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
一
夏天对这座城市开始了最后的折磨。无论是以往的经验还是眼下的现实都在提醒我们:这一段日子才是最难熬的。整个夜晚,街心公园、小胡同或马路旁纳凉的人有增无减。除了极少数时间以外,低电压或更干脆的停电使大多数制冷设备基本丧失作用。几乎没人在家里睡觉,连那些最拗气的老人也被他们的儿孙抬出来了。
所有机关都被迫一再缩短上班时间,人们一般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之后才敢出门。大家寻找各种各样的办法对付这场煎熬。这样一来,这座城市的居民就和那些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们搅到了一块儿,大家都在采用差不多的方法苦度这个夏末。流浪汉平日就待在桥洞下面,而现在那儿成了市民们最为向往的去处。可流浪汉总算先到一步,属于捷足先登,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于是他们现在就不得不被赶走,或者被围裹在更多的人中间。
我对付酷热的办法是一天到晚把自己浇得湿淋淋的——这就不得不准备几只水桶,只要水龙头一有水就赶紧把它装满。还有,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今年最后的酷热。平时我只穿一个短裤,宁可闷在家里,也不愿到外面去拥挤。
这天我正在往身上泼水,有人竟砰砰敲门。从擂门的力度上看,来者准是一个壮汉。他一边擂一边喊,我终于听出是马光,就拉开了门。
他进门就嚷:“你真是个怪人哪,现在谁还待在家里。”
我问什么事儿?
“你最好到杂志社去一趟,娄主编找人呢。”
这么热的天娄主编还打发人来喊我,看来准有要紧事儿。我们往外走时,马光告诉:“现在正忙一个讨论会,该是你这个主任出马的时候了……”
又是一个讨论会!老天,有人在这么热的日子也不愿停手,可见功名利禄的诱『惑』有多么大。这些年各种各样的讨论会和展览会太多了,而且只要找到我们杂志社,大半就得挂个空名。这些会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企业或个体户提供赞助,我们杂志差不多等于白忙一场。每一次会的主角总是另一些人。一场讨论或展览过去,杂志社本身落不下任何东西。可奇怪的是娄萌总是乐于掺和这种事儿,这倒一直使我感到费解。那些摆弄书画和各『色』诗文的人为了让杂志社出面,总是送来应接不迭的言词贿赂,什么权威『性』呀、文化重镇呀。难道她只是为了满足这种虚荣心吗?暂时还看不出。或许也有一点。不过一路上我都在想:眼下这个找上门来的家伙不啻于“趁热打铁”和“趁火打劫”,这家伙又会是谁?就凭这一点,他在我眼里就平添了几分可恶。
我忍不住,问马光他是谁?马光一说出名字,立刻吓了我一跳。
斗眼小焕!
我骂了一句,马上待在原地不走了。
“怎么?你又怎么了?”
马光不知斗眼小焕何许人,我就耐着『性』子给他简介了一番。
“那又怎么?娄萌已经应承下来了。再说人家的合作单位全找好了,一笔款子也划过来了。娄萌说剩下的事儿,比如会议时间、地点和议程还有司仪什么的,都要你来定呢。”
“这个狗东西!这么热的天还来搞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
马光捂着嘴。他在幸灾乐祸。很清楚,我这个“主任”可不能白干,这就到了在大热天出力的时候了。从现在直到最后搞成一个讨论会,需要来来回回多少奔波。我在心里骂:好哇斗眼小焕,你就这么糟蹋我吧。
一路上我只想怎么对付娄萌。讨论会要开也不要紧,我承认斗眼小焕也写出了一点东西;我想的是怎样尽可能地往后拖,比如等天凉爽一点不行吗?那时候大伙凑到一块儿热闹热闹也有兴致。眼下都在熬呢。
娄萌和另外一个编辑在办公室,一架空调机因为电压过低常常不能启动,显然不太顶事儿,他们正大口吞吃冰糕。我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一个劲儿坚持会议拖期。
“拖多久?”娄萌把冰糕从嘴里拉出来。我发现她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而屋里其他人都汗漉漉的。我想这真是一个奇女。她皱了皱眉头——她最愉快的时候才皱眉头——瞥一眼马光,“你和宁主任一块儿跑跑吧。”
马光说:“我胃痛。我捂着肚子才把他喊来……”说着却伸手抓了两三支冰糕。
娄萌把脸转向我。
我说:“现在开讨论会,必须找一个电力充足的地方,而且必须有大功率空调机,客人也要住到有空调的房间里——可制冷设备能不能有效启动还是个问题。会场和房间的租用费要贵许多,这无论对斗眼小焕还是我们都不合算。这次既然把款划到编辑部来了,那我们只要一拖期就可以省下一大部分,这对各方都有利……”
“可是你要为作者考虑,作者希望越早越好。”
“作者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他这方面让我去讲好了。”
娄萌一直偏袒作者,好像她与斗眼小焕的关系比我更近似的。这很奇怪。我知道斗眼小焕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就是可以任意地、随时随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人呼唤出来。而且他总能突然地出现在一个地方,站到他所需要的人面前;如果想要躲开什么,要消失也很快,简直是来去无踪,像个土行孙——若不是这些年也写起东西来,他才不会把我瞄上。我第一次在这座城市见到他并知道他也开始“写诗”的时候,立刻就觉得自己选中的这家杂志多了几分晦气……
经我再三请求,娄萌最后总算松了口。我又大汗淋漓地回了家。一路上我不断地骂斗眼小焕。
二
娄萌是橡树路上的常客,跟岳父也是老熟人了。岳父背后说起她都叫“小娄”,那两个字从一位神『色』肃穆的老人嘴里吐出,很是奇怪。有一天我从办公室出来,正好赶上她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来——她匆匆去楼上取了什么东西,得知我要回岳父那儿,就捎上了我,原来她要去橡树路。一路上她都在夸我的岳父,不叫他“梁里”也不叫“梁老”,只说“老领导”“老首长”如何。我忍不住请教她,问两种称呼之间有什么区别?想不到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都一样,像你岳父这样的老同志,都一样嘛。”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她今天就是去另一位老首长那儿……大半还是为刊物奔波。她从挎包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小心地用小拇指甲在眉梢处剔了一下,又抹了几下口红,使劲抿抿嘴,准备下车了。
车内的冷气真足,待在里面舒服极了。车子驶进了橡树路,这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突然安静下来,路面没有了颠簸……车子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停在了一棵大白蜡树下。
我和司机在车里等娄萌回来。
这儿没有一辆车通过。车的左前方还有一条路,它通向五十米之外的一个大门,那儿好像由木栅栏封闭起来。一道高墙围起的是浓浓的绿『色』,茂盛的树木几乎将里面的建筑物遮了个严严实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问:“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转脸瞥瞥,马上把头转开说:“啊,是那个……那个嘛!”“好像这儿不对外开放,闲置着。”我咕哝着。司机的眼睛并不转过来,说:“凶宅。这会儿没人了……现在空着……”
我的心里一动。我看看他,他还是看着前边。老天,这就是那个着名的凶宅吗?苍白青年的面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打开了车门,有点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司机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一直走到木栅栏跟前。这儿被钉死了,里面那道堂皇的镏金大门紧紧锁闭。我从缝隙中往院里望着,只看到一些树木,茂长的灌木和杂草。这样不知多久,直到娄萌一声声喊我——她见我迟迟没有挪动就走过来,狠狠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在车上,娄萌的口气里有些责备:“别去那里……多么晦气!那可是个晦气地方……”她好像余悸难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驶出了一大截路,她这才长长叹出一口:
“哎,就像在眼前一样……当年那个院里多热闹啊!要不是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真有凶宅呢。这让我们唯物主义者实在没法解释……”
她的口气让我大吃一惊:她在当时也光顾过这儿!我一声不吭,想从反光镜中看看她的脸『色』……她紧紧闭着眼睛。
可能是车里的冷气太足了,我觉得全身发颤。好像那个凹眼姑娘这会儿就在车里,她就坐在旁边……
接下去,我仿佛一路都在倾听凹眼姑娘的讲述,她又在从头讲叙这个凶宅……
半个多月没有安生,大宅的女主人战战兢兢,最后床都起不来了。她躺在那儿,眼窝陷下去,气若游丝。她的儿子——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过来,伸出手指在她脸前晃动,见她眼珠都不动一下,就哭了。“妈妈……”他叫着,半天过去她才吐出一口气,转活了。她说:“答应我孩子,夜里别出来追他们……”“我答应!”“答应我,把门关紧早些睡……”“我答应!”
