寻思,该怎么做这个事情,我是否有点莽撞?我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做,要救人——小白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第二天,那个连长和几个人到这儿来了。他们对我问来问去:什么时候走?到底要干什么?等等。他们问不出什么,又叫走了鼓额和小杆儿。鼓额回来时已经半天过去了,她告诉:他们一个劲地问你是从哪里来,到底来干什么?最后又把小杆儿单独留下了。 我和鼓额正说话,来了一个系着领带、非常文雅的年轻人。他请我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去一趟。我随他走出下房,见小巷尽头有一辆轿车。我说:“路很近,就让我们走走吧。”他执意让我坐车,我还是拒绝了。 我往前走,轿车就在身边缓缓地开。窄窄的街巷上,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颈观望。 在一幢五层楼的顶层,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老哈。我原想这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可见了面不由得让人一愣:一个五十五六岁的人,脸白得很,非常消瘦,下巴略有些歪,样子非常和善。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口气就像与对方商量事情似的。他说:“听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哩,俺这个集团最愿结交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好哇,咱大欢迎哩!”他随手把一个茶杯往这边推了推。我打开杯盖一看,原来是一杯浓浓的咖啡。我没喝。我心里琢磨的是,像这样一个心慈面软、面皮白净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运筹的心机,又怎么会重用一个连长? “听说你关心年轻人哩,学问人都是这样。小杆儿,她现在成了孤儿啊,可怜。我整天忙集团里的事情,也没工夫问她怎样。下一步该送她进职工夜校哩,”他吸一口烟,“送夜校。我们准备把教育抓紧起来,这才重要哩……” 我特别注意到,老哈的手边竟然有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 他请我晚上一块儿吃顿便饭,再谈谈教育的事。我一脸惶『惑』地谢绝了。原来这是一个热衷于结交文化人士的企业家,当年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在他的自我介绍中,我惊讶地得知,二十年前他发表过几十篇诗文,直到现在还试着写书呢……我吸了一口凉气。既然如此,我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了,我说:“你肯定知道‘连长’是怎样一个人了,用当地人的话说,这是一个‘挨千刀的’。你准备怎么办呢?” 老哈的脸沉下来,然后眯着眼看我,说:“不错,这是一个坏人。可是你见过车前集团这一大摊子了吧?我想告诉你,没有坏人办不成事。所以我要用坏人,保护坏人,最后还要除掉坏人——只要是作恶的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他说过之后,再不吱声。 我还想问他什么时候除掉“连长”?终于忍住。我太书呆子气了。 在分手的门口,他望着下房的方向,声音沉沉地说了句:“苦啊!就让我们一点一点来吧……” 他握住了我的手耸动一下。他的手十分柔软。 我回到了鼓额他们的下房,只有鼓额一个人忙来忙去。我问小杆儿呢? “一直没回……”鼓额很担心的样子。 直到很晚了小杆儿才回来,见了我们总要躲躲闪闪。她差不多像一只小老鼠那样,一下溜到了自己的屋里。 鼓额走进去,屋里传来她们怯怯的说话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一会儿我听见鼓额在一声连一声地催促她,说了什么听不清。