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
一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清晨起来,一眼看到的就是浑然一片的白世界。空气清冽,我们大口呼吸着,每人都喷出长长的一道白气。到车站去的除了我和梅子,还有吴敏小涓她们。远行人个个精神抖擞,尽管沉默,却不难看出一脸的兴奋。吕擎在最前边,再后面是余泽、阳子、莉莉。除了莉莉之外,三个男人都背了一个很大的背囊。他们的腰略微弓着,让人想起可爱的蜗牛。每个人都戴了一顶针织滑雪小帽,这使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模怪样。好像从戴上那个中间有一道红杠的小帽的一刻,他们就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
在月台上最后一次挥手,他们就一齐转身上车,不再回首,就像约定好了似的。
他们将乘这列火车一直向南,在一千余里外的一个大镇子下车,然后徒步向南,进入南部山区。对于我们这个城市的许多人来说,那里算是这片阔土上的一块陌生之地:曲折,贫瘠,然而又有些神秘。他们将在那里度过第一个冬春,然后再踏上新的旅程。那几个大背囊里各有一顶充气简易帐篷,其他野炊用品也一应俱全。临行前每人还特意备了一根裹腿带子,看来关键时刻必要打上裹腿才行。
月台一下变得空空『荡』『荡』。车开走了许久我们还在呆望着。嘴角上有一对小窝的小涓绞扭着双手,欢快得不知怎样才好。好像她正在经历一场了不起的喜事,咕哝说:“哎呀,看他,戴上那个小帽像个娃娃似的。”
吴敏偎在梅子那儿说着,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梅子眼睛湿润了,这会儿正一个劲地拍打对方。我们从来没见吴敏流泪,这会儿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天冷的缘故,鼻子也红了。她捂了一下脸,然后摇摇头说:“不要紧,好了,没事了。”
在我的经验里,所有懂事的、漂亮的女人,要结束自己的啼哭总是很快——常常是戛然而止。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
我一直记得站在空空月台上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恍若置身于一个久远的时代。真的,这一刻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日常感受——除了那种依依不舍的气氛,还有召唤和远方,辽阔的旷野,青春的冲动……这一切久违的东西。它与时下的生活情状是格格不入或迥然不同的。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嘱咐梅子多到吴敏那儿看看。我们知道,对于这个面庞微黑的姑娘来说,一开始会难以适应;还有,别让那位老人孤寂。
尽管这次远行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和扎实的准备,各种困难差不多都想在了前面,但还是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走的前两天他们到有关部门去办理了证件。负责这事的一个大胡子盯着吕擎说:“你们这些人出去干什么?”“旅行吧。”那个人足足盯了他们好几分钟,后来又把目光转向了阳子和余泽。阳子说:“我是画画的,利用寒假到山区去写生。”余泽也点点头,他的一头长发更像画家。莉莉在后面伸出手指说:“我们都是艺术家,到山区考察嘛!”“你们为什么要一块儿走?”莉莉抢答:“这还不明白吗?互相有个照应……”
大胡子的目光不时瞥一眼莉莉。他咂着嘴,最后扔出一些表格。吕擎他们填那些表格时,大胡子用虎口按住自己的下巴小声咕哝:“艺术家……我『操』!”
那天,梅子从车站归来的路上对我说:“你看小涓的样子,她还以为阳子他们真的是去写生呢。”“她可以这样看。实际上当成一场写生也未尝不可。”“他们要吃多少苦啊……”
……
他们挨过了那个冬天和春天,才会明白这只是远行的第一步。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这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远方就是真正的陌生之地,他们一步跨出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情感和物质的世界,踏上的是另一片不再悬空的实地、一个落脚点。从此就开始了深入那块土地的腠理,触『摸』另一种生活,一点点接近远行的真实……按照吕擎原来的设计,每抵达一地,首先要为当地人做一点什么;可是做什么、怎样做,却不能预先计划。那儿对他们来说是人地两生,而四个人又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走前有过约定: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通讯联络地址,这样就可以与城里取得联系,互通消息;如果他们陷入了不能克服的困境,也会有个支援。
约定仅仅是约定而已,整整一个冬天,我只收到了他们短短的几个字:“顺利抵达,请勿挂念”。肯定是电话不便,所以只有这电报上的几个字。吴敏那儿收到的信息也并不比我多。后来又有一二短简,通篇字迹潦草。我们通过那些极简要的叙述,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想象那片高山野岭的生活。
天越来越冷,寒霜铺地。当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下之后,我们都越发牵挂起大山里的四个人了;后来只要一听天气预报,我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那片山区。
冬天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大半。这期间梅子与吴敏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之分担一些牵念。结果梅子也把许多心思放在了远行人身上,回来以后谈的常常是山里的事情……这一段时间小涓倒高高兴兴的,见了我们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尽在把握之中。果然,最后她让我们大吃了一惊——原来她真正是得天独厚:几乎每隔几天就能收到阳子寄回的一厚沓日记!只可惜她过于在乎这些文字的私密『性』质了,认为日记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就藏下来独自享用,而且不吭一声。直到许多天之后,大概她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才忍不住让我们分享一点。但她只把日记交给了吴敏,吴敏欣悦之中又复印了一份给梅子……
二
(12月13日)
原来城里的大雪根本不算什么!山里的雪才叫雪呢:老天爷用鹅『毛』大雪欢迎我们了!一开始我们沿铺满大雪的公路往前,后来才知道这样要远得多。有时能遇上个把流浪汉,知道他们该是最好的向导,就一直尾随着。他们呵着气,抄着手走路也不跌跤;有的还高抬腿,像练正步走似的。他们个个情绪高涨——几乎每一个都是快活的。当然我们也遇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流浪汉——吕擎问:“饿了吗?”说着就从挎包里掏东西给他。流浪汉开始理也不理,后来又伸出巴掌,像要打人的样子。吕擎往旁闪了闪。流浪汉蹲下,捧一把雪往嘴里吞。“他就不怕着凉!”莉莉大惊小怪。流浪汉一看莉莉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齿。吕擎掏出水壶递过去,对方盯着水壶,像盯着一瓶毒『药』。他又转脸看莉莉,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眼里的泪水更多了。吕擎又一次问他哭什么。他这才告诉,他的“伴儿”死了。原来那是他在路上的女友——一个像他一样四处打工的女人……分手时我们向他问路,他闭着两眼伸手一指。
我们决定在前面的小村过夜。这是我们下车后找到的第一个村子,它在丘岭当中的小河套里,一个土坡上,这样发大水也淹不了村子。傍黑起风了,雪粉直往脖子里灌,天越来越冷。我跟在余泽后面,老看他滑雪帽下飘出的长发。他扯着莉莉的手。进村时,一群狗扑过来。它们刚才在村边打架——雪地上的狗真顽皮——这会儿齐叫着往前扑。这是小村的第一道屏障。我们试图与之对话,它们当然不懂,可是叫得不那么凶了。
一座座小房子在雪里埋了半截,矮得很,就像流浪汉临时搭起的住处;走近了仔细一看,它们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看来已经度过了久远的年代。
(12月14日)
雪停了,太阳还没出来,云彩压在山口。很想画一画前面的山,这种景『色』在城里看不到。我的速写本上还一幅画都没有呢!我要等太阳出来。风小了。如果像昨天那么大的风就会把云彩撕裂。火红的阳光照亮山口那一瞬,会多好!
一只大手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昨晚背着土枪的那个人。他是村头的帮手。他对我笑笑,掏掏我的挎包,捏了捏里面的炭笔和本子。我叫他“老哥”——山里人通用这种叫法。
“你要画这里的地形图吗?”
“我画云彩和山。”
“嗯,”他端量着,站在旁边,“画吧。”他握着枪,直着眼看,等在那儿。后来我就连他一块儿画了。他要这张画,我给了他。
晚上村头派人来叫我,就去了。他家的小屋算是最宽敞的了,狗也最大。他老婆比他还要老,有五十多岁,穿着贴身棉袄,用一根布带扎腰,出奇地矮小,鼻子上好像有冻伤。她不断地擦鼻子。屋里有很多地瓜和萝卜,就放在中间屋里,堆在墙边。那个背枪的人站在一侧,村头蹲在火炕上问话,手里捏着我的画:
“画它干个啥哩?”
“随便画画。这是写生。”
村头嘻嘻笑,又端量了一会儿:“不过,老二给画得怪像。”
原来那个背枪的人叫“老二”。我灵机一动,说:“给大叔画一张咋样?”
他点头,然后叼起烟斗,用力把烟杆翘起来,一动不动了。
那幅画颇生动。我想留下,可村头把它接过来端量一会儿,喊过老伴,当即让她把画衬在钟罩里边了。
我们一伙给安置在空空的饲养棚里。那里有一个大通铺,没有牲口,也没有喂牲口的人。我们给炕洞里点了火,睡得很好。莉莉睡在通铺的最里端,用一个秫秸做成的帘子与我们隔开。第一天夜里,我发现余泽至少钻过这帘子两次。半夜,余泽和莉莉在那边像小声唱歌似的。我坐起来,吕擎就小声说:“睡觉睡觉!”
(12月16日)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村子。这是进山的第一站。本来我们只准备在那儿住一天,可后来想走也走不掉了——那个背枪的“老二”告诉我们,乡里来人了,乡里的头儿要见见我们。话是这样说,头儿到最后也没来,只来了一个神情肃穆的家伙。这人满脸胡茬,戴了顶黄帽子;他腰上有一个凸块,我怀疑那是手枪之类。他问得很细,又看了我们的证件。吕擎小声说:可能是一种例行的盘查。
反正无论是村里还是乡里,他们对我们都很不理解。我们像是星外来客,又像是“匪特”之类。
那个人让“老二”帮忙,说要翻看一下我们的背囊——吕擎一路上百依百顺,进了村子总赔笑脸,这一回却不高兴了,说:“没这个必要!”
