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
一
打工『潮』随着季节流转,从秋末到初冬,正是这座城市『潮』水满涨的时候。流浪汉也多了,因为在那光秃秃的田野和狂风呼啸的大山里,要挨过冬天要比在人烟稠密之地难得多。密集弯曲的巷子、立交桥下、暖气管道沟、垃圾场旁,这一切地方都是流浪汉度过严冬的好去处。经过一个秋天的积蓄,流浪汉们大部分脸『色』红润,体态丰盈。他们在田野上吃饱了,提着破破烂烂的口袋,用草绳勒紧上衣,笑嘻嘻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夹在汹涌的人流中。他们不愠不怒,不亢不卑。你注视他,他也注视你;你笑他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由于常年吃粗糙的生冷食物,所以他们的牙齿大半都洁净雪白。这些人从口音到打扮都是各式各样,一望而知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中年女人包着头巾;十几岁的姑娘跟在一个男人或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和年长的人倚在一块儿。他们在山区和平原、在野地里过着自然流畅的生活。他们走过很多地方,穿行了很多城市,再拥挤繁华的地方也唬不住他们,一个个的神气何等坦然。
我去杂志社的这一路总是步行,走过大街小巷子,要花上四十多分钟。其中要穿过一座立交桥的底部——这儿恰恰是流浪汉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有很多面孔我已经十分熟悉了。有些流浪汉在这儿形成了固定的住处,他们无论在街巷里窜多远,到了傍晚也仍旧要回到这儿来。其中有的见了我竟主动地打招呼,嘴里发出“哦”“噢”“伙计”之类。
有一天我从立交桥下走过,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朝我挥了一下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这个人四方脸,头发浓密而混『乱』,没戴帽子,只穿了一件老式衣服,是棉衣,被一根窄窄的布带束起。他此刻迎向我,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露』着雪白的牙齿。我朝他点点头,想走开。可是他竟然跟上走了两步。我以为这个人想讨点吃物,于是翻了手提袋,从中找出了刚买的一瓶果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他摇着手,离得更近了,终于发出沉沉的一句:
“是我,老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用一只手揽了一下我的腰,嘴里发出“哎”的一声。我马上感到这人的力气忒大,那只手臂简直像一头熊!我发现他的后背也许是穿了棉衣的缘故,看上去厚墩墩的也像熊。他把我拍了几下,然后退开一步。
我开始好好打量他了,忍不住叫起来:“啊,庄周!”
老天,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把我弄蒙了,我一时竟觉得这像做梦……横看竖看对面的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主要是这身打扮——当他真的与四周的打工者和流浪汉融为一体时,让人觉得那么突兀……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有好长时间,他只是微笑,吐不出一个字。“好啊,你终于让我逮到了!逮到了!”我像害怕他重新跑掉似的,一直攥住了他的手。
他脸上的兴奋和微笑只停留了一会儿,神『色』又变得沉沉的了。“你回来就好!我会把你绑起来,再不放开……你害得我们好苦啊!你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叫着,对四周伸长脖子观望的人视而不见。
他并没有回应什么,只引我坐到了一个桥墩下,那儿有铺好的一块蒲荐子。看来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我开始好好端量他。这会儿我才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已变得粗糙发黑,还有些沮丧。一双眼睛像沉淀了一些沙子,压得目光总是落到地上,然后再渗入土中。我想开开玩笑,撩拨得他高兴一点,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突然而至,但我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家伙艮艮的。我拍打他的手、肩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他只是默默的,我如果不主动开口,他会一直这么坐下去。他甚至没有一句询问……我无论如何沉不住气了,问他从哪儿来,这一次还走不走了,见没见过家里人。他苦笑一下,摇摇头。
这等于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我想从这沉默的神『色』间、从眼角上新添的一道道皱纹间,去猜测他离开的这些年所经历的全部故事。不用说这家伙受了许多苦——这可能也正是他所期待的。无法想象的困苦辛劳,这些都被他当成一剂良『药』,来医治与生俱来的富贵病,以及我们无从知道的其他疼痛。这个可怜的人,他与我的诸多经历可能正好相反。对我而言,难言的折磨和困窘来自另一个方面,而且来得更早,它们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并且延续了更长的一段时间。面前的这位朋友为了抵御那一切,干脆采取了一种决绝的方式,即一走了之。这在我看起来多少简单和稚嫩了一点,尽管我内心里仍然要对这种行为产生某种震惊和钦敬。我一直在想,他一定对我们这些朋友、包括对自己的父母,都隐下了什么难言的秘密。他似乎在进行一种可怕的自我惩戒——这种惩戒是如此的持久和严厉,而且一定会等到他个人心底认可的那一天为止。然而到了那时,就肯定是他重新归来的日子吗?我不知道。于是我不由得再次问了一句:
“你这次还要离开吗?”
“当然。我不过随进城的人路过这儿……一停下,才发现是回来了……”
老天,眼前这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只顾赶路的『迷』茫状态,这就可以称之为真正的“随波逐流”了。不过我从他稍稍颤抖的语气中,仍然能够察觉出一种深长的、无法掩饰的激动。我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样坐了一会儿,我不顾不管地站起来,扯上他的手说:
“不管怎么,你得跟我回家去……你得见见城里的朋友!我如果就这么放你走开了,大家会骂我的!”
他机警地瞥着我,只小幅度地一拐拉,那只手就从我的紧攥中挣脱出来。这再次使我感到了他的力量——这力量当然是长时间的流浪生活给予的。而我比起他来,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对羸弱的城里人了。
“这也不行吗?你怎么了?”我有些生气地盯住他。
他头发芜『乱』,目光生硬,真的像一个陌生人,一个野地钻出来的怪人。可是但愿一切都不要太过分了,一切最好适可而止。我望着他野生生的目光,想从中看到一丝往日的柔情和浪漫,结果不得不失望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真的走远了,他已经不可能重新属于这座城市了。
我只好再次坐下来。我可能想以此作为对他的抗议吧,两手扶着膝盖,眼睛不再望他,而是看着立交桥下的各『色』人等。他自己站着,这样待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总算说话了:“算了。我跟你走吧……”
我马上站起来。
我忍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木讷地问了句:“我们到哪里去?回橡树路吗?”
