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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27章
《北庄》 一 我脑海中植入了一个徘徊不去的身影,他后来时不时地就要纠缠我。这个人就是“嫪们儿”。从凹眼姑娘描述的大宅驱魔直到今天,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的老巢。这就让我有机会从源头上接近这个不大不小的谜团了。我时常寻找机会打听他,比起环球集团的那个金仲,他似乎成了更能吸引我的一个神秘人物。我有一次向秘书小白直接提出:能不能拜访一下“缪们儿”?她听了有点稍稍惊讶的样子,然后用困『惑』、继而是几分怜惜的目光看着我,回答得吞吞吐吐:“他老了,从来不见客人的……再说他早就退休了,颐养天年了。”“可我听说你们总裁只要有了什么大事,仍然还要由干爹来决定。”小白摇头:“那都是下边的人『乱』传的。那要是多大的事情啊!再说‘嫪们儿’已经老糊涂了,早就不是过去的‘嫪们儿’了……”她这样一讲却撩拨起我更大的兴趣: “是吗,怎么个糊涂法儿?” “听说像个老顽童,没什么正经了——从我一来到这里就听人这样说他。我也没见他。” “可是人家都说,你们集团每逢作出重大决策,还是要听他的。” 小白笑笑:“有时候不过是做做样子的,表示对他的尊重罢了。你想想,他是总裁的干爸嘛,不过他真的老糊涂了,如今什么都不管了……” 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愿接茬,不再说“缪们儿”的事情。这好像是个多少有点忌讳的话题。 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以及北庄里的一些老人,他们与我熟悉了之后,话就渐渐多起来。对他们来说,有关金仲和“嫪们儿”的话题虽然也有些顾忌,但最后还是断断续续说了一些,由我自己将其一点点归纳和衔接起来。 这个北庄形成的年代极其久远,成为山区和平原之间最大的一个村落,所以各种稀奇事情多得数不胜数。一般的村落翻新都要在原址上进行,而这里的别墅区却要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据说就为了避开老宅区的一些“古怪”。北庄里有不止一处房子“硬”——这是村里人对“鬼屋”的一种特殊称谓。“硬”包含有“房子欺人”“人不胜屋”的意思。老年人说,因为一代代人都住在这个北庄,一茬茬的人换来换去,老的入土了小孩儿又出世,阴魂太多了。死去的人有的想念村子,舍不下儿女后人,就少不得要一次次回来看看。如果是瞥一眼就走还好,有的腿脚不利索,来了就不想走了。还有的只是过年过节才来,就像串亲戚一样;可是有的一个月里来好几次,那是跑顺了腿。鬼也像人一样,都是相互攀比的,你不走他也不走,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亡人在村子里住了下来。表面看一户是一户,平平常常,其实呢,这个北庄拥挤着哩。说白了,这里是个人鬼杂居的村子,这与平原和山区任何地方都不同。不过,鬼魂们虽然留下不走,它们也不愿过多地打扰村里人的生活,怕吓着了这些晚辈。但凡事越是小心,越是要发生点什么,比如半夜里碰翻了一摞碗、砸了一个碟子,都是常有的事。可这猛然的响动就能把人吓个半死。鬼魂们要取任何一样东西,人们看到的只是这个东西在移动,根本看不见鬼魂的手和身子,所以凭空里飞移的东西最吓人了。 有的人家被夜里砰砰『乱』响的东西吓得魂不守舍,死去活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得去求“嫪们儿”。他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人,一直是村头,谁都不怕,连鬼魂都惧他三分。村里人说他这人个头不高,但很早就是个“悍人”了,从民兵队长、出侠队长干起,一直做到后来的村头,还当过区劳动模范,与城里的大官都是朋友。他经历了不知多少大事,对付鬼魂的事情当然是小菜一碟。一开始他并不信有这些怪异,后来虽然信了,可是态度粗暴,动不动就开枪打它们——然而鬼魂压根儿就不怕枪子儿,那些调皮的鬼魂能把疾飞的枪子儿一伸手抓住,填到嘴里,像吃花生米一样咯嘣咯嘣嚼了。 “缪们儿”年纪大了,『性』子绵了,这才明白该与亡人怎样打交道。亡人花花『色』『色』,它们当中的大部分直接就是长辈,当然莽撞不得。“缪们儿”有一年上经过了高人指点,学会了扶乩和祷告,还会画符念咒。各种不同的方法对付不同的鬼魂,后来还包括妖魔之类。因为妖魔就是在田野大地上游走的精灵,大多是有奇才异能的野物,它们有时与鬼魂纠缠一起,形成特殊的朋友关系,一块儿住在村里。生人与亡人并不总是和睦相处的,因为即便人与人之间还要有个代沟之类,亡人与生人之间隔开的却是不可逾越的阴阳。所以越是后来越是陷入不可调和的尖锐冲突之中。亡人和生人也有个争夺地盘的问题,甚至有口角争执等是是非非。而“嫪们儿”许多时候是站在了生人与亡人之间、村民与妖怪之间的,尽可能秉公做事。他不再像年轻时候,总是凭借武力,总是站在村里人一边。他越是后来,越是变得委婉智慧。 他扶乩,是为了更清楚地知道弄得砰啪作响的是亡人还是妖怪,它们各自的境况以及闹事作『乱』的原因。最常用的方法是与之一起饮酒,一边喝一边拉些家长里短,一场酒宴下来,大半也就消了灾殃。如果对方是一个不通礼法的蛮『性』,那么弄到最后也就只有求助于符咒了。这对于它们是极为残酷的一件事,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有时一连几夜,村里人都会听到吱哇『乱』叫和一阵阵痛苦的呻『吟』,那就是它们被符咒贬罚、备受折磨的情形。“嫪们儿”自言自语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害怕,还有些好奇。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在与它们说话,或者讲明道理,或者好言相劝,再不就是直接发出威胁。正因为他有这些繁忙的事情、有复杂至极的交往,所以一辈子都不寂寞,以至于老婆死后再也没娶。也有人甚至怀疑他娶的是一个辈分相宜的亡人,这对于他既没有什么妨害,又是顺手牵羊的事情,因为亡人中自有一些妙人儿。但无论与亡人和妖怪们有多么深的交谊,他的心还是暗暗偏向村里人,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人们因此而敬仰他、依赖他,把他当成了过日子的指望。 有一年,也就是上级号召大兴工副业的时候,“嫪们儿”由城里首长的支持,一手办起了好几家企业作坊。全乡最大的面粉厂就开在了北庄,这里日夜灯火通明,一些扎了白围裙的村姑在机器跟前忙来忙去。可是正在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情:凌晨两点左右出现了白衣白须的鬼魂,它飘飘悠悠在厂房附近转着,还探头探脑往车间里面看——那些做夜班的女工尖声大叫,有的吓昏过去,有的撒开丫子往外跑。白『毛』鬼死死追在后面,结果不止一个女工被它按住,然后就被白『毛』鬼以阴间的方法给糟蹋了。民兵布了防捉鬼,直到有一天飘飘的白影子又出现了,一溜溜趴在地上等待的小伙子却吓得身上筛糠,有的还『尿』了裤子。正这时“嫪们儿”出现了,他迈着演戏文的人才走的四方步,不慌不急地往白『毛』鬼那儿踱了几步。白『毛』鬼听见了脚步声,撩开一尺多长的白发白须转过身来,接着两个瘦瘦的肩头往上一耸,吱咯吱咯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那是骨头相磨的声音。这时“缪们儿”还是慢慢吞吞往前,就在白『毛』鬼要跑远时,猛地一伸剑指,那白白的物件立刻定在了原地。“缪们儿”沉着地走向前去,这边的一溜小伙子这才敢抬头去看:“嫪们儿”走到白『毛』鬼跟前,低头端量了一小会儿,突然一声大叫,猛踹一脚,然后把身体压了上去。白『毛』鬼像一张纸片一样被压扁了、撕碎了。大家知道,就因为这个白『毛』鬼太可恨了,“缪们儿”才对其不再宽恕。 “嫪们儿”是个有神力的异人,所以做出什么大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在北庄,经他的手创办的企业工厂越来越多,渐渐一个大的集团就建立起来了。时光荏苒,当年那些伏在地上看他逮白『毛』鬼的小伙子,如今都成了集团里各分公司的头儿。其中的一个大个子曾经不离“嫪们儿”左右,就像他的警卫一样,人们都说这人或许得了一些真传,他就是金仲。果然,金仲最终被他收做了义子,几年前又接了“嫪们儿”的班,成了整个集团的总裁。 “嫪们儿”年纪太大了,到底大到怎样竟没有几个人知道。老人们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老天啊,这人至少也有个百十来岁了,怪不得他大事不能再干了,这把年纪也只好闷在屋里养老了。也有人说这个人阳寿多少是不能作数的,因为他阴间的朋友数不胜数,那都是通阎王爷的,随便借一点光阴给他原是容易的。也正是出于和阴界朋友打交道的需要吧,“嫪们儿”一般不在阳光底下出来,所以庄里人后来要见他,就成了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传说他现在住了北庄一片连成一体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下边又有一个长长的地道,那地道是四十年代打鬼子时挖的,连通了新盖的橡树路下边,他就在二者之间自由穿行。人们说橡树路就是他让金仲仿照城里盖起来的,因为他从年轻时候就到过那些地方,可以说来来往往熟悉极了,就让金仲找人画了图样建成。这其中还建了一个特别大的宅子,他就住在里边。由于“嫪们儿”的朋友横跨阴阳二界,所以如今的橡树路,特别是那座大宅四周,鬼魂仍然是不少的。 二 一沓报章材料摞在写字台上,越摞越高,我却无心再翻它们。在北庄待了半天,回来洗个热水澡好不舒服。大澡盆里的水不冷不热,旁边的一个开关再打开,循环不止的水流就会『荡』起波纹,轻轻抚『摸』着我。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听到了一阵门铃声。没有理它。这样许久我才开始揩擦身上的水珠。迎面是一个宽幅壁镜,我全身无一遗漏地映在上面。特别注意了一下隆起的小腹和两条瘦骨嶙峋的腿。鬓角秃得越来越厉害,鼻头的『毛』孔有点粗糙,额上的皱纹不知何时变得那么深,简直像刀子雕成的。左脸庞暴了一点皮,嘴角透出倔犟,上唇的胡茬更黑了——我『摸』了『摸』,它像钢针一样。 穿好衣服走出时,起居间里已经坐着小白。她今天穿了牛仔裤,两条腿如此修长。真是一个尤物啊,从古到今都有这样的尤物,她们其实应该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对于所有花花『色』『色』的世界而言,她们都是一样的。尤物使人感慨和嫉羡、悲哀和惆怅。弱肉强食啊,时不我待啊,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啊;还有,如果是土匪恶霸横行无忌的年代,她们就会遭遇更多的危险。好在时代变了,改革开放了——她们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我们却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该怎样打发自己的欲望了。一个人无论有着多少理想和信念,学富五车,也还是无法抵御一个尤物的磁力。所以有人会在她们面前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她们有时也会把一个英雄豪杰剥夺一空,让他不留一丝一绺。 小白看着桌子上那沓高高的资料,尽量用那种含蓄『迷』人的微笑掩盖着心中的不快,说:“我们‘总裁’给城里打了电话。领导们之间经常联系呢……” “哦,那好啊。”我抬起眼睛。 “昨天又打了电话,没有接通。您知道,我们这里一切都是很严格的,对计划和承诺要……不过,喏,你们领导给你来了一封信。”她指指茶几上的一个青花碟子。我这才看到碟子里摆了一封信。从日期上看,这封信已经到了一个星期了。我当即拆开看了看,无非是督促我早点完成任务,以及与集团领导处理好关系等等。我把它放在了原处。我觉得娄萌话中有话。可我根本就不在乎。 小白继续谈他们的“肿材(总裁)”。我忍不住打断她:“咱们谈谈绘画吧,你不是油画系毕业的吗?”“哦,我还没有……”我知道她想说“还没有毕业”或“还没有说完”。是的,她那些年慌了,已经没有心思完成自己的学业了;这会儿也不沉着,一口一个“总裁”地叫着。她哪里知道,在我这儿,那家伙肥胖腻歪,早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个“肿材”。我又问: “你有时间还画一画吗?” 她摇摇头,眼睫垂下来,“不怎么画,不过,当我们集团里接待那些画家、书法家的时候,我也……” “都是一些国画家吧?” “我现在改学国画了,因为我们总裁喜欢国画。”接下去她告诉:总裁近期还要安排与我见面、要宴请。这些由她说出来颇为郑重,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情。