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
一
一个坏消息到底还是得到了证实:我们的杂志从下半年起逐步取消财政补贴。摆在眼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靠各种经营和赞助生存下去,要么关门。以前大家做梦也不曾想到的结局,这会儿真的来临了。几个人相互看着发愣。
娄萌前半年听到类似的消息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她从来都把自己划为这个行当里的“另类”,认为自己是有豁免权的:无论如何这份刊物最终还是要接受『政府』补贴。她说它是某一个门类里的“代表作”,当然算是这个城市的一份权威刊物;而且更重要的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主编本人在市里头面人物那儿转一圈,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任何规定都可以大打折扣。这是不容置疑的。其实我们都明白,不是刊物本身——今天看它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我们的娄萌,她倒是这个城市乃至于这个时代难得的一个“尤物”,必须好好保存下来。凭以往的经验似乎可以说:没有人会无视“尤物”,整个城市里都没有这样的傻家伙。
可惜这次却真的是一个例外。不断出台的新规定、各种各样的传闻以及最后的证实,终于让娄萌灰心丧气。她觉得很没面子,情绪压抑了一个星期。看着她那副抑郁的样子,我和马光、编辑部里所有的人,都像挨了揍似的。
马光背后以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口吻说:“在娄萌这样的美人儿手下做事,咱们都应该抖擞精神,拿出一股男子汉的劲头来。让我们抓起武器冲上去吧!”他这样说时甚至攥了攥拳头。
这又使我想起斗眼小焕写给娄萌的那两句顺口溜。可尽管如此侠义和豪迈,我们也仍然没有多少办法:经济杠杆铁一般坚硬。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时刻,我知道娄萌和她的那帮狐朋狗友都会蔫下来。我们平时交往的人有问题,比如李贵字之流。我相信他们在关键时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大家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事态往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在这段时间里,如果说杂志社里的人还产生了一点反省之心的话,那也只是一种特别的愧疚。是的,这里倚仗娄萌的特殊地位,过得也过于奢侈了,两辆高级车子,高档电器设备一应俱全,装饰过分的办公室,还有让任何一个机关事业单位都要眼馋的福利待遇。算了,现在这些不必一一数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越来越清楚明朗:我们这份杂志离完全取消补贴只是个时间问题。
阿环说:大概用不了多久,我们也要像其他人一样躬腰乞食了。
沮丧之后,首先要找的就是这个城市的“企业家”。这一来马光倒变得身价倍增。时代造就伟人,而马光在这方面从来身手不凡。由此来看,马光顶起编辑部主任的角『色』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也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马光说许多人——那些腰缠万贯的铁杆朋友——一个个全都失踪了,而李贵字是最先溜号的人。这个本来可以好好指望的大靠山说溜就溜,也许真的像他自吹的那样,这次乘直升机到海外度假去了。于是我们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马光联系的有实力的“企业家”当中,真正可以依靠的货『色』寥寥无几。竞争愈演愈烈,需要出力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施主们早就叫苦不迭。各种各样的赞助要求终于让他们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开始躲躲闪闪。
马光对娄萌搓着手说:“没办法了,看来我们不得不跑跑远路了——就像打兔子,附近山上的都打光了,猎人也就不得不提着枪下山去了。”他为这个比喻而得意,鼓鼓勇气说:“好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企业家有的是,慷慨解囊者也不乏其人。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我就不信我们的杂志活不下去!”
马光率先出发,到这个城市之外去寻找施主了。
他的离开,使我觉得事情真的到了某个“坎”上。杂志的命运不过是一个征兆而已。就像那个李咪最终要投奔李贵字一样,我们这份杂志也不得不向某一些人伸出乞讨之手了。人们以前有个错觉,总觉得这份杂志的形象就像娄萌一样,美丽大方,洁净优雅。现在看这种感觉是靠不住的,它仅有的一点矜持眼看要被如数摧毁。说实话,一份杂志变得这样狼狈,既于心不忍,又愤愤不平。我尽管以前对它也有诸多看法、诸多保留,但此刻站在了一个“坎”上,仍然还是要投入一场保卫战。是的,既然在一位大美人儿手下做事,在某种时刻,也就不由你不去做一个男子汉了……
这是我在办公室里想到的,只是白天的想法。
到了晚上辗转反侧,又是另一些念头。我不由得要在心里反问一句:为这样一份杂志折腾值得吗?对我们这个世界而言,按时印出这样一沓花里胡哨的纸页到底又有什么用?不错,它常常被冠以堂皇的名义,但说出的却是一些不咸不淡的馊话和谎话。它更多的时候就像一个贫血的不诚实的孩子,要养活就得花费不少银子。而且更为不幸和显而易见的是,这孩子没有前途,没有希望,永远也变不成栋梁之材。于是对待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浪迹街头……说真的,这家伙原本就不是嫡生,还跟在身后哇哇哭叫,要吃要喝像真事儿似的。主人即便再有怜悯之心,最后也还是要把他踢到一边——流浪去吧!
二
马光回来了,阴着脸,显然没有得手。
几乎与此同时,女打字员阿环出马了。一个少女过早地穿上了呢裙,两腿一弹一弹走在街头,像有一架破烂钢琴一直在暗中为她伴奏似的,每一步都踏在了节拍上。是的,这会儿也许一个不太道德的少女才能更好地踏上时代节拍……几天后她回来了,把什么东西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那是一张大面额的赞助单子。
马光一个劲儿地吸凉气。娄萌眉开眼笑了。
怎么感激这个小姑娘?怎么答谢她?好在她早就与马光不分彼此,也就谈不上感谢不感谢的了。娄萌按例行办法为她提取了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还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她,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谁都明白,“学习”两个字后面隐下了什么。这使每个人都不再轻松。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天娄萌突然对我说:“你也该大显身手了。”我说我可不行。她那双美得让人生疑的大眼睛空空洞洞,盯向谁就让谁浑身不自在。那是询问和抚『摸』的目光,有形无形的光的触『摸』……它这会儿好像在说:你不行?在橡树路上出出进进的人也敢说“不行”?我低下了头,只想喊一句:我这回可真的是不行啊!
就在娄萌继续盯着我的时候,马光走过来,对她建议道:“有个大主儿,就是那个‘环球集团’。他们过去架子很大,不过这一段遇到了一点麻烦。咱们可以在他们身上打打主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乘人之危趁火打劫。
“那个总裁金仲与我有一面之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几年这个人够倒霉的了,才三十来岁就老得不成样子,胡子都白了一半,一张脸肿膀膀的。我俩喝过酒,净听他的牢『骚』——几年过去这家伙就大发了……我一直琢磨怎么套住他。当然这回要下大本钱。”他这样说时,一直盯着娄萌的胸脯。
后来他们两人就到一边去了,大概在嘀咕一个什么损人的绝招。果然,后来马光又出门去了,一连十几天不见影子。
当马光再次出现时,忙得简直顾不得与他人打招呼,总是跟娄萌叽叽喳喳。有一天我听他们说:“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娄萌突然找到我:“你有没有兴趣?有兴趣就跑一趟!”
她原来要把我打发到那个“环球集团”去。我不仅不感兴趣,而且从心里害怕这种事儿。可这次我转了转头,在开口回绝之前抬头看了一下旁边墙上的地图——我发现那个环球集团恰好就在东部半岛,它大约在南部大山和北部平原的交界处……我的心头一热:那儿离我的老家可不远了啊!我差点说出早就想去那儿了,可这会儿还是忍住了。我承认,这次东部之行对我具有特别的诱『惑』力。我有些不忍拒绝。
“我们刊物要发一个重头文章,好好写一写‘环球’,我们觉得这事由你去做最合适了。”
我不做声。我在想为什么我“最合适”。
马光在一边不停地鼓动:“老宁,你去就是了,吃不了亏,那家伙大方得很,他只要高兴了怎么都行。跟这样的人交朋友是咱们巴不得的事儿。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不过现在是为了杂志……那儿条件很好,吃住都方便。他们那个小招待所也挺讲究,连‘大鼻子’都住在里边。”
我没有吱声。与“环球”打交道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中我。但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其他,是怎样找机会去半岛好好走上一圈——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了,脏腻的气流差不多把全身蒸出了痱子,痒得我彻夜难眠。
我张望着窗外,闷了一会儿,最后糊糊涂涂就答应下来。
接下的几天里,我开始整理那个背囊了。它已经用得很旧。只从它的模样上看,一打眼就会知道我曾经是个长途跋涉的人——每当我摆弄它,小宁和梅子都要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打量我。
这个背囊还是我在那个地质学院时置办的行头,里面装了指南针、地质锤、水壶和『乱』七八糟的一沓子物件。了得吗?我连尼龙充气帐篷都用坏了两个。我这一生仅有的一点浪漫故事,就与背囊和帐篷连在了一起……
三
我正兴致勃勃地准备,马光突然找到了我,把长檐蓝帽一下摔在床上,大骂了一句:“狗东西!”
“怎么回事?”
“你缓两天再走吧。”
“他们变卦了吗?”
马光点头又摇头:“王八蛋答应给我们十万——现在又提出在封底登照片,还提出与我们联办这份杂志……老虎吃天,说不定还想变相收购呢。这群老赶!”
“联办也不算什么,好像有几个杂志早就这样做了。”
“就是呀,这倒没什么。不过要‘联办’就不是十万八万的事儿了。”
“娄萌怎么看?”
“她这回也犹豫了,接了电话,说要商量一下看。社里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妥,害怕这一来就得受人支配,寄人篱下。有人还说这简直是‘卖身’,想不到一句话就把咱头儿惹火了,说:‘你懂得什么才叫卖身?’我老想捂着嘴笑——可能她懂吧。她说了:‘你们的眼光得放长一点,先满足他眼前这点要求,然后慢慢来。等我们的杂志跟他们合作长了,相互了解多了,有了感情,他们恐怕也不会在乎那几个钱了’。”
我琢磨着娄萌的话。
马光又说:“我们的杂志跟他们集团的感情大概很难建立,除非是两个头儿之间……”
他做了个手势,一脸坏笑……
我对这一切全不在乎,因为我一直想的只是快些去那个半岛,想尽快走一趟。至于说为那个集团做什么、怎样做,以及杂志未来的命运,一切都未及细想……马光假心假意地悲愤了一会儿就走了。
隔了几天马光又来通报说:“咱主编回了电话,可对方整整两天没消息。第三天办公室的一个秘书给娄萌来了电话,说如果我们杂志社聘他们的老总做‘名誉社长’,他们就可以把我们这个杂志每年的印刷费全包下来;即便不全包,也可以每年拿出几十万,这没问题。”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恼怒,只是有点吃惊。
马光说:“这一下大概娄萌心里要犯嘀咕了。她说得找找上边,说这事儿大概得上边点头才成。其实根本用不着,是她自己在犹豫。她不想回绝也不想一口答应。不过说实话,条件倒挺诱人的。”
我觉得那个金仲太贪婪了。不过谁知道呢,在这个特殊的年头,也许一切事情都必须重新去看了。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名誉社长”,这在我一时还难以习惯。我觉得起码应该让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专家、学者和名流担任类似的职务才好。就是说,他们必须是有“名誉”的。
马光瞥一下我,说:“有什么办法?国家困难,包袱沉重,总不能老养着我们这些人哪!”
“你的意思是供养了我们?”
“可不是嘛。”
“我们从来也没有让任何人供养过,我们都是劳动者。前一段时间有人总说要‘断『奶』’。谁喝谁的‘『奶』’?有一天我到一位老先生那儿去——他也算得上一代学人了,满头白发,七十多岁,老伴也像他一样——住得寒碜,老人甚至没有一个书房,一家三代挤在两间半屋子里。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付出了一辈子。可按另一些人的说法他们至今还在吃‘『奶』’、还在由别人‘供养’——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残酷、是一种侮辱,而且正好说反了吗?”