小杆儿没有声音。 鼓额出来,小声对在我耳边说:“坏了,连长『逼』着小杆儿写下了什么,还让她按下了指印……” 我设法让小杆儿明白:他们『逼』她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这样一来大概会把整个事情都给搞糟——我最后一字一字叮嘱她:“你无论如何要相信,一定会有人帮你、救你,你必须离开这里,这是迟早的事儿!” 小杆儿浑身打抖,最后哭起来,用力掩住嘴巴:“你走吧,你快走吧——快些跑吧……” 她伸出了那双红肿的手推拥我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一阵绝望。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我出门时,鼓额就站在那儿。离去的时刻就这样突兀地到来…… 夜『色』越来越黑,我出门后又踌躇了一刻,正想着什么,鼓额急匆匆地追来了。她有些喘:“连长诬你是窜进山里的‘人贩子’,还让小杆儿按了手印,让她出来作证……他们给了她三千块钱……” 我瞪大了眼睛:“小杆儿答应他们了?” “答应了。她那会儿心里亏,才让你快跑……” 我一时什么也讲不出来。我站了一会儿,望着村子。没有多少灯火,那儿黑黑的。我最后一遍叮嘱她:“鼓额,你待在这里,一定不要『乱』跑。我们那边的事情了结后,我会来这里把你接走。” 鼓额急促地喘息:“宁哥,不管等多久,我都会等……你放心。那个连长是老哈的亲戚,老哈真的不坏,可就是灯下黑。老哈早晚会知道连长有多坏的……” “老哈……他也说过让你进夜校的事情?” “说过。他太忙了。他灯下黑,他真是不坏的……你不知道,他还写书、想学外国话呢!” “我知道。我担心他一边写书学外国话一边坏——那或许更坏呢……” 要分手了。我终于转过身去。这个夜晚真黑啊。 《憨螈》 一 憨螈在林子里奔走,所有的雌『性』野物都望风而逃。有一只远近闻名的大『骚』狐不以为然,抽着自制的烟斗大模大样地在白茅地上溜达,说:“老娘我这辈子什么鸟儿没见?还用得着呼天号地吓唬咱?”它大口吸烟,抹着口水,故意站在上风头。这样它身上的气味会顺风吹到很远,让一些大型雄『性』野物循迹而来,在树丛后面驻足观望。那些从身边逃开的雌『性』野物有的好心劝它:“快拔腿撒丫子吧,这一回可不是闹着玩的!”『骚』狐喷出一股浓烟,吐了一口:“哧!” 一个黑乎乎的家伙,头顶是红黑间杂的稀疏的『毛』发,半『裸』,宽额深目,下巴格外大格外坚实,从一棵大赤柳后边晃晃悠悠出来——从模样上看有点像大猩猩,仔细看又是一个强壮的男人。『骚』狐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心里说:“就是你了啊!”它向他远远地敬了一下手里的烟斗,一扭身子扮成一个村姑。那个黑家伙『揉』『揉』眼,朝这边望了望,马上急步走了过来。当他走到近前时,『骚』狐又一次递上烟锅。想不到黑家伙一伸手抓住,啪一下扔出了老远,余下的另一只手把它没头没脸地卷住,横着抱到一个结实地方,噗一声摔下了。它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蛮物,故意大声疯笑、蹬腿,喊着说:“嗯呀,好有劲的郎君!”黑家伙摩挲着草裙,龇牙咧嘴,发出一声声叹息。这声音开始不大,沉闷低缓,渐渐才急促起来。当他三下五除二将其压在身子下边时,那连连叹息竟像海浪一样呼啸而起。它什么也不顾了,只用两手使劲堵住耳朵,嚷叫:“受不了咱受不了,硬是受不了!”黑家伙只用三根手指就把它的两腿捉紧,提起来摔打了几次,仰着脖子大叹。这真是一座黑乎乎的山峦啊,这是『骚』狐一辈子经历的雄『性』伙伴相加的重量和力道,还有活活宰人的凶残劲儿。憨螈把『骚』狐改扮村姑用的那条方格花头巾咬碎了,又将它一头浅黄『色』狐『毛』咬得湿淋淋的。最后这叹息达到了顶峰,长吁三声之后又变成了哼哼……“哼哼、哼哼!”他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一歪头死在了它的胸前。『骚』狐吓坏了,用剩下的仅有一丝的力气举起手掌,一下下拍打他的脸,推拥,挣脱,总算从这个死去的家伙身子底下挪移出来。 “我的天哪,就像遭了一顿滚雷一样!