那人愣了一下。“老二”说了声“『奶』『奶』”,把喇叭烟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一下,上去就揪吕擎的背囊。吕擎这才觉得跟他较量真是无聊,也就松了手。
他们把东西翻出一地。那个指南针让“老二”看了很久,又取起来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我们解释它的用途,他只说:“这个该扣下吧?”他问旁边的那个人。那人没做声。我真害怕,这可是我们路上用得着的东西。吕擎一边解释,一边不无严厉地拒绝。乡里那个人甩甩嘴巴,“老二”才很不情愿地放弃。
那人后来又问“老二”: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老二”说:“有人画山,有人到村子里胡串。”
“到村子里胡串”的是吕擎和余泽,因为他们对山里人的生活好奇。其实村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家家一样,低矮的小房,墙面黑黑的,几乎没有家具。看谁家富庶,要看屋角里堆的红薯、白菜和大葱有多少。柜子是泥巴垒成或紫穗槐编成的,里面装了瓜干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所有房子都没有隔壁,屋角上是一面很大的土炕。许多人都贴身穿着棉衣,没有衬衣。他们见了我们都紧盯着,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即便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姑娘也像娃娃一样,好奇中又有点胆怯。我要给他们照个照片,一举相机,他们就伸手捂脸。有一家的主人还愤愤的,说:“这东西吸人的血。”他的话让我大惊失『色』,后来才知道,那个人以前见过照片底片:迎着光亮看,有的地方发红……
(12月20日)
再往南,山高起来。我们重新上路的第二天下午,看到了绿『色』的山峦、碧蓝的天空;这儿除了山阴之外,基本上没有白雪了,山坡上全是松树和其他常绿植物。我看到了一只鹰,它在半空盘旋。大概这是山里的第一个晴天。大家都高兴起来,莉莉开始唱歌;吕擎和余泽决定这一天不到村里去住了。山的那边肯定会有村庄,可我们要试着住一下帐篷。
这天的情景让我想起了真正的探险……不过这一夜还真的有点惊险,因为刚开始我们没有点火,一些野物就围拢过来。它们的眼睛闪着亮,十分吓人。不知是什么动物。有的动物会咳嗽,还能像人一样咕咕哝哝。我就大喊,投石块。灌木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们肯定离开了。再后来余泽点起火来,心疼莉莉,抱住她取暖。他们作风一般。
吕擎一开始担心火光会引来什么人。不过天太冷了,不点火不可能。睡袋真宝贵。我们都可以做成一个“大肉包子”,一拉拉链,只『露』半个头,棒极了。两个帐篷,我和吕擎一个,莉莉就和余泽在一块儿了。帐篷和帐篷之间用一根绳子相连,出现什么情况就拉那根绳子。
睡前我们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天亮了还是凭感觉往前『摸』索吧。吕擎手里捏着一个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些村落的名字,只标有大一些的镇子。从地图上看,这儿可能离公路网还有很远。不过,只要不离开这片山区,也就不必乘车。我们反正打算在这里度过冬天和春天,等天暖和了再乘车离开。整个冬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情,等身上的钱和吃物用得差不多时,那就得开始打工了。
艰难的生活就要到来,这多少也是我们盼望的。
早晨原以为会被冻醒,谁知越睡越暖和。睡袋真是个好东西,当然,这也得益于我们在帐篷下面垫了厚厚的茅草。半夜听见有人哭。我醒了两次,认真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风声。大风把帐篷刮得『乱』抖,山口那儿树多,风吹过去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种声音真像人哭——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吕擎第一个醒来,要去做饭。照理说这种事儿该由女人去干。可莉莉还在那儿睡。我们正做饭,听到帐篷后边传来一声咳嗽。这回可不是动物!我蹦过去,发现一个老头蹲那儿吸烟,跟前磕了很多烟灰,看来天没亮他就蹲在那儿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有六十多岁,脸发黄,两撮红胡子,戴了一个破毡帽,棉衣发亮,有棉花从衣领那儿翻出来。我大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把手里的烟锅磕了磕,『插』在胸口那儿,一根硬撅撅的手指头点划着我和走过来的吕擎:“哪儿来的?”
吕擎向他解释了许久,可他未必听得明白。老头闭闭眼,夹出了一溜眼睫『毛』——我马上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睫『毛』是洁白的。这时他又看见了一边的余泽和莉莉,张着嘴,“她呢?”吕擎指指余泽:“他老婆。”老头说:“啊呀!”
原来这是一个看山人,一个孤老头子——就在这大山的阳坡那儿,有一个小石头屋子。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大山都有“看山”的人,这些山都属于山沟里的村子。
老人有些生硬地把我们领到他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真窄。屋里有个很大的土炕,占据了小屋的二分之一。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暖和。
三
周末,我和梅子带着小宁去看吴敏和逄琳。吴敏说老人很挂念路上的儿子,虽然平日里很少说起。吴敏把阳子的日记仔细地读给老人听,老人一脸的安详……小宁在这个四合院里有些拘谨,后来就像到了外婆家一样,咚咚『乱』跑。他甚至跑进了吕擎那个小厢房。那儿仍然吊着一个大沙袋。小宁指着沙袋:“这是什么?”吴敏用手捶了两下:“练拳的。”说着干脆搬来一个椅子,让小宁站在上面击打。
老人谈起阳子日记上提到的一些场景,吴敏和小涓应和着。看着老人的满头白发,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岁月……那一天我在大山里准备夜宿,正枕着背囊躺下,突然就感到了心上一悚……我坐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唤。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从北风中传来的,就是它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时只想赶到母亲身边……这一夜一直向着东部平原跑去,双脚被荆棘划破了,衣服撕破,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差不多是一头扑进了那个荒原上的茅屋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她在轻轻呼唤。几个老婆婆围在旁边,这时大声告诉我来了。母亲的眼睛望向半空,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我一下捧住了这只手,眼泪立刻溢满了。“妈妈,妈妈!”我呼喊着,感到这双手在动……
我的目光从逄琳的银发上移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学校领导找我谈了几次吕擎的事情,他们不愿让我伤心,但最后那意思还是明说了——”老人在告诉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最了解他……他们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条件是……”
我知道那会是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条件……
老人摇摇头:“任他去吧,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这会儿真想上前抱住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一切言语都有点多余。这时梅子和吴敏说说笑笑从厢房出来,见到我们就立刻缄口了。
老人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墙壁。我们都看到了,那儿贴了一张地图。吴敏走过去,伸手指着南部山区……小涓取了那沓日记,接着读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12月21日)
那个看山人最初还威胁我们,说山根底下点火要罚人的。怎么罚,他却不说。其实是找个借口把我们带回他的小屋里罢了。一个好老头儿,小屋子也暖乎乎的。老头一进了小屋就和蔼多了,不时地端量莉莉,从小屋角落里『摸』『摸』索索,一会儿找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让我们尽管吃。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后来是吕擎先『摸』了一块,塞到嘴里一嚼咔咔响。老人说:“地瓜糖,地瓜糖。”
这是他在入冬前用煮红薯做成的:切成条条风干了,然后把河沙放在锅里炒得火热,再把瓜条投入沙子中,直到炒得焦黄酥脆。老头得意地向我们介绍地瓜糖的做法,莉莉已经吃了十几块了。
老头独身一人,在小屋里过得不错。他向我们展示了屋角的酒坛、木梁上悬挂的干鱼。这都是他在夏天和秋天备下的,酒自酿鱼自逮,一切全在山里边。吕擎赞扬看山人这种角『色』时,老头就说:“也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上的。”接着他讲了如下几个条件:根红苗正,爱惜公家;熬得住,不钻别人被窝;眼神忒好,能抵半只鹰;手段高,时不时逮个特务。
我们总结了一下,一共四条。莉莉嘻嘻笑,对其中几条不能明白,老头解释得有趣极了:“看山的身子板个个都好,吃物又多,闲了没事就会夜里下山,胡『乱』串些老婆门子,这不行!再就是特务『摸』上山来,不带家巴什儿也能抓住个把——你看这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们捏了捏,果然这指头硬得像铁。
莉莉笑得更响了:“山里真的有特务吗?”
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老头说得干脆。不过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时,一直用眼角瞥着我们,那是在观察这番大言的效果。吕擎笑『吟』『吟』的,余泽却信以为真地吸着凉气。
我们在这暖和小屋里待了一会儿,等于被审过了,然后就要重新上路了。可是老头严厉地阻止说:“走嘛,成;不过不喝酒就走,那可不成!”
他拿出一个黑黑的粗瓷大碗,将一种土黄『色』的酒倒了满碗,让我们每人都喝一碗。开始有些害怕,喝了一试才知道它没有什么劲道,就像一种酸酸的醋。大家都喝过了,老人也格外高兴,随上我们一口气喝了三碗,叫着:“大雪封山啊,不喝碗酒还行?”