马光愣愣地看着我,挠着头皮:“想不到你的激情说来就来……还是整装待命吧。娄萌一点头你还是得走。我算了一卦,我们的这个‘大施主’不能得罪……”
马光走了。我觉得心上有点悲酸……真是一个尴尬的时代,无能为力的时代。我想起城市街头那一个个书摊,一天到晚围拢了那么多的人。所有被人气包围和熏蒸的,无非是那些黄『色』和血腥,它们简直下流到不堪入目。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图片、粗黑标题,撩拨人心的、用心险恶的、各种不怀好意的丑恶就『裸』『露』在通衢大道上。人们对种种肮脏的伎俩已经习以为常,所有这些东西的制作者兜售者很快都获得了巨大收益,反之就要生存尴尬;至于纯粹和真实则必须跌入黑暗。一个劳动者只能在黑夜里倾听自己的喃喃絮语,只能任人宰割直至流血身亡。这真是一个适合在墨一样的黑夜里倾听和默想的时刻啊,这个时刻只能让人诅咒,让人攥紧拳头,让拳心的汗水冷却成一滴冰凉的水,像孩子的泪,像枯草的『露』。
夜『色』里,我仿佛看到一个狰狞的恶鬼在笑。我无法忍受,又无处停留。我怎样才能走出这片丧心病狂的绝地?
也就在这样的时刻,那个远行的诱『惑』却又一次『逼』近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近。我真想一下子撩开这片夜幕,让它即刻牵上我的手……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天亮后直接去找娄萌。我知道这一天她不上班,就到家里去了。她不在。只有一个小保姆,她瞪着一双痴呆呆的眼睛看着我,说娄主编好像到单位去了。我又急匆匆赶到编辑部——看来事情真是到了紧急关头,连一向养尊处优的娄萌都顾不得休息了。
她和马光果然都在。我进门后就问:到底走还是不走,还要等多久?
娄萌皱皱眉头,又看看一旁的马光:“我看还是让他先去吧,反正那个材料最终脱不了要写。至于联办还是怎么着,都得以后再说。”
马光手里拨弄着一支笔,笑『吟』『吟』的。
娄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定下来吧!”
《环球集团》
一
整整坐了一夜火车。火车终点站离那个“环球集团”的所在地还有整整一百公里。杂志社曾给那个集团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们要用车接我,被我拒绝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想不出我这样做的缘由。其实我不过想自由自在地来去:每次出门都独往独来,看上去好像为了把各种麻烦减少到最低限度,实际上却是由于一种特别的需要——我只想离开,只想走出这座城市并撒开腿大走一场——像个真正的地质人那样一直地走下去,直走个昏天黑地……那片原野啊,那片苍茫啊,是无边的苦汁汇成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条漫游的鱼,出城后只渴望游动和畅饮。
可是出人意料,就像恶作剧一般,这次一出车站就看到了接我的一块牌子。一辆蓝『色』轿车停在旁边。接我的人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剪了短发,很利落的样子。他不冷不热地跟我握手,嘴里一连串“欢迎欢迎”、“总裁派我来的”等等。
我有些不解,忍不住问:“‘总裁’就是‘董事长’吗?”
“一样,一样吧。”
我发现当他说到“总裁”两个字时,脸上有无论怎么也掩饰不掉的贱坯子气。这时轿车里走出了司机,这家伙膀大腰圆,屁股沉甸甸的……
轿车开得飞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阵狂奔。车里放着怪声怪气的西方摇滚,好像是一个外国歌星。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那种咆哮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大街小巷里都充斥着这种咆哮:西方人的咆哮。
只用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车子就拐进了一片别墅群。一看就知道这个居住区刚刚建起,到处是水泥抹过的簇新痕迹。小区很整齐,可惜没有像样子的树,给人一种十分干燥的感觉。来到一个爬满了葡萄藤蔓的小庭院,车子“嚓”一声停下。院内一个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解着围裙,冲那个跳下车的小胡子用力一笑,走过来。
这原来是一个招待所。我被引进了一个套间。小楼里有好几套类似的房间,都空着。
坐下后年轻人自我介绍:“我叫小金。”我立刻想到那个总裁也姓“金”。小伙子解释说他们原来的村子就叫“金家庄”,后来才改成了“环球集团”——近来又要改名字,改成“金星集团”:“这个名字才好!报上说了,我们集团实际上就是北方的一颗‘金星’。”
女服务员进来,递上冒着热气的、洒了香水的『毛』巾,又递上茶。我发现客厅里挂着许多低俗不堪的“名人字画”,让人想起一片片脏里脏气的破布。我知道他们都喜欢这些东西,每年都要招徕一群所谓的“书画家”,让他们在这儿白吃白住,临走时就留下这么一堆所谓的“墨宝”。
我一边喝茶一边琢磨:大概他们把我也当成了那些人的同类。不过我不会给这里留下一张“破布”,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或许更脏。也许在我给他们制造包装破烂的那种“金箔纸”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变成一堆破烂。老天,这样的年头啊,一个人一旦有了洁癖还不如马上『自杀』,因为最后你什么都不能容忍,你不甘心亲手往自己身上抹脏东西,那是天底下最臭的东西。
小金他们走后,我想一个人在别墅区走一走。我弄不清整个这一片是否都做了招待所,如果这样就未免太奢侈了。遇到一个清洁工模样的人,问了问才明白,原来只有我住的那幢小楼前后三处是招待所,其余大部分是集团领导的宿舍楼。我问:村里其他人住哪儿?
“北边,他们住北庄。”
我明白了,这儿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大企业”和“大集团”一样,头目们往往要离开原来的村子,到不远的地方建一座“贵族村”;当然,随着财富的积累,贵族村容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要住在原来的老地方。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奇怪的是有一些搞报道的贱坯子却故意要忽略这个事实,大肆宣扬所谓“共同富裕”的奇迹。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巨大差异不闻不问,或者是一对贱坯子眼根本就看不见。
站在别墅区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讨厌的水泥和陶瓷贴片:没有袒『露』泥土的地方,没有绿『色』,连一棵草都没有。人走在路上鞋子磕地响,让你想起水泥下边有被密封起来的活物,让你想起有新嫩的什么根脉在底下艰难地挣扎,直到憋死——往前走着,猛一抬头看到了一块刚立上不久的路牌,它让我愣了一下,『揉』『揉』眼好好看了一会儿。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路牌上真真切切写了这样三个大字:橡树路。老天,这儿也有“橡树路”?做梦吧?可这是真的,尽管这里连一棵橡树也没有,别的树也没有。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这里有无“橡树”并不重要,因为这和城里那一拨后来住进橡树路的人一样,他们压根儿就不喜欢树。他们喜欢的只是那个名字:橡树路。
从“橡树路”走开,渐渐转到了“工业区”。那儿有纺织厂、印染厂,还有一家“家用电器厂”。空中流动着说不清的气味,鼻子黏膜很快就感到了不舒服。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我原以为他们是放学后来这儿玩的,问了其中的一个才知道,他们都是这儿的工人——童工!
我问他:“你是哪儿来的?”
小家伙口音怪异,要听懂他的话很费力。这马上使我明白了,他来自很远的省份。旁边一个人告诉,这里雇用了三分之二的外地人,他们大都来自那些最贫困的地区,月工资只有三四百元,尚且包括各种各样的所谓“补贴”。
一个小姑娘说:他们车间里所有的头头脑脑都是本村的人,他们的工资大约是外地人的十倍,而且还有“职务补贴”——实际上是不同的“酬劳”。
我记得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一直是集团老总们最得意的计谋之一:不声不响地调动起整个村子的拒外心理,使村里人普遍产生出一种优越感和骄傲之情;外地人虽然明知自己受了盘剥,只可惜身在异乡毫无办法,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吐吐肚里的苦水。
前边挂了一个橡胶厂的大牌子,同时一股刺鼻的焦胶味越来越浓。
走进车间马上可以看到,这里的设备简陋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百分之九十的工作全靠手工。在一些黑『色』胶布前面一溜坐了几十个童工,一人一个马扎,手里不停地忙着,手指动得飞快。由于长期接触腐蚀『性』物质,每只手上都贴满了胶布。因为要赶定额,他们干的是计件活,所以一些劳保用品根本不能使用,如果戴了手套,做起活来就要慢多了。
我站在旁边看,一个领工模样的女人就直直地盯着我。她口中『露』出一排又大又黄的牙齿,像患有甲状腺机能亢进,一双眼睛圆圆地鼓出来。她的目光让我不由得往角落退了一步,她却一直走过来,盯着我。
她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我说是金仲老总的客人,随便出来看看。
她一听“金仲”两个字,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她重新退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我在一个两手不停忙活的女孩身边停下。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一开口说话就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来自我的出生地——那个平原!那里可一直是个富庶之地啊,孩子们却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我问她:“不上学了吗?”
小姑娘两眼干涩,瘦骨嶙峋,好像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她边干活边回我的话,两手在胶布上每一用力肩膀就要抖一下,像待在冷风里一样。她摇头,说平原上的村子现在差不多有一多半人都没活可干,土地被矿区和新兴的开发区占光了,原来家里的几亩承包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边角,“俺妈说读书要花忒多钱,读下来也没甚用,大学生一个个都成了闲溜子。俺妈托了村里大叔才把俺送到公司来——那时这里还叫‘公司’呢……”
原来她在两年前就来这里做工了,那时她还多么小啊。她说与自己一块儿来的都是南南北北一些孩子,都在一块儿吃大食堂,睡通铺;模样好一点儿的就到集团的宾馆里做服务员,自己以前也是服务员——她说这话时脸突然红了一下,抬头看我一眼。这使我注意到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穿的衣服太脏了,脸被黑胶沾成了花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宾馆做下去?那里的工资低吗?”
“那里工资比这里高多哩。”
“那为什么出来?”
她吞吞吐吐:“反正我不做了。我妈也不让做。她说不如在这里学个手艺……”她这样说时,脸转到了一边……
走出橡胶厂,我又到相挨的榨油厂、粉丝加工厂、塑料编织厂、印染厂……在一个安装车间里,我亲眼看到一些工人把从外地购进的电器商标撕掉,然后贴上他们的商标,最后就是包装。
正看着,外面响起刹车声。一会儿那个接我的小胡子进来了,鼻尖脑门上都是汗珠,急急地拍着巴掌说:“哎呀宁先生,你可让我们好找。总裁要见你呢!”
