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楼下》
一
再次走近许艮教授那座黑苍苍的楼房……自从许老失踪之后,我与吕擎已去过多次,可那扇门总是紧紧锁闭。
这会儿看着那座苍楼,心里有火烧火燎一般的感觉。许艮既是吕擎的导师,也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为崇拜和景仰的人。他那张沉默的脸、花白的头发,还有那个沉甸甸的烟斗,都时不时地在我眼前闪动。在伸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竟可以这样突兀地消逝,简直就像神话。我一次也没有见到陶楚……在这个学校的人看来,她与许艮的关系颇为神秘,甚至不能用一句“不太和谐”之类的话来概括:尽管同居一屋,但通常井水不犯河水,找许艮教授的人,陶楚从不『露』面;反之也是一样。我见过他们的孩子许鲁,那是一个可爱的、独立『性』很强的小伙子。他长得漂亮,可能很像母亲。
都说陶楚称得上整个校园里最美丽端庄的一位夫人,高贵而矜持。据人讲,在学生时期追她的人很多。矜持是“追逐”的结果。大概就因为这个,她一辈子与同事相处得都不太融洽。总之她是一位『性』格特别的、不苟言笑的『妇』人。
再次来到苍楼下。小心地敲门、等待。直停了好长时间才听到脚步声。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许鲁。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这使我想起这个小伙子已经是第二次忙高考了。他很不友好地看着我,后来总算认出来了,叫一声“叔叔”,就回过头去。
他走路很快,我跟着他穿过一截走廊,进了客厅。
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来——陶楚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了。我似乎有些紧张。待我自报了姓名以后,她点点头,请我坐下。我已经不记得来过多少次了,但真的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她——有一次好像只见了个背影,但那也是一闪而过。这会儿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妇』人,美得让人稍稍惊讶。我发现她说话时嘴巴张得很开,宽宽的舌头好像不太灵活,所以发音有些沉闷。可她一旦合上嘴,就立即显出一个小巧的、像仔细勾勒过的精致的嘴巴。显而易见,她保养良好,这在她这样的年纪是不多见的。脸上的肌肉没有一点松弛,腮部和唇部也没有变形,整个脸庞还保持了很好的轮廓线……“老许常常谈起你……”她说。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如果不知底细,一点也想不到前不久这幢楼内刚刚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情。我不知当年的高更到塔希提岛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情形?我想它引起的震动也不会比许艮更大……高更后来总算有了着落,他出走之后与妻子大概也还有过聚会。可许艮教授留下的却是一个未知的结局。
“许教授有消息吗?”
陶楚摇头。
“他安顿下来会来封信的……陶老师,在这之前——您一点也不知道他要走吗?”
“不知道。”
她看了看在一边伏着写字的许鲁说:“老许这个人太耿直了,平时就让人忽略了他那些小心眼儿。他其实也挺算计的。对家里人,有什么想法就该谈出来,我和孩子都不会拦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真的只有离开才会安宁,会过得好,那一定会放他走的。那样我和孩子都会省些心。眼下我不得不说,他做得实在是太过了一点。想想看,我和孩子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这算怎么回事?你看,就这样,他又一次制造了个大新闻。”
我知道“又一次”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是动『乱』年代。我问:“他是半夜里走的吗?”
“是夜里走的。他睡在工作间,我和孩子睡在走廊北边的屋里。他晚上常常起来溜达、散步、吸烟,所以他开门、出出进进的也引不起我们注意。这些年里他因为常常起夜,怕影响我们休息,才与我分开住。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人上了年纪,分开休息也好……”
“许教授出走之前一定会有些迹象,比如说要收拾东西,带些衣服,带几本书……他总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吧?”
“他走前一个月到处翻找……不过他一本书都没带。”
我一直看着她。我知道那是在翻找一个女人的信件。
陶楚摇着头:“对于许艮,一般人根本不会明白的,说出来你们不信。我查点了一下,他什么衣服也没有带,一本书、一支笔一个本子都没带。你看他的工作室吧。”
她领我到了工作室。
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装满了书籍、不断吸烟的屋子才有的怪味。这是某一类知识分子的气味。许教授那个藤椅还在,这使人想到他随时都会从外面走进来,微笑着坐下,向客人举一举烟斗。一架架的书,一摞摞的卡片,有的用草绳捆起,有的用橡皮筋勒得整整齐齐。它们都码在那儿。桌上还有翻开的文稿。好像人是在工作中被劫持了似的,一切都是突然中止的。我看着,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象着那个夜晚:许教授就像平常的一次夜间散步,背着手往前走啊走啊——看看天『色』,看看满天的繁星,还是走下去……他走得太远了,不能回返了。
陶楚说:“什么都是一种习惯。暂时我会觉得屋里少了一个人,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下来。你可能以为两人过了快一辈子了,其中的一个突然离开,另一个怎么会习惯?是啊,可我们之间不是这样。你不知道,在后来这些年——不,他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生活了。他很少关心我和孩子。不过还好,我们不太吵架。我和孩子是一个世界,他自己是一个世界……”
二
“老许刚走时,院系领导发了寻人启事,还派人出去找过。老师和学生都在议论,看着我:好像秘密都写在我脸上似的。可是还不到一个月,一切都平复了,再也没人议论他了。这个年头的怪事本来就多得不得了,吸引人的东西也多,人们不可能老要记住他。所以这事儿刚刚过了不到一个月大家就把他忘了。人人都忙自己的事,没那么多闲心了。这事如果发生在六七十年代,那会是多大的一个事件啊!这可不是上一次,那次他跑得轰轰烈烈。现在不是了,现在怎样都行,因为没了老许只是我们家的事。看看吧,这是他的工作间、他的藤椅。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我和许鲁还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蹑手蹑脚走路——在平常我们都要这样。现在孩子喧哗时,我还是习惯地说一句:‘小声些,别打扰了他……’”
陶楚的手抚『摸』了一下许鲁有些长的、光滑的头发,叹着气。许鲁低头写东西,好像母亲这只手不是在抚『摸』他一样。她叹息一声:“人真是奇怪,有人议论的时候害怕听到议论;等别人真的把他忘了,闭上嘴巴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许鲁突然抬头『插』话:“妈妈,他们都说你是个‘冷美人儿’。”
陶楚拍了一下他的后脑,接上说:“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如果班上有哪个同学神情有些不大对,比如说他长时间不愿说话,那么小组里一定要有一个人去找他谈心。谈心的人会千方百计把他沉默的原因挖出来。对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一定要谈。说起来有点可笑,只要找到一个谈心的对象,那么这个人就是躲到厕所里也会有人跟上。你看,当年那种关心人的劲儿多么可爱,但方式又是多么可怕。我们的世界总是在两极里摇摆,一会儿跑到这一端,一会儿又跑到那一端。现在还有谁那样关心别人?不会了!”
我还是有点不解,难道这位老人真的没有为自己准备一点盘缠吗?这作为一个远行人真不可想象。当然,如果判断不错,老人是赶到东北去会一个女人的,那个女人正处于特殊的境地,所以这边的人才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陶楚看我一眼:“许艮这个人怪极了,他从来不碰钱。他的这个『毛』病——我对孩子说,可能是学了一个大人物。当然这是句玩笑话。他眼里没有钱……刚开始我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比如说他出去散步跌进了哪儿……直到后来他来了个小纸条,我这才相信他真的是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陶老师,如果连您也判断不出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要走,那就没人能弄得明白了。”
陶楚低下头,“我夜里睡不着,什么都想过了。我当然不会那么傻。人哪,有了第一次,也就会有第二次……”她说这话时看看一旁的孩子,又去看窗外,“我不会那么傻。我能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在做什么……”
小鲁猛地抬头:“他在哪儿?”