我们要上路了。老头瞥一眼莉莉,对余泽挤了挤眼。
大约走开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那个老头站在高处看我们。我们向他摆手,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们再往前走,突然身后就啊啊喊了起来——是那个老头,他的嗓子可真好啊!他喊了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清……
《小山村》
一
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梁。他们跋涉了十一天,已经深入到真正的大山腹地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过去只要一提到“大山”,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片绿蓬蓬浑苍苍的形象。山是蓝『色』的、绿『色』的,蒙着雾气,野物的呼叫此起彼伏……眼下他们却来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刚刚进山时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些景『色』恍若隔世。原来大山腹地是如此地干燥和贫瘠。山坡上满是碎石和沙土,土层很薄,几乎无水。奇怪的是大雪在这里也变得稀薄。站在山顶,稍不留神就要滑倒,酥石哗啦啦随着身体一块儿从陡坡往下滚落。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那干结的草根和一点点灌木枝桠都没有水汽。它们的样子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旱。实际上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干旱。由于山上没有树,山坡又陡,所以稍微细一些的土末都给冲刷到谷底了。山上被冲洗得越来越贫,既留不住土也蓄不住水。偶尔能在山梁上、在谷底看见一株树,哪怕是一株小得不能再小的、弯弯扭扭的黑松,都要让他们指指点点,呼喊几声。一座岭又一座岭,全是黑乎乎灰蒙蒙的碎石表层。
在山岭交错的谷地,稍微平坦的地方才开始出现村庄。所有这些村庄都在大山皱褶里,多到一百户左右,少至五六户、十几户——这些人家相距一个较大的村子总是不远,于是在行政区划上就归属那个大村了。村子里总算有稀稀落落几棵乔木,但长得都很细弱。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坐落在山中比较适宜耕种的地方,平坦之地也仅仅是那么一小块儿,却被矮矮的几幢石屋占据了,耕地只得从石屋旁边往外蔓延。除了自家院落和墙外的一点土地,再就是山岭上的薄地。垒起的石堰一道一道,远远看去非常美观,只可惜石堰围起的土层很薄很粗,粗得几乎不宜耕种。照样没有水,挖一尺多深,土仍然干松。石堰上可以看到早年栽上的山楂树、杏树和桃树,现在大部分都死去了。
他们在那个山脚停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较大村落。从规模上看,它起码有一百多户。他们好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端量前边的村落了,因为背囊里可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光了,仅有的一点还要留下以防不测:那是不易变质的饼干和在路上弄来的煎饼。钱还有一点,但已经不敢再花了。
吕擎几天前就说要在村里找点事情做。终于来到打工糊口的日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个村里,那里的人都说:“要打工?俺自己还没活儿做呢!”
这正是山里大闲的冬天。原来只要入冬,山里人就得在家熬冬。这里人衣服少,出了屋子远一点,到了山根那儿,风就大起来,冻得人受不住。再说屋子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既不种庄稼也不收庄稼,更没什么工副业,所以都得待在屋里。
“做点什么?”几个人问。山里人答:“没什么好做。”村里的年轻人和老人都在一块儿拉呱、『摸』牌。村里的主食是地瓜干,谷子玉米小麦,还有各种豆类,在这里都比较稀罕。有人把五谷装在布袋里,吊在屋子当中,既防鼠也防霉变,同时也是一种富足的炫耀。
他们进入每一个小村,立刻都会有一帮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年轻人和老人都有,连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手拄拐杖围过来,喊:“又是卖大画的吗?”
刚开始吕擎他们听不懂,问了问才知道是“卖美人画”。山里人用手比划着。在村里,印了明星照的挂历散页被叫成“大画”,是一种了不起的消遣品和装饰品。
吕擎他们被人领着,到了村里最宽大的一间石头屋里。这间屋子是一个老会计的。老会计面『色』苍苍,说起话来拖音拉调,架子很大。原来他的屋里贴了很多“大画”。那些“大画”都是几年前的女明星挂历。看来老会计比较讲究,它们张贴时都用高粱秸在边缘围镶了一下,算是框子。
老会计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炕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衣。棉衣是黑布做的,许多地方闪着油亮;身后是一个脸有些凹的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见了生人也不抬头,只是哧哧地纳鞋底;女人身后又是三个娃娃,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小男孩下巴尖尖,眼睛细长,穿得鼓鼓囊囊,这使他们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小。他们见了生人呆呆地坐起,仰着脸。
引吕擎他们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对老会计说:“卖‘大画’的又来了。”
吕擎忙着解释,可是老会计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没有听懂。老会计伸出烟锅,指点着墙上的“大画”咕哝了几句。阳子听得很用心,告诉吕擎:“他问‘几个钱’。”
在吕擎他们与之对谈的时候,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声不吭地盯着莉莉。老会计指着莉莉说:“‘大画’都是照她描出来的吗?”
阳子听明白了,捂着嘴没有笑,点点头。余泽连比划带解释,后来总算让老会计明白了:几个年轻人是路过这儿,想找点活儿干,以免饿肚子。
老会计立刻端起了架子,吩咐身边几个人:“送了去,送了去。”一边说一边用手推了推身后的女人。女人赶紧往墙角那儿偎了偎。
吕擎怎么也不明白。阳子刚要说什么,几个年轻人催促说:“走吧走吧,又不是卖‘大画’的,走吧,哪有活儿干!”
几个年轻人就这样推拥着,把几个人赶到了街口上。
在大街上他们才渐渐明白:这个村子里没有村头儿,老会计就是主事的人——推拥他们的年轻人告诉,以前也来过城里人,打扮和他们差不多,也是找活儿干的——那些人会木工,村里人就让他们打一个小柜子。这些人歇在一个老碾屋里,平常也在那儿做木工。他们用刀子刮木板,搅弄着一个小铁罐熬胶,不少人围了看。有一天大早,又有人跑去看了,见碾屋里空空的,铺盖全没了,这才知道他们跑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城里鬼人!”后来一查点才知道,去年村里从山前娶来的一个媳『妇』没了。老会计派人到山前村子去找,都说没见。那边知道了又过来要人。结果好一顿折腾。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个媳『妇』才回来——原来是跟着这几个城里鬼人跑了,跟着他们走村串户,生生给糟蹋了一路……
吕擎吸了一口冷气,对余泽说:“我们都成了‘城里鬼人’。”
一个鼻子上带伤的年轻人说:“老会计也是瞎担心,其实你们有了这大好的婆娘,心也收得住。”
他这样说时,手指莉莉。莉莉气得咬紧了牙关。阳子指指余泽说:“这‘大好的婆娘’是他家里人。”
一边的年轻人咬咬耳朵,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城里鬼人贪心不足哩!”
他们一边说一边推拥,把几个人送出村口。分手时吕擎问他们:哪里才有活儿做?人总要做活儿吃饭哪。一个年轻人说:“那你到山前大村子去吧。”
二
他们顺着谷地往前,走了多半天才看到了前面的村落。那儿长了几棵树,高高耸起,这使他们心底『荡』起了一线希望。如果这个村里有事情做,那么吕擎几个就将在此待下去,或者以此作为长期的落脚点。自从进山之后,他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眼下从这个村子的规模以及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可算是进山以来最好的了。他们都在心里默祷,希望能迎来一个幸运。
进了村子,街巷仍像以前见到的那么狭窄,仍然是一间间小石屋子。一只只瘦狗在街上蹿跳,偶尔还能看到一只猫跳到高高的院墙上。很快有山里人尾随上……由于他们几个身负背包,走路急急匆匆的,山里人就大惊小怪地叫:“飞脚片子!飞脚片子……”
莉莉不时地回头,有几个年轻人就做鬼脸,还有人做着奇怪的手势。莉莉小声问余泽:这是什么意思?余泽说是一种黄『色』手势。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村头家。
村头是一个留着平头的、脸『色』苍黑的汉子,四十多岁。他一个一个把他们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他们随身携带的证件之类,问清来意,鼻子里吭一声:“远道来的是客,只要不嫌弃就住下,吃物多得是。”
他招呼一个民兵头,把几个人送到了一间大闲屋子里。屋里照例是一个大火炕。刚进门,一些山里人就敲门拥进来,原来他们是来看稀奇的。
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最后他们都听明白了:大屋子正是过去那些扶贫队住过的。提起扶贫队他们就眉飞『色』舞,指点着莉莉说:“扶贫队里也有你这样的大好婆娘,头发也这么披散在肩上,俊煞。”
原来前一段这里曾经来过城里的扶贫队,他们带来了棉衣、被子,“还带来一个‘电影匣子’”,他们比比划划。阳子怎么也弄不明白,想了想,就在纸上画了一个电视机。山里人看看,拍着手说:“像煞!就是这物件!”
吕擎几个很高兴,因为在这里竟然还可以看到电视。吕擎问电视放在哪里,山里人摆摆手:“急了不中,不能天天看上。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才能瞅几眼,解解馋。”他们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嗯,该给村头提个醒了……”
原来要看“电影匣子”也并非易事,周围山太高,一开电视满屏都是“雪花”,这就必须有几个人像抬轿子一样,把电视机抬到南面狸子山顶——狸子山顶上有一个看山的老石屋,在屋里才能收见电视图像。年轻人说:“红红绿绿,水、山、人儿、唱大戏的,什么都能瞥见。”
吕擎问:“那为什么不把电视机放在那儿?”
他们咧咧嘴:“天哩,那么金贵的东西谁敢放在山顶上?”
阳子问:“那儿不是有看山的人吗?”
“天哩,”他们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他一个人护得住?上去劫匪怎么办?”
说到“劫匪”,四个人吓了一跳,问:“还有那种人吗?”
山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这年头花花绿绿的事儿可不少,保不准哩……
傍晚送饭的来了。村头让人送来一个大木头盒子,蒸汽顺着盒缝冒出,一股香味直顶鼻子。山里人见送饭的来了,都咂咂嘴巴走开,扔了一句:“放开肚量尽吃!”
大家都很感动,又一次感到了山里人的慷慨。
打开木头盒子,原来是四个大碗:大粗瓷碗里装了细碎的食物,仔细看看,原来是瓜干切成的小块,拌了玉米粉蒸成的干饭。
莉莉首先吃了一口,嚷叫:“又香又甜!”