每到了半夜这个大院里就闹起来:各种嘈杂,飘游的影子……他们钻在竹林里哜哜笑,蹲在甬道上使绊子,谁倒下了,他们就趁机骑上去。这些『淫』『荡』的声音让人无法安睡,大宅里惟一的男孩面无血『色』。他恍恍惚惚走出来,走上一夜。他那帮要好的男男女女夜里干脆不走了,半是壮胆半是嬉闹。老人实在没法了,狠了狠心,暗中把老男人生前留下的一些符咒贴在了他们那几个房间里。
这天半夜里宅院深处响起了凄厉的喊声,她从窗上一看,只见一些白『色』影子像在水上滑行一样,还有什么在上下蹿跳。她用被子蒙上了头。“只一会儿一个红须獠牙的家伙站在床前哼哼笑,还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伸进被子里。老天哪,我这么大年纪了,饶了我吧!”她第二天醒来告诉儿子,“那个家伙说:你把他们墙上的符咒揭了,咱进门也方便不是?我只好答应了他。我不答应不行啊……”
天黑以前,她又从旮旯儿里找出了一张符咒贴在了自己卧室的墙上。
“从今以后那帮家伙只能在院子里闹了。那个红须獠牙有几次隔着窗户说了一通下流话,好歹没有闯进来。我总算睡了一点安稳觉。”她一大早起来就咕咕哝哝,到处翻找,找符咒,想把院里的树木和石桌什么的全都贴上——可惜她再也没有找到。
她喊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喊的是“嫪们儿”——这是一个男人,是大宅院里的老朋友了,老首长生前交往的乡下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她伸手掐算着,说那个大约有两年没有来了。她对儿子说:“‘嫪们儿’不来不行啊,他不来这里全『乱』了套了!你爸走了以后,他还是来看咱们,送一些豇豆啊绿豆的……”儿子说:“人一走茶就凉。人家离城里这么远,再说这会儿人人都忙。”她咬着牙:“‘嫪们儿’不是别人,他跟你爸关系深着呢!快叫他来,叫他来,就说我喊他了,这里非要他来一趟不可了……”儿子还想说什么,她用命令的口气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儿子只得想法让那个人远道赶过来。
“嫪们儿”是东部乡下的一个人,从几十年前就熟悉首长。那还是出夫支前的时候,他是出佚队长。后来他又成了合作社时期的区劳动模范,与首长在大会上见面,两个人不知多么高兴。他们从那以后就来往频繁起来,“嫪们儿”每年里都要进城几次,来时背一个布袋,里面是各种土特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连首长卧床不起的日子也没有间断过。首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太太已经绝望了。“嫪们儿”看得焦急,见医生不在身边,想用乡下的土法治一治,女主人同意了。他画了一些朱砂符咒贴在床脚和墙上,又用一捧沙子和面箩等器具比划起来,咕咕哝哝“扶乩”。他指认着沙子上的痕迹告诉老太太:首长是被院里的一些鬼魂缠住了。老太太问:“怎么会呢?我们在这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他摇头:“这院里不肯离去的鬼魂多着哩,城里城外,东西洋人都有……首长年轻时火力旺,他们不敢奓翅儿,这会儿年纪大了,我琢磨是首长压不住他们了。”
“嫪们儿”用一支桃木剑比比划划,烧了一些符咒,在院里四处走动。半夜里他就坐在那片竹林的石桌旁,点了香,闭着眼睛念叨不息,一直有一个多时辰。黎明时分首长竟然能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了,嘴角再也不流口水了……老太太激动得哭起来。
从此以后“嫪们儿”就成了大宅院里最重要的客人。首长从半昏半醒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让一群保健医生叹为观止。但女主人闭口不提乡下朋友的异能。就这样,一直到首长去世,“嫪们儿”几乎每个月都来这里。老太太印象深刻的是他怎样面对沙上的痕迹:吸着冷气,嘬着嘴,伸出食指,口中念念有声。他告诉她:这里的鬼魂多达三十多个呢,从大清年间到近几十年前的都有:男女洋人、老老少少——这些家伙大半风流着呢,死了还捣鼓那些事儿,闲下来就折腾首长玩儿……她大惊,问:“那是什么事儿?”“嫪们儿”看着她,满脸忧愁,吞吞吐吐,咕哝:“我,我实在说不出口啊!”他犹豫半天,在对方的连连追问之下,只好勉为其难地用手比划了一个黄『色』动作。老太太把脸转向院子说:“恨死人哪!”
首长死后“嫪们儿”来得就少多了,只在新粮收获以后进城一次。不过他留在这里的符咒还有一沓,老太太一直珍藏着。
三
“缪们儿”终于被请来了。他进门时把人吓了一跳,同时也让宅院的主人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城。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矮壮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椭圆形,那双本来就小的脚显得可有可无,踏地不稳。眉『毛』胡子全白了,一张脸活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袱,上面描了不甚清晰的五官。两眼深陷皱纹之中,变得极小极亮。只有鼻子重重地垂下来,仿佛成为全身最沉的一个器官。他的头发让人『迷』『惑』不已:说不上浓还是稀,呈网状罩在了头上,以至于老太太不得不就近了『摸』一『摸』,看他是不是戴了一顶灰『色』头网。双唇肥厚,嘴角往里收缩,使人想到他老来有福,常吃一些有滋有味的东西。他进门的时候不知是焦急还是怎么,反正踉踉跄跄一直冲着老太太扑过来,基本上刹不住车——老太太惊呼了一声,不得不往旁闪了一下。
“缪们儿”喘息剧烈,摇晃着没有跌倒。他口齿不清,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谁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大声对着他的耳根说:“人都是会老的啊!”他盯着她说:“哦哦哦哦!老老老老!啊,啊呀……”
“我想你啊!”老太太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她记起了首长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咋咋呼呼说话的情景。她去攥他的手,发现握在手中的巴掌是这么柔软。“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她大声问。
“缪们儿”仰起鼻子四下嗅着,然后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去。他走路还像过去,横着甩动胳膊,每甩动一下都要『摸』一下心窝——首长在世时曾对他的走姿有过一个生动的概括:『摸』着良心走路!这个乡下汉子是首长最喜欢的人,每次来都让他轻松一阵。两个人拉起呱来无所不包,从前打仗的一些事、农村政策、乡间趣闻……有一次女主人给他们添茶走得近了,听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竟将其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两个人满脸认真,并没有嬉闹的样子,也不太回避她——他们讨论得太过专注,也就顾不得她在身边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极其私密的问题,是床上的事情!从口气上听,那个乡下男人竟成为这方面的老师,正不厌其详地传授着……她忍住莫大的好奇心走开了。
他们两人除了谈当时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农村工副业之类——那会儿“缪们儿”正准备在村子里开一个工厂——更多是首长最乐于倾听的事情,那就是乡间闹鬼、怎样驱魔的故事。首长笑眯眯的,无比神往地探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一套本领的?”他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说:“哎哎,这都是那些阴阳师祖传的本事哩!战争年代谁还顾得上这个……和平年景就不一样了,这时枪炮一停,没有了杀气,那些‘哈里哈气’的物件也就出来了……”首长问:“等等,‘哈里哈气’指的什么?”“妖魔鬼怪,这一沓子都算!”首长严肃起来:“那么阶级敌人呢?”“嫪们儿”没有马上回答,仔细想了想说:“那恐怕还不能算吧,他们毕竟还在阳间……”“那为什么平时说他们‘煽阴风点鬼火呢’?”首长这一问,“嫪们儿”答不上来了。他急得脸都红了。首长大笑……
老太太想扯着他的手,因为她实在怕他一跤跌下再也爬不起来。可谁知他甩着手进了竹林里的甬道,一对小脚挪得飞快。他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像在回忆往事,又像在仔细辨认什么。这样一会儿站起,鼻子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看着。他觉得这个叫“缪们儿”的老头儿比什么都有趣。
正看着,年轻人愣住了:那个老头竟然在离母亲三五步远的地方解开了裤子!他凝神望着,两手不由得握起拳头……还好,那家伙稍稍侧过身子,在竹林里小起便来。“妈的,”他骂了一句,“他肯定是老糊涂了,这样的人怎么能驱魔呢?”
整整一个白天,“嫪们儿”都在画符咒,在院子里『插』上一些染了朱砂的木条。他把这些符咒贴在每一个房间里,走到年轻人的屋子里还格外费了些工夫:嘴里咕咕哝哝,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还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他望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对走过来的老太太喊:“他!——”他的手一直指着。苍白青年面『色』发青,呼吸都急促了。
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最重要的工作开始了:“嫪们儿”从什么地方找出尘封不用的一套家什,开始扶乩……屋门紧闭,四周沉寂,老太太和他一起平端器具,他嘴里念念有词……沙子上有了『乱』七八糟的印痕,这都是一根木条画上去的。他们的手终于一动不动了。“缪们儿”的白眉一抖一抖,鼻子快要贴到沙子上了。这样看啊嗅啊,直到右拳狠狠地打了一下左掌,这才站直了身子。
脸『色』苍白的青年把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暗中唤来了。“你们瞧吧,最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你们瞧着吧!”整个扶乩的过程本来只有老太太参与的,可是他们一伙却没声没响地伏在窗外看过了。他们看到最后老头儿贴近了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下点头。
一会儿老太太来到儿子房间,大声对他们说:“听好了,接下去‘缪们儿’要把这宅院里的魔鬼全召集起来,给他们开个会,训训话,然后再打发他们上路——你们谁也不要偷看,闷在屋里,还得用黑布蒙眼……要知道他们要给赶走了,好没面子,如果被人看了,就会翻脸——这事儿等于好说好商量,就像和平谈判……”
苍白青年那会儿愤愤不平地问:“难道,难道他没有本事把他们赶走吗?”
