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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28章
《隐秘之夜》 一 当空气中呛人的柏油味越来越浓的时候,这个城市就到了难熬的酷夏。我记得一位朋友面对着势不可挡的城市热浪这样哀叹:“熬吧。” 我在家里闷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梅子并没觉得怎样,后来见我一直闲置起来,就有些不安了。我解释说已经请了长假,因为任何单位都人满为患,一个人离开一段时间不是坏事。她当时正做着什么,听我这样说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有时她半夜醒来见我伏在案上,就长叹一声,说将来可不能让小宁再『迷』恋书和纸了。 我们有时讨论孩子的未来,发现人世间的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轻松。她开始说孩子做医生最好了,我说那就要有勇气面对创伤和鲜血;她说那就当中医,我说那除非是最后熬成一个老人,须发斑白,指甲长长,说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什么“气血”“肝主运化”“心肾不交”……给这个世界增添更多的神秘主义。我说哪怕做一个起码的中医都太难了,因为它囊括了全世界的知识。让他学习建筑艺术?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建筑艺术”,只有盖楼的人,只有利润。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一点诗情…… 讨论到最后梅子决定让孩子选定一个平平常常的职业,比如说机关工作人员,业余时间最好能有一点艺术爱好——但机械服从和小心翼翼会遏制浪漫的想象和生活的情趣。我相信一个人除非要有非同一般的天分,并投入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才能把世俗和艺术这两个世界分开一点。我这时发现像梅子一样,内心里决不愿让后一代过于接近自己所向往的那一切。我心醉神『迷』的,却不愿让孩子追随。这究竟是为什么? 随着炎热的临近,我的心情有时却变得好起来。比如说我不再担心那些朋友一路上饥寒交迫。他们将在绿蓬蓬的野地里游『荡』,可以在纵横交织的河流里嬉水。夏天在乡下人那里从来都不难过,这是人人皆知的一个道理。而在我们这里却不得不忍受一年里最可怕的煎熬。窗户那儿要不停地灌进灰尘和嘈杂,半夜里的一身黏汗会让人烦躁不堪。想开空调吗?大半个城区的电压都远超负荷,这样的夜晚会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无法启动电器。总之没有任何办法。你只好坐起来看灰暗的窗外,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念头:人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强韧的耐『性』,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过下去、还要生出自己的下一代……这种没有止境的痛苦的延续,这种钝刀割肉般的生活,究竟是谁发明出来并使之变得可以忍受? 也就在这样的无眠之夜,我又与梅子讨论起“择居”的问题。我现在认为,迟早要发生的事情还不如早点开始,我们的确应该一走了之。 梅子根本不愿涉及这个话题,“你啊,真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这个夏天,噪音和烟尘再加上闷热,使这座大破楼的墙壁显得更薄了。四处都能透出声音来。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场地震轻轻一晃,我们将何处逃生。我知道梅子顽固坚守这个城市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老一代的影响。可是她忘记了,她的父母与我们本来就有很多不同,他们住在橡树路上,那儿从来没有停电的问题,也不存在超负荷和限电问题。那儿尽管多年来早已没有了一排排的大橡树,可是现在已经着手绿化植草,如今一片片草皮油汪汪的,一天到晚有一些戴草帽的老头儿在那儿喷水啊用大剪刀细细地修啊剪啊。还有月季花、黑心菊、日本大丽花,小花坛一个个弄得蛮像那么回事。那里被黑乌乌的树木遮盖得满是阴凉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跑过一辆高级轿车,消音设备是第一流的,机械的喘息声很轻。而且橡树路的好处越来越为人认可,所以那些刚刚开辟的新区无论弄得多么堂皇,一些有身份的人还是要住在橡树路。有人找出一百年前的一些老照片登在报纸杂志上,大家看了说原来的橡树路竟是这么好啊,瞧当年多么了不起,连那些戴了大缠头的老印度都有了。现在有人想模仿,于是就找来一些脸黑体重的大块头,然后用布条把头缠来缠去。这一切在岳父看来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他的那个院落却毫不含糊,那个绿蓬蓬的小花园啊,鲜花开起来一串一串的,橡子树在秋天一个劲儿地跌落橡实,还有冬暖夏凉的大屋顶。岳父最为不解的就是我们这个小家为什么就不能安在那里?为此梅子多次与我争执:“多少人想挤进橡树路呢,你却躲着。吕擎不是也住在那儿嘛!” 记得在03所工作时听过一个头面人物作报告,他说我们奋斗不息的目标,就是未来人人都要住在橡树路!我们要一口气造出千百万个橡树路,让全国人民都住在那儿!所以奋斗吧,前进吧,一往无前吧——但我们知道无论怎么折腾,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即便花上一万年,最终也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住在橡树路…… 小狗丽丽在另一个屋里哼哼唧唧。我不明白它一身『毛』发怎样熬过这个火夏。龙虾继续发出咔嚓咔嚓的搏斗声,这是一种永不停止攻击的动物,一些“有命不拼命、要命有啥用”的家伙。我想它们终有一天会挥动着那对大螯迎来自己的末日。它们像好斗的人类一样,是不可一世的可怜虫……我这时只怜惜丽丽,因为它的皮衣太难为了它。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就是仍然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让人心爱不已的动物。像狗和猫,鸽子,还有憨态可掬的熊……这些东西大半对人都有着奇怪的友善观念,它们灰『色』或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总是若有所悟和煞有介事;它们无一例外地长了一双可爱的爪子;『摸』一『摸』它们光洁的额头,长命百岁!有时就因为我们将这些实在的、值得留恋的、非常真实的生命留在身旁,在它们的注视下,这才对生活有了诸多想象和企盼。我们会觉得自己的日月似乎还应该更好点——起码不应该充斥着这么多荒唐、污浊和屈辱。这个世界似乎仍旧值得挽救、值得眷恋。 只要活着,就是一场相依为命。 在这个熬人的日子里,无论梅子怎么说,我都不愿到那个橡树路的小院去。干吗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岳父岳母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自己的小外孙居然也忍得住,而过去一个星期不见就想得发慌。在蒸人的热浪里,他们不慌了。他们往常总对我们一遍遍叮嘱:别让孩子着凉啊,多给他吃鱼虾水果呀……可见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心情是不同的,牵挂也会改变。由此想到了吕擎,他们在苦苦奔波中获取的那一切,绝不是慷慨激昂的一番讨论就可以得到的。他们正在经历一场真实的奔走。有些事情做起来很具体也很枯燥,有无穷的麻烦无边的磨损,这一切甚至是足以令人短命折寿,可它还是需要有人去做。最危险最艰难的事情,总有一部分人去做。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二 这天中午,太阳正在热辣的时候,庄周的母亲爱旭突然来访了。这使我十分惊讶——我一见到她湿汗淋淋的样子,马上想到出了什么大事。她这副模样让梅子也慌了。 “阿姨……”梅子迎上去,又找冷饮又递扇子。她接过了饮料很快推在一边,目光只是寻找——她在找我。 我想肯定是关于庄周的什么事情。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热辣辣的兴奋,心上一动。那个人从上次秘密回来到现在,连一点讯息都没有。 她终于告诉我:庄周已经回家好几天了,这会儿就住在家里…… 我一下站起来……因为毫无准备,简直是吃了一惊。我觉得庄周是不可能回家的——这会儿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而为庄周感到难过。说真的,我现在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个城市里……我怔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爱旭对独生子回来好像也不太高兴,甚至还有些沮丧,摇摇头:“是这样,有一天公安机关通知家里去领人——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孩子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我不相信,觉得还不至于吧……直到来人解释了一下,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警察这几天清查街道,特别是一些公共场所,像汽车站火车站那儿……有一天清晨突击清场,结果就把一帮人集中到一个地方,全是盲流。幸亏清点时有个警察认识庄周,就给我们送了个口信。庄明硬是让人把他拖回了家。他根本待不下,口口声声要走……我哭了不知多少眼泪,李咪和狗狗也哭了。狗狗长大了,他揪着爸爸的衣襟不让爸爸走……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他待了几天——他这会儿还是要走,马上就要走……” 我听得出神,直直地盯着一位眼泪汪汪的母亲……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爱旭抹着眼睛:“他爸不得不把他关起来,这会儿锁在了厢房里,按时送饭给他。你想想这怎么行!你俩是好朋友啊,只有你去劝劝他了,你的话他也许会听得进……” 梅子像听一则奇闻,如果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在我的朋友之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个闷热得不让人喘息的夏天啊,竟然突兀地送来这样一件礼物! 我不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跟上她出门……来到庄家之前,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敞怀『露』背的庄周,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眼前的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了一件墨蓝『色』纯棉圆领衫、一条挺好的制服短裤。橡树路的冷气绝对充足,我进门后立刻觉得有点冷。他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的衣架还挂着一件亚麻布长裤。屋里有一个小三屉桌,一点办公用品,旁边是一张小床,床上摆着几件小孩玩具。看来狗狗经常光顾这儿。他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站起来碰碰我:“你看,我给关了禁闭;大门还有岗呢。” 那种稍微沙哑的嗓子一下驱走了陌生感。他让我在躺椅上休息。我请他把冷气关掉一会儿。这个厢房阴气重,再加上厚厚的窗帘遮蔽,就是不开制冷设备也会凉森森的。我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庄周把窗帘重新拉严了一些。门从外面给锁上了——这使我多少有点不安,因为这会儿屋里有两个囚犯了。 他指指床:“这张床这么小,李咪还要抱着狗狗过来挤……” 门响了一下,李咪进来了。她来送水,仰着那个小翘鼻子,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瞥我一眼,好像在示意什么——她大概把我当成了公爹和婆母的同盟,这很可笑。她脸上竟然一点羞涩感都没有,好像压根儿就不在乎前不久那场沙龙聚会:我亲眼看到她与李贵字勾肩搭背。这时我才发现李咪身个娇小,嘴巴却很大,与这副小巧玲珑的身材以及脸庞极不协调。显然是个能吃能喝的主儿。没有办法,一个男人在年轻时候很容易就被妩媚的女人给蒙住,他们一抬头一对眼,其他也就不在话下了。