他几乎是把我拖进了车里。
二
车子急急开出了工业区,一直往西,几分钟后在一座十几层高的大楼前面停下了。小胡子仍然在前边引路,“噌噌”上了二楼。脚下是朱红『色』地毯,穿中式服装的姑娘站在一旁。前面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牌子,上面写了“经理室”。小金把我送进经理室外间,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套间,外间很宽敞,摆了一圈沙发,茶几上有一些水果。两三个人坐在那儿,眼神都有点木。我听见里屋有人说话,笑声,咳嗽声。“总裁”可能就在里面。
我坐下等。
里面的人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的人走进去。原来“总裁”要轮流接见客人。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的一拨儿才结束。我知道该轮到我了。可是我进去后才知道不太对劲儿:桌前的瘦子面『色』肃穆站起来,探过身子来握手,一边耸动着一边说:“噢噢您好您好,总裁等您呢,我们走吧走吧。”
他领我出门,上了电梯,一直蹿上十楼。在一个摆放有巨大绿『色』植物球的门前,他敲了敲,然后走进去。里面传来压低的咳嗽声。一会儿他又出来了,示意我进去,自己却回身离开了。
我只觉得像捉『迷』藏一样,也多少有趣。进屋后我的目光首先落在四周,因为这个办公室大得吓人,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平方:屋里的一半空间由各『色』花卉掩映下的高高低低的木台所占据,上面是传真机和电脑之类;一些皮革高背坐椅正虚席以待,旁边有宽屏电视、几个矗起的褐『色』音箱。稍稍偏一点的地方才是一个阔大的写字台,背后是一排又一排书架,架上大致是漆布烫金的大型套书。这使我开始有点明白了——对方为什么打起了我们杂志的主意,原来他不幸地染上了一种与书籍之类有关的疾病。这就活该倒霉,没有办法了。架上那些精装簇新的套书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多少忽略了这儿的主人。到处都修饰得整整齐齐,玻璃闪亮,地毯蓬松——它们衬托着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此刻这个家伙正在低头看一份什么材料,当然是装模作样。他头也不抬,只伸手指指旁边的座位,又是轻轻一咳。
我并没有坐在他指定的那个沙发上,而是站在那儿继续端量。我心上突然闪过了一个问号——这会儿感到奇怪的,是我在心里自问:我所见到的“企业家”怎么差不多全是一个模样、一个长相?真的,他们这些人简直个个大同小异!尽管眼前这个人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但还是给我似曾相识之感。比如对面的人有一对招风耳,很胖,鼻子又红又大,嘴也大,还使劲儿咧着。可是我总觉得这与以前看到的老总们差别不大。究竟是他们努力往同一种概念上成长,还是我自己的一种错觉,一时还想不明白。比如前边这个人吧,他让我一打眼就想起了那些鼻大口阔、心狠手辣的家伙。尽管他结了领带,戴了戒指,头发梳得精光,衬衣领子也很白,可就是有一股『逼』人的蠢夫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
“金老总……”
他抬起头,“哦”了一声,伸出一只小得出奇的手,询问的目光盯着我。
我递上了名片。他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娄主编来电话了,我知道她派人来了。好哇,好哇。咱们这就合作起来了……你可以先了解一下情况。不用急嘎。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是在橡树路吗?嗯,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的秘书讲。”说着抓起桌上的一个电话,按了两三下,咕哝了几句。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立刻进来了。她长得十分文弱,却有一个双下巴。她同样穿了一件呢裙,这呢裙我们杂志社里的小打字员阿环早就穿上了——我于是知道这是一种时髦的装束。天虽然还有点冷,但在“时髦”面前再冷也算不了什么。她微笑着,像在矜持地期待。
“这是我的秘书小白。”金仲说着转向她,“宁先生刚到我们集团来,有些情况不熟悉嘎,你可以带他去转一下,看一些材料,有什么要求嘎都要照顾好啊。一般的事儿你也就办了。嘎。”
小白的双下巴点了一下,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哎”。女孩子的声音仍然是这个时代里最好听的。
首次接见就这么结束了。小白笑容可掬,手伸向门口说:“宁先生,请。”
她在前面引路。我随她往外走去。可是身后的一声“嘎”在提醒什么——我回过头,却发现那个总裁已经埋头看起了文件。
我们踏着一条油汪汪的蓝『色』地毯一直往前,然后又在隔开的两个房间那儿停住。原来这是一间办公室,是小白的“地方”。我一进门就嗅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儿、一种少女住地才有的美好气息。我很高兴。小白一举一动都劲抖抖的,身体四周生出一股微风。她一直甩动着油亮的齐耳短发,给我倒茶、递水果。她比那个“总裁”好多了,那个家伙连一杯茶也没让。
我喝着茶,这才感到有点渴。也许我在工业区那儿转得太久了。“您先看一下这些材料。”她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大沓打印和铅印的材料,还有一些是报纸刊物。嗬,好大的一堆!从她搬弄它们的样子看,像是在搬弄一大堆纸币。
我翻了翻那些杂志报纸,其中有一多半是一些地方『性』的、影响不大的小报;有许多报刊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在这些印刷物上面,金仲的名字和集团的名字总是用一串很醒目的标题字印出来,并配了许多照片——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是金仲在打电话,或者抹腰站在高级轿车前边。我注意到这家伙的嘴巴在照片上鼓得很大,像某种动物受了伤的『乳』房。
“其实主要的事迹都在这上面了,您带回招待所去翻翻就知道了;还有需要我们介绍的、看的,您提出来好了。反正您先从资料上熟悉一下吧。”
我把它们放到一边。我感兴趣的倒是其他一些问题,比如说眼前的这个姑娘做了多久的秘书?从哪儿来?等等。但我不能太唐突。小白在等我喝茶,我把空空的茶杯推到一边去,站起来。
她立在一边,一直彬彬有礼地等待,这会儿见我站起来马上说:“到我们会议室看看吧。”说着又走在了前面。从后面看她有一副圆圆的肩膀,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可能就是这条俗气的链子把她锁在了这里。她真该一伸手把这链子揪下来扔掉。
会议室就在她的房间旁边。进去之后,我才明白小白领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了。原来这里摆放了很多上级领导的题词,还有董事长与省内外一些领导的合影。许多人都为他们集团题了词。那些因过分放大而变得颗粒粗重的照片啊,整整挂了一面墙……有一张照片上似乎有她的半个影子。我终于问了一句:“白小姐是什么时候到集团来的?”“两年了。”谈下去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一所艺术学院的油画系毕业生,后来又读了另一所着名大学的研究生。
因为她的学校和专业的关系,我立刻想起了阳子的爱人小涓,问她们是否熟悉。小白合着手掌笑起来:“小涓,熟悉一点,我毕业那年她才入学!”
我感到喜出望外,问:“那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到这么偏远的一个村子里来呢?”
她的鼻翼活动着,随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慢慢消退,上面渗出一层浅浅的汗珠。她还像刚才那样微笑:“您还是很传统啊,现在这样的大公司大集团招人的条件很严格呢……小涓现在干什么?”
我告诉她小涓在一所中学里。
小白叹一声,好像很为小涓惋惜。
由于小涓的缘故,小白立刻与我熟悉了许多。她好像在抓紧时间给我介绍自己目前的状态,说:“我在这儿很好的,这里尽管偏僻了一点,但生活还是蛮方便的,特别是居住条件比城里好。办公条件也好。”
我想她肯定是住在“橡树路”了,问了一句,果然不出所料。
小白问我住在几号楼,我说就是有葡萄藤的那一幢。
“你看,我们总裁对你多重视。在我们这儿,最尊贵的客人才住那幢楼呢。”
“很感谢。不过我这个人泼泼辣辣的,并不那么‘尊贵’。”
“您太客气了。”
“真的。我觉得凡是来和你们‘总裁’这样的人凑堆儿的,一般也尊贵不到哪儿去吧!”
小白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
三
我住的地方的确舒服得很,除了一天到晚有热水供应,每天都可以洗个痛快,外间里还有一盆很茂盛的榕树盆景。偶尔还上一盘水果,小瓷碟里总有一块小『毛』巾。女服务员常常给我沏上一杯茶。她们在房间里走路蹑手蹑脚,几乎没什么声音;要进来,先要轻轻地敲几下门。好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只可惜待在这儿没有更好的事情做。
小白又来过两次,询问还需要什么等等,每次都带来一大沓他们集团的新材料。我把它们都摊在一张长条桌上。我想应该开始工作了。
根据娄主编的意见,这部恶劣的颂词大约至少要写上两万字或更长一点。但还没有动笔我就发现,这次面临着一个多么艰难的任务。刚开始只想趁这个机会溜出来,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跑到外面大吸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可是这会儿,坐到这张长条桌跟前,我才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的一个陷阱。
一连几天翻弄这些材料。无非是瞎扯,还有肉麻和无耻,是可以想象的那种腔调,大而无当,廉价,而且还恬不知耻。照片上的人在瞄着我——手持电话,有线或无线电话;再不就是立在汽车旁……这是让人看一眼就感到绝望的脸。我这半生的经验就是:一个人凡是长了一张让人腻歪和憎恶的脸,就不会生出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人的五官与内心之间有着怎样神秘的联系,真值得让人花一辈子时间去好好研究。只是一想到那个女秘书小白,又使我有点无从判断了——我只好承认,对于女人,那种结论通常要变得困难许多倍。
不管怎么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心情——郁闷、愤懑,还有难以掩饰的反感。在翻弄这些纸页的时候,我的耳畔总要时不时地响起在橡胶厂里看到的同乡——那个眼睛大大的、瘦骨嶙峋的小姑娘熟悉而慌『乱』的声音。我如果忘不掉那个平原,也就忘不掉从那儿走出来的孩子。在这个寒冷的春天,一个平原上的孩子破衣烂衫走上田野,站在西风里瑟瑟发抖;可就是没人给她披上一件棉衣,她只能跑到这里,伸出一双冻红了搓糟了的手,到汽油桶、到酸『性』溶『液』里去捞洗东西。
我来这儿之前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对付这些虚荣而无知的家伙无非只需要敷衍,胡『乱』拼凑一下就成。这会儿才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的工作只有让一只机械手来做才行。想想看吧,你要把那些字一个一个看下来,有时还要写在白纸上!我翻着资料,不时地摘录一些文字,记下几句什么。可是我无法使自己专心做下去。我的脑子里涌过一些又陌生又熟悉的诗句:
“……我见过这群光辉的天鹅,如今却叫我真心痛,全变了,自从第一次在池边,也是个黄昏的时分,我听见头上翅膀拍打声,我那时脚步还轻盈……”
随着这样一串诗句闪过,我的心头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哦,老天,那是我一直喜欢的叶芝的句子,它们如今正不合时宜地飞扑而来。
“他们在静寂的水上浮游,何等的神秘和美丽!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它们已飞去……”
诗人仍然在说白天鹅。我抬起眼睛望着窗户,什么都没有。我现在的视界里没有生机。前面十几米远处是又一幢楼房,那灰『色』的墙皮上有斑斑点点的雨水淋湿的印痕。一个壁虎在蛛网下面穿过。我仿佛看到了它紧紧贴在墙上的、像人类缩小数十倍的巴掌。手印、指纹……这种可爱的小动物长了一身让人恐惧的皮肤。我直到现在还能记起儿时的恐怖:在我们茅屋后面的木窗扇后边,总有它们在慌张地窜来窜去。那些不眠的夜晚,它们就在那儿无声地来复奔走。离它们不远的就是一些掮枪的人,他们站在那儿,每到夜深人静时分就要窥视我们的小茅屋。那些夜晚,外祖母一次又一次安慰我,给我把被子掖个严实,“好孩子睡吧,睡吧,别把妈妈惊醒,也别把他惊醒。”“他”就是我的父亲。自从他归来以后,我就失去了一切欢乐。妈妈再也不能搂抱着我睡去了,是外祖母把我抱到了她的床上。午夜里一只鸟雀沙哑着嗓子呼叫,它在呼唤什么?它呼唤自己失去的孩子吗?它们飞去了,它们在哪片芦苇丛中筑居,它已全然不知……
白天鹅飞走了,但它让我一直空空地张望。
我看到了它在空中盘旋,掠过了我的城市。它光顾了那个浪漫的广场,它的双翅轻轻拍打或抚『摸』了一条歪歪斜斜的巷子,巷子里的那些铺路的青石……我今夜无比怀念那些日子、那个巷子,我和凹眼姑娘曾在那儿伫立和走动、倾诉……如今她远去了,只用文字继续自己的诉说……
笃笃的敲门声。我站起来。又是小白。她微笑着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当她退开后,进来的竟是那个又粗又大的家伙,是总裁金仲。
他呵呵笑着,粗糙的声音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响,“怎么样宁先生?还习惯嘎?”
我不知他指了什么。我想说这里的一切、就连你的那个大鼻孔,都让人不能习惯。
金仲坐下,跷着二郎腿,有节奏地拍着膝盖说:“你们的娄主编说给我们发一个专号,再配上照片,我说那也可以。如今的文化人嘎都不容易……”
我打断他的话:“不是专号,是专辑。”
他竟然想把我们一期好生生的刊物全部糟蹋掉,这也太过分了!