他硬倔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觉得脸皮都被他撞痛了。我明白:他的妥协是有条件的,这是不会改变的:瞒住他的家里人。
二
我们向前走去。出了阴凉的立交桥底,庄周解下了腰上那条布带子,于是那两个衣襟就像乌鸦翅膀似的在空气中扇动。旁边骑自行车的那些人不断歪头来看。离我们的楼还有十几米远时,庄周好像犹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梅子肯定想不到。不过她会多高兴啊!去吧,没事的……”
庄周挠着头发,弄下沾上的一点草屑。
到了门口,想不到他抢先一步,伸出五根手指,像按键盘一样噼噼啪啪打着门板。丽丽在“汪汪”叫。庄周脸上有了喜悦的神『色』。梅子来开了门,一抬头简直吓坏了,看着他,又看看我,迅速退开了一步。我说:“这是庄周!”
梅子“哎哎”两声,可是笑不出来。她正扎着围裙做饭,这时赶紧擦手。庄周“哦”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梅子想帮他接下手提肩背的东西,他却闪开了,小心翼翼地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摘下,轻轻地放到门厅的角落里。丽丽马上极感兴趣地凑到那堆东西跟前,每一件都嗅来嗅去,极为认真地研究着。庄周搓搓手,声音艰涩地说:“我从来没到你们新居来过……”他咕哝着,低头去看自己放在角落的东西,马上抱起了丽丽。它和他对视着。我好像看到了庄周的眼睛有些湿润。正这会儿小宁从他的房间跑出来了,梅子刚说了一句“伯伯”,小宁就倚到了丽丽跟前。庄周将它与他一边一个紧紧地揽住,好像小声说了一句:“我走时还没有你呢……”
梅子顾不得做饭,过来跟庄周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先做饭吧,我们这回有时间谈了。”
她放了一杯茶,踌躇了一会儿才回到厨房。我发现梅子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路有点蹑手蹑脚的。
我希望面对一杯热茶轻轻啜饮的时候,庄周能问一下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李咪。可是没有,他好像把一切都淡忘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压抑和忍耐越是没有痕迹,越是令人焦急。可我却不能忘记他父母的重托:只要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恳求的声音如在耳畔。让这样的老人忍受失去儿子的绝望和痛苦,心也太硬了一些。无论面前的人出于什么理由,他这样做都显得太过分了。我在这段沉默的时间甚至暗自设想:要不要偷偷地给那两位老人打一个电话?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我压制了下去。我明白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差不多等于对朋友的一次出卖——无论出于怎样良好的用心都是不可以的。还有就是,如果这个人不想留下来,那么即便拦住了他,庄明夫『妇』和李咪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重新走开。
这时梅子再次走来,递过来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擦脸。
庄周想起什么似的,点头致谢,然后到水管前用了好几通肥皂,认真地洗了一遍颈和脸……吃饭时,庄周喝了不少酒。我发现他实际上已经喝多了,如果不阻拦,他还会喝下去。他尽管不说话,但能看得出整个人还是有些兴奋。他的脸『色』变得紫红,这是因为一张脸庞又粗又黑的缘故。这期间我小声叮嘱梅子:暂时不要提李咪和他家里的事情,更不要提那个人——桤林……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桤林,想知道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那个不停地寄钱给他的人是不是你?还有——我想知道的关于桤林的事情太多了——这个人跳楼之前发生的一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心中真正难以忍住的,还是关于那个黑『色』的九月。这是我心中永远不能融化的一个硬结。我相信庄周的出走、更有桤林灾难『性』的一跳,都与这个九月紧紧相连。我至今不能忘记的那个月份的那个下午,因为我就在那个可怕的时刻里与一个人分手了,她就是凹眼姑娘——我和她或许还有再见的机缘;而庄周与之分手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两人之间却是一种真正的永诀。
吃过饭后,天已经乌黑了。没有期待和想象中的热烈交谈,没有。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滔滔话语,正在我们两人心底汹涌,或者找一个喷口冲腾而出,或者就一直这样闷下去,一直忍住。但愿我们都做不到。我们应该讨论许多、彼此询问许多,这一切绝不是多余的。我不相信庄周行前会不知道妻子的不贞,以及“乌头”之流的其他种种卑鄙行径。他必定是感受和经历了比其他人所能想象的更为严酷的那一切,还有足以将其击倒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就这样沉默着,夜渐渐深了,接下去该考虑睡觉的事情——我想请庄周睡在床上,我和梅子把沙发拼凑一下睡外间。正要动手铺床,庄周连连摆手,接着就把背来的那一卷东西摊开。原来那是几块蒲荐子和剪开的『毛』毯,它们放开来就成了一个地铺,而且还连带着枕头……
入睡真难。在我辗转反侧之时,终于发现外间的庄周也没有入睡。他后来干脆坐起来,两手抄着出神。我披了衣服来到外间。没有开灯,但我能在模糊的夜『色』中,看到这个昔日橡树路上的王子——他的一双美目正闪闪发亮……他站起来,踱到了窗前。这个城市的灯火不甚明亮,居民楼在这个时刻大半是黑的,只有几条大一些的街道有将熄未熄的街灯,中间流动的车辆像一条条赤『色』蚯蚓。一股城市午夜才有的闷糊气味,伴着微微的震动声从窗玻璃那儿透过来。空中有一架夜里航班飞得很低,可能是降落在这座城市的。庄周凝住了一般看着,又回头看看我……他嗑着牙齿,像是自语:
“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南南北北跑,城市乡村,大山……随上打工的人……”
“一次都没回来?”
“没有。”
“想过他们吗?家里人,还有城里这帮朋友?”