可是我多么怜惜庄周啊,从那个聚会的夜晚遇到她和李贵字一起之后,我总想把事情的真相找机会说出来——我觉得让这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蒙在鼓里,作为他的朋友会觉得亏心。 李咪又说了几句什么,把茶和几片西瓜放下。她往外走时我故意说了一句:“可别忘了锁门……”她回头一笑,看起来轻松愉快。 庄周说:“今天夜里你就不要走了,怎么样?” 当然。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可惜吕擎几个人不在。庄周果然首先问起了出远门的那几个人,我刚说了几句他就问:“是出去旅行吧?” “没那么简单。他们实际上是要踩一条路径,这样在适当的时候——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就会扎扎实实开始做点什么。他们不太可能像过去一样趴在城里,这不过是第一步。” “他们能抛开家庭?” “也可能是全家一起,取得家里人的支持……” 他苦笑,摇摇头。 我问:“你知道我会来吗?” “知道。我妈一定会找你来的,她要找人求援。” “你不想念孩子和李咪吗?” “……特别想念狗狗,我想等这孩子长大了的时候,我会把他领走……” 三 这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我们喝着很浓的茶和咖啡。灯光很暗,只开了一个床头灯。大概长时间在野外生活的庄周已经不适应强烈的室内光了。朦胧的光线里我努力辨认着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尽管他身上又穿了干净的衣服,可总也无法让我将其还原。一种特别的气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使人忘记了正置身于橡树路上。他仿佛带来了一路泥尘,空气中全是野地气味。“你在这儿我就不怕了,就不会做噩梦了。我害怕在这里过夜,天一黑就害怕……”他沙哑的嗓子让人听了有些难过,我知道他真的害怕。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吸烟,怕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呛着我,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还是点上了一支。过去他是没有这个嗜好的。浓烈的烟味,还有面前这个人,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想谈一些不太沉重的话题,问问他路上的生活,诸如此类。长时间,我们的谈话就像沙地上艰涩的水流一样,根本就流不畅快。 “我去西边了——我找过她一次……”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你找过谁?你去了哪里?” “就是她,你说的那个凹眼姑娘……” “啊!你找了她?你见到她了?”我不由得探头盯住他,心跳马上加快了。 “……我见到了。本来……本来我这么远赶过去,就是想告诉她一件事情——因为这很重要!我这辈子一定要告诉她……可是我一见她的面就不忍心说了。我不敢再提那件事……她的鬓角长出了很多白发……” 我心里揪疼了一下,轻轻叫着:“凹眼姑娘……” 他把烟『揉』掉,可是马上又点了一支。微弱的灯光下,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焦干的。我的发问木木的,因为我的思绪只在远处,在她的身上。我问:“你要对她说什么?一件什么事情?”他并没有回答。他把窗帘掀开一角,把脸紧紧抵在上面看着夜空。这儿真静,橡树路之夜没有一点嘈杂。这就是静谧,是多少人百求不得的那种安宁。他转身瞥了我一眼,又重新伏在了窗子上。他像是向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我上次一直没有告诉你,按时给桤林寄钱的人,就是我……”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和吕擎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他坐回来,低下头,轻轻摇动着:“他最厌弃的人就是我。他如果知道了是我的钱,就会扔到窗外去……不光是他,以后你、吕擎和阳子,所有的人都会厌弃我。所以,”他抬起头,“所以我不如自己离开,不如早点儿从橡树路上滚蛋!” 这句话是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吓了我一跳,“你,你在说什么?庄周……” “我回到这里,已经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了!” 他再次低下头,肩头在微微抖动。我有点怜惜这个人。有什么不可承受的沉重压在身上,让他彻底垮掉了……谁也帮不了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这就是他的可怜之处。但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一无所知……我又想起了桤林跳楼的那个雷雨之夜——那一天他在桤林门外恳求了很久,屋里的人却拒绝开门。是的,今天可以解释为:屋里的人正深深地厌恶着,厌恶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可他们是谁?一对挚友,其中的一个是另一个的保护者和恩人和庇护者。 看来这其中的所有奥秘,只有今夜、只有坐在我面前的人才能揭破……到底为什么,他最后也厌恶了自己,以至于走进了无处可逃的绝境——因为我们知道,在人世间,一个人除了自我确认的深重无赦的罪恶感,再也没有其他更为折磨人的东西了。 “她再有不久就要出来了……可是那次她告诉我,说自己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我知道。她要留在那儿。‘我愿来世降生在……那个贫瘠的高原’。这是那个人生前写下的,她认为自己的恋人要去那儿,那里才是他们最后的会合地……” 他用力咬着嘴唇,“你还记得出事之后,你让我设法搭救她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怎么会忘呢。我相信庄周那时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不过他耗费精力最大的还是为那个苍白青年,那时他日夜奔波。可惜没有成功。最后他为桤林的奔走总算有了一点效果,这是因为二者的难度毕竟不同,再说随着时间拖下来,形势已经远非以前那么严峻了。 “我为她找过人,但主要的力气都在前一段用光了。我调动起所有的资源,只为了保住我那个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男友。父亲的老关系也用上了,这让他知道后发了大火,说我这个人‘应该枪毙’。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并不忌讳杀人。其实当时我并不指望放人,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只是希望判得轻一些,把人保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人真的没了!这怎么会想得到啊!我今夜向你发誓,我以前绝对、绝对没有想到……我只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惩戒,是对一些荒唐行为的严厉制止……我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向你发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无处解释、也无处说清了……” 我惊讶地发现庄周声音哽噎,一会儿脸上泪水纵横。 他握起了拳头在我的面前摇动,而后竟狠狠地捶起了自己的胸脯。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也尽了自己的能力……” 他根本不听我的劝阻,突来的悲伤和绝望让其低低地吼了一声,这声音简直令人害怕。我怜惜他,拍拍他的肩头。他抬头看着我,突然凝住了一样,大气也不出了。这样足足有五六分钟过去,他一下跌坐在了那儿: “今夜我告诉你吧——我想去告诉她的,也是同样的话——” 我想拉他起来,可是他抓我的手恶狠狠的,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掉下万丈悬崖。他嘴里磕绊了一下,急急扔出一句:“那年九月,那个人就是我出卖的……” “啊?你说的是谁?哪个人?” “就是他!我们一直说的那个人,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凹眼姑娘的恋人……” 四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凹眼姑娘那样,对一个男人会这样百依百顺。她叫他‘白条’,死心塌地跟上他走,哪怕前边是地狱火海……越到后来越是这样。我为了挽救自己的朋友,不让他那样颓废下去,曾经跟她谈过几次,我想让她影响一下‘白条’,让他千万别这样糟蹋自己。我发现他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可救『药』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凹眼姑娘对我的话开始多少还能听进一点,不久连她自己也陷进去了,完全和男友一样。再后来我说什么,她就嘲讽起来。有一段她甚至怀疑我在趁机诱骗她说出一些秘密,怀疑我多少有点窥视癖什么的。这倒不是,我私下里真的问过自己,你不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吗?那个大宅里的秘密,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我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还是想知道一些。尽管‘白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几乎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这还是不一样。就是说越到后来,他越是不愿对我说了,特别是大院里闹鬼以后。他对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了。其实最早‘白条’的家对我是完全敞开的,我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相互交换书和杂志,谈得晚了就在那里过夜。在最严厉的七十年代,无论多犯忌的一些消息、一些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我们之间也可以照谈不误,谁都不会想到提防对方。可是后来形势松弛多了,一切都变了,他倒想起了隐瞒。起因就是我对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极力阻止,不加掩饰地表示了自己的厌恶,有时用语十分尖刻。我只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千万别走得太远。他喜欢给人取外号,管我叫‘好孩子’。他对凹眼姑娘送他的‘浪里白条’特别喜欢,说自己就是要畅游它一番,哪怕最后淹死呛死。” “我知道他这样做心里多不舒服,那是苦到了极点。他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凹眼姑娘,她在最后与我接触时,从来不正经说话了,还故意说一些大胆的黄话。她是想吓跑我,逗我,让我尴尬。我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并没生气。我不敢在夜里去‘白条’那儿,不敢沾上一点污七八糟的东西。白天他要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以后,所以我都是三点左右才去敲他的门。他已经病休一年多了,其实什么病都没有。这种浪『荡』病在当时的橡树路传染得很快:许多人都病恹恹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提不起神,一开口就是吓人的怪话——最难听的话都是用来嘲讽父辈的,火气上来骂得狗血喷头。除了这些就是享受生活,最大享受就是暗地里搞来一些舶来品,吃的用的。主要是内部电影,如果片子中有几个『裸』『露』镜头,那就当成了宝贝。黄『色』录像是一点点传开的,交流得很隐蔽。因为这事儿在当时是要判刑的。不久就以橡树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地下网络,他们组织严密,相互都有暗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明白了到哪里看什么片子,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明白,蒙在鼓里。