他像没有听到我刚才的刻意更正,一边吸烟一边讲下去,鼻孔里不断往外冒烟,“后来你们的头儿又提出跟我们联办,我要小白回话,说好嘎,我全都同意!人家女老板有情,咱就有意。是吧啊啊是吧,好嘎!”
他把娄萌叫成了“女老板”,还重重地提到了“情”和“意”,这使我多少觉得有点快意甚至是——解恨。看看吧,这就是与金仲之流搅在一起的代价。我暂且听下去。
“那天刚回了电话,她又提出让我做‘名誉社长’,哈哈,她的招数、她的点子可真多。好吧,社长就社长。不过这一来,我们就得把你们这伙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包下来嘎。”
我听了有点吃惊,不禁在心中嘀咕:联办?名誉社长?发专号——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么事情正好是反过来了——娄萌和马光在我面前讲的是这家伙要价太高,我们杂志社正为此而作难呢!可现在从金仲嘴里说出来的,竟是我们那个“女老板”厚着脸皮缠他。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对眼前这个人的话却不怎么怀疑,而更多地想起了另一些人的虚荣。我立刻感到身上发冷,有一种被出卖、被欺骗了的感觉。我不知道在这个事件当中马光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毫不怀疑,他和娄萌一样,在金钱面前多少扭捏一会儿,最后还是会把自尊丢个干净。我又想起了娄萌两手抄在裤兜里、故意把胸脯挺起的模样。她是一位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比对方整整小二十岁,她的年龄与我差不多。最高级的化妆品都被她用遍了。在她那儿,手提包、钢笔,特别是化妆品,全要一『色』的进口货。一些印得花花哨哨的高价图书,全是所谓的“中产阶级”消费指南,是“小资”必备。不过我多少知道,与这些东西真正配套的,除了进口消费品,还有眼前这一类人:手戴戒指的大鼻孔企业家。
这个家伙大口喷吐烟雾,一脸的得意:“伙计,实话实说吧,我们集团也有自己的长远打算。这份杂志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先拿到手里耍耍,先试着与‘媒体’——听听别扭吧,还‘媒体’哩,要不『摸』底细还以为是串通着找婆家哩,以为是他妈的婚姻介绍所哩——打打交道。我们也要了解行情嘎。俗话说这叫‘不入虎『穴』难得虎子’。听人说将来要做大财团就要设法掌握几个大媒体,什么报纸电台电视台,咱都要抓几个在手里。到时候想说句什么话了,想办点什么事了,想发个广告了,咱自家说了就算嘎!这才是万事不求人的日子!你想想到时候这有多恣,这就不是从前了!不过咱也明白,凡事儿都得抢在前头,先下手为强——这是我做了多年老总得出的一个经验嘎,咱不能老跟在别人后腚上跑,那是追不上的!嘎!”
金仲说到了得意处,鼻孔张大,脸『色』血红。我忍不住浇了他一盆冷水:“可是目前国家并不允许你们掌握媒体。”金仲大笑:“小老弟嘎,什么事等他娘的允许再干就全完了!我金仲这辈子一个成功的经验就是:越不让干越干嘎!你记住,只要这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他说到这里猛地撸了一把脸,脸『色』突然变得红中发紫了。正这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了,原来是小白进来了,她来为我们添水。金仲盯了一眼她的背影,大着嗓门又说一句:“越不让干越干嘎!嗯!”
喝了几口水,金仲突然又笑起来,问:“哦哟,我今个得问问你了,咱的‘橡树路’比你的那个怎么样?”
“我的?”
“你不就住在‘橡树路’吗?”
我吃惊他有这么灵通的情报工作。不过我立刻纠正说:“我岳父住在那儿。”
金仲搓着手:“那还不是一个鸟样嘎!嘿嘿,老伙计,我不在那个大城市,可是也照样住在了‘橡树路’里。不瞒你说,我这是比着葫芦画瓢,一点一点描下来的!城里的怎样盖,咱也怎样盖,只不过是路比它还宽,房子比它还大——所有房子都用瓷瓦贴起来!全都闪闪发亮!如今你们那个‘橡树路’,哼,一片旧房子窝窝囊囊我还看不上眼呢……”
“可是你这里没有一棵大橡树。”
他被噎了一下,下唇伸出来,许久才吐出一句:“你们那里也不多了。”
“可是还有几排吧,有很大的树。”
“几排算得了什么,咱栽上不就得了……”
我笑笑:“它们每一棵都有一百年以上的树龄。你现在就栽,也得一百年以后再说了。”
金仲像被蜇了一下,一对大鼻孔扭了几下,哼哼唧唧,骂骂咧咧,用戴戒指的手指敲起了桌子。他望着窗外,吐出了一句吓人的粗话。
四
时间还早。我走出去,穿过这片楼群时,好好地看了看这个冒牌的“橡树路”。让我不得不稍稍吃惊的是,这个藏在大山西部平原上的财主可真敢干啊,他竟然想得出来,在自己村子里复制出整整一个城区!我留心观察下来,发现果然是用心揣测过,每一条路每一座楼都依照了那样的格局,只不过路更宽楼更大了,而且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所有的楼都用闪亮的瓷瓦贴了起来。真的没有橡树,也没有别的树。
我在写了“橡树路”三个大字的路牌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一直向北走去。
出了几道栅栏门,再往北就是那个“北庄”了——那黑鸦鸦的一片才是这个村子的本来面目。从这儿望过去,黑苍苍高低不平的一片小屋,像一片乌鸦落在了开阔的平原上。不过小屋之间有一些柳树、榆树、梧桐,显得质朴和亲切。与东部平原上的那些村落不同,这里离山区不远,石料方便,所以小屋的墙差不多都用石头垒成。低矮参差的石墙配上青瓦屋顶,倒也别有风味。我原以为这里会有一大片被主人抛掉的空房子,这会儿走进了街巷深处,才发现此地仍然是一片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生活。就像我在其他山区村子看到的一样,他们挑着送肥的担子、瓦罐,在巷子里来来去去。这是一个大村,街巷曲折悠长,就像『迷』宫。
我问一位老大爷:“村里有多少人搬到‘橡树路’了?”
他疑『惑』地从头到脚打量我,哼一声:“那得是头儿才成。”
“那么多人都是‘头儿’吗?”
“那里有一半房子空着,像镜子一样晃人眼呢。”
我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儿还住着一些金仲从外地招来的人,他们大部分户口并没有落在本地,只带了女人家口搬到这儿,据说全都是身怀绝技的人,也幸亏依靠他们才换来了当地的繁荣。真正本村的人,除非当上了车间主任、副经理、分公司经理,不然还得住在“北庄”。“其实这儿更好,这是老祖宗的地方呢……”老人说。
我设法到一户人家去看了看,发现它跟我以前看到的大多数平原上的农家一样,仍然凄凉寒酸,炕上光线极暗处,常常有一个盖着破被子的老人。
在村子西边有一条水沟,我还没有走近就闻到了刺鼻的气味。它是这些年里我所见到的污染最严重的一条水沟了,涨得满满的,上面是一层黏黏的东西,不断有水泡鼓出来。一种氨和硫磺的臭味让人不敢接近。顺着路径看去,很容易就弄清它是从哪儿来的——印染厂和电镀厂排出来的废水就从这儿流过,往北再进入弯弯曲曲的『迷』河,而『迷』河就连着有名的胶河,直到注入大山南部的海湾。我有点心疼……
村里人告诉,这些年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了。村东有一个人牙齿全坏了,头发也掉光了,他才刚刚四十多岁。还有的孩子刚生出来身上就带着怪病;得绝症的人每年都有。村里人几乎都知道是这条臭水沟、还有南边那片工厂在作孽。街上的人大多不敢说长道短,只有几个老人能大声议论他们的村头,并不忌讳什么,有时还骂骂咧咧的。他们说那个人前一段“招了一点事儿”。“什么事儿?”“哼哼!”老人咬咬牙关。
尽管如此,最后老人们还是收声敛口,抽着烟锅端量我,再不说话。
这一次北庄之行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天老人们的“哼哼”声,只要一有时间就要从屋里走出,然后踏向北庄。在那些黄昏天『色』里,我发现自己与这些老人一块儿坐在街角的小马扎上,有着说不出的惬意。“抽支烟吧。”我那许久没有动过的烟瘾又痒起来,还买来以前最喜欢的几种牌子,开始礼让面前的老人。“俺只抽老旱烟儿。”老人扬扬手里的烟锅。我又问金仲出了什么事儿,老人们看着我说:“你该不是‘北国『骚』鞑子’吧?”我知道这是借喻“坏人”的意思,就答:“不是。”“那好。我看也不是,怪有礼数哩。”
原来,金仲这回惹上了真正的麻烦——“环球集团”有自己的“公安机关”,所有人员都堂而皇之穿着警服,有各种武器,有高压电棒,有一长溜开起来警笛嘶鸣警灯闪烁的警车。金仲的高级轿车自然也安上了这种警笛警灯。这些车子在方圆几十里纵横驰骋,没人敢管。可是他们这回做得过了点儿:总裁驾车到离这儿一百多里远的城里,不仅闯了红灯,轧了人,还跟当地交通警察干起来。他把赶来处理肇事的交警头儿打了几耳光,伸手指着对方淌血的鼻子说:“告诉你们上级,让那个狗娘养的到我们‘集团’走一趟去!”谁知这一回挨他们揍的是上边一个大人物的亲戚。这一次金仲不知花了多少钱,用了一个多月才把事情平息。可恼人的是有那么一拨记者,他们顺藤『摸』瓜,四处打听环球集团这些年死了多少人、逃了多少税,弄得金仲一边骂娘一边用大把的钱堵嘴……金仲的“集团”有仪仗队,有近千人的武装,这些人在内部只叫做“集团保卫部”。每到了开大会或迎接重要客人,仪仗队和军乐队都要出来。保卫们一律配备武器,比如说铁刺棍、电击枪、高压电棒之类。有些老人笑嘻嘻问:“见了俺这里的‘大牌坊’啦?”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最后才得知它原来指金仲挂起的那一面面大照片:他与上级领导人的合影放大到十几平方米,高高地悬挂到一些重要场合……
所有搬到了“橡树路”的人仍然要保留他们在北庄的房子,这叫做“老屋”。我问金仲在这儿有没有“老屋”,“怎么没有?有。”
有人指点着,我看到了一所体面的瓦房。它比一旁矮矮的屋子显得高大多了。虽然同样是一种老式建筑,同样是『裸』『露』的石墙、窄窄的小院、不太大的瓦顶,但盖得还算讲究。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院墙上探出了一丛桃柳的梢头。
老人用烟锅点划了一下老屋说:“金仲就和这老屋一样,不过是用来摆样子的,其实咱这儿是‘嫪们儿’做主……”我吃了一惊——他就是那个为城里凶宅驱魔的怪人?问了问,原来“嫪们儿”真的与大城市里某个首长关系密切。老人说:“集团这一摊子全是他开的头,他是金仲的干爹……”果然不错,这的确是同一个人。我的兴趣马上增大了许多倍,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心里去——“缪们儿”是全村里辈分最高的一个老人,所有人都要听他的,是寿星加智星。老人说着说着兴头来了:“金仲算个狗蛋,金仲在他眼里就是开裆小『毛』孩儿!”我想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他说就那么叫,谁也不知怎么写。我这会儿脑海中蹦出了战国时秦国宦官缪毐的“嫪”字,并认定了是这个名儿。
“‘嫪们儿’住在哪里?”
“‘嫪们儿’哪里都住,不是北庄就是橡树路。年纪大了,平时见不着面……”老人咧着嘴巴,害冷似的吸气:“咝咝!这集团都是‘嫪们儿’一手筹划哩,从起手到兴盛,大事一成,就交给金仲去管了。遇上动大心眼的事情,那还得去问‘嫪们儿’!”