他转过脸来。我发现他在躲闪我的目光。他再次回头去看窗外时,轻轻说了一句:“别告诉家里人了——”
“那……太过分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孩子……”
我特别绕过了“李咪”两个字。可他却打断我的话,第一个提到了她:“你见过李咪了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如实相告:我在你走了不久即见到了她;还有,我和你父亲母亲的谈话、两个老人的焦虑、度日如年……我特别说到了他可爱的儿子——狗狗。我一边说,一边听着对面这个发达的胸廓中发出的呼呼喘息。我期待这个午夜能有一场痛快淋漓的交谈,可是没有。他像大熊一样的身躯弓了一下,向黑影中的那个地铺走去了。
三
吕擎与庄周的见面令人激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庄周引到这个四合院里来,因为心里一直隐了一个期望,就是最终让其回到橡树路。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多少话,可是我从双方沉沉的目光中、从搬动茶具时微颤的两手上,感到了两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是如何地不能平静。他们都是橡树路上长大的,两人从小就不陌生。如今一走一留,一个对另一个构成了致命的吸引。以出走的那一天为分水岭,他们将慢慢回溯前前后后的日子。
好像心照不宣,吕擎在简短的交谈中竟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些敏感的字眼:李咪和那个家庭,特别是桤林。他在故意绕开……接下去吕擎对庄周透『露』了他和朋友要赶在冬天出发的事儿——只是简要地说了一遍学校发生的事情,表达了对某些人威胁开除他的公职的不屑。庄周听着,未置一词。吕擎说:“我知道这不是一抬腿走开就能了结的事儿,一切还没那么简单。离开,这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难了。冬天吧,我们想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
庄周抬头看着他。
“先到南部山区,不少人说起那里的苦日子,听起来就像传奇一样;我们准备在南山待上半年,然后再到东北深山老林,一直往北,到了漠河再折回来。以后——也许只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还要从大西北一带转到新疆……总之要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是为了好好折腾一番,而是要扎扎实实选择一个落脚点,看看我们这辈子能干点什么……”
庄周若有所思。可他仍然缄口不语。哪怕是一句建言也好啊,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跋涉者、一个先行者。他的目光重新移开了。我发现这个人的心思还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得可怕,远得没有边际。有什么办法将他的心思收到眼前、起码是收到这座城市里来呢?吕擎不再吭气了,他也发现了什么,知道对方对他激动诉说的这次远行并未听进心里。在这僵僵的空气中,半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刚刚从遥远的梦幻中醒来似的,庄周这时突然把脸转了过来,双手『插』进了『乱』蓬蓬的头发中,头颅一垂说:
“那是个做噩梦的地方……”
我与吕擎对视了一下,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一直望向窗户那儿,原来在看那片橡树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楼房……
“在那儿,我总梦见被什么追赶——它追我一夜,让我筋疲力尽……”
我马上想到了李咪对我说过的:庄周离开前的日子里总是做这样的梦,几乎不能安睡,每夜都发出吓人的尖叫。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那个大院我再也不敢回了……只要离开了,和打工的人、和流浪汉待在一起,那样的噩梦几乎再也没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碎而急促,后来就不做声了。
我叹了一声。我小声问吕擎:“那些传说中老城区闹鬼的故事,你也听了很多吧?”
吕擎毫无忌讳地大声说:“什么啊,那里换了多少茬人了,每住进一户新人,房子都要经过里里外外的修整。这完全是『迷』信,无稽之谈……”
想不到庄周立刻变了脸『色』,十分严肃地纠正吕擎:“不,不是这样。我以前也这样想过,现在——我是指从那年九月以后,我再也不这么看了。我是说老城区的鬼魂真的有,它们一到了夜晚就出来游『荡』……你如果亲眼见过,就再也不会怀疑了……”
他像害冷一样看着吕擎和我。
“谁看到过?夜巡的民警?”吕擎反问。
庄周摇头:“不,他们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真正与鬼魂打过交道,甚至发生过身体接触的人,并不是他们……”
吕擎看看我,又看看庄周。他大概想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正常。没有问题,庄周口气沉着,思路清晰——他可能在讲黑九月的故事,从那个吓人的噩梦开始讲起……
“我在想,橡树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中国人,外国人,什么人都住过。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让人吃惊,那些缠着这里不愿走开的鬼魂会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人——特别是没有阅历的年轻人。它们会让一个个中上魔怔,发疯,干一些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鬼魂一旦缠上了你,你就跑不掉了,你的行动就得受它的支配。最后一切都晚了——你即便明白过来也晚了,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庄周的声音越来越怪,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是焦干的。
吕擎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庄周,嘴巴张得老大,长时间没有合拢,这时喘息着问:“老天,你是说真的?你没有开玩笑吧?你真的相信老城区里有妖怪和鬼魂?这是你庄周的真情实感,就没有一丝丝冷幽默在里面?”
庄周生气了:“当然没有。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我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心情。你应该明白,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刚刚回到城里的人,这个人自己就身受其害——他甚至直到现在,直到自己的家近在咫尺的时候,连父母、连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去看一眼!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请你现在相信我的话吧!”
吕擎一脸的肃穆。他的手哆嗦着去『摸』烟,『摸』了个空。桌上的烟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的妻子拿开了。他咂着嘴,有些慌『乱』地瞥瞥我。
我这时清晰地看到了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这个昔日的朋友庄周,一双眼睛是怎样执拗地看着对方。只一会儿,这双眼睛里就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泪花。
与此同时,我在想很早以前凹眼姑娘多次讲过的闹鬼的故事……我心里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出现了——它太荒诞,所以说我也不愿相信,却一时又无法否定。这个答案就是:庄周为了躲开橡树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气逃离了这座城市,开始了四处流浪……
四
这是一个现代神话。我和吕擎,也包括我们的所有朋友,都不会相信这个童话。但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橡树路上的昔日王子,真的是被老城区里的魔鬼和妖怪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竟弄到了落荒而逃。他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物,是这个城市所能产生的最卓越的青年。我和吕擎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怔怔地望向这个归来者,看着他的破衣烂衫。他这一身打扮不是出于某种表演的需要,而是经过了几年的挣扎、痛苦跋涉踉踉跄跄的结果。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亲历者——我是说,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什么都了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瞒我……”
庄周开始了缓缓的叙说。我和吕擎都明白,他在说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我眼前马上闪现出的是那个雷雨将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个细高身量的年轻人、他的一头稍长的乌发和黑亮的眼睛。当时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色』——我大概一生都不会遇到比这张脸更苍白的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由于他的恐惧,所谓的吓得面无血『色』;后来才看到他高仰的头颅,毫无惧怕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再现那一幕……当然,连日的折磨未眠也会使人的一张脸变成那样……整个事件过去了许久,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的脸『色』一直如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内里却是极端的执拗顽强。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经去世两年了;他和母亲仍然住在父亲留下的巨宅中。这是橡树路上最古老最豪华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过一位总督。主楼高大旷敞,再加上两幢配楼;花园里是茂密的树木,人待在这儿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大楼年久失修——本来男主人在的时候它就该彻底翻修了,那时主人忙于工作无心做这个,后来他去世了,有关部门也就顾不得料理这个院落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母子两人,尽管还有一个保姆、有偶尔来一次的工人,这里还是显得太荒凉太沉寂了。据说这个大院里不止一次发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动的脚步声,飘飘而过的女人身影,花园深处喝茶饮酒的喧哗声……苍白青年几次提到搬出这个院落,搬到一处四室两厅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亲的坚拒。因为一些不能说出的理由是,这里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迹,有无数往昔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走,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这处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愿失去。那些负责首长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员,几乎明着说出让他们母子搬出这里,借口是要从头修缮等等。这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决心一直住下去。