也就是这时候舞会和沙龙开始了,‘白条’那个大院当然成了中心,他自己也成了头儿。有一天我去了那里,他和我一起喝酒,还放了一部相当大胆的片子给我看。我只看了开头就拒绝了。我们开始有了严重冲突。有一回他在分手时冷笑着问:‘好孩子’不会去告发吧?他已经喝醉了。怎么会呢。不过我警告他别走得太远,这事早晚会败『露』的,到时候你后悔也晚了。” “我知道‘白条’心里太苦。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父亲去世以后世道大变,一家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有人几次让他们搬出这个大院了。还有,他父亲在世时树敌过多,许多人想报复他和母亲,给他非常大的压力。他父亲的一些事情逐步揭『露』出来,一桩桩冤案都平反了,其中一大批冤案都有他父亲的参与。父亲在他眼里成为一个最虚伪最不磊落的形象。中国人有个说法,叫‘父债子还’,虽然当代人没有谁会认可这一点,可是有那样一个父亲总是不一样的。那些东西压在后一代身上,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他是受不住的。全都垮了崩溃了,呼啦一下全压在了年轻人身上,你就得想个办法活下来。‘白条’的办法就是麻醉自己,就是往死里折腾。这都是些老方法,没什么新意。我为他感到痛心。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没人超过的,让人嫉妒——在一切方面……一个人的才华是毫无办法的事——一个人没有经历那种『逼』到眼前的才华,也就不会真正明白嫉妒的滋味——我说的是嫉妒,它如果出现在男人之间,那种力量大得会吓人一跳!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这许多年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就是为了克服它,为了少一些嫉妒。因为它像毒蛇一样咬我,有时在半夜里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睡。这是真的,我要向你承认这一点,说出来心里才轻松一点点。每逢有人对他发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激赏时,那条嫉妒的蛇就会溜出来咬我,咬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至今不忘在大学朗诵会上的一次经历:我们前后登台,他招来的是疯狂的喝彩;我还演过话剧呢,他那会儿倒那么光彩照人,对比之下我真拙劣……” “眼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一路往下走,我心里也挺复杂的,只是说不出。就在这时候风声突然紧了起来,我听到父亲在家里破口大骂,骂一些年轻人的堕落,还说出了一些严厉措施——就是说,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有多么严重,可还是对来我们家探望父亲的一个人——他是参加‘严打专项活动’的成员——不加掩饰地指责了‘白条’……从那以后我就没法控制自己了,因为有关部门一次次叫我去一个地方记录。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再说什么。可他们一旦揪住了一个线索就不算完。在那种特别的气氛下,我还是在一份记录上签了字。这一切都白纸黑字留下了。最后发生的事情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它引来的惩罚超过预料中的许多倍,从根上毁了他也毁了我。不久桤林被乌头那伙人陷害,也进去了。为了彻底毁掉桤林对我的信任和感激,他们竟然设法让他看了我揭发‘白条’的笔录!这就是桤林最后绝望的原因,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他,李咪也知道我做了什么,这当然是乌头告诉她的。她的鄙视让我生不如死。乌头和她的事情最后并没有瞒我,因为我需要和乌头交换条件:他们不扩散我的事情,我默许他们……” “从此我的地狱就开始了。我一夜一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妖怪在后边追杀。我相信橡树路真的闹鬼,这鬼就跟住了我——其实是在我心里做了窝。那些日子里倾尽全力营救‘白条’,还向有的人暗示这是父亲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说我‘应该枪毙’的原因。父亲真的这样认为,这是他们的共同看法。他们先是让后一代绝望和疯狂,然后再枪毙他们,这就是他们的残酷。九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等于和‘白条’一起死了一次。从此我在橡树路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李咪和乌头搞在一起时,我心上滴血,已经顾不得她了。这就叫罪有应得!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叫着,像说胡话,其实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我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庄周你记住吧,一是千万不要嫉妒别人,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多么有才华的人都有,嫉妒只会害了自己。二是千万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过一些最现实最险峻的关口才能作数。三是千万不要误解,以为那些强烈感动过你的崇高信念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它们离你还有千里万里,你即便耗尽一生都难以追赶;如果你愿意,那就为它经历九死一生、辛苦终生吧……” 《九月》 一 九月如期而至,金黄『色』的菊花开了,在新建的橡树路入口处的花坛那儿,与金『色』菊花同开的竟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黑花——它的花瓣有点像蝙蝠的翅膀,在阵阵西风中扇动不已,好似随时准备起飞一样。这种花因为从来没见过,所以第一眼看到时就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问一个过路的人这是什么花,他可能正为什么事情怄气,竟然脱口而出:“丧葬花!” 从花坛边走开,我突然才意识到这是九月之花。是的,这种黑『色』的花正是为了九月而开。那个人也许说得并没有错。我从橡树路步行回家。凉风中伴有阵阵热气,当风稍稍转北一点时,凉意立刻就增加了。入冬前的这个季节总是忽冷忽热,因为一边连着火热的夏天,一边连着冰凉的雪界。柳叶飘飘,一些穿了夏装的女子手提花布包从中间走过,其中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姑娘眼睛凹得厉害,她回眸顾盼的那一会儿,让我怅然若失。她们可能是一群高中生。 我在橡树路西段走得很慢,仿佛要故意等待黄昏的降临。其实天『色』还早,巷子里的人很多。由于这里不是商业区,所以这些人一般到了太阳落下去也就离开了。人流稀稀的街巷真适合闲逛,如果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各自怀了美妙的心事,一切也就完美无缺了。那样的日子啊,在人的一生中一晃而过。后来还要经历无数的黄昏小巷,但记忆从不挽留。 整个的夏天和初秋都在苦等什么。我奋力开拓喧闹和混『乱』之中的那片宁静,竟然没回一次橡树路。这里有点像气象学家描述的台风眼,这儿静静的。 马光带着阿环找我来了,他戴了顶长舌蓝帽,看上去像个炼钢工人。他们在这个夏天可能经常到游泳池里去,两人的脸『色』都呈黑红,显得精神勃勃生气贯注。阿环越来越蓬松的小身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今不仅嗲声嗲气,而且俗气『逼』人。马光现在总摆出一副谦虚的占领者的姿态跟我说话,其中也不乏亲切的关怀:“何必呢?过去就过去了,就像刮了一场大风一样。” 他说的是我前不久在那个集团的经历,动员我早点上班。我说我病了。“你哪像有病的样子?”“我害着热病。”我编造了一个中医名词,这一下终于把他给唬住了。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低头的样子有点像『毛』猴——近些年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姑娘钟爱的男子往往对自己的『毛』发不太管束,故意弄出一副『毛』茸茸赖唧唧、脏里脏气的模样。奇怪的是有些女孩就喜欢这种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男人。可是我对这种模样有一股强烈的排斥——我厌恶他后颈上『乱』糟糟的长『毛』。 当他又一次“开导”时,我就说:“你算了吧,别给我上课了,我从年纪上差不多等于你叔。” 阿环在一旁哧哧笑。马光说:“你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知识的大叔’。” 这种奇怪的引申让我也无言以对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声不吭…… 仅隔一天,又有人敲门。小狗丽丽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呜吠”,龙虾则迅速响应似的加紧了打斗。我去开门,丽丽一直揪住我的裤脚,使我一边把一条腿抬起来,一边把门闩拉开。出乎意料,进来的人是娄萌。作为领导者她很少光顾,我赶忙给她倒茶,还找来不知什么时候遗留在盒子里的糖果。娄萌竟像个孩子一样把糖果放进嘴里,让它在牙齿间格啷啷响。小狗丽丽在一旁抿着舌头,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我于是给它一块,它竟然咂得起劲,嘴里也发出格啷啷的声音。娄萌笑了。 “你就别在家里闷着了,上班不行吗?这回不用你出去跑钱了,不要害怕了。”她含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却显得较为亲切。 “不是害怕,是身上难受。” “不是装病吧?你要装病,我可要去找你岳父了,老领导可从来看不上小病大养的人。” 我苦笑一下。在这个刚刚开始的秋天里,我们两人的心态何等不同。我已经没有心思说不冷不热的俏皮话了——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的心绪如果配上橡树路口那儿的黑花,倒也合适。此刻我什么也不想做,心里怅然而又悬空——悬空感对于中年人是很要命的事儿。可惜这一切面前的贵『妇』人一无所知,她离这种体验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一心琢磨的只是怎样设计一些完美的圈套,像套狼一样套住那些自认倒霉的“企业家”。我琢磨她仍然对环球集团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桩并不磊落的买卖到底怎样了,她不说我也不问……我抱起丽丽,它两只胖乎乎的蹄子垂着,真是有趣。生活中有多少有意思的事情被我们忽略了。丽丽嘴里格啷啷化着糖果,发出“咔啦”一声——它终于把糖嚼碎了。 娄萌没有耽搁很久,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她临走从挎包里掏出一摞子函件,它们捆在一块儿,大致都是些印刷品。我把它们搁在写字台的一角,然后和丽丽一块儿去看龙虾。它们仍在起劲儿地打斗,其中的一只已经『露』出了破落相。 在这个城市,秋天曾经是最好的季节。可是在这些黑『色』的丧葬花旁,人究竟要长一颗多硬的心才会春风得意呢?秋天是野地上的盛大节日,却会变成城里人的愁思。我搓搓手,抬头看窗外灰『色』的楼房之间,那儿正飘过浓浓的铅云。如果这时响起隆隆雷声,就会有一场让人惊悚的大雨…… 二 又是一个下午,再次从黑『色』花那儿绕行。我漫无目的地走向了那个糖果店,走到跟前才记起它早已改为西点店——而以前,这么好的糖果店大概全国也没有几家。我停了一瞬,沿着静谧的柏油路继续往前。路过那家门上装饰了松枝的咖啡屋,可以看到里面的服务员一『色』洋派,里面的餐具,比如小巧的桌子,雪白的亚麻布上摆放的锃亮的刀叉……还离它一段距离就能闻到特异的气息,如今这气息似乎代表了整个橡树路。一辆深棕『色』的轿车“嚓”一下停在了跟前,离我只有几公分远,可见司机真是一把卖弄的好手。我还没有来得及惊叹,车门就打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不慌不忙地下了车。她在车子的另一面对我微笑,还轻轻皱眉,表示了一丝惊讶。我有些眩晕,在下午的光线里很难看得清这个美丽的面孔,只是觉得有点熟悉。是的,我好像认得她。