我从老人的口气听出了深深的恐惧,还有敬佩。我问他到底怎么才能见到那个“缪们儿”,老人摇头:“这就难了,这就难了!咱和他一个庄里住着,少说也有个十来年没正面见他了……”
这天我回到招待所时,小金小白都等在那儿。他们知道我这些天常去北庄,脸『色』有点难堪。小白和小金咕哝了几句,大概在商量什么。小白说:
“宁先生,您有什么采访计划最好跟我讲一声,我们办公室会统一安排的。”
“我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这哪里是什么采访……”
五
小白开始注意我的工作了。她常常要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明白了,心里有点可怜这个漂亮的姑娘。她真是漂亮,虽然过早地、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一个双下巴。
有时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陷入深深的『迷』『惑』:就是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却要跟在金仲屁股后面,还要时不时地说着“总裁”、“老总”这样的字眼,甚至还要眉飞『色』舞和一脸的崇敬——尽管这难免掺了几分做作和伪装。我真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神奇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古怪的力量在让她屈服?
我第一次问起了“嫪们儿”,问她能否带我去见见这个人。想不到她立刻皱着眉头笑了:“宁先生,这是办不到的——别的事情可以,这个不行。十分抱歉……”“为什么?”“因为……”她犹豫着,好像在琢磨着怎样解释得清楚:“因为他已经退休了,彻底退休了!”
“你也不常见他吗?”
“我……从来没有。”
我不信。可又觉得她毫无必要隐瞒这些。我只在心里说:“缪们儿”啊,咱可真该见一见啊。
当我出门时,小白常常要问一句去哪儿,或者干脆就和我一起。这天我刚刚走出屋子,小白就从后面赶了上来。我说:“对不起,我想自己走一走。”
“你要到哪儿去?”
我随便往西指了指。
这是一个晚霞普照的时刻。西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的茅草在阳光下轻轻拂动,如波似涌。我真的一直走过去。小白站在晚霞里看着我,好像在犹豫是否跟过来。
我往前缓缓走去,跨过一条散发着硫磺味的水沟,走入了那片荒地中间。这时我才发现,这么大的一片荒地四周都围了栅栏和铁丝网,这使我想到这儿可能是一片等待建筑的地方,但不知闲置了多久。这里的各种植物都长得乌油油的,使人想到地力很足。让一片土地荒着多么可惜,我不明白在施工之前的几年里,为什么就不可以种点庄稼和蔬菜?我目测了一下,它大概至少有二百多亩,眼下全部长满了茅叶荩草、白羊草,还有扁鞘飘拂草。一两株小灌木孤零零地长在那儿,是蒙桑,椭圆形的小叶片刚刚长出不久,边缘粗糙的锯齿已清晰可见。我蹲下来拂开草蔓,望着湿乎乎的『裸』土。这是一片极其适合耕种的『潮』棕壤。在东部平原、在芦青河两岸都有很多这样的土质,那里的小麦和玉米高产区都是『潮』棕壤……桑树上有一只灰『色』山椒鸟,还有一个红点颏。红点颏尖叫一声先自飞去。一瞬间,地上掠过了一道阴影,抬起头,空中是一只大鸢。它的样子很像苍鹰,但飞起来双翅比苍鹰伸展得要长。也许它已经发现了我,翅膀一侧向下滑翔了没有多远,又迅即升入高空。当我心里为刚才的红点颏担心时,又一只小鸟从一边的灌木中蹿跳出来,昂起头注视了我一下,然后钻入一丛荆棘之中。
已经没法继续往前了,因为很快走到了那道铁丝网跟前。铁网外是分割成很小的庄稼地块;它们当中只有很少的地方修起了整齐的田垄,更多的却是带着可怕的割伤:或者是深挖的泥沟,或者是刚垒的一道砖墙,再不就是一些矮小的、七零八落的建筑物。一片饱受蹂躏的旷野,一片无辜的野地……眼前这番景象使我意识到,一切都如此陌生,因为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走出那座城市了。不远处又发出了小心翼翼的鸣叫,是刚才那只小鸟,它仍在慌张地躲避。我看看眼前的铁丝网,狠力扳了一下。仿佛身处樊笼,因为眼前就是织起的细密丝网,上面的斑斑锈迹及尖尖的倒刺让人不寒而栗——这会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位老人:许艮教授。此刻您正在哪里浪迹?叼着大烟斗的老人啊,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您。还有吕擎他们,正在旅途上的三个男子汉——你们如今还在南部大山里吗?
我回想着一道道撞碎顽石的执拗目光。透过这道铁丝网,我正与那些目光遥遥相接。
一束束霞光直『射』在脸上。透过一片朦胧,我在遥视另一片原野……许艮叼着烟斗回头微笑,仿佛仍在不倦地诉说。我迎着火红的霞光眯了眯眼,然后转回身来。
小白一直在离我不远处看着。穿呢裙的美丽少女竟然变成了一个盯梢者,此刻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全身灼热,解开衣扣,让凉凉的南风吹拂胸膛。我回转目光,想再次看一眼那只小鸟,看看那只翱翔的大鸢。没有,它们这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片铁篱跟前,我似乎更加明白自己怀了一种什么心情,开始了新的觉悟和确认。我在想一份杂志仅仅是一小块土地,它早就荒芜了;可是有人还要出卖它——参与了这桩可鄙交易的人当中也包括了我。
它可以荒芜,可以遍生茅草,可仍然比出卖给一个金仲要好得多。
我的手因为用力拳了一下,掌心那儿马上一阵刺痛,渗出一点儿血来。可是我没有马上挪开手掌,而是一直抵着这道铁网。
工区传来嘶哑的汽笛吼叫声。不知这是催人上工还是下工,只是响得可怕。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童工会在这突然响起的汽笛声里浑身颤抖……我特别想到了那个来自平原的姑娘。
那个穿呢裙的姑娘朝这边走来。她大概有点不耐烦了,说:“宁先生,我们该回去了吧?”
我眯着眼睛。我看到晚霞的光波在她脸上跳『荡』,她真的非常美丽。这使我想到那些混蛋们的本事,想到他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把一些好姑娘弄到了自己身边。不错,真的如此,这个世界正在作出可怕的选择:土地、杂志、姑娘,还有一些漂亮的别墅,一些着名的风景区、城市中最好的街区——一切可爱的东西都被他们如数抓在了手里。
“小白秘书,我这会儿正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不能按时完成任务了。”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去走一走。”
“走一走?到哪里走?”小白的眼睛即便惊愕地瞪大了,也还是清纯媚人。
我说:几个朋友就在这一带打工,我想顺路去找找他们;还有,我或许还要回老家看看——我的老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平原地区。
她迟疑着:“这个……要看我们总裁怎样安排啊。”
我冷笑了一下,在心里说:滚他的蛋吧,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是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了,还有痛痛快快喘一口气的权利——就是说,我想怎么就怎么。
“您需要多长时间哪?”
我说这可不一定。
“我们集团很希望……与贵杂志的第一次合作能够顺利……”
“‘贵杂志’,”我咕哝着,问,“你能代表‘集团’吗?”
她迟疑着,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只惊讶地看着我。
我大笑起来。这使她窘迫而慌张。
后来我总算安慰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是的,她毕竟还这么年轻。我告诉她:别怕,我出去转一转就回来;这次我到这儿来,一方面为了完成社里交给的任务,一方面也要顺路办点私事:要知道城里人回一趟老家不容易啊!“总之,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会尽力完成任务的。”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小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嘴唇,随之微笑了。
《追赶》
一
走出“金星集团”,有一种难言的轻松和欣悦。
一直沿着河谷往前。随着逐渐向南,地势在增高,然后进入了丘陵地带。方圆几十里都是浑圆的山丘,山下,一片片石滩在阳光下闪亮,那是『裸』『露』的河床。河道宽达百米,却干得没有一丝水。近岸处,凡是被大水季节冲刷的地方都『露』出了很多卵石——这让人想到河水曾多次改道,每次塌下的淤泥又把卵石压在了下面。半上午时分,山雾还没有飘散,山风有点凉。再往前走,河底有了一线水流,贴着河岸向前缓缓流动。由于山脉的阻隔,河谷渐渐转向了西南。我只好离开了这道河谷。
一路上揣测着吕擎几个人的行进路径——按照莉莉的介绍,时下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那么他们几个仍然还在大山南部活动。也许随着天气进一步转暖,他们会乘车北上。我心里明白,这次南山之行即便遇不到他们,对我也是十分值得的。
就像预计的一样,当天晚上宿在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非常熟悉。小村里除了鸡狗的啼吠,很少听到人的喧声。春天已经深入了,可眼下却感不到一点忙春的生机。我刚安顿下来就打听那几个朋友——村里人分不清过路的人,只说有打工者或流浪汉,三人一帮五人一伙,顺着村东的河谷往南下去了……天一大早告别了老乡,准备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以省去三十多华里的山路。寻到一条小路,这让攀爬起来容易一些。山阴的植被很好,因为这里可以保持冬雪,冬春里有缓慢的滋润……前边的绿『色』开始多起来,小路边的狼尾草已经长起了一寸高;还有茅根、野谷草、瘦脊伪针草、大油芒……长不大的乔木都簇成了灌木丛,如小叶杨和杞柳。那些通常可长二三十米的辽东栎在这儿只有几米高;黄榆长得就更小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两株糠椴和银白杨,在混杂的树种间显得特别醒目……鸟雀多起来,最常见的是麻雀和大山雀。有一只体量稍大的鸟在不远处的一株黑松上蹦来蹦去,由于跳得太快,最终也没法辨认……
中午时分登上了山冈。脚踏分水线,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座山在方圆几十里是最高的,海拔至少在一千多米以上。从这里北望,一片片丘陵平缓多了,疏稀的林木就像纤弱的『毛』发;丘陵北部一平如砥,田畴村落树木一眼望不到边,最后隐在了一片水雾之中。我看到了『迷』河,它在十几里长的一段几乎一直保持笔直的方向,而后向东偏移,差不多变成了东西走向的一条河……向南眺望,起伏的山峦在阳光下闪烁着钢铁一样的颜『色』,一层银绿『色』的雾霭笼罩了它们;再远处,山峰与天穹的蓝『色』混在了一起,山峦和白云几乎相挨。那一架架西南东北走向的山脉之间,就是有名的白河和林河。
我知道已经走进了鹿山。我想寻找的那些村庄都掩在了山影之下,如果顺着大山阳坡一直走下去,就会发现那些村庄。我记住了莉莉讲过的那些大村镇的名字,像“官道崖”“济河”“陵山”“宽场”,以及他们曾经办过冬学的那些村子。我现在尚不清楚离那里还有多远,只想“陵山”可能是当地人的叫法,它可能就是“鹿山”。既然莉莉与吕擎他们是因为官道崖受挫才分手的,那么他们如今大概不会待在那儿了。那是山区第一大镇——越是这样的地方,对他们而言越是艰难,他们不可能在那里久留。
我想沿着山峰东面的河谷一直走去。它沿着鹿山转了多半周,然后才折向东北。在河谷左侧的山包可以看到花岗岩屑;再往前可见风化细晶岩,岩屑堆上长满了苔藓。山雾里不断传来嘎嘎的鸟叫,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黑斑啄木鸟。有时鸟叫的声音简直像老人咳嗽,震动力很强。这声音让人想到石子投水时散出的那种逐渐扩大的波纹,在山隙之中一圈一圈『荡』开。
二
太阳使山阳坡的石头和草木一齐放出了光亮,一种愉快的心情也出现了。走进了一个个村庄,打听着“陵山”。当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只说有个“岭子山”,我知道在山区,有时仅是十几里路的范围内,对一座山的叫法也会不同——又问“济河”和“官道崖”,他们只知道“官道崖”。我一阵兴奋,用半天时间『摸』到了那个大镇子里。它建在一座大山的慢坡上,由一代代人开凿整饬,竟形成一片开阔的土地。慢坡下亮亮的一道水就是“济河”。山里人口中的“三道湾子”“白石头河”“牙子河”,竟指了这同一条河流。山的名字也是如此,“鹿山”被叫成了“岭子山”“陵山”,甚至有一个更奇怪的名字:叭狗儿山。
我首先找到了那所学校。学校里的人狠狠地盯我。他们的眼神说明了那三个人真的在这儿待过。他们沉着脸,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三个孬货!”