大宅院里最多的访客都是苍白青年的朋友。这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有时一晚上的来客可达几十人。尽管如此,阴气『逼』人的屋子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因为那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的房间,比如阁楼和边厢,还有花园深处的一些小房子;配楼更是闲置了不少房间,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仆用过的间隔,如今已经成了黄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伙留下过夜的年轻人打扫住所,竟一口气赶出了十几只花脸动物,不知是狐狸还是獾。一只只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丛中哭闹了一夜,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弄得人人失眠。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来打牌、看录像,喝最浓的进口咖啡和洋酒。这处老宅里也许是整个橡树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拥有整个城市最早的舶来品——从录像带到饮料再到服装。这些东西都是聚会者拿来共享的,当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双排气管的超大摩托、新牌子轿车,常常在院子里停靠一长排。打扮最时新的男男女女随之出现。那些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院落里。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愿退避。这些享用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伙,怎么也不甘心就此舍弃。这里是它们的天堂,这是毫不夸张的。在午夜里看一看听一听,一切也就心中了然。一切都是院子里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见怪不怪。对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愿随处听之任之,实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阴阳的大学老先生来看一看,名之谓“茶叙”。几位老先生是这个大院里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们会画符,还会使用朱砂和雄黄,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几间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鬼魂,在半夜飘飘进入儿子的房间——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事让她再也不能坐视下去,她终于想起了首长在世时交往的一个叫“嫪们儿”的乡下朋友,这人是一个驱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驱魔还是失败了……从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于后来那些大胆的年轻人把几十年没人住过的屋子也打扫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她真是害怕极了。她一开始试图阻止,但他们根本不听,也就只好作罢。结果无论是午夜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床和桌子,都发出吱吱『乱』叫声,或者有碗筷从窗户上飞出来。对这些,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后许多人,更有这个院落的女主人,坚信不疑的一个事实就是:魔鬼深深地参与了这个大院的生活。不错,橡树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们男鬼女鬼都有,土着和洋人齐全,都是死赖在这儿不走的风流情种。这些鬼魂以这个大院为最多,这儿才是他们的聚会中心,他们在这里可着劲儿折腾。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苍白青年一伙人的相聚——这一来就严重打扰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们总有一天要想出报复的方法。这些物件在暗处,而年轻人在明处,这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结果鬼魂们使尽了风流本『性』,于半夜里混在年轻人中间,极尽诱『惑』之能事。再说在那样的时刻里,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个个又怎么分得清谁是谁、该干什么呢?在屋子里、床上、草地上、花园亭子里,到处都滚成了球。这些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钻进了人的脑壳里,人就变成了魔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苍白青年那时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苍白青年曾是多么清醒、多么聪慧、多么令人羡慕的人——不客气讲,他曾经是橡树路上硕果仅存的两个王子之一!另一个王子就是庄周了,而这两个王子之间又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爱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面貌英俊,全都是城里姑娘用目光紧紧追逐的男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苍白青年当然不会忘掉庄周。这些年里,他们在一起有过多少热烈的讨论啊!那些不眠之夜——那还是很早以前呢,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男男女女的聚会——他们可以为一本书、为生活中的一个事件,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们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心里却有一团滚烫的火焰。为了这种说不清的难言的激动,为了表达和诉说,他们试着写过剧本和诗,甚至亲自参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只一晃,苍白青年就和鬼魂搅到了一起。这个英俊的细高个子喝了过量的咖啡和酒,然后就语无伦次了。他约了庄周参加大院里的舞会,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所有参加聚会的年轻人。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激动人心的讨论,而是一群人没完没了的调笑和打闹——苍白青年竟然觉得这还不够劲儿,竟自告奋勇地朗诵起庄周以及他自己的诗作——庄周发现对方不是当成一首首诗来读,而是当成对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调读出来,立刻显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种笑柄……庄周终于无法容忍。他把苍白青年叫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可对方就是不想好好说话,最后竟哭了起来。庄周发现这完全不是个好好交谈的时刻,因为苍白青年已经醉得厉害。这一夜因为太晚,庄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里。可是凌晨两点左右他又被惊醒了:院子里、灌木丛中,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是传说中那样的飘忽的影子;一会儿有人急急拍窗,原来是苍白青年!庄周打开门,进来的不光是他,还有一个半『裸』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这会儿来邀请庄周一块儿看一个录像片——“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可不能背着你享用啊!来吧!”庄周『揉』着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里,那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了。随着苍白青年一声令下,录像开始播放:映出的画面不堪入目!庄周愤愤地走了出去。苍白青年一直跟出来。
“那是第一次在那里过夜。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鬼魂的传说全都是真的……”
庄周仍在回忆那个夜晚,“我告诉他:你被这个院子里的魔鬼缠住了——听我的吧,要救自己,惟一的办法就是快些搬走!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听我的话,一直没有搬开。他是舍不得……可是,更不幸的是,连我也没有幸免……”
我和吕擎看着痛苦不已的庄周,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抬起头来:“也就从那一夜开始,我和朋友一样,也被那些鬼魂给缠住了……后来,后来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经过了那个九月,他走了,我怎么还能待在橡树路!魔鬼钻到了心里,日夜啃我咬我,再待下去生不如死……”
《咚咚心跳》
一
许久了,我的思绪常常流转到远方……我长时间的缄默梅子不可能毫无察觉。自庄周来去这一段日子,我离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更多地与吕擎、阳子和余泽他们在一起。我参与了他们的准备——在决定出发之前,他们必须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有时我深夜未归,梅子就让小宁睡下,一个人在外间沙发上等我。我回来,打开门,首先迎来的是丽丽,它伸出舌头『舔』我,激动不已;暗影里传来那两只龙虾的打斗声——梅子坐在昏黄的灯晕里,像一尊好看的女『性』雕塑。
我挨着她坐下。她倾听我的咚咚心跳。这样停上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问:“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准备了很多东西,还亲手为大家缝睡袋……”
她看着我:“有些话压在心里,我不愿讲……可又一想,我不该总把它压在心里……”
“当然,”我鼓励她今夜就说出来,“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吧……”
“我知道,在城里,你最喜欢的人就是吕擎他们……你们两人无话不谈。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对朋友这样好,我高兴你能这样。因为我想过:对朋友这样好的人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
我默默听着,我想这可能是一场重要谈话的开场白吧?它很像是一种引言。以我的经验来看,由这样一番“引言”开始的,十有八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我想直通通地问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听下去。
“你对朋友好,就该听爸爸一句,让他赶紧打住吧,不然是十分危险的……”
“打住?停止这次远行?你是指这个?”