我马上就要叫出她的名字来了——可惜她还是抢在了我的前面: “宁先生!宁先……” 没错,这是环球集团的小白秘书!老天,如今这样的年代真是变了,美人个个都是飞行军,在偌大一个世界里随意出没,瞧她一眨眼竟出现在橡树路上……我心里不知是沮丧还是高兴,这会儿嘴巴一咧,让她吃惊地大叫一声:“您——”我说真是高兴真是想不到啊!她应声上前握住了我的手,“正想来这儿喝咖啡呢,从车里看见了您,越看越像,果然!真是巧极了,不然我也要找您……” 我急于想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解释的也是这个,可能费词太多,急得又一次皱起眉头。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多话要问,比如集团与我们杂志后来的合作,以及我离开之后的情况……她把我往旁引开了一点,开门见山说:“是这样,我被总部派来橡树路上工作一段,可能需要一个月吧,才来了一个星期,所以也就没有急于找您……” “橡树路?你说在这儿——工——作?” “是啊。有些突然。不过我们公司从来这样,任务说来就来,总裁一句话就得出发。是这样——公司为这里培训了两个服务员,让我送来并带她们一段时间。无非都是生活方面的事情……” 我更加不解:“千里迢迢为这里培训两个?只两个?” “是这样,”她抚了一下汗津津的刘海,“是我们总裁为一个熟人——一位老领导培训的,就算是帮忙吧。现在城里的服务员很不好找,要听话又可靠的,也不那么容易……是这样,老领导马上就要搬进新居了,总裁让我送人来,带她们一个月再回去。从农村找来的孩子,需要手把手教啊,『性』子急了也不行……”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就是往城里送保姆,你那样一说我就听懂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可以这样说吧。不同的是我们对她们的要求要严格得多,因为这关系到公司的信誉,总裁……” “又是‘肿材’……” 小白打断我的话:“宁先生,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吧,请吧!” 我说自己对咖啡这种物件实在没多少好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找一家茶店吧,这对我比较合适一点。” 小白往一旁看了看,说:“干脆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到我们工作的地方去,那儿什么茶都有。那个环境您会喜欢的——我们就回那儿去吧。” 我说咱可不想打扰老领导。小白笑:“老领导还没去呢,我们三个等于是先遣军,待我们把内部一切都理顺了,刚装修的屋子也可以住了,那时老领导才能搬来……走吧,那里现在是我说了算。” 她的这个做派立刻让我想到了环球集团。看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很有点大秘书的气魄了。我说那好吧,一切听你的,你大约就是女“肿材”了。她说用不着这样讽刺我啊,咱们见面真的让我高兴——“尽管上次与公司合作得不好,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吧。”我顺便问了一下双方的合作,想知道那档子事结果怎样了。小白笑眯了眼:“其实这不像您想的那么复杂。你们主编亲自来了一趟,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们总裁对她很客气——他对女同志总是很客气的……” 我们说着话车子已拐进了橡树路内部。我往车窗外一望,老天,刚刚从岳父的小院前面驶过!再往前就是树木茂密之处,是那个被木栅栏封住的地方了——奇怪的是这儿又有人站岗了,木栅栏已经拆掉。在门岗那儿,士兵根本没有阻拦,原来这辆车子早就办了通行证。继续往前。雪松,还有橡树,个头很大。这就是那个最有名的大宅啊!可我从来没有进入它的内部。此刻令我『迷』『惑』的是,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更换了主人呢?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接上小白说了什么都一概没有听清。 车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嚓”,停在了院子里。因为是第一次进来,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原来它真是很大啊,这在寸土寸金的橡树路上太奢侈也太过分了:整个院子占地足有十五六亩,在主楼和配楼之间有小片的林子和花圃,由一些青石小径连接起来。因为面积太大了,再加上一些郁郁葱葱的大树笼罩,一时难以看清它的格局和面貌,只产生一种复杂和神秘感。回身看旁边的这座主楼,青魆魆的,爬在墙上的藤蔓植物死一半活一半,愈显出了它的沧桑感。这是一幢两层建筑,但因为有高出地面半个窗户的地下室、大屋顶阁楼,所以实际上是一座所有空间全部得到有效使用的四层楼房。在稍远的一片竹林旁,是一座面南坐北的长条形厢房,两层,也有地下室和阁楼,建筑面积也在五百平方以上。更远处的西墙附近好像还有平房之类。仔细些看,会发现脚下的甬道已经重新修过,花圃四周的竹篱也刷上了绿漆。整个院落显然是刚刚修葺了一番,可想而知楼内也彻底整过了。新的主人入住前必不可少的一场折腾总算进入了尾声。如今硬件已毕,剩下的软件就由这个富有经验的小女子来做吧。 司机把车子泊到左侧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上,而后很快就到厨房里忙去了,原来他还兼做这几个人的厨工。这时小白拍拍手,从主楼里马上出来两个穿旗袍的姑娘:一米七五以上的高个子,苗条俊俏,一双大眼乌闪闪的。她们脸上是标准的高档酒店服务员那样的微笑,两手合起自然地放在胸前较高一点的位置,即蓬松的胸脯下边——胃部偏下一点。她们点头含笑,却并不说话,保持了美女应有的矜持和内向。倒是小白稍有急促地逐一介绍了她们,说一个是秋菊,一个是荷花。当然是艺名。她们可以算做艺术家吧?我这样问着,想象着面前这个无所不能的小白她有无培训青年艺术家的能力。我向两位姑娘问好,她们这才开口回应,一齐说“先生好”。小白说请先生进客厅喝茶吧,我谢过,说先四下里看一看吧。我在甬道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醒了什么——最后才明白,我怕惊醒一些沉睡的亡魂……一进入这里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那些闹鬼的故事,那些刚刚逝去的人。我怕一不小心就踏在了谁的脚印上。心里泛起的疑问太多了,但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我抬头看着主楼,问:“她呢?” 小白一时『摸』不着头脑,一脸的茫然。我反应过来,告诉说:“原来的女主人,她是一位老人了,老『妇』人,现在搬到了哪里?”小白终于听明白了,“噢,她啊,早就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这座院子开始整修的前几年就走了。这房子已经空了好久……听说原来的住户遭了凶案,女主人疯了,治了很长时间才算好了一点点,如今要活着也在疗养院陪护院那些地方……” 三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说话。她跟在我的身侧,一直陪我到处看着。我后来忍不住说:“你还是先忙自己的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便走一走……”她没有马上离开,只是沉『吟』般说了一句:“您……能行?”她怅怅地看着我,终于回主楼那儿去了。 这儿对我来说是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之地。梦中,不,是凹眼姑娘的叙说,带我游遍了它的每一寸、每一间……脚下泛湿的泥土上印着新新旧旧的痕迹,它们交错积累了几百年,已全无半点间隙。一条小路伸进了密密的竹林,路旁的枝杈被修剪过,走起来方便多了。以前这里会是多么繁茂。竹林中有一些挖成圆形的空洞地带,新的竹子还没有长起来,让人想象这里以前会有石桌或其他东西——说不定还有搭起的小茅屋小木屋之类。是的,那些聚会的年轻人更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因为老一代人传下的坚硬高大的居所已经让他们住腻了。穿过这些圆洞走下去,踏着刚能容下一只脚的石块往前挪动,一出竹林就是那幢边厢了。我看到门是虚掩的,就推开走了进去。大大小小的隔间,连接的和独立的,全都无人居住,泛着刚刚粉刷修葺过的气味。一些家具都是新的,沙发上蒙着遮尘布,正待不久有人来掀掉它。看得出后来者全力消除往昔的一切痕迹,就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放过。比如门口的石头台阶、甬道,上面的石头也被更换成新的;可是更细的小径、藏在林子中的石块,却依然是老旧发黑的。房子的外墙暂时还没有改变,它们也是黝黑的颜『色』。我一间间看着,想象哪一间才是那个苍白青年的住所?他早就搬出了母亲的房间,宁愿在这个边厢里找一个角落安顿自己,全部的理由也许十分复杂,但主要是远离父亲的一切,包括他生前一直居住的那个高大的主楼。正在我看着一面窗户出神的时候,突然一阵呜呜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在这安静的时刻吓人一跳。我的头皮一憷,不由自主地贴紧在墙上。这声音婉转起来,一会儿粗粝一会儿尖细,有时竟像老人泣哭的声音。我心上一横,奋力推门,跺着脚进入了隔壁。什么异样都没有,同样是空屋子,有新放上的几件家具。我仔细观察,发现这间通向了一个楼梯,在往二楼拐角那儿有一扇小窗,时缓时急的风吹过一道缝隙,也就发出了那样的声音。我上前把窗扇推严了。 小白走过来时,我正好转到了边厢的外边。我想看看这座长条形楼房的特异结构:既有内楼梯,为什么还要有一个外置的楼梯呢?这楼梯又是怎样拐到室内的?楼的二层并没有长廊,外楼梯肯定是绕进了阁楼,然后再从那里进入内室,并通向了房间的。当年的设计者可能是为了防火避灾的考虑吧,却想不到给后来的一群顽皮青年留下了嬉戏的方便,更多的悬念、更多的欢乐。我想象中这儿十分适合捉『迷』藏,如果有鬼魂出没,那也要便利许多。我相信苍白青年会因为这个愈加喜爱这个地方。后来,我从一个二楼的带边角的不甚规则的房间里看出了玄机:它表面上看只是一个不大的套间,有小卫生间和内室;内室小得只有十个平方米;但外间有一个黑洞洞的储物室,推开它,马上扑来一股让人掩鼻的霉味。太黑了,脚下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儿因为极偏僻极不引人注意,所以肯定被后来的装修者忽略了。我低头往前小心地探试着,慢慢让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终于能看清一点点:脚下由老式花砖铺成,灰尘和旧报纸破布条碎屑等遮去了大部分的花纹。除了一角是一个破旧的大壁橱,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了。空空的储物间顶多有五个平方,『潮』湿憋闷。我拉开壁橱,里面是几个空酒瓶;一侧的板壁开了一道几公分宽的缝隙,不小心碰了一下,它竟然吱一下转动了——原来是一个半米宽的小门!我压住心底的惊叹,弓身踏进壁橱,然后试着进入这道小门——『摸』索着一直往前,渐渐感到了冷飕飕的风……只拐了两道弯,就看到了前边的光亮——往外踏一步就是阁楼了,而这间阁楼一边通向二层窄窄的楼梯,一边紧连着外置楼梯。我站在楼梯上喘息着,从这儿正好可以看到楼下站立的小白。她望着我,但并没有对我出现在外楼梯上有什么惊讶,可能她以为我是从阁楼那儿正常出来的吧。 小白就住在这个边厢里。我问那两个小姐住哪儿,她指了指西边的一溜平房。“她们不会害怕吗?”她点头:“当然会。谁住这儿也会害怕啊。不过没有办法,有关人员来安排我们怎样住,说主楼和边厢她们都不能住,只能住平房——从前就是这样的,这是规矩。我被优待了才住在这里。”说着把我让进了她的房间。这间屋子不大,但让人觉得温馨可人。没有办法,一个美好的女『性』——哪怕是一个最凡常不过的女『性』,只要给她一个居所,她很快就会将其弄出一种温吞吞的气氛。女人就是女人,在这点上与男人有天壤之别。我看到这里的小桌、沙发、床,一切都纤尘不染;可爱的洁白的手工粗布铺在桌子上、沙发上,甚至是椅子靠背上。一束墨菊『插』在一个粗瓷水罐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菊花天生是属于秋天的,秋天就应该有这样的气味。我喜欢菊花。 “你看过厢房和大院了,怎么样?”小白亮晶晶的眼睛扬起来。 我刚从黑乎乎的房间里走出,坐在这样洁净清香的地方,迎视着一对美丽的眸子,心情一下改变了许多。我觉得环境真是太重要了,因为回想一下在环球集团的日子里,同样面对着这个姑娘,却很少有时下这样的喜悦。她多么可爱。她看我的时候有一种明显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而我觉得她在这座城市里是绝对的天姿国『色』,她的五官甚至比全城有名的美人娄萌还要好看。她的手放在桌上,让我第一次如此切近地清晰地看到它是多么细白纤长。