她没有回答孩子的话,说下去:“我们为什么要守住这几间房子?有人可能说,‘过日子呀。’是啊,过日子。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这个问号直到现在才来,也许已经太迟了。转眼我就要六十岁了。小时候没有想过,长大了也没有想过……”
这时许鲁又抬头『插』一句:“我以后也要跑,去国外。”
陶楚这一次稍稍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她不愿讲下去了。
这时我好好端量了一下这个高考落榜生。他正准备第二次冲刺。孩子长得很帅,有一双没有受过任何痛苦折磨的眼睛。他的嘴唇永远带着嘲弄人的神气。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吓得住他,他也很少为谁担忧。不过他的神气仍然使我觉得不可理解。他的父亲突然离开了,怎么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不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代?这一代又是怎样长成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小鲁待不下去,到外面去了。这时陶楚起身把门关了,接上刚才被孩子打断的话题:“他是跑到东北那个女人那儿去了——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年里有没有联系,我想不会没有的。别人都想不到这些,现在的人要忘事是很快的,可我不会忘。他做得太过分了!以前我能原谅他,因为那是个特殊年代,他需要躲难;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大概是疯了——真的,这个年头许多人都疯了,他们做了什么都不要吃惊……”
我真想告诉她有那样一封信,告诉她老许也可能遇到了一件绕不过去的坎儿——正因为那个女人在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帮助了他,所以他才不能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扔下她不管,因为老许是一好人。我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讲出来。因为我在想,如果可以讲,那么老许早就讲了。所以我只能把这个秘密压在心底。我还想听一听,想知道她是否知道那个女人的近况,以及更详细的事情。
“那是一个山里女人,当时年纪小得很。老许当年是被揪斗的对象,可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比他更受折磨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没怎么碰他呢,他就跑了,多少年下落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家里,可见是个狠『性』子……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来是被山里人招了女婿,在那儿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女方一家人住在没有人烟的老林子里,那儿只有他们一户——那个地方地广人稀,走上几十里也遇不上一户人家,这都是正常的。就这样,他成了一个山里女婿,一开始什么都瞒了人家,压根儿就不讲自己是个有妻室的人……你看吧,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个能下得手去的人……这一次,我想肯定是去了那里,所以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从来也没跟别人提起,更不想出门找他……”
三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许艮不到四十岁,身子还壮,一蹿就翻过了学校的围墙。校园的灯火大多都熄了,只有几处通亮的房间,那是一帮人在连夜审人,吆喝声偶尔飘在风里。离开家时妻子正睡着,他几次想与之告别,几次都忍住了。她太热衷于校内活动了,每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对他的命运漠不关心。他已经是连续第三天被传到一个黑屋里,那些人开始对他拍起了桌子,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关于原导师的问题,还有他的论文、他的课堂,几乎随便找一个茬儿都成了难过的关口。他在一个星期里陪了好几位教授站过台,接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这一夜的风很大,他跳下墙头的那一刻,正好被挥舞的柳枝狠狠抽了一下脸。
天亮时分终于搭上了拥挤的火车。没有座位,没有水,没有吃的。他站了两天两夜,最后无论如何站不住了,一歪就倒下来。他给踩来撞去,最后在无数的腿和脚的下面挣扎着,不知怎么竟爬进了一排座位下边。在这个黑洞洞的仄『逼』地方,他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车驶到了哪里。一只脚踢到了他的肋骨上,他给疼醒了。原来一车的人多半走光了,剩下的一些也『乱』哄哄地下车,终点站到了。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远离那个城市就好。他站到了冷冷清清的月台上才知道,这里是东北边远地区的一个小站,站名怪极了;人流稀疏,是梦中也不曾踏上的陌生之地。他出了车站一直往前走,走进了一个镇子。肚子饿极了,『摸』『摸』身上,口袋里只有几张粮票、两块钱。这是他惟一的积存。
在一个卖油条的早点铺子里吃了出逃以来的第一顿饭,真是享受极了。豆浆和油条的香甜让他久久难忘。吃饱了饭,马上想到的是更紧迫的问题:接上还要往哪里走、住在哪里、如何糊口?这一切好像只有到了终点站才能想得起,匆匆逃出来的那一瞬根本就顾不得。他打听了铺子里的人,知道镇子上有一个马车店,那里可以住人。但镇子上似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做点营生养活自己。他迎着树梢上的太阳看了看,在印满脚窝的干泥街上走着,一直走到了那个马车店。要住店就得用证件登记,他『摸』了『摸』口袋,里面除了剩下的一块多钱和一点粮票,其余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头上急出了汗珠,这时才明白自己仍然身处险境:没有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那就成了一个可疑的人,一个随时都可能被当地人逮起来的流窜犯。他吸了一口凉气,支吾一声,赶紧走了出来。
从马车店里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准备远离哪怕稍稍热闹一点的村镇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和粮票很快在几个小村的代销点里花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靠乞讨过活了。原来要饭这种事儿并不难,只要是真的饿急了渴坏了,讨要之声是很容易发出来的,而且十分自然。有一次他被两个背枪的民兵盘问过,最后费力编造了一通才算混过去。那两个民兵迟疑的目光告诉他:他们十分注意他的异地口音,只是懒得细究而已。从那以后他才知道剩下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每一天都需要谨慎小心了。思前想后,心一横,就往没有人烟的地方奔去——那差不多等于死路一条,可他还想试试自己的勇气。他不相信一个大男人会在这个世界上饿死。当时正是秋天,野外的果子很多,天也不冷,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庆幸自己赶在一个食物丰足的季节出门,决心赶在这个秋天安顿好自己:只要能够积下一个冬春的东西,再设法搭个小窝安身,也就算在野外立下了脚跟吧。
他一直往前,就连稀稀落落的小村也不停留。这样一口气走下去,直到踏进再也遇不到人家的林子深处。他长舒了一口,开始在一棵大橡树下搭窝。他计划着怎样吃喝度日——除了采摘一些野果,再就是设法找一些散落在林中的人家。林间的农户猎户一般不与村子打交道,也不太追究生人的来路。这些人上溯几代都是从关内来的,有的直接就是逃到这里避祸的。林子最深处有一户人家,他们除了垦出一块地,主要就是打猎和采『药』材蘑菇。他们把采来的东西晒干,然后再挑到三十里外的镇子上卖掉。许艮终于有了用武之处,与这户主人熟悉了,然后一天到晚帮人家干活。主人忙着打猎和采摘,他就在垦出的田里干,有时也随人家进林子深处采摘东西。
猎户有一个姑娘叫“鱼花”,已经十八岁了,能像男孩子一样爬树钻林子。许艮采『药』采蘑菇都和她一起,她教会他怎样识别毒菇、找上等『药』材。他让她参观了自己搭在林子里的小窝,她对这个精致的草舍喜欢极了。她觉得这儿比自己的家更有趣,甚至要在这里过夜。而他总是催她快些回家。鱼花任『性』,有时偏要待在这里,还问:“这里没有虎狼,你怕什么呀?”他说也许有的。“没有。再往里走,翻过一座山才有呢。”许艮不听这些,站起来送人。
许艮在林子里一直待了两年,与鱼花一家形同亲人。这户人家并不问他的过去,这让他心存感激。第二年冬天许艮受了伤寒,到了春天病得更重了。鱼花采来几种草『药』煎了给他喝,还让父亲为他推拿。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整个人好不容易缓过来,身体却孱弱极了,一站起来就要头晕。就这样挨到了秋天,鱼花从林子里采来紫红『色』的一些小球果,浸到了父亲的白酒里,然后一勺勺喂他红『色』的酒『液』,说:“喝吧,这是‘刺五加’,我爸就常喝它,连风寒都不怕。”整整一个秋冬都在喝“刺五加”,到了来年春天,许艮终于觉得身上蓄满了力气。
他重新和鱼花一起到林子里干活了。这时鱼花已经二十岁了,她还是时不时地躺到许艮的小窝里歇息,不同的是躺下以后常常脸红。他们并排一起时,许艮总是把脸转到一边去,躲开她又黑又大的眼睛。有一次鱼花不高兴了,硬是把他扳过来,发现他两眼湿乎乎的。她惊呆了,问他怎么了,许艮不肯说。再问,他就说:“‘刺五加’酒,再也不能喝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喝了。”鱼花哼一声:“它是好的呀,它又没有毒!”许艮突然翻身抱住了她。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就挣脱起来。许艮放开了她。这样安静了片刻,鱼花低着头说:“许哥,你抱我吧。”许艮咬着牙关摇头:“不,不能,可不能这样做!”“为什么?”“因为我……我四十多岁了……”鱼花给了他一拳:“抱!”他就抱住了她。
第二年春天,鱼花的肚子明显变大了。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老猎人突然把碗重重一放。鱼花跑出了屋子。许艮低下了头。“你得发誓……”猎人说。许艮跪下,向着正南方,嘴里念道:“我发誓……”“再说一遍。”
“我发誓!我发誓!”
四
陶楚久久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吧?”