梅子摇头:“不,他要马上走开就好了——这一耽搁,我真怕……真怕出别的事啊……”
我急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梅子,你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这样吞吞吐吐!爸爸告诉你什么了?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敢肯定,因为爸爸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他大概是怕我说给你听……”
我一下仰在了沙发上,呼吸变得粗粗的。
“是这样,爸爸骂起了一个人,就是吕擎的好朋友林蕖,他说当年这个人领人闹事的案底还没有结呢,这一次又赶回来『插』手了——橡树路上被堵回去的学生,还有最厉害的几次『乱』子,都是因为这个人在背后搅。他说吕擎也脱不了干系,还说证据基本确凿,林蕖这个人肯定跑不掉的……我吓了一身冷汗,问他吕擎不要紧吧?他说那就要看介入多深了。再问他就不肯说了。他特别叮嘱不要告诉你,还说这不过是他的个人判断……”
我跳起来,盯着黑影里的她:“这是哪一天说的?”
“昨天,不,前天中午……”
“梅子!你多糊涂,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判断!他足不出户,如果不是橡树路上有关人通报了他,他绝不会对整个事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真该马上告诉我啊……”
梅子站起来:“有那么严重?你想多了吧?”
我没有想多,我只想到了那年九月,那个苍白青年的影子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我压低了声音:“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不过听爸爸的口气,那个人好像还住在市里……”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给吕擎打一个电话,可是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我必须赶去那儿,这种事只有当面才能说得清楚——我对梅子说你先睡吧,我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然后就急急出门了。
过去我到吕擎那儿是从不会坐车的,因为二者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两站路,可这一次我出门看见前边有一辆交通车,就拼上劲儿往站牌下面跑——司机可能被我急跑的样子感动了,就特意让车子等了一下……
多么不巧,吕擎不在。吴敏告诉我:这一段时间他有一多半晚上是不在的,常常半夜才回来,有时还宿在外边。我问:“林蕖来了市里?”她点头。我问她知道客人住在哪里吗?她说不知道。我请她快些让吕擎回家,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情找他——吴敏正在拨电话找人,门响了,吕擎一步跨进来。
我第一句话就问:“林蕖还待在这座城市吗?”
吕擎奇怪的眼神盯住我,缓缓摇头:“走了,他有个要紧事情,处理完了才能回来……他还会回来。”
我马上将梅子的话,还有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吕擎。我让他设法通知林蕖:要远远地躲开这座城市,在一段时间内躲得越远越好。当我让吕擎自己也要十分小心时,吕擎沉着嗓子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是这个态度——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他们表明!”
二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不要紧了,林蕖已经离开了。“那么吕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我安慰她:
“不要紧,吕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子长时间不做声。这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可我们两人都毫无睡意。她依偎着我,一声不响。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只是担心。”
“至于吗?就因为关心自己的母校,就因为过去的一点事儿?”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那个九月。没有什么能不能的。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梅子还没有睡,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看着窗外。
“我在想你们这几个男人……”她坐起来,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颌下塞了塞,像给我戴了一个围嘴。她慢声细语说着:
“我看出来了,打庄周走后你就没有安生过;吕擎他们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带走了。我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帮他们,所以就跟着忙……我觉得就像帮你一样。可是在夜里睡不着时我又想:他们真的要走吗?这一走多久才能回来?丢开工作、家、城里的一摊子,就这么走了?这用得着吗?想是这样想,第二天还要接上为他们忙。不过我心里常常问:难道就非走不可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听了这些肯定会笑我,笑我直到现在还问这些——你别笑,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往外跑?他们人是走了,也痛快过了,再回到这座城市怎么办?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他们可能过腻了,烦了,可是他们在世上可不光是为自己过啊……”
我明白,她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是长时间闷在心里。她在替我和朋友们难过、惋惜、担心。她说对了——朋友的这次远行肯定会带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种最珍贵的东西,它就这样被庄周、被我的朋友携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追上去,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梅子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才在这个夜晚悲伤起来。怎么回答?我想必须告诉梅子:在许多方面,我也像她一样『迷』茫……我认为即便是吕擎他们,也无法回答梅子提出的这些看似浅近、现实,而实际上却是十分邈远深邃的问题。
我想起了庄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活一次”——这看上去只是一句大实话,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许多问题都需要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时许多的“重要问题”竟滑到了脑后,迎来的却是一些崭新的、陌生的质询:人不得不为这些崭新的质询去经受一番痛苦。
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了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样打发?一个人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最质朴最基本的问题,就会与父辈吵架,会听到他们严厉的呵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你反正生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待着……他们这种可怕的、极端的自私却又总是被另一些温情的关切和无边的慈祥给包裹着,让你不忍戳破。
一个生命总会渴求自己的“诗意”,无论这个生命多么木讷沉睡,一旦醒来,即可以历尽艰辛舍弃一切,去获取去追逐,去跟随。当生命与之紧紧相依、结合一起时,才会变得蓬勃旺盛……父辈们总是那么动情地回忆他们的往昔,比如“铁来”的故事,这个人现在叫“梁里”——可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其实从梁里风光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动手把“铁来”杀死了;而我最怀念、最神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叫“铁来”……
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对梅子解释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好烦。可是我担心,担心你们这些人走丢了……”
我在想别的,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们会在一起……”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门,像庄周他们那样,我能带上孩子、扔了这个家跟上吗?”
