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路》
一
我与纪及再次踏上了前往东部平原之路。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条极为熟悉的路;另外令人心中感慨的是,它恰与当年秦王东巡之路重叠:作为一个古航海史专家,纪及几乎每年都要到东部沿海考察那些古港和古河汊、岛屿与天然深水湾、旋流和水道之类。他特别对那些废弃淤塞的古港感兴趣。而我这些年来所有的下乡时间差不多都耗在了东部的山区和平原上,在那儿来复跋涉。
东部平原实际上是群山和丘陵怀抱的一块盆地,北接海湾,是一片平坦开阔的陆地。它的东部和西部临海都有一些隆起的小山,被海水侵蚀成一些陡立的峭壁。整个平原属于断陷盆地,进入中生代之后,构造运动扯开了新的一幕:这个过程表现得强烈而频繁,形成了大面积的中酸『性』侵入岩体和火山岩系;北部台凸继续抬升,而凹陷开始下降,接受沉积,于是形成了这片盆地,从而奠定了这一地区的构造格局。
我和纪及在出发之前就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只要一挨上那片平原的边就开始徒步行走,我们要直接用脚板勘踏这条“秦王路”。就因为这个设想,我们这次随身只带了很少一点行李——纪及的这种习惯与我完全一样,我在那所地质学院上学的时候,就常常利用假期和几个同学一起、或干脆独自一人,徒步进入大山深处……这次我们的计划是下了火车之后,直接穿越莱山山脉,然后抄一条近路向东部海湾进发。
印象当中,踏入莱山之后的山路大致都很好走,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一个人走进了那片大山——当时学校放假了,同学们照例都奔自己家里去了,而只有我无处可去。那个火热的夏天啊,我迎着热风穿行在山壑中,石英斑块在太阳下反『射』的光芒刺得两眼泪花闪闪。往往是经过了一整天的攀援,傍晚时分恰好可以踏上那些山岭的分水线。那种登高一望的感受令人历久难忘——花岗闪长岩就踏在脚下,一道山脊一直蜿蜒到淡紫『色』的雾气之中,从雾霭中探『露』的一个个山尖像水墨画中渲染得一模一样……踏着这些『裸』『露』的石头往前,一路尽可饱览美景。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连续奔波一整天都不知疲倦。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身上的背囊又大又沉,好多山里人还以为我是一个收获颇丰的猎人呢……岁月匆匆,好像只一闪十几年就过去了。我这次真想和纪及沿着当年走过的路线,徐缓放松地重新走上一遍,只可惜作为一个中年人,已经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人哪,越来越行『色』匆匆;而且这一次我要更多地迁就纪及,因为他是在一种特殊的心绪下出发的,整个人正憋足了一股劲儿续写那部着作的下篇呢。这是怎样的心志和气度,对他来说,所有的滋扰仅仅是更加有利于生长的腐殖而已。还有,与我不同的是,他出门后只把那个小屋子一锁也就了无挂碍。我更希望这清爽的山风会将他所有的烦恼都一吹而散,吹到身后。
走在路上,不由得想起与梅子一起来这里的情景。我告诉纪及:在孩子出生前,我曾经和她走过这么一趟,那时候我们两口子甚至背了个简易帐篷,因为行前就准备一有机会就宿在野外。纪及听了有些好奇,就仔细打听起那次的情形。我一一讲给他听。野宿的感受、一路上的趣闻轶事,一切都令他兴奋,他连连说:以后自己一定也要搞那么一架简易帐篷。他羡慕起我学过地质专业,说这方面的功底对古航海研究会有多大帮助,而自己现有的这一点地质学知识太皮『毛』了。他的话让我一阵沉默,我在想那个研究所……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心里更渴望的是这自由的空间,是时时泛起的浪漫一念:花掉整个下半生的时间,像个行『吟』诗人那样走遍大地……
纪及神往地望着前面的一溜儿山影。那是有名的小平原南部山地的“屋脊”部分。在它的分水线以北,所有的河流都要注入那个海湾。这片山岭大约至少有五条河流生成,除了着名的芦青河和界河之外,还有三条不大的河流,它们分别是降水河、丛林河和蓝河……从这里到达那片山岭大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于是我对纪及说,我们必须加快步子。纪及对这里熟悉得很,他点点头:“从这儿一直到山根下大约要穿越十几个村庄呢,我们最好中午吃一点饭,找到一户老乡家里休息一下,争取夜晚赶到山下的村子里过夜。”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地图册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标画了一些临时区域线,还有一些地图上没有的村庄名字。原来他对这一带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过了我,这有点出乎预料。他指点这张图详细解说:“我们之所以要走这样一条路线,就因为这一围遭有不少好故事——我们的‘平行文本’写过的故事,当然包括那个古代航海家大迁徙的故事!这里有大量秦始皇东巡留下的一些传说和遗迹,以前却没有专门下力气搜集。徐福在这一带活动的时间应该很多,他的一些祭祀活动就在这片山地进行,很可能最后一次拜见秦始皇就在莱山的月主祠,而不是琅琊台。有关这一段的历史关节一直让我入『迷』,在学校时就看了许多资料。可资料是一回事,实地考察又是一回事。我们都知道徐福大约有两到三次出海,起航港却有几个湾地可供选择——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才是最重要的啊!他究竟从哪里启程?如今学界对这些各执一词,我书中的论述有所侧重却不能废弃争议。这是一个不可以草率的探索过程,当然不能迁就那个东部城市的一厢情愿。从正史记载上看,他最后一次出发不仅带了弓箭手,还带了三千童男童女。河北省留下了一个‘千童县’。我们走过的这一路,可以搜集许多徐福当年征集‘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的传说,还可以看到一些徐姓家族留下来的祠庙。秦始皇最后一次东巡先到琅琊,后到黄县境内的莱山——他拜过月主之后才开始东行,去芝罘和成山头。”
“书上说他在那儿『射』了大鲛……”
“这之前徐福被召见过一次,从时间上判断极有可能是秦始皇登莱山的时候。当时见到秦王的不会是徐福一个人,肯定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不少学者和方士。很长时间了,我的精力都放在这次东渡上,它让我无法放弃……”
二
太阳升起很高了,我看了一下表,发觉我们应该加快速度。纪及说往常他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丘陵下边的那个镇子了,中午通常都是在那里吃饭,休息一下,天黑以前即可赶到大山前边的村庄。
为了走得更快一点,我们开始沿蜿蜒的渠畔往前。这片平原好像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正经下过雨,土地旱得厉害。我的印象当中,这里的水渠总是有水,可现在只有渠底的一点稀泥浆,各种植物从渠畔一直蔓生到渠底,在渠底长得黑乌乌的。最多的是葎草,这种桑科植物在渠畔上和其他杂草缠绕一块儿,茎部和叶梗生满了倒刺,给我们行路带来了很大困难。我提醒纪及小心葎草,因为只要碰到它就会留下一道血印,让人痒得难受。我以前曾看到平原上的人怎样巧妙地把它除掉:先割断几个主根,然后像卷一张渔网或席子一样,把满满覆盖的一地葎草卷起来……渠岸上还有一些蕨类植物,它们都是孢子植物。有一种偏叶耳蕨,叶柄禾秆『色』,基部密密生满了皮疹形鳞片。这里有东北岩蕨,沼泽蕨,还有长得很高的凤尾草——它也属于蕨类。
纪及看到了一大株好看的绿『色』植物,就径直走了过去,说:“扫帚菜!”
它大得惊人,已经长到了半米高,茂盛的枝叶像一个新绿的圆球,还在往上蹿长,到了夏秋可长到一人多高。纪及抚『摸』着它:“我在路上遇到这种菜总要揪一些嫩叶。有一次我一路揪了很多,中午到了老乡家里,就用它做了一种菜窝窝,好吃极了。”
“这就是书上说的‘地肤’,要趁嫩食用,做成饼和汤菜。”
我们尽管抄了近路,看来要按时赶到镇子已经不可能了。最后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拐到公路上乘一段汽车,这样就能按原定计划完成这一天的路程。
直等了半个多小时,身后终于驶来了一辆大型面包车。司机很随和,一个人兼司机又兼售票员,见我们招手就停下来……车子在公路上奔驰,乘客当中什么人都有。沿途所有的村庄都要停车,于是总有一些人上上下下。我们上车还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就到公路边上一个加油站排队加油。迟迟加不上油,前边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好多乘客都从车窗上探头。我和纪及有些焦急,就下了车子。
原来一辆红『色』轿车长时间停在加油位上,加油站的人请他移开车子,主人就横起来。这个人黄黄瘦瘦,大约有三十多岁,样子很凶。他说:“我加不上油,谁也别想加。”
我回头望一眼,后边已经停了许多车子,所有人都急坏了。
加油站的人跑到一边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就有一辆车子开来了——从服装上看,大概是公路稽查和交通警之类。我们松了一口气。
那个红『色』轿车的主人叼了一支粗雪茄,拤着腰看着远处说:“不给老子加油,谁也别想走。”
加油站的人急急地跑到那个戴大盖帽子的人跟前,一边比划一边讲。大盖帽子听着,很快让身边一个人走过来,向开红『色』轿车的瘦子说了几句什么,瘦子马上硬硬地喊出一声:“不行!”
我看不明白。纪及说:“这个人,蛮不讲理!多少车给压在这里……”说着竟往前走了一步,我赶紧扯住了他的衣襟。面包车司机见纪及这样,就过来小声劝说:“千万不要过去啊,那个家伙可不是一般的人。这里谁都认得他,他叫老尚,哪有敢招惹他的啊,这是镇上一霸,车多哥们儿也多,谁见了他都得好生说话。那个加油工是刚来的,可能不认识他……”
又有人上前劝说。老尚叼着雪茄,仰着脸不动。我们后边有一个开自卸大货车的五大三粗的司机,摇晃着走下来,走到老尚一边说:“你加不上油,也不能碍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吗?”
老尚像没有听到一样,把雪茄猛吸两口,然后取到手里,照着那个司机的手腕就杵上去。司机没有防备,“呀呀”大叫,接着一手就把老尚的衣领抓起来,将人提离了地面。后边不知有谁喝了两声彩。这一喊,不远处立刻有几个路警跑过来,一齐厉声喝住了那个粗壮的外地司机。
老尚说:“快把这小子给我抓起来,妈的!”他骂着,往那个司机脸上吐。
司机被两个路警挽住了胳膊,用力挣脱,旁边另一个路警就上前一步,从他身上取出了驾驶证。粗大的司机立刻蔫了。这时大盖帽子还在劝着老尚。老尚一声不吭。大盖帽子拍着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扳着他到一边去说了一会儿,老尚这才宽宏大量地扬扬手:
“算啦,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饶他一次!”