我心上一动,支吾几句,没有马上回答。
我的父亲!我想大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离父亲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他在我眼里曾经像一个陌生人,我这一辈子甚至没有单独与他待在一起——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机会,因为我怕他……可是我在这世界上至今也找不出另一个人会像父亲一样,深深地改变和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生命的『性』质、我的全部。他与许艮不同,他离开妻子和儿子是被迫的。他离开了,可他多么渴望回到他们身边。直到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临时,他才回到自己的家了——而这时候儿子却不得不尽快逃离……
我至今还能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睛和绝望的眼睛。她遥望着大山,白发一天天增多。她等啊等啊,最后等到的又是什么?父亲终于回来了,然而他带来的却是真正的绝望。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给后一代留下某种遗产。我的父亲留下的是什么?是不幸和有幸,是爱与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他留下的是无边无际无法度量纠缠难解的一笔遗产……
许鲁蹦蹦跳跳走过来。我突然发现他的两条腿很长,这多少有点像我的内弟小鹿——奇怪的是这个年代的小伙子怎么都长了这样两条腿:颀长、笔直、漂亮,漂亮到让人生疑——我总觉得我们那一代人的腿虽然不如他们直也不如他们长,可是比起他们来却似乎更为真实稳妥一些,比如具有更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因而也更踏实更可靠。
他又开始来打扰我们了。母亲催促他去复习功课,他撇撇嘴。
我问:“许鲁,你想不想爸爸啊?”
“还能不想吗?一个怪老头。”
他说得干脆利落,却让人更加怀疑。不过后来他又撇撇嘴:“他在家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不错。”
我没有吭声。我在想:小伙子说得多么轻松,仅仅是“出去走走”吗?我忍住了,没有再问。
许鲁说着做起了迪斯科动作,身子在轻轻摇摆。原来隔壁传来了迪斯科音乐。他一边摇摆一边回头:“老头在大学里干腻了,不走怎么?要是我才不会腻呢。”他看看妈妈,顽皮地做个鬼脸,“我毕业之后非在大学里工作不可。大学多好,美女如云!”
陶楚看看他又看看我,严厉地说一声:“胡扯!去一边玩吧!”
许鲁叹一口气,到院里去了。
陶楚小声说:“我们就这一个孩子。老许太忙了,一天到晚忙他自己的事情,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他也付出了代价。你看,孩子对他的感情不深。没有办法,这孩子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带大的。”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据我所知,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女人都在抱怨自己的丈夫不管孩子,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孩子是自己带大的。我看看她的眼睛,低下头。我在想人与人的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我在办公室与马光谈论这个问题,谈论“隔膜”,马光油嘴滑舌地说:“谁也没法明白谁,谁也没法用一种语言让对方明白你自己。就为了这没法办的‘隔膜’,有人就不停地抽烟,有人就不停地写书,还有人就不停地做爱;当然也有人不停地干活——就为了忘掉‘隔膜’!老伙计,你将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就让我不停地干活吧。”
马光哈哈大笑,指着我对娄萌说:“这家伙够虚伪的,他也不嫌累……”
陶楚说下去:“学校里有些上年纪的人看着我和孩子,说多可怜哪,孤儿寡母的。我们好像真的很惨。其实我和孩子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心里明白,老许在的时候我照样孤孤单单——我这一辈子都孤孤单单。有时想这一辈子快完了;有时又觉得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人就是这么尴尬和矛盾啊——人只要活着就是这样……”
《羁旅》
一
吕擎和阳子在这个二十多户的小村里落了脚。小村的名字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宽场”。它就坐落在济河分出的一条小河汊旁、一个山包下,整个小村拥挤在很仄『逼』的谷地里,怎么能叫“宽场”?大概这是反其意而用之吧。
宽场的人都很傲气。因为这个小村是整个陵山一带最富庶的,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那个石场开了很多年,但不卖一般的石料,只卖一些刻石制品——墓碑。山区里所有的坟前都要立一个体面的墓碑,这也是山里人最后的奢侈。这里总算不缺石头,人们也最愿在石头上下功夫、表现自己的才智和心事。村里识字的人少,负责往墓碑上写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以前在外村做教师。实际上他只识千把个字,『毛』笔字写得也不好,所以这儿做出的墓碑仍然显得粗糙。
吕擎不失时机地向石场推荐了阳子。阳子给他们写了几个美术字,并且毫不费力地帮助改进了墓碑的边缘修饰花纹。他们立刻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两个人了。那个写字的老人红着脸,连声咳嗽。但那个头儿、头儿手下所有的人,都齐声惊叹起来。老人压住了自己的不快,说:“我磨墨吧。”他真的为阳子挽起衣袖磨起墨来。
阳子开始负责设计墓碑周围的花纹,而且搞出了大小不同规格的三四种碑石,装饰的花纹由简单到复杂,渐渐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很古雅,有的又有点现代气息。最高级的墓碑选择了上等石料,而且在四周雕刻了玫瑰花瓣,那图案在山里人看来简直精美绝伦。这样的墓碑可以卖普通墓碑十倍的价钱。
常常有外村人到这里担墓碑。他们用一根扁担,两个筐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儿的主食仍然是瓜干,不过伙食要比在山前那个大村里好得多,因为这里还可以吃上玉米等杂粮。尽管一个月只吃两三次,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吕擎和阳子没有住在村里,就在采石场那儿搭了个帐篷。这帐篷引来好多山民,他们用手捏捏,拍打一会儿,又钻进去坐一坐,都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大帐子”。
新来的两个人除了得到口粮之外,采石场的头儿还讲定,可以从每个月的总收入里分成。虽然分成比例少得可怜,但他们每人每月还可以得到五块钱。山里的钱很顶事,从购买力上看差不多可以顶上城里的三倍。有时手捏一张十元的票子到集市上去买东西,很令那些生意人作难,都嚷:“票子太大了,找不开,找不开!”
吕擎除了帮阳子设计墓碑,还要到采石场里做活。他和他们一块儿使钢钎、抡锤子,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村里人满手都是老茧,石头碴溅上去都没事,可吕擎的手轻轻一碰就要流血。山里人笑笑说:“嫩苗一掐就流水。”
石场那些女人看见吕擎和阳子就咂嘴,说:“雪白葱嫩——咱好几年没见山外的娃儿了。”吕擎觉得有趣:她们把成年人也叫成了“娃儿”。
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吸着烟锅,长时间不转睛地盯着阳子。她包裹烟锅的嘴唇乌紫,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有一次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阳子的胳膊说:“娃儿怪巧,身上有艺哩。能给大婶画个像不?”阳子同意了,她又咕哝:“大婶活一年没一年了,留下个相片,也好给孙子、重孙子望一望。”
她特意把阳子请了家去。
阳子觉得她那个小石屋简直是个地窨子,里面暗无天日。老太太大白天点上了煤油灯,然后进了里屋;她出来时,竟然穿上了一件单薄的大花褂子,脸上搽了粉,头上还戴了一朵干花。阳子忍不住要笑。她手拿一支长杆烟锅,摆出一个姿势。阳子用炭笔把她画了下来。
他画得很快,实际上只是一幅素描。
老太太接到手里看了看说:“画得眉眼怪好,不过嘴画坏了。”
阳子委婉地向她解释,因为她的嘴就是这个样子。
她把画卷起来,小心地放到墙上的一个镜框后面,嘻嘻笑着:“俺娃儿也有你这么大。”
阳子问她的孩子哪去了。她说到济河旁那个大镇子去了,在那里的一个铁匠铺做工。原来她家里没了男人,平时只有她自己。屋里到处都『乱』七八糟。她吸了口烟说:“我这个人哪,就是喜欢干净,也喜欢生人,你不嫌弃,搬到大婶这儿住咋样?”阳子摇头。
“哎哟娃儿,大婶的炕大哩!”