“不是没本事,是给他们留一点面子!毕竟在这里住了上百年几十年了,谁愿挪窝儿呢?”
年轻人不再吱声了。
后面的事情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嫪们儿”挥舞那支桃木剑,又是念叨又是跺脚,慢慢往竹林的石桌那儿移动。这时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屋里,一点灯火都没有。起风了,呜呜响,树木『乱』叫。
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爬到了最上边的阁楼,他们眼上蒙了黑布,紧紧拥在一起。凹眼姑娘说:“你在『摸』我?不是鬼吧?”他哜哜笑,说:“怎么不是?就是!”窗外的风声大了,凹眼姑娘忍不住好奇,就想把黑布扯下来,对方阻止说:“这可不行,这要坏事的!谁看一眼都会知道……”这样说着,自己却偷偷把布条解了,从窗户上往外看着——
石桌上是香火,是闪跳的一点蜡烛。那么大的风,烛火竟然不灭!真的有飘飘的影子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有一个头发长长的洋女人半『裸』着走近了石桌。围了不少,都是古怪的面孔。老老少少。年轻人最多。这些家伙全都好奇地伸头看中间的“缪们儿”,有的嫌前边的挡了眼,就推推搡搡吵起来,直到一声呵斥才安静下来。中间的人站起来,这是“嫪们儿”。他正伸着桃木剑一个个指点着……大概训话开始了。
苍白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一个洋女人往这边指了一下,接着大家一齐嚷叫起来……竹林那儿『乱』了起来,他们推拥,打闹,说荤话,大笑大叫。不知是洋女人还是其他人,一下把中间的“缪们儿”给提在了半空——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对方一点没有费力气就给举在了半空。接着四周的人就指指点点,按按这儿按按那儿,还给他解下了衣服……
凹眼姑娘叫着:“你在哪儿?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伸手抚『摸』他,他就小心地给她扯了布条,指了指窗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赤条条的“嫪们儿”,给举在了空中。她吓得赶紧掩口。
天亮了,老太太去“嫪们儿”的房间,找不到人。她往院里走去,这才发现了半『裸』着身子的“嫪们儿”躺在石桌旁,正呻『吟』呢。再看石桌旁边,一片狼藉。老太太明白了:昨夜里这一场驱魔失败了。
她质问儿子:“你们一伙儿是不是偷看了?”
苍白青年声声辩白:“没有!没有!这怨不得我们——是‘嫪们儿’年纪太大了,人家不怕他了,老虎没牙了……”
《水淋淋的夏末》
一
这个一度让我欣喜不止的杂志社,开始向我敞开全部奥秘……各种各样的事情像章鱼爪一样缠住了我。琐屑、劳累,而且有平衡不完的人际关系。好像到处都多少有点03所的情形。恰好又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上边正在撤掉各种刊物的财政补贴,不管一种读物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更不管是建设的还是破坏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承认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的心灵,而是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地跟上消费『潮』流,一切都在消费,都在摈弃所谓的“道德神话”。他们在强调“道德相对『性』”的同时,却相信金钱的绝对『性』,无条件地肯定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这是他们内心里永恒的经典。“现代化”成了权力与财富转移的最好口实,除此而外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全套游戏规则,即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前提下,某些阶层在茶余饭后也时常奢谈“精神危机”,实际上却想迫不及待地投入一场时代的狂欢。他们轻而易举地转向最便当、通常也是最能获益的实务。在他们眼里,既然黄金是黄的,那么所有黄『色』的东西都惹人喜爱。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那些艰辛而寂寞的探索——历史方面的,心灵方面的,哲学方面的,还有美本身,都要与黄『色』的东西展开自由竞争。这一招其实也并非是绝望中的下策,其深层动因本来就源于人『性』的黑洞,来自它的巨大吸力——眼下有一部分天真未泯的人正在这种痛苦、然而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中喘息。
自命清高的娄萌与上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成功的抵御,但那毕竟是以前了。如今她也沮丧起来,有时简直是灰心丧气。她不得不琢磨钱的问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与一些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坐下来谈……谁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欲望灼热的时代,也是一个乖张乖戾的时代;这是个流氓穿上高级西服的时代,也是美女和『妓』女一起套上超短裙的时代;这是春草萌芽、蘑菇腐烂、大楼崛起、各种尖端武器和艾滋病毒一块儿走出密室的时代;是巡警车、环境监测车、“严打”宣传车、救火车、急救车、计划生育宣传车在街道上一块儿呼啸奔驰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艺术讨论会展览会风起云涌、粗劣鄙俗的“艺术品”引起“强烈反响”的时代;是极力挣脱和自动囚禁的时代;是一个为芝麻大的官职追逐得满头臭汗和精神上坚壁清野的时代;是下岗工人成群结队同时又是辞职风日盛一日的时代;是背叛与忠诚、痛苦与欢乐、『淫』『荡』与禁欲、道德家与『性』专家、处女与『妓』女、艺术家与骗子、冒险家与归国博士同桌共酌的时代……
初到杂志社的欣喜逐渐消失了,就像一个高烧病人热度初降一样。一种冰凉和平静,还有渐渐袭来的烦躁、不宁和难以容忍——这一切的深度混合。我常常想到必将开始的那最后一挣,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接下去的日子啊,我们将怎么过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非常清醒,那就是首先解决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主任”的角『色』必须辞掉。我也不明白这是多大的官职,反正召集讨论会等等令人厌烦到极点的事儿,都要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还发现,每逢在尴尬难耐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刻,马光总是站在一旁观看。这家伙小我八九岁,可是已经成熟得可怕,也乖滑放『荡』得可怕。他好像已经先自付出了某种代价,理应享有一些特权——究竟付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不过我越来越清楚:任命刚开始的一些日子让马光『摸』不着头脑,探不清底细,所以他只保持了沉默和虚情假意的祝贺。当时在整个杂志社,那个老编辑,那个像竹竿一样的女编辑,甚至还有小打字员阿环,都保持着沉默。马光与后者不停地交换着目光。
很显然,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娄主编。我简简单单告诉她:“我不干了。”
娄萌一愣,然后笑了。
“这是真的,是我反复思考后才决定的……”
她没有回答,她只催促我讨论会的事儿。我迟迟不谈斗眼小焕那个会,还有另一个家伙的会——就在斗眼小焕提出开会不久,又来了一个新主儿,这家伙更讨厌,长了两条短腿,身上却藏了无数个鬼心眼。他的所谓“作品”才是耻辱的印记,夸张,丑陋,旁若无人地吹捧,一钱不值。这家伙不知怎么走通了市里的一个头儿,与其说请我们杂志社出面给他开讨论会,还不如说是直接向我们发出了胁迫……看看吧,我就是要在这种情势之下、在这个水淋淋的夏末为这些倒霉的讨论会东奔西走。这种屈辱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够忍受的限度。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发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
“我一定要辞掉那个‘主任’。”
梅子在那边模模糊糊听到了,问:“辞什么?”
我索『性』告诉了她。
“这可不行!这种事你起码应该告诉父亲一声,你知道他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再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生活,你至少也该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说说……”
“是我的事儿。但你说得对,现在就让我们商量一下吧。”
梅子反而沉默了。在她来说这原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她想让我更多地为别人、比如说为她父亲的心境和感受去活着。很显然,当初任命我也是因为岳父的缘故。使我因此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我们那份杂志上还发表了岳父的书法作品,有吹捧他的文章。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交换和献媚,却使我们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二
不出所料,与梅子谈过之后很快就有了反响——第二天小鹿跑来说:“爸爸叫你。”
我只得去见那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了。他现在对一切都那么关心,对后一代又那么牵挂。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
我进门后,岳父马上摘下眼镜——鼻梁上有两个凹陷,像是眼睛旁边更小的两只眼睛:
“辞啦?”
“只不过提出来了,还没……”
眼镜重重地摔到一堆宣纸上,发出“叭啦”一声,“会有结果的,你等着吧。你以为想做‘主任’的还少吗?”
“正因为不少,我才想辞去。”
岳父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一下:“你把这些都看成了什么?职务是一种商品,可以交换?”
我有点愕然。
“在你眼里,一个职务就是一个美差、一次恩惠,类似于某种优厚的待遇,像增加工资差不多——在你眼里是不是这样?”