太饿了,好多天没吃上一顿饱饭,这时就狼吞虎咽起来。饭后总要喝一点稀粥,他们就在大屋子的锅灶那儿琢磨了一会儿。锅灶上没有锅,只有一个石砌的小灶台。他们试着在上面横了两块石条,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锅子摆上去。这样在下面点了火就可以烧水。
一切准备就绪时他们才发现,要找一点柴草可真难!屋里屋外都没有,炕上,席子下面,全是碾压得细碎的一点茅草末……余泽和阳子自告奋勇到外面去找柴火。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们手里只捏了一点柴棒和几根茅草。想喝茶和粥都办不到了。
村头原来叫“老杆儿”。晚饭后他提着一盏桅灯、披着一件棉大衣来了。他在这儿吸烟,与四个人拉呱。为了表示感谢,吕擎翻了翻背囊,翻出了一个打火机送给了他。老杆儿玩弄了一下说:“是个宝物。”说着就一下溜进了自己的衣兜,“要说活计嘛,现在是闲清时候,不多。你四个就住这里好了,村子大,也不多这几张嘴。远道来的是客,赶空儿讲讲外面的事儿。”
从谈话中他们才发现这个村头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少极了。可是他却嘲笑自己村里的人:“俺这个地方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也少,你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那些耳朵背的老人还向我打听,问城里的鬼子走了没?我比划说早没了,他们还不信。”他说整整一个村,到过县城的只有六个人,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海。
听到这儿,阳子就好奇地问他在哪儿见过海。老杆儿说:“有一年我出夫,向北走了千八百里,那个地方有个海,名叫‘王屋’。”
吕擎觉得名字好熟,立刻打开地图。余泽也凑过来。
他们找到了,那儿离海还有一二百里远呢,那个“王屋”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名字。吕擎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杆儿说:“在这一周遭,俺这是最大的村子了,也是最富庶的村子。俺这儿除了婆娘以外,什么都不缺。现在是光棍最少的时候,一共才剩下二十来根。”
老杆儿临走把桅灯放下,说夜间解溲用来照个亮儿,只安心睡下就是,他收留的客人,没人敢来『骚』扰——如果有些光棍在四周胡『乱』喊叫,莫理。“山里人不比城里人,能说不能做,没大凶险。”他说过就走了。
莉莉吓得一声不吭。阳子安慰她:“村头说了,‘没大凶险!’”
三
这一夜他们睡得香甜。天亮之后计划了一下,当务之急是出去搞来些烧柴,再就是看看有什么活儿可做。余泽和莉莉去搞柴草,吕擎和阳子就在村里找活儿。
他们在街道上走,不断有人围上来,于是他们就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村里人听了都嘻嘻笑,连连说:“帮忙的,帮忙的。俺这儿不缺帮忙的,就缺婆娘。”吕擎和阳子摊摊手:“抱歉。”
后来他们走到了村边的一间大石屋前。这石屋太大了,门窗又被堵上了,他们就有点好奇。有一个通洞,伏在那儿看了好久才明白:这儿是一座教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每一张课桌都是石头砌成的,桌面由一张比较光滑的石板搭成,就连讲台也不例外。那个黑板看不大清,黑黢黢一块,是椭圆形的……吕擎问了问走来的村里人才知道:天一冷老师走了,学生回到家里,焐到热炕上了。他们说这儿最金贵的就是读书人。老师离这儿几十里远,生病或家里有事,孩子就没处读书了。这个小学校实际上要容纳周围四五个小村的孩子。
吕擎和阳子听在心里,很快生出个主意。他们找到老杆儿,提出让他们四个趁着天冷没有老师,给村子上上课、带带孩子,教他们读书唱歌;还有,教室里好多石桌都塌掉了,是不是由他们帮着整一下?因为总不能在这儿白吃饭,他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糊口的。
老杆儿由于得了一个打火机,商量事情很容易。他搓着脖子:“怎么不中呢?中哩。”不过后来又跟上一句:“做也有的吃,不做也有的吃,远道来的是客,咱知道大山里来个新鲜人不易。”
就这样,他们四个动手把封起的窗子重新打开。这一下屋里变得亮堂了。接着他们又用红薯面打了糨糊,找来一些纸,把窗户糊上,把屋里打扫一遍。坍塌的石桌太多了,他们一个一个把它们整好,然后又把上面的灰土擦净。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莉莉就从她的挎包里找出一个画册,拆开贴到了墙上。这样就可以开学了。
开学那天老杆儿也来了。好多村里人都轮番伏到窗户上看。
第一堂课由吕擎来上。他招呼村里人都到屋里来坐;除了几个年轻人怯生生地走进来偎在墙角,其余人都坚持在屋外听。老杆儿坐在讲台一侧,吸着烟锅。阳子、余泽、莉莉都坐在靠讲台那儿。
吕擎按照原来的课本和教课进程,只是重新温习一下孩子们原来学过的东西,然后再导入新课。他发觉这些孩子瞪着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他,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听得明白。
他问最前头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马上瘪瘪嘴,哭起来。吕擎赶紧下台去哄,她才安静下来。
老杆儿说:“伙计,你说话音儿不对头。你得慢慢讲,让他们慢慢听。”
吕擎明白了,他只有使用山里话,他们听起来才容易些。可是这些孩子总有一天要接受山外的事物。再说他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后来他设法尽量地放慢了语速。
老杆儿在一旁说:“哎,这就有个八成了。”
那些男人围在窗户上,一开始把目光投在吕擎身上,到后来就一个一个研究起他们四个人来,目光渐渐收在莉莉身上。莉莉被看得不好意思。再后来有人在窗户外面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像胸口痛似的,使劲捂着肚子,弓着腰。老杆儿站起来,把嘴里的烟管拔出,猛的一声向窗外喊道:“‘狗秧子’,你小心我去砸扁了你!”
一声吆喝,那种哼唧声没有了。他又转脸对惊呆的吕擎说:“莫听,只管讲哩,‘狗秧子’就有这个『毛』病。”
下了课,老杆儿跟到他们的住处,说:“‘狗秧子’快五十了,人不坏,就是爱扒女人窗户,人变得越来越痴。上一回在山顶看电影匣子,上面出来一个女人唱戏文,大伙儿正看得起劲,‘狗秧子’哼唧哼唧哭起来,又蹦又跳……”
吕擎提出以后要自己做饭,说咱总不能让人伺候啊,这样已经给村里带来不少麻烦。老杆儿说饭都是他老伴做的,“那不过是多带出几口子饭的事哩!”吕擎他们再三要求,老杆儿总是不应。其实莉莉和阳子早就想自己做饭,他们担心山里人的卫生状况。余泽弄清了他们的想法,有些气愤:“连这个也受不住,那就只好回城里去!”阳子和莉莉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喝水成了大问题。他们都有喝茶的嗜好,特别是吕擎,离了茶简直不行,可是要喝热水就要有柴草。搞柴草成了最难的事。他们不得不花费很多工夫到山谷里去搜索,一片落叶、一截草梗都要小心地捏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烧柴在这里像金子一样珍贵。除了险峻的崖畔,没有任何地方留下一点烧柴。崖畔上有一些焦干的荆棵在风中抖动,样子实在诱人。这儿每一道山谷、每一块岩石的接缝都被人搜索过了。每家每户都把庄稼秸秆小心地藏好,任何可以点火用的东西都不敢浪费一点。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有的人家就不得不用瓜干生火:灶里烧的锅里煮的都是瓜干。这里的庄稼长不旺,遗下的秸秆也少得可怜。天旱,山上不生东西;到山外买煤炭,运输费和煤炭本身的价值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在大山里,烧柴和吃物同样金贵,有时一斤瓜干还换不回一斤茅草。如果逢上大雨年头,山上就长出旺旺的一些绿『色』——可惜还没等长得成熟,就有人把它们揪了藏好。刮大风的日子,村里人都起得很早,带着一个口袋,到河套那里去“淘屑子”:土坡下面,拌在细沙里总有一些杂草屑末,黑黑的,他们就把屑末小心地捧到口袋里……
四
他们走出村子,“狗秧子”就一直跟在后面。他笑嘻嘻一路小跑,紧紧跟上。他们站住,他也站住。他们想跟他扯几句话,可他总在旁边嘻嘻笑,并不靠前。阳子小声对余泽说:“这都是你那个小娘儿们给引来的。”余泽铁青着脸,不吭声。这些日子余泽更瘦了,头发更长,上面总是沾着一些草屑和土末。莉莉跟在他身边,连日的奔波和劳累,已经顾不得嗲声嗲气地说话了。
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谷地,到处是碎石、沙砾。他们捏起地上一点点可以用来点火的东西,装入一个背囊,其他所有东西都集中到另一个背囊里。死去的灌木被人连根掘了,有的地方酥石被风吹落,又『露』出了没被掘尽的灌木根,他们就千方百计把它们揪出来。在更高一点的酥石崖上,由于那些灌木的根系固定了表土,所以它就塌不下来。但没有人敢到崖上去揪那些干枯的灌木,因为太危险了。他们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可当他们一转脸时,莉莉吓得捂上了眼睛:“狗秧子”不知什么时候顺着斜坡跑到了凸出的酥石崖上,他竟然大着胆子沿着崖棱往前走。
吕擎他们一齐喝止,可“狗秧子”只笑嘻嘻的,竟然拍着手。再后来他匍匐着身子往前爬,要揪一根干干的灌木枝条。他用力地揪、揪。
下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哗啦”一声掉下一些土块,连人带灌木一起,全跌下来了——他如果迅速躲闪还来得及,可他手里硬是抓着那截灌木不放……下面的人呼叫着围过去。他的脸流出血来,嘴角那儿被尖棱棱的一块岩石划破了,血就从那儿流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莉莉吓得大哭起来,吕擎、阳子和余泽赶紧把压在他腿上的几个石块搬开,把他抱开一点。
十几分钟之后他才醒来。一醒来他就尖着嗓子叫:“疼死了,疼死了!”吕擎按了按他的肋骨,他叫得更厉害。“怕是肋骨折断了。”吕擎说。
阳子和余泽吓得不吭一声,莉莉还是哭。
他们把他背起来,背回了村子。