“肿材”们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高兴起来就要小题大做。如果是“嫪们儿”,那肯定就不会这样了。可惜在这儿,我虽然来了这么久,那个真正非凡的人物却压根儿就无缘一见!这才是极大的遗憾呢,这差不多等于白来了。 我只想和她谈谈“嫪们儿”,谈谈闹鬼的北庄。我听北庄一些上年纪的老人——其中一个就是当年值夜的民兵,这样对我说:有一天夜里他曾亲眼看见一群白『色』的影子在街道上飘悠,它们有时停下来,三五成群地叽喳什么,有时就伏到一家的窗户上……那会儿他年轻,一副火爆脾气,正想迎着它们放上一枪——这会儿有个矮矮壮壮的人出来了,就是“缪们儿”,说来也怪,那群鬼影儿见了他立刻哆哆嗦嗦变小了,然后缩回了巷子深处…… 我这会儿问小白:“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久,见过鬼吗?” 她朝我一皱眉头,痛苦地抿抿嘴,眼睛转向窗外。 我又问了一句,她才转过脸看着我:“那是北庄的人才说的,新区不太讲这个的——宁先生也信这些?” “听得多了嘛。村里人都说‘缪们儿’跟它们是朋友,它们只听他的话。” “当地人,特别是北庄人都这么说,说多了也只好信了。去年扩建厂房,马上就要施工了,最后还是改了地方。就因为有人说占了鬼魂的地场,总裁害怕了……我问过他,他只叹气,说‘阴间阳间相互让一让吧’。” 我注意到,小白说这话时脸上毫无幽默的样子。我问:“谁又能代表阴间说话?那肯定就是‘嫪们儿’了?” “谁知道,他老糊涂了。听说他一年里有一多半时间卧床不起了。集团里因为他是总裁的干爹,又是大功臣,就挑选出几个最细心的人服侍他。不过即便是她们,出了门谁也不准说他的身体和生活情况,因为这是我们集团的商业机密……” “连这也是‘机密’?”我差点笑出来。 小白严肃地点头:“是啊,刚开始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嫪们儿’在企业界——在哪里都是极有威信的,只要他人还在,只要他有一口气,别人要对集团做什么就得畏惧几分,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这是我们总裁说的。” 我觉得小白这会儿并没有对我保守这个“商业机密”,心里不由得有点感激。我说:“小白,我绝不会往外说的,咱私下里谈,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嫪们儿’这个人?” 她伸伸舌头,一时显得可爱又顽皮:“谁知道呢,我来得晚,他早就退休了——也许从那时起身体就不行了,不能出门了,反正是谁也见不着他。有一天是个大雾天,我起早在橡树路新区一处大宅边上走,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个子不高,壮壮的,走路的姿势真是怪啊:手打到胸口那儿再平甩出去,所以我印象挺深的。我后来跟别人说过有个人怎样走路,听的人马上愣了神,说不会吧。他说如果那样走路,就一定是‘嫪们儿’了,因为全村里只有这个人这样走路——每一次甩手都要碰一下心窝,这叫‘『摸』着良心走路’!我说我见到的人肯定就是这样的,只是没有看到他的脸……不过大家还是不信,因为那时‘嫪们儿’早就卧床不起了。有人甚至说这个人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是集团领导为了安定人心,故意不提这档子事罢了。我觉得这种说法太离谱儿了,可是后来总裁一脸严肃地制止我谈论这些……所以我们今天讨论这些都是很敏感的,宁先生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三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工作了。我发现这非常艰难。多次想努力做下去,但真的很难。我甚至『逼』迫自己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它们歪歪扭扭的……秘书小白过来看了,叫了一声:“这是你写的吗?” 我看看她,一副挑战的目光。于是她就不再说什么,走开了。不过我重新端量那一行字的时候,也确实觉得它们不太像样子。这些天里,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那个平甩两手走路的身影,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脑海里上映。入夜之后,每当我往窗外眺望时,仿佛总能看到他的脚步…… 我梦见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正向一片又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微笑着,一边微笑一边往前,两手平甩着走过去。那一片脸孔还是微笑着。等那个人走到近前时,这些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失去了——原来有个人一直隐在人群中,这时一下蹿了出来,还没等平甩两手的人反应过来,早已攥紧的拳头就朝他脸上打过去——只一拳就把那张脸捣破了,原来这是纸糊的一张假面……那个挥起拳头的人紧闭双眼,瘦削而年轻,原来是我们在大山里见过的那个盲人…… 一沓又一沓资料继续送进来,各种各样的报表都如数地堆在写字台上。我不吭一声地任其堆积。小白秘书时不时地关照一声,问是否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我摇摇头不再应声。 积了一桌的资料让我想起阳子拍下的那些黑白照片,当时他给我一张张翻看,一会儿就积了一堆。这些照片将会派上重要的用场,那是一个宏伟的计划。那儿也需要钱。而这里却堆积了粗鄙的财富。这里是远离干渴的水,浑浊并散发出一股恶臭。还有我们那份可怜巴巴的刊物,它们也是一片干裂的泥土,也同样需要水。水来了,只悬在半空,并不滴落;它等着人去乞求,让其膝盖弯曲,像古人那样虔诚地求雨。尽管如此,悬起的浊水还是会被大风吹走——只留下空空的注视和加倍的焦渴。 我把那些资料推开,一次次走出屋子……我仍然徘徊在北庄的街道上,走在曲折悠远的巷子里,看着黑苍苍的墙壁和窗户,想起这儿绵延百年的历史。这些日子我常常看到一个独臂村民,熟悉之后渐渐交谈多起来——一说到“嫪们儿”和“肿材”他就不愿吱声了。有一次他长叹一声:“唉,‘嫪们儿’真要活着就好了……” 我问:“难道这个人不在了?” 他四下看了看,说一声:“呔!”我们待在他的屋子里,那是一幢矮得如同地窨子式的小屋,黑暗,『潮』湿,里面大白天也要开灯。他用粗瓷碗倒水,水浑得像泥汤。我喝了一口,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浊劣的饮用水。我忍着,还是把它一点一点喝掉了。独臂人哼了哼鼻子,却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左撇子。” 可他只有右臂了。我瞧瞧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用粗大的右手,抓住一个圆笔头,在纸上写了又大又笨的两个字。我看了看,吃了一惊。那两个字是:“血仇”。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把那两个字撕成了碎片,抛在了地上。我等待着,知道压在心底的会是一个沉重的故事。“我一直害怕你们这些有文墨的人,人家说了,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人,就跟他们是一伙的……” “错了兄弟,那可不一定。” “也许。不过我知道,到头来有文墨的人和有钱的人还会是一伙的。” 他抿抿嘴,猛地放下粗瓷碗,发出了“砰”的一声,像下了一个决心。 …… 四 刚开始他和女儿都在车间里做活。他就这一个女儿,她妈早死了。他开机床,他女儿进了电镀厂。后来她被来车间里的什么人选中,就被安排在宾馆里上班了。 “刚开始,我还以为孩子找了个好活计,穿着好衣裳,还挣大把的票子。我这孩子孝哩,一点钱都不舍得花,挣来的票子都如数交我。那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让我高兴过了又起疑心:一个女娃儿家,怎么一眨眼就挣来这么多钱?我老问,闺女就变了脸。我再问,她就不理我。” “有一天下雨,我又问,她就跑到了雨地里。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有一天我把门闩上,揪住了这娃儿的头发。我这娃儿自小命苦,她妈死得早,我一个男人家拉扯孩子没办法,让她吃了不知多少苦。小时候我怕她掉到炕下摔坏,又要出去干活,就用一根绳子勒住她的腰腿,让她在炕上爬,近处摆一点吃物……娃儿大小便都在炕上,脸上身上抹得到处都是。就是这么个孩子,我平时不舍得打她一下,可这次我忍不住了。我怕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孩子做下腌臜事。” “后来我把她推倒在地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爹说说实情!她一直跪在那儿。我知道坏了,心凉了半截。” “她终究还是说了实情。原来那个宾馆一到半夜就闹鬼哩!可怜的娃儿到了那里头一个月就被糟蹋了。那些怪模怪样的人一龇獠牙就把娃儿吓昏了,然后就变着法折磨这些十几岁的娃儿,什么花样都有……那些远处的有钱人都赶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的庄稼娃儿多得使不完哩!伤天害理啊,半夜里的风流鬼全钻出来了,他们出手阔绰,花花绿绿的票子一个劲儿塞,一拿到阳光底下全都变成了灰。那会儿早就没了工钱,工钱都是从客人那里出。我的娃儿一连多少个月,回家一翻衣兜里准有一些纸灰……宾馆闹鬼的事儿除了金仲谁也不知道。我娃儿的脸一天天成了灰『色』,头发一截截断了,都是让鬼魂夜里咬的。要知道这些事儿阳间管不了,最后还是得找‘嫪们儿’……” “那一天我求孩子:‘娃儿,你要再去宾馆,爹一准撞死在墙上。’我悔不该发这样的毒誓。那会儿她跪了一个多钟头,说再也不去了——可人怎么能躲开鬼魂?她最后还是躲不开呀……” “我在半路上遇见了金仲。往常见了他我都要慌不迭地闪开,可这回我就直着上前拦住了他,哀求说:领我去见见‘嫪们儿’吧……他哼一句:好大的口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跟前有一块大石头,真想搬起来砸碎他脑壳!可我这个窝囊废只是站着,一动不敢动。” “过了不到半月,有一天下大雨,我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在外面喊,出门后他们就一声不吭了。我猜是出了大事。后来才知道,我那闺女夜里跳了电镀厂的大水池子,天亮了才有人发现……” 他哭出了声音,“闺女就这么没了,我傻了半年。干活也老想着她,有一回走了神,左边胳膊就被机器伤了……” 我听得难受,伸手扶着他颤颤的右臂。 他垂着头:“村里人都说,满庄里鬼魂『乱』窜,一到夜里就吱哇闹腾,这可不像‘嫪们儿’活着。金仲肯定瞒住了大伙,撒了一个大谎,其实‘嫪们儿’早死了!金仲打着干爹的旗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鬼魂和他是一伙儿的,他们帮他一捆一捆往回搬弄钱财……” 这天回到招待所已是黑漆漆的了,我没有开灯,想在黑影里坐一会儿。大夜真静,没有一点声响。这温温的掬得起的夜『色』啊……我这时又仿佛听到了一阵阵沙啦啦的夜风扫动树叶的声音——这是城里的那条橡树路——从老城堡那儿飘过一个个影子,它们一夜一夜都是无眠的;据说只要一个人不停地在大街上游『荡』,迟早都要和它们会合。是的,失眠者,孤独者,有时真的会遭遇鬼魂。鬼魂也是各种各样的,它们有的罪愆深重,有的善良和气,有的天真烂漫,也有的背负冤情…… 我眼前时不时闪动的是那个苍白青年的面容。他如今也是一个鬼魂了,然而我不信他会是一个恶鬼。在某一个夜晚,他也会像别的鬼魂一样,不依不饶地返回老城堡吗?他会在那个消失了的糖果店附近久久地徘徊吗? 今夜,我特别想念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 我在心里说:“嫪们儿”,你到底在哪里?你这会儿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都设法帮一帮那些不幸的青年吧。 《最后的祝福》 一 娄萌的来信都是催促。后来我就不再打开,只放在那个瓷碟里。我想自己该离开了,再住下去,在那个舒服的大澡盆里每天浸泡,我会变得全身筋骨酥软,再也走不动路了。 有人敲门。我从敲门的节奏上分辨出是小白。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了瓷碟上。那大概又是娄萌的一封信。她这次没怎么停留就离开了,可刚走又打来了电话,说总裁要跟我讲话。话筒里响起那个粗哑的声音。对方“喂喂”地呼喊,我一声不吭。