我的眼睛往旁看一下,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我想到了关于这个大宅的奇异传说——那些无所不在的鬼魂将『淫』『荡』的病菌四处传播,短时间内让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无一幸免……我喃喃着:“我明白他到底住在哪一个房间了,知道了。”“你说谁啊?”“哦,我在说一位青年——过去的人,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是谁?”“他不在了。”小白疑『惑』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听人说这里一直闹鬼呢,所以原来的住户搬走后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空着……新主人不怕,不过也里里外外整了一遍,花了不知多少工夫和钱。听来这里运东西的工人说,整这座院子的时候,还挖出了一些古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像碾盘那么大的、砸去了一半的石狮子头,埋在深土里;石头刻的小人儿;还有,我们前几天挖菊花,挖出了一个瓷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画了八卦的纸符,就埋在院角……” 我站起来:“它们在哪?” “别的东西都被人清理了,瓷坛还在,我觉得怪,就放在那儿了。我想离开的时候带回去,我们那儿有人懂这个。” 我跟小白到了另一间屋子。在一个纸箱里,我看到了小白说的那个瓷坛,里面是画了八卦的纸符。这些画上的符号都是红『色』的,可能是朱砂。我想起了这座大宅院的女主人,她在那些闹鬼的日子里实在被折腾得受不了,曾请过一些有异术的人来这里作法,最主要的一个不是别人,他就是“嫪们儿”……我说:“你看,这里过去真的很不安宁。这些东西就是用来镇鬼的。” 小白一声不吭了,咬着嘴唇。她这样待了一会儿,说:“这真是一个不安静的地方。半夜里常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吱吱叫,还有奔跑声——正睡着觉,突然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跑过去了,踩得石头小道咚咚响。我从窗上看过,外面什么都没有……唉,如果‘嫪们儿’年轻就好了,他来这儿一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她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嘴巴。 我却听到了心里。又是“嫪们儿”,这家伙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走到哪里都难以将其驱除。我甚至在心里认定:小白所说的要把那些新发现的朱砂符带回去,也是为了交给那个老人。 我们又一起去了主楼:两个小姐已经为我准备了香茶,这时正合手站在大厅里。小白在我一踏上主楼台阶时就介绍说:“听说这个楼是一个总督住过的,还有人叫它‘帅府’……现在换成老领导了……”我停下脚步问:“老领导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小白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我们就叫他‘首长’吧!” 喝茶时,我总想着主楼的阁楼——那儿有凹眼姑娘的房间。 四 两位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被规范化程式化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如果这就是小白训导的结果,那也太无趣了。她们的旗袍开衩太高,几乎到了胯骨以上,所以为了不至于太难堪,她们弯腰时一定要整个人半蹲下去。多么宝贵的长腿,欲『露』还遮。我想告诉她们,在这个特殊的大宅院里,穿这样的服装将是非常危险的。我忍住了没有说。可是当她们一再撩动着旗袍下摆,而且挺着过分高大的胸脯,迈着两条长腿在厅堂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终于小声对小白说:“她们在这儿工作可不是集团宾馆。她们还是穿朴素的制服更安全一点……”小白笑了,微皱眉头看看我:“宁先生真有意思。”“我可一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里可不一般,在这里工作一定要分外谨慎才好,弄不好会……”她总算认真了,盯着我。我直通通地说:“会出人命的!” 小白愣怔了一会儿,又笑了:“你想到了哪里去。老首长都多大年纪了。再说……” 我想说: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来往于这个大院里的人都是衰老不堪者吗?还有,既然是这么大一个院落,就难保没有各式各样的客人,如今大大不同于昨天的是,红男绿女都是成群结队的,你把这样两个乡间姑娘往这里一放,等于是玩火自焚!这是真的,这是毫无夸张的!我真想告诉她一个近在眼前的事实:就在橡树路的某个茶屋,上个月刚刚发生了一件持刀行凶案,一群强悍的小子把另一群差不多的人捅了好几刀,其中的一个当场毙命。起因就是这个茶室从南方新来了一个姿『色』过人且打扮另类的小姐,于是很快就被不同的人盯上了,不出一月就发生了这起案子。另一个例子更近,就在我们杂志社:由于打字员阿环太漂亮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搅得鸡犬不宁,不仅是外来者行为失当,多『毛』青年马光几乎要明抢明占,最年迈的老编辑也神魂颠倒起来,娄萌气得要死要活,就差没弄到停业整顿的地步了;而且整个事态还在发展当中,只是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其实不用我说,你身为集团秘书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了,你什么没经过啊,你已经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级的大人物了,所以“肿材”就敢把你派到这个大城市里练一把,让你当小姐的教练。你其实是在完成一个恰如其分的任务:怎样把两个小姐培训得更媚人更实用、更不用他人『操』心。总之集团的“肿材”亲手送给老首长的礼物,必须在一切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放心免检产品”。小白在我犹豫的一会儿像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现在的人都变得直率了……” 真是高度概括的一句话,说绝了。“直率”,或者还要加上“纯真”两个字?反正是急躁躁直通通的,想要什么就直说,再不用掩耳盗铃般地遮遮盖盖了。是的,身为那样一个集团的女秘书,她的体会肯定很多。 她陪我在主楼的上上下下看着。一座似曾相识的极为概念化的西式建筑,大,排场,适合洋人居住。不知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正式启用,就已经有了一阵阵咖啡香味,还有法国香水的气味。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我在宽大轩敞的阁楼这儿久久地徘徊,认真查看。我从楼梯的位置上判断当年凹眼姑娘的居所,似是而非。正在这样琢磨的时候,一旁的小白突然说了一句:“他们那时候就在这儿闹啊!说实在的,这里如果做一种娱乐场所来经营,会比住家更实用一些……我一来就看出了这一点。” 我转身看着她。真了不起,真不愧是在第一线摔打过几年的知识女『性』,敬业而聪慧,进入一种行业一种事物的内部就是快,瞧她才从一座艺术学校出来几年啊,而今就已经颇具商战气魄了。当然,这也是“肿材”教育培养的结果。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啊。 我在一个安放了简易床的单间里停住了脚步,坐在了床上。我有点累了。要知道在这样的西方资产阶级大户家参观,不知不觉人会很累。小白的目光四下里瞥瞥,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安。她的眼睛在看大敞着的屋门。她声音低低地说:“她们……一会儿会送茶来的……”我发觉她的嗓音艰涩极了,脸『色』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显得有些红。我愿意让这种朦胧的状态保持得更长。这座可怕的大宅院啊,瞧我们谁拿它都没有一点办法。如果当年某些权高位重的人只稍稍体会一下这里的具体情状,也就会对年轻人宽容多了。我经受过多少考验,人也老大不小了,可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缺乏应有的坚定『性』;而对方更是在改革的前沿阵地、风口浪尖,如今竟然也有了一丝羞涩。总之这是极不适宜极不得当的,因为小姐一会儿就要送茶来了。她不时地瞥瞥门的方向,一只耳朵可能还在捕捉楼梯的响动……我开口说话了,尽管声音同样艰涩,但所说的内容却与时下的气氛大相背离。我问的是一个早就挂在心上的人物——这个人物由于她的一时不慎在刚才的谈话被提及。我问:“你说‘嫪们儿’,他真的还活着吗?” 她有些猝不及防地一愣神:“当然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活得好好的,只是年纪太大了,整个人老糊涂了……不过没什么大病。偶尔清醒一点,我们总裁就去看干爹——只要他清醒过来,服侍他的人就赶紧打电话来了……” 多么有趣。“嫪们儿”真是一个神秘人物。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这个一手创办了环球集团的人才好。不管怎么说,他在贫穷的山地与平原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眼前的姑娘在我上次离开那里的时候曾提醒我不要小看、更不要低估某一些人的复杂『性』,以及他们过人的能力——当然。何止如此,他们简直就是这个时代轰轰作响的大功率发动机的重要零部件,安装在一个部门和一个地区的主机上,而不是辅助动力上。对此,我是完全宾服并且怀有一种奇特的敬畏的——但这并不会彻底驱除我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比如说厌恶感。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小白瞥我一眼,这让我感到了她过人的精明,“我们与这儿的老首长接上头,还幸亏了‘嫪们儿’呢!” 我屏住了呼吸听着。 “是这么着,‘嫪们儿’年轻时候出过夫,那还是战争年代吧,认识了许多人,这其中有的早就是首长了。他认识橡树路上很多人,不过这些人现在都老了。他身体好的时候一年不知来这里几次呢,给老朋友送些小米豇豆什么的,那时土特产城里缺。后来时兴搞工副业了,幸亏有橡树路上的人支持……集团成立了,‘嫪们儿’也老了,不过他还没忘这里,人来不了,就让我们总裁比着这里重建了一个橡树路!这真需要气魄啊,还真的建成了……” 《父与子》 一 “嫪们儿”不仅在北庄的辈分大,而且功高盖世,所以成为无人能比的人物。讲辈分,全村有三个比他还要高出两辈的人,年纪却要小得多。也就是说“缪们儿”全要喊他们爷爷。村里只有他一个姓缪的,这姓氏真是蹊跷到了极点——起因是母亲从远处嫁到这里,而他是母亲到来的第五个月份生的,所以后来与父亲吵起架来,就索『性』改了姓氏。他问母亲原来的父亲姓什么,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能记住自己过去的男人,在地上画出一个斗大的字形来。这样连上他的小名,也就成了现在的“嫪们儿”。这个名字让人过耳不忘,并且在不久以后变得震耳欲聋。那三个本村的爷爷辈,完全要依仗继父的排序,“嫪们儿”根本不予承认。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威气『逼』人,那三个人反过来要叫他“缪们儿爷”了。 “嫪们儿”一开始是普通民兵,随上出夫队支前不久就成了副队长。一次战斗中他和出夫队一块儿立了一个大功,起因是以他为首的几个民兵上街,碰巧将化装逃逸的敌方副军长逮住了。这一下“嫪们儿”的名字在前方后方都响亮起来。立功的第二月原出夫队长就因病回村,这样“嫪们儿”就成了正头儿。他领上这支队伍随大部队往南跋涉了很远,大小功立了不止一次,他本人的名字还多次印上了战地小报。 战斗结束回乡,“缪们儿”自然成为村头,而且由于喜欢武装,一直兼任民兵大队长,可以统辖周围几个村的民兵。当年的北庄是生产和民兵工作的模范村,而“嫪们儿”本人则是整个大区里首屈一指的劳动模范。他和一位大首长握手的照片曾经登在了一张大报的头版——这张报纸也就成了整个北庄的骄傲,村里人与外地人谈话,没有几句就要提到这张照片。其实“嫪们儿”能够受到首长的青睐,不仅是因为区劳模的身份,因为比他更大更有名的劳模还有几位——但不同的是首长在战争年代就与之相识,这就等于是两个人的胜利重逢,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慨。 