我这辈子不死也成了残疾,我得试试能不能挪动腿儿……”『骚』狐先费力地蹲了一下,然后才攀着旁边的一棵小树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这杀人的郎君总算没把我活活吞了!哎呀咱今生再也不夸海口了,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哪……”『骚』狐回身端量这个死去的大家伙,想细细看一眼他的草裙,一伸手,发现他的肚子还一鼓一鼓呢!“老天,这家伙还没死透哩,他大概是累昏了头了。”这么想着,并不离去,就从十丈之外找来烟锅,装上一锅烟吸了。它要等他醒来。 一直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他还是昏着。『骚』狐走过去,盯着这家伙看,磨牙,屏气,浑身又一阵痛疼。它一怒之下,就将一撮红『色』的烟火磕在了憨螈的脑门上。眼瞅着那儿的黑皮烧得嗞嗞响,起了一个水泡——这家伙“嗷”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啊呀呀……”他抓着脑门,跳着,一转眼看见了『骚』狐,怔住了。他笑了。『骚』狐害怕地往后退着,退着,一下跌倒了。『骚』狐这才发现,刚才他们滚动的地方,凡是印下了他们体痕的这片泥土上,到处都生出了一种带鳞茎的蘑菇——蘑菇还在往上茂长,一边钻挤一边发出吱吱的叫声。憨螈揪起地上的蘑菇啃了一口,白『色』的汤汁顺着胸脯哗哗流下。他把蘑菇递给『骚』狐,它试着咬了一口,觉得那味道就像刚刚撕去了『毛』皮的鸡腿一般,又鲜又香,还带着微微的腥气。它不知不觉就吞下了一根,又从地上揪了另一根。吃过几只蘑菇以后,『骚』狐发现自己两腿、浑身,从上到下随处都不痛了。 他们吃着蘑菇,再次相拥一起。他的大嘴只几下就印遍了『骚』狐的全身,它因为出奇地发痒,有好几次它实在忍不住,不得已让下身闪出了原形。他使劲『揉』眼,摇摇头说:“嗯?我刚才分明看见你是红『毛』肚子……”它嘻嘻笑,说一句“咱明人不做暗事”,索『性』一抖瑟,让全部身子『露』出了真形——一条红『毛』斑斑的老母狐狸。 憨螈一声不吭看着它,哭了。『骚』狐问他怎么了?一下下揩他的脸、脖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的哭泣。他说:“俺妈说,我是人,咱人就不能找野物,咱人只准找人……” 『骚』狐拍着膝盖:“嗐嗐有多么死心眼儿!什么人啊野物的,还不全都一样!刚才你觉得哪点不一样了?” 憨螈摇头:“我妈说了,咱要和她们生下一堆小憨螈……” 正说着,前边的树木摇动起来。憨螈惊嘘嘘地站了,说一声“不好”,侧着身子就想跑开,却被一长声吆喝止住了。那声音粗疵疵的好不吓人:“憨螈你给我老实待着!” 憨螈身子一委蹲下了。『骚』狐赶紧变回村姑,颤颤地趴在那儿。 原来煞神老母从远处听到了巨大的叹息,就一路追赶过来。她瞥一眼『骚』狐,上前将其一脚踩住,用脚跟三转两拧就让它痛得显出了原形。“你这个畜牲『色』胆包天啊,敢勾引我家孩儿!看我不立刻撕巴了你!”说着提起它的两条腿就要发力,嘴里“嗯嗯”发狠。 憨螈一下挡住煞神老母,一声声哀求:“妈吔饶了它吧,妈吔,都是孩儿『性』急哩……” 煞神老母咬着牙:“我恨不得把你这只『骚』狐开膛破肚才好!人畜不通婚,你这么高的道行还不懂这个?敢破了我家规矩,该当死上几回?” 『骚』狐哭成了泪人,叩头不息:“小狐罪该万死,不过也怨老母的孩儿太俊朗了,他这副身子这张脸儿,谁见了都受不了啊,谁见了都得提着裤子满地『乱』窜哪!咱这辈子什么没见,比他再俊朗的咱可从来没遇上,我敢说你孩儿天下无双……” 煞神老母听了喜在心头,闭闭眼,一脚把它踹起:“看在动了真情的分上,就饶你不死吧。不过从今个起罚你给我当差三年,去周边村子里为我卖酒——你得把几大坛‘欢喜酒’全卖出去,让村姑们一个一个品尝……然后……” 『骚』狐心领神会,赶紧接上话茬儿:“然后俺就把她们引到林子里来,亲手交给这个俊朗孩儿……” 二 “卖酒了卖酒了,仨钱儿一碗,俩钱儿一盅,咂吧咂吧嘴就知道不贵。咱卖女不卖男,女的喝了欢天喜地,男人喝了肚子痛得打滚儿……卖酒了卖酒了……”『骚』狐扮成一个上年纪的村『妇』,在大街小巷里吆喝着。真的有长辫子姑娘过来,掀了柳条篮子看里边那个油光光的瓷坛子。“你这闺女长得怪水灵,不用花钱就喝上一口吧!”姑娘说:“俺是小媳『妇』儿了。”