阳子还是摇头。他要走了。她伸手到阳子下巴那儿『摸』了一下,说:“娃儿怪让人亲哩。”
阳子的脸有些红,慌慌地跑掉了。
他把这事告诉了吕擎。石场的头瞅着阳子一个劲地笑,笑过了问:“你到‘『骚』老妈’家去了吗?”阳子没搭腔,石场头说:“你可得离她远些,完了她要你钱。”
阳子觉得一阵恶心。
后来他们才知道,“『骚』老妈”在山里山外都有名。她年轻时,土匪抢了山里的东西,村里人都是抬上“『骚』老妈”去换。年轻时她有几分姿『色』,凡事都不在乎。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后,驻村干部,还有后来经过此地的山外人,她都如数接进家里。她对人说:“有人打扑克、赌钱、下棋,有人做别的,原本是一人一个喜好嘛。我这也算一个喜好。”儿子长大了,渐渐懂事,就被她气跑了。“『骚』老妈”会治病,能针灸、按摩,还会接生,是小村里的一个宝贝。
吕擎提出在村里办一个学校,村头不同意。后来“『骚』老妈”知道了,就骂村头说:“日你妈的狗蛋!”这一骂村头立刻同意了。
村里闲置的房子空出来,村头让那个在采石场混不下去的老私塾先生当了教师。
吕擎和阳子闲下来也去上课。只要吕擎和阳子去,“『骚』老妈”就坐在那儿听课,不停地吸烟,高兴时还哈哈大笑。最可怕的是她闲下来总到他们的帐篷里来。当她知道吕擎和阳子是一路从城里走来的,就拍着膝盖说:“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年轻人老待在城里憋得慌啊。”说着把手伸到怀里问:“缺钱不?缺钱大婶有钱!”一会儿真的掏出了两块钱。
吕擎和阳子赶紧谢绝了。
二
“『骚』老妈”频频造访,这让吕擎不安起来。后来吕擎让阳子先待下去,他一个人到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去看看,说看情况再回来接他。
尽管阳子那一刻有些犹豫,吕擎还是走了。他沿着济河一直往东南方走去。路途上他经过了两个小村,都没有停留,因为他只想快些赶到那个镇子。
离开宽场已经有二十多公里了。一天傍晚,他正在一个小山包下准备搭起帐篷,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向这边眺望,后来就慢慢走过来。离得近了,吕擎看出是一位姑娘。她像那个小村里的女人一样,穿得破破烂烂,不过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衣服还算洁净,虽然上面缀满了补丁,但看着总还算和顺。她眼神僵僵地瞅过来,眼睛很大很亮。
吕擎觉得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
“大哥认出我来了吧?”
吕擎摇摇头。
“我就是山前那个村子里的。你们四个随着大伙儿往山上扛机器;还有你们办学、兴冬学,我都随上哩。”
吕擎用力地想,这才想起那些人里面似乎有这么个姑娘。姑娘说:“赖赛!”
“你就是赖赛?”
她点点头:“你忘了?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
吕擎连连说:“知道,知道。”
“你和那个大哥走出来,我就追在后面,不过我没敢上前呢。我告诉俺男人,我走俺姨家,其实是追你俩来的。我知道你是头儿,四个人当中你说了算……”
吕擎觉得好笑。不过他明白了,赖赛已经在暗处观察他们许久了。
“你莫怕,我跟上你俩是来讨个真话儿的。”
“什么真话?”
“我姨就在宽场住,我就睡在她家里,你俩不知道哩。”
“你娘家在哪?”
“在狸子山南面一百多里,那里更穷。一开始,就是我姨那里的一个人给拉的线,把我卖到山前那个村子里。”
“那些钱都给了你娘家吗?”
“没,我姨家认识的那个人拿多哩,俺爸只得了五百,还有五个『毛』皮筒。”
吕擎端量着这个姑娘,发现她长了一张大圆脸。他立刻想起了山前村的人说她“头怪大”的话了。她扎了红羊『毛』头绳,屁股有点撅,胸脯高大。吕擎问:“你要讨个什么真话?”
她低了低头,脖子立刻红了,说:“吕哥,你能把俺带出山去吗?”
“你要去哪儿?”
“随便到哪儿,反正能出山就行;听说山外面城里人要人管孩子,管一天五块钱。”
吕擎脱口而出:“那是保姆。”
赖赛一个劲点头,眼里放出光来,“你要把俺带出去,俺就给爹把那五百块钱、五个『毛』皮筒都要来给你。俺就是……就是跟上你当一辈子使唤丫环也行。”
吕擎一阵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得告诉:现在没有“使唤丫环”了,再说你还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男人,出去不合适的……
“俺家不像个家,男人也不像个男人,他嘴馋,让我把瓜干磨成面,再烙饼给他吃。烙饼没有油,他让俺蒸花卷儿给他吃,还要掺上葱花。他嫌饼苦,就来拧俺。刚开始那年,还往俺脚杆上拴石头。”说着她挽起裤脚。
吕擎看到了一溜紫紫的疤痕,像蚯蚓。
她抽抽搭搭哭了。
天黑下来,吕擎忙着做饭。天『色』这么晚,又在山里,这令吕擎非常作难。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吃饭。饭后她坐在篝火旁,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吕擎说:“你回宽场吧,我送你一程,现在就走吧!”
赖赛不吭声。
吕擎又劝,她仍然不吭声。她把沙土整一整,然后就在火边卧了。
这怎么行?到了半夜火熄了,她非着凉不可。他把她唤醒,让她到帐篷里睡。
整整一夜吕擎就坐在篝火旁。为了打发时间,他掏出了一本书读着。
天亮了,赖赛也醒了,去水湾那儿洗了脸。在霞光的照耀下,吕擎觉得这个女人还是相当好看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也遮不去她的俊秀。他合上书。
赖赛忙着烧饭。当她蹲在那儿捅火时,吕擎觉得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再逗留了。
他再三劝说,让她先回到山前或宽场那里,因为他和阳子还要回到那儿——一切要到了那里再仔细商量。
赖赛一直哭着,直到最后擦擦眼泪站起来,看着吕擎背着背囊离去……
三
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叫“官道崖”。从名字上看,这里一定有大路;实际上只是在镇子南端有一条窄窄的山路,它跨过济河之后,又消失在山隙里。在很早以前这儿肯定有一座河桥,现在干涸的河道已不再需要了。
到了镇子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乡的所在地。这儿只有五百户左右,但已是陵山地区较大的村镇了。街面上有一些小吃摊,比较热闹。镇中还有一口浅浅的水塘。镇子分成了两个辖区,有两个村头,每人分管二百多户。
吕擎找到乡负责人,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证件,讲了来历。他希望这个镇子能给他和他的朋友们分派一点事情做。乡里和村里的头儿端量一番,让他写写字看。吕擎就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们传阅着,都说“中”。又拿来算盘让他拨弄了几下,也说“中”。
一个人说:“你在这儿管账行,教书也行。”
吕擎立刻说他愿意教书。乡里的头儿说:“你比那些狗蛋玩艺儿强多了,干脆就去教。”
就这样,吕擎被领到一个看上去十分破败的小学校里。在学校办公室,他看到了两三个“狗蛋玩艺儿”: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长得很怪,面『色』花花黧黧,好像都害着什么奇怪的病。接触下去更怪了:他们身为教师,却识不了多少字。
吕擎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一个住的地方。那校舍实际上只是一些矮矮的小石屋子,三幢连在一块儿。小石屋前面有一市亩大的石场,算是学校的『操』场。学生并不按时来上课,他们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就不来。
有一天晚上吕擎正读书,一个教师走进来,看了看他的书说:“镇子上有一个人有大学问。不过那人有些『毛』病哩。”
吕擎很好奇。后来他就随教师去见了那个人。
那人只比吕擎大一两岁,叫“李万吉”。他爱好诗文——这在当地算是多大的一个奇迹啊。吕擎与之交谈,发现他真的读过不少书。吕擎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闲置在这儿。当得知他判过刑之后,这才有点明白。他要借吕擎随身带的那本《拜伦诗集》,吕擎答应了。他把书接到手里翻了翻,立刻一笔一画地往一个本子上抄。他写字很慢,很规整。
吕擎有点感动,就索『性』把书送给了他。他千恩万谢,差点掉出眼泪。
吕擎打听教师:那人为什么被判刑?
回答简约而生冷:“强『奸』『妇』女。”
原来李万吉过去也在小学教书,教了一段时间不再安分,承包了一块山地,种树栽果。结果天大旱,赔了钱。他又到外地去买树苗,回来时带来几条花花绿绿的头巾。村里女人没见过,争着戴。村头的姑娘戴上头巾,跑回家去照镜子,一时没回来,他就追上去……结果出事了。“你想一想,村头家的姑娘也碰得吗?人家报了官府,他手上就添了副‘镯’子……”
吕擎一个星期之后就回到了宽场,想把阳子接到这儿。他认为该镇是他们这个冬春里最好的去处了,在这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他回宽场那一天正好是个早晨。他到处寻阳子。有人喊着:“天哩,石场出事了,阳子在那儿主持‘道场’。”
吕擎吃了一惊:阳子还会办“道场”?匆匆赶去一看,石场的一个坡地上聚集了二十几个人,有村头,有石场的人。前边摆了个小白木桌,后面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挂着前不久阳子给“『骚』老妈”画的那幅肖像。小木桌上摆了几个黑窝窝、几颗红枣。吕擎心里猛地一沉。
村头挪蹭到吕擎身边,抹起了眼泪:“……采石场有一个地方开出了酥石棚,歇息时,『骚』老妈蹲在下面吸烟,只听‘轰隆’一声……大伙跑去时人给埋在里面哩。大伙一个劲儿地扒,一个多钟头才把人掏出来,早就完了。”
村头大口喘息着告诉吕擎:“这个人哪,一辈子都是个热心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口气吃两碗瓜干。要不是老天作孽,她还能活多久!作孽,作孽!”