我无法回答。她提出的是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的问题。但我所说的生活的“诗意”,却适用于所有的人:男女都一样。不是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过分、太沉重,而是全都一样。这远非一个『性』别问题,事实上人世间恰恰有许多女子更为勇敢无畏,更具浪漫和冒险精神,而男子却是那么委琐……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凹眼姑娘的面容,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九月。即便是莽撞和模仿,她们也不甘人后啊。可是她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我的妻子,但不是一个殉道者,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去要求她,因为这太苛刻了……夜深了,我安慰她:“梅子,我不会像庄周那样不辞而别的,也不会扔下妻子孩子。我会出门,更会回来。如果真的需要迁居,我也会征得你的同意,和你一起……”
梅子抬起泪眼:“为什么要迁居?”“因为……”我琢磨怎样才能表述得清楚,我说:“因为人这一辈子各种变化、各种改变都会发生的,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有了更好的选择,并且你也同意,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住的地方呢?所以我们现在不要害怕奔波,我们在路上花掉的时间也不会白白浪费,我想它自有意义……”
梅子“嗯嗯”应答着。在她喃喃之时,我却在探问自己:“你做得到吗?你真的能够为她而忍受?当你的妻子在一座城市和一个男人之间首先选择了前者,你还能作出这种保证吗?更尖锐一点说,你真的认为妻子的心不属于那个橡树路吗?”
这些问号,特别是最后的设问,让我的心又一次加快跳动。不能回答。在这个黑夜里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我说过的一切;我对她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真诚的,但不是最后的承诺……
三
梅子一次又一次到岳父那儿借钱,还搞来了其他东西,终于引起了两个老人的注意。一个周末,当我们全家照例回到橡树路时,岳父刚扯了几句就问起了最近的事情——他谈的仍然是学校的风波、吕擎即将辞职的事——他问我对这事怎么看。
我暂时没有回答。岳父这会儿的态度温和、平静。大概就是这种态度鼓励了我吧,我说:“一个人有辞职的自由。既然这样,那学校应该充分谅解……”
岳父“嗯”了一声,“他辞职要干什么?”
“他想出去走走,到远处去看看。”
岳父又“嗯”了一声,“你和梅子这些日子就在帮他这个忙吧?”
我看了一眼梅子,她正扯着小宁和母亲谈话。不过我相信,她的一只耳朵仍在关注这边。我说:“这……作为朋友,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岳父站起来,踱到了窗前。他在看窗外那棵大橡树。这使我明白问题有些严重。他转过身来,咂了咂嘴,一直盯着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还有,关于辞职的自由,那是原则『性』规定,具体执行起来,组织上还会有具体的掌握。”
我的心噗噗跳。因为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原则”和“具体掌握”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我看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原则”就是讲原则,原则上行,还有什么不行的?
“吕擎该不是出去找什么人的吧?近来学校发生的事情,十分发人深省,问题很严重哩!他和一些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会搞明白的——在搞明白之前,他不宜离开!”
我注视着岳父。我在想“我们”两个字究竟包括了谁?这两个字代表了整个橡树路吗?我出了一身冷汗,心又噗噗急跳起来。我觉得两个手心都汗津津的。我站起来。
梅子重重地看我一眼。我又坐下了。
岳父说:“这是他们的事情。说到自己家里,就是你要好自为之,不要搅到里边去。近期再也别到大学里去了。现在的许多问题非常复杂,社会并不安定,一些人蠢蠢欲动,海外方面……吕擎要做的事情恐怕也不仅是他自己,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次……”
他没有说出的一句,我在心里念出来了:“也是有预谋的。”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终于站了起来:“不,其他事情我不懂,但我明白吕擎的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绝对没有!真理是在老师和同学们一边的,李龟子和橡树路上的个别人联手,正是你常常谴责的‘腐败分子’,现在必须有人和他们斗争!还有,吕擎他们不过是想利用假期出去走一走,我们总不能阻止一个人到远处去看看吧?难道一个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
岳母在一旁笑了:“孩子,你知道参加了工作的人,总要服从组织安排。”
“人民并没有给他们『乱』来的权力!”岳父跟了一句。
我在心里竭力挣脱岳父和岳母的逻辑怪圈,告诉自己:吕擎在学校是与“人民”在一起,那么他到边疆,到其他地方,也是投入了“人民”之中;还有,“人民”也不仅仅是岳父这样的人才能代表的,“人民”很具体,他们是笑『吟』『吟』的老大娘、老大爷,他们含着烟锅坐在马扎上,或者是不得不为温饱奔忙的人——他们相加一起才是“人民”。“人民”总而言之不可能总是像岳父这样严厉、这样铁青着脸……如果真要这样,我也会沮丧甚至害怕,也不会服气的——这些话与“梁里”是讲不清的,而只有找到“铁来”才行!可是“铁来”,早就没了……
整个一天过得很不愉快。几乎再没法谈什么事情。饭后我约梅子快些回家,可岳父又借口有事要梅子留下。我知道那是一次个别叮嘱、内部谈话。我扯上小宁的手先自走开了。
天很晚了梅子才回来。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有吭声,很为难的样子。
“父亲说了什么?”
梅子看着我。她怯怯的目光让我害怕。“梅子,你应该相信我。你不觉得父亲对我说那些话太过分了吗?”