我不说什么,只问那“三个孬货”现在去了哪里。他们互相瞥了瞥,其中的一个故意『摸』着『插』在衣兜上的那支钢笔,鼻子翘到了天上,说:“这得问李万吉了。”
在山区找人就是这样难,我差不多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寻到李万吉的住处。真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啊,推开他的门扉时竟然让我有一种探险般的惊异。这人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多了,实际上却只有四十来岁。他一脸尘土,满面皱纹,一双眼睛浑浊而苍老,一见面就极不信任地盯着我。我反复解释是那三个人的朋友,出差时顺路过来看看他们……李万吉乌黑的嘴唇哆嗦着,直拖延了很长时间,才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那是几张画:李万吉的素描像、周围景物的速写……“他们走哩。差一点给关到局子里,官家还揍了他们……”
“现在人呢?”
“说不准哩,反正是送走了那个女人,又一路往东南下去了。”
他抹起了眼睛,说自己也想念那三个啊,要陪我一块儿去找:“他们走不远,想一想哩,又要做事情,又要找吃物,原本不急着赶路……”
我问他们有没有可能回到宽场以北的那个村子里去,那个大村子有个叫“老杆儿”的村头,他与他们有友谊。李万吉摇摇头:“不,他们就是要走一些生僻地方,像常言说的,‘好马不吃回头草’的。”
他没有耽搁,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带上一点干粮,就和我一块儿上路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段路程不再孤单。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和李万吉不知穿越了多少山村。它们都是很小的村子,一律夹在山隙里。一路上我们只偶尔遇到一两处大村镇,总是加快步子绕过。我们边走边说,并不觉得怎样累。李万吉这个人熟了以后话极多,他原来不是枯燥的人——诗人怎么会枯燥呢。
大约是第九天上,我们在一个叫“小夼”的小村子里找到了那三个家伙。
三
当时我们五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万吉一下扯住了吕擎,阳子却直盯盯地看我。李万吉咕咕哝哝,另一只手去拖吕擎旁边的余泽。阳子喊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就把这次出来的原因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阳子说:“你真有本事,像掘土拨鼠一样找我们。”
他大概忘了我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还当过流浪汉……我这会儿好好端量着他们:破烂的衣衫,蓬『乱』的头发,还有已经被扫成了条绺的裤脚,到处都像在山里游走的人了……只不过再看仔细一点,盯住他们的眼神瞄一会儿,就会觉得绝不像一般打工的人——这大概也是他们一路上饱受折磨的原因之一。他们就是装不像。
他们现在的安身之处是一个废弃的牲口棚。阳子告诉,以前这些牲口棚里养满了牲口,后来公社解散了,分田到户了,牲口也就分了,这些屋子全空出来——只有一群群的老鼠;赶走了老鼠,我们就安下了自己的窝。我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阳子说有许多可干的事儿,比如帮山里人推推金磨什么的。这引起了我的好奇,问了一下,原来这里的人正在偷偷采金:因为上边政策不允许小门小户的私人采金,只允许他们把采来的矿石卖掉,可那样收入就少多了,胆子大的就自己提炼金子。整个方法非常原始:用石磨把矿石磨碎,再用水淘。这儿一直被严禁使用氰化物提炼金子,可这样既方便又高产,所以总有人在使用。氰化物流到山谷,再汇到河里,鱼和蝌蚪都没有了,饮用水也给污染了。
我不解他们会卷进这样的营生,吕擎就解释说:他们一边帮山里人推金磨,一边要费许多口舌劝阻使用氰化物。有人本来是听从劝阻的,后来见别人照样在用,也就重新使用起来。“最近来了几个人,他们潜在这个村子里,专门鼓励村里人使用氰化物。这都是一些长期活动在大山里的走私者。”
几个人提起那一伙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说那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家伙,手里有钱,顺着河谷游『荡』,来去无踪……
“他们很难逮到。上边已经在好几个村里专门部署了人,有时还安『插』便衣。这都没用。前不久他们还从小夼领走了一个女人呢。那女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男人哭得死去活来。”
我和吕擎说话时,李万吉和阳子就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吕擎和余泽急着打听起家里的事情,我就告诉他们一切都好。我不愿把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情告诉余泽,只讲了吴敏和逄琳,说她们都很好,不必挂念等等。吕擎沉着脸一声不吭。余泽脸上出现了笑容。我知道他想念莉莉。男人的悲剧。我注意到这三个人比过去黑多了也瘦多了,皮肤变得如此粗糙。看来山野生活能够很快地改变一个人的外部特征。李万吉从囊中掏出几个玉米饼,三个人立刻上前掰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午饭时牲口棚里来了一个老头儿,大家留他在这儿合炊。原来这就是以前的饲养员,牲口散去了,他没有家口,仍旧住在这里。老头子动手做饭,阳子帮他。午饭超乎寻常地简单: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里面除了盐,再就是干薯叶和白菜叶;主食是地瓜煎饼。李万吉带来的玉米饼他们都舍不得一下吃掉,掰了最大的一块送给那个老人。老人七十多岁,两手乌黑,接过玉米饼的时候抖得厉害。他大口吞食,有好几次竟给噎住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万吉让我也吃玉米饼,我摇摇头。这样的地瓜煎饼我以前吃过很少几次,入口酥脆,有点甘甜,可是再吃一会儿就要满口发苦,舌头被割得发疼。山里人一年里主要吃这种食物,只是每年秋天例外:那时收获一点玉米和鲜地瓜、豆角之类,家家生活都得到改善。由于鲜地瓜不能长期储藏,玉米也要很快吃光,接下去的十来个月份就全靠这种地瓜煎饼了。
四
午饭之后吕擎领我找村头。村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山里汉子,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我想他大概就靠这双眼睛掌管一个山村了。吕擎把我介绍给村头的时候,只着重谈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对方立刻高兴了。我马上明白吕擎与村头的关系处得极好。
我们在村头的陪伴下,一块儿到一个大碾屋里看了一下所谓的“小学”。原来这才是三个人的杰作:阳子画的一些图画贴在碾屋的墙上,屋里全是石板搭起的课桌,白灰墙上涂了墨汁就成了一面黑板,上面还留着几个没有擦掉的拼音字母。村头说:“他们若是不来,村里孩子有一多半别想识字。”他叹息:“以前孩子上学要走远路,到那个大村子里去。如今路上什么人都有……两个孩子往回走,走失了!”
我以为是『迷』了路,他摇摇头:“路熟着哩,也没招狼。狼早打光了,兔子也剩不了几只。现在是人多野物少,遭了人贩子!”村头恨恨地说,牙齿都咬响了。
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吕擎默不做声,后来沉着嗓子告诉:真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山里,他们专偷山里的孩子,偷走了贩到南面去,一个孩子能卖一千多元。
“就这样卖了一个孩子?”
村头说:“山里娃儿不值钱,山里娃儿有的是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鼻子往下流,然后背过身,走出了屋子。
吕擎小声告诉:村头的一个小外孙女刚刚九岁,前不久被人贩子偷走了,孩子是在山里采地肤菜时失踪的……这个广漠的世界啊,有谁来帮帮这些山里人呢?“你在山里走久了就会明白,这个年头好多人在城里发不了财,在热闹地方找不到机会,就一齐拥到山里来了。他们在这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拐卖人口、走私黄金、骗人妻女,有的干脆打家劫舍,是真正的强盗。他们还直接笼络那些走投无路的山里恶人,这样就有了向导,每到一个地方先『摸』底,然后再寻机会下手。”
吕擎说他们住的这个村子里,不知多少次半夜被枪声给扰『乱』,狗一连声地叫。等民兵跑出去,什么都晚了。只要是这种情况,天亮了问一问,准是又有一家出了什么事儿。“那些坏人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有的腔调怪异,有的就『操』着当地口音,都带了各式武器。他们来偷来抢,可是山里人哪有什么东西?最穷的人家连柜子都是土和石头做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件值钱的衣服。他们是来搜金子的,要搜走卖矿石挣来的一点钱,如果搜不到,就把这家的锅捣烂,或者欺负人家的孩子。有时半夜听到谁家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破了嗓子,就是遭了事儿了。这喊声一开始还响在山坡上,追着追着就到了山的另一面去了,听不见了……”
我很久没有到过这片大山了,听了他们的叙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余泽说:“比起那些人来,那几个走私金子的家伙还不是最坏的。”阳子介绍:“他们当中有个家伙叫‘大腕’,这家伙瘦骨嶙峋的,弯腰曲背,长着一对小灰眼珠,可能是城里来的流氓头子。这家伙一双眼睛就包在一堆皱纹里,不笑不说话,『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正经一个白『毛』妖怪!”阳子吸一口凉气,“有一段日子他把村头给瞒哄住了,因为他能说会道,还给了村头一条裤子。他在村里安了窝,手下的一伙在四处活动,到了傍晚就回来睡觉……”
说到这里,几个人的表情立刻有些沉重了。谈下去才知道,“大腕”这一伙和他们三个积上了仇:对方怀疑是他们报告了公安部门——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人的活动也并非保密。阳子说:“你想想,公安机关要知道还不容易吗?可‘大腕’一伙怨恨我们,说只有我们这些城里人才有那么活络的脑瓜,说俗话讲‘一山不容二虎’——他认为我们在跟他们一伙争地盘。”
我不明白:“这么多村子,他们到哪儿不行?为什么非要争夺这儿?”
吕擎说:“开始我也这样想,后来才发现这个小村的位置好,而且出路也多,比如说往东翻过那个山口就可以钻到林子里;这儿离其他村子近,地处中心,无论是做事还是逃窜,都方便得很。”
余泽『插』一句:“主要是这村里淘金的人多。”
晚上,我们五个人一块儿睡在碾屋的大通铺上。隔壁最小的一间就是原来主人的住处了。老头子晚上发出奇怪的呼噜声,这使我长时间不能入睡。到了半夜起了大风。刚开始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就吓得坐起来。吕擎让我躺下,他说这是刮风,这儿春天和冬天的风像打雷一样:刚来时他们也吓得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我听到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呼喊,仔细听听可以分辨出那是各样野物在嗥叫,大半是一些鸟,再就是狗的狂吠。我心里开始为他们三个担忧。
黎明前的一阵,大风息了。可我的瞌睡也来了,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大概太阳还没有升起,又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刚刚睁开眼,就见李万吉像救火似的从屋角蹦起,大声喊着,一把将我拉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屋里的人全不见了,李万吉是返回的,他刚刚从窗口跳进来。我的头一蒙,知道出事了。
牲口棚前面有几个草垛子,李万吉就拖着我往草垛子那儿跑去。
草垛后面有几个人端着土枪,原来都是村里的民兵。我抬头去找吕擎和阳子,没有找到。
离屋子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来号叫声,我听出其中有阳子的声音,似乎还有余泽变了声的呼喊。
几个民兵端着枪冲过去,我和李万吉猫着腰跟在后边……
走到近前才发现,余泽受了伤,阳子脸上也有抓伤。余泽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腹部,手上渗出血来,他喊着:“‘大腕’,‘大腕’他们……”
他伸手一指,几个民兵又跑过去了。
我和李万吉照顾余泽和阳子。原来余泽的腹部挨了一刀。还好,由于腰带的阻隔,伤口很浅,但也流了不少血。余泽骂着:“‘大腕’领来了四个人,我去喊民兵……这会儿大概逃远了。”
那边传来了叫喊声,还夹杂有一阵阵可怕的呵斥,不少村里人都大呼大叫,咚咚地跑出来。
那边有一伙人簇在一起。我们走过去,用力挤进了人空里,见一个民兵正不停地用枪托捣一个人。
“快,抓住了‘大腕’的一个人!”有人喊。
许多人叫着,还在围过来,年纪很大的老婆婆边往前挤边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被枪托捣来捣去的人大概有二十多岁。他使劲儿咬着嘴唇,挨了枪托不吭一声。我们都听到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用力闭着眼睛。
有人喝:“睁开眼!”
