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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35章
《陌生的城》 一 由于纪及的缘故,我们在东部平原上耽搁了一个多月。当他不得