“狗秧子”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一个老中医来了。他两手乌黑,指甲长得吓人,用一种姜黄『色』的草『药』给他捂在了肋骨上,又用粗布袋子捆好。“狗秧子”像挨宰似的大声呼叫。“狗秧子”一个人住了一间石屋子,没有一个亲人。吕擎对老杆儿提议,说“狗秧子”是帮他们搞柴草伤的,他们有责任陪伴和护理他。就这样,他们硬是把他接到了住处。
老杆儿说:“狗娘养的东西,这一下有了福分。”
他们五个人就在一起吃饭了。
“狗秧子”精神很快好起来,有一点工夫就盯住莉莉看。有一次莉莉给他换『药』,他一下抓住了莉莉的手,莉莉用力想抽出来,他只是不放。
吕擎说:“就让他握一会儿吧。”
莉莉看看余泽,再不往回抽手。余泽没有吭声。
“狗秧子”双手捧着莉莉的手往脸上贴着,流出了眼泪。
余泽说:“莉莉,你沉住气。”
莉莉说:“嗯。”
“狗秧子”抱住莉莉的手,浑身颤抖,坐也坐不住,一下子躺在炕上。
他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流动的盛宴》
一
“狗秧子”的伤养好了,却怎么也不愿离开他们的石屋。夜间他们睡觉,狗秧子就坐在那儿,把桅灯火苗拧大,替他们守夜。莉莉在“狗秧子”的注视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哀求吕擎把他赶走,余泽制止了她。老杆儿进来了,他揪住“狗秧子”的头发说:“狗娘养的,你以为福分大得使不完?你坏得流水,滚去!”说着照准屁股给了他一脚。“狗秧子”说:“大叔。”老杆儿又是一脚。吕擎和阳子怎么劝阻都没用,就这样眼看着村头连打带骂把“狗秧子”撵走了。
老杆儿说:“你四个辛苦。今儿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过破破老例儿,咱一块儿上山看电影匣子去。”
他们知道这是村头对他们所能表示的最大慷慨了。从进山以后,他们没看一次电视,只能收听广播。
像迎接一个节日似的,整整一天,他们都像村里人一样高兴。太阳还没有落山,街上就一片吆吆喝喝。年轻人挽起衣袖,抬来一个很大的筐笼,把套了一层黑布的电视机装在里面,由十几个人围着扶起,再由几个人轮换抬上,往村东南那个狸子山顶攀去。吕擎他们跟在后边。老杆儿吆喝着,说带上吃物、带上水。
十几个人吆吆喝喝在前边走,后面跟着老老少少大约几十个人。他们一路嚷着:“看电影匣子啦!过节啦!”还有的高兴得唱起歌来。那些歌没有一句让吕擎他们听得明白。不知谁喊了一声:“城里大婆娘亮亮嗓儿。”一伙年轻人就跟上起哄。
老杆儿歪头看了看余泽:“说你婆娘哩,她就哼一哼咋样?”
余泽看看莉莉,莉莉甩甩头发,真的唱了起来。她的嗓子很好。阳子不停地鼓掌。
山里人一声不吭,后来他们干脆把电影匣子放下,坐在山半腰,一边看莉莉一边听她唱歌。老杆儿烟锅不离嘴,这时候忘了吸,烟早就熄了。莉莉唱完,吕擎又接上唱。刚开始他们还听得蛮有滋味,到后来老杆儿终于忍不住,阻止他说:“还是让婆娘唱吧。”莉莉又唱了一会儿。
太阳落下西边的山岭了。老杆儿说:“好东西也不能一天全享了,快些,快些去支机器。”余泽和阳子看到后面另一些人也抬着什么,问问老杆儿,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台小型发电机,也是上次扶贫队一块儿给的。山里没有电,要看电视当然要自己发电。
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攀上了山顶。
从山下看,山顶的那个小石屋只有拳头大,走到近前却也不小。它由灰『色』花岗岩砌成,大门是松木棍子钉成的。人还没有挨近,门就敞开了,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站在那儿吸烟,不时向这边扬扬烟锅。老杆儿对吕擎他们说:“看见了吧,‘猫头’等上了。”
看山的人叫“猫头”。他们走近了时,吕擎瞥了瞥,觉得那人的外号起得真绝。他有六十多岁,身体硬朗,那脸庞的模样让人一下就想起猫来。大家忙着支机器,吆吆喝喝,民兵头在旁边指挥。老杆儿只和“猫头”坐在石屋的角落里吸烟。
山顶的风很大,好多石块都给吹得滚落下来。山里人看一次电视多不容易。吕擎仔细看了看那个发电机,它通过联动轴,与一台小功率柴油机连在了一起,下面由一个铁托盘连为一体。柴油机和发电机都刷成了绿颜『色』,保护得很好,旁边还有一个帆布做成的罩子。
一边的“猫头”用烟锅指着发电设备对阳子说:“你们城里人真会动心眼儿,造出这种古怪物件。”发电机旁边有一个铁支架,上面拴了一只电灯,这样发电的时候,小石屋四周就变得灯火辉煌了。猫头又说:“冬天好,夏天这灯一亮,山里虫子都引了来,闹人。”
民兵头喊着,到石屋看了一会儿,又到石屋外面,说:“开机器、开机器,时候不等人。”他手腕上画了一个很大的手表,这使莉莉忍俊不禁。像他一样,好多年轻人的手腕上都画了手表。吕擎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这时候正是新闻联播的时间。
机器呼隆呼隆响起来,民兵头在旁边又吆喝了一声,有人把电视打开。
一片失望的呼喊声。
电视机图像不清,一会儿是雪花,一会儿是扭曲了的人形。“天哩,这是咋哩!”老杆儿站起来。余泽说:“让我整一下看。”大家都屏住呼吸。他想过去调一下旋钮,可是他刚走近了,旁边的一个人就喝一声:“动不得!”余泽赶紧把手缩回。那人说:“扶贫队的老师早就给整治好了,说轻易不要动这钮子。”
吕擎和阳子在旁边帮余泽解释,后来他们总算应允了。余泽扭动了几下,那图像终于清晰起来,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坐在那儿。莉莉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石屋的人都大呼小叫。他们相互拍打,举着拳头喊。老杆儿说:“静下哩,静下哩,好好看电影匣子哩!”
石屋里不仅不冷,因为人多,一会儿都汗津津的。一个老头子一边吸烟锅一边小声咕哝:“『奶』『奶』的,山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还能按时到狸子山顶看电影,怪恣哩。”一个老太婆也抹着眼睛说:“怪恣哩,怪恣哩。”另一个老头叹气说:“如今咱山里人只缺三样东西哩,吃物、烧柴和婆娘。”旁边的老婆婆附和着:“就是,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抱住自己的膝盖摇晃,说起了一个顺口溜儿:“灶里有柴,囤里有粮,怀里有婆娘。”这时轮到旁边的老头抽出烟锅咂嘴了:“啧啧,一点不错,除了咱村,别村还没有电影匣子哩,婆娘嫁咱村不亏。”另一个说:“不亏,不亏,这些年外面贩进来的婆娘一开头还哭,到后来笑了不是?”一个老人说:“哭个什么?那是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也不便宜。好婆娘!如今看来腚大腰圆,能吃能做,一张脸盘子也怪大。”“怪大怪大。”老婆婆说。
吕擎和阳子交换着眼『色』。阳子忍不住哧哧笑,捂着嘴。一旁的余泽和莉莉一声不吭。莉莉抱住了余泽的一只胳膊。屏幕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接吻,男的拥住女的用力地吻。大约有一分多钟,石屋里的人一声不吭。后来看山的“猫头”一拍膝盖,愤愤地喊:“天哩,这是做甚!还有庄稼人过的日子吗?”
老杆儿在一旁呵斥:“坐下坐下,莫『乱』喊叫,你莫忘了咱这是看西洋景儿。”
尽管老杆儿这样阻止,一伙年轻人还是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有人离开了石屋,回来时故意大声喊叫:“真好吃物啊!瓜面开花大馍啊,咬一口喷喷香啊,真好吃物啊!”
二
这天夜里,直到电视节目结束,任何一个频道按开都出现一片雪花时,山里人才打着呵欠,关了机器。
大家打起火把,呼呼隆隆从狸子山顶把电视机和发电机抬下来。一群人唱着叫着,嘻嘻哈哈,仰脸一看,头顶都是闪亮的星星。老杆儿和吕擎、阳子、余泽、莉莉一行人走在后面。再离开一点就是那个民兵头。走了很远,后面还有人大声吼叫。老杆儿说:“听听,‘猫头’恣得唱哩。”
这歌声多少有点像野物的叫声。前边那一群抬机器的人不断发出另一种吼叫。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大声叫,一旁有个男人粗愣愣的嗓子说:“赖赛,你他妈的咋啦?”叫“赖赛”的那个女人大声应一句:“有人拧我腚。”一旁又是一片哈哈的笑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老杆儿说:“你们不知道,那个‘赖赛’就是前些年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婆娘,原是挺好的一个大闺女。刚来那会儿一心要跑,男人给她脚腕上拴个大石头。这会儿好了,打也不走了。咱这山里穷,没有多少好光景看,那时不比现在,没有电影匣子。不过山里也有山里的好处,你们这回亲眼见了,瓜干总算不缺,都能吃个肚儿圆,往炕上一倒,也算个福分。”
他们这时都听明白了,那个“赖赛”就是人贩子从山外贩进来的女人。
他们四个人除了教学和安顿自己的生活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但进山以来的慌促和匆忙总算得到了一点缓解。他们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黑黢黢、被山风吹皴了的小脸儿,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就觉得温暖。但吕擎几个琢磨着,总觉得还应该为山里人做更多的事情。做什么呢?吕擎和阳子去找老杆儿,建议再给五十岁以下的人办一个识字班,到了晚上就可以点上桅灯教识字。
老杆儿说:“扶贫队也有人来鼓动这个事,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他们不听,结果呢?刚过了三两个晚上就没人出门了。你们不知道山里人的脾气,夜长夜短都愿搂上婆娘孩儿睡大觉;剩下的就是没有婆娘的光棍汉,光棍汉脚野,你那石头屋子能关得住他们?他们闲着没事在街道上胡串,扒人家后窗听话儿,再不就三三两两扔土块打架,他们才坐不住哩。”
吕擎和阳子都被逗笑了,不过他们相信:一定会拢住那些上识字班的人。他们准备除了教他们识字之外,再讲一点外面的事情,那等于是一天连一天开故事会。关键是形式要活泼,要有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们灌输一些知识。村里人毕竟太闭塞了,不止一次有人问吕擎他们:大海什么样子?如今的大官腰里『插』不『插』匣子枪?一个奇怪的论调差不多让四个人笑了半天——有位老人说北京和南京是分别镶在天边上的两块大石头,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那上面雕花刻字,最大!