“那也中,那更得张大嘴巴泼喝!”长辫子小媳『妇』试着饮了一口,一拍手,又连着饮了几口。她把一碗酒都咽下了肚,翻翻眼:“哎呀!我呀——”『骚』狐盯住她:“你怎么了?”“我觉得一股热气从肚腹这儿呼呼呼往上冒……”『骚』狐拍手:“那才好!一点不假,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它和她拉着呱儿,不知不觉就把她引到了村外林边。长辫子小媳『妇』问:“你家忒远哪?”『骚』狐说:“荒野人家,别的没有,有的就是好酒、好男——”她说着小声对在她耳旁说:“这林子里近日出了个俊朗男人,他长得忒大块头儿,粗胳膊,一跺脚地皮都颤,哈出的气儿能传十里,最知道心疼女人了……”长辫子小媳『妇』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害羞,脸像一块红布:“你们林子里什么好东西都有,人参、蘑菇、还阳草,样样馋死人哩!”『骚』狐说一声你待会儿,我得撒泡『尿』了,然后就钻到了林子深处,再也没见人影。 长辫子小媳『妇』等得心急,就喊了起来。喊着喊着起风了,树梢摇得厉害。她有些害怕,刚要转身寻找回家的路,就看见一个大块头半『裸』男人抄着一条斜路赶了过来。她吓得身上一哆嗦,抬腿要跑时才发现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了。那男人浑身『毛』刺刺的,五大三粗,迎着她笑。她吓得连连倒退,像肚子痛一样蹲下了。男人也像她一样蹲下,撩着草裙说:“喏。”她不敢抬眼。对方这样盯了一会儿,开始发出缓缓的、低低的叹息。她在这一点点增大的叹息声中身子一下下摇晃,不知怎么就跌倒在地上。 憨螈嘿一声大叫,顺势压住了她。接着巨大的叹息铺天盖地而来。她吓得双手堵住耳朵,觉得整个的身子都给压进了泥土和沙子中,就像一只可怜的小沙鼠。她不停地求饶,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来你的林子啦——我今生今世也不敢了,快饶了俺胆小怕事的良家『妇』女吧!憨螈哪里听得进半句,只将全身的重量加上去,同时声声叹息变得更加急促。整个林子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四蹄野物,还有小鸟,都吓得一声不吭。 这时那个村子都听到了林子里传来的叹息声——像发力深长而又遥远的海浪,像海底的大涌发出的低沉之声——海边人跟这种声音叫“发海”。“发海了。”他们互相叮嘱一样看一眼,悄声说道。“也许是妖物在叫——”一个细心人听了一会儿,终于从中听出了什么怪异。因为他听到“呜呜嗷嗷”之声当中,还掺杂了一些巨喘和哽咽——类似于泣哭。“口欧>——口欧>——”还有这样奇怪的声音。“妈的巴子,林子里出了妖精也说不定,赶明儿找打猎的看看去。”村里人议论,但还是掩不住地害怕。 憨螈终于停止了叹息。他压住的长辫子小媳『妇』已经气息奄奄。他昏倒在一边时,小媳『妇』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她爬着,爬着,全身上下痛得要死,好不容易才坐起来。她发现身边这个畜牲一样的大男人仰躺着,已经半死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她四处爬着,好歹『摸』索到了一根尖头木棍,两手攥紧高高举起,想把他的脸戳个稀巴烂——她攥紧,颤着、颤着,最后哇一声大哭,棍子掉在了地上。她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在刚才那一会儿给搓『揉』碎了,不久就会七窍流血而死。正这时一种吱吱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有什么正争挤着钻出地表,是一种带鳞茎的蘑菇!它们像蛇一样扭动,一钻出地表就疯长起来,一转眼就是一大片了。她伸手揪了一支,断茬儿上有『奶』汁似的白水哗哗流下来。她口渴难耐,就急急吮了一下。她一连吮了好几支,奇怪的是全身上下都不疼了,两条腿能站起来了…… 她跑到一边的树丛下,小心地趴下,从树叶间看着那个昏死的男人。大约过了一刻,她看到他在沙子上蠕动了几下,竟唉声叹气地坐了起来。