他就是不睁。这时一个民兵用力把他的眼皮撑开来,我们都呆住了。
他是一个盲人!
《紧闭双眼》
一
余泽的伤并不重,这使我们几个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回“大腕”发狠了,显而易见要杀人——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没有动刀。牲口棚里的老头吓得两手发抖,哀求几个人说:“千万不要招惹‘大腕’啊。”
村头过来看了余泽的伤,骂咧咧的:“狗娘养的,我这回给他放放血。”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说刚抓到的那个瞎子。瞎子长得瘦瘦的,从逮到的那一刻起就紧闭双眼,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头发枯黄,年纪轻轻却有了很多皱纹,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衣服破烂,手脚满是裂口——当大家发现他竟然没穿鞋子时,都愣住了,因为这在山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山上的荆棘、石棱,什么都可以把他的脚割伤……大家惊奇中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的脚上有一层坚硬的厚壳,就像长了鳞甲一样。民兵把他关在了坚固的石头房子里。
阳子回忆这段时间与“大腕”一伙的交往,吸着冷气:“我们逮的这家伙在他们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以前常常见他,可这么久了就是没看出是个瞎子。他那时也闭着眼,我还以为他那是在想事情、在琢磨坏事呢。”
余泽也连连叹息:“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吕擎惊愕极了,瞪着我:“真怪!谁也没往那上面想,因为这不可能啊!你没见他跑呢,他跑起来就像飞一样,从来没碰撞到任何东西上面,机灵得像只黄鼬;他像‘大腕’的近身护卫,什么时候都跟在那家伙身边……”
李万吉左右看着,总想岔开话题。看来这场厮打给他造成的惊恐很快就过去了。只待了半天工夫,他又开始从内衣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卷纸来。大家还在说刚逮住的这个盲人,李万吉却递了几次纸页,最后被阳子接下来。阳子转身给我读了几首,我发现这些句子都稚拙得很——那种极其怪异和幼稚的想法,又使人忍不住去重新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我深以为奇的是,一个饱受生活捉弄、年近半百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像孩子似的想法?这样的人该有一颗多么奇特的心灵,可爱却又有点不可救『药』!
阳子读的时候,李万吉在一边怂恿他提高声音。大家的心思还在那个盲人身上,这会儿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李万吉。李万吉先是用力绷着嘴唇,后来就忍不住叙说起来。他说:“想啊,想啊——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过人!”他对吕擎他们三个想极了,说这么多年啊,就是没有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不敢来找,这回是鼓了好大勇气才到这儿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敢?”李万吉低下头咕哝:上一次他们三个离开了,镇上穿制服的人就不断地威吓,说如果再把这三个勾引到镇子上,就敲碎他脑壳……说到这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呜咽起来。
我既难过又不敢抬头,因为一看他的脸就忍不住要笑。他缺少牙齿的嘴巴张那么大,一边哭一边流出口水。
李万吉呜咽了一会儿,把手搭到了阳子肩上。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与阳子的关系显然最为密切——我这时又想起李万吉炕席子底下放的那些素描画。一会儿,他把阳子扳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还在哭着叙说什么。那边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啼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内容还是让我们这边无法完全忽略。使我难以置信的是,他这会儿正在对阳子诉说自己的爱情!他结结巴巴的:“……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瞥见他说这话时,手按着胸口,颤抖着,一双脚轮换踏地……原来他正爱着镇上大十字口拐角那儿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阳子大概也忍不住了,笑一声问:“就是那个老太太吗?”李万吉厉声阻止他:“那是个姑娘!”
吕擎对我挤挤眼,小声说:“那女人至少也有五十岁了。”
那边的李万吉对阳子说:“你看,她做活的时候戴着白套袖,那套袖上一丝灰气也没有。整个镇上谁有她那样的白套袖?”他哭着,嘴唇翘着『吟』哦道:“你叫卖的声音啦像百灵歌唱你那双手啦像白天鹅的翅膀我的思念啦我的忧伤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啦让我忘记啦这儿是穷乡僻壤……”
他一边念一边抽动鼻子,后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对诗中不断出现的“啦”字觉得好玩。一抬头,我发现阳子竟被打动了,紧紧地盯住他看;阳子撕破的裤子绷在腿上,显得两腿很细,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
我盯住他们的背影许久,突然想起了小涓,想起了阳子与她长久的思念——阳子从见到我就不停地谈她,不知多少次说过了,甚至问:“那个小家伙,你说她为什么把护膝套在脚腕子上啊?”其实那不是护膝,那只是一截针织护套。阳子说:“那个小家伙真棒!”我告诉阳子来前曾经见过小涓的一个校友,她实际上没有毕业,像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到了那个“金星集团”,给那个鼻孔很大、喘气像老牛似的总裁做秘书去了。余泽听了好一阵惊讶,一直看着我。后来余泽像个哲人一样自语了一句:“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就是败坏了一些不错的姑娘……”我那时没有吭声,因为我想到了莉莉。
我一直看着李万吉和阳子。多么好的人、奇怪的人,对他们来说,哪怕来自异『性』的爱只有一丝一绺,就会让他们感慨万千。我同时想起了梅子,我在那个平原、那个山区流浪生涯中经历的一次次异『性』的爱护;特别是——凹眼姑娘。我在想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受的热爱、困苦、辛劳,和各种各样的冷热熬煎……没有办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胆怯,就只能迎上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睡。起风了,巨石滚动。大风吹过山口的声音又一次让我感到了惊惧。我与吕擎挨在一块儿,以小声交谈来抵御深夜的不安。各种嗥叫与狂风混在了一块儿,那声音让人不能不想起巨雷闪电,想起出没的海盗以及狂浪拍碎甲板折断桅杆的那一刹那……大概由于白天刚刚受到一场劫掠的缘故,这声音让我格外不安。吕擎告诉:出来这几个月尽管忍受折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累得真想一头栽到旁边的灌木棵里睡上几天……可奇怪的是,在路上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病倒;虽然人越来越瘦,眼窝越来越深,脾气却越来越执拗……我问他想母亲、想吴敏吗?他点点头:“有时候就觉得是在她们的目光下往前走。母亲的目光与爱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可是只有她们的目光能一直望着出远门的人。”
二
我在吕擎的叙说中不吱一声。因为我不能不想那些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与吕擎的母亲不同的是,她不仅让我远走高飞,而且还让我把她、连同那个茅屋一起忘掉——妈妈的口气是如此地坚毅果决,不容回绝。
在这个风声隆隆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吕擎都没有睡去,只长久地沉默着。这个山地之夜啊,四周漆黑漆黑。睡不着,我们谈起了接下去的行程。吕擎说恐怕在这个冬天,他们不会离开南部山区了。这儿比他们以前想象的仿佛更遥远,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一切,会让一个在橡树路上长大的人目瞪口呆……天亮前我小声谈了莉莉的事,并建议让余泽早点回去,因为他这样单纯的人被莉莉欺骗,未免太惨了。吕擎没有吭声。那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二流子黏上了莉莉,丝毫不出他所料。他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判定说:对余泽而言,这次远行还是比莉莉重要得多;当然他和女友之间的变故会带来痛苦,可这样的痛苦绝不是这次远行的代价,因为每个人都跳动着一颗不同的心,谁也无力将它改变——如果天生是一个轻薄的灵魂,那也只好任它飘去。我明白,吕擎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既然对方从根上讲是个贱坯子,那就不值得留恋,无论她长得多么美……
天快亮了。在难得的一阵安静里,我似乎又听到了外面传来奇怪的嘶叫。我和吕擎坐起来。旁边的三个人睡得很熟。吕擎说:“你听——”
我屏住呼吸。
终于听清了,那是求饶的声音,是哭泣、呼喊,一个沙哑的嗓门儿……
吕擎站起来:“他们在打他,是他在哭、在喊!”
我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关押盲人的小石头屋就离我们不远,现在大风停息了,我们也就听到了那种哭嚎……我和吕擎立刻出门。
小石头屋是一个空着的碾房。三五个掮着土枪的民兵围着一个大碾盘,碾砣的木架子上就捆了那个人。几个民兵闪开一点,我们才看清捆着的人眼下成了什么样子:头发、脸庞和衣袖都沾了血痕;碾盘上还有一些血。看得出,他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整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头抵住胸口。天很冷,可他的衣服给脱掉了多半,仅剩下的一点也给撕破了。我们正看着,旁边那个民兵又要显『露』本事,伸手在他的小腹那儿猛地一拧,于是马上响起一声“啊呀”大叫。这就是我们在屋里听到的那种声音了。喊过之后,他的头又垂下来。
我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上前阻止他们。刚才拧人的那个家伙咬着牙,牙缝里发出哼哼的笑声。他这样笑着看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股杀气。我知道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这种极其凶狠的品『性』——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扑上去撕咬,咬得人鲜血淋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总能不失时机地派上用场,他们绝无生不逢时的苦恼。我明白自己的阻止无济于事,就对吕擎耳语几句。吕擎走开了。
那个人还在用力地推搡那个瞎子,把他的头发狠力揪起,往后一拨,让他的脸仰起来。但那两只眼还是紧紧闭着。他喝问:“说,‘大腕’的老窝在哪儿?”原来他们在『逼』问那一伙的秘密。年轻的瞎子一声不吭,碾盘上的血就是他自己咬破舌头和嘴唇流出来的。“这个狗东西,就是不说,就是不说!”那人恨恨地骂,腰带“叭”一下打过去。盲人后背上已经血痕交错,分不清是伤口还是糊上的脏东西。这些人折磨了他一夜。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吕擎领来了村头。旁边的人好像受到了这脚步声的鼓励,重新用皮带抽打起来,并再一次去揪瞎子的头发——而这一次却让我看到了,瞎子竟然在笑。“嘿,古怪的东西,还笑,他还笑!”他们嚷着,伸手指着他,对刚刚进门的村头吼着。
村头叼着烟:“嗯?让我看看!”
他拨拨他的下巴。瞎子不笑了。村头鼻子哼一声:“小瞎子,你可知道犯的是死罪?”