“他不过是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全是好意……”
“这句话并没有错。可是他不要威胁我们;还有,我们的头脑刚刚清醒一点,他就要给我们搅浑,用力地搅。”
梅子眼里渗出了泪花。我说下去:“你父亲无论再说多少道理,其实都很简单——那就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是存在的,我们后一代,包括吕擎他们,大家全都等于没有,生下来也不作数……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有名无实——一句话,我们不能变成我们自己,我们必须被他们消灭……”
梅子抖了一下。
“真的,你不要害怕,我们要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当然了,我不是指肉体,而是指精神——偶尔也包括肉体——就像当年‘梁里’消灭‘铁来’一样!当我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你爸爸他们就高兴了。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会自己想、自己做,就会变得像木偶一样……”
《小开除》
一
一个人能够做到不爱吗?那些心冷如冰的人就从来也没有爱过吗?这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开始的时候可能不懂得恨,却会懂得爱;还有,人一开始懂不懂得恐惧?一个人既然长大了,那么对他而言爱和恨就成了两种最基本的情感——既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两种情感。一个人的命运就是由这两种情感在比例上的变化而决定的。比如现在,我爱梅子和小宁,还有丽丽——这只与我的关系变得相当炽热的小狗,它那双蓝汪汪的眼睛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它都留心。
我相信它对我充满了依恋,它指望我,跟随我。它的小嘴不知为什么永远湿漉漉的,胡须淋漓,就像刚刚喝过了水酒的老人。它可以一整天伏在那儿看我读书、思考问题……
我爱那些在沉寂的时刻里温柔了我的一切。我回忆着那片遥远的平原,平原上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那一片雾状的银『色』繁花;回忆我在大山里获得的那些安慰。我还不得不一次次回顾那所地质学院,那些难忘的场景。我曾在那棵丁香树下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尽管它模模糊糊。我不仅在那里找到了心爱的地质学,而且还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对于我是全新的,是在模模糊糊的心灵深处存在的一个渴望。她双眼漆黑,眼窝稍微有些下陷,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不知所措。在那棵丁香树下我第一次亲吻了她。我至今记得她唇中那种青草的香味。那时候我觉得,我从平原跋涉到山区,在崎岖小路上攀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奔到这儿,大概就是为了跑到这棵丁香树下亲吻一个姑娘吧。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她长在另一种家庭里。可是她父亲的父亲——她的爷爷还是一个沿街奔走的乞儿。就像许多故事讲的差不多,就因为贫穷,父亲参加了革命,后来又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代专家。众所周知,这当中的某些人有着奇奇怪怪的模样:留了背头,有的甚至不到老年就拄上了拐杖,叼着烟斗,话语迟滞,目光沉重。他们手指上的粗皮早已蜕去,在城里娶了一位知识女『性』,接着生出一个会弹琴的可爱姑娘。
这就是关于她和一家人的大致情形。
那时候,离开她的丁香树,在一个人的深夜,我不由得更多地想着我的父亲、母亲、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外祖父那深不可测的府邸。我曾跟上母亲偷偷溜进那个被查封了的大宅,看过里面正在开放的一排玉兰花树。时代变了,玉兰花却照旧开放。那个大宅当时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属于了。外祖父一家世世代代都拥有那个大宅,可它竟在一天早晨从我们手里滑脱了……母亲和外祖母逃出那个小城,向着北方那片荒原逃去。当时她们乘坐了一辆逃跑的马车,那马车被一个谨小慎微、面庞黝黑的老汉驱赶,一直往北,车上套了两匹老马……总之我们一家人由大宅迁到了荒凉的平原上,在一处丛林的小茅屋中安顿下来。我们当时全部的拥有就是一座小茅屋、一个小果园……
不久我就成了一个在原野上奔跑的孩子,成了趁着月『色』跑到大海上去观望那些打鱼人的孩子:默不做声,胆战心惊,满心好奇。再后来我又跑到了南山,开始了真正的流浪。
我在丁香树下紧紧拥着的姑娘,她的整个家族移动的轨迹与我们一家正好相反。那真是应了一句古语:“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像老天爷故意轮番让人贫穷和富有、粗俗和高雅——让人轮番品尝着贵族和贱民的滋味。
我深深地爱着她,所以我没法向她隐瞒自己的过去。我谈了那么多,谈了小茅屋,大山;特别后怕的是,我还谈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我的父亲……我谈到了为躲避苦难,我怎样被陌生人手扯手领到南山,去寻找另一个父亲的经过。我在她泛着青草味的怀抱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我离家时母亲曾反复叮嘱:“孩子,走吧;不过要记住,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永远。”当时我虽然不甚明了,但还是深深地点头。
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是要受到惩罚的。后来,丁香树下的那个姑娘竟有意无意把我的身世透『露』给了她的父亲——那个手持烟斗、留着背头的人。结果就是:我差一点被赶出那所地质学院。
我第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它的后果是可怕的,它让我在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修复的疤痕。我与丁香树下的姑娘分手了。
在那些苦涩的夜晚,我只是自己咀嚼、品咂自己应得的这一切,但没有流泪。我思念她又恐惧她。我在想:“爱”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当失去它的时候,人会痛不欲生。可是这个夜晚和今后无数的夜晚,我都将独自迎向这种人人惧怕的折磨。在夜里,我一遍又一遍从记忆中搜寻自己的过去。我想用少年的爱抵御刚刚失去的爱,抵消它带来的可怕伤痛……
我想象着那时自己是怎样消磨这样的夜晚的。那时我刚刚十几岁。迎着拉网的号子和那些高高举起的火把,我往往不顾一切地沿着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向着大海跑去。就是在那里,我和一个额头鼓鼓、『露』着一排整齐小牙的姑娘结识了。我们总是手扯手地在一起。夜深了,我们并不想归去;我们藏在渔铺旁废弃不用的旧渔帆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蹿灌木丛。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海滩的白沙上,那么多难忘的蹿跳和奔跑。我们彼此都瞒过了家里的大人……就这样,我一遍遍追忆着她——童年的全部欢乐。大概有了爱才有了童年;如果没有爱,没有记忆中的一切,就等于没有生命……
我不知餍足地回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我从头至尾回忆着我们的交谈——那时我们还小,可是已经有了关于爱的铮铮誓言——爱和恨都要连带着很多誓言,以此来抗斥背叛的可能。可是后来,由于那个开山的瘦瘦的老头——父亲的归来——由于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故,由于我只身一人远去南山——从此也就永远失去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
遗留在口中的,只有她身上青草的香味……
二
这种青草的香味被我在那所地质学院的丁香树下重新找到了。
可也就是她,一个有着同一种气味的姑娘,却亲手把我给交出去了。她让我不得不站在一双严厉审视的目光下——吞吞吐吐,畏惧迟疑,尴尬到了极点。我在这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尖利利的目光下,不得不提到隐瞒了许久的、让我心上滴血的往事;我不得不一次次掰开正在复合的伤口。而且这些看客是一些最无聊的苟活者。命运就让我来应付这样一些人……要知道那时候我讲出的一切,仍然让那些人感到了探险般的好奇。那个时刻我蒙受了多大的屈辱和痛楚,还有恐惧!我不得不讲出母亲的小茅屋以及我逃到南山的真实经历……
我在叙说(交待)这些的时候,就由一个目光阴冷的人一笔一笔记下。
后来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我明白自己面临着被驱逐的危险,或许还要带着永难痊愈的伤痕重新回到那片大山。
我险些被学院开除。
可怕的一切摆在面前,那时的恨真的把爱抵消了。