那个加油工搓着手,害羞似的给红『色』轿车哗哗加起了油。红『色』轿车风驰电掣一般开走了。
下面这一段路程中,满车厢的人都在议论老尚。有人说这个老尚如今至少有几千万了,也有人说他早就有“一个亿”。一个知情人说:“这人已经到处都是别墅,还养了一个车队、一个保卫队。他那个建筑公司只是一个幌子,其实什么都干,从倒卖走私汽车到挖金矿、开窑子,还转让承包工程。那些大的建筑项目,第一个顾主非得找他不可。方圆几十里没有人敢越过老尚,他一个承包工程几十万的合同,一转让就要上百万。所有来这镇上任职的头头脑脑都要先拜老尚,因为只要老尚找别扭,那么这个人迟早干不住,就得赶紧滚蛋!”
车子里一片嗡嗡声。另一个人说:“老尚今天还没打电话哩,你看他还算给面子,如果他用电话叫几个人来,这个加油工非得腿断胳膊斜不可。说不定这个加油站还得给砸了、点上火烧了!”旁边一个人举例说:“有一个税务局的人,不知怎么得罪了老尚,老尚没有理他,也没找他的麻烦,结果是他自己吓得在老尚门口转悠了三天,只等人家出来赔不是呢。老尚从屋里出来,给了那个税务员一支烟,然后又给他点火。那个人慌得烟卷直颤,掉到地上两次。老尚说:‘兄弟,就这么点胆气,还来收大叔的税?’”
三
到达村庄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开始找过夜的地方。我想问一下村里有没有借宿的闲房,比如说过去每个村子里都有“马车店”之类,供过路人食宿。纪及笑了,说现在早没那些了,我们得找一户老乡家宿下。
这个小村只有一百来户,比我们一路上走过的那些村庄显得更加凋敝贫寒。我不记得以前来过这儿,但它破旧苍黑的样子却让我毫无陌生感。纪及说整个这一带都是这个样子,一般来说离大山越近村子越穷,比起紧靠大山脚下的村落,丘陵地区这些村子就算好的了,而平原上的就更好一些;靠近公路的村子要比相对封闭和偏僻的地方好……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小村里的人大多没有归来,他们大概还在山里忙碌。我们在街上遇到的都是老老少少,打听了一些上岁数的老人,最后就在他们的指点下找到了一户宽敞的人家——他们说那一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她自己住了一个小院,三间房子足够你们住的了。他们介绍这户人家,只说:“到吴寡『妇』家里去吧……”
我们敲开了老人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见我们的装束似乎就明白了,问:
“是来投宿的吧?”
我们点头,向她问好。
“我这里倒是有地方住,不过你俩得告诉村头儿一声,如今不是过去了,正查得紧哪!”
纪及在我耳边说:“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他问老人:“大娘,什么查得紧?”
“前几天村里来了几拨外地人,他们一连抢了好几家,然后逃进了山里,往东边跑了。”
“还有这事儿?”
“他们开始也说要借个宿,睡到半夜就动了手,天不亮就跑了。打那以后进村的人都要登记哩。”
纪及说:“那就登吧。”
我们俩一路打听着到村委会来了,一问才知道,村委会的办公室就是过去的一个马车店改的。蹲在里面的一个人长着络腮胡子,穿着一件脏里脏气的西服,下身是一条老式便服裤子,还挽着裤脚。他脸『色』黑苍苍的,布满了皱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正警觉地用眼角瞟过来,不做声。我们说明了来意,他鼻子里吭了一声。一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老主任。”我立刻说:“主任好!”
主任这才站起来,让我们坐到里面的凳子上。
纪及和我都掏出了证件给他看。他不识字,就递给一旁的人。一旁的人放在光亮处看了看,大声念着。
主任说:“噢,原来又是两个‘叽叽分子’!”
他把“知识分子”说成了“叽叽分子”,我觉得耳熟。我熟悉这个地方的人,连他们平时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意思都能会意。纪及并不在意,一脸和善的笑。
主任说:“行了,你们去吧——要不就留下吸袋烟?”
他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进口烟,自己取了一支点上,把整盒烟往我们面前一扔。
我们谢过了,然后赶紧离开。
我们在吴寡『妇』家里安顿下来。老太太的西间屋收拾得像个小客房,看来好多过路的人都在这儿住过。吴寡『妇』给我们送来开水和手巾,好像对这一套已经相当熟悉了。纪及掏出一点钱给了老人,老人毫不犹豫地接过,掖在大襟衣服下,眉开眼笑。她说:“你们住在俺这儿保险睡个好觉。俺这山里静气,空气也好,过路的都这么说。你不知道哇大兄弟,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你俩俺一看就是好人。有一年上从东北来了个留小胡子的年轻娃儿,半夜里还往俺屋里跑呢,他噗噗捶门,说什么屋里有老鼠。哪有老鼠?俺亮开灯,掩着衣怀起来,跟他去抓老鼠。刚进了门,噗,就被那个兔崽子捂在身子底下……你说气人不?”
纪及笑起来。我也笑了。
老人接着咕哝:“俺打四十岁上就开始守寡儿,也没个风吹草动的,那个丧下良心的!这下可好!第二天俺报了官,村头就把他绑起来,用柳条子抽了一顿。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监里放出来的主儿。村头说,得,再送回监里就是。就这,一些穿黄衣服的把他铐走了。也真是,没管教好又放出来,你说糟蹋人不是?要做那样事情就不要到俺这干净人家里来。他该去找穿‘牛腚裤’的!”
纪及不解:“‘牛腚裤’?”
“就是啊,村西头那家有个闺女,人家就做那种营生,挣下好大一堆钱,盖了一座大屋呢!”
我说:“可能是穿‘牛仔裤’吧?”
纪及吸着凉气:“那你们村头该管了!”
“村头?她是村头的干闺女,还要按时给村头一些钱呢。村头家买了个摩托,就是她给的钱。”
吃过晚饭后她在屋里点起了煤油灯,坐在灯下和我们拉呱儿。看来她惯于和一些过路人交谈,说话间神态自若,始终微笑,兴致勃勃。
纪及书呆子气地掏出了笔记本:“大娘,您能给我们讲讲徐福渡海求仙的故事吗?这是秦王东巡的路,村子里有很多关于秦始皇和徐福的传说,以前我也听过。”
老太太拍了拍头:“哦哟,村里大人小孩儿都知道,秦始皇早些年就在俺村东的山头上看过光景哩。那时候秦始皇快老了,让人抬着才能上山。徐福跟在秦始皇后头颠颠的,像个跑堂的……”她说到这里把嘴捂上,“俺这话要是让村里姓徐的听见,他们好扇俺耳刮子了……”
我笑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你还不知道?俺村里有好几户姓徐的,都说徐福是他家老祖呢。当年秦始皇为求仙的事儿急了,一急就火起来,想杀徐福那几个人——也许是皇帝手下的人把话传歪了,反正呼啦啦姓徐的都跑了。他们顺着山沟跑,跑到俺村藏起来,繁衍出这么一帮子后人。”
纪及瞧瞧我:“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老太太拍手:“就是呀,他们长的模样,一看就跟俺村里人不一样!”
我问:“他们长得跟你们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啦去了。俺这一庄里的人是从大西面迁过来的,个头不高,敦敦实实;徐福那支人是北海边的,个子怪大,大双眼皮,脸儿发黄,你看看他们后人都是高个子……”
纪及点点头记下来。后来他又问了几句什么,掏出另一个本子,在上面画了一些图。他停笔问:“从这个小村到山后的河,就是那条栾河,有多远的路?”
“走近路十二三里就到了。那条大河哟,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比现在要宽上好多,河里水也多,走船哩。俺刚才说的那个姓徐的老头儿,就是顺着这条河从北海边上转到咱山里来的。他还勾引秦始皇坐他的船哩。那条河一直通到一个港口上,叫什么‘栾河营’。”
纪及点点头。看起来他对这一切听过了不止一次,早已非常熟悉。他问:“您能给我们讲讲秦始皇的故事吗?”
“那可多了去了……”老太太扑打一下膝头。
四
秦始皇来到莱山这儿,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东边的美女也正经见过一些,心里不免寂寞起来,想玩点更有趣的事。他找来山下的贤宿里长,问他莱山下可有异人?里长说异人?咱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样的东西。大王说“异人”可不是东西,里长说咱知道不是东西,异人全不是东西,不信陛下就等着看吧。那会儿他就告诉说,莱山下栾河边上出了一个神笔画家,陛下该请来哩,这家伙画什么都能画成活的。秦始皇乐了,立刻传旨。
只半天的工夫那个画家就给请到行宫里来了。原来这人年纪不大留了长须,头上还戴了四方小帽,话不多,细长眼『乱』瞥。秦始皇对他印象极差哩,觉得他贼头贼脑的。可是因为要看他画画儿,也就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画师放下黑乎乎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大叠子画画的家什,开始干了起来。他直接在行宫的墙上画了桃花,画了腊梅,画了一条大河,就是栾河了;这条河直通大海,大海上又有大船和三仙山,也着实俊美。秦始皇忍不住,恣得头都快撞上画墙了。画家木着脸说:你这可不行,你就是大王也不行。他歇息的时候,秦始皇就让他手把手地教着作画。他给大王配好颜『色』,教大王从握笔开始,大王不得不按他的吩咐去做。可是这笔握在手里老要松脱,再不画下的墨道就歪歪扭扭,更不要说画一个图形了。秦始皇羞怒异常,责令画家教些诀窍,务必快速传授。画家说:“陛下莫急。陛下,这可不同于你号令天下。这是手艺。”
秦始皇说:“狗屁手艺!”
画家说:“你号令天下,只需猛力威权;画画儿这事体、这手艺活儿就得有功夫了,『性』急了不成,它曲折无限,凝聚天人智慧哩。”
秦始皇说:“啊狗屁!我平定六国,席卷百万雄师,区区小技怎能难住朕?”