到后来我总算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嘎?进行得怎么样嘎?” 我说正在进行着嘎。 对方说他跟娄萌已经通了几次电话——“咱这就把事情敲定了”:一是改发一个“专号”;二是娄萌让其转告,这次可以放开手写了;三是从今以后,他即是我们这个刊物的“名誉社长”了——“你看怎么样嘎?” 我说“不怎么样嘎”,随手就把电话挂断了……与此同时,我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瓷碟上,这才觉得那个信封有点怪异——它太大了一点,里面装下了多少东西啊。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肯定是杂志社把凹眼姑娘转来的信一并寄到了这里。 我动手拆这个鼓鼓的函件。可刚刚撕开一点,刚看到里面的几个信封时,心就噗噗跳起来。我不由得忍住了。我的手触碰它的那一刻,觉得仿佛有脉动似的。留待夜深人静吧。她这会儿仍在那个苦役之地,在西部的一片大荒里。她已经决定:当苦役结束的日子里,她不再回到那座城市了,因为那个苍白青年的魂灵飘啊飘啊,飘到了高原上。 在屋里待不下,又一次来到了西面的那片空地上。我在围了铁丝网的荒草间走来走去,像寻找一件遗失了的东西。可是我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那道目光,它无所不在。这是凹眼姑娘的目光……这目光让我愧疚而惶『惑』,难以迎视。我只能转而注视另一个方向。这样的时刻,萦绕心头的还是往昔——在橡树路上徘徊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仿佛自己仍然是当年那副单薄的身材。我今生怎么忘掉你啊,凹眼姑娘?怎么忘掉你嘴里的糖果味和烟味?也正是无法忘记无法回避,我才不得不远远地躲开那座城市和那条路——可是即便逃到了这里,我仍然还是住在了一个叫“橡树路”的地方…… 多么晦气。那就继续逃窜吧。我的许多朋友都走开了,他们这会儿正在路上。他们被心头的火焰日夜烧灼烘烤,不得不急急赶路……离开那个临时寄居的城市、那个窝,走进没有尽头的远方——远方有什么?谁也无法回答。像你最终要滞留高原一样,我的朋友们这一生能否按时返回,也同样无法回答。他们像你一样,已经被遥远之地的什么吸引了收留了。我只隐隐地知道,无边的原野藏下了那么多的未来,一架架大山中有着那么多的容身之地。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们将迎接各种各样惊讶的眼神,接受各种追击、诅咒和围猎。是的,就为了追赶他们,我也将变成一只两足动物,离开原来的地方——那是一个何等拥挤困窘的空间啊,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在广袤的大野,到处都奔走着一些自由的灵魂。 我有时恨不能变为一只野狼,长出长尾,长出一对蓝幽幽的眼睛,一口气蹿上荒野,在巨石嶙峋的山隙里像闪电一样腾跃…… 我闭上了眼睛,强烈的阳光刺得我难以睁开……一种柔柔的呼唤又回响在耳畔。我再也不敢迎视那一双眼睛了。 我又来到了工区。时间不早了,我该再一次看看来自家乡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姑娘,看看她因为瘦削和纤弱而变得越来越大的眼睛。我要向她告别——或许我会突然离去,一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儿了。 她在车间里,强烈的灯光下,一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马上认出了我,笑了……我告诉她:这几天因为太忙了,没有来看她,一切还好吧? 她“嗯”一声,点点头。 又说起了老家,那片平原。我说上一次忘了问,和她一块儿到这里来的平原人还有多少?她说他们一块儿出来十几个,有男有女,其中女孩子大多就留在宾馆里;有的在车间干了不久,受不了,就另找地方走开了——听说有的到了南方,那里挣钱容易些……“你知道南方吗?” 我摇摇头。我很少到南方,不过我怀疑世界上会有一个真正顾怜穷人的地方,那里会更适合他们生存。 我牵挂平原上来的那些孩子,问:“她们在宾馆里怎样?” “她们挣钱很多,不过那里一到了半夜就闹鬼……”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低极了,四下里看着……我想起了北庄的独臂人,立刻缄口。 她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我告诉她也许很快就回。她于是告诉了一个具体地址,说:“你见了我妈就说我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也胖了……” 最后一句让我心里酸酸的。 她说每个月都给妈妈寄钱……我问她有没有朋友——我是指她这儿有没有非常要好的、可以互相照料的同乡?她可能理解成了“男朋友”,脸立刻红了,咬咬嘴唇说:“还没有。”她告诉我自己二十二岁了。这使我有点惊讶,因为她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六七岁。 二 从车间走出后,在“集团”办公大楼下的花坛跟前站了许久。这儿五颜六『色』的花太美了。这里竟会有这么好的一个花坛。这里的空间分成几层,高高的搁板上有鹤望兰、龟背竹,松松的泥土里还栽满了康乃馨与青岛百合,甚至还有一片郁金香。花圃里最引人注目的除了郁金香,还有卷丹——它的花期稍稍提前了,橘红『色』的花瓣往下垂着;它的卵状苞片和披针形叶子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花梗上的白『色』锦『毛』、反卷起的花瓣简直像人工扎制的。正对着花圃的楼层,就是罩了丝绒窗帘的一扇扇窗户,里面正亮着灯。丝绒窗帘沉甸甸的,给人一种隐秘和安逸的感觉。这些兔崽子无一例外地都想学洋鬼子那一套,喝过咖啡又喝茶,偶尔还找几张唱片听听,而且在楼下搞起了这么好的一个花坛,甚至引进了欧洲郁金香。但这一切还是无法遮掩他们的鄙俗。 夜渐渐深了,头顶出现一片繁星。从大楼往东看去就是灯火辉煌的“橡树路”了。那儿的彩灯可真拙劣——这彩灯的设置让我觉得十分眼熟,哦,当然,又是从城里的“橡树路”上移植过来的……我迎着它走去,一直走到了最深处。我在最大的一座宅院跟前停住了。我打听行人:这儿是否住了一个叫做“嫪们儿”的人?他们纷纷摇头。大宅黑乎乎的,无数的窗子竟然没有灯光。从这座大宅往四周延伸出许多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螃蟹蛰伏在黑夜里。前边黑漆漆的夜『色』里,我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矮个子在平着甩手走路——老天,这是真的?我急急追上去几步,发现那影子越来越远,我竟然追他不上。我跑了几步,这才看出渐渐变大的灯晕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柏油路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可是我无法使自己放松下来。回到住处,我又一次定定地瞅着那个大大的信封…… 像过去一样,这不是一封信。写在白『色』信笺上的,仍然是以前看过的那样一些片断——一些诉说和自语、一些信手涂抹。好像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彼此只做一个理想的读者,一个倾诉者。 渐渐地,我又看得见那一对目光了,又听到了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 “白条”和我去了东郊的一个军事管制区。那里值勤的负责人是他家以前的警卫,两人认识,所以我们可以随便进出。这个地方真棒!因为平时没有游人,草木密匝匝的,脚步底几乎看不到泥土。夏天快来了,山上到处是桑葚,还有别的野果,一大串一大串吃得嘴角都是紫的。鸟的天堂,各种鸟吵成一团,大鹰在天上一动不动。猫头鹰蹲在路边晒太阳,走近了伸手『摸』『摸』它,它留了老干部一样的背头。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盹儿。我们带足了吃的东西:洋酒和罐头面包,烟。去的路上人不多,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又开始飙车了。往死里开。他顾不得我在车上。他大概想:如果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人世,那也不错,那是一种幸福。是啊,我有时也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从侧面瞥瞥他的脸,心噗噗跳。我害怕坐他的车。 他肚子上的伤已经好了,成了一个半寸长的月牙形的小瘢。除了我,他谁也不让碰它。他想了什么我知道。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他心上有伤,这是他的父亲——老爷子留下的。那个老人我没见,一般人都见不到。他整天忙,名声大,连家里人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白条”说他从小就怕父亲,对那人没有一点依恋——母亲虽然因为工作太忙也没有更多亲近他照顾他,可他不怕母亲——他是由保姆带大的,吃的是保姆的『奶』。可是他还是有缠母亲的机会。父亲抱过他,那是记得起的几次。从记事起,他从父亲那儿听到的都是训话,是斩钉截铁的一些话。他对父亲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就这样,一直到父亲死,剩下他和母亲。空『荡』『荡』的大宅,真大啊,主楼,边厢,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以前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似的。除了这些,他还发现出了大宅就变了,到处都是责备的、仇恨的眼神。他听到有人狠狠地咒他们。 那些在橡树路上住过、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给赶走了的人家,他们的后代都长大了。这些人也在咒他们。这些人咒的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他害怕,还有满心的委屈。他问了母亲才明白:被赶出橡树路的人以前也显赫过,有的还是父亲的朋友,可是十分不幸,他们倒霉了。一个人要倒霉,这种事儿难保就不发生,比如说,进了牢狱。母亲复述的是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罪有应得。母亲还轻轻哼过父亲在世时流行过一阵子的歌: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白条”从来不敢在外面唱这些歌。他在一些人那儿受到了可怕的对待。好在他还有庄周这样的朋友。令他又羞愧又痛恨的是,父亲的另一副面孔,也许是更真实的面孔,正在一点点浮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让人害怕的事情『露』了馅儿!它们都是真的:父亲参与制造了多起冤案。最不能让他原谅的是,父亲说了那么多谎话,这在当时让许多人、包括他和妈妈都从没怀疑过。他哭了。母亲安慰说:孩子,住在这样大宅里的人,有时就得这样,就得说一些谎才行。他问:还有呢?母亲问还有什么,他说:就得杀死一些人、一些可怜的人吗?母亲不能回答。 午夜一过,他就一个人走出来。可恨的失眠。再后来,他的朋友也跟上他玩,索『性』都不睡了。又待了些日子,这院子里就开始闹鬼了。 母亲说:你爸一死就会这样,那些鬼魂除了他谁也不怕。他有一次对母亲说:瞧吧,他多凶,连鬼魂都要怕他!母亲说:别这么说,他是你父亲啊……“白条”最痛苦的就是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与死去的父亲再也不能和解了,一闭眼就看见那个凶恶的老人,直直地瞪着他,让他出一身冷汗。他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越来越灰。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白条”最好的朋友一直是庄周。他说庄周父亲生前是自己父亲的下级,两人有过不少摩擦,不过总算没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与“白条”不一样的是,庄周是个听话的人,是那种好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到参加工作,全都是一『色』的优秀到底。他们在一块儿除了切磋就是争论,争得厉害,两人相互什么都不隐瞒——这样一直到大院里闹鬼。那以后他们就多少有些疏远了,不过还算好朋友。我听过他们几次争吵,吵得吓人,肯定要伤和气。