他一边说一边哭。阳子过来了,一双眼睛都哭红了。
吕擎看着他们。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阳子这样痛哭流涕。
两天后,阳子要随吕擎离去了。离去之前,他为“『骚』老妈”设计了围着玫瑰花瓣的那种高大墓碑。
他们和村里人一起把墓碑立在“『骚』老妈”坟前,这才告别了大家。
四
阳子闲下来就画画。街巷、石屋、山里的人,还有陡峭的山谷、干涸的河道以及远远近近的山……他画了一摞又一摞。夜晚他把这些画稿整理出来,编了号。从这些画幅中可以看出他们怎样进山,又大致经历了哪些事情。吕擎发现阳子为“『骚』老妈”画了好多幅素描。从这些画上看,她倒是一个心慈面软的老人。她的眉眼并不难看,不过她端着烟锅的样子还是多少让人觉得别扭。
吕擎深夜睡不着,就问起了离开这一段的事情,特别是“『骚』老妈”。阳子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两眼湿润,说:“她是多好的人啊!只要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就送给我。我画她时,她就一动不动,说怕画走了形儿。村头暗里警告我离远些,我才不在乎呢。‘『骚』老妈’闲下来就讲,说人哪,一辈子喜好什么都是一定的,‘像俺,就是见不得男人为咱急三火四的。俗话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帮的是人场啊!再说咱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他那儿呢,大欢喜哩!’还说:‘好孩儿一个人在外头不易,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大婶说!’我那会儿吓得头也不敢抬……”
“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吕擎叹息着。
“想了哪去……她不过是『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说:‘真好娃儿,大婶一解衣怀儿就把人揣了。’还说‘你看开山那些男娃多勇,都是咱调教的啊。谁调教就听谁的,村头管不了的,大婶一发话他们都规规矩矩。’我发现她真的说话算数,小村里的男人都多少听她一点。那天开山遇上酥石层,有人害怕不肯干,她就挽挽袖子上去了,年轻人一看也就随上;一直干了两天,为了给人壮胆——也许是逞能吧,她歇息时还在洞里抽烟,结果……”
阳子哽住了。吕擎安慰他,拍拍他的头。
这样的夜晚他们睡不着,都在想死去的“『骚』老妈”。阳子后来又一次坐起来,倚在炕头,像僵住了一般。吕擎摇晃他,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吕擎轻轻说:“睡吧,别再想她了。”阳子摇头:“这个人我会一辈子记住。她是最好的人,只不过有些『毛』病……可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她真的不是坏人。有一天夜里我画画儿,手有些抖,发起烧来,她立刻摘了屋檐下的草『药』熬水让我喝,接着命令说:‘上炕!’我不听,她三两下把我推到炕上,然后掀开大棉被就把我罩住,自己也拱进去,死死地搂住了我。我拼命往外挣,她不吭一声只搂紧了我,让我没法动弹。这样一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浑身都湿透了,病也全好了!她这才放开我,吸着烟说:‘挣个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擎说除了画她,你该给她照张照片。阳子说他照了,还有很多山地照片,只是没有冲洗出来。吕擎说官道崖这儿就有洗黑白照片的地方,你多照一些吧。阳子点头:“这就是我进山的收获。”吕擎说:“真正的收获是看不见的。”
他们在宽场那儿已经挣了几十元钱,就小心地把它放好。一路上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是用汗水换来的。在他们眼里,这几十元中的每一分都沉甸甸的。两个人都挂念余泽和莉莉,不知那儿怎样了。阳子说:“在大山里通个音讯真费劲儿,连打个电话都没地方,山里人要传递消息是多么难!”
一天晚上,吕擎赠书的那个李万吉来了,还带来了两三个男女。他们的目光比一般的山里人热烈,一进门就直盯盯地看着他们。那个手捏《拜伦诗集》的李万吉分别向他们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官道崖最喜欢读书的人:这几天轮换着,已经把李万吉手里的这本书读了好几遍。
李万吉说:“哎,咱这地方人穷见识短,也没有多少识字的。前些年点了大桅灯传达中央文件,当念到领导人‘日理万机’的时候,村里人就一齐转头寻我哩!一个个都死盯着我看,说:‘了不得哩,李万吉又犯事儿了,看看都被写进书里了。’你看看,我的倒霉多少也与这名儿有关哩。”
吕擎和阳子刚刚听明白,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就大笑起来。李万吉却一脸的苦涩。
几个人一块儿邀请吕擎和阳子到他们的石屋去做客,两人答应了。
这天晚上阳子有些兴奋,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对吕擎说:等以后转出这个镇子,到了大一点的地方,一定买很多书给李万吉他们寄回……
李万吉的小石屋就是大山里的文化沙龙,可惜太窄了,所以吕擎和阳子坐了一会儿,就被领到最宽敞的一家去了。那儿有一盏桅灯,整个石屋稍大,照得亮堂堂的。屋内坐了四五个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土坯上;中间是一张棕『色』木桌,这是屋里惟一一件体面的器具。桌上还摆了一个黑泥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是几只白瓷碗。李万吉首先添了两碗茶水,捧到阳子和吕擎跟前,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把炒花生,说:
“两位老师远道来了,大伙都想见识见识。这是满镇里最能读书的几个人,全来了。”
他指着一个穿了制服棉衣的姑娘说:“她会写诗!”
姑娘站起来,又不好意思地坐下。她坐下时,脖子使劲一缩。有人在旁边推拥她,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头。
吕擎接过看了看,是很直白的几句顺口溜。但他仍然对其鼓励一番。
李万吉又指了指姑娘旁边一个穿灰布褂子、头发蓬『乱』、眼睛贼亮的高颧骨男人说:“他会编戏文!”
那个人倒毫不羞涩,马上从衣兜掏出厚厚的一沓纸,捧给吕擎,又捧给阳子。当阳子接住时,中年人又说:“老师,听我读读吧。”
吕擎看了看,这一大摞子如果读完,大概要读到天明吧,就说:“还是让我们带回去看看吧。”
可对方热情灼人,一个劲儿地坚持:“那不中,就让我先读第一幕吧。”然后不由分说从阳子手里抢回了稿子。
他的手一挨上稿子就激动得『乱』抖,不停地眨眼,最后两手紧紧地捏着那沓纸,站起又坐下,脖子上青筋凸起,朗声念道:“大型革命现代京剧——《东方红》……”
他虽然只说要读第一幕,可是读得实在太细,连“序曲响起”、“大幕徐徐拉开”,以及配上的锣鼓都读出,“『毛』泽东上场、亮相、唱‘二黄导板’:‘我叫『毛』泽东,俺是人民的大救星,推倒了(那个)三座大山,俺领导人民闹革命……’”
阳子忍不住笑起来。
吕擎问:“主人公说自己是‘大救星’不妥,最好改改。”
中年人立刻不高兴了,把本子收起:“怎么不妥?你这个人!不都是这样讲吗?”
“可是……再说……”吕擎觉得很难跟他说个明白,后来只说一定带回去好好研读。但对方仍不甘心,还是固执地、一字一板地念完了第一幕——收场时写到几个人在黑影里、在阴森森的蓝光下“密谋”,其中一人突然抬起胳膊大呼:“走啊——咱们篡党夺权去呀——”
阳子又一次笑出来。
待他读完,另一个写诗的站起来,这样自我介绍:“我与万吉同道。”
吕擎倒很想看看李万吉的诗。李万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来。原来他写的是“七律”,并且明显带有模仿的痕迹,并无新意。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这几个人当中水平最高的一个。更其难得的是,就因为有了他,大山深处就有了这样一个暖融融的夜晚,有了大家聚在一起的那种热烈和感动。这种感动与平时完全不同,而且是进山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五
第二天吕擎从教室出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因为他发现在教室外面有一个穿戴齐整的人,目光锐利地盯住他看。他觉得这个人的穿戴在大山里不多见。他没有理睬,只往前走。当他走到搭了地铺的小宿舍时,就见阳子站在旁边,屋内惟一的一个小桌旁坐了一个穿制服的人。
外面一直站着的那个人也进来了,站在门边,像怕他们跑掉似的。他拤腰时,衣襟牵动了一下,这使吕擎看见他的腰上『露』出了一只盒子枪。吕擎心中一沉。
阳子看看吕擎,刚要讲什么,桌旁那个人伸手轻轻磕磕桌子:“喂,继续讲。”
阳子说:“我们只是出来转转;我们是一些从事艺术的人……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做艺术工作;我们想出来见识一下,走走看看,打打工。”
那人冷笑一声:“算了吧,你们都是城里有工资的人,怎么还要出来打工呢?”