画家捋着胡须笑了:“陛下,平定六国是武夫之事,无非是动用蛮力尔。这是手艺哩,上通天神,下接鬼魅,万万马虎不得哩。”
他简直在用教训的口气说话。他走上前指点:让秦始皇持笔时必须将笔放在正中,不得歪歪扭扭。秦始皇在薄木板上作画儿,不知涂脏了多少木板,最后终于把笔摔掉。
画家不快了,脸都变了『色』,说:“陛下,如此『性』躁,怎能学得手艺?你须从头好好画起。”
秦始皇火起,一掌打去,谁知那个画家眼疾手快,只是一闪,把秦始皇闪了个趔趄。秦始皇恼羞成怒,命令左右将他捆起。左右卫士上前就把画家的两臂缚住。画家这时只微笑着。
秦始皇说:“死到临头了,你还敢笑?”
他命令刀斧手将画家的两臂砍下,说:“你不是两手都能作画、能得不行吗?我看你再怎么作画。”
谁知刀斧手刚刚举刀,画家就说:“陛下且慢,我有一法儿能让你立刻成为神画手。”
秦始皇犹豫了,想了想,还是阻止了刀斧手,命令左右给他松绑。
画家脱了绳索以后,慢悠悠搓『揉』着胳膊,使劲扭动着十根手指头,又把周身拍打了一遍。
秦始皇心想,这些臭儒生画工之流,『毛』病也真多,就绑了他那么一下,还要这么搓『揉』。难道还要抹上医师的油膏不成?正这样想着,那个画家说了:
“陛下,我可得好好活动活动筋骨,这样才画得好,教得好;如果不算过分的话,能不能给咱两盅酒儿喝喝?”
秦始皇忍住气,示意左右端来一盅白酒。画家一仰脖儿倒在嘴里,然后照准行宫的那面大墙“噗”的一声喷『射』出去。只见一片蓝『色』,一片红『色』,溅落在了画面之上,又眼见着变成了一片滔滔海浪。海浪之上点点金黄,好比是夕阳映照之下的粼粼泛光。
秦始皇说:“好一个……”
四周站了许多人,文臣武将都有,他们一个个呆了眼,鼓掌哩。
画师取出笔来,紧着手三两下涂抹,画成了一只龙船;龙船在栾河上行驶起来,又入了大海,在海浪之上浮浮漂动,眼见着活了。
秦始皇惊得目瞪口呆。
正在这时,画家一声呐喊,翻身跳上船去,手握篙橹,喝一声:
“蛮狄之王,且看我作法也!”
秦始皇刚一听“蛮狄之王”,还以为他吆喝别人呢,想了想才知道是喊自己。这一声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刚要发作,只见那龙船白帆升起,海浪翻腾,大风也吹起来,卷动着海浪把龙船推向远处。那个画家在远处笑微微看着秦始皇,喊:
“你这个凡夫俗子,你这个蛮狄之王,借着蛮力收了六国;可是你就治不了一个人的心智。平定六国归你,画出神画归咱。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哩。蛮王切记切记,免得空生惆怅,落个老大悲伤,不值哩!”
说完,又一阵风起,画家在船上轻轻摆手,还做着摇头的动作。只一会儿,船和人就消失在海天交接之处了……
这就是大王落下的一腔仇恨和永久的遗憾。那种屈辱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秦始皇怕左右的人把这种耻辱传给国人,那时他将无地自容——如果传开去,说大王竟然被一区区画师作弄到这等地步,他的威,他的力,他的勇,他的猛,都到哪里去了?他将再无颜面去见其他文武大臣。那时一个念头涌上脑海,他即让左右都待在行宫里,不准走动;然后他飞快出屋,传来李斯和大将军王翦,对他们耳语了一番。
那座行宫被团团围住,严严封起,然后就堆集了无数木柴,将其点燃。
行宫里的人都被活活烧死。所以迄今为止,没有流『露』一点风声;所以秦始皇东巡时留下的这座最大的行宫,已经没了一点痕迹……
《东巡·三》
一
始皇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拒绝了齐姬的要求。她想念公子扶苏,提出让他回咸阳一趟。始皇一开始不太明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要儿子从此离开大将军蒙恬,从守关筑城的军营那里脱身。齐姬是他最宠爱的女人,而扶苏是他和她生下的一个英俊男孩。他摇头,面『色』十分冷峻。“我已经两年没见他一面了,昨夜又梦见他了。哪怕他只住一夜,天一亮就赶回营地……”齐姬的泪水在眼眶里旋转。始皇用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也等于是回应了她。
“你就不想自己的儿子?”她一双泪眼凝视着他。
他怀疑是自己从这神『色』中读出了这声询问。是的,她并没有这样的胆子。他把目光转向了宫墙上探出的一棵侧柏梢头。在离去的一刻,他定定地看了齐姬几眼。多么娇美的面容,岁月有情,不忍摧折这个东方的佳丽。她来自齐国,那个三面环海的半岛之国,当年的她真是明眸皓齿,肌肤如玉。他永远会记得第一眼的印象:稍长的脸庞,丰腴而俏皮的唇,微微陷入眶中的大眼。这与秦国的女人是多么不同啊。公子扶苏的眉梢那儿酷似齐姬,更有『性』格,细腻、多情,这一切都像他的妈妈。始皇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公子,可是他心里明白,自己将亲手交付予一个社稷的男人,是绝不可以生出如此一副柔肠的。始皇想让他保留这副英俊的面容,而身躯内流动的,却要是一脉铁血。也正因为这个,他才让扶苏去了大将军蒙恬的身边。
“陛下,时间到了。”
在小宦官的催促声里,始皇的目光像晚霞一样从齐姬的脸庞上一丝丝落下。他突然在最后的一刻发现了她鬓上有一丝丝银发,心上突地一怔。但他忍住了,沉沉地转身。他觉得自己的身躯足足有一方巨鼎那么沉重。
车辇在渭河南岸行驶,稍有些急促。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始皇只有五辆随车,出行的一套繁琐都降到了最低限度,身边甚至没有带上大内总管家赵高,也没有丞相李斯。今天他要做一件隐而不彰的事情,巨大而微小。巨大是因为『性』命攸关,微小是指见一个人而已。这个人没有官阶,甚至算不得秦国的子民,只不过是一个风雨飘零之人。据说这个人时下已经二三百岁了,从东方而来。他心里奇怪的是,天下几乎所有的异趣和惊世骇俗之物莫不来自东方。显而易见的是,这个人据奏报所称,可谓异人中的异人了。他言行诡谲,时而狂妄时而羞怯,胆大包天却又谨小慎微。为了慎重起见,始皇让几个内臣与之周旋了数日,又让李斯过目决断,甚至指派几个宦官陪了几日,在沐浴的时候细细观测了这个人的身体。
他这样做的目的很容易理解。几乎半个咸阳城里的人都知道,始皇帝不止一次险遭暗算。那些被秦国所灭亡的六国歹人正在以各种方法实现自己的盘算,那些复国主义者真是顽强无畏、处心积虑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他们或分布在人流密集的都城闹市中,或隐匿于巡行的路径两旁,甚至在献图时寻机行刺,也就是那次最为惊心的“图穷匕首见”!而在更早的时候,在统一六国之初,始皇对这一切威胁还似乎不屑一顾。那是危机深伏的日子,更有年轻气盛的傲慢,于是也就招致了一次次惊魂动魄的场景。他相信,所有这一切都会留给史官们,让他们在将来去好好地加以描绘。这倒无所谓。
其实始皇对这个来自东方异人的细致观测,也不仅仅是为了规避危险,而是源于一种生命的好奇。那不是一般的好奇,而是深入到骨髓的『迷』恋和诧异。他曾经于深夜未眠之时唤醒正在一旁呼呼酣睡的东方少女,让她一丝不挂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回话。这时候秋风微凉,少女的『乳』部因为阵阵凉意而变得僵僵的,也更加可爱,他拍拍它们,开始问起海边上的一些奇闻。这些关于神仙的故事他已经听过了一千遍,但那都是出自方士口中。如今,这些故事由少不更事的女子再说一遍,也就更为有趣,也更为可信了。每听到了高兴处,他就会把她们紧紧抱在怀中,两眼流出了长长的泪水。
在东方,特别是齐国人那里,好像做一个长生不死的人是如此的容易,如此地切实可行。而在西部秦国,却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不仅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就是他这个千古一帝,尽管费尽心机地揣摩和实验,也仍然不得要领。时间真是快极了,对他来说就尤其如此,每到了面对铜镜的时候,他就会听到内心深处有一个急躁的声音在沙哑地呼喊:快啊,再不就来不及了……
二
与少女同眠,每夜更换一个,这是那些异人的主意。他们说这是长生术的一种,原理既深奥又浅显,比如说水往高处流:始皇年纪稍大,而少女正当青春旺季,生命之流于是就会通过肉体源源不断地补充过来;还有阴与阳的神秘关系,这就更为神妙了……始皇并非是一个好『色』之徒,对男女事情素来有些平淡,但现在不同的是,这样做显然是出于更为远大的追求,于是只得依照异人的点拨行动起来。日子久了,他才发现其中的真正妙处绝不在于交欢,而是失眠之时的放松交谈。近来失眠是越来越频繁了,这时如果一人独处可真是糟透了。夜深人静,两个人无拘无束地闲扯起来,天南地北无所不聊,一旦忘记了彼此身份,那种乐趣真是不可言喻。少女讲的全是小时童趣,什么逮知了捉『迷』藏,偷果子钻树林,随上父亲出海等等。少女讲着讲着就忘了对方是谁在倾听,竟然把腿蹬到了他的肚子上,笑得咯咯响。这是始皇最为高兴的时候。“俺村有个人一百八十岁了,还能挑一担南瓜上街哩。”始皇听到这里就瞪大了眼睛,忽一下坐了起来。少女一愣神,不讲了。“讲下去,朕听呢!”“他,他爷爷的爷爷,他们都‘仙化’了……”始皇大声追问:“什么是‘仙化’?”“就是成了神仙,过了那界去了。”“‘那界’又是哪里?”小姑娘胆子渐渐大起来,大着声音回答:“连这个也不知道啊?就是海里的三仙山哩!”他的心怦怦跳,却一声不吭。又是三仙山!天啊,就为了这个“三仙山”,朕可是费尽了心机,耗去了无数钱财,至今也还没有『摸』到它的边缘呢。看来一切都需忍耐些,找三仙山这事儿起码是没有错的。是的,三仙山,这在东部沿海已经成为家喻户晓之事,怎么会是一个骗局呢?