我被质问得有点突然,但一时无力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嗓音沉沉的:“在这个年头,有谁把提拔这类事情与自己的才干、我们的事业联系起来考虑过吗?没有,很少有这样的人了。他们就是不明白,组织上只是想让他们分担更多的工作,那是要做通盘考虑的。”
这一番话使我更为惶『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有些惶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幽默感。但我没敢流『露』出来。我绷着脸,诚恳地看着岳父:梁里,一个瘦干干的、严肃了一辈子的人。当年的“铁来”不在了,真是可惜!我觉得他那硬邦邦的脑壳下多么费力地积攒了一些成套的、过时的,对我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完全无用的东西。这是一个自爱的老人,整洁、自律,按时洗澡、去理发店。他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很短,这时连洁净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唔?”他显然在催促我表态。
“如果组织上像您一样理解问题就好了。只可惜他们有时并没有这么好。组织上也不是事事公道。像您,还是‘铁来’的那时候就出生入死,在山区和平原打游击,生死不惧——在和平年代,您只想付出更多的劳动。您的智谋、责任心、事业心,您想付出的这一切,组织上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了,因为您已经离休了……”
“混账逻辑!”岳父的脸突然变得铁青,“组织自有组织的安排,我也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指责组织。你哪来这么多抱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慌张起来,不由得退了两步。我想说:类似的抱怨在家里时常可以感到啊。但我暗自揣『摸』了一下,真的抓不住岳父什么把柄。我明白了,这种抱怨更多的是从岳母和梅子身上传递出来的。不过这就使我更加难以捉『摸』眼前的人了。我觉得难就难在不能从他身上找出更具体的什么根据——比如从哪一种场合、用哪一句话来证明——没有,一点没有。对面的老人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点可供寻觅和利用的空隙,他永远是那么严谨。我承认自己败下来了,唔唔哦哦,说:“也许……也许我理解得还不全面,但是……总而言之,您过去,您离休前应该肩负更大的责任,因为我觉得您的能力、身体状况……”
岳父叹一口气。他像大病了一场,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瘫坐在沙发上,头颅使劲摇动。后来他终于慢吞吞地说出一句让我稍感安慰的话:“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点点头。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望着窗户。但也只在一瞬间,他又一次变得严肃了。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宁子,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一个人都要摆正两个关系:一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二是个人与群众的关系。”
“我一定摆正两个关系。”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背叛……”
我急切地想听到不能“背叛”什么?没有下文。“背叛”,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三
从时令上看炎热的夏天也该过去了。可它仍然赖在这座城市里,不肯离去。不过最难熬的日子大概要到尾声了,因为半夜里偶尔能够感到一点点凉气。这真是大自然了不起的恩赐。也许因为季节转换的缘故吧,小宁有点咳。他一咳,丽丽就在另一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也在发出不安的呓语。我和梅子都认为孩子不是着凉,也用不着添『毛』巾被——因为天还是太热了。
梅子总是按时上班。我一连多少天都在单位上忙,这就不得不把丽丽锁在家里。那两只龙虾仍在不知疲倦地打斗,咔嚓咔嚓的声音成为丽丽惟一的音乐。它长时间注视着它们,目光里充满『迷』茫……
自从我提出辞职以来,马光对我的态度好多了。他上班比过去早了,好像也喜欢坐班了,而且一进门就打水擦地。有时他擦自己的写字台,连我和娄萌的也一起擦过,真使我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阿环的裙子越穿越短,两条胖胖的腿从椅子上耷下来。老编辑喝一口茶,盯住阿环的两条腿叹息说:“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年轻。”
阿环嚼着口香糖,一双猫似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觉得她的鼻子也像猫,圆鼓鼓的,上下笔直,也有一层细小的白绒。她嚼着口香糖,更多的时候与马光『插』科打诨。马光说:“你这个小家伙,闲着也是闲着,给叔叔沏杯茶吧!”阿环说:“我只给爷爷沏茶,不给叔叔沏茶。”“那你就把我当成爷爷吧。”“我把你当成‘小碗儿’。”
最后一个比喻把我吓了一跳——当成“小碗儿”?“小碗儿”是什么?后来娄萌告诉我才知道:“小碗儿”是阿环的小外甥。
阿环的上衣穿得很薄,毫不含糊地突出了一对『乳』房。这在办公室里多少有点别扭。娄萌瞥一眼说:“我们那时候……”
她说什么都要加上“我们那时候”,这几个字后面就是一串唠叨:一个禁欲的时代,那时候真是不通事理,对自己的美远远没有认识,对男『性』飞来的目光不理不睬,只知道穿朴素的衣服,领导说一不二,老同志拍肩膀握手都没有邪念;首长病了争着去护理,一到了夏天就为『乳』房发愁,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结婚就哭;男女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关着门也坦然,对喝酒的人不能理解,以为省长才能用电风扇;以为让男大夫在屁股上打过针一辈子作风也就完了;觉得伺候首长光荣,等等。她只要说“我们那时候”,接下去大家就要听得津津有味。和她一样,我们对“那个时候”也怀着或多或少的向往。那个时候好像一切都没有开垦。马光差不多要急哭了,为自己的迟来晚到惋惜地拍打双膝。真的,他如果在那个时代,就好比一个雄心勃勃、心生百窍的商人到了一个亟待开发的大市场一样:双目炯炯贼亮贼亮,瞄准了,很容易就会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时代也许真的不错,没有一个人得淋病,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反动话,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时代几个世界分得很开:领导与群众,男人与女人,科长与科员,贫下中农与工人阶级。一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山路上盘旋也能引起崇高伟大的感觉;一个姑娘由于穿了裙子,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当地名人。卖『淫』闻所未闻,看电影就是最大享受,一本小说写过三两次接吻,就可以在私下里传阅。外国人像星外来客。就是那么一个时代,淳朴而安宁,贫穷而慰藉,大家的感觉都相当不错。
我正在听娄萌讲“我们那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电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娄萌抓起电话,马上又交给我。
是梅子。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急急火火。我慌了,冷静下来才明白:小宁病重了,托儿所的老师打电话把她喊去了;她让我直接到医院去,她和小宁从那边先走……
我最害怕医院,有病宁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到那个地方。那儿是一场场痛苦和灾难的大展示。我非常佩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佩服他们超人的顽强。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素质:每天面对呻『吟』和痛不欲生。
急诊室里没有梅子他们。我又到挂号处。长长的队伍,从头看到尾。不止一次被人狠狠地斜一眼。没有。在儿童门诊挂号那儿我看得尤其仔细。后来又想起梅子在这个医院里有一个朋友,可能她直接到病房去了。可那儿仍然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在几个科室窜了几趟,哪儿都是人山人海,挤不动又钻不透。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就像从水塘里刚刚爬出来。
我给岳父家打个电话。岳父说梅子他们早就走了,岳母也到医院里去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呼吸门诊。满屋子咳嗽声、呼噜呼噜的喘息,还有人在大惊小叫,急得哭喊。我知道这个医院最忙的就是呼吸科门诊。这个城市一直笼罩在烟尘里,得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逐年增多。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他们母子俩。我挠着头,细细想接过的电话:自己是否在焦虑中听错了?我想他们也可能是去了『妇』幼医院或儿童医院。
我马上去『妇』幼医院。在那儿白白折腾了几十分钟,又奔向儿童医院。三个医院在不同的方向,恰好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等我远远望见儿童医院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四
在儿童医院门诊那儿,我一眼就看到了梅子披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怀里的小宁。他紧闭眼睛,喘息急促,一个听诊器在他胸口那儿触碰着。我垂手站在那里,急急的喘息声竟然没有让梅子回过头来。她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医生收起听诊器说:“肺炎。”
另一个护士从孩子腋下抽出温度表。“三十九度……”
梅子看到了我。她眼角有泪珠在闪动。她没有埋怨,我也没有解释什么。接着就是打针、挂吊瓶。因为所有的病房都满员,就只有在走廊里给小宁安上一个铺子。
一条短短的走廊已经安了大小二十几个铺子,陪床的人都坐一个马扎靠在旁边。宁子太小,护士从手上找不到血管。我第一次看到从头皮那儿将一根细细的针『插』进去打点滴。一开始他们从其他部位找血管,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把剃刀把他脑壳那儿剃去了一点『毛』发。整个过程都让我心里发疼,我不得不把眼睛转到旁边。