“白条”事后气得摔摔打打,十分难过。有一次他问我:庄周太完美了,是吧?我没有回答。我什么也不懂。他们都『迷』恋写诗,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白条”的诗。读他的一些句子,常常会让我半天揪痛,让我忘不了。庄周的诗就不是这样,虽然也蛮好蛮顺的。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可能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点『毛』病都没有…… 那一夜,我与“蚰蜒”发生了那个可怕的事情,不久“白条”就大病了一场。一场高烧连续十天不退,他妈吓坏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从城里找来了几个人:这些人年纪很大了,是大学里的,会使用一种古怪的方法为大院驱邪,念咒语。其实这没有用,因为这以前另一个人也这样干过,那才是最有办法的人,他叫“嫪们儿”,是首长在世时的朋友——他都办不成的,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那些日子大院对外人封闭,直到“白条”病好为止。他不再说胡话了,安安静静躺着。我发现“白条”真是好可怜啊,几天不见就瘦成了这样,头发一动就掉。他一整天拱在我怀里,『摸』着我的脸说:等等吧,等不了多久了,咱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到那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他反复说:到了那时候,我们要过一种小日子…… 我也不知道“小日子”是怎样的,只被那几个字感动得哭了。他还写过一首小诗,得病的日子里一遍遍念着,直到我真的听懂了:东部太热、太挤我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 他身上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样的日子里,他的母亲把我叫到一边说:他病了,你们不能老那样。她还以为我们在一起就那样呢。其实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我的怀里,讲东讲西。他一遍遍让我讲过去,讲我的昨天——每逢最高兴的时候,他都要这样。他要听我小时候的那些事,这才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三 ……秋天,橡子和板栗一块儿熟。刚开始我分不清它们。橡子和板栗看起来一样,都长在一团『毛』刺里,树皮也一样黑粗,叶子也差不多。海边的橡子比板栗多,橡树在白杨林里、在杂树林里常常看到,板栗也差不多。它们成熟了就落在地上,脚一磕,刺猬皮似的东西吱吱响,弯腰一『摸』扎手的,就是它了。 我们到林子里,把橡子装在篮里,板栗装在兜里。打鱼人鬼精,一眼就能看出哪棵是板栗,然后把上面的果实全摘下来。地上一片枝叶,就是它在遭劫。外面的『毛』刺扎人,妈妈说:“板栗太甜太香,谁都想摘,所以才披挂这样的刺盔。” 我学男孩那样,找一颗最大的橡子做成烟斗,装一点糠末点上,让白烟从鼻孔里冒出——学会鼻孔冒烟并不难……抽烟时要半躺半卧在水潭边上——杂树林子里本来是干净的沙土,上面长了各种各样的草和灌木,可是中间会出现一个圆圆的水潭,它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边抽烟,一边看潭里扑棱棱的黑鱼。隐蔽在林子中的水潭乌黑乌黑,简直像墨汁一样。可它又清澈透明,每一根水草每一条鱼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鱼比水更黑,就像木炭沉在水底、漂在水中……靠近水潭的那片沙土也浸成了黑的。水潭四周到处开满了黑『色』蝴蝶花。让我至今不明白的是:这花这水这鱼都是黑『色』,真是怪极了;还有,绵软的一片沙土上,一潭水却不渗掉。 我和妈妈一起去水潭边。爸爸没有来。我们和他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来没有看到比妈妈更美的人,她喜欢穿裙子。我们在水潭边待到中午。一个猎人扳开灌木走过来——打着裹腿,戴一顶很大的帽子,肩挎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他站在潭边,手里提着枪,看我们一眼就走了……林子深处传来了他的声音,他在学野鸡叫,粗粗的嗓子。他一见了妈妈就这样,高兴得学野鸡叫。 我们循着灌木中的小路往海边走。天快黑了,我们要去看拉夜网的人。月亮一升到树梢那么高,海边火把就点起来了。人真多啊,买鱼的人都一块儿等。 一溜拉网的人靠在长长的网绠上,一齐用力,喊号子。天不冷,他们半『裸』身体。他们喊得真响,脚扎到了沙子里。海边老大装出很凶的模样,手里拿一根棍,要打人的样子。其实他并不坏。他有时跟母亲说几句话,『摸』『摸』我的头。号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那就是快收网了。老大谁也不理了,这时脾气开始变坏,骂人,骂所有的人。海边上的人都怕他,不过只怕他这一小会儿,等网拉上来了,鱼抬到岸上的苇席上了,他就变成一个和气的人了。 看渔铺的老头要赶在鱼最先上岸的时候,抢到最好的鱼。各种鱼在苇席子上『乱』蹦『乱』叫,吱吱的。有的鱼一欠身子就喷水,能喷出好几米远。有一种带红翅的鱼味道鲜极了,还有一种像腰带似的细细长长的鱼,老人见到了就要急急地往柳木斗里装。他把所有鱼“哗”一下倒进大锅里,再舀几斗海水,扔进一些姜、几条整根的大葱,就咕嘟嘟煮了起来。鱼的鲜味把买鱼的人、在海边上闲遛的男人女人,都引到了锅边上。可是拉网的人盛过了,锅里剩下的鱼和汤才有别人的一份。海边老大手里的棍子并不打人,不过一直提在手里。老大对我和妈妈不一样,他让渔铺老人先盛一碗鱼给我们。妈妈谢过了,可她不吃,只看着我吃。我吃过了,妈妈就说:你不能白吃,你得唱一支歌给这个爷爷听。 我唱了。可他只听了几句就喝酒去了。 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咽下去,他们脸都不红。鱼汤和海风是解酒的东西。我从来没见有拉大网的渔人喝醉过,这是真的!海上老大和看渔铺的老人对饮,比赛,眼瞪得像牛一样大,最后谁都不醉!老大指指我说:过来过来,喝一口喝一口。妈妈笑着阻止,老大就说:这不行。他们给我灌了一小口。辣死了。我流出眼泪时,老大就高兴了。他一高兴,亲自做个示范:一仰头灌下了一大碗。 另一边,一长溜『插』到沙滩上的火把下,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不安分了。他们摔跤,还倒立着走——一个人正这样走着,旁边的一个凑过去,冷不防一下子脱掉了他的短裤…… 四 这是我在“金星集团”的最后一个夜晚了,睡得不好。窗户刚刚发白,我就开始收拾背囊。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资料都堆在一个角落里,又环视了一下房间。没有丢下任何东西,属于我的每一张纸片,都小心地装起了。 那个蓝花瓷碟上是娄萌的一些信件,我没有取。 我拨响了金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白秘书。我告诉她要走了。 对方很吃惊:“怎么?一切都完成了吗?” “是的,一切都完成了。” “那我告诉总裁一声,他还要为你送行呢,要用车送你……” “谢谢,不必了。” “稿子呢?它要经总裁过目才能带走的。” 我告诉她:我们的合作完了,我手里也没什么稿子。我特别加重语气对小白说:“我刚来不久就跟你说过,想见见‘嫪们儿’,因为这里讲到底是他说了算,没见他,我们就没法合作……” 对方一声不吭。 后来我觉得话筒转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果然传来了那个沙哑粗糙的嗓门,“喂,怎么回事嘎?” 我故意大声问道:“你是谁?喂,是我们的‘名誉社长’吗?” 对方得意地一笑:“是嘎,怎么了?” “不怎么嘎。我要走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们杂志本来要在封面上发‘名誉社长’的照片——来到这儿以后,才觉得不妥嘎……” 对方“嗯”了一声,大概很茫然。他又大声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嘎?” “也许‘嫪们儿’更合适一点嗄,你爹才是这里的真头儿。我们想把封面换成他嘎。实在抱歉嘎,对不起嘎,我们回去还要好好商量一下嘎……总之,很抱歉嘎。” “怎么嘎怎么嘎?” “嘎!嘎!”我喊了两声,把电话扣上了。 立刻出门吧。我直接往北庄奔去——我将从那里往西,徒步踏上田野。我不想坐火车,只想随便搭上一辆货运汽车回城。我觉得金仲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恼羞成怒就会派车追我,会在火车站那儿候我……当然,他也许压根儿就不想理睬,所以根本就不会出现那种拦截的场面——但我却宁可把一切都想在前面……可是刚刚掮上背囊走出了北庄,小白却风风火火地追上了我。我说一句“再见”,没有停住脚步。 她一直跟着我往前。在庄子西部一片红麻田边,我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摘下了背囊,坐在一道废弃的水渠边上。 “宁先生,对不起,我的服务太不周到了……” 我不解,又觉得有趣:“不,很感谢你这一段时间的照顾,这不关你的事儿——好好在这里干下去吧,这儿真的很肥。” 她努力忍住什么。她十分聪明。她说:“你瞧不起我的工作,可是你并不了解这里。七八年前这儿只有一个北庄,如今已经是平原地区最大的集团了,它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那样一无是处……” “哪里,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不是真话。你以为这里的财富、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正道来的,是粗鄙的……” “你以为还不够粗鄙?是啊,那个‘嘎嘎’,他经营起这么大的『淫』『乱』场所、雇用了这么多童工,可你还嫌这些不够劲儿。” “这当然是阴暗面!可怎么办呢?财富的原始积累,走遍世界都是这样……” “走遍世界,我也会诅咒地狱!走遍世界有什么了不起?走遍世界又有多少‘嫪们儿’?我一直想找的就是他,因为我想见见这个人,可你们就是把他牢牢地藏了起来!我害怕自己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没见上集团的老祖宗就算白来了一场。可惜就是做不到——有人说这个人连死活都是一个问题哩……” 小白鼻尖上渗出了几颗汗粒,薄薄的小舌头让我想起娄萌。她有点急于为自己辩白,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不,‘嫪们儿’没有死,不过他真的出不了门了,老得太厉害了……他身边的人说,他这会儿的智力就像三岁小孩一样了,只知道吃和玩了……这人当然是了不起的创业功臣,所以集团就得好好供养着他——至于说金仲,你只看到了他粗的一面,不知道那只是他的表面……” “是吗?瓤儿咱就不知道了。” “你看不到他智慧和敬业的一面!这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会嘲笑我这样说;可你真的没有看到他是怎样工作的啊。他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他指挥做一个项目就像在战场上打仗。他吃过的苦,特别是年轻时候跟在‘缪们儿’身边那会儿,听听都蛮感人的,要不‘嫪们儿’也不会收他做儿子……不说了,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只要心里排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我只想告诉你,只要是一个成功者,就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任何成功的大事业,里面都包含了许多血和汗……” 我琢磨着她的话。我当然同意。世上没有空『穴』来风。而且她在很真诚地提醒我。她多么想让我们的合作成功啊!可是她的话对于一个匆匆上路的人而言,实在是有点多余了。我说:“谢谢你的提醒。除了你说的血汗,还有白骨呢——大楼垒在白骨上,要不总是闹鬼嘛。咱们不说他了好吗?我最好奇的还是‘嫪们儿’,你说这个人真的能在阴间阳间两边来往?真的能跟鬼魂说话?一句话,北庄一直闹鬼的事都是真的?” 她刚才有些冲动,这会儿努力平息了一下,声调低沉下来:“我想大概是真的吧。因为那个北庄太老了,上年纪的人都这样说……总裁就亲眼见过多次……” “总裁事事都听‘嫪们儿’的——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是吧?