吕擎和阳子还建议村里搞一些工副业,靠山吃山,这里是否可以开矿,或者利用石头搞点什么?
老杆儿说:“你这主意也不新,外来的人都这么说。别说没矿可开,就是开出来,东西也运不出山哪。你们也见了,这山路有的地方一尺宽,年轻人要走还得睁大了眼哩,怎么往外倒腾东西?”
一句话让他们不吭声了。
后来,识字班的事情老杆儿总算答应试一试。他让民兵头挨户下了指令。
第二天夜里,老老少少都到了大石头屋里。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像看西洋景一样,瞅着城里来的这几个人。一开始由吕擎讲,讲识字的意义;再后来是阳子讲。莉莉讲的时候最受欢迎,他们都说:“好大婆娘,不光俊,小嘴儿也怪巧!”
第一堂课热热闹闹下来之后,再不用发动,都按时出来上课了。可惜来的人数很不稳定,年龄也不像限定的那样在五十岁以下。有的老人到识字班里来,竟然还端着一壶老酒,一边听一边饮。最可怕的是烟雾,山里人个个吸烟,有的老太太更是烟锅不离嘴,天气太冷,又不能开窗,一会儿屋里便烟雾腾腾……
后来的日子,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决定由余泽和莉莉留下来应付识字班、教孩子,吕擎和阳子则背上背囊继续向南。他们想寻找一些新的村落,开辟一些新的冬学和识字班,必要的时候再找一些活儿干。每到星期天,他们四个人再到这个山前大村里聚一下。一个冬天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
吕擎和阳子背上背囊,跟老杆儿打个招呼就走了。他们走时老杆儿说:“外面吃物不济,抵不住了就早些回来吧。”吕擎和阳子谢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安了家、留了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据地呢。”
老杆儿高兴了,掏出那个丁烷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了烟锅,目送他们走向远方。
吕擎和阳子往南,翻过了两座大山。
在山的那一面,他们看到了四五个村子,都小得可怜。问了一下,这几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读书,理由是离学校太远。这儿人都知道山前那个大村子里开了小学,不过又觉得到外村识字划不来。山里人都说:“娃儿们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就不孬。”吕擎和阳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建议这几个相距不远的村子联合办一个小学,但遭到拒绝。
他们又继续往前。有好几个晚上,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得找个地方搭起帐篷。他们点起篝火,用石块垒起一个小灶烧水做饭。包里有很多瓜干、盐和干菜。日子久了,他们一闻到瓜干掺了盐的那种气味就有点恶心,但谁也没有抱怨,总是大口吞食,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阳子有一天忍不住呕吐起来,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吕擎把他抱在怀里。他闭着眼睛,后来又吐了很多水。整个夜晚吕擎都照看他,让火烘烤,又给他裹上睡袋。阳子说:“吕擎哥,我有点熬不住了,想吃一块饼干。”
吕擎在背囊里到处翻找,只有几粒花生。阳子嚼着花生,嚼得很细,不舍得下咽。吕擎安慰他,说再翻过几座山,就可以找到那个大村镇了。他打开地图。从地图上看,镇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几里远。
他们背囊里沉甸甸的,全是瓜干,还有做稀粥用的玉米粉。那包玉米粉他们一直没有舍得吃,这会儿吕擎就熬了糊糊让阳子喝。阳子只喝了一点就推让起来。吕擎说:“山里人一年的多半时间就吃这种瓜干,我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会是这样。”
阳子没有吭声。后来他说:“这些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无论什么地方老天爷都要指派一些人去看守的,只要你守住一个地方,就不能抱怨。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一个人的‘命’吧。”他望着帐篷的尖顶,“有时候我琢磨,这地方简直寸草不生,交通不便,明摆着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他们都有两条腿,为什么不逃出大山呢?想来想去想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的骨头和肉,还有他们的心眼,就是这一架架大山变成的,就是这里的土和石头生成的,他们自己就等于是这里的石块和泥土,当然离不开了!”
吕擎拍拍阳子:“你说得太对了,这个道理只有进山以后才弄得明白。有人怎么也搞不懂:人的命和山的命会这么紧地贴在一起。你可以发现,这些人的抱怨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多,他们的笑声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
阳子刚吃进的一点玉米糊糊都吐在帐篷里。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吕擎一直照看着他,觉得此时的阳子真像个可怜巴巴的山里孩子。
因为阳子的病,他们的帐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挪动。有一天起了大风,这风几次要把帐篷掀倒。风声有点像打雷,轰隆轰隆从山口那儿掠过。没有经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山上的什么东西倒塌了。好吓人的夜晚……
三
大风之夜的第三天,阳子总算好了一点,他们于是重新背起背囊。吕擎把重一点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开始翻越前面的山岭。
山岭与他们翻过的那个狸子山属于同一条山脉。整个山脉向北,渐渐东折。眼前这一段轮廓清晰,往西逐渐显得高大、雄伟,隐入了黄『色』的山雾。东面的山坡陡峭险峻,而西部则比较平缓。他们急于想找到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小溪,都会欢快起来。有河流不仅取水方便,而且顺着源头总可以找到一个个富庶的村庄。山、水、人,这三者之间总有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还有,只要看到山溪,就会有一些旺盛的树木,可以看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干草……
从地图上看,这儿属于陵山山脉,几个山头也都有名字。陵山山脉的北部有一条济河——于是他们就费了好长时间寻找济河,结果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认为走的路线不对,但后来站在山岭最高处,一眼就看到了宽宽的河谷和高大的河阶地。河床没有一点水,铺满了水旺季节冲刷出来的砾石。吕擎第一个喊出:“济河!”
他们欢快地奔向这条干枯的河流。
顺着济河往前看去,它的左边是一些更小的河汊,很难判定它们流向何方、属于哪条山谷。在河的右侧三四公里远,耸立着另一座很尖的山峰。河的四周有稀稀落落的树木,但长得都很矮小,这是由于水源缺乏和土层贫瘠的缘故。他们发现了黑榆和长得不像样子的山杨、胡枝子。
吕擎和阳子又一次打开地图,发现济河就流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个大村镇,然后一直奔向西北。有好长一段,济河差不多与山脉平行,后来才拐向正北。在山脉的南部、西部和东部,都分布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而济河算是最有名、最大的一条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就分布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旁,其中那个最大的村镇就在济河的拐弯处。
再往前要穿过一段峡谷,那儿的路太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往东,从前面那个山峰左麓返回济河。
刚转过山麓,他们就看到山阳坡上有一个小村子。它只有二三十户,但看上去比他们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村子建筑齐整,显得富庶。村子里有几十棵树,而且远远地就听到鸡狗的叫声。大约是从济河分出的一道河汊就从村中穿过。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可以看到被山水冲刷得很干净的光秃秃的石头。村子西面一座小山上正开一个小小的石坑,石坑旁边搭起了一溜棚子,有人在棚子里噼噼啪啪砸石头,棚柱上拴了几条狗。
他们走去时,好多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男男女女一共二十多人。
他们走近了,才看出石坑旁在做什么,稍稍吃惊。他们在做墓碑。问了问,这儿有造墓碑的传统。过去只是三两个人干,现在则开起了墓碑作坊。
在济河两岸,这里的墓碑最有名。整个小村就靠做墓碑维持生计。
《寂寥之春》
一
梅子说吕擎他们把我的“魂儿”给带走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可是这一段时间我真的常常走神。除了阳子的日记所描述的那些情况之外,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们行进的路线是东部山区和平原,那么我还可以想象一下,因为我对那里毕竟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预想一下他们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我对东部的民俗风情以及自然地理了如指掌。而他们这次去的却是最贫困的南部,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我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当家里人都离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待着,一时做不下什么别的事情。我好像在一种寂寥中期待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或许有点像后方的战士在等待前线的消息……丽丽长时间注视着我,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它沉默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角落。即便高兴起来,它注意的也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像一截线头、一个瓶盖、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等。它尽可能把它们弄活,给它们以运动的生命。但只是一会儿,它就重新失去了兴趣。
杂志社的马光已经正式接任了编辑部主任。这对我而言本来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倒像因此欠下了什么,对我变得格外热情,有时要带我去看一场戏,再不就塞给我一张免费餐券。娄萌也看出我这一段有点忧心忡忡,就说:“你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也许我们又该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了。”我说:“谢天谢地,今后再有这样的讨论会,『操』办者应该是马光了。”
马光与娄萌配合默契。我一直觉得娄萌很喜欢马光,有时候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觉得他们在传递什么。我伏在桌上读东西,常常感到头顶正有频繁往来的目光。
我发现自己多少有一点嫉妒。她坐在我的对桌,更多的时候不像一个领导,而像一个温厚的大姐;除了那一丝明显的肤浅气,我常常觉得她是一位难得的女『性』。我时不时地想起斗眼小焕在她本子上飞速写下的那句即兴歌谣……
邻座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有一次小声告诉我,说她在走廊里看到了什么。她笑得很诡秘。我问看到了什么,她就是不答。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人故意把一个谜团扔给你,然后就想在一旁看你抱着它玩。
马光下班时对我说:“愿不愿到我那儿去,晚上?”还没等回答,他就说:“去吧,娄萌也去,还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些朋友。你会觉得不虚此行的。”我知道马光近来常常热衷于“艺术沙龙”之类的事情,听说还专门整出了一间豪华客厅。马光的父亲去世前做过一个实惠部门的头儿,所以留下了一座很宽敞的房子。
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当时就萌动了好奇心,一口答应下来。