孩子发出了声音,他终于醒来了。我的孩子!我的手一直揪得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握紧了梅子的手,而梅子的一只手却在托着孩子小小的『臀』部……
护士打上点滴就匆匆离开,告诉:“有情况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动他。”
千万不要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如果醒来一摇头,那针不是就要把他的脉管划破吗?真不敢想……
我和梅子守在小床边。一切开始有了着落,我和梅子都吐了一口气。梅子说:“我抱着小宁到总院去,想找那个朋友没找到。我看挂号的队伍那么长,怕来不及。挂急诊,急诊那儿也围了一大堆人。我害怕,就抱着他到儿童医院来了。这里还好一点,可也让我等了半个多钟头,我都急哭了……”
这时我才明白电话并没有听错。我发现梅子的脸上有泪痕。我想起了什么,告诉她岳母也到医院里来了——不过她肯定也要奔那个大医院。梅子没说什么。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想看吧,她刚才从托儿所到大医院,再到儿童医院,还抱着孩子,这么热的天,挤蹭着人流……
整整四天小宁才出院。这四天里我、梅子和岳母三人轮换在医院里守候。小宁受尽了折磨,因为那个地方太热、太噪、太『乱』,最后连我们三个人也给累病了。陪床的人没地方睡觉,顶多只能在那儿蜷一会儿。我和梅子不忍心让岳母在这儿,夜间我们俩一块儿在这里熬。本来我们可以轮换休息,可是都不忍心撇下对方。护士一再赶我们走,因为走廊里太挤了,可我们总是走出去再设法溜进来。
通过这一次,我们好像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可怜的孩子,知道他们在忍受什么样的折磨。一天到晚,即便是深夜两三点钟,都有急症病儿送进来。本来小宁应该再住几天,可是由于床位太紧张了,走廊里再也加不上床,医生给我们开了些肌肉注『射』针和『药』片,就打发了。一场折磨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我和梅子瘦了一圈。岳母差不多一直守在小外孙身边,她看着孩子好起来,笑得很甜。她的笑容让人感到了真正的安慰。
小鹿想方设法逗小宁玩,总是遭到梅子和岳母的呵斥。小鹿说:“他要多进行体育活动就好了。”梅子说:“你懂什么!”小鹿说:“我小时候就从来没得过肺炎。”
我没吱声。小鹿小时候也正是娄萌所说的“那时候”。那时候城市上空的气流干净多了。如今不要说小宁,就是我和梅子每年春冬都要得病,感冒之后简直很难止咳。这个城市里的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患有不同程度的支气管炎和咽炎。到公共场合去开会、看电影,无论什么季节,都会听到场内难以遏止的咳嗽……除了呼吸系统的疾病之外,肝病、肾病、心脏病,几乎一切器官的发病率都在上升。
小宁重新到幼儿园去了。
五
可怕的炎夏恶狠狠地做个鬼脸,终于要离去了。可是天依然闷热,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煳味儿从窗缝里挤进来。不过难熬的夏夜终将过去,全城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街道两旁、大小胡同、树阴下,那些熬夏的人都一个接一个把竹床和躺椅搬回去,街道上只剩下自行车的河流和鸣叫喇叭的汽车了。
小宁大概要把一个夏天耽误的睡眠全补回来,一有工夫就睡,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贪玩。当那对龙虾举起大螯时,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地呼喊了;他也不想学丽丽那样在屋里爬来爬去。他睡得好香。我和梅子,特别是我,却一直没能进入那么好的状态,我们仍在为这个难忘的夏天付出,仍在失眠。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脑子里常常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它们没有条理,轮番出现……娄萌、马光、阿环,还有我生活过的东部平原和那一架架大山;我特别想到了出生地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外祖母在树下洗衣服,雪白的头发扑上了蜜蜂和蝴蝶;那破了半边的洗衣盆,那光滑的木槌……大李子树永远是银花繁茂,它的『药』香味儿笼罩了整个原野、我的整个童年。我赤着脚在大海滩上奔跑,在灌木丛中和洁白的沙子上穿行……
那样的夜晚差不多完全属于童年和少年。在大李子树下,外祖母铺开了一个凉席,我们一块儿仰躺着,看天空的星星。“再给我讲个故事,再……”外祖母一开始不做声,她大概正酝酿自己的故事。她从装满故事的挎包里翻找着,想找出一个新的故事,就像找出一个果实一样。塞给我吧,我等待着……我们小果园沙岗后边那个看林子的老头养了一只无名的小动物,它曾让我爱不释手。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短短的前爪都让我喜欢到了极点。好长时间,我与它几乎同呼吸、共命运,有一点工夫,我就要到那儿去看它。我和它一起跳跃——据说它是荒野上最灵捷的动物。而我觉得它是一个精灵。外祖母给我讲了很多野物的故事,其中也包括这种无名的动物。它的故事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们给这只奇妙的动物取名“阿雅”……
在这默默相视的夜晚,我还不止一次想到了择居的问题。我觉得既然没有力量驱走这个城市里的烟雾和无处不在的嘈杂,那么我们至少可以逃离这个城市吧?一个人不是命定了非要居住在这儿不可。我们既然有腿,就可以奔跑。为什么要死待着,要默默等待和承受?那其实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迁徙,要做到这一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到山区,到平原,到海滨,到一切我们认为应该去和值得去的地方。当然这一场场迁徙也许会带来其他方面的问题,可受益的将是整整一个下半生,是生命本身;而生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我有些忍不住了,这个夜晚心气难平,终于再一次提出了那个老旧的想法。梅子长叹一口气:
“别说了。不要说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盯住她,口吃似的问:“怎么就……不可能?”
没有回答。
我又一次问为什么?她仍不回答。这使我愈加觉得不可理解。我竭力顺着她的思路想,直想到了岳父岳母,想到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历史——特别是他们特殊的居地:橡树路。我听说即便在最缺水少电的日子里,那里还是一切都优先供应。他们会留恋那里的。可是他们也毕竟还不是这座城市里出生的人,不像梅子、小宁和小鹿。当然,两位老人都会剧烈反对离开,他们才不愿在这把年纪再去重新适应一个环境,离开这么多的上下级和同事、朋友、邻居;他们尤其离不开橡树路上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那棵古老的橡子树……是的,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我们讨论的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家庭,还有小宁和小鹿——这些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刚刚开始生活的人的事情;这简直是他们的切身利益,是他们的前途,甚至是全部的希望……难道这真的有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吗?我觉得这种犹豫是多么愚蠢……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要做起来却那样难……
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有了嗞嗞的声音。我说:“快,有水了!”接着就条件反『射』似的扑过去……
有水了,细小如丝。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桶对上去……
《讨论会》
一
有人猛烈敲门。我以为又是马光,索『性』不吭。可后来外面的人骂起来,骂到最后哼哼唧唧,那声音竟有点不对劲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用脚踢门。
我当时正在切东西,没有放刀就呼一下把门拉开。
门外的人竟是斗眼小焕,他啊啊两声,吓了个趔趄。
“妈呀!”他叫着,“杀人了呀……”这样喊着,还故意夸张地往邻居那边跑了一步。
他喘息着溜进。这家伙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手里提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喉结『乱』动,一双斗鸡眼尖亮尖亮,一进门就往里间跑。
“那是卧室,你进去干什么?”
“嫂子不在吗?”
他坐下,端起冷水杯喝了一口,汗水哗一下流出。他咂着嘴:“好哇老宁,你干得真不错。我的事你也敢消极怠工呀?不要忘了,这回是我的事儿!”
“我的事”三个字很用力。
“我知道是你的事。我的意思是天凉爽一点,会搞得更好。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天凉爽一点再搞有个怎么好法?能搞个日本大闺女吗?”
我闭上嘴巴。
斗眼小焕耸耸鼻子,往前凑了凑,对在我耳朵上说:“我发现了一个‘小诗人’,”他挤着眼,这马上使我明白“小诗人”是一个女『性』。“小脸彤红彤红,笑眯眯的,一口小牙呀,大米粒儿似的。她一见面就叫我‘老师老师’。我准备让她也来参加这个会。”
“我们召集的会可不允许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
“看看,假正经了不是?”他四下看看,“老宁,趁大嫂子不在家跟你说句实在话:社会上也开始传流你的事儿啦……”
他见我不再搭腔,嗫嚅道:“有一个人,我倒希望,她能去开会……”
他看看我,嘴角流『露』一丝讥讽。我没吱声。
“你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姑娘,橡树路的李咪——怎么样?”
斗眼小焕在屋里急急走动,念念有词:“她可是一个好东西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少得不能再少了……最近你们在一起没有?”
我想告诉自己一年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她。但我不想再理他。
“你不行。你这个人哪,不要被大院里的人吓住。对付这样的人我有一手,”他严肃地伸出食指,用力往下捅着,“我对付这样的人很简单,两个字:硬训!”
我看着他。
“就是给她讲道理——主要是批评。要告诉她,干什么都得扎实,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别来华而不实这一套!大叔才不喜欢这一套呢!大叔就喜欢实打实地来!你要搞柏拉图那一套,你去找柏拉图……不过这也怨你,早该当胸一掌……”
我觉得该与斗眼小焕分手了。这么热的天与一个邪恶的家伙待在一起聊这些话,简直是犯罪:同关在一间小屋里憋闷,那肮脏的气流会把我裹起的。这损伤会是隐『性』的、巨大的。我每到这个时刻心里就涌起一种痛苦、委屈的感觉,它甚至让我无力承受……
丽丽从一旁把门顶开了,蹦跳着过来。斗眼小焕立刻嘎嘎大笑,“哈哈……多么好的东西!”