你如果把我当成朋友,在我离开前就该说一句真话。” “是真话。总裁名义上还是他儿子嘛,真的要按时去看望他,有时候也把集团里的事情对他数叨一遍,那不过是个面子——其实‘嫪们儿’老糊涂了,老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有时一天到晚不穿衣服,就在大宅里『乱』窜,服侍他的人要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千万别说我告诉了你这些。总裁一再强调,关于‘缪们儿’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集团的商业机密……” “你见过‘嫪们儿’。” 她并未马上否认,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她的眼中好像渗出了泪水。 我想自己该离开了。我掮起了背囊。最后,我向她发出了真诚的、深深的祝福。 《棚户区》 一 离开时衣冠楚楚,回来后却变成了一个“盲流”……每一次归来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对这片灰蒙蒙的水泥建筑,对一条条『乱』得不能再『乱』的街道、自行车以及人流、拥挤在一起并像螃蟹一样相互钳制的汽车,竟然感到有些惶恐和陌生,以至于长时间看着这一切,不知往哪里下脚……有时我觉得仿佛进入了一个风化严重、层层剥蚀的丘陵地带,忍不住要到处仰望,寻找水和至为宝贵的一丝丝绿『色』。看吧,那些丑陋无比而且毫无生气的楼房,近几年被一些霓虹灯和玻璃幕墙装扮起来,显出的却是一副浅薄相,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我觉得这说穿了不过是一种穷兮兮的欲盖弥彰。我发现自己长途跋涉之后落下的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晒黑了的脸颊和『乱』蓬蓬的头发,与这座城市的另一部分倒是稍稍吻合——这儿的一些小街小巷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它们一任冷落破破烂烂:因为有人对它们已经绝望,或者是彻底厌弃了。它们反而因此落下了一点真实,可以在无尽的北风吹打下慢慢苍老,享用自己余下的岁月。比起那几条宽敞的大马路,它们倒让人觉得亲近多了。有人处心积虑地把几条马路拓宽再拓宽,以为这样就可以喘出一口虚荣的气泡,想不到原有的一点点文明的呼吸反倒给窒息了。如今,这儿,第三世界,几乎所有的“土老帽”都跑到这样的马路上来了,他们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挎着异『性』的胳膊,车里还有迫不及待摆放的拉手纸和装了空气清新剂的小瓶,有花花『色』『色』的各种靠垫。车辆挤得动不了,车里的长发少女骂着粗话,如果骂得花哨,旁边的男人就转过头来恶狠狠地亲她一口。 头顶热辣辣的太阳走在街道上,身体老要摇晃,好像是连日来的奔波使我改变了往日的走相,或者是我已经完全不适应在这拥挤的人流里行走了……我的两眼开始不知不觉地四下寻索起来,先是引着我脱离了宽宽的街道,然后在人行道上探头默数着一个个门牌:这些名字和数码既熟悉又陌生——一条条胡同叫什么、通向哪里,老天,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似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片混『乱』污浊之地竟然有我的家、我服务的那个杂志社,还有一条“橡树路”——一座城市的首善之区,起码是延续了三到四代的骄傲之地,大名鼎鼎,里面住过的人物数不胜数,让人随口一说就是一打……可是此刻,我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回去的愿望——仅仅是想起孩子和那个小窝的一瞬间,我的心里才热了一阵,可也很快就压下去了。 这会儿我被一种奇怪的惯『性』推拥着往前,仿佛一时难以停止。这座城市就像旅途上一个久别的镇子和村落一样,仍然不能让我产生长久安歇的欲念:此刻,在浑茫的都市阳光下,我的脑子有点『乱』糟糟的,像个木头人一样,目光呆滞,脚步磕绊。我不知从哪一刻起学会了痴呆呆地看人。我不止一次发现,那些打扮稍微整齐一点的、急着上下班的人常常惊讶地盯我一眼,而我会毫不畏惧地把目光向他斜去。我的眼睛在田野上练得沉甸甸的,所以这会儿只是轻轻一扫,他们就赶紧把头扭开了。我终于想起了什么,明白现在回杂志社将有一场轩然大波;但我毫不惧怕,相反却有一种特别的放松和高兴。我现在只想在街上游『荡』一会儿。我觉得只有这会儿才与这座城市的破烂小巷真正融为一体了。我像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一个被冬天的风吹得透心冰凉的流浪汉。 不知不觉走进了又一条小巷子里。我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从头盘算一下全部的旅程:走了多久、一路的经历,还有接下去该做的一些事情。当我把鼓鼓的背囊放在拐角的一块石头上,坐在那儿看着太阳,眯起眼睛的时候,才觉得这里缺了一点什么:如此安静,那些打盹的流浪汉、那些进城打工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想他们可能由于一夜好睡而分别出去忙生活了——流浪汉、无家可归者,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自由而忙碌。流浪汉越来越多,他们先是作为打工者涌到这个北方都会,而后又走向更远的南部。他们像一股奇特的水流一样,正顺着地势流向远方…… 这会儿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蹿动。原来是那些牛皮纸信封,正放在我贴身的衣兜里。我按了按它们……它关于苍白青年的记录让我想起那个可怕的九月,它对童年和故地的叙说又使我深深地陷入了陶醉。那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啊!那简直就是我的亲身所历!海边之夜,打鱼号子……是的,我是它最好的读者,我循着这声音去回忆、去追逐、去幻想,就像一泓清水一遍遍地刷洗着弄脏的双手。我因此而充满了感激。你啊,你的信任和温柔恰好也在这个非同一般的时刻帮助了我、鼓励了我,使我能够迅速转身,甩开两腿在田野上奔走……『露』珠在朝阳下闪耀,它使我想起了那长长睫『毛』上曾经有过的晶莹。滚烫的『露』滴落下来。是那个寒冷的晚秋吗?我看到一件黑呢长衣怎样裹起了修长的身材,乌发落在呢衣的灰蓝『色』『毛』领上。她脖颈上围了一块纯缎子玫瑰花图案的织巾,戴了白『色』手套的手一半抄在衣兜里。她穿了黑『色』的或是深蓝『色』的高筒皮靴。她站在菊花丛中,可能是因为寒冷的关系,她的脸多少有点苍白。她从来没有施过任何化妆品,没有搽过口红,没有描过眼影,更不戴什么首饰……她真的成为我心中的某种隐秘。 我相信这一会儿娄萌和马光他们已经从那个集团得到了消息,开始骂人;他们还会到家里找我,去“橡树路”。让他们先急一会儿吧,谁让他们选错了人……那个混蛋一定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娄萌。我不知道娄萌会怎么恨我。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即便是他们双方排除了这个意外事故,重新开始合作,那也要经历一个很麻烦的过程。我很高兴,这是一种幸灾乐祸。我不知道温文尔雅的娄萌,一个如此漂亮的少『妇』,到时候如何向那个“嘎嘎”伸出和解之手……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先要设法吃点饭,因为肚子在咕咕叫。饭后我还要更从容一些,以便作出归来后的一些打算。我有一个预感,就是这次不长不短的远行只是自己的一个序幕……是的,要发生的迟早总会发生。我想有吕擎和庄周这样的榜样,我会进一步告别自己过分的遵从和温顺。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我要跨出一个门槛。那样,一切说不清的牵挂、疲累困顿和各种各样的禁忌,都将一块儿抛却身后…… 暂时不想见娄萌,也不想回家。我需要一个人在这座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城市里踟蹰一会儿。我背起背囊走着,在一个简陋的街头小店吃了又干又冷的早餐……不知走了多久,人越来越稀,喧嚷声也渐渐淡弱。叫卖声再也听不见,汽车的嘶鸣也稀稀落落。我这才发现:如果继续向南走下去,只拐过一条巷子,就会来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去处——我以前曾无数次从这儿走过,它就是离全城最大的一处废品收购站不远的杨树林。在这片林子南边有一道围墙,向阳的一面总是聚拢了很多流浪汉,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甚至带着家禽和小孩,随随便便用破木板和塑料布搭出一个个小屋。这里对于大多数城里人都是陌生的,是一座城市里的奇怪角落……我这会儿有点身不由己,像被什么牵引了一样穿过杨树林,径直走了过去。这里是一个徘徊之地,是原野与城市之间的情感缓冲区。我也许要在这里稍稍歇息一下才好。 远远地望见了那些斑驳的窝棚顶部。奇怪的是这个越繁衍越大的奇特居住区,竟然没人来干涉。也许那些城管人员还没有转过神来,也许打工者和流浪汉太多了,谁也没有办法…… 二 我知道在这里居住的人是不喜欢别人打扰的。他们在这儿有自己的一块小小地盘,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它。我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刚刚停留了一会儿,就感到了一阵焦渴。不远处有一个水龙头,我取了一茶缸水,这会儿真想喝一点茶——我随身总不忘带茶。旁边有一个人正在度过惬意的时刻:他蹲在那儿,闻着燃烧的茅草味,看着火苗把一个小钢锅『舔』来『舔』去……我一直羡慕地看着他。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就是把帐篷搭到郊区的山上,和朋友住在那儿野炊,要喝茶就取山上的清泉。只是这样想,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山上就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有人正在山上散步,不知从哪里出来几个歹徒,莫名其妙地从后背刺了他们几刀。三个人受了重伤,另外两个当场就死了。其中一个受重伤的人与岳父一家很熟,这就使我们有机会了解全部案情。关于这个案件的谣传很多,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山上出了一帮杀人狂。那个受伤的人告诉:当时他正在低头走路,突然觉得有人在后背那儿拍了一下,接着就觉得后背热辣辣的,有些『潮』湿,伸手一『摸』是鲜红的血,接着就倒在了那儿…… 住在野外帐篷里的那种感觉真是极其特别。那是一种告别庸碌琐屑、无忧无虑放松流畅的生活,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绝好状态……不远处,小锅里的水正咕咕响着,很快白汽缭绕。周围几个简陋的窝棚前面有人已经在做午饭。我忍不住诱『惑』,还是讨了点热水开始喝茶。午炊的气味飘过来,这使我想起自己背囊里有一点备用的白米和黄米。 一个汉子大约有四十多岁,又瘦又疲,走过来,在离我不远处收拾干草。他的手像铁钩一样在地上抓着,连土带草一块儿弄走,回身塞到另一个锅灶下面。我走过去,看到他锅里的水刚刚沸动,里面是几块破碎的窝窝。他大概想把它煮成糊糊。我回头取了一点黄米。他焦干的嘴唇抿了抿,看看我,不知说了声什么,发音很轻。我把盛米的小塑料兜塞给他,他捏了一点放在锅里。 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手持一把长长的、生了锈的铁勺,在锅里搅着。我又给了她一点米。女人笑着点头,然后冲窝棚里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头很大,留了短发,两眼虎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女人说:“叔叔给米了,你出去抱点柴来。” 小伙子嗯一声去了。他全身的衣服又旧又破,脚上的鞋子『露』着指甲;可笑的是他的小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他跨过一条小渠,消失在山根下的灌木丛中。只一会儿他就抱来一些干树枝和茅草。 锅灶下面冒出了浓浓的烟,旁边的人开始大声叫骂。