八年前有一个齐国人第一次谈到了“蓬莱”“瀛洲”“方丈”,说是上边有神人居住,那才是神仙境界,结果遭到了丞相李斯的嘲笑,说这是东方诈术,是一些无聊荒唐之人沦落咸阳,想出来的一些卑鄙伎俩而已。当时始皇故意不作决断,只听他们二人当堂申辩,一旁听着也算有趣。那个齐人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始皇,从他一双微眯的吊眼上似乎看出了一丝鼓励,于是就大着胆子抢白起丞相。李斯问:“你说的‘三仙山’是否亲眼所见?你所言的长生不死者可有一人到过咸阳?如果不是,如果全是道听途说,必是妄言诈术。”齐人嘴角下垂,鼻尖好像也垂下来,哼了一声说:“世上人谁又亲眼见过阴间?可是到头来还不是都要到那里去遛上一圈;天地神仙没一个跟丞相大人搭过话吧,可您老还不是照样供奉?您当年没有随皇帝封过泰山?这也是听信了诈术不成?”李斯身上一抖。始皇暗笑起来。
那一天晚上始皇宴请了那个齐人。席间他发现这个齐国人好生有趣,三杯酒下了肚竟无所不言,还与陪酒的女子动手动脚。有人怒目相向,都被始皇用目光制止了。齐人悄声告诉他一些养生的秘诀,还当场出示一些浅棕『色』的丹丸,说这些丹丸都是亲手所炼。“那可花费了咱不少工夫,躲进深山七七四十九天,采来一百五十样妙品冶炼不息,其中还经历了生死大劫哩……”说着竟褪下衣衫,『露』出锁子骨下边一点疤痕。始皇没看明白,问:“这又如何?”齐人夸张地一奓两臂:“还如何哩,炸了膛了个鸡儿哩……”始皇听他一不小心说出了一句粗话,就笑了。对方恨不得立即就让始皇吞服两粒,一边呈上,一边先自咽了两颗。始皇示意一边的宦官将丹丸收下。始皇在齐人袒胸『露』背的时候,注意到这人后颈和前胸生了一层密密的黄『色』绒『毛』,就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齐人半是嫌痒半是羞涩地扭捏着,说:“久服丹丸,看它发了力哩,身上也就旺旺地生了这些。”始皇没说什么。他倒更愿意相信那是东夷人特有的一种多『毛』体征,这也难怪,野人嘛。
宦官试食丹丸的结果,就是『性』子躁了许多,可也果真添了不少力气,他们没事了就举石头玩,再不就蹦蹦跳跳。问其感受,有的说饭量更大了,有的说想把地上踹个窟窿,反正满身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始皇于是就想亲自试一下丹丸了,赵高却阻止说:“还是让臣再试一下吧。”
赵高的忠诚每每让始皇感动。感动之余就是慢慢等待。十余天过去了,赵高腆着大大的肚腹过来了,跪下奏报:“陛下,臣试丹一十三日,自觉下腹发热,双目有光,两腿轻捷;还有就是,腹股沟冲腾出一股胀力,净使横劲儿;平日里臣牙口不好,而今敢于咀嚼硬物了。”始皇大悦。
始皇开始吞服丹丸。一切如同赵高所言,初食丹丸,浑身都是力气。有一次他抓起一个石礅,轻举过顶,抛下时砸地一个深坑。他立刻封了那个方士一个官位,并赐以黄金。可是接下来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非但依旧无力,面对铜镜,他还发现自己正急剧衰老,面『色』暗淡,皱纹加深,头发也开始发白了……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六英宫了。他在这里会见那个二三百岁的仙人。此人银须飘飘,一双眼睛陷得很深,乍一看就像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家伙。可他一开口就是“齐威王对我说……”“齐宣王见了我时……”诸如此类。以此推算,眼前这个人真的有二三百岁了。说到始皇曾派方士去东海探寻三仙山的事,老者马上首肯,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始皇更正道:“哪里是主意啊,那些人都走了好几年了!”“有音信乎?”老者神秘地探过头颅问道。始皇摇摇头。老者痛惜地拍打膝盖:“这就需要陛下亲自去那里看一看了……”
一连多少天,始皇与老者谈论的都是怎样亲临东方;他们细细谋划起东巡的大事。
《百花齐放之城》
一
我们因为没有帐篷,所以不能在莱山顶过夜,也不敢在山脊徘徊得太久。我和纪及只能沿栾河往前。这样天黑下来,我们就可以宿在河边的村子里。
顺着莱山山脉的走向,先是一直趋向东南,而后又转向正东,最后则往北折去。山脉在这里形成了明显的断层;漫长的北坡被雨水切割成一道道豁口,聚水成溪。有的地方坡度很陡,有的则是长长的慢坡,任潺潺溪水汇流。
在慢坡的半腰上,阳光充足起来。这里,那些在阴湿之地生长的植物渐渐变得稀疏了,开始出现一些落叶灌木和乔木,有的竟很高大。我看到了一棵榻树,它大约有八米多高,这时候已经长出了球形小果。榻树旁是一棵细叶麻,属荨麻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也生了荨麻那样的须『毛』。我没有伸手动它,因为不知道它会不会像荨麻那样蜇人。
纪及说从莱山北坡到大海约有五十公里:“栾河的整个流程也就是这么长。因为这条河与一段历史传奇连在一起,就变得很重要了。几乎所有搞古航运史研究的,说到东部沿海的湾流汊口都要提到它。”
因为没有眼障,我们站在这儿向北可以望上很远。近处的坡下是一片古老的树林,林间有『裸』『露』的石头,其间可以看到渐渐汇拢一起的小溪。由它们汇成的栾河几乎没有弯曲,就那样一直向前,几公里之后才缓缓地折向西部。从这里看去,它好像是被距离十几公里远的另一条大河——芦青河所吸引,于是向它靠拢了一段——两河相距不远并行而进,直到走着走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记起了更为紧迫的行程,这才回到了原来的流向,匆匆向北而去。它一直穿过大片大片的土地,先是在丘陵东侧缓缓绕行,然后经过一些富饶的村庄,直至注入大海。它的入海口就是纪及最感兴趣的那个古港:栾河营港。我记得以前也从那里走过,奇怪的是没有多少印象。
走下山坡时我和纪及都发现鞋子和裤脚被染成了青『色』和深绿『色』,花花点点,像被彩笔描过一样。纪及说:“宿下以后再洗出来晾干吧。”我告诉他:“恐怕很难洗掉,这是蓼兰。它的叶子可以提炼加工染布用的靛青。”
我发现自从进入大山之后,纪及惆怅凝重的神情没有了,眉头渐渐舒展,人也开朗多了,高度近视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重新变得明亮清澈。那双眼睛是这样热情,看着你,一种强大的感染力使你兴奋和振作起来。但愿我的朋友永远是这样一副神情才好。
栾河是一条季节河,这会儿正是一年里的多水季节,可惜由于砧山南坡新建了一处大型蓄水工程,所以上游的水大部分都被拦截了。可即便这样,渐渐变宽的河道还仍然可以让我们感受水旺季节的雄伟气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如此的滔滔之势竟是由我们看到的那些涓流汇成……小溪渐渐在山坡下显出了力量,聚起的水流像是刚离开羁绊的一头顽皮动物,一路跳动冲腾。它们割开岩石,把那些并不牢固的泥土中的烂石也冲刷出来,将其重重叠叠散放在宽沟里,一直流布到整条河谷的开阔地段——溪水从峻岭中一路冲撞挣脱而出,这会儿顺着山坡一泻而下,喧嚣着,欢跃着,一直奔到很远很远才平缓下来。随着奔向新的一程,它们把一路携来的沉重留下,在宽宽的河道里垒成了一处又一处石滩,然后继续顽皮地冲刷着地表,把浅处的石块,连同那些植物的地下根脉网络一起挖掘出来,在宽阔的河堤处形成了一缕缕黑『色』的胡须。
水流转弯处总有旋出的土顶,它的下面总有深深的水潭。水在这儿打旋,鱼鳖和其他一些水生物都在这里栖身。我和纪及走近了一处深潭,试着用石块抛击一下,立刻有一个浓重的影子在河草那儿一闪,大概是一条黑鱼。我告诉纪及:“在过去,我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停留一会儿,设法逮一条大鱼什么的:就为了一顿美好的晚餐。”纪及咂着嘴:“别说了,怪馋人的。”
我看出纪及对这种生活无比留恋。他说等时间充裕一点的时候,他一定和我,再约上一些朋友,从容地在这片山区和平原、在大海边上勘察和奔走,待上一段;他特别强调:“那时候我们可一定要带上简易帐篷啊……”
纪及说到这儿眉头一皱,这马上让我想起了城里的事情。我在想那场令人厌恶和恐惧的呼啸的浊尘。说到未来的山地和平原之行,我们身上的绊索同样很多,也许很难在大地上自由流畅地奔走……人的一生啊,就是这样滞留、企盼,荒芜和张望。
二
我们走下山坡,大约又走了十几公里,来到了荒无人烟的一片小平原上。这一片小小的平原竟然包裹在丘陵中心,四周都是山岭,整个平整之地实际上只有两三平方公里,看上去更像一个人工垒起的超大山寨或城堡,而一条河流就直直地从这片小平原偏左一点的地方横穿而过——走在这片小小的平原上会忽发奇想:这在古代会是一座多么坚固的要塞啊。
纪及站下来指点着:“你看丘陵的西边一点,那里大约只有一华里宽的山口,当年只要守住这个山口,敌人就不容易攻进来了。这儿真的可以建一个小小的、坚固无比的国都了!”他这样说时,若有所思。他大概在想那个极富争议的历史公案:东莱古国遗址。当年这里出土了大宗文物,有人据此考证,即指此地为东莱国都城——它与另一个为齐所灭的莱子国并非同一个,而是历史更为悠久、存在时间更长的一个东部半岛国家。而我仅凭一点微不足道的古史知识和学术能力,力陈和支持这个观点。但据我所知,那个着名的秦汉史专家、时下正被那个东部城市奉为神明的蓝老,却是这一观点最顽固有力的反对者……
这一夜就要宿在县城了,因为栾河就从那儿穿过。县城东郊就是传说当年徐福东渡集合队伍的“登瀛门遗址”。我们要在那里耽搁一阵,然后再顺河而下,直到“栾河营古港”。从栾河营古港向西南二十华里,就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百花齐放之城”——徐福故城思琳城。我和纪及不知不觉加快了步子。本来按原计划,纪及先要在河两岸的一些村庄滞留,这一来他即决定与我快些入城,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回返的时候再沿着同样的路线走一遍。”
我们只想快些到达目的地。天黑之前,我们终于到了县城。
这是东部沿海一座有名的县城。由于这儿有很多古迹,所以长年都有许多参观的人。这些年由于本县辖区内有水陆码头,所以经济发展很快,各种高层建筑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已不像典型的县城面貌。城街上差不多是清一『色』进口车辆,那些锃光瓦亮的各式轿车在夕阳下闪着夺目的光彩,而与这些车辆伴行的就是那些懒洋洋的人群。一个个肮脏的垃圾桶就摆在垂柳下边,一球球的苍蝇在桶边翻滚,每个桶前都站着一两个捡破烂的人,他们有时会为争抢一点桶里的东西互相争吵。
我们要直接到登瀛门,仍然沿着河的左岸往前。就在这座城的东部,栾河稍稍打了个弯,而在它拐弯的地方,就是那个小小的村庄,它的名字就叫“登瀛门”。按纪及《海客谈瀛洲》之说,当年就在这里,徐福集合起东渡的五谷百工和童男童女。他说当年这里的河湾很宽,可以汇集上百只船舶;这里离栾河营古港只有十几华里,因此从这里补充东西将非常方便。
纪及掏出背囊里的一张图,仔细地记起了什么。他说:与过去我们几次来这儿的情形稍有不同的是,如今徐福东渡的事已经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极大注意,他们要在这里立一个石碑,还要搞其他一些关于秦始皇东巡的仿古建筑……这当然是受了另一个城市的影响,两城之间突然较起了劲儿——我记起不久前和纪及来这里时,官方还对我们避而不见,更不热衷于什么徐福研究这一类事。
我们在登瀛门徘徊。栾河穿过县城的时候已经被重新修整过,但河道越发变得狭窄了。两旁堤岸被石头仔细砌过,这样上游的水再也漫不上河岸。窄窄的河道有十米多深。
“我们要翻一下县志。上一次我们看得不全,有关资料搜集得也远远不够。一些正史记载差不多了,要遗漏也会很少,剩下的就是充分重视所谓的‘野史’。当然,考古发掘是另一个倚重——这个工作许多地方刚刚展开,登瀛门遗址还没有做。博物馆里存了一些老百姓翻地时掘出的陶器,这次一定要看一下,以前两次都被拒绝……”
“为什么拒绝?”