马光的家是这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一个很难让人想象的特殊角落。它夹在市中区破破烂烂的老式灰楼和矮小的平房中央,顺着一个小巷往里拐,巷子窄得仅能跑开一辆车。而尽头一小段只可走开几辆自行车,所以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段砖路,大约一百多米,一直通到那个灰『色』的门楼——小小门楼几乎和周围没什么不同,可是当你按一下门框上那个红『色』的按钮,马上可以听到里面响起动听的音乐声,接着有人出来开门:或是马光,或是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院里栽了夹竹桃和玫瑰。
这个冬天,马光的小院暖融融的,它一溜四间平房,外带一个挺大的耳房。聚会用的客厅是西头最大的一间,与房子前廊新装的玻璃长廊连成了一体,一下子变成了原来面积的一倍以上,大约有六十多个平米,真够气派。想不出马光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客厅里有十几张皮面沙发,高档茶几和电器什么的,总之一应俱全。
客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角落里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马光一开始不在,后来才和母亲一块儿进来。母亲温和地笑着。接着马光给大家倒水、摆水果。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娄萌。
娄萌让我挨着她坐,讲了什么,声音很小很柔和,我听不清楚……
音乐响起来:低低的音乐,一首西方曲子。耳熟,但叫不上名字。马光拍拍手掌,音乐却没有停下。他开始一一介绍客人。由于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所以首先介绍了我。在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感到黑影里有人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这立刻让我觉得来这里似乎有些唐突。旁边坐的大概都是常客。我逐一辨认客厅里的人。娄萌在旁边稍微提高了嗓门,说我是他们那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人。我一直想谦虚一下,但舌头涩得拉不动,最后也没有张口。
这时暗影里站出一个矮矮的小姑娘,她戴了一顶绒线帽,穿了『毛』茸茸的衣服,打扮得像一个小熊猫,胖胖的很可爱。我刚刚觉得有点眼熟,她就哼了一声。这声音唤起了我的记忆——这不是李咪吗?老天,真的是她。她伸出手。那是一只火烫烫的小手,出了很多汗。
李咪旁边是一个脸『色』发青、疙里疙瘩的男人。这男人肚子很大,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瘦小。他剃着平头,眼窝很深,右手紧紧抓着一台极小的便携电脑之类的东西。马光介绍他:“这是企业家李贵字。”
这名字在我脑海里一跳。我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插』手校园事件、扬言要用直升机接朋友们到海外度假的那个家伙。他朝大家点点头。
这个人的眼神极其奇特。
娄萌在旁边稍稍提高声音说:“贵字老板对我们的刊物帮助很大噢!”
娄萌以前赞扬过马光,说他总有办法跟那些企业家取得联系,尔后很快就建立起密切的关系。看来他经常找的就是李贵字这样的人物了。
接上马光讲了什么,娄萌又讲,再就是鼓掌。我发现这个聚会挺正规,马光和娄萌轮流做了这里的主角。大家喝着各种饮料。音乐声渐渐大起来。娄萌邀请李贵字跳舞,但结果是娄萌和马光结对,而李贵字和一直偎在身旁的李咪跳起来。
我觉得李咪的处境很危险。
二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被一个长着金鱼眼的姑娘邀请了。这个姑娘『性』情内向,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使人觉得她在这些人当中是一个多少令人怜悯的姑娘。整个跳舞的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显然是一个十分羞涩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受到马光他们的邀请——我想她可能也是一个艺术的崇拜者,仅此而已……一曲终了,大家停下来。
该谈点“艺术”了,我想。
娄萌带头提到了什么,马光很快发言。李贵字拍手时把脸扭向一边,举止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原来李咪在一边咕哝了一句,他是为李咪拍手。那个金鱼眼声音艰涩地问了马光一个问题,马光用了十几分钟作答。他一边回答一边问我:“这样讲可以吧?”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其实他怎样讲都无妨。马光这家伙真的不可小觑,这在平时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好像谈到了加缪、贝克特、尤尼斯库,讲着讲着激动起来,最后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呼喊还没有落地,立刻有一个沙哑的嗓子接上:“打倒斯特林堡!打倒卡夫卡!”
我心里说一声:妈的,又来了。我知道这种聚会总是这样:总是有人陡然激越起来,说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每次如此,概莫能外。那个人的样子我看不清,但多半是凭感觉得知,他喊完之后立刻用深情的目光注视起那个姑娘。他大声『吟』哦,一遍又一遍背诵起翻译诗……
我发现那双金鱼眼慢慢地渗出了泪水;马光沉默着,像一匹马那样垂下了头颅,两手夹在两腿之间……金鱼眼和沙哑嗓子一齐站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角落里走,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我把目光转向了娄萌,发现娄萌有点愤愤的样子。她仰起脸问我什么,我听不清;她拍拍扶手,示意我就坐近一些。我们俩小声说起话来。马光、金鱼眼姑娘,还有李咪、李贵字几个人都在那儿热烈地争辩,噼噼啪啪拍打沙发扶手,后来又把什么东西碰倒了,发出“砰嚓”一声。
马光的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又退回去。
就在这时候,娄萌握紧了我暗影里的一只手,像对待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我很不愿你辞去主任职务的,你身上体现了我们杂志真正的希望……”
我没有做声,只是在感觉着这只手的温暖。娄萌一直看着我,重复着:“大家在一起多么好!多么好!”我一直不吭声。她说:“多么好!”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旁的情景给惊呆了:那个李贵字竟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忘情地拥住李咪,而李咪竟然一声不吭、毫无反抗。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
娄萌稍稍用力地扯了我一下,算是给我一个提醒。我再次坐在原位。
“你想干什么?”娄萌小声问。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是本能地、条件反『射』似的往前迈了一步。因为当时我的眼前闪过了庄周那对沉沉的目光……娄萌拍打我的手,又捏我的手指。“你是个『毛』头小子,傻大个儿……”
我极力把注意力放到一边。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不太活跃,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这人个子矮矮的,留了一副惹眼的小胡子。正在大家热烈争辩之后、谈话稍稍冷却下来时,他突然从黑影里钻了出来——这才提醒大家聚会上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细长的双目『射』出了很亮的光,走到正中央的灯下,瞥了瞥娄萌,又瞥了瞥李贵字和所有的人……右手缓缓举起,举到耳侧,然后握成了拳头。这样待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说: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可是我不想解释,一句都不想解释!”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接着又把手往前伸去,奓开五根手指,大声朗诵:“……请问为什么要歌颂春天朋友你可知道春天萌发了鲜花可也暴发了瘟疫正是这瘟疫夺去了少女们宝贵的生命……”
他闭上眼睛,夹出了长长的一溜眼睫『毛』。我略微有点吃惊:这个在沉默中突然变得激动不已的年轻人竟长了这么好的一溜眼睫『毛』。
年轻人再也不吱一声,沉思少顷,重新回到了黑影里。
娄萌的手挪开了,第一个鼓掌。大家都噼噼啪啪拍了几下,我也糊糊涂涂跟上拍了。我的手痒。
李咪一直和李贵字簇在黑影里倾心交谈。李贵字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他们两人显然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
我问娄萌李咪为什么会来。娄萌说:“那是李贵字带来的客人。”
我明白了。我在心里替庄周难过。
三
在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我想起了那个不幸的人——凹眼姑娘。我知道她的刑期仍然漫长。有时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真想把一切都告诉梅子。我想她如果不存偏见,如果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我们的交往和友谊,那么也会心生怜惜……
凹眼姑娘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遇到的惟一一个故乡女『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也来自东部平原。我早她几年出生在荒原茅屋里,并且先行一步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啊,就像一种奇妙的人生约定。
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长时间以来只是阅读她的文字。那是面对一片绿原的倾吐和交谈。洁白的信笺上没有说明,也没有标题。我每一次都像珍藏一块易碎的冰晶那样,读过之后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手边。
……
炎热的夏天走了,秋天来了。海棠果熟了。多么甜啊,多么甜啊。我天天在想一个人,就藏到树上不下来。我在想他,想他来这儿该多好。
我的海棠树,我昨夜梦见正趴在树桠上,一个人爬上来了。他气喘吁吁的,伸手在叶子里『摸』啊『摸』啊,找海棠果呢。他『摸』到了我身上,我一声不吭。他害怕了,不动了。我想你继续『摸』吧,你找到了最大的一颗海棠果啊,这一会儿算让你『摸』着了。
那个梦没有下文就结束了。
我想等这梦做下去,结果等啊等啊,到天亮了都没成。我焦急,就自己出门去找,找这梦的下半截。我一连好几天攀在海棠树上,直到真的等来一个人——他是个比梦中少年大一点的人,不,他大多了。他的连鬓胡子看起来至少有十八九二十岁了。不让人喜欢,因为不如梦里的少年好看。可是没有别人了,只好这样了。
他对我笑,我也笑。他就攀上来了。他在大树的粗桠上搂住了我。我闭上眼。梦的下半截肯定就是这样了。我在等他干点什么——他会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梦里没有做到这一截上……
他的手又大又粗,手背上『毛』烘烘的,青血管一条条高出手背。我真的不喜欢。我后来告诉他:我不喜欢。可他这时候再也不愿讲理了,说:用不着你喜欢。他把这只讨厌的手伸到我衣服里面了,让我颤颤抖抖。可是树上没有地方可躲,躲闪得厉害就会跌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忍受着。
结果就因为我害怕跌到树下,他就胆大起来。我哭了。他不管我哭还是怎么,从上往下地把我细细『摸』了一遍。我真想咬他一下。我想咬破他的脏手。
他多么胆大!他最后硬是把我的裤子褪下来,挂在了树枝上……我急得跳下了海棠树。我光着屁股。他在树上拿了我的裤子说:“不上来就不给你穿。”我害怕了。我总不能光着屁股回家啊。我让他发个誓,发誓不再『摸』我了。他发了誓。我就再次爬上了海棠树。
这个络腮胡子后来是自己掉下去的。活该他跌得大叫。事情是这样的:他认真地看我光着的下身,然后轻轻地『摸』我,『摸』着『摸』着,突然身上『乱』抖,尖叫一声就掉了下去。他跌得好惨。他可能把什么地方跌坏了,在地上一声连一声喊着,捂着一个地方喊。
我穿上裤子,撒开腿就跑了。
我再也不敢去海棠树了。我哭了一夜又一夜。我哭的是梦里的那个少年。梦里的好少年没有来,结果来了一个『毛』猴似的人,他代你把我『摸』了。我知道这事儿是谁也不能代替的。我哭的就是这个……
谁也想不到,做梦当然更是想不到,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来到了一个大城市,他原来要在这里和我碰头,而不是在那棵大海棠树上。他要在马路边、在街巷上、在路灯下『摸』我,搂住我亲吻。我们亲啊亲啊。是的,海棠树上做这些太不方便了,就是再粗的树桠都不行……
四
天终于转暖了,大概吕擎他们就要在路上脱下自己的棉衣了。远行人迎来了一个好季节。我对梅子说:山里一定是泉水淙淙,小溪化冰,各种春草长出来,野花也开放了。这时候是流浪汉又唱又跳的好日子呢。梅子说:“你总说‘流浪汉’,吕擎他们可不是流浪汉!”