我想这种闷火应该赶快拨旺,可那女人还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 一些窝棚里的人根本就无心做饭,他们仰躺在草毡子上哼哼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时地瞄瞄太阳。离这儿不远处,那一溜草毡子挡起的一个个窝棚常被碰得摇摇晃晃,里面传出了毫无顾忌的男女说笑声、打闹声,一些奇怪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剃平头的小伙子不时地望那边一眼,抿着嘴。女人斜一下不远处那个吵吵闹闹的窝棚:“这一对子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凑到了一块儿,一天到晚搂抱着,什么事也不干,也不要个脸皮。” 她骂着,伸出铁勺搅着锅里的汤,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从东边,平原上。“一个人浪『荡』?”我点点头。她说自己是领独生儿子来这个城市打工的——说着用沾了米汤的勺子往窝棚那儿比划了一下:“这些人里边都是出来找事做的。” 她摇头叹息,说如今找活的多了,日子越来越难了——恐怕还得往南,听说南边的事情好做。 我问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种地,她告诉老家那块地方开了一片流黄水的工厂、建了大烟囱什么的,把好生生的地都给糟蹋了:剩下了一点点地也没法种,因为黄水杀苗哩!再加上天太旱,地下抽不上水,河里早就断了流。“这些年水比油还金贵哩!老百姓没有办法,拿着黄水杀死的苗儿去告状,有人就开着车追上来……上级说别种地了,做买卖弄‘第三产业’吧!庄稼人不知道什么叫‘产业’,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炸油条、把好生生的大闺女往窑子里送。丧天良啊!能做上那事儿的,一百户里也没有两三户。余下的人要不就挨饿受冻,要不就得走出去。人挪活树挪死,走就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瞅着孩子,说他爸的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了,撵着孩子考学,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考中。“他爸在村里油坊榨油,和头儿打了一架,再加上日子不顺,孩子又没考上学,一阵心火攻上来腰子就得了病。他这一病不要紧,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一年年就得用『药』埋着。这下俺家的日子塌了。我天天哭,出去找活儿干……还有,领着俺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出去打工。这个老实孩子,最苦最累的脏活儿才有他干的。我不舍得咱这孩子,又没法儿。我孩子进窑下洞、采石头挖坑,干了一个来月就皮包骨头,手指头都磨破了。他爸说我孩儿啊这才是咱干的活儿啊,天底下的好活儿都留给了鳖种!当爹的没有指望,躺在炕上瞅着屋梁发呆。千不该万不该,他有一天偷着吃了老鼠『药』……” 女人说到这儿哭起来,“他爹一去,我就守着这孩子过了。开洞子时,和他一块儿的就砸死了两个,这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得跟了去。你看看,我孩子没考上学,可他是个好书底子啊,能写一手好字哩。我琢磨到人多的地方去给他找个差事哩……” 我听着,一声不吭。 女人瞥瞥我:“你也是出来找差事的吧?” 我看看四周这些窝棚,不知说什么好。我点头又摇头,自语似的:“……我也是往前走,这会儿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下边往哪儿落脚。” 女人抹起了眼,“看得出你是个好心人,有一口吃的还给别人。可这世道是好心人不得好报啊,像俺家他爸……” 我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已经注满了苦汁,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往外溢流。可是我们却只有倾听。 三 旁边那个男人的糊糊做好了,向我打着手势。我走过去,见一个带裂口的碗已经盛满了,另一个新一点的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他指了指空碗。我自己盛了一碗稀饭。 糊糊有点酸,我知道是因为掺了那些干结的窝窝头。每一口稀粥下咽都有点难,可这是野地的粮食,是流浪者糊口的粥。 饭后我请他一起喝茶。他的嘴含住杯沿时下唇使劲瘪着,于是总有两道水线从嘴角拉下来。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在城里住了五六年——这也许让人有点百思不解,因为这样单薄的行装、简陋的住处,五年是不可能挨下来的。我记得五年中这座城市至少发过两次大水,甚至在立交桥下淹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这五年里下了多少场大雪,又该有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顽强的生命啊! 在接下去的交谈中他告诉我:开始来到这座城里时,他还领着自己两岁的孩子,是个男孩。后来孩子就死在身边。那是半夜得的一场病,他当时听到呻『吟』伸手一『摸』,孩子的脑壳热得烫手。眼瞅着孩子就抽搐起来……他抱着孩子跑啊跑啊,跑到一个挂十字牌的门口就用手擂,擂了半天门才有一个人搓着眼出来,一睁眼就咋咋呼呼训他。也就在这时候,孩子在怀里咽了气。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他到垃圾箱里捡东西,再不就到建筑工地上干苦力。这些年他什么都干过,实在混不下去就卖血。没有几年他的身体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重活儿一点做不了…… “就打算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他目光僵僵的,撇了撇嘴,“没地方去,就住这村子里吧……” 他把这个地方叫“村子”!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些窝棚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通路,真像是一座村庄的“街道”了。 “村子里常有来来往往的生人,不过大家相处得好哩。只有那些年轻人靠不住……有一次来了一个戴小红帽的人,他在这儿住了两天,偷去了好多东西。那家伙大概翻过山往南边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端量我:“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个好伙计。我这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歹人。” 我很感激他的信任。这时我觉得身边有人注视我,原来那个兜上『插』了一支钢笔的小伙子早就凑了过来,他一直在盯着我。 我对小伙子点点头,他冲我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引我到一边去坐了。 小伙子坐下来就好奇地看我的背囊,还伸手『摸』了『摸』。 此刻我很想鼓励一下小伙子,想说:你还这么年轻,年龄只有我的一半儿,你还会经历很多事情,出现很多机会,人的一生总是起伏坎坷的,你在这样的年纪可不要泄气啊——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些话。 小伙子咬咬嘴唇:“俺妈还在等哩,等有那么一天给我找个好差事……”他说着摇摇头,其实自己早就绝望了,“我往南走,走了不知多少村镇。人太多了!我和妈走啊走啊,一直走进了这个城里,一路上到处都看到赶路的人,大小车子一眼望不到头。天哪!出门以后我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城里的人遮了地皮,遮了路。早晨八九点上街,黑鸦鸦一片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就像俺老家下雨前路边上那一大片蚂蚁……我心里害怕了,明白这辈子完了,没指望了。天底下的活路再多,这么多的人也要抢了去啊,哪有俺一个乡下孩子的份啊?俺害怕了,拖着妈妈,说快跑,快离开这城里啊,咱回呀!这城里的人太多了,咱乡下人踩也被踩死了,咱乡下人天生就该在土里打滚儿。我想跟妈回家,想这一辈子就趴在老家的黄土崖子上过吧……可俺妈不哩。她说:‘孩子,你再也不能像你爹一样了,你得出去闯『荡』,人挪活树挪死啊。’我说:‘不,俺就做棵树吧,俺就不做一个人了,俺害怕做人了’……” 小伙子的眼睛抬起来,看看我又闭上。 一番话让我心上发疼。我难以回驳,又不能同意……我想了想才说:“也许你妈妈是对的——你跟着她走一走、闯一闯吧!总之你要坚强,别怕走远路……” 我的话里有一个“也许”,这使我有点厌烦自己。我害怕那种绝望的情绪感染了他,他毕竟才二十岁啊。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了03所那个不幸的朋友阿莱——真的啊,他们两人不知在哪儿有点相像。我的心里一阵发痛。 小伙子盯住我:“我走,可我往哪里走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这儿住久了,认识了窝棚里好多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有从乡下来的,还有邻近几个城镇的,都是些没有指望的人。他们差不多个个都试了好几次,结果全都一样。机会就那么多,人太多了,俺们争不过人家,最后只得逃开,逃到这些窝棚里……” 我想再烧一点水,到水龙头那儿接水,水停了。小伙子说每天只有一小段时间供水,全城都是这样。是的,在这个城市里,停水停电是经常的事儿。 旁边一个老人端着一根竹竿走过来,用搪瓷缸取水。我告诉他:“大爷,停水了。”“停水了?”他仰起脸,神情有点异样。我这才看出是一位盲人。我去帮他,他用竹竿轻轻碰碰我的腿说:“不用,不用。”然后转过身走开了——这一幕一下让我想到了行走如飞的山区盲青年,想起他在碾屋被打得鲜血淋漓的情形、他过去和今天的全部故事…… 面对这片又陌生又熟悉的窝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从这儿往北望去是城区那片林立的高楼,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都有无法忍受的东西。 在此地,人随时可以背起背囊走向大地,像溪水一样到处流淌……而现在,我站在了两个世界之间。 《人心》 一 一大清早,阿环在楼梯拐角那儿看见了我,马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她手提一把暖水瓶,惊讶之后就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她穿了一件风衣,米黄『色』的高领『毛』衣,挺着高高的胸脯,显得热情洋溢。几天不见,她的脸似乎比过去大了一倍,竟然像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秘书一样,也长出了一副双下巴。她突然说了一句:“一看就知道你饱经沧桑……”小姑娘没有多少文化,随着成熟也多少学了一些词儿,但用起来还是略显生硬。她说了声“回头见”,“噔噔噔”就跑下了楼梯——下楼时两腿一甩一甩,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可爱。 环视一下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阿环原来是第一个来到。我把背囊摘下,放在办公桌上。桌上已经堆积了一摞子函件,对面娄萌的桌子倒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各样的资料都码在一边。我这时惊讶地发现,我的桌上蒙了一层灰尘——过去,无论我在不在,娄萌都会一块儿擦一下。这一层灰尘说明了许多——对方的拒绝和厌烦。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希望是娄萌。上来的还是阿环。她有气无力地提着水瓶,说:“接一下呀,大哥。”只要娄萌来办公室,阿环就要去打开水,因为娄萌从来不喝饮水机里的水。 她以前从来不跟我叫大哥。这姑娘的确长大了,被马光调教得不错。马光最大的本事就是不失时机地找一些女孩子、为杂志搞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我问她编辑部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阿环笑嘻嘻说:“有什么事?