“我也不知道……”
我们搭了一辆小型客车去河口,一路上这辆车不断发出“嘭哧嘭哧”的声音。只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就闻到了海边特有的腥咸气味,接着看到了几只翩飞的海鸟,心情为之一振。纪及一下车就直奔一个地方而去,原来那里矗着一个石碑,碑上写了“古港”的字样。
这里是一处文物保护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废弃的海湾。海湾大约有上百亩地大,长满了芦苇,里面有微风吹起的细细波纹;水很浅,很脏,料定里面也不会有鱼了。它与大海之间隔着一条沙坝,那沙坝一看就知道是自然形成的,而且时间不会特别久远。我有些怀疑,看着纪及:“这会是徐福东渡的古港吗?”
纪及点点头:“大概这里是最重要的地点之一。”
“就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样子?”
“如果看上去很气派,那就一定是假的;如果看上去土里土气,甚至让人失望,那么它倒有可能会是真的。”
我琢磨着他的话,想弄明白其中的一点点道理。
纪及徘徊,四下端量,指着远处说:“原来这里的海湾要大一些,不,要大上许多,这里在当年是一处很有名的东方港湾,一度做过军港,所谓的几次‘征番’,都从这里集结军队、运送粮草。后来由于不断淤积,再加上西部的一个大港开始建设,从清朝开始这里就一点点衰落了。前几次勘察发现,这里直到清代末期还有围城呢,右侧有大面积的客栈和杂货仓。你不能想象,当年从这儿沿栾河上行二十多华里都挤满了平底船。”
“可海船一般不会是平底的。”
纪及笑笑:“是啊,你说对了。那时他们在这条河里只是集中运货的船。不过这一段路线大约只有十华里,再往上游河道窄浅,也只能跑平底船。所有的海船那时就汇集在这个港湾里,从这儿望去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桅林!”
我们在这儿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天还没黑。纪及说我们还得早些与有关部门接上关系,离开了当地支持,我们的考察会变得寸步难行。结果稍稍出乎预料的是,我们被安排到了一个招待所里,住进了一个带有卫生间的、铺了地毯的房间里。
三
纪及在写字台前整理自己的笔记。我倚在桌上翻自己那个平行文本——《东巡》打印稿。我准备一路上尽快把它再看一遍,以便做最后的修订。本来想在城里用一段集中时间改完,可又想携上它与纪及在路上讨论。
走廊里有人在小声嘀咕什么。我放下书稿出去了,因为觉得有人就在我们屋门旁边站立。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一个人在长廊里走来走去,他高高的个子,背有点驼。他的背让我觉得正有沉重的什么压在上面……
大约又过去一个多小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一些人穿过长廊。接着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个秘书。他进门就说:“快,请快一点。”
他的样子有点急促。我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请你们到会客室去。领导想见你们一下。”
纪及看看我,那样子真是无可奈何。我说:“走吧。”
在秘书的指引下,我们给引到了招待所二楼东侧的一个房间门外:一位副县长正站在门口,他等着领我们进去。
原来这个小会客室里已经坐了一个胖子,见我们进去只是微微点一下头。他对面和身边的几个茶几上都摆了茶和水果。副县长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县里领导,然后再把我们一一介绍。领导眯着眼睛,伸手朝下压了压,示意我们在对面坐下。
他先轻轻咳一下,然后说话了。由于嗓音太低,尽管说得十分缓慢,还是无法让人完全听得明白。
“欢迎啊,嗯,你们……”好像就是类似的话。
他的身体进一步向沙发上仰靠,终于稍稍提高了声音:
“欢迎你们哪,科学院的同志,杂志社的同志,很好嘛。你们到这里来实地考察,很好嘛。这可以大大推动我们当地的徐福研究工作。前不久还有人来这儿联系过编《徐福词典》、成立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的事……你们论证了徐福东渡从这儿走、又是这里的人,那对我们这个地方的,咳!知名度,咳!将是一个很有力的……宣传和,啊哈?是不是啊,啊哈……”
副县长连连说:“是的是的!”
这时候我觉得屋里的气氛极其肃穆。纪及推了我一下,我知道他在想王如一,想这个极尽钻营之徒……旁边那个宣传部的干事,还有一个秘书,早就打开了本子,一直在飞快记录领导的话。
“希望你们多住些日子,好好看一看,不要急着离开。咳!希望你们能够在这个问题上多投入,嗯,希望你们这样嘛。我们本来要专门抽调一位同志,嗯,我是讲,主要领导,陪你们走一走嘛,可现在太忙,分身无术啦……我会让部里同志和你们一起走一下的……”
他本来在说给我们听,可是却把头偏向副县长一边。我和纪及多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对他的一番话也不是十分理解。他的地方口音非常浓浊。正说着一个秘书进来了,夹带了一个塑料夹。我们瞥了一眼,看到夹子封面上有“机密”两字。秘书躬腰走到面前,把那个塑料夹递上。领导的身子甚至没有动一下,只用一只手托住夹子,另一只手接过秘书递来的钢笔,在上面轻轻圈了一下。
秘书点点头,合上夹子走了。领导接着说:“现在工作进展还是很快的嘛,你们走一走就知道了。我们现在的中心工作,就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副县长站起来:“领导很忙,他还要会见另一批客人,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和纪及站起,不知怎么就给送出来了。整个过程匆匆忙忙,让我们一直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出了长廊我才想起一件事,对纪及说:“咱们不是要看出土文物吗?快趁这时候对人家提出来吧。”
纪及于是回头,正好与出来的副县长碰个对面,于是纪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个嘛,好办。明天一早,不,现在就让部里的同志带你们去。”
四
在博物馆的一个大房间里,堆着好多坛坛罐罐、一些奇形怪状的陶器。这些东西在我眼里都差不多,纪及却如获至宝地蹲在那儿,两眼放光。他急急地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嘴里不断发出叹息。这就是历史上记载的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遗址出土的文物,纪及有时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在这儿看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我们发现已经很晚了,就请一直陪同的宣传小干事回去休息,说就让我们自己在大街上遛一会儿吧。小干事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似乎有些诡秘地笑着,很快走掉了。
入夜的县城是如此热闹,街上的人比大白天还要多。而在我的经验里,在北方的这几座县城,一般来说照明是不足的,所以通常一到夜间大街上就暗下来,人流也变稀了。可是这里却完全不同,在一截长约三四百米的主要街道上,两旁店铺林立,灯火辉煌,好像全城的人都出来了。令人惊奇的是,白天被我们忽略的一些繁荣景象全凸显出来了!瞧临街的橱窗里商品琳琅满目,连最时髦的服装和各『色』大城市才有的消费品都一应俱全。我们一边忍住心里的惊讶一边往前走,真有点疑心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正置身于某座现代都市呢。好在这样的街道并不长,几百米过去,行人也就少了许多,然后就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窄街暗巷。不过即便是这里,灯光也比过去记忆中的要明亮一些,人也要多一些。一些卖东西的店铺一直开着,而过去一到了夜间九十点钟也就关门了。
从那条最繁华的大街拐角往北,是一条斜向的略窄一些的街道,这儿有一个出奇明亮的电子广告牌,牌子不远突然出现了一处“夫妻用品商店”。我有些诧异的是,这种店竟然开到了这里。我发现纪及的目光在橱窗前只停了一瞬,很快往一旁瞥去,最后转回到我的脸上。我的脸被这目光灼了一下。我知道这是恼愤和羞愧、外加谴责的目光。好像这里出现这样一个商店完全是我的错一样。我忍住了没有笑,反而往橱窗前凑了凑。巨大的高达一尺的棕黑『色』阳具赫然矗立,其他各种男女『性』用品都摆着悬着布满了四周……我几乎没有听到身边有个童男子在哼哼地表达反感和不满,径直走了进去。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热情欢迎我的到来。店里还有几个客人,他们都紧紧地伏在玻璃柜台上看,手指戳戳点点,议论着这些用品的长短优劣。小姐笑靥迎人,往旁注视了一下,脸庞立刻绷紧了。原来纪及也只好跟了进来,就在我的旁边。小姐胆怯的目光刚才就落在纪及身上,这会儿收回来,再次落到我的脸上,然后又恢复了微笑。这时一直伏在柜台上的几个人也凑过来了,其中的一个人叼了雪茄,指一指矗在旁边的高大阳具,不无埋怨地说:“这怎么用啊!这有法用吗?”那个售货员小姐转向他,立即改为一脸的诚恳:“哪里啊,回头客很多的呀!”