阳子说:“为了……”
门边站着的那个人打断他:“为了什么?说呀!”
吕擎明白了,坐在地铺上。他想尽量打消他们的疑虑,就耐心地解释说:“我们出生在城里,对外面的事情很不了解,想利用寒假出来,更多地了解社会,这对于我们是很有意义的……”他想尽量说得让人能够接受。实际上这些话他一句也不想说。他只觉得喉咙那儿发涩。
旁边那人说:“寒假早过了,你们也该回了,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们一共几个?到底从哪里来?”
吕擎不得不严肃起来。他要到背囊里去找自己的证件。
阳子说:“不用找了,都给他们看过。”
那人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晃了晃说:“就是这些吗?”
“你既然看到了我们的证件,为什么还要问呢?”
那个人冷笑:“城里人作假的办法多啦,捣鼓张条子还不容易?”
吕擎气得说不出话。
“你们昨天晚上和李万吉那几个人接头了吧?”
阳子说:“那有什么?他们喜欢艺术,我们不过随便交谈而已;再说晚上大家都没事干,都很寂寞嘛。”
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从衣兜里掏出《拜伦诗集》,朝吕擎晃了两下:“这是什么?”
“一本诗集。”
“诗集?为什么把它送给他们?这里面有什么?”
吕擎哭笑不得。有什么?有诗,可惜这对他们没法解释。
那个人仔细翻着,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试着读出几个字。原来他也不怎么识字。桌旁那个人拿过去,结结巴巴念了几句,说:“这是什么屁东西?什么叫‘拜伦儿’?”
诗人名字后面加了“儿”化音,让人听了非常刺耳。吕擎和阳子于是一句也不想说了。
“那好,不是不讲吗?我们早晚也会弄明白的。从今以后,你们就不要出这个屋子了。”
阳子站起来:“你们没有权力拘留我们,你们凭什么?我们又没犯法!”
穿制服的两人一块儿冷笑:“拘留?这还是轻的。放心吧,饿不死你们。用不着跑,什么事儿咱都会搞明白的。”
吕擎只想把那本诗集要回来,别的一概不想讲了。
“对不起,这个可不能还你们,这个‘密电码’还要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哩,咱得看看它是个什么稀奇物件儿。”
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书拿走。
有人把门上了锁。吕擎那么渴望出去。平常他在这石屋子里待一天都不会那么焦急,可是这一次是被人毫无道理地锁起来的。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余泽和莉莉也给押到了。他们被推拥在同一间小屋里。余泽比过去瘦多了,颧骨更高,眼窝下陷,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的头发胡『乱』披散,上面沾了许多草屑。莉莉也比过去瘦多了,她一进门就哭嚷起来……
《昨夜》
一
学校的风『潮』停下来,后来虽有些余波,但总算沉寂了。橡树路几乎是每一个事件的晴雨表,那些日子里岳父与岳母、与来客,谈的大致都是这个话题,只是他们不愿在我面前讨论——我只要走近了,他们的谈话也就停止了。有一次我在梅子那儿稍稍发了几句牢『骚』,说起她一家人对我的提防和不信任等等,梅子立刻叹息了一声:“你啊,你和吕擎庄周他们走得太近了。”我无言可对。岳父当然不会和李贵字之流混为一团,但奇怪的是橡树路上的这些老人全都一样,他们并不痛惜校园——有人要毁掉那么好的一片林子!这是我深为不安和痛心、也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此刻的吕擎庄周他们都远在他乡,我真的与之相隔遥远了。一想到庄周,眼前又闪过那天晚上在马光家看到的一幕:李咪和李贵字依偎一起。我那时心里泛起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那个夜晚总算认识了这个臭名昭着的富翁。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因为那个事件,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着名人物……许多消息都来自马光,那个夜晚之后,我又提到了那个家伙,马光说:“很少见到,大概南下了。”“南下”在我们这儿是一个专用名词,专指冒险干大事之类。娄萌还是催促马光去找李贵字,她急于让这个富翁为刊物打一下援手。我心里明白:当一份杂志不得不向这一类人求援的时候,那也该寿终正寝了。
如今的庄周已经浪迹天涯,与父母不同的是,他并不需要李咪的承诺和等待。对于发生在妻子身边、还有橡树路上的许多隐秘,他或许早就洞悉。可能就是这一切,促成了这个人生活的艰辛、囚禁与放纵,以及不可回避的远行与历险。李咪可怜无望;而她的男人即便浪迹天涯,身后还要埋上一颗尊严的地雷。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那个晚上看到的李咪和李贵字的事情告诉了梅子。她叹气,说:“庄周对她太残酷了。”我长时间沉默。我在想那个黑『色』的九月,庄周与李咪、与桤林、与苍白青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李咪在最为致命的时刻,给“王子”伤口上撒了最后一把盐,还是这其中充斥着更为复杂的纠缠?这一切已成昨天,只有当事人才能回答,然而他们或者极力遮掩,或者消逝在另一个世界,缄口不言……
这个春天的燥热来得真快,这不由得让我记起上一个闷热的夏天……人的委屈会适时而至,特别是午休后的这段时间,委屈和惆怅常常莫名其妙地、像海浪一样涌来,直到把人淹没。周末还要回橡树路,去看望那个心慈面软的岳母,看望严肃有余、自强不息的岳父和梧桐苗一般水灵向上的小鹿。我对岳父常常有一种愤愤的情绪,因为他一提到那座大山,提到游击战争,我就要想起自己的父亲。尽管父亲的厄运与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们毕竟在同一座大山里待过,两人的结局却相差悬殊。有时我甚至想,岳母年轻时那么漂亮,却跟上岳父这样一个人,真是犯了一个永远不可原谅的错误!
岳父在我眼里是个多余人。除他之外,岳母、梅子、小鹿,还有那个漂亮的花园、高大的橡树,到处都和谐一体……专属岳父的那间大屋子里已经挂满了各种裱好的字画,满是墨香。从很早开始他就在用一种香墨:这种香墨还是老范头送他的,其中一支大徽墨像小孩胳膊那么粗,上面还雕了一条金『色』大龙。我认为这是虚张声势,根本无法使用。可是有一次我看见他真的在一个大砚台上缓缓地磨着那支金龙大墨,动作很慢很慢,墨汤渐浓时就饱蘸一笔,然后飞快地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看你爸,用的墨都是香的。”岳母说。
“这么多的作品都裱起来了,一看就知道进入了临战状态,那个老范头这一回准完。”我搓着手说。
岳母怎么也没法掩饰嘴角那一丝笑容,但后来还是板着脸责备一句:“别这样说你范伯伯。”
“老范头目前是我们家最大的敌人!”
岳父正在那儿低头写字,听到之后就回头瞥我一眼:“再不要这样讲了,啊?都是工作需要、组织的安排。希望不要议论。我不允许子女参与这些事情。”
多么虚伪,然而多么可爱。
从岳父家回去后吴敏就来了,这次是专程来告诉莉莉的事情:她现在与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在一起了,两人已经难拆难分:吃饭在一块儿,散步在一块儿——埃诺德搂着她在校园里散步,大白天并排躺在草地上……我讨厌那个埃诺德。我替余泽难过,正像我曾替庄周难过一样。我不能不想旅途上的人,想余泽那双执拗的眼睛。
整整多半天,我只一个人关在屋里,无心做任何事情。一种突来的悲观笼罩了我,这情形很像与凹眼姑娘刚刚分手的日子——那时常常袭来的沮丧会把我彻底淹没……
二
杂志社的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天黑了,温煦的灯光下,我又一次展开凹眼姑娘转来的信笺,它们在我的抽屉里已经积起了新的一沓。
……
……昨夜,他真的让我害怕了。我哭了,难过。见我这样,他就一声不吭来陪我。脾气好得要命,好久没有这样了。这更让我难过。他更瘦更高了,脸也更白。我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白条”。这是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本来我给他取的外号是“浪里白条张顺”,梁山人物,简称“白条”。他哄我,一转身却看到他眼里也有泪。可是他还笑呢。他有点浮肿,只白天睡过一点。夜晚像金子,我们舍不得。夜晚是老城堡的天堂。
咖啡喝得太多,人亢奋到极点。酒不能『乱』掺,洋酒更不能。有人呕吐了。“白条”从来不吐。一个新来的家伙叫“蚰蜒”,名字怪极!他脸『色』紫黑,走路身子『乱』拧。我问他:“蚰蜒”是一种虫子吧?他点头,一手端杯走过来,在我胸前猝不及防地弹了一下。我背过身。他当着“白条”的面敢这样,可见他们关系真不一般。一个戴了红发套的大腚女,她是“蚰蜒”领来的,进门后直冲着“白条”奔过去。我恨不得宰了她。王子“白条”对我说:别那样!