她捂着嘴巴不敢叫出声来,直盯着他宽宽的后背摇晃着,一挪一挪消逝在林子深处…… 长辫子小媳『妇』回到了村街上,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她。他们觉得她的身体一转眼膨胀起来,两眼变得圆圆的像两枚铜钱,眼窝深陷且灿灿发亮,胸脯膨胀高过了下巴——总之整个人都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卖酒了卖酒了!”那个老太太又来了。长辫子小媳『妇』一溜烟跑出来,一把抓住老太太说:“哎呀你可害死我了!”老太太故作惊讶:“你这是怎么了?你上次喝酒还没给钱哩!”长辫子小媳『妇』红了眼圈:“我在林子里遭了男人!”老太太一瞪眼:“那是好事啊!多少人盼着这一天哩!”长辫子小媳『妇』咬着嘴唇,捏弄着辫梢:“你是没见哪,粗粝粝怪臊人的……”老太太伸手按按她的『乳』房,说:“快怀个孩儿吧,老大不小的了——猫三狗四,人是九个月——你到明年春就能下出小崽儿来。”“看看大婶说的,怪臊人的……” 长辫子小媳『妇』常常看着林子深处出神。有人问她怎么了?她就答:“里边出了个大妖怪,不过也怪实在的。”这样说话间肚子就大了起来。她突然明白了那个老太太的话,心里一慌,还有些高兴。 长辫子小媳『妇』每逢大街上卖酒就尾随上看,不止一次看见有大闺女小媳『妇』喝了老太太的酒,然后就相跟着进了林子。她们进去了,没过多久,林子里就传来一阵阵吓人的叹息。这声音像发海一样,呜呜叫、嗡嗡响,还间杂着呕呕声、抽泣声。街上的人都在这奇怪的声音里驻足不前,一脸惊慌之『色』。长辫子小媳『妇』咬着牙关谛听,面带微笑,对村里人说:“俺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开春第一个月,长辫子小媳『妇』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男孩见风就长,不到半年就蹿到了母亲肩头那么高,除了说话还不太利索,已经奔跑自如。他七个月时模样像个半大小伙子了,唇上生出了一层黑茸。有一天他跑到街上,一下按住了邻居家的大婶,不容分说就要剥她的裤子。大婶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挣脱了,后来逢人便说这桩奇事:“看这个悍巴物,还没过生日哩,就想那事儿。天打五雷轰的没牙崽儿,把我胸口上抓了一块淤青!” 三 林子里不断发生离奇的事情。那些进林子里砍柴的、采『药』的,还有猎人,渐渐都有些畏惧。男人不曾遭遇什么不测,倒是女人常常出事。出事的女人一般缄口不语,回家后闭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事情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只要呕呕嗡嗡的怪声、还有那种奇怪的叹息声一阵阵从林子里传出时,都知道那只林妖又在折腾了。男人千叮万嘱,不让女人进林子。只有个把泼辣风『骚』的女人全不在乎,说:“也不过就是壮实一些罢了,他还能吃人不成?”一位大个子麻脸女人模样很像男人,方面大耳,嘴上还长了浅浅的胡子,是一位出了名的悍女。她一直没有孩子,一直盼着生一个,于是隔三岔五去林子里欢会。结果她不生则已,一生即不再停止,一胎三个,一口气连生四胎,正好一打。 林子四周的村子里全都人丁兴旺,而且新生儿一『色』男孩,个个壮实。他们身材长得出奇地快,一般在生日前就会走路,一岁左右即呈现出明显的『性』征。人们把这些孩子一律称为“悍娃”。这样的孩子渐渐多起来,于是大家也就见怪不怪,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近林子的村庄,就少不得生出一些悍娃吧。悍娃们长大了,四处急匆匆游走了,一个个脾气怪异,他们如果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东西,抬手就砸。他们最愿意毁坏林子,好像要把密匝匝的树木尽快毁尽,以便从中找出自己的老祖宗似的。只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那无边的大树就少了大半。村里的老房子,比如一些老辈传下来的家庙祠堂之类,也全被他们砸得差不多了。