那次会议上结识的首长不止一位,这就使“嫪们儿”在后来的日子里如鱼得水。乡县所有领导都愿意和他交朋友,叫他“老英雄”。按当时的情形看,“嫪们儿”掌管一个乡县的机会都有,只可惜他不合时宜地犯了三大错误,于是只好安于做个北庄的头儿了。 一是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过于严重,原配妻子没生孩子,他就暗中又试了两三个女人,结果仍然未能如愿。这事儿如果落在一般人身上麻烦也就大了,好在他是老英雄,上边的领导批评一顿也就算完,并且着重强调了“下不为例”——这四个字要给村里人解释明白可真不容易,一般人还以为那些和他试过的女人是小字辈,按辈分论排在他的下边,所以大致不能作数,也就是说不算什么大事。既如此,后来的日子里多少还有几个女人愿意帮帮他,也就明明暗暗试了几次,最终得出结论说:“这是他自己的『毛』病。” 二是北庄里有人传说闹鬼,“嫪们儿”让民兵日夜看管,还是无济于事。事情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一连几个夜晚有数人求告,说屋里的东西都飞起来了。实在没有办法,“嫪们儿”就听信村里老人的话,去某处请来了一个早就洗手不干的阴阳先生。这个人一连三天在北庄画符作法,用桃木剑比比画画,结果还真的将一场『乱』子平息了。这事儿给了“嫪们儿”很大的触动,他干脆再次把阴阳先生请回村里好好款待,认下了师傅。从此以后凡是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嫪们儿”也就亲自动手了。这些事情渐渐传到了上边,照例挨过一顿批评,但一切还是不了了之。 三是“嫪们儿”从小穷怕了,自从做了村头那天就一心琢磨怎样发财致富。那时候这是极为犯忌的,因为上级号召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地治理山河。“嫪们儿”只让民兵副队长领人整地修坡,他自己则热衷于搞赚钱的工副业,在村里开办了油坊和面粉厂之类,并在粮田里播种了红麻和沙参等经济作物。上级批评下来,最后不仅面粉厂和油坊一度关闭,沙参没等成熟就被勒令铲除。“嫪们儿”为此事心疼不已,当众手指上级派员大骂。后来上级又派人来了,他再次发火,那个人就招招手让他到跟前去,小声训斥说:“你得了吧!没把你的家巴什儿割了去,这已经够宽大的了!”“嫪们儿”这才软了下来。 江山好改,本『性』难易。“缪们儿”对没有办成的那两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既然生不出孩子是自身原因,那就打谱收一个义子。开工厂之类事情更是一直没有放下,所以只要社会风气稍稍松动一点他就活跃起来。他最先求助的还是首长,打一张车票跑到城里,最后真的取得了许多支持。他不仅恢复了面粉厂和油坊,还办起了小型橡胶厂。当年的橡胶原料十分紧缺,首长一个条子就让他买来大宗。村办工副业几起几落,仍然要不断受到上面的点名批评,可北庄总算坚持办了下去。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全村的每一分钱都投进新项目中去了,“缪们儿”就变卖自家东西作出差的路费。当他准备把家里最好的一把大圈椅子也卖掉时,老婆子死死揪住不放,因为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嫪们儿”火了,说:“我正打谱卖你哩!”老婆子这才吓得松了手。他出门常常带上一个年轻的帮手,都是从民兵里边轮换选人,一方面是为了办事,另一方面也为了从中找一个儿子。有一次他带上了金仲,走到半路遇上了大雪。当时马上要到年关,交通拥挤一票难求,只好先在旅店住下来苦等。这要花上不少钱。金仲对“嫪们儿”建议说:“咱们翻过大山回家吧!”“嫪们儿”看看漫天大雪,估『摸』了一下,这至少要翻过五座大山,足足有三百里路呢。他没有吱声。金仲就说:“‘嫪们儿’叔,打仗流血你都不怕,还怕这山高雪大?咱只管走,翻山时我背上叔!我不会让叔磕碰一下!” “嫪们儿”那时心里暗暗说一句“好样的”,就点点头说:“那咱就走?”“走!” 金仲那一次和“嫪们儿”一路踉跄了几百里,腰里只有一壶冰水一包干粮,硬是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赶回了北庄,省下了车费和一笔住店的钱。路上金仲不止一次要背上“缪们儿”,“嫪们儿”都推开了他。 大年一过很快到了春天。在阳春三月一个上好的天气里,“嫪们儿”将金仲收做了义子。 二 “一位老首长苦于城里找不到好的保姆,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的朋友‘嫪们儿’,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嫪们儿’早就老得不能看信了,捎来的信都扔在那儿。有一天他不知怎么突然清醒了,服侍他的人就读了信……” 我觉得这真是巧极了。 “服侍他的人给总裁打了电话,我们就赶紧跑去了……” 我看着小白:“这么说你那天见了他?” “嗯……那是第一次。总裁以前从来不让我跟上,这次是个例外。反正他都是那么老的人了,说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裁这次没有阻拦我,他大概是考虑工作需要吧,身边的秘书总不能一直躲着集团里的老祖宗吧!以后有个什么紧急事情,说不定还要我来处理呢。再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几个服侍他的人不都是女的吗?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说白了,无非就是‘嫪们儿’糊糊涂涂不成样子,有时候行动怪怪的,不穿衣服。总裁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说到时候不准『乱』叫『乱』跑,好好待一边,别吓着了老祖宗。我说放心吧,一定做到。就这样,我去了我们那个橡树路的大宅……” “这是第一次?” “是的。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去就自然了,他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也习惯了。就这样,我真的看见了‘嫪们儿’!” “那天我们总裁心急火燎地领我去了,直奔‘橡树路’老宅那儿。我出于好奇,也暗中注意过那个建筑,知道‘嫪们儿’住在里面,但就是没人见过他。这是由几条小街环起来的宅子,院子也不小,里面有树林、主楼配楼什么的,就跟橡树路上的这幢差不多。只是树木不高不密,它们要长大总得再等几年。我以前远远看过,集团保安人员不让离得太近。这次跟上总裁进入这个地方,心上还蛮紧张呢……院子也有把门的,他见了总裁还要打敬礼。大院里平时有六七个人,四个女的轮换着伺候‘嫪们儿’,其余人打扫卫生什么的。听说开始的时候找的女人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儿,长得好,还得特别听话。总裁说了,长得不好看的女人要心灵手巧原本也难。可是后来不得不改变一下,就因为有的年轻人虽然长得好,可是不够耐心和安心,老想往外跑,去宾馆或者别的地方工作。总裁就给她们加钱,结果时间长了还是没有用。没有办法,她们怕苦怕累。最后总裁只得重新派了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人。早该这样了,你想想,她们要喂他饭,给他穿衣,有时还得给他擦屎擦『尿』的。‘嫪们儿’这把年纪了,也不会在乎女人年纪大小、长得怎样了……” “在主楼门口,总裁问一个看护:‘嫪们儿’这会儿怎样了?他人在哪里?看护沉着脸,说你们要早来十分钟也好啊!他又『迷』糊了,冷得打抖,没法,又进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嫪们儿’五六年前得了一种怪病,动不动身上冻得发抖,屋里温度再高也没用,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实在没法儿,就按乡间老医生的主意,在地下建了一个很大的浴池,让病人在里面泡——这其实是‘嫪们儿’自己的主意,他年轻时候就有这个爱好……我们直奔地下室了,一级级台阶下去,最后的一道门厚厚的,还挂了棉布帘子。这个地下室大得就像一间会议厅,灯光很亮,还是被水蒸气熏得黄蒙蒙的,眼睛适应了才看得清里面的东西。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啊,离大热水池子不远就是并排几张床,最大的一张肯定是‘嫪们儿’的;床上摆的东西很杂,有各种糕点,衣服,还有小孩儿玩的拨浪鼓、陀螺、九连环什么的……原来‘嫪们儿’太老了,返老还童的人就这样,有时要像小孩儿那样玩一些东西,一时抓不到手里就蹬着腿哭,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水池子一边有几个小门,那是卫生间和厨房,还有鸟房——里面养了足有上百种鸟儿,光鹦鹉就有大大小小几十只;他特别喜欢猫头鹰,什么样的猫头鹰都搜集,半夜里它们的叫声吓得女看护睡不着。大热水池子是圆形的,围了池子是鹅卵石铺成的一条路——最大的蹊跷原来就在这条路上!谁也想不到这条路下边是空腔子,是一条点火的烟道,可以根据需要把整条卵石路烧热、烧得烫人——那时‘嫪们儿’就在路上跑,越跑越快,以这样的办法治病呢……” 三 “我和总裁站在一边,他细声细气跟女看护说话,就怕惊了水池里的人。蒸汽冒得像刚揭开的馒头锅,里边的人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扑腾,就是不见人影儿。我们就等他玩耍够了出来。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走出池子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时间太长了,事情到了眼前难免紧张……总裁小声叮嘱:别大惊小怪的,别喊,惊着了他可不得了,反正就那样儿……话是这样说,我还是紧张。这样过去了大约有半个钟头,一个胖胖的女看护跑到水池边上了,嘴里发出‘哎哎,好孩子慢些,哎哎,好哩好哩……’就从水雾里扶出一个胖胖的孩子一样的人,他剃了光头,个子顶多有一米六左右,别的看不清了。女看护一边哄着他一边往卵石道上走,他一踏上去就跳就叫,肯定是下边烫着了他的脚板!可是让我更吃惊的是这边的总裁马上对一边的人大声发出命令:‘快,再加火!加火!’他这一说,那边‘嫪们儿’叫得更厉害了,跳着跑着,围着大水池子不停地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他的脚怎么受得了这么烫的卵石啊,听着他像被刀割一样的尖叫声,我都心疼了。他嗷嗷叫,跳,平着甩手,快得简直就像飞一样!这会儿总裁又叮嘱人减火,‘缪们儿’这才一点点慢下来,越转越慢,直转了十几分钟才停下来。再看吧,整个人儿都水淋淋的,无精打采,一边平着甩手一边走下卵石小道。女看护扶着他,还是像哄小孩儿一样哄他,把他慢慢地像放一件易碎品一样,放到那张最大的床上。整个过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就怕漏下了什么细节。总裁牵牵我的手,让我也到床边那儿,我真是不好意思。但考虑到服侍他的人都是女的,也就过去了。” “就近一看更让我吃惊了,这哪里像老人啊!瞧他的皮肤火红火红,嫩嫩的;不过不能看脸,那张脸像老核桃一样……女看护给他擦去浑身的水珠,又在他的腋下腹股沟处搽了痱子粉,噼噼啪啪做样子打几下屁股,塞给他手里一个拨浪鼓,这才让他坐起来。我留意了那双脚,真担心已经烫煳了:没有,因为这双脚板就像铁一样颜『色』,肯定也像铁一样硬。我心里琢磨这人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估计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岁了——听人说从许多年前,只要一问他的年纪,他就回答‘九十九了’,因为当地有个说法:过了一百岁的是『毛』驴。他坐着,摇着手里的小鼓,笑嘻嘻看四周的人,不知道认不认得出总裁。总裁抚『摸』他的身体,还揪揪他的围嘴儿,贴近了说:‘老爸,城里首长给你的信放在哪啊?’‘缪们儿’立刻用拨浪鼓指指身旁一个女看护。女看护应一声‘哎’,就去一边的小柜子里找出一个大夹子,从中掀开一页念了起来……总裁对‘缪们儿’说:‘放心爸,咱这就去办!’” “就这样,我们集团与橡树路的老首长又接上了关系。这是上个九月的事了,看看吧,才一年的时间,事情就办妥了。‘嫪们儿’一年里最看重的就是九月,他对总裁说:孩儿,九月是一年里准备熬冬的月份,也是积攒东西的时候,无论什么『性』命,这个时辰里都急着哩!他还说九月里扶乩最灵验,算什么准什么,以前所有的大事,都是在九月里扶乩定下的……说起来你会不信,就连跟你们杂志合作的事,也是‘嫪们儿’扶乩时定下的——那会儿他说:集团得找几个说话的地方了,买卖做大了,万事不求人,有自己说话的地方才行哩!总裁就准备了一个长远计划,将来逐步往传媒上发展,先是在旗下掌管几家杂志,以后有机会还会开几家电台电视台——到时候想说什么,直接使用自己的传媒就行……你看‘缪们儿’一点都不糊涂啊,他真是个料事如神的人……” “那天趁着他还清醒,又是难得的九月天,总裁要求他扶乩。