我去阁楼的小房间了。谁也不想理。“蚰蜒”一会儿就跟上来,我让他走开。他装醉,身上的衣服不知怎么撕破了,下身是一条松松的半截裤,胯部竟然渗出血来……老天,你受伤了?他笑笑,说了一句下流话。我不明白。他凑过来挨近我,故意把血沾到我身上。我尖叫。他就退开一步,哗一下褪下裤子。我受骗了,原来他吃东西时那个地方洒上了草莓酱。我往门外跑。他就追,嚷叫:你去看看“白条”吧……我下了阁楼,发了疯地找“白条”。我找了两三个地方,找到了。门紧紧关着,可是里面正透出女人夸张的呼叫。这是戴了红发套的那个婊子。
“白条”已经第二次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失过身,不过那是大醉以后,严格讲是被强暴。对方是个童男子。事后看他小心的样子,又同情他了。我厌恶“蚰蜒”。我不干。我拿水果刀吓他。他根本不在乎,还说:捅吧捅吧,看看谁先戳进去。我的刀子掉了。这天夜里我算明白了什么是“蚰蜒”。他真的像一条虫一样缠人。我今夜想一个人,最想给而未给的,那个东部平原来的老乡,我的“少年”!那也是个瘦子,身材单薄,有劲儿。我喜欢他的一头好头发,我愿把鼻子拱进他的头发里吸气。我差不多想说爱你。我特别爱你。以后会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有个该死的冤家,他的名字叫“白条”。
童男子一发而不可收。“白条”一点都不厌恶他,还用虎口捏住他的下巴说:可怜!我的王子那天喝醉了,呕了一地。这一天夜里是我的一个坎儿。我心里说: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趴在阁楼的房间里睡到了中午。午饭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东西,饿极了。我知道自己被一个恶人掏空了。这会儿“白条”来了。他给我端来了咖啡和火腿。他的脸像纸,一种浅灰『色』的纸。他取烟时手抖得厉害。我最熟悉他这样子,我疼他。我吃东西时他去洗澡,阁楼里有小浴室,这也是我喜欢这儿的地方。他洗完了,并不穿衣服,坐在床上吃了一点东西。多么瘦,力量哪来的?你有时真是蛮横啊,我的王子。你昨夜呕得可真厉害,那是你嫌脏。我说:“蚰蜒”真恶心。
“白条”说前几天又有人来赶妈妈搬出这幢房子,妈妈可不是好惹的。他说老爷子一走什么都变了,这幢房子早晚待不成。不过还要住在橡树路。可是“白条”喜欢这里,他妈也一样。这里是整个橡树路妖怪和鬼魂的老窝,任何一家人和它们摩摩擦擦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分开。上次那个叫“嫪们儿”的专门驱魔的人也没有办法。他还说,这些鬼魂只是调皮,并不害人。它们最怕的是老爷子,因为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一声咳嗽它们就吓得躲起来。鬼怕恶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他说老爷子一走,它们就大大方方闹开了,半夜里摔盘子摔碗的,那是争风吃醋。一些风流鬼。它们一旦和人睡了,人就面『色』发灰。我的王子啊,瞧瞧你灰灰的脸『色』吧。你说这场噩梦做完了的一天,我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住到一个不大的公寓里,开始我们两人的生活。让那一天快些来吧。那一天等于我们的再生。可是你的脸『色』一天天变灰。
月亮被云遮了,它半隐半『露』,花园那儿传来一声干嚎。几个人不敢吱声。又是它们,“白条”说。一会儿他的老妈妈出来了,颤颤抖抖过来,问儿子话。他就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啊,好妈妈你回吧回吧,什么事也没有,捉『迷』藏呢,捉『迷』藏呢。老人回去了。老人屋里的灯刚熄,灌木丛里出来一个大头鬼,一飘一飘走路。又一个洋女人,头发是金『色』的,追大头鬼去了。它们一块儿钻进竹林里,吱吱哇哇叫。大家吓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又觉得好玩。“白条”不知什么时候跑了,一会儿他在竹林里没命地叫。我不顾一切地赶过去。老天,我的王子啊,被脱得一丝不挂,身上涂满了脏东西,见了我使劲儿握住我的手。他说鬼魂抢走了他的西服。第二天中午,“白条”的西服被进园子打理的工人捡到了,交给了女主人。
我管不了他。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远远躲开那些风流鬼魂。我害怕他的皮肤变成灰『色』,变成草纸那样:一碰就碎。我小时候在海边沙滩上见过蜕下的蛇皮和蜥蜴皮。我哭着哀求我的王子。他答应了我。
可是就在这天半夜,我身上不舒服刚进了阁楼,有人就敲门。听暗号是“白条”的。拉开了门,天哪,蹦进来一个长『毛』鬼,红舌头,白衫又宽又大,阳物往上翘着。我吓得半昏,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后来我就被那个鬼抱到了床上,给解了衣服。我不敢动弹,不敢睁眼,恐惧的泪水流下来,我知道从明天开始皮肤就要变成灰『色』……我试着睁眼,一眼看到这个鬼魂是“白条”——他扮鬼的那套行头给掀在了一边。我骂他打他。
我的王子啊,你快些领我离开这座老城堡吧。
三
……昨夜又是通宵未眠。有人拿来了新录像。“蚰蜒”的。原来“蚰蜒”比所有人都有来头,他父亲不是一般的人。那些跳舞的也被吸引过来。我不那么讨厌“蚰蜒”了,只对大腚女恨。她即便冷天也要光着膀子,戴了网线长臂手套,穿呢裙,配了洋人小帽,看录像时专门待在角落里。她身上的气味像一种堵老鼠洞的刺果,呛鼻子。
我不想去老城堡的大宅了。一连三天都没去。可是我想念“白条”。我梦见他又喝醉了,老母亲给他擦嘴上的东西。果然,他睡了两天,醒来就给我电话:再也不了,再也不那样了。我忍不住难受。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糖果店里,他真瘦啊,出眼的是那头乌油油的头发和一对圆圆的大眼,脸雪白雪白。那时老城堡里的鬼就开始闹了,但还没那么凶。可能是老爷子刚死的缘故吧,大宅里的鬼魂还不敢太猖狂,他的脸也没有变灰。我知道他是橡树路的孩子,大院那儿有背枪的。我们跟他说话都蛮小心的。后来才知道他像个孩子,开起玩笑来十分大胆。他约我喝茶,送我一支钢笔。我心惊得不得了,嘴上什么都不说。我以前的高傲气在他这儿一点都没了。
他领我到一个沙龙上了。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全城最有身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们。沙龙就是这样?我那一次回来很激动。“白条”写了许多诗,还有他的朋友庄周,也写。他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我被他们感动了。羡慕他们。两人辩论起来非常激烈,但不伤和气。我从没看到有哪两个人像“白条”与庄周那样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橡树路上的两个王子。我知道有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们。可是“白条”只喜欢我。
第一次进大宅,看到了那么多书。他教我写东西,心很细。我写了一些句子,他给我一点点改过,赞扬我。他让我写那片平原、那片海。他让我讲小时候的事,听得出神。他是老城堡里的人,渴望有一天跟我去那个海边。我们一起喝咖啡、读书,还画画儿——他以前也学过国画,能画好看的梅花。他还会弹钢琴,但不高明。他说自己最看重的一个人就是庄周:这是橡树路上最棒的一个人,在大学时就写出轰动一时的话剧,还演过其中的主要角『色』,而且……“白条”说:这个人有洁癖!我问什么叫洁癖?他说就是不沾染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连烟酒都不动。“白条”就不行,他喝很多酒,还抽烟,抽上了进口的雪茄。他让我也吸了几口。他爱我,只不太表白。他离不开我,我也一样。我喜欢他嘴里的味道。
通宵不睡的日子开始了。大宅里的朋友越来越多。奇装异服,各种稀奇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这儿。我吃到了鱼子酱。洋酒并不好喝,但一点点适应了才会好。洋酒有点像人,有的人一开始并不讨人喜欢,可是相处长了,竟一时都离不了!我们看了多少私密电影,真是刺激!不过这可是我们所有进出这里的人都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那些片子还不太黄,床上大胆镜头当然有。后来才有真正的黄带子。这些带子五花八门。我早就是“白条”的了,大家看这些都没什么忌讳。同时,半夜里闹鬼的事情也多了,我相信它们在暗中也看了带子。有一天在大宅过夜的男男女女有好几个被它们袭击了。一个鬼把我吓昏了,然后把我要了。也就在这段日子,我知道庄周和“白条”争论得越来越厉害,后来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庄周从来不参加这里的夜间聚会。是啊,“白条”说这人有“洁癖”。