从夫妻用品店出来,再往前就是南北向的一条稍窄的巷子,这条巷子灯光远不如那条主要大街亮,然而却有一种热烈『逼』人的气息——两旁一『色』的霓虹灯在闪烁,上面是各『色』『迷』人的动画图案:饮酒的细腰女人、手持吉他的西部牛仔、拥吻的男女……这里原来是“休闲一条街”,发廊、按摩室、休闲酒吧,诸如此类罗列了足有长长的半华里。“这,这比我们那个城市还要疯狂!”纪及说。我也难掩心中的惊讶。不过我想在我们居住的那座城市里,类似的场所可能掩藏在它的更深处,比如我们很少去过的一些巷子、一些边缘地带;更主要的是,在一些高级宾馆的特别消费项目中,其实已经包含了这些东西。这一切并不比我们以前去过的那个东部城市的“徐福宾馆”更甚。所不同的是,一座县城地方本来就狭小,也就那么几条像样的街道,所以一切也就无从遮盖,令人瞠目。我说:“哦,这当然不同,这儿是‘百花齐放之城’嘛!”
一些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少女就站在店铺旁,她们搔首弄姿,向巷子里的行人打着招呼。这些少女几乎全都染了金『色』或红『色』的头发,有的甚至是蓝『色』的。硕大的耳环晃动不已,让人担心那小小的耳垂随时都会被扯穿撕坏。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城,可怜的夜晚——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这愧疚不知是对谁的……
一阵时高时低的音乐声从身后涌来,很快又被更大的喧闹给遮住了。音乐五花八门,有摇滚,有古琴和筝,听了听,其中既有慵懒之极的靡靡之音,有甜腻的软曲,还有悠远激切的《十面埋伏》、动人心魄的《二泉映月》……一切全都搅成了一团声音的糊糊。我回头望去的一瞬,强烈地感受了今夜,并在心中跳出一个全新的概念:百花齐放之城。
仰看着天空,这才发现更遥远处,有一片其他城市所没有的晴朗天宇。我迎向更高阔处大口呼吸着,想清洗这一天里被污浊了的肺叶……
《得一词条·童男女》
一说到徐福采『药』带走之童男童女,必会言及“千童县”。有人说该县置于河北,远在西北滨海是也!然究其原理,盖因先人徐福施行几次选美比赛耳!如今时兴选美,可知古时亦然!先人徐福是何等聪明人物,既然秦王金口大开,说爱卿只要为朕找来长生不老之『药』,寻到三仙山,尽可折腾无妨。如此这般,徐福才放手大干,放眼海内!话说域内邈邈,江河滔滔,人生几何,美女多多,先人徐福最爱霓裳,曾几何时搜尽粉黛。那秦王老儿在咸阳囤积若干美物,且有一座大型冷库,名曰“阿房”。说起阿房宫,气得倒栽葱,秦王老儿于渭水河畔高筑宫闱,贮藏美人,又不惜奔波千里,去齐楚燕赵寻觅艳女。大车嘎啦日夜尽响,马不停蹄,无非是装运美『色』,车里藏娇。那班女子原以为一步登天,去当娘娘,人人兴高采烈,个个摩拳擦掌,描眉画眼,好不疯浪。哪知到了地场,一并塞入冷库,几欲冻死。看官你道怎地?原来秦王听下李斯孬言,说东边保鲜海物,皆用冰冻之方,咱这里美女如云,一时也难以享用,不如先行保鲜之法。大王恩准,于是一些美女被活活冻死,另一些大呼小叫,库卒才不得不把温度调至零上十度,总算差强人意。
徐福先人之选美,不是羡仿秦王,而是志向远大,图谋久长!他之逃离,既非一时苟且之欢,更非小人图利之举,而是寻找平原广泽,冒死建国。君不见古今刀光剑影,血『色』喷溅,皆为一个国字也!立国必得人丁兴旺,一切全靠人民。然荒岛光秃,不胜鸟兽虫蛇,又何来人民?若此纵有天大伟力,也势必要忍受独木难撑之苦。所以先人徐福想出妙计一条,即以大鲛拦路为名,求始皇应允带走三千童男童女。言道:这些嫩嫩美物,大王既喜,神仙也概莫能外!试想大鲛几番阻拦,皆是海神故意难为,咱需出手大方,头脑活络,送上一些童男童女,如此礼物才叫厚重!以前遭遇大鲛,不是抛米即是抛面,连连扔些牛肉猪头,后果如何?照旧是人仰马翻,半途而废!却也为何?盖因我等吝啬,出手小气,所施小惠无非平常吃物,算不得诱人大荤!大荤何也?陛下自当知晓。所以言之,偌大一个国家,在给神仙送礼诸事,万不可小里小气,穷酸模样!常言道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又说下:穷家富路也!总而言之陛下喜好之事,人家神仙也必喜好;陛下夜里搂抱什么物件,人家神仙也必搂抱!所以说以心比心,换位思考,即无往而不胜也。始皇闻听委实在理,然转念又有不解,问:“既然如此,爱卿在船上装些童女也即可以,为何再装童男?”先人徐福一捋胡须,躬身禀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您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不曾想想女神?陛下总该让女神也有些欢喜吧,不然,男神有了搂物,女神还不气死?要知道天上人间俱是一理,女神等于半边天哪!”话已至此,一切皆明,始皇一拍膝盖:“朕就依你!爱卿可多多挑选,国内尤物尽你搜寻!”
一言以蔽之,先人徐福就此放手而为,故有本词条开头之所谓“千童县”。其实真正中选之童男童女,还以东部居多。盖因蓬黄掖一带,自古美人辈出。传言年前某领导亟亟,于东部尝试频仍,结果不出月余暴病而亡。呜呼!该领导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现依为贤者讳之原则,暂且隐去原名也罢。总之当年选美,已为不争之事实。先人徐福就此可谓独具慧眼,一眼看去,凡是美人即休得逃脱。他们俱悉自己原为大海喂鱼之备,遂吓得呜呜大哭,屁滚『尿』流。然哭也无益,秘而不宣,机关内藏不可泄『露』。殊不知童男女皆宝贵之物,谁人舍得弃往大海?这等玩笑如何开得!先人徐福恨不得取来柔软棉花,个个包扎,人人呵护!
如同今日选美,点中只是初步,尔后则需训导培养,颇费工夫。徐福要教童男童女唱诗文、练身段,会诸多手艺:男童学打拳,女童学绣花。秦王之督察看过,大为不悦:“既然早晚作为鱼饵,又何必花费这屌工夫?”徐福朗朗而答:“老总有所不知,但凡神仙皆精细异常,心明眼亮,只一瞟之间即知吃物孬好,万不可大意疏失。原是美物,如能走有走相,坐有坐相,再会些许诗文,即便神仙也要欢喜忘形——他们心里一疼即舍不得下口,咱也就省下诸多美童!设若反计,一个个脏皮娃娃,远不似正经物件,大鲛一气之下,三两口吞下肚去,而后再问咱要,别说三千,纵有三万也是枉然!”督察闻听言之有理,遂即应允。
说是童男童女,实指原本贞洁之青春年少。婚者自然不取,因拖家带口多有麻烦,船驶海洋,孩子哭老婆叫,何等腻歪!再则,情窦初开之青年身藏爱力,深不可测!这爱力由春风吹拂一路,登岛时也正好焕然一新,“说时迟那时快”,届时可捉对相欢,为咱徐福先人呼啦啦生出若干孩童!总之一切都是现成,泛泛人民眨眼间也就生产一片!
个别研究者曰:徐福一旦出海,有权有势,恐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下并未亲眼所见,故不得造次。在此仅依据人生之一般常理,稍做猜度而已。可想当年选美,由春至夏,一鼓作气,徐福即便是天大本事,也难抵娇声憨语……好在先人尚有家眷,名曰卞姜,大家闺秀,貌似貂蝉,不媚不浪,举止大方。虽说未免于午夜小有染指,然终不致纠缠不休,弄得沸反盈天。凡举大事者皆能节制精神,蓄敛意志,在徐福而言,此不啻为小菜一碟。呜呼,呜呜呼,咱先人以身作则,满营里还算肃静,帆起帆落,『操』练不已,只待那好风一来,溜乎也哉!在下有诗为证:
顺风顺水好行舟,童男童女反朝廷;抬头一瞥皆美目,青春能抵十万兵!
《东巡·四》
一
始皇所行之处,旌旗如云,遮天蔽日;车队十里,烟尘四起,齐鲁东夷,一片喧嚷:“来了秦王,来了秦王!”方圆几百里的人蜂拥而至,纷纷爬上土岭山丘,遥遥观望始皇的车队。
车辆飞驰,快马加鞭。
“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车马。”有人说。
“他们为什么急急匆匆,像被什么追赶一样?”有人又问。
一个族长模样的人说:“呸!秦始皇勇力过人,四海都平定了,谁还敢追赶他?”
一个后生指着慌慌东驰的车队说:“你看,如果不是被什么追赶,它怎么能跑这么慌急?”
族长又斥一声,后生不说话了……
始皇坐在一辆最大最华丽的车辇中,双手叠起,口中喃喃,小宦官坐在一旁。始皇眼也不睁。
小宦官咕哝着什么。始皇仍不做声。停了一会儿,始皇嫌车太慢,吐出一声:“加鞭。”
小宦官喊:“加鞭!”
车子都快颠散了。
小宦官想起什么,说:“报告陛下,听说莱夷之地有坚硬木材。”
“什么木材?柞木吗?”