我抱起丽丽。我觉得它在热天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它该洗个澡了,身上有股汗味儿。很好,它的鼻头湿漉漉的,说明并不缺水。一放到地板上它就用力扭动。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丽丽扭动,所有的烦恼也就一扫而光。
斗眼小焕认真看了它一会儿,抬头望着我。他像要说点什么。后来他问:“家里有辣椒吗?咱给它嘴里抹点辣椒,那时你再看它……”
“你是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句。
二
天凉爽了,那些倒霉的讨论会展览会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租用会场,订伙食标准、房间、邀客名单,还要厘清每个客人的身份以确定房间,来去路费报销……小焕及另一个家伙的会都在按部就班地准备。
这期间斗眼小焕不止一次到我这儿来。天知道他这会儿是来给我鼓劲儿,还是故意来看一看令我焦头烂额的奔波,以便从中获取一丝快感。他一来就变得分外起劲儿,好像我这里是他的一个充电场:他要从这儿获取能量,然后再兴致勃勃地投入大街上的人流。这一段他还不止一次把那个身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大汉小玲领来。小玲每次到这儿都侍立一边,像一个真正的仆人。我发现小玲的淡漠和严肃只是对外人的,他一转向小焕就变得一脸谦恭,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的温柔。
不妨从“小玲”这名字想开去:如果给这黑乎乎的大汉再加上一件花衣服、一条方格裙子,那该多好。世界上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比如小焕究竟怎样驯服了这个大汉,让其言听计从不离左右,对我一辈子都会是个谜。记忆中,斗眼小焕总能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仆人,让其驯顺地跟在身后。他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伙伴、仆人,一个消愁解闷的角『色』,有时也算一个共谋者。他们竟能一块儿探讨诗歌、一块儿做坏事、一块儿实施一些荒诞不经的怪招儿。我知道小焕这人粗中有细,既大大咧咧,又对一些事情细到极处。比如他这会儿就与我一再讨论起会议的细枝末节。
我想逗逗他,告诉他:那一天分别有两个人主持会议,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娄主编。小焕咧着大嘴,稀疏的、修剪不整的胡子立刻翘了起来,认真听着。
“娄主编对你很关心,她对你的作品评价也很高。你最长的那首诗,她还剪下来压在玻璃板下面……”
小焕瞪大了眼睛。我发现他的双手在颤抖,语无伦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真让我……天!娄萌?这是真的?咦?”
“当然是真的。”
“哎呀!”他搓起手,连连叹息,双脚踏来踏去,“我该怎样、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嗯,娄主编……然而……不过……天哪,这是夏天的事情吧?”
“不,很早了,冬天的事情。”
“哎呀,原来这一切由来已久。幸运!天哪,幸运的人,幸运的人……”
他连连重复这句话。我不知他是说娄萌幸运,还是自己幸运。
我说:“你该准备一个好的发言,我们会后准备在刊物上发表。”
小焕全然没能听进去。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景里,“娄萌同志,多么好……那简直是……美不胜收!”
我大声强调:“你应该为我们的刊物再拉一点赞助,别只顾自己的讨论会、只为自己出名。杂志现在很艰难,你有办法就该帮一下,反正你认识很多‘大企业家’。”
小焕拍着腿:“哪里的话呀,我从来就没把你们当外人。你回去告诉娄主编,就说有我小焕一口吃的,也有你们的——小玲!记下这件事!”
小玲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黑皮本子,手握二指长的小铅笔头,放进嘴里抿一下写一下,十分认真……
就这样,我不得不来来回回为斗眼小焕的讨论会奔忙。说实话,在他的几百首诗里,真正过得去的也不过是几首而已。它们有时真的不乏出『色』的段落和奇妙的神思,但整体看来就像作者一样,仍要透出那种浅薄气和投机相,偶尔闪过的一丝苦涩和悲怆也是伪装出来的。字里行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是一个既不会怜悯也不会仇恨的人。他只是追赶时髦。
有一次吕擎告诉:斗眼小焕不知怎么溜到了大学里,在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座谈会上,他像一只吃了糖的老鼠,翘首理须,眉飞『色』舞,一对斗鸡眼东张西望。少男少女围住他,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吕擎说他正好下课走过那里,因为听到那边不断发出一阵怪笑,就被吸引了,从人群中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斗眼小焕龙飞凤舞往一个少女的笔记本上签字。他说当时恨不得从这家伙的后脑勺那儿砰砰来两下……现在的大学再也不是什么令人尊敬的讲坛,这里各『色』混子、流氓和扒手随处可见。那些进入这所大学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纯洁的孩子,他们仍然可爱而且极易被伤害。吕擎说他那会儿没有干涉别人的心情,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三
吕擎一度把斗眼小焕在这座城市『乱』窜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我把他引了来:“这儿已经够『乱』的了,你还引来这样一个东西。”我极力为自己辩解,说他那天是突然出现在街头的——我正提着挎包出去买东西,这家伙就从街口上猛地钻出来,吓了我一跳呢。就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化名写诗……“我们是同行了,这个你想不到吧?”就这样,他幸灾乐祸地站在我的对面。那个尴尬的情景我到现在还想得起来。
小焕在我们朋友当中已经臭名远扬。有什么办法?眼下我又回到了与他在大街上相遇的那种尴尬,并且还辛辛苦苦地为他准备一场讨论会。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促使我对小焕更加反感的一件事,是在讨论会即将召开前一周发生的。阳子告诉:小焕溜到庄周家里去了——他说如果庄周正巧路过这座城市,届时一定请其与会等等。实际上完全是欺人之谈,他是以此为借口去找李咪。那天李咪客客气气请他落座,还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放糖吗?”这家伙眨着那对小斗鸡眼说:“不放糖。”一边说一边抖抖嗦嗦坐下。就在李咪起身去为他添咖啡的时候,他突然『摸』了李咪一下……
李咪对女朋友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的人。他的胆多大呀,他『摸』我!这是第二次了。在这之前我对他笑一下都没有。我真不相信……”她不停地骂着。
我相信阳子的话是真的。我感到愤怒、惊讶,替庄周,也替李咪难过……我心里想,我曾经警告过小焕的事情,小焕终于还是做了。我的警告对于他差不多成了另一种提醒。当时我一阵冲动,就给娄主编打了个电话。我气愤至极,说这个讨论会不开了。“为什么不开了?”对方在电话上显出了十足的惊讶。“我们不能替一个恶棍再张罗了。”“看看,又来了。”“不是又来了,而是这个家伙又做了一件臭事。”
“什么臭事?”
我把那件事从头复述了一遍。整整有五六秒钟对方没有声音。后来她竟然在电话中哈哈笑了起来。亏她笑得出。愤怒中我想:说不定他还『摸』了你呢。我真想把电话扔下。可娄萌笑过之后说话了:“应该这样看待这件事情:一方面那只是个传言,短时间内没法证实,我们总不能等事情落实了之后再开那个讨论会吧;再则讨论会谈论的只是学术而非道德,我们最好不要与那一类事搅到一块儿。如果这样追究起来,恐怕就永远也扯不清了。”
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知这是自己强烈的厌恶情绪,还是真的像斗眼小焕很早以前指责的那样:一点点嫉妒。当然,对他自诩为“天才”一事,我从来都认为是可笑的。我自问:如果他是另一个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这个讨论会吗?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对那些讨论会的各种角『色』从来漠不关心,只知道那不过是按部就班进行着的一系列扯淡罢了。我会放松得很,漠视一切,随波逐流。我已经这样做过好久了。而斗眼小焕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并且有着不算短暂的交往,他时常在我的视线之内活动。这无论如何还掺杂了一点私心:怕指责、怕连累,还有深深的厌弃……
大概没人知道我在这个讨论会前后、在整个『操』办过程中所经受的那种痛苦。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讨论会在一个很像样子的宾馆大会议室如期召开,冠冕堂皇。在娄萌的邀请下,照例是文化界的头头脑脑出席,致辞,讲话,拍照,有线和无线电视台全来了。特别不能缺少的当然是各类小报记者,他们这些人现在主要忙着四处“赶会”、传递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那个小玲就站在旁边,高大、冷峻,像是一位尽职的保镖。
娄萌这一天穿了一件宽宽爽爽的紫碎花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项链,清新、端庄,温和而秀丽。她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浓妆艳抹。她做大会司仪,俨然是一位女主人。
斗眼小焕不安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鬼头鬼脑,小眼睛东张西望。这家伙这一天尽管衣冠楚楚,结了领带,也仍然不像一个好坯子。他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台面上来的人。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人:无法改变,无法造就,那种贱气简直就是从骨髓里泛出来的。我这会儿坐在旁边,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虚伪和自作自受的劲儿——本来依我的恼恨程度,我的愤愤不平,足以使自己与小焕在一两年前就彻底决裂;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到现在都没有呢。我只对他发火、吵嘴、拒绝,可斩钉截铁的决裂还是没有发生。我有时对自己说:既然它迟早总要来临,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临呢?这是你不可原谅的一个过失,这将影响到你的生活;它对你造成的损害、侵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你将因此而付出代价,就因为你的软弱……
四
发言开始了。每一次都是这样:艰涩的开头,而后是畅流、无遮无碍的随意冲泄。在嗡嗡声里,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在录音设备莫名其妙的嗞嗞鸣叫中,我想着一些事情。后来我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开始意识到忘记了什么——娄萌曾叮嘱要搞一点笔记。虽然每次会议都有录音,但她仍然要我别忘了笔录,比如说到会人数、哪些人发言等等。
我一个一个看起来。先从斗眼小焕开始。来宾们向左围了一个圆桌——环形桌旁坐了两层。我的目光缓缓旋了两圈,直到在第二圈的中间一点停住。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眼睛很大、体量特别小的姑娘。她不停地记笔记,兴奋得小嘴嘬起来。我担心发言者那些新奇的、较着劲儿迸出的新概念她一个字也不会明白,但她还是记得非常起劲儿。我马上认定她就是斗眼小焕提起的那个“小诗人”。小诗人浓妆艳抹,戴了耳环。耳环太大了一点,大得与整个人不成比例,这使她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小妖怪。她大概还没有及时弄懂化妆的小窍门,满脸抹得血乎淋漓,让人觉得像摔破了的桃子。不过实在一点讲,她的模样还多少有点楚楚动人。小姑娘旁边是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她们是正式出席会议、还是斗眼小焕临时找来的旁听者,不得而知。