后来,也许是姑娘的父亲对我那一点点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关系,也许是事情本来就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反正最后还是留在了这所学院。我想这一切也许是后来背叛地质学的一个缘由。因为让我永志不忘的是,它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屈辱和恐惧。
总算毕业了,也总算逃离了。
丁香树下的姑娘啊,我们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极力回避着那对黑漆漆热辣辣的目光,一生都要回避……我再也没有回到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到母校。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嫁给了一个小提琴手。
这些事情似乎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回顾起来还是让人感动不已。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正经受着另一种考验。庄周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偶尔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很快又消失了。接着许艮教授也走了,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生活啊,一代代慨叹不已的生活啊,如今又临到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头经历了。
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拥有不可割舍的爱。当一个人试图寻找和贴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面临着一次背叛、一次失去,忍受一次真正的打碎和击毁。这种丢失真是可怕,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楚和沉重。许艮教授曾朝夕相伴着一些哲人——那个在木轮车上颠沛流离的孔丘,还有,那个短命的斯宾诺莎……当时的斯宾诺莎还多么年轻!当年,当他的寻找、他的神思愈来愈和犹太人的教义格格不入时,他显然也走入了一种背叛……他不得不漠视犹太人的教规和仪式,终于拒不执行犹太教的繁文缛节,无视其因袭规则,再也不相信灵魂不灭了。他说灵魂的本义即生命,生命断绝灵魂即消失;他甚至否认天使的存在,认为天使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幻影。即此,犹太教集团的首领将这个可爱的青年视为异端。他们也曾想用金钱收买他,答应每年给他一大笔津贴,条件是他必须绝对地歌颂犹太教。这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他们于是不得不对他采取了“小开除”:开除教籍,在一个月内禁止他同别人发生任何往来。然而这种办法对年轻的哲学家并没有发生作用,相反使他跟犹太人公会、跟犹太教更加疏远。1656年7月27日,也就是斯宾诺莎二十四岁时,他们又对他采取了最极端的“大开除”——永远开除教籍,永远诅咒,任何人都不得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同这个年轻人交谈,也不得为他进行任何服务,不得与他同住一屋,不得与他并肩站立,不得阅读他编写的任何东西,并把他从城里逐出……
从此,这位年轻人不得不离开城市,避居乡下。当时他没有了任何生活资料,家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也被异母姐姐全部拿走。他生『性』淡泊,不求于人。他不得不靠磨制光学镜片维持生活——那是他当年从犹太人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就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他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之光。他经历了无数困苦,一部《伦理学》写了十三年之久。
可是这期间磨制镜片的粉尘不断地吸进肺里。1677年2月21日,他的沉甸甸的肺叶再也没法呼吸,于是一个伟大的心灵终止了思索……
这不是人世之爱吗?这不是因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我抱起了丽丽,看着它那对天真无邪的灰蓝『色』眼睛。我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我在小声咕哝:“这就是爱,爱是有代价的。”
丽丽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我,一动不动。
三
由于仅仅是口头提出辞去编辑部主任一职,日子一长娄萌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当有一天我重新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倒惊讶起来:一对美丽的眼睛长时间看着我,胸部微微起伏。她好像在面对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轻人。
我又说一遍:“我已经辞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宜做这个工作。”
娄萌笑了,笑得很淡。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事后我才明白,我早就该写一份辞职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规则:有些事,只有白纸黑字才能作数,也才受到重视。于是我开始起草。当抓起笔,面对一张白纸时,我才感到了自己内心有多么恼怒。是的,不仅要辞去这个“主任”,有一天我还会愤然辞掉一切,会一走了之……
辞职书写成之后,我把它装到了一个纸袋里。我好像害怕亲手交给她似的,而要通过邮局寄给她。
它扔进了邮筒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时,我渐渐感到了一丝震惊——我好像第一次面对了自己『裸』『露』的卑微。我崇尚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仅仅是精神而已,它一旦要化为行动就立刻大打折扣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在想一个人心灵上的全部奥秘:当他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刻,所需要的勇气到底是多少?
娄萌大概很快就会收到我的辞职书,岳父也将对我大加挞伐。不可避免的是,梅子也会受到挫伤,因为在这个城市,连我们的小窝也是岳父帮忙搞来的。在这儿,失去梅子一家,我将没有立锥之地……我不得不扪心自问:你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你能成功地抵御这一切吗?有些东西需要从根上斩断,它是犹豫之根、烦恼之根。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一个人的内心隐秘要靠自己洞穿。我在与即将出发的吕擎一块儿打点行装、与那个穿着脏脏的大襟棉衣的庄周紧紧相拥之时,也度量了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我发现与之相隔的仅仅是薄薄的一层,但它是难以穿越的卑微……
现在,像当年一样的恐惧还在笼罩着我。它使我变得渺小,也变得容易忍受。但我知道,告别它们的时刻必要来临。
只有告别它们之后,我才会走向真正的坦然和无畏。到那时候,我才可以平静地看着岳父和岳母,看着我的妻子,能够问心无愧地回绝另一个“我”——他的可怕欲求;才能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一声声呼唤。我将奔向那棵大李子树,在它幽香弥漫的原野上满面欢欣地游『荡』,追认一种决绝后的美好心情……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明确地感到并且得知:当年所感受的那种巨大惶恐,以及至今还在笼罩着我和吕擎的这一切,仅仅只是一种类似于“小开除”的东西;而我所要准备应付、准备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的,却是一次“大开除”。
庄周、许艮教授,还有我的朋友吕擎和林蕖他们,所要迎接的也正是这样一次“大开除”。
我能被他们引为同类,归于他们的行列,应该感到幸福和温暖。我感激他们,因此也开始感激这座城市。因为我发现这座城市正在培育出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我将默记这个时刻所感受的一切。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它将不会随着明日时光,随着那些琐屑被遗忘和被淡化,不会变得了无痕迹。
我在心中默祷:护佑我吧,为了这一刻的悟想和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