我与“白条”也有争吵。原因各种各样。我们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创了纪录。一天上午正在糖果店,一位老『妇』人急急闯来,直奔我这儿。我这才看出是“白条”的妈妈,她的脸告诉我出事了。没等她说什么我就离开了柜台。在门口她说:不得了啊,你快去吧,他叫你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脱工作服就直接奔大宅了。这会儿大宅是最静的,这个时间属于老母亲和园工们,她作为大宅的主人,这个时间里是由她支配的。只有到了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分,这里的主人就是“白条”了,是我们一伙年轻人。我们『迷』着这里,把暗中游『荡』的鬼魂也算在我们一伙。可是上午时分的安静在我看来怪怪的,有点吓人。老妈妈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指了指边厢,然后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是“白条”的屋子。一进门有浓浓的碘酒味。我闯到里屋,一眼看到没有血『色』的脸仰着,两道眉『毛』锁在一块儿。他手捂在肚子上。屋里有扔下的医用胶布和棉球。我问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只拉住我的手。我在床边坐了。掀开他的上衣,看见肚子上缠了绷带。这是怎么了?你说啊!他就是不说。我跑出门去问老人——她说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所以才要去糖果店求我来一趟——儿子关在屋里不出来,两天后才开门,大声叫她——他按住小腹,指头缝里流出了血……原来他用水果刀捅了自己。好在医生看过了,只伤了腹膜,再深一点就出大事了……我回到“白条”身边,手放在他的脑瓜上。你是为我才这样吗?这用得着吗?
他闭着眼睛喃喃:不是为你——完全不是为你。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只是难过,难过了许久,觉得真没有意思。他也不想死,只是心上烦痛,最后就用刀子刺了自己一下。他想流点血。流了,还不够多。他甚至想看看肚子里面被刀割开会怎样。他说那天晚上朋友都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真想把这座大宅点上烧了才好。可是他明白这是上百年的存留,并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人间,因为这里还居住着不同年代的鬼魂。也就是说,他没有放火烧掉这座大宅的权利。他是一个苟活者,一个寄生在大宅里的可怜虫!我说不,你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啊,多少人羡慕你!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王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哭着。他也哭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前几天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这一会儿就成了这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可是我知道刀捅在肚子上多痛——我并没那么天真,会以为他是捅着玩;我明白一个人难过极了才会这样,这是一次『自杀』……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
老爷子走了,把我扔在一座闹鬼的大宅里,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他生前的许诺太多了,全是空话假话,大宅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想起他,又爱又恨,主要是恨!他一拍屁股走了,把一座破破烂烂的大宅留下了,可是他一直诅咒的那些人,人家倒送来了咖啡和鱼子酱、送来了牛仔裤和录像带,还有摩托和汽车、威士忌……我不顾一切地享用这些,老爷子就在睡梦里训斥我,让我不能合眼,一天天折磨我。他抹着腰吆喝,让我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全吐出来……我吐啊吃啊,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害怕睡觉,睡不着。一合眼就会听到老爷子的训斥,他说:吐!吐!还得吐……“白条”,我的王子,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我一遍遍安慰他,紧紧地抱住他。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些,最后简直是哀求:让我讲童年的故事,讲我们的大海——一直不停地讲下去……
四
……还记得春天怎样来到海边。总是回忆。总是害怕忘记。是的,人一忘事儿就该老了……装着不经意地与人交谈——家乡,小时候生活的城市,乡村以及非城非乡的地方,所有的春天。
他们大半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忘了。
春天一丝丝向前走动时就像一只小动物。它悄没声的,害羞呢。
我身上仍然穿着棉衣,妈妈做的,崭新的棉花,有香味的棉花。棉花也是一种花啊。我身上披满了花朵,就不怕北风了。
我向北走,那里每个冬天都会堆起一道道雪岗。雪岗蒙了一层细沙,踏上去会陷到膝盖。白沙下面『露』出一个更白的雪洞,一踏,沙啦一声。在旋起的沙岗中间走来走去。它们是在月光下融化的,黎明时分再生出一层硬壳。
白沙越蒙越厚,很干。爬上岗顶往下滚动,闭着眼睛。沙岗深处有什么在咕咕叫、沙沙响。冬天藏在里面。
我知道这些雪岗一旦全部融化,就会『露』出一些惊人的证据:星星点点的绿草,滨海珍珠草,星宿菜,连翘,紫丁香,小叶女贞。沙岗故意把它们藏起,专等咱一声惊叹。
一棵灰褐『色』的花树围了那么多小虫子和野蜂,还有蝴蝶。紫丁香在这儿长不大,可是它骄傲又尊贵。就从这些树下,我把小刺猬领来家里,还有小兔子、一只小猫。它们在这儿害羞。
盯着春天怎样一丝一丝到来……中午,太阳晒在身上热烘烘的。我差不多要脱掉那件棉衣了,戴一顶中间有红条的线织小帽。又看见伪装的雪岭,上面的一层沙子开始变湿。太阳一晒,沙子像烙饼那样卷起了边儿。我像没事似的从它身旁走过。
第二天,沙岗上细细的沙土好像移动过,多光滑的一道沙线!几只硬壳虫像坐滑梯一样从上面溜下。我把它们接进手心。这是春虫。
乘坐滑梯的稍大一点的动物是昂头翘首的小蜥蜴。它的眼睛亮晶晶,眨了眨跑向一旁。它的尾巴在沙土上留下一道痕。
真正的春天拴在小蜥蜴的尾巴梢上。
四五天后,柳枝变了。由黄变红变青,叶芽膨胀,又三天,变成绒球。绒球是春天的火『药』,爆成满树绿芽。蜜蜂在转圈儿,小鸟一跃蹿起。天上有了老鹰,鸽子成群结队。谁家的狗跑出来了?皮肤闪着亮,两耳竖着,大睁双眼,摇着尾巴过来,然后一个劲儿『舔』人的手指。春天人人手上有盐。
大红大绿的春天来了。
沙岗一点点缩小,最后只剩下箩筐那么大,一堆一堆遗留在平原上。来了,花朵的天地、蝴蝶的天地。
我终于脱掉了身上那件棉衣,也摘掉了那顶小帽。再过不久我就可以穿裙子了,穿上长筒红杠袜子。我要到水潭边照自己。
晚上有半个月亮,一天星星。远处的海浪像抖动的树叶。地里有小鸟的喘气声。到处都有一股清生生的气味。
有一天夜里我在海边看到一条昏睡的鱼。我把它捧在手里,看它身上金『色』的斑点。它不会说话,周身冰凉。我把它放回了海里。
我采了一些葫芦花,它在月『色』下放出刺眼的光。我捏着葫芦花咕哝:“葫芦蛾,来家吧……”就这样举着花朵。一个很大的飞蛾伸出长长的吸针,『插』到花蕊深处。我轻轻捏住了吸针。吸针像一根小绳索连接着它。它的身子像肥鸡,两只大翅扇动不停,眼睛是红的,像兔子一样。我的手一松,吸针一下卷了,飞走了。它大概差一点吓死。
妈妈总是忙碌,爸爸从不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疼我,不过也很少和我在一起。我站在一棵马兰前,它流泪了。
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响亮,原来又是他,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在唱。
他有一副金嗓子。歌声从另一边传过来,传过来。
我看到了: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个方向,走过来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风一吹,长长的头发飘啊飘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