老年人唉声叹气,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因为家家都护着自己的孩子,谁生的谁疼。最主要的是害怕,都知道这帮悍娃发起火来,砸巴起老胳膊老腿来简直不在话下。不止一位老年人被他们发火时砸死了。有的老人可能与他们积怨太深,砸死了埋进土里,过了十几年还要被他们扒出来,噼噼啪啪再砸一顿,觉得解气了才算罢手。 时间久了,都知道林子里的那个大块头儿其实不仅不是妖怪,而且从辈分上看,渐渐就要变成了老祖宗。因为这个关系,后来人只要一提到那个在林中时不时发出吓人叹息的家伙,都要细声细气的,都要说“咱老祖”怎么怎么……日子再久,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说一句:“咱老祖叫憨螈哪!” 一群悍娃起『性』最早,寻『摸』女孩的劲头也最大。他们从数量上看比女孩多出数倍,所以就要到周边村子里找尽女孩配对儿。这样很快就闹起了女孩荒——没有办法,悍娃们只得蹿到镇子里、城市间,以各种方法寻找女子。一代代过去,他们生出的下一代看上去渐渐与常人无异,身体发育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那脾『性』是深藏了的,根子扎在了血『液』中,一有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那时候呈现的一切特征都和老祖宗无异。 憨螈在林子里以逸待劳,从来就没有缺过女子。这不光因为有人喝了酒要进林子,还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煞神老母——她动不动就发火,一发了火就要将村子里、还有过路的女人往林子里驱赶。她凶神恶煞般张着大手驱赶她们,就像赶一群羊:“嘬呼!嘬呼!”她们在这声音里没命地跑啊跑啊,常常是没头没脑地一头扎到了林子里。这里正有一个穿了草裙的大家伙等着哩,他身上背个酒囊,时不时地饮上一口,见她们进了林子,就抹抹嘴巴,当仁不让地走过来。 煞神老母这期间像个总监工一样,动不动就催促迟迟不愿出窝的憨螈说:“就知道死睡!快去林子里吧!”憨螈打个哈欠,咕哝:“我想俺爹了。”煞神老母哼一声:“那是个畜类玩艺儿。”“你又骂我爹了。”“我就骂你爹。”憨螈叹口气说:“摊了这样的妈谁也没有办法。”“你知道了就好。你给我乖乖地上工去吧。” 憨螈为了报复母亲,有时故意和一些野物嬉闹一场。特别是那只『骚』狐,他和它就从来没有断过那事儿。他发现它闪化成村姑的那一会儿,脸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慈悲。『骚』狐总是用饱经沧桑的目光打量着他,与之诉说衷肠。他愿意和它分享自己的酒——因为这不适合雌『性』饮用,所以『骚』狐每次都被这酒醉得双眼斜刺,原形毕『露』。他于是正好借这机会看它蓬蓬的大尾巴、腹部那两溜干瘪的『乳』头。年岁不饶人哪,瞧一只风『骚』母狐老成了什么模样!他有时在心里将它比较自己的母亲,觉得这只母狐对他远比煞神老母要体贴温暖许多。他总是将任何事情都拿来与它商量,从中请益。『骚』狐说他:“你也太老实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管什么人啊畜的,只要你相中了就尽管睡——你妈不是说你爹就是一只畜牲吗?”憨螈觉得这话实在有理,而且一提“爹”这个字,就让他悲从中来,然后就更加怨恨起煞神老母。 憨螈从此真的过上了自然流畅的生活,一路睡了不少野物。他和犀牛、河马、海象,甚至是一只大蟒,都生下了一些小憨螈。这些生命从模样上看更加怪异,从脾『性』上看又与村里女人生的有所不同——好在它们都有亲缘关系。 一个大好的月亮天里,受母狐几天来的暗中召唤,不知多少憨螈的后代都默默地往林中走来。他们是来看望父亲的。 憨螈身背大酒囊坐在一棵老橡树下,头顶是大伞一样的浓密树冠。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大小小的人儿,这些人当中有野物生的,也有人生的,所以如果仔细看看脸庞,一个个有着不同的神气:有的像河马,有的像蟒,还有的像野猪和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