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坐在一起,使斗眼小焕兴奋起来。他开始坐卧不安,屁股一会儿挪一下。他已经忘形,汗水流下来,用衣袖去抹。
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可能是从某大学来的教授之类的人物,开始讲话了。他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一开头极为缓慢,甚至是有气无力:先大大赞扬一番,称小焕为“一颗新星”,“诗坛不可思议之现象之一种”。我发现他说到这儿渐渐加大了语言的力度,而且用词古怪、别扭,却愈显分量,令人不容置疑。这就使我明白了,在那一个又一个作品讨论会的报道和发表的记录稿上,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一些人变得遥远而又陌生。总有这么一些古里古怪的见解。老人说下去:斗眼小焕的诗里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存在主义、魔幻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黑『色』幽默、新感觉派、意识流、印象派、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后先锋等等一切的影响和营养。
大家被老人给吸引住了。我禁不住看了小焕一眼,恰巧这时候他也在看我——嘴巴紧紧绷着,特别是下颏骨那儿,绷得紧紧的。我知道那是极其得意时才有的一种表情。我发现只要那位老者吐出一个“主义”,他就咬紧牙关向我点一下头,喉结滑动一次。那真是凶恶的、吞噬儿童的一种狠劲儿。
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挥起手掌,仍然是不顾一切地赞扬;同时,他每吐出一个词儿,那边的斗眼小焕就穷凶极恶地冲我点一下头。我在心里骂开了:你凶吧,总有一天与你一刀两断,你这个不得好报的家伙……
老人发言之后,是一个“企业家”发言。
那个“企业家”就是资助这次讨论会的人,据我所知他只读过两三年小学,大字不识几个,是来自东部平原的一个暴发户。他发了财,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为某些文化机构做一点慈善之举,发放一点小小的布施,今天送上几千元,明天赠一台音响设备、一个录音机,等等。这是一个鬼头鬼脑、憨里憨气,但骨子里却是精明透顶的“土老帽”。他会说些什么?要知道在类似的会上,他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最后才发言的。这样的孟浪之举使我为他捏一把汗。他站起来,先清一清嗓子,然后劈头呼出一句:
“伟大呀……”
所有人都给弄愣了。接着他就数落起斗眼小焕、杂志社以及我们今天这个讨论会的“伟大”之处。从他的口气里看,我们整个民族的前途全系于这个讨论会以及斗眼小焕的那几首歪诗之上了;至于他的企业嘛,还需要文化界诸位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诸如此类,令人不知所云。结尾的一句话是:
“让我们拿出更大的爱心,手挽手地往前走吧……”
有点可怕。我想我们大家如果拿出爱心,和这个家伙手挽手地往前走,那一定会别扭到了极点。
娄萌一个劲儿地鼓掌,不止一次站起来。她想说什么,却被掌声打断。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脸上的汗水已经流下来了。她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很感动,我很感动。有这样的企业家支持我们,我们的事业……我们还怕、怕什么。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会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它大大超出了我们预期的效果!”
最后她请我们这次讨论会的主角、那个默默无声坐在一个角落里、小脑袋东转西转、神『色』显然有点不太正常的人说几句。
小焕站起来,哆哆嗦嗦——当然并非紧张成这样,而是激动、亢奋和自我感觉过好时才出现的那种神经『性』肌肉抽搐——他的眼睛一直热烈地看着娄萌。他说:他和他的朋友们正进入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里天才必将出世,伟大的巨人即将出现。“当然了,”他猛地一挥手掌,“任何时候,真正卓越的人物寥寥无几!”说完这句之后,他的嘴角蔑视地撇了一下,两眼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立刻感到了一股杀气……最后他又谦卑到可怜巴巴的地步,说他不过是刚刚起步、刚刚认识了几个词儿而已,还走在牙牙学语的路上,一切就要更加仰仗各位了……他甚至抡起了拳头,向大家摇了摇。我记起这是那些“企业家”最典型的一个动作。
整个讨论会以及它结束时的情景令人难忘。在一闪一闪的镁光灯下,在摄像照明灯下,一些人的贱坯子『毛』病『裸』『露』无遗,无法隐匿。会议室简直成了『乱』哄哄的庙会。印象颇深的是后半截有一个穿着极为邋遢的人,发言中有一连串“民间”、“边缘”这样的词,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代表,小焕也是这样的代表……会议已近尾声,有人凑到斗眼小焕跟前合影,还有人赶去让他签名。斗眼小焕终于顿悟般地拿捏起来,哼哼呀呀拖长了嗓音。
令我特别同情的是主编娄萌。她刚开始还站在旁边观看,后来见很多人都拥过去让小焕签名,也忍不住抽出了一个小本子。小焕贼亮的眼睛往上一瞄,接着飞快地摇起笔杆。我正在旁边,见他正文思敏捷地写出一首歌谣:
“你啊……美丽温柔又大方代表了人民的荣光!”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当时一位漂亮姑娘就站在旁边,也拿着钢笔和笔记本——当然了,她只是站在那儿看。可当她一转脸的工夫,斗眼小焕就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本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在那儿写上了……那位姑娘只得眼巴巴地看着。
《离去》
一
在这个城市,有人把心思全花在打扮自己的庭院上了。他们种了很多菊花,等待这个秋天;还有玫瑰花,从夏天开到秋天;主要是蔷薇——它们是这座城市里惟一能够疯长的一种花。在吕擎那个小四合院里,逄琳照料的那丛玫瑰开得多么灿烂,浓香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正和吕擎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时,余泽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来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顶尼龙充气帐篷。余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让我和吕擎看他的帐篷。一会儿阳子也来了。他很久没『露』面了,热汗涔涔,一进来就盯着那顶鲜艳的充气帐篷喊叫起来。我想阳子肯定是与余泽约好了。
吴敏进来倒茶,伸手抚『摸』着帐篷。她好像更重视它的质料。
吕擎和朋友们一直在准备一次远行,这事已经进行了多半年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吕擎说冬天吧,最好是冬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寒冷的季节。吕擎解释:“这样就可以把更多的东西穿在身上——随着往前走,春天就来了,天越来越暖和,我们就可以把它们一件件脱下来扔掉。要知道,背囊里要尽可能多带一些东西……”他们已经进入了非常具体的筹划阶段。吕擎甚至准备了地质锤、罗盘、指南针之类,还准备了一些方便食品。
吕擎在院子里试着给帐篷充气。余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坐在旁边吸烟。吴敏和阳子都笑『吟』『吟』地看着吕擎,他们觉得有趣极了。我知道这可不仅仅是有趣;我从很早起就一个人在山里走过,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阳子说到了出发那天他要带上很多纸,归来时写生本上就会有绝对棒的东西……大家一块儿动手,把那架鲜艳的帐篷支在了槐树下。
刚刚搭好,逄琳就从屋里走出来。我们大家赶紧站起。她看看帐篷,又仰脸看看老槐树……
随着秋天的深入,好像有一种无声之声越来越急切——我知道那是催促之声,它在隐隐呼唤,呼唤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我自己。也许吕擎他们要先走一步了,但我知道这样遥远的跋涉不会是一次,也不会很快终止。
这些天满耳朵都是大学里的事情。校园里的抗议越闹越大,最后学生和老师不止一次涌到了大街口。起码有两个系停了课。最不祥的消息是,一度开始的校领导与学生的对话完全停止了。因为橡树路上个别人的强力支持,校园内的演讲和涌出校园的学生被全部禁止,并且作出了若干硬『性』规定。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一度轰轰烈烈的抗议一下平息下来——这难以令人置信,却完全是真的。吕擎等人惊讶至极,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学校和有关方面除了大力施压,还对学生和教师中的一些人区别对待,尽可能加以分化。结果有的人『乱』咬一通,把所有责任全推到了其他人身上。一个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演讲让大家热血沸腾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成为一个最疯狂的揭发者……
“那片林子最后怎么办?”我问吕擎。
“暂时没有答案。估计先放一放,最后还要落到李龟子他们一伙手里……”
我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
吕擎说有人已经几次威胁辞退他了,那就不劳他们动手了。这次之所以要选择一个假期出发,那只是希望同行者更多一些——如果假期结束时有人还要继续走下去,那么旅途上就可以多一个伴;如果有人依恋那个城市,那就早些折回来。现在的吕擎已经下了决心,正抓紧时间准备行装,还想把出发的时间再提前一点。
梅子得知几个男人要走的消息有些『迷』『惑』。她不知道吕擎长期的愤懑,还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明白一次远足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一次体育活动,不是自助旅游,那又是什么?我知道当然不是。但我不是吕擎,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变得越来越急切,几乎是再也不能等待……
这一天『逼』近了。余泽他们在频频出入那个四合院,还有莉莉。莉莉伴余泽一趟趟到吕擎这儿。吕擎谈起余泽和莉莉,还有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总是不以为然。他说:“世界上真有一把子浅薄的美女。”
吕擎很容易偏激。但说心里话,我也有点为余泽担心。像埃诺德这样不好好学习、专门搜集一些俏皮话和粗话的外国人,我也不喜欢。当然了,我也从中见过极其可爱的人,他们大半都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绝对没有这种油腔滑调和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也觉得莉莉不太可靠。她那娇滴滴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有可能伴随即将踏上艰苦远程的这一帮人吗?还有阳子,他刚跨进第二个学期,舍得走开吗?他总不能既做一个好学生,又要参与这次远行吧。
“你会跟吕擎在这个秋天出发吗?”我问阳子。
他神情肃穆:“我肯定走,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一个睡袋了。”
睡袋是吕擎和余泽他们最重视的东西,因为都知道它实用,有了它在野外什么地方都可以躺下,大风天和雪天也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它只是传说中的物件,如今倒要亲手摆弄了。可是整个城里买不到一条。事情明摆着,这一次远足不同于一般的旅行,它将非常艰难;而这恰恰也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与阳子不同的是,余泽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但他似乎早已抱定了决心,随时都会跟吕擎走开。莉莉完全是受了他的影响才欣然前往的: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喜欢传奇,向往一种曲折的精神历程;但是当这一切真的降临时,她们也最有可能飞快地缩回去。
梅子问:“他们路上吃饭靠什么?像乞丐一样讨要?”