屋里所有人都不吭一声。村头说下去:“你这条小命就攥在俺手里哩,你还牙硬!乖乖说出,服个软,我也好给你留一口气。嗯哼?不做声?那好,你就吊在这石碾子上吧,吊个半月二十天就是。”
我把村头拉到一边,再次提出把他送到惩治罪犯的地方。村头摇摇头,小声说:“你不晓得哩,咱抓住这么个人儿不易,咱要能从他嘴里抠出秘密,逮到‘大腕’,那一伙窝藏的果实就归咱村了。咱可不能让一块肥肉从嘴边滑溜过去……”
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独自审人了。我说:“可是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村头回头看看瞎子,摇摇头:“你不知哩,这些人泼皮得像牲口。”
我和吕擎建议:就由我们好好跟他谈谈,说不定会有些效果;让这些民兵走开吧。
“那不中,他们先围在四周吧。你们也许能把这瞎子的牙撬开?不过不绑是不行的……”
民兵撤走以后,我和吕擎就给他松了绳子,把旁边扔下的衣服给他披上。我们这样做时,他竟然一动不动。我问:“你饿吗?”我发现他身上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他还是闭着眼,鼻翼活动了一下——他像一只土拨鼠那样频频地活动鼻翼,嗅着四周的什么。
这样嗅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垂下头去。天亮了。
三
村头坚信“大腕”这一伙手里藏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甚至估计:如果能挖出这份财宝,就可以使小夼村彻底变个模样。“到了那一天,”村头咂着嘴说,“咱肉汤尽喝,白馍尽吃!”他越是寄予这种厚望,就越是盯紧了那个年轻的盲人不放。我和吕擎阳子等不知做了多少规劝,结果村头仍然坚持要把他捆在碾屋里,每天只给一些极其粗劣的食物,按时审问,直到他说出秘密的那一天。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指望,因为这个盲人执拗得可怕。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忍受,简直是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渐渐我和吕擎几个人都明白了:他是不会屈服的。
一天早晨,我和吕擎提来了热汤和瓜干饼子让他吃。他默默地把汤喝掉了,把那一点食物细细咀嚼了咽下去,然后又像过去一样把头垂下。站在一旁的民兵恨得咬牙切齿。村头也蹲在一旁吸烟,直盯着整个过程。他不止一次嘲笑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善人”。我和吕擎不敢离去——只要一挪窝儿,他们又会狠狠地揍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村头:“他会死的。”村头『露』出一丝冷笑,瞥瞥我,不语。
好多天过去了。有一天村头突然找到吕擎说:“硬的不行来软的,这样吧,就把那狗娘养的交给你们弄去,只让民兵远远瞄着。可有一条——别让他跑了,他要真敢撒开丫子,咱也真敢开枪。”
我们都明白,他是想让我们一点一点套出那个秘密。看来他们真的绝望了。
我们把他领回了饲养棚里。
从这一天起,饲养棚外面就站了几个背枪的人。村头每天都要来一两次,询问结果。瞎子整天不说话,一双无光的眼睛偶尔睁开,缓缓转动着头颅,像是从屋子的这一边嗅到另一边。这屋子里好像有什么特异的气息。他的敏感令人惊讶,因为他几乎能够分毫不差地取到任何想取的东西。有一次,李万吉的一沓纸放在通铺的另一边,他竟然直着走去,只一下就『摸』到了它——当时李万吉对阳子咕咕哝哝念什么,念完就把这沓纸放在了铺上。我看他嗅着手里的纸,心里一动,问:“识字吗?”
他用力摇头。
我又问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为什么和“大腕”一伙搞到了一起。他马上像过去一样垂下了头,紧闭双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许多人的注意力渐渐从盲人身上挪开了。只有民兵仍然不依不饶地守在外面。我不想耽误吕擎他们几个人的事情,只想帮他们做点什么。我甚至试着和他们一块儿去冬学里授课。那个黑黑的大屋子里,来听课的不仅是孩子,还有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山里人其实是用这个办法度过长长的夜晚。所谓的“上冬学”只是讲故事、讲大山之外的世界,时不时地『插』空教几个生字。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还有村名、地名、山名。
闲下来时,阳子给我看了许多他拍下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拍了这里残破的校舍以及其他细节:那些塌了半边的石头垒起的课桌、在街头行走的孩子……他把它们一一编了号码,并严格标注了区划位置等等。吕擎告诉我一个“伟大的计划”:要把这些照片放大、张贴,像搞巡回展览那样,用来在东部富裕地区为这儿的孩子募捐。他们讲了这个计划的全部,说他们这样也许真的能够搞到一笔很大的钱;除了街头募捐之外,他们还要争取一些大企业的赞助,和当地有关部门一起拟定一个翔实可行的规划;要搞出建校蓝图,比如校址的选择、学校的规模以及聘请教师的一揽子计划……这是多么雄心勃勃的大事业。吕擎让余泽把那些最重要的照片一张张挑选出来,不仅是编号,还加上了令人信服的说明文字。余泽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长发披下来简直像个女人,除了那张有点发乌的冷峻面容、『乱』糟糟的胡子,从背影上看就尤其像。
吕擎还提出为这里捐献书籍的事情。这有点复杂,因为现在的书籍贵得很,仅仅靠购买大概不行。他寄希望于一些机构能捐出他们重复的、无用的图书;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将亲手帮助那些较大的学校建立一个开放的小型图书馆。我心里明白,这些努力也许微不足道,但在这片大山里却必定产生作用。无论如何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业。因为我们缺少的从来都是行动——我们有过太多的畅想,只是没有实干。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个“金星集团”:他们即将给我们杂志的那笔钱如果归于吕擎他们的计划,将要有意义得多。当然,他们不会的,他们面对贫穷和苦难从来不动声『色』。
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奔忙时,屋里只由李万吉看守那个盲人。有一天我们正在那间教室,突然李万吉跑进来,急急地拉着我们到外面去,一出门就大声喊:“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谁说话了?”
“小三,就是那个瞎子,他原来叫‘小三’啊!”
我们都愣愣地看着他。李万吉像着了魔似的咕咕哝哝,口冒白沫,直嚷了好长时间才让我们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四
原来李万吉在屋里闷得慌,就不停地『吟』哦。有一次他把那一沓纸放到炕上,转身再拿时却抓空了——一抬头,见那个盲人已经抓在手里,这会儿正不停地抚『摸』、抚『摸』……李万吉怕他弄脏了,从他手里夺过来,他就马上呻『吟』起来,好像被扯疼了似的……
“后来这家伙求饶了……最后我才知道,他年轻时候也喜欢过这东西哩……”
我问:“他也写诗?”
李万吉激动万分地晃动着拳头,又把拳头举在耳侧:“写的呀!”
李万吉说他当时激动地『吟』哦了几首,想让对方好好听听——谁知这个盲人果然磕磕绊绊地背出几句。“俺那会儿一下把他抱住了,‘我的好兄弟,你刚才念得多好哩!’……就这样,我和小三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他一问起来就止不住哩,他想知道咱这一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向他担保:没有比这一伙再好的人了,没有他们你还不知死上几回哩!别不识好歹啊,你们的头儿‘大腕’一帮子才是山里的猛禽。小三听不得别人说‘大腕’的坏话,立刻不高兴了。他说自己这一伙打家劫舍,那是‘杀富济贫’哩!我问:小夼人‘富’吗?小三说:‘俺们不伤小夼人,俺们对付这几个城里人!’老天,我一听明白了,‘大腕’这一伙对城里人恨着哩,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一次村里来了一帮盲流,狠得不能再狠,劫走了‘大腕’他们一伙所有的东西,还打死了一个兄弟……”李万吉说到这儿两手抖着:“天哩!我敢说我们俩成了朋友……”
大家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一块儿随李万吉往回走去。
这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我和吕擎他们不知该怎样感激李万吉才好。他写的那些令人发笑的诗句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开启了一扇死死关闭的门。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渐渐可以跟小三交流了……他那双茫然的眼睛时睁时闭,不停地咬着嘴唇。他说话声音嘶哑,有时只有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他说到“大腕”满怀深情,下巴使劲儿抵紧了胸口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服侍“大腕”,就像服侍自己的父母。
“你的父母呢?”吕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三咬着牙关抬起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窗户,只不说话。这样一直到天黑,他总算断断续续讲出来。这是一个不忍卒读的故事……
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他们学校来了一位外地老师,会写诗,还有一本又一本馋人的好书。老师喜欢这个聪慧的孩子,还借书给他,教他写出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他写蝴蝶,写花,写从他门前流去的那一条小河……那是一些多么羞怯的、幸福的日子。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新来的老师突然被逮捕了。宣布的时候召开了全校大会,老师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一些人背着枪站在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吓得一声不吭,整个会场上死一样沉寂。可就在这时候,从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哇”的一声恸哭。这是他在哭。
背枪的人把他扭到一个小黑屋里。他的爷爷是个地主,这就是他从小沉默的原因——因为这个,无论他多么聪慧可爱,从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对他表示亲热,那个白发苍苍的外地老师只是一个例外……为什么抓走了老师?有人说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最危险的敌人。他在小黑屋里被训斥了半天,出来以后人就木了。上课时,只能痴呆呆地看着黑板,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不再说话,一个星期没有吐出过一个字。就是这一年的初夏,一天早晨,一个人突然把他叫到一个空空的屋子里,掏出一张纸,让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写了,那人就把那些字取走。第二天,那人又要他的书包,他不给,校长就严厉地瞪了一眼。所有的作业本都被拿走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在核对笔迹——有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些可怕的话,它的笔迹与他的有些相似。他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被带走了。那一年他十六岁。秋天,他被转到了一个正式看守所。他从押起来的第一天就给弄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一遍又一遍哀求,差不多说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软话……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这没有用。于是他不再哀求了。无论他们怎么揍他、揪他的头发,他都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他的鼻子一次次被打破,右手的一根手指甚至被折断了——从此它再也不能弯曲。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活儿越来越苦,吃的食物粗糙无比,还填不饱肚子。有一阵他的脚杆甚至被系上了锁链,夜间那锁链就系在床板上,床板上有一个铁环,他起来解溲时链子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旁的人总是恶声恶气地骂。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还要押到工地上修水渠、砌坝,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夜里他想妈妈,喊啊哭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做什么都行……”他望着高墙,墙头的铁丝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背诵一些句子。他惊异的是自己这会儿全想起来了。除了想念妈妈,就是想念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师。
五
有一天,同囚室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得了什么病,痛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这个人被送到医院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快要不行了,所以“保外就医”了。
从此他天天盼望自己也得一种可怕的病:哪怕是一种绝症。他悄悄吞下许多脏物,引起几次腹泻。有好多次真的在地上绞拧起来,可他们将他推搡到医院里打了几针就送了回来……在绝望的黑夜,他的双手急得在床板上抠啊抠啊,后来不知怎么撬出了一根钉子。他闭了闭眼睛,就把这根钉子吞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地上滚动得很久……他如实告诉:我吃了一根钉子……
他给送到了医院,手术取出了钉子。可是伤口刚刚长好,他又被重新投进了囚室。
一个月之后,他吞食了窗户上的一根『插』栓……他真的要死了,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医院了……
他折腾了几年,可就是没有离开囚室。他发现自己转眼长出了胡茬。前面只是没有尽头的煎熬、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劳动……有一天所有囚犯都集合起来开会,广场上全是一片灰衣服。他们坐在那儿听人训话,低着头。他低头时一直闭眼,一睁眼,突然发现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用脚一拨,是一支亮闪闪的大头针。他立刻如获至宝地捏在手里,尽管一时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也还是舍不得扔掉。瞥瞥四周,谁也没有注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个大头针能做什么?吃下去吗?它实在太小了。
就在一刹那间,一种无比绝望的情绪把他吞没了。他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所有的一切。那时他捏住这根针的手在剧烈抖动,他狠了狠心这手才稳住——紧紧捏住,对准眼角,然后猛地一划……
从此他置身的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大约又在囚室里耽搁了一年多,他被放回村子管制劳动。村子里从此有了一个可怕的瞎子。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所有的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他瞪着一双盲目等到半夜,从后面院墙跳出,然后朝着南部大山跑去了……在大山里,他没吃没喝,几次差点死去,最后幸亏遇到了一个中年人。这个搭救他的人就是现在的“大腕”,一个类似“父亲”的恩人……
我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我想说什么,但这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们几个人几乎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想的全都一样。我们决定搭救他。他只说要回到“大腕”身边——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只有回到大山里的那个“父亲”身边,别无选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大腕’!”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关。
第二天深夜,黎明前的大风吹响的时候,我们设法骗过了外面那些背枪的民兵……我们与他在草垛边分手。那一刻,我们几个人一直看着他灵巧地、一跳一跳地离开了——
只是一眨眼,那个瘦小的身躯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