是的,也许他们只是远行者。不过远行者与流浪者到底如何区别?不知道……我只是一想起他们身负背囊、挥手告别的那一刻,心里就有难以抑止的激动。
在这暖洋洋的城市的春天里,我真的感到了某种勃勃生气。很想做点什么,尽管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一连几天都在翻书、在屋里徘徊。因为我经受不住诱『惑』,在这个春天里一次又一次陶醉在一些文字——它所引起的畅想之中。我十分惊异于凹眼姑娘的文字能力,说实话,它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深深的惊讶,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神往。这些文字分成了两大沓,当我抽出了下边的一沓时,马上看到了关于老城堡的部分……老天,我忍住心底的胆怯,匆匆看了几眼又赶紧藏起来。我会一点一点走进这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昨天的隐秘。
如果不是杂志社的事情打扰,我会一直这样待下去,埋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口气读完那些令人怦怦心跳的文字。
我发现这个春天的杂志社跟过去有所不同。马光因为接替了我的职务,踌躇满志,已经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浅薄相。那个小女打字员变得更为落落大方,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依偎马光,用头顶去蹭他下巴颏上那片黑黑的胡茬。马光的个子好像更高了,胸『毛』发达,动作粗野,动不动就想把她举起来。
娄萌对我说:“马光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很不好的,这会破坏工作秩序。”
马光却在另一个方面使娄萌颇为满意——他越来越多地把一些企业家带到办公室来,那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厚道,一看那张脸就知道创业艰辛,见了娄萌马上有点慌里慌张的。还有一些是说话高喉大嗓、动不动就拍桌子的粗汉,他们都有一副充满欲望的眼神,几乎个个胡茬铁青,目光坚硬,『臀』部肥大,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粗话。
偶尔有一两个女作者径直闯到杂志社里来,她们如果与我说得多了点,马光就会觉得受到了冷落,有一次问我:“拴上了一个?”我点头:“拴上了一个。”“这个小家伙,像面捏出来的一样,不过很有劲头。”
姑娘走后大家还要谈论。娄萌说:“这种姑娘是这个时代的特产,是新近出产的一批‘小浪人儿’……”我觉得娄萌还真有眼力——我的笑容凝在嘴角,娄萌警觉地看我一眼。
马光说:“‘小浪人儿’一般都很有才华。有一年我出差遇到一个‘小浪人儿’,小小年纪已经出版了两本书。我们熟悉之后,她还签了字送我一本。我回来一看,他妈的,净写驴子配马,真叫泼辣。”
老编辑问:“怎么泼辣了?”
“动不动就说‘干一次干一次……’这一类话。净这种粗话。不过语言很大众化。”
娄萌笑了,捂着水杯看马光。
这天我正在家里喂丽丽吃饭,小涓突然来了。她一进门就踢踢两条腿,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她的腿粗、圆、直,有一种不必讳言的美。她踢完腿开始大呼小叫:“你不知道吗?她回来了。”“她是谁?”“就是莉莉呀!那个跟上‘西天取经’的女人。”
我吃了一惊:“真的?都回了?”
“就她一个。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我再没有吭声。接下去我问她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我到她们那个资料室借书,看见一个人很面熟。我想这不是莉莉吗?我以前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我认得她。后来问旁边的人,他们说,她和一个大学生偷着跑了,现在又回来了——看她的脸多么黄、多么瘦!”小涓蔫蔫的:“阳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告诉小涓:我明天就去看莉莉。
五
到了资料室,莉莉不在。
我又找到她的单身宿舍,终于见到了她。她的小嘴噘起,那模样好像随时都能“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确瘦了,也比过去憔悴多了,不过头发还是长长的,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水亮。一会儿,她总算勉强地笑了笑。她像害冷一样浑身哆嗦,披上一件衣服,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几天了。本来我不想上班,后来人家知道我回来了,就问这样那样;我还要给余泽和阳子请假呢。”
我想起他们现在真是逾期不归了。
“要编个玄天玄地的理由,不然的话这假不好请的,我差点死在路上。”
我对莉莉的话总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她一贯喜欢夸张。不过这个弱不禁风的人半路归来似乎并不出人意料。“余泽他们没有送你回来吗?”
“送我?他们忙着在山里啃石头,哪有心思送我。后来还是阳子把我送到了汽车站,买了车票,又转了火车,这才回来了。”
我最急于知道吕擎他们现在的情况。莉莉摆一摆手说:“别想吃一顿像样的饭,也别想洗澡,别想好好睡觉……”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
莉莉抚着沙发扶手,“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不是害怕吃苦,我是太委屈、太委屈……没人关心我,亏了他们还是些大男人,一个个呆痴痴的……”
我笑了。莉莉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嚷下去:“我再要不逃回来,不饿死也得出别的事,反正不得好死……你不知道,荒山野岭什么人没有?他们逮住一个女人就是一顿强『奸』……”
我觉得这太耸人听闻了。我只说:“你和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这应该有起码的安全保障……”
“算了吧,三头绵羊!三头蠢猪!人家手都伸进我衣服里来了,我一喊,他们还说别大惊小怪。一个女人这方面比什么都重要,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莉莉远行一趟,没有任何长进,惟一的变化就是学会了像男人一样不停地吐口水。这当然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那些山里人哪,又脏又懒,吃饱了瓜干,就知道搂着老婆瞎睡。我呀,这辈子也不到那些地方去了,没穿的没吃的,虱子滚成了球,大姑娘小媳『妇』天一热『露』皮『露』肉的,冬天里穿个破棉袄,直打哆嗦……你不知道那里的风多么大,雪多么大!还有,最冷的天,舌头伸出去拉不回来……”她说到这儿得意地一笑——显然满足这个比喻。我不得不打断她的抱怨:“他们这会儿在哪?干些什么?怎样安排日常生活?”
“还在南山;那里的大山不把他们埋了才怪,他们不会拔出腿来。原说开春以后就走,我看他们走不出来。干什么?什么都干。那真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身上有虱子,脸上有黑灰。办冬学、凿石头,死乞白赖当牛做马,一个月吃不上一口肉,一个个成了阴阳人,男不男女不女……”
“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要具体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受那些苦你做梦也想不到。人哪,折腾这一回下辈子都忘不了。等我有空把这些从头讲给你听,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跑回来了……一开始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蛮大的劲儿,我想无非是锻炼锻炼嘛,增加点见识吧,吃苦又算什么?就权当又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知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回来他们都同意吗?”
“当然,再待下去我也成了累赘。我帮不了他们,他们还得来保护我;再说余泽那呆子也没心思照顾我了,吕擎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有阳子,都听吕擎的。我在他们那一伙里什么都不是,他们就知道支使我干这干那,只要山里人高兴,他们把我卖了都愿意。”
我笑了。我这一笑,莉莉委屈得哭起来:“他们真能把我卖了呀,你们不知道,山里人时兴买卖‘婆娘’。我们就遇见一个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买来的‘婆娘’。可那个婆娘是什么啊,大鼻子大脸,身子短,手像鸡爪一样……就是他们不把我卖了,也会有人把我抢了去,山高路远到哪找去?有些日子我吓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好。我老哀求余泽:‘让我走吧,让我走吧。’他一脚踹在我身上,骂:‘滚你妈的蛋!’我就滚他妈的蛋了……”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莉莉跺脚,用拳头捣我:“你坏你坏,你笑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