女看护哄着他,他不干,再哄;就这样,费了好劲儿他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大水池边上有个专门做这事儿的房间,里面上了香,有一股怪怪的气味。女看护进门后又再次上香,咕咕哝哝说了半天。‘缪们儿’接上咕哝的时候,两个女看护就准备东西,在一个方板子上撒了一层细沙面,然后又拿来一张箩面的箩,上边还卡了一根筷子。‘嫪们儿’嘴里念念有词,手搭在箩上,又让两个女人扶住它,一动不动。两个女人这时脸上冷冷的,瞪着一双大眼。这时另一边传来一阵阵猫头鹰的尖叫,两个女人胳膊『乱』抖起来。那根筷子划在了细沙上,划出了一些『乱』『乱』的痕迹。这样过了半个多钟头,两个女人不抖了。‘嫪们儿’一双眼睛死盯住沙土上的『乱』痕,然后对在总裁耳朵上叽叽喳喳说着。总裁眼瞅着天花板,嘴发出:‘嗯、嗯……’我们都知道,整个集团的一些大事,就这样定下了!这开始让我以为是一种『迷』信,后来听总裁一说,才多少明白了一点。总裁离开大宅时对我说:‘你以为怎么?那些城里的首长聪明着哩!他们为什么从年轻时候就喜欢嫪们儿?就因为他身上有通达鬼神的手艺哩!别听他们嘴上说,真正的唯物主义不多,谁不信这玩艺儿还行?那就离倒霉不远了!我告诉你,你听我的,要趁着年轻,赶紧跟嫪们儿学!学!’总裁话是这样说,可我心里明明白白:这是一种天赋,是天生的本领,原本是谁也学不来的……” 《徘徊和苦念》 一 阴历九月之后,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冬天。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城市的某一些人会牵挂起远方的行者——凹眼姑娘,吕擎阳子,庄周,许艮……有一个人走得最远,他就是苍白青年。这个人将永远不会归来,因为他嫌“东部太热、太挤”,所以“愿来世降生在寒冷的西边那个贫瘠的高原”。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我悄悄踏访了他的东部居所,在那个神秘的大宅里倾听过业已消逝的声音,仿佛看到大厅一角坐了两个悲伤的人——他们正在诀别。这分别前的最后一次深谈,却是悄无声息。总之这是人世间最沉默最令人心碎的交谈。这场交谈不久,一个人将打发另一个人上路,从此一去不归…… 这个冬天来临之前,我独自抵御着阴冷和抑郁的袭击,在阴阴的城市街巷里徘徊。有时我到橡树路,去看望四合院里的老人。吕擎的母亲很少说话,她常常端坐那儿望着我。这双眼睛依然亲切和热情,像湖水一样清澈……离开老人的房间,我一个人在吕擎吊了沙袋的那个厢房里待了很久。从这个窗口望去,橡树路上一段最美的景『色』映入眼底:一处老旧的别墅,红『色』砖墙已经变成了苍黑,只有洁白的木栅栏漆得簇新;四周是女贞树,小叶黄杨,还有刚栽了几年的雪松;浓绿的草地上,喷灌器在忠实地工作;一个穿了红裤子的少『妇』从木栅门走出……我在沙袋上击了几拳,感受着发痛的手指骨节。屋里被吕擎搞得『乱』七八糟,到处堆放着考古学书籍、古钱币和动植物标本之类,还有采来的一些岩石:花岗岩、正长岩,有很多气孔的熔岩、石英斑岩,因受大气应力作用而变成红褐『色』的熔岩、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方解石和扁桃形辉绿岩……这一切正待整理和标记。这里再准确不过地说明主人杂『乱』无章的思绪,还有他急躁而广博的渴求、摇晃不定的人生追索……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心上失去了秩序意味着什么? 每一次离开吕擎的小屋,那种『乱』七八糟的堆砌都长久地压在心上。它使我目光恍惚,思虑重重……阳光轻软无力地投『射』在街道上,人行道旁的草叶无精打采。路边的木槿竟然旱得开不出花来,紫荆也半死不活。杂『乱』的地毯草中间夹杂了一些颜『色』深一点的莎草,结出了小得可怜的籽儿。这些植物只要离开了橡树路,没人会好好照料它们……路经一座体育场时,在围起的铁网前待了一会儿,想意外地看到小鹿。没有。这儿正在进行一场松松的足球赛。近年来这种赛事常常让人热泪涟涟,仿佛生死攸关。实际上是踢一个牛皮缝成的圆球……网柱上贴了一张治疗『性』病的广告:这个城市到处如此,以至于使人纳闷,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那么多下身出了『毛』病?“『性』病也比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官人深刻多了”,我想起了阳子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 回家不久即接到马光的电话:李贵字被人杀了。时间是上周二,人死得奇怪:作案者使用了一条长筒尼龙丝袜……“现在正加紧调查,有关部门还下了一个文件,要‘重拳出击保护企业家’。”马光的口气冷咝咝的,“黑社会啊……人发了财日子也不好过……绑架的事在这个城里接二连三,如果不按时送钱去,他们真会‘撕票’的。” 半下午时分有人敲门——竟然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面孔肃穆,其中的一个还拿了高压电棒:这东西据说是致命的玩艺儿。领头的铁青着脸:“我们要问问李贵字的情况——能否提供一点线索?”我在心里骂道:我已经不上班了,还不让人清闲。我说:“找马光吧,他让李赞助过讨论会。” “什么讨论会?” “好像是‘斗眼小焕’后面那个讨论会吧……” 黑脸人捧着本子一一记下,旁边拿高压电棒的那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小狗丽丽。丽丽这时候被威慑住了,略微低着头,伸着舌头,看着脚下的一点水泥地板。它不敢看这两个人。那个年轻人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有点不怀好意。我想他大概是想试试那根高压电棒吧?这家伙敢动丽丽,我就会迎着鼻梁给他一下。 “他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第三者『插』足之类?” 我差一点把李咪给供出来。我摇摇头。 李贵字的死耐人寻味。那几个凶手竟然使用了女人的长丝袜。他的死极其悲惨,却不禁让人惋惜。不知李咪听了这个噩耗作何感想。李贵字曾是那个大学里最富有的一个毕业生,不久前还『插』手了那场轩然大波。他经常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领到学校,向其介绍不求上进的女大学生。他出钱给人到欧洲旅行:“简单得很,到欧洲转一圈,去荷兰看『性』事表演……”他甚至公开鼓励那些老年学者诱『奸』女生——一个老教授竟在餐桌上听傻了眼,以为是大白天遇见了鬼,当他终于听明白这个昔日的学生正在有条不紊地诱导自己时,差点背过气去。李贵字外语极差,现在却大谈“德语国家”和“英语国家”的区别,咧着大嘴说:“那都是些什么‘皮袍’(人民,thepeople)啊!”说到李咪就使劲嘬着嘴:“那是最优秀的女‘皮袍’……”有一次远远看见陶楚到学校食堂打饭,就议论横生:“这么硕大肥美的玩艺儿,有人也能舍得下……” 这家伙死有余辜。 二 在这个下午,我正蹲下跟丽丽对话,看它灰蒙蒙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鼻头,突然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还没等发出一声“喂”,那边就是一阵狂笑……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斗眼小焕。 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狂放不羁的声音了。我刚说了一句“你……”对方就问:“怎么?想不到吧?我总是一下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支支吾吾,不知该怎样回避和搪塞。 他的语气十分兴奋:“这回是最重要的事情啊!也许我们俩的好运来了。不过这只有当面才说得清——我现在就过去好吗?” 我迟疑着。因为不知是什么事情,所以还是犹豫:“……不过单位上,我想……”我一边拖延一边想着怎样甩掉他。 “什么事情也不如这个急,你还是等我,不的话我们今天晚上都不用睡觉了——我们得连夜讨论这件事。” 这一下我绝望了。没法拒绝,拒绝了白天拒绝不了晚上啊,而且他会一直缠住我!他肯定又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我,缠着要和我讨论……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痛苦。没有办法,我只得闭闭眼睛说:“那好吧……” 放下听筒,我像一个被打败的公鸡,垂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丽丽怔在了那儿,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我『摸』了一下它的脑壳,回到里屋坐下。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忘了问一下他在哪里打电话,离这儿有多远,因为我不知这种等待需要多久。这样想着,简直烦透了。每一次斗眼小焕的到来都让我如此不安,让我痛苦。 那一次讨论会给我留下的创伤还记忆犹新。我有时问: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瞧他挤着一对小眼睛,一瞬间就能生出无数的念头,仿佛在千方百计地、变着法儿显示自己有多么低劣和邪恶。可他又热情烤人、放『荡』无耻而且出人意料地聪明;他的想象力总是十分特异,说实话,这一切对我也多多少少有点吸引力。比如说他可以妙语连珠地谈上半天,还时不时地添上几个黄『色』字眼……每当我阻止的时候他就咕嘟咕嘟大口喝水,“砰”地一放水杯骂道:“伪君子,伪君子。”我是“伪君子”,他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流氓。我们之间是一种互补关系吗?当我们不得不待在一块儿时,看上去真是天下最糟糕的一对。 回忆与之交往的这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几乎每个阶段他都要染上一种新的『毛』病。记得前一段他爱说某某名人是他父亲的学生,或者干脆就是他本人的挚友;而最近这一段他又嫉妒成『性』,用成吨的言词诅咒对手,造谣从不脸红……该结束了,这种奇特的、畸形的友谊。 正在我满腹愤懑无处倾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和雨点似的敲门声。真的来了。我从门镜里看到,这家伙在门前一抖一抖地走动,显得比往常更加瘦小;他的身边仍然是那个高大的、有点拙讷的小玲:据他介绍这是一个沉默的、近乎哑巴的超级天才,“石破天惊哪!”——他这样形容小玲的才华。实际上那不过是他的一个仆人。也许是小焕的那份机灵和狂热、那股近似疯狂的劲头令对方着『迷』吧? 我刚拉开门的『插』销,斗眼小焕就一下推开了,哈哈笑着,伸手指着我对小玲说:“这个家伙比地老鼠还难掘啊,他平时一直闷在洞里啊!” 他一坐下就找茶杯。他到了一个地方差不多从来都是自己动手搞吃搞喝。我怕他抓『乱』和弄脏屋里的东西,就赶紧给他倒茶。他又喊“饿了”——差不多每次喝茶都要吃一些小点心,想学洋人习气。屋里没有点心,就找出了一点小宁的椰蓉饼干。他让一片给小玲,小玲摇摇头——这个大汉脸『色』红润,眼睛大而专注,像一个甲亢患者。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为了尽量缩短我们会面的时间,我开门见山问:“有什么事情?我还有别的要做。” 小焕嘻嘻笑,然后猛一板脸:“想不到吧?我是来和你商量经商的!” 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然不会经商。 “你还在那个杂志社里混?”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拍桌子,“愚钝哪!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挨日子?快些行动,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他把五根手指伸得很开,猛地抓成了一个拳头——就那样抓住了“历史”,然后大嚷大叫:“你处在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居然还能待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快到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去吧!快,去划动你时代的双桨!” 斗眼小焕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豪情焕发,并达到一个顶点,这会儿站起来甩动胳膊,“不瞒你说,我准备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出最具代表『性』的城市和经济中心,开展我的计划;我决心做多方尝试。这个时代需要第一流的智慧啊!我琢磨着,咱俩才是一对好搭档不是……” “小玲和你不是好搭档吗?” 