“讨要也许会发生的,但那除非是走入绝境。他们要劳动,要在路上打工养活自己。”
“在哪儿不能劳动?非要跑那么远去劳动吗?”
“劳动与劳动不一样——另一些人的活法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有人想弄懂这一切、了解这一切。特别是现在,他们还有这样的冲动,像我们搞地质的人那样,来一次实地勘察,这有多么难得!这会有特别的意义……”
我想替吕擎他们回答一些问题,尽我所能。梅子既无法听懂,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是为吕擎他们担心……
二
我更担心的是吕擎的母亲。我明白这次远行,吕擎首先要征得母亲的同意,并安排好她的生活。吴敏当然不会走开,因为总得有人照顾老人。每逢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时,吕擎总是陷于难言的愁绪。他说要在外面长期安定下来几乎不可能,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来复奔走——母亲年纪大了,她不可能再离开这座城市——后一代哪怕这样想想都是犯罪;母亲一生受的苦太多了,他不能再给她增添一点内心的折磨。可他这样讲时,我知道隐下的一句话就是:他无法做到毫无愧疚——许多年以来,他让老人『操』劳得已经太多了……
四合院里的生活真的留给了吕擎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为此绞尽脑汁。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母亲。
母亲,为儿子和自己的丈夫受尽磨难的母亲,谁来服侍她的晚年呢?可她的儿子又不能终止自己……他为这次远行投入了多少热情和希望,甚至抱定了浪迹天涯的决心。前边已经走了一个庄周,这似乎对他也是一种引诱……在这无法排解无所适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时间和吕擎在一起。我们俩一块儿待在那个吊了沙袋的厢房里,有时只是沉默。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一转眼就走向了衰老,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并不像年轻时候所预想的那么漫长。它要结束也很快。关于生命和时光的全部问题,好像都在一个人的中年突然地清晰了、『逼』近了,令人始料未及。时光就在无头无绪的混『乱』中滑去,让人心痛。我们如果在这种滑动中没有新的感知,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人生没有令人欣喜的积累,没有寻觅,除了惆怅、难堪、尴尬,就是空空『荡』『荡』。有人以为这一代人不过就是那样,他们很好打发:给点钱,再给点『性』。他们错了。空空『荡』『荡』。前头有刚刚消逝的一代,他们一走,剩下的就是我们了。我们的全部问题是怎样承受自己的负荷。那是已知和未知的沉重合在一起,像铅云一样覆盖过来。它们终将落下。
而逄琳作为母亲,以她那样的智识和经历,除了一般的关切和担心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和宽容。我忍不住要看老人那两只瘦削的手:写下了一摞摞的稿纸,使用了蝇头小楷……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出生地的那棵大李子树,看到了它银白『色』的密密小花,嗅到它笼罩了整个原野的香气……一个孩子只有取得了母亲的谅解和支持,在路途上才会踏实。远行人心中有一个母亲,这是多么幸福和不幸。无论是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吕擎,都是在母亲的目光下出发的……
吕擎说:“那就走吧,咱就剩下这一味『药』了……”
……
我们加快了准备。梅子建议用羽绒服改制睡袋。她把我们家存起的所有钱都交出来,打点即将上路的朋友。我非常感动。我对吕擎说:“你们走吧,城里的事情我们会照料的”——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等我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时,我会追上你的……
吕擎和余泽、阳子他们本来约定在中秋节出发,一行四人。吴敏留下照顾母亲。四个人是:吕擎、阳子、余泽和莉莉。
中秋节『逼』近了。我几乎天天去吕擎那儿。这天吕擎见了面却说:“大概不得不耽搁一下了……”
原来是余泽和阳子那儿出了岔子——余泽本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学校里突然要搞一场足球赛,他非要坚持踢完这场球再走。
“一场球就那么要紧吗?”
“余泽说他盼这场球已经盼了很久。算了,就让他踢完吧。”
“阳子又怎么回事?”
“阳子说还有一个多月模特儿就要回去了,他一定要画完。”
这样拖下去,恐怕这个秋天就过完了。吕擎狠狠击打那个沙袋。吴敏倒安静如初,说:“你们原来的计划就是寒假走,那样更好。”
三
树木开始脱落叶片,校园里那一片枫树变得火红。阳子继续画模特儿;余泽和他的队友们开始集训——这个『性』情孤僻的长发青年只能专注于某一件事,这时也就很少到吕擎这儿来。而吕擎在这种难以忍受的耽搁当中,好像再也不能一个人待下去了。他常常到学校,到红『色』的枫树下徘徊。
我到林子里找他,提出去看看余泽他们。
吕擎不吭一声。
我说:“幸亏没有走在路上,如果正需要同舟共济,偏偏有某个人要溜,那怎么办?”
吕擎苦笑一下:“我以前也想不通,最近几天才多少想明白了一点。如果真的有人在路上耽搁,比如谁爱上了谁,下决心在那儿安家,那倒再好不过。因为那也是他(她)在出发的路上找到的东西……”
也许是的。不过问题是这支小队伍还没出发呢。
他抬头望着远处。一块草坪那儿有一排密密的冬青树,它们隔开了一个小广场。这是中文系大楼南边一个可爱的地方。正是上课的时候,那里静得很。草坪和冬青树那儿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脏纸、丢弃了的手帕,甚至是破碎的眼镜……吕擎说:“这与我们当年做学生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学校管理松弛,根本就不像过去那样要求学生。那时候甚至规定不许谈恋爱——当然真正的爱情谁也难禁,不过那时候是有那么一条规定。现在就不是恋爱的问题了……”
我们一边走着,前面的灌木枝条剧烈碰撞起来,一男一女从里边跳出来……
吕擎长长叹息,不再说话。我又打听起许艮教授,他马上站住,回望着那一片宿舍区说:“你还不知道呢……许艮已经不在这个学校了!”
“哪去了?”
“不知道……”
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你不知道?”
“是的,谁也不知道。他是突然离开的。”
“他爱人和孩子呢?”
“像庄周一样:突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怔住了。这不可能。七十多岁的人了,他还能到哪去?
“这是一个谜。刚开始学校领导还以为他登山出了问题——学校西南边有一些山;一连好多天派学生和老师去山上找,没有。一周过去了,才觉得有点不妙,赶紧登寻人启事,没用。后来又派人跟有关部门联系过,到现在还没结果……”
我僵在了那儿,难以相信。
“他的爱人很难过。前几天她总算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他之所以不辞而别,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想重新去外面生活,请他们原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很感激她——信上说非常非常感激……”
“信从哪儿寄来的?”
“没有地址,是在旅途上匆匆写的。”
“旅途上?”
“就是在路上……就像过去一样,他又一次抬腿跑了。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这有点像庄周……”
吕擎摇头:“早晚我们都会弄明白的。没那么简单,想一跑了之……”
我想起了那封夹在史前资料中的信件,立刻问:“那封信,你设法交给他了?”
吕擎点头。
“那他一定是找她去了。肯定是的,想不到走这么快……”我觉得后悔,真后悔。这么长一段时间了,竟然没来看看许艮。现在我一闭眼就是那沉默的目光,那沉沉的银发……
那么摆在面前的难题是:我们该不该把这个讯息告诉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