吃饱了就过来蹭,下班了,各自拿着自己的包就走了。我还是打我的字。” 这提醒了我什么。我端着茶杯到她那儿看了看:也许我想发现一点什么秘密,比如文件信函之类。我问:“那个金仲常与这儿联系吗?”我知道信件或电话一般都由快手快脚的阿环去接。 “好像有点联系吧……” 正这时候外面喊了:“谁呀?谁把这个又脏又臭的大包放这儿了?” 我一转脸就从门缝看见了娄萌,特别是那双又大又亮、猫似的眼睛;还有她的鼻子,粉粉的,这也让我想起一只大猫。我跨出门去。 娄萌端起的杯子“砰”一下放到了写字台上。 我说:“您好!” 她冷冷的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冷笑。她大仰着脸儿,这就使我看到了两个多少大了一点、有点不太相称的鼻孔。她的嘴唇一大早就搽了口红。 “你干得不错呀!” “一般。” 她给自己的茶杯又注了热腾腾的水,在屋里踱步子。她想尽量做得雅致一点,作出四十出头的女人所追求的那种优雅劲儿。可惜水被溅出一点,她就慌不迭地重新把杯子放下。她乜斜着我:“看看你这狼狈样儿,在泥巴里打过几个滚吗?”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回了呢。” “怎么会呢?我一直想念咱这儿……” 她鼻子里哼一声。如果是往日,她一定会递来一个满意的目光,可这回她真的给伤害了。她一时不愿说话,站在那儿,看看阿环黑洞洞的门,又看看楼梯。我想她也许在等马光和那个老编辑,等人凑齐的时候再正经收拾我吧。我想还不如让她尽快把那股怒气释放出来,这样更好。我于是直通通地说:“金仲骂你了,我因为保护你,把他给得罪了。谁骂我们领导也不行!” 她一愣:“他骂我?怎么骂?” “他说你……”我迟疑着,“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特别狡猾,这次想把他金仲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挣来的钱扒去一半儿;还说你贪心不足,自己干社长主编,只让他干‘名誉社长’,拿个空衔儿骗他……”我忍住了,用力板着脸,“那个丑八怪不尊重你啊,主编!” 娄萌终于听明白了,拍了一下桌子。 我明白:恶作剧该结束了。 “你到底是什么用心?”娄萌也不傻,她单刀直入了。 “什么用心?还能什么用心?”我尽可能地镇静了一下。 “是呀,还能什么用心?你无非想把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刊物给搞垮。我怀疑这就是你的用心。但是你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我已经告诉了你的岳父。我很尊重老首长。我本来不愿让他上火焦急,可是出于对事业负责,我还是把你的行为告诉了他。” 我料定她会那样做,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歪头看着她:“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我只想借此来探听她与金仲的事情,以及事态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楼梯又响起来,马光戴着那顶长舌蓝帽一晃一晃走上来。他其实在楼梯那儿就把我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一上来却笑『吟』『吟』的,扳住我的肩膀,说我们的“骑士”回来了!他瞥瞥我又脏又烂的衣服、旁边的大背囊,说“真够新『潮』的”。 我说:“这本来是你的活儿,我替你干了,差点累死也没干好——你听头儿正熊我呢!” 娄萌没有接马光的话茬。她为了保持那种始终如一的严肃『性』,只是直盯盯地看我,说:“你知道‘金星集团’实力有多么雄厚,我们跟它的合作哪怕只有一两年,刊物也就有了发展的空间。也就是说,无论形势怎么演化,我们都赢得了喘息的时间。现在怎么办?很好的一条路给堵死了,我们丧失了多么好的一个合作机会!你想让我们去四处乞讨、化缘?这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利益,关系到刊物的生死存亡。你想过没有?我们的举措是经过……” 我说:“可是……” “可是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个事情你要负全部责任。” “你不能只听金仲的,那个‘肿材’是恼羞成怒。而且严格讲,这是一种欺骗……” “谁欺骗谁?” “互相欺骗。” 娄萌的手都抖了。 我说:“当然是欺骗。我们利用了他的虚荣心,想让他把那笔钱交出来。可是我们大伙儿都明白,”我看一眼马光,“马光你说呢?我们都明白,我们不可能信赖和依靠那个俗不可耐的家伙,他基本上是个文盲、恶棍。我们这么一份体面的杂志,怎么能借他的‘名誉’呢?他的‘名誉’到底怎么样你也该知道。你到那个地方打听一下,他的名声很坏!我们的杂志却要借助一个流氓的名誉,岂不荒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是,那里真正说了算的,是‘缪们儿’……” 娄萌还要『插』嘴,我一下提高了声音,硬是把她给压了下去:“从另一方面讲,他们集团有大把的钱,他们不在乎这个。可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亲眼见过,那才是一些血汗钱!那里有十几岁的童工,他们在没有起码劳动保护的状况下干活,都是一些失业农民的后代——是他们苦苦挣来的一点钱。还有,把未成年的农村少女塞到黄『色』场所里卖『淫』……好端端的一个地方就要被金仲这些家伙糟蹋完了,那里的河变臭了,饮用水里有毒——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这样搞来的钱!可是他们要用这样的钱来城里买个‘名誉社长’,还模仿城里盖起了一条‘橡树路’……你不觉得这太残忍、太恶心了吗?他的一个电话,你们俩一拍板,几十万就扔进了水里!” 娄萌被我这一番话弄蒙了。她一会儿说我“别有用心”,一会儿又说什么“新时代的一颗金星”呀、“着名企业家”呀、“一个伟大时代的转折”呀,等等。可惜她这些话比刚才的锋头差多了,全都有气无力了。 二 我知道至少是在短时间内,娄萌被我给打败了。不过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会儿一切都不在乎。因为从跨进杂志社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这次根本不想说服她。我知道又一次的告别迟早要来——我只不过想在这个时刻让她留下一点记忆:我要让她记住,在这个年头还仍然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稍稍不同,还仍然有那么一点点莽撞气……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娄萌已经变得有些丧气了。她说:“你有意见、有看法可以提出来,可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情,你不能擅自更改啊,这是违背纪律啊。” 我说:“算了吧,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胡茬也硬硬的了……” 马光在旁边发出了笑声。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接下去说:“你也该告诉我实话,我们具体做事情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你不该骗我吧?” “我怎么骗你了?”她的声音又高起来。 “你心里明白。你告诉我那个集团的总经理让我们拿出一些版面来,到后来又说他提出发个‘专号’、登彩照;再后来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又提出联办、当‘名誉社长’——这是你讲的吧?” 我注意到娄萌鼻子两侧白白的皮肤开始变红。她说:“是这样又怎么了?” “你说假话了。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这完全是你先提出来的。是你越来越主动,吊起了人家的胃口。我作为这个杂志社的一员,不能眼瞅着你引狼入室。” 娄萌气得抖起来。马光、阿环都收敛了刚才那一脸的揶揄,他们几个一齐定定地看我。我面对他们两个说:“这真的是引狼入室。那是怎样一个恶棍,你们到金星集团那儿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那个丑陋的家伙,一张脸就像河马出水……” 阿环笑了。马光却没有笑。他把长舌帽摘下来。我发现他前面的头发好像稀疏了一点,这大概是让钱和女人累的。 娄萌还想认真地吵下去。我说:“对不起,我已经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了。” 我说完就一下仰倒在沙发上,一边听着娄萌发誓——她在说“我们要追究”之类的话。追究吧。我倦了。这会儿我只是一声不吭。 后来我终于不能容忍她在旁边吵吵嚷嚷,就直接欠身对马光、阿环和刚刚上来的老编辑咕哝了一句:“在那样一个‘名誉社长’下面工作,咱大伙还不如死了好……” 马光终于哈哈大笑了。他看看阿环,阿环两手抄在漂亮的条绒裤兜里,左边的腿一颤一颤。我发现阿环的腿并不比金星集团那个小白的腿差到哪里,只不过以前并未在意而已。“尤物满地跑,看你找不找……” 马光愣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加上一句:“好端端的一个刊物可不能当『妓』女。” 这一句把娄萌给气疯了,她尖叫着,指着我,胸脯急剧起伏,差一点就要上来打我的嘴巴了。 她凑近了时,我赶紧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她只到我胸口那么高。我紧紧按着桌沿,我想当她把杯子里的热水往我身上撩泼的时候,我就要赶快转身。我心里想,有些庸俗而美丽的女人的确是可恶和可怕的。 马光过来平息事态。他劝娄萌消消气、坐下,然后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来吧,你这个糟家伙!” 他扯着我的手,把背囊提起来,拉我去了阿环那个小屋里。他对阿环说:“走开走开走开,大叔要谈点事儿。”阿环缩缩鼻子到外面去了。 他把门关上:“何苦呢老宁,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不起来。我真想干点什么来解解气,我不吱一声。马光皱皱眉头。这个家伙特别发达的『毛』发这会儿让我看着挺别扭,像大猩猩。后来他自言自语起来:“没有办法,就是这么个年头,就该金仲那一类人发大财,我们没有办法啊,生气没用,痛心疾首也没用。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最后只能弄得自己垂头丧气。我也像你一样认真过,后来也还是像你一样败下来了。”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但我心里觉得好笑,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像我一样过呢?你除了争夺我这个编辑部主任认真过,什么时候又认真过?你甚至连搞女人都不认真…… 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呢,换一个角度想一想,事情也无非如此。世界上本来就是‘多元’的,本来就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每一类生命都在千方百计地求得生存和发展。像金仲他们,就是要挖空心思地大把赚钱,能搞来钱就行;像我们,就是要千难万难地把刊物办下去,办得越兴旺越好。也只能这样,我们管不了世界上那么多事。我这样一想,才算是谅解了一点点……” 我点点头:“你说得好像都对。不过我想问问,你的‘心’呢?” “什么心?” “人心。” 马光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像不认识我。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与他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以前对这些还毫无察觉:他原来长了一双不太严重的斗鸡眼!这会儿,当他凝起目光的时候,那对斗鸡眼也就暴『露』无遗了……他的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把满脸的精明驱赶得一干二净,那神态好像在问:怎么?人还需要有“心”吗? 是的,这是个非常古老又非常现实的问题。可惜这个极其精明的小伙子竟然将这样一个简单而基本的问题给忽略了。他太忙了,忙得不可开交,发稿、约稿、搞钱、各种各样的关系,还有女人的诱『惑』、千方百计占便宜、领导被领导、同事、住房,偶尔还要开一个“艺术沙龙”,炫耀自己的高雅和不同凡响……也许就是这些事情使他忙得忘掉了,忘掉了人还要有——“心”。 