小焕笑了,看看小玲,故意逗他,像刮鼻子似的用手在他的眼前点划了一下:“你说呢?” 小玲往后缩着身子,温顺得像只小羊。 小焕手掌翻飞,口中的点心渣屑不断地喷出,我不得不小心地躲开。“砰、砰、砰,一阵狂轰『乱』炸!说到底搞经济搞战争都是一样的,天才就是天才……” 我说出了李贵字刚刚被尼龙丝袜勒死的事。 “那个狗蛋!”他听了大骂,“见他的鬼去吧,嘴大拳头小,等着让人打得满地找牙吧。不过那人还算厚道,算个好人——可惜就是太蠢了一点!” 一句话让我惊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赞扬李贵字的人品! “总而言之,他这个人还是不能适应时代的。算了吧,我们不来这一套高头讲章了,还是谈点实际的——你有多少钱?” 他问过后大气不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那对斗鸡眼是何等尖亮,又是何等贪婪。我简直不敢迎着他看。要不是他提出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我会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转转目光说:“很少,很少的一点钱……” “多少?” 迫不得已,我只好报出了一个数目。我觉得一个男子汉被人『逼』着抖搂出仅有的几个小钱,真是别扭极了。 他仍然紧追不放:“还有,你老婆手里呢?”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的钱都是合在一块儿的。” 他看一眼小玲,摇摇头:“骗人。我不信,两个人的钱怎么能合在一块儿?现代家庭,而且男人的自由……小金库,嘿,他准有,他骗人!”他自言自语,最后拍了一下大腿,用劝导的口气说下去:“老伙计,投资保你不吃亏,这总比存款强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翻上两番,我们一块儿盖一座西洋大别墅,你一半我一半。你不是喜欢艺术吗?那时候我们就有了搞它的闲情逸致了。你喜欢喝高级绿茶,那好吧,我们每天泡上一壶。你喜欢那种生活——草地、网球场、游泳池,总而言之,鬼子那一套不要还是不行啊……” 他的话把我的思绪暂时扯远了。可我一醒过神来就想如何摆脱这个疯子。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是的,他对我的心情、脑神经乃至各个方面都有伤害,而且这种损伤有时简直很难恢复。我闭上了眼睛,用手扶住了额头。 “你在想吗?那就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我刚才的话。” 我没有吭声。是的,我在想,想怎样远离这种痛苦。这些年来,他像一个水蛭一样紧紧叮在我的肌肤上,叮了很久。有时我觉得好像已经摆脱了,可是后来一转身,发现它又叮在我的身上了。生活真是千奇百怪,生活中就是有一些令人痛苦的友谊和过往,不过,一切真的该结束了。这以前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的勇气,使我不能够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吐出“不”这个字——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时候到了,那就拒绝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站起来,可最后说出口的仍然缺乏力度——“我不想……从事商业……” “天哪!”他回头看看小玲,伸手指着我的鼻子,“还有这样的傻蛋,你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小玲点点头,冷冷地、不能容忍地看着我,那一对目光就像个酗酒闹事的莽汉。 我又一次摇头:“我不干了,这一次我真的不干了!” 三 不管怎么讲,我真的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当然,要害问题不是上班与否,而是别的……我的心被分系在几个人身上,神情恍惚而愠怒。在这样的时刻,我倒真的记起了斗眼小焕那句话:“快伸手抓住你的历史!”是的,历史好比一辆在你面前飞速奔驰的列车——需要速度,需要勇气,需要你毫不畏惧才能一伸手抓住。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 梅子在这种情形下不愿给我安慰。她冷着脸,不吭声地快速做活。她的神气,特别是凝聚在鼻尖上的那一丝神气,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恶。她通常不能容忍一个人顶撞领导。她这点小『妇』人式的蛮横有时倒也可爱。我不做声,从头想着平原上的经历……后悔的是当时已经走到了那片大山,离开了那个集团,为什么不能一直往北走下去?即便是徒步行走,只需两天两夜就能回到我的出生地啊!一想起令我心头灼热的那片原野,思念就一阵阵涌来,像水浪一样拍得我浑身颤抖。我又闻到了茅屋旁那棵大李子树散发出的阵阵浓香,想起了外祖母。白发如雪的外祖母啊,生前总是坐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两臂沾满了肥皂泡。还有妈妈:她满怀柔情却又痛苦无望地看着自己惟一的儿子…… 我这会儿又想到了那一幕,想到了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是我被赶进大山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这以前他几乎没有好好理过我,而这一次语气冰冷,话语短促,好像我们之间的那一点血缘之丝必须用快刀割断。“你自己逃吧,去找一条活路。快些走。”他让我离开茅屋,去做另一个人的儿子……就是这样简单、冰冷、无情、残酷。时至今日,我仍在一遍遍追忆那次谈话——父亲在宣布了那个决定之后又扔下一句:“走吧,越远越好,一辈子……” 就在那个秋末,天冷得让人打抖的一个黎明,我被一个人手扯手牵到茅屋西边的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被流沙埋住了半截,那人在压低的树枝下四处瞄瞄,然后提着一个小包裹,趁着夜『色』的遮掩,拉上我飞奔而去……可我一路上都记着最后一眼看到的父亲——他那时躺在那儿,大概睡着了。妈妈说:“你爸睡着了,不用跟他道别了。”可我偏要最后瞥他一眼。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他紧闭的眼睛里正有晶亮晶亮的东西流出来……我蹑手蹑脚走开了。 在这个秋天,我多想回到大李子树下,多想依偎一下那个茅屋。我知道它已经坍塌了,一切全都面目全非了——那儿如今只有亲人长满了荒草的坟。他们长眠不醒了。可正是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人给了我生命。我爱他们。我永远爱着他们。 随手翻检娄主编带来的那些信函。它们一直堆在写字台上,我差不多已经遗忘了。一封封拆开。其中一个牛皮纸信封让我的手指抖了一下,像碰到了一块红红的炭火。 …… 我绝不能、不能!从来没有这么犹豫,还有害怕:像悬在半空,没个着落。“白条”越来越不能依靠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样的一天,他能不能真的成为我的人。我不敢抱希望了——当我一说出这些,他就冷笑。好硬的心。等着吧,我也会。我心里最难忘出生地,我会找另一个人、我的那个同乡。这个善良的人,我的同乡,他瘦瘦的,一个多么好的人。他做梦也想不到,这里的夜多么黑,人多么坏,鬼多么凶。有一天他会懂得:那是鬼魂在暗中做了坏事,我还是干净的,就像从平原上刚出来那会儿一样…… “白条”轻易不哭,他没眼泪了。大概他哭也瞒着我,怕人瞧不起。他爱隐瞒,这成了一个癖,一个爱好。他从那些录像上学会了组织戴面具的舞会。这真够刺激。我承认『迷』上了这种事儿。可惜无论他戴了什么、怎样调换式样,我一眼就能认出。他忘记了,是自己的细高身材透『露』了秘密。他以为自己和别的女人拥着时,我会不知道。“蚰蜒”幸灾乐祸。这人身上有淤青,“白条”说这就是快死了,是死人的标记,你还有什么不能同情?可是,我被鬼魂、被死了几百年的『色』鬼缠上,还要被一个快死的人再缠上?我问“蚰蜒”:你什么时候死啊?他说快了,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吧。我知道这不是玩笑,他真的挨不过这个秋天。“蚰蜒”动不动就说:我吃不上明年的麦子了!据他女友说,这人有一种血『液』病,半夜里还有抽筋的『毛』病。她说:一个快死的人,就尽力折腾,因为过一天没一天了。她还说:“白条”也是一样吧!我差点为这句话揍她。我的“白条”不能碰,也不能死!我的“白条”长命百岁!他啊,他与我有过一个美妙的约定,那是说好了的:将来搬出去,去过我们两人的小日子……来世,我们还要约定一起。他问:你相信有来世吗?我说:当然,连这个也不信,那不是太傻了吗? 有一天半夜竹林里传来尖叫,喊救命。天哪,是“白条”!我和几个人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个黑影飞快往一旁蹿跳,那头又大又沉,压得直不起腰。黑影蹿上墙头,吼一声跳下去。我们赶紧去看“白条”,见他身上的衣服都扯破了,多处受伤。下体那儿流了不少血。怎么回事?他不答,只用手捂住。原来有刀伤,幸亏伤口不深。他声音又低又急:老妖来了,他是我的仇人,他来报仇,好几辈子的冤仇了……谁都听不懂,他是吓蒙了。下体的伤好不容易才长好。他说:总有一天齐根儿斩去。可怜。我给他鼓劲儿,让他打起精神,他点头又摇头。我说你还是写诗吧!我愿意一整天地听你朗诵。他咬着嘴唇:它们没了。他指着胸口:它们从这儿飞光了。这天他一直把头枕在我的腿上,眼望屋顶,一会儿泪滑下来。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人哪,疯狂吧;可疯狂的感情是不同的——有的令人肃然起敬,有的却令人厌恶! 我一直不忘他说过的这句话,忘不了他那张脸。是啊,他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他自己。我从来没见他厌恶别人像厌恶自己!他停不下来,不能停手,他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伤好不久,发生了自残的那一幕。他母亲吓坏了,我也一样。他给了自己一刀,如果手劲儿再大些,也就成了。 失败的结果真可怕。因为那是八月,紧接着就是九月…… “蚰蜒”也没有按期去死,他也等来了九月…… 四 ……他一走,再没人让我讲故乡和童年了。可是一觉醒来,觉得“白条”的头还枕在我的腿上,还仰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像个孩子。他没完没了地缠我讲、讲。我强抑着泪水,手一直抚在这张脸上。我还得忍住哽噎,还得讲。 ……沿着水渠往南,一直走到垂柳下边。它们茂盛,因为临水。柳叶垂到水面。有鱼跳。水藻和蒲苇都动。各种鸟雀叽叽喳喳。长堤通向野地,堤下是一片地肤、蒲公英和羊蹄。再就是小蓟,粉红『色』的花像火绒。 过去的洼地成一片草原。裂叶牵牛的种子暴开。我穿了裙子。妈妈给我织了线裤。 傍晚,梦见一个影子,顺着水渠走,一直走到我跟前。他穿了黑衣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细高、英俊。黑发『乱』蓬蓬的……你该把我悄悄领走啊。 他躺在这儿,听自己的脚步声。他懒得一动不动,让我『摸』他的脑壳。大脑壳沉甸甸的,像孩子一样。 妈妈爸爸分开了,走了,剩下我自己。秋天是一个严肃的男青年。我老了的时候,他也老了。快把我领走吧。我等着这一天,快疯了。 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眉『毛』,脑瓜,没有血『色』的脸;两条腿真长。他就是九月、九月的孩子啊。 那个傍晚,我在一片小蓟中间等。一直坐在那儿等,等他来把我领走。我就一直坐在小蓟里。 秋天再下面就是冬天了。我们要赶在这个冬天前面离开,这是我们的命。我这会儿向你——我的“白条”——讲着那个秋天的傍晚,心里多么感激。我穿过它,穿过等了一辈子的小蓟花地,才来到这里。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一辈子都不明白,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白白等了我,我却跑开了。难道我千辛万苦来到这儿,就为了今天? 你不说话。没有一点声音。我只好回头,想看看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还在不在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你也没有了。你的魂灵真的会来这儿会合? 我一闭眼就能听见海边的雀儿在头顶上叫,它到处找自己的窝。 我的窝在哪里啊?雀儿,你能告诉我吗? …… 凹眼姑娘的自语化为窗外云絮,被风扯成一条条,一丝丝。她的连连发问,我这个故乡的兄长也无力回答。我不知该劝你返回故乡还是留在那个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