“比柞木还要坚硬十倍,名叫川榛,坚硬如铁哩。”
“噢,用它做车轴好哩。噢。”
“有一种树木比川榛还要坚硬十倍,它叫坚桦。”
始皇说:“到了莱夷之地,所有车辆皆换坚桦做轴木。加鞭。”
车队急驰而去。
一群乌鸦追逐着,围着车队盘旋。
李斯和赵高的车子紧追几码。他们在始皇车前驱赶着那些乌鸦。没有用。乌鸦嘶哑『乱』叫,仍然围着车队飞上飞下。
李斯对赵高说:“陛下如果看见,必定心烦……”
赵高抓起弓箭要『射』乌鸦。可是那弓箭太大了,他拉了两下没有拉开。李斯一笑。赵高有些恼火,把弓扔到一边,又唤人取小些的弓来。大家吆吆喝喝,一起去『射』乌鸦。
没有一只乌鸦中箭。
“黑鸦甚刁!”赵高说。
李斯瞥他一眼,抓起一旁的牛角号,迎着空中呜哇呜哇吹了几声。乌鸦散开了一点。
车队疾行十天,穿过鲁地、齐地,到了东莱。有人报告始皇:
“到了莱夷。”
始皇直奔东海、琅琊。
浩浩车队向东,马不停蹄。
“陛下行宫到了,歇一歇吗?”
始皇咳一声。车子停下。
中车府令赵高吆喝兵士从车上往下抬东西,又在车前铺上厚厚的毡垫,扶着始皇走下来。始皇颠簸了一路,有些气虚,额头上渗出一层虚汗。小宦官用真丝手绢给始皇擦了额头。
行宫里摆了很多漂亮的真丝制品。始皇知道东莱人善骑『射』、会养蚕,这是当地的特产。他撩起那些真丝制品看了看,一阵赞叹。案几上还摆放了各种各样的彩『色』贝壳。有一种斑贝光滑如镜,用手『摸』一下,清凉芬芳。他端在眼前反复查看。
赵高说:“这是花贝。东海之滨遍地皆是。”
始皇“哦”一声,将它放在案上。
始皇在行宫里一连住了几天,吃尽海味。刚开始略感腥臊,到后来又觉得鲜美无比。赵高唤来一些夷地美女,她们一个个长得身高马大,皮肤鲜亮,光彩动人,远比咸阳之地的女子多几分姿『色』。赵高让她们排成一行,像检阅兵士一样在前面来回走动,偶尔拍拍她们的肩膀,扯起手来拍打一阵。美女们一个个神态安详,并不媚笑。始皇在一旁看了,心中惊讶。
一个美女说:“俺这地方的闺女一般都是讲个‘自愿’的。”
赵高说:“‘自愿’不好。不要讲‘自愿’了。”
美女们再不做声。
赵高问:“你们为何长得这等光润?”
美女答:“俺们长年吃些海藻贝类。”
始皇心里说:噢,光滑如贝,怪不得呢。可见临近大海,利多弊少。仙风吹拂,人必长寿。
他连连叹息,惊羡不已,忽又闪过一个念头:该在这莱夷之地建成第二座国都,一东一西,与咸阳遥遥相对,岂不快哉!如此海内必将更加安定,两处要地,朕派心腹爱将据守一端,只由快马飞报即可……
在行宫歇了五天,车队一直驶向琅琊台。
始皇命李斯取来笔墨,亲手写了几个大字。李斯模仿始皇,不停地挥笔。一会儿一篇雄文草成。始皇命令唤来石匠,将这碑文刻在大石头上。这样,天之一角就留下了始皇永久的踪迹。
二
始皇登上石台观望东海,心『潮』如海浪般翻腾汹涌。他命令赵高在两日之内唤来当地所有的贤达、方士、儒生。两天过去了,琅琊台下果然出现了一大帮方士、儒生和贤达。他们各个阶层的人都有,『操』着不同的语言,穿戴更是五花八门,看上去颇不整齐。有的穿了丝绸锦缎,上边还坠了光滑的贝壳,有的戴了四方小帽,有的把头发扎成一束。奇怪的是还有人背着宝剑。始皇让人把背宝剑者唤过来,问:
“你来这里还敢携带兵器?再说很久以前朕就命令尽收兵器以铸金人,你的宝剑又从哪里来的?”
这人是一个儒生,说话嗓子有点尖:“禀陛下,我们远在天涯海角,陛下的命令没有抵达哩。”
始皇一惊:“你住在哪里?”
“我们住在琅琊以东一千二百里的蒿莱岛上。”
始皇听他口音有些怪异,就信以为真,不再询问。不过他心中暗暗吃惊——竟然有一块土地还在朕的威力之外。他问众人:
“知道唤你们来干什么吗?”
大家面面相觑,难以回答。其中有一个方士双手高举过顶,原来手心里握了几个绿『色』丹丸:“早就盼着陛下啦,献上仙丹。”
始皇命一旁的小宦官收下仙丹。
又一个儒生说:“陛下来此是倾听治国之道、采纳百家之言。”
始皇说:“唔!”
另一个儒生说:“闻听陛下威力无边,四海膺服。要保社稷长治久安,必得采纳百家思想,择其精华……”
始皇说:“唔!”
少顷,始皇轻轻招了招手。赵高登上高台,站在一尺之外。始皇鼻子里哼了一声,赵高咽一口唾沫,急急背起了律条,一口气背了二十多段。稍停,赵高说:“这都是秦国法律,一切行为皆要依据法律,百家之言必须废止。”说着提高了声音,“这次传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到东海去采长生不老之『药』,限你们半年时间将『药』采回。时辰一到,当唤尔等。采到『药』者,陛下有重赏;藏匿仙『药』,故意拖延,等待观望,虚与委蛇者,斩!”
下边一片沉寂。
大约停了一刻,有一个白面书生走上前来,喊一声“陛下”,并不跪地,只施了鞠躬礼,不急不躁说道:“陛下,俺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那『药』儿在东海之中、三仙山上。”
“那又怎么?从头道来!”
“要到三仙山必得心藏经纬,善观星相。一句话,得是个有大韬略的能人哩。”
始皇“唔”了一声:“你们当中有谁堪当此任?”
“我们当中是有一个那样的人儿,可惜他没有来哩。”
“嗯?”始皇细长的双眼飞快闪动,“他是谁?故意回避不成?”
“禀报陛下,不是回避,实是不知。不知者不为罪也。那个人就是有名的大方士徐福。他是‘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人也,平日里只专心攻读,不闻窗外之事。”
始皇愣了一下,问一旁的李斯:“东海边疆还有这样一座城市?百花齐放?”
那个书生未等李斯回答就说:“禀报陛下,在下说的‘百花齐放’,不是真的鲜花遍地,而是说那座城里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学问家,在那里可以议论横生,辩理驳难。”
始皇忍住了什么,让车队在琅琊台驻扎下来。
两天之后,有人禀报说:“思琳城的那个徐福来了,求见陛下。”
始皇整一下衣冠,让人传徐福。
小宦官撩开厚厚的丝绒门帘,一个细高身量的人弓着腰钻进来。原来那门开得太矮,它是照咸阳人的身高开的,而东莱人个个身材颀长,所以进门时不得不弓腰。
徐福进门后立刻叩拜。
始皇赐坐。
徐福端坐一旁,昂首挺胸,始皇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这个人打眼一看就是一个儒生,面皮白皙清瘦,胡须经过修饰,眉『毛』浓重,双眼雪亮。始皇盯着对方的一双美目问:“你是思琳城的方士吗?”
“在下正是。”
“你知道朕东巡莱夷吗?”
“在下刚刚听说,故急急赶来,求见陛下。”
“你多大年纪啦?”
“三十八岁。”
“听说你稔熟航海之术,不止一次抵达了三仙山?”
徐福施一个礼:“禀报陛下,在下并没有真的踏上三仙山,只是遥遥观望而已。此地东临大海,气象万千,春夏天景常常出现仙山奇观。”
“唔?”
“风和日丽之时,熏风阵阵,只听到一阵仙乐隐隐飘来,而后海天一『色』,出现幻景,仙人境界历历在目,男耕女织,车船悠悠,好一派仙苑风光啊。”
“平日里怎个不见?”
“平日里有凡俗之幕将其掩去,每当仙境施行祭祀大礼,方闪开帷幕一角,我等凡人才得一窥。要取长生不老之『药』,须备好龙船千乘,然后耕波犁浪,献上珠宝,方能取来仙『药』。”
“朕命你走一趟何若?”
徐福再次施礼:“陛下如此信任,在下万难不辞。不过可得给臣一段时间啊。我还要打造车船,征集海工。水道艰险,天有不测风云,这实在并非易事。”
始皇思忖片刻,一一应允;遂又召来中车府令赵高、丞相李斯,命他们一切皆依徐福开列之清单,不得有误。
当夜始皇留徐福宴饮,席间细细询问三仙山及长生不老之『药』,还有那个“百花齐放之城”的一些情形。两人晤谈甚快。
三
始皇东巡,除了看到万顷碧波,在琅琊台下刻了手迹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渴念的长生不老之『药』,暂时还没有踪影。不过他相信以徐福为首的一群方士会为他办成这件大事。
东巡之日,赵高和李斯几次向始皇建议,这一行人马该亲自到那座思琳城去看一看。因为大学者淳于髡、邹衍这些举世闻名的人物,甚至还有韩非子的老师荀况,都在那座赫赫有名的城里讲过学。也就是这些人议论横生,指点江山,声名传到千里之外,传到了当年的咸阳城。这样一座名城差不多就在脚下了,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呢?
始皇寻思再三,最后还是拒绝了。
离开莱夷的前一天,他只在睡梦中到过那座城邑,还闻到了一种浓浓的芬芳。原来他站在鲜花之中。这些鲜花竞相开放,有的紫红,有的浅黄,有的碧绿,有的甚至是浓黑。它们由苍翠欲滴的叶子衬托,在朝阳下『露』珠闪烁,如珍珠一般熠熠生辉。好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三三两两的儒生们一边谈论学问,一边在花间走动,有时还顺手给花儿松松土。始皇知道,这完全是得力于气候和土壤的关系。因为在那座干燥的咸阳城里,就不可能长出这么一片绚丽的花朵。他醒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大约只一会儿,复又睡去,这一次梦见一片黑压压的动物蜂拥而来,它们牙齿咬得格格『乱』响。近了,原来是一大群老鼠。这群老鼠多得可怕,如涛似『潮』,像海浪一样涌来。顷刻之间,鼠群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可怕的惨状:一地鲜血,一片残渣;鲜花没有了,到处一片狼藉。鼠群把花梗花叶全部噬尽。这里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泥土。
始皇吓了一身冷汗。小宦官被惊醒了,坐在旁边看着始皇惊恐的眼睛。始皇觉得那群老鼠格格的磨齿声还在耳畔响个不停。他坐在那里,若有所失,这时想起了什么,让小宦官立刻去传赵高。
赵高没来,却传来了娇滴滴的声音。原来那些美女们被半夜推拥起来,来不及稍施脂粉就来陪伴噩梦初醒的始皇了。始皇未睁眼睛,就像打坐一样待在睡榻上。他嗅着青春的气息,粗大的指关节一下下颤抖,喃喃自语,突然睁开眼睛问一个小妞儿:“家住何方?”