我说:“可是,我们有史以来遭遇的所有劫难,都是因为‘心’出了问题。” 马光皱起眉头,陷入了思索。他很快摆出一副哲学家的模样,伸出手:“那么请问,一个道德家能使社会繁荣吗?” “我不知道你的‘道德家’指哪一类人。” 马光并未回答,只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你制约了恶,不允许它们释放出来,可是你也会同时遏制了人的创造力。没有了创造力这个社会就将停滞不前,就将萎缩。” 这样的高论我听得实在不少了。残酷的是“创造力”总是与“恶”结成了一对孪生兄弟,而最后“恶”总是一阵疯长,直到把“创造力”这个弱小的兄弟给不动声『色』地一刀宰了——这怎么办呢?当鲜血满地的时候,你还来得及去宣扬那个“恶与创造”的真理吗?“恶”当然有力量,可是血缘的力量、伦常的力量、知『性』的力量——一句话:人的力量呢? 我还要问下去:人的生存的勇气呢?这一切呢? 这一切理应装在你的心上,因为你还是人;也因为我、你、我们大家、我们的后代,都还要继续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仅仅因为这些,这其实非常之简单;就因为这些,你就得想法不让自己『迷』失和疯狂。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原来就是如此的简单:或者是与这个世界一块儿活下去,或者是一块儿疯狂下去,直到毁灭…… 我一声未吭。因为我觉得这些话对于马光已无必要了。 在即将分手的时刻,语言有时真是多余。 马光叹一声:“我发现你们的主要『毛』病是活得不高兴……” “是的,高兴不起来。” “而有的人,”他一只手拤在腰上,“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呢?” 我看着他。两只眼球有点胀。是的,真得好好想一想那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不过我敢肯定的是,这类人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空心人,是染上了同一种颜『色』的尘土与粉末。他们等于是一些纸人,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真正的情感…… 马光拍拍头说:“好像谁说过,我们这一代人主要是‘自己制造出忧伤,然后再回过头来欣赏它’。” “是的,那些贱坯子从来不会理解‘忧伤’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走了。 三 好不容易一口气将事情忙完。是的,手头的这一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该另起一个段落了。我决不愿把那些晦气和愤懑带到家里。只有当这些全做完了之后,我才感到一阵轻松,才要回到自己那个温暖的小窝。 此时此刻,当我怀抱小宁,和梅子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感到了一种生活的甜美、一种回家的幸福。小狗丽丽,还有那一对龙虾,它们都安然无恙地迎接了我。丽丽的嘴巴永远是湿漉漉的,它发疯似的『舔』我、吻我,往我身上扑动。到后来它竟然和小宁争夺起我的怀抱。我于是把丽丽也抱在怀里——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两个生命更可爱的了。 梅子看着我,眼角好像渗出了泪水,“你看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小宁的手按在我的胡茬上,“爸爸,你脸上怎么了?”他的小手在揭我脸上的一块皮屑。梅子阻止了他。 丽丽『舔』我,我不得不把它放到了地上。两只龙虾在那儿挥舞着两只大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它们用一阵打斗迎接远方归来的人。 后来小宁就转身与丽丽和龙虾玩了。他们在角落里不断地发出哼唧声。丽丽笨拙的身躯,小宁机灵的扭动,龙虾在一旁咔咔嚓嚓的伴奏,都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这里的声息和气味。是的,梅子的手在拍去我衣服上的尘土,在我鬓角那儿停留了。我感到了她指尖上的温热。我发现她也瘦了。这是一个把自己的全部、把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悉数交给一个男人的女人。一想到这儿,我的胸口就有点发紧。 就是这种感受常常使我举步不前……我渴望、感激、留恋,并在这矛盾重重之间徘徊、徘徊一生…… “爸爸,爸爸!”小宁在外面喊我。 我赶紧奔到小宁跟前。小宁指着丽丽:“它咬我,它真咬我,你看。” 小宁的衣服上有湿湿的两个杏子大的水印。丽丽傻乎乎、笑嘻嘻,看看我又看看小宁。我说:“丽丽,轻一点用力,懂吗?” 它的尾巴摇动着,懂了。我让他们继续玩。 梅子说:“你走这么久!你知道你走了多少天吗?” 我算了算,只不过二十多天。我想起了什么,问:“娄主编在爸爸那儿告过我的状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今天晚饭到那里吃,到时候就会知道的,现在别谈这个了……”我们默默地靠在一起。小家太窄了,书架、床、沙发,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剩下的空地还搁了小宁的玩具,稍不注意就会把它们碰碎。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在了写字台上。“我怕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怎么会呢?”“会的。”梅子望着窗外那棵惨白的杨树,一对杏眼一动不动,“你一出差,我真担心。”“人都是要出门的,人不会总待在一个地方。”“是啊,不能像我这样——我们女人一辈子只能留下来守家……”“我们应该一块儿走,可惜你不会那样——女人难得跟上男人长途跋涉,除非是……” “是什么?”她看着我。 我叹一声:“除非是一些……‘殉道者’。” 梅子咬了咬嘴唇,不再说什么。 这时我又想起了莉莉,有点替余泽难过,“我见了余泽他们,没有告诉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我是怕他受不住。” “你见到他们了?” 我点点头。 梅子“啊”了一声……我把他们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说:“他们正在那儿苦挨苦斗,大约要过了这个冬天才能回来。” “到那时余泽什么都晚了。也许莉莉真的会让埃诺德搞走的。” “搞走算了。” 梅子难过地摇头。 “她原本就不值得余泽去爱,余泽爱上她,完全是人『性』中的一种弱点占了上风。” “什么弱点?” “不知道。反正人有时很难抵御女人的那股浪劲儿。” “你真觉得莉莉美吗?” 我看看梅子,不相信这是她的发问。这好像并不需要辨析。我说:“怎么,你认为她不美吗?” “你们男人的眼光和女人不同。我觉得她很丑。” 没法跟她解释和争辩。我说:“噢,那她就是很丑了。” 我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因为我想起的是另一个趣事——岳父与老范头对“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一职的竞选。我问这事儿进行得怎样了。 我发觉在问这句话时,我心里竟然也在盼着岳父获胜。这很滑稽。 “爸爸比老范头多上五六票——不是五票就是六票。你看竞争多么激烈!” 我心里想:谢天谢地。我知道这是岳父的“最后一搏”了。他如果不当上那个鬼也搞不清的所谓“『主席』”,也许会一下子垮掉的。这一下他该如愿以偿了。我说:“那我们该好好给老人庆贺一下了,不过这回那个老范头该哭鼻子了。” “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吧?” “你错了,这回你真的错了。也许这事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催促梅子准备一点东西,晚饭到岳父家一块儿吃,这也算是我们的祝贺。接着我又问了岳母的身体、小鹿的情况。梅子沉着脸说:“尽管有喜事儿,可也有不好的方面……” 我愣了一下。 她接着一讲我才明白:岳父因为选举紧张了好长时间,后来人突然一放松,险些垮掉。他病了好几天,新接手的一些活动——也就是说那个老年书法家协会的一些工作,也就没法干。好多人来找他商量事情、请示工作,他都要勉强拖着身子爬起来,跟人家一谈就是半天…… 我笑了。人哪,说到底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这种动物在上帝的眼里也许是最为奇怪的,他们除了丰足的食物之外,还有那么多莫名的饥渴。上帝要满足他们所有的饥渴,简直要绞尽脑汁……我又问了吴敏、小涓和吕擎母亲的一些情况,梅子说她们都很挂念路上的人,“你如果有时间,可要跟他们仔细讲一下啊,不过……你不要讲那么苦,她们会受不住的。” 四 “橡树路”啊,久违的“橡树路”!你历尽沧桑,披挂了那么多的荣耀和屈辱……又一次走进了那个小院,特别是一眼望到了那棵高大的橡子树,心里马上有一阵高兴。岳母仍然那么胖,温温软软的手『摸』着我的胳膊、头发。在这个小院里,这是真正疼惜我的人。我觉得梅子所有的美好特质都来自母亲——只有偶尔呈现的那种内向和执拗、不愿妥协的劲儿,才来自那个瘦干干硬邦邦的岳父。 岳父真的躺在床上,见了我欠欠身子。还好,看来娄萌并没有把他怎样,一切正常。只是他的脸太黄了。这就是娄萌口里的那位“老首长”梁里,却很少让我想到当年的那个“铁来”。 “我们是来给您庆祝的。” “那有什么。”他淡淡一句。可我明白那是一种虚伪。不过他的事儿真的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穿上拖鞋,趿趿拉拉地往办公室走去。我跟进去。 他让我坐在沙发上。我发现这里新添的书法作品并不多。看来他写了那么多东西,装裱后参加展览,就为了这最后一搏。我说:“那个老范头……” 岳父眯眯眼睛,用食指轻轻敲击一下桌子:“同志嘛,还算个好同志;可惜就是不好好钻研业务,太能跑上层了……” 我听了觉得那么可笑。 “到最后,他又去找以前的……还好,吕南老对他是不太感兴趣的。” 我知道整个文化大权一直是掌在吕南老手里的。我想那个老范头失败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了。我发现在岳父背后的墙上,仅有的几幅新作中,有好几个斗大的“虎”字。这些“虎”有不同的写法,它们竟是那样粗大狂放。其中的一种写法我不敢恭维,而且一看就忍不住要笑——那个字很像一个“屌”字。 岳父见我在端量那个字,就笑着指点:“这个字呀,另一幅挂在宾馆里,有人要出一千元买走呢。” 我忍不住笑了。岳父也笑了。 外面吵吵嚷嚷,我一听就知道是小鹿来了。他在外面叫着。 我赶紧撇下老头子奔出去。 小鹿这家伙虎气生生,可能是由于常常游泳的缘故,皮肤有点儿黑。他穿的衣服比所有人都单薄,这就是运动员的特征。他刚热情了几句就回身喊着什么——原来门外花园里还有一个,他的朋友。他一喊那人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她背着一个网篮,网篮里装着一些拖鞋、肥皂『乱』七八糟的,好像刚刚从外面洗澡回来,脚上也穿着拖鞋,趿趿拉拉走进来。也是一个黑姑娘,黑得让小鹿心花怒放。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眼角往上吊得厉害;鼻子矮得很,到了尖端那儿才猛地耸起,让人忍俊不禁。小鹿忙着向我介绍她,她并没有把脸转向别人,看来对屋里的其他人早就熟悉了。小鹿说这是他们那个体工队的同事,叫“小阿苔”。 “这个名字真不错。”我说。 小阿苔看着我,天真无邪地、摇头摆脑地笑着。她说话瓮声瓮气的:“大哥呀,我老想见你,这回见着了!” “我这回也见着了。” 小鹿扯扯小阿苔,他们到花园里玩去了。小鹿夸张的叫声,还有小阿苔沙哑的笑声,一阵阵传进来。 这时候我想:她怎么笑得那么难听?这简直不像是她笑的。梅子在一旁,我问:“他们就是那种关系吗?”“什么关系?”“恋爱吗?”“看你说的,”梅子一撇嘴,“他们那么小,怎么能……” “你也太小看了别人,不信你悄悄到花园看一下,他们在橡树后面亲嘴呢!” 梅子不高兴了,盯了我一眼。岳父从里屋走出来,慢吞吞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咕哝,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诉我:“我这一段时间就想改画呀,书画不分家呀……” 岳母在一旁抄着手说:“你爸画了一个大牡丹,那花瓣儿呀,水灵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