美女们一个个你推我搡,哧哧笑。这个说俺爸种桑,那个说俺妈织布。那个小美女说,她爸是个小官吏,不大不小,掌管一百四十八户粮草税收。说俺爸把这些东西征给官家,官家再送给陛下;陛下使了它就心情愉快哩。
始皇问:“你们谁到过思琳城?知不知道徐福这个人?”
她们争先恐后答:思琳城?谁不知道思琳城?歌里唱道——
渤海之滨思琳城
夜夜琅琅读书声
……
始皇一声不吭,而后说:“我要和你们一起赶回咸阳。”
美女们听后个个哀伤。远离故土,远离东夷,远离思琳城,特别是远离了大海,在这湿润清爽的空气里长大的美女,一旦到了干燥的咸阳城,就会像开败了的花朵一样。
……
《自传片断》
[续治学篇]学问的累积好有一比:如涓流汇聚坝塘,如细雨滋润大地。我在少年时候多么渴望读书,只可惜家贫如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父辈不仅教子无方,简直就是横加摧残。幸亏有慈母呵护,这才渐渐长大成人,但糊口尚且勉强,学问哪敢奢望。一切全要仰仗革命队伍,实际上这才是我的再生父母。歌中所唱天大地大以及爹亲娘亲云云,于我实在是切身体会,而今天的青年之所以不能领会,完全是因为没有斗争生活的实际经验所致。如果将后一代投入革命熔炉,只需冶炼他三年五载,保准其认识大大提高,一个个将变得面貌迥异了!这就是在斗争中改造世界观、从实践中汲取真理的深刻道理,只可惜如今每每被一些人所忽略。这些其实属于哲学方面的问题,过于深奥,这里暂且不去讨论。
说到对后一代的教育,不免还要啰嗦几句。众所周知,帝国主义一直把和平演变的希望放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这是何等险恶的阴谋!老一辈痛心疾首,那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先烈们抛头颅洒热血,多少英魂死不瞑目!仅以我个人所见,就有那么多先烈牺牲在前沿阵地和后方医院。那时我们缺医少『药』,哪有现在这么多良医,再加上仪器透视吊针手术等等;当时无非是麻『药』一上立马开刀;有时麻『药』不足也只得强忍剧痛,喊叫声撕心裂肺……我亲耳听到的烈士遗言,至今想起来还要流泪。对照现在少年青年诸种享乐行径,金钱至上没有理想,每到深夜总是耿耿难眠!当然,致富有方,追求现代化,也是我们的英明国策;特别是一些老同志,兢兢业业苦了多半辈子,来日无多,如今也理应有些享乐了;然而我们在享乐的同时,切不可放松警惕,而是要把教育下一代的百年大计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绝不能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心中默咏: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万望做到:两手都要硬!
再说学习。我的知识无非是战斗和工作间隙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哪里有什么过人的天才。至于人们常常说到的机遇,那也是参加队伍以后才有的。革命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机遇。那些首长和战友,特别是首长,哪怕仅仅接洽一面两面,也会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们的风范学养,更有博大胸怀,纵有几十万言也难描难绘。记得以前所提到的文化教员,还有另一些首长,恕不一一,都是我的良师。说到书法艺术的入门,首先就要感激首长。记得某一日去驻地送一密码电报,进门后只见首长躬身挥毫,好不专心!案上有宣纸一卷、字帖一册,还有砚台印章之类。此番情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那墨略有微臭然而也能沁人心脾。总之从此我也依样画瓢,写了起来。这习惯坚持数十年,如今不仅行草魏碑都能写得,而且名砚名帖积起若干,待我百年后将如数捐给国家。
要论诗文及书法艺术,没人能比吕南老!第一次见他是去师部驻地听首长报告,该首长即是吕南老。初次见面不免惊讶:生就一白面书生,个子不高,身材单薄,说话嗓音略有些尖细。但听着听着也就敬仰起来!原来他的知识是如此的渊博,可以说博古通今,并不断有洋文『插』于其中!原来首长本是留洋法兰西,出身大户,青年时跨洋过海回国救亡,组织起义。关于吕南老的种种经历事迹,即便花费百万言也难以概括。从那以后,他很快成为我一生的敬仰。解放后有幸工作在同一座城市(这期间吕南老也曾短暂去外地担任要职,并在特殊时期受过不公正待遇),于是常有机会亲耳聆听他的教诲。我后来诗词的长进以及书法的提高,更有哲学研究方面的深入、收集名砚名帖的爱好,都与吕南老有关。这期间因为他的介绍,还曾与左联时期的一位老先生有过交往,这也不可不记。那位老先生虽然晚节不保,曾于斗争关键时刻有过极尖锐过火的不当言行,但学问和经历仍然让人向往。老先生的大公子也喜爱文学,曾着有一长篇小说,其中嬉戏语颇多,至为惋惜。在此关于事物充满矛盾,并各自向相反方面转化的原理,更有内因外因的关系,他们父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其父严谨而又倔犟,不苟言笑,其子却能戏言时代,每每做出荒诞不经的创作,为界内人士所侧目。有人曾以时代影响的缘故来谈论这些现象,殊不知内因才是决定的因素。试问:适宜的温度能把鸡子孵出小鸡来,又怎能把石头孵出小鸡来?
我爱惜人才既是自己的本能,也是来自革命的传统。因为我深知本领知识来之不易,只要是人才,不论他有无怪癖狂言,最先要给予的还是保护和理解才是。当年队伍上有多少知识分子?这些人开始做事也并非按部就班,一个个资产阶级气息不可谓不浓厚。然而经过血与火的磨练,再加上极左政策中杀了一批,剩下的哪个不是好样的?他们在后来大多能文能武,能上能下,有的还在烽火硝烟中成了身先士卒的英雄。这其中除了个别的通敌叛国者,大部分还是我们的依靠力量嘛。试想即便在中高级领导中,知识分子不也是很多吗?他们也算是革命队伍的中坚之一。本人虽为雇农出身,但后来也算是文化人士,所以相互保护也是分内的、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年“文革”风云骤起,气势猛烈,一些大知识分子所受冲击也是必然的。如本市文章泰斗翻译大家吕某,一度曾被赶出世代居住的四合院落,至冬天严寒都不能回家,我见后即非常怜悯,曾与军代表辩论多时,终于达成共识,准其回家居住在分隔出的一个小间里。需知在当时能够做到这样已属不易了。类似情形数不胜数,再如大学的知名教授,不知有多少被勒令下放,在农场林场苦苦煎熬。这当中我多次建言要物尽其用,让他们得以喘息,重回书房着述。现在据不完全统计,由于我的全力相助或暗中保护,免除各种伤害者绝不少于三四十人!这些当事人或家属,在后来大多以各种方式表示谢忱,如赠书题字或携糕点探视等,令我感动不已。当然事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或恩将仇报或出于误解,事后对我恶言相向者也不在少数。如那个大翻译家吕某,自身陷入不幸,却在关键时刻揭发一位漫画家,其夫人对此却讳莫如深。这也是人『性』悲哀之一种吧。
『乱』世浊流滚滚,风云难测,其中时代造成的痛苦难以表述。但做人总需要回顾幸福和欢乐,革命者更需要乐观主义精神。任何时候,事物皆有利有弊,俗话说忠孝不能两全。比如那时造反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最初我也在被革除之列,后经上方解脱,这才结合进领导小组,也是万幸。由于工作的关系,能够在日常中接近许多艺术家及名流学者,受益良多。对有名的画作真迹就近欣赏,并在工作之余搜集了多方名砚。需要指出的是,我以前所出版的哲学着作以及诗集数种,这时同样不能再版,而是后来阴云散去方才一一重见天日。由此可见我在当时也并非现在某些人所理解的那样踌躇满志,而同样是有苦难言,万般无奈。最困难时即吕南老被囚当月,两派苦斗流血,机枪都架在了墙上!后来是我冒了生命危险,送达吕南老夫人密信,这才把老首长解救出来。这事在当时因一时奋勇而未及害怕,可以说奋不顾身,只是今天想起来才有点后怕!此事也需要感谢一位女同志,该同志以演艺界陪同上级观摩的机会知道了一些消息,这才探得吕南老的下落。她后来成了我的第二任妻子,正所谓患难夫妻吧。正是她的机智无畏帮了大忙,对此吕南老也多有感激。那时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阶段,而今想起来还唏嘘不已。
说到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没人能比得上吕南老。记得当时一伙人将其秘密解押到一处破庙中,地处荒郊野外,凄凄凉凉,且有人随时提审。可吕南老不愧是身经百战,处变不惊,始终坦然面对。他因为当时手头无书,就口哼京戏而自乐。说到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与京剧结缘之深,除了年轻时于战地剧团耳濡目染外,主要还是受了吕南老的影响和教导。他对传统京剧烂熟于心,尤喜程派,一些主要唱段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出。也正因为如此,后期京剧改革中他才能一展身手。这个过程我也参与其中,于是更有机会接近老首长,成为了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那时于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东海道人,并学做一种“不老丹”,想不到献予老首长时却受到斥责。想来我对养生一事颇有爱好,而后才知道本人与徐福先人尚有一定的血脉渊源。这期间我曾将到手的一些名砚名帖及时送与吕南老,顺便求教,所获知识绝非书本中能够得到。又比如有两张伪画,吕南老只消片刻就将其识别出来。不仅是书画,那些古籍孤本、古币古玩之类,也都是吕南老的所好。记得一方金丝楠木雕就的案几,让他叹赏再三,把玩不已。
新时期初期,大『乱』走上了大治,举国欢腾。我的各种旧作经过整理,也得到重见天日的机会。其中有的还出了仿古套函和精装本,并由吕南老亲手题写了书名。今天看时过境迁,我的着作虽在当年起到了一点普及的作用,但如今看来不免有些粗浅。所以当有关方面策划出版全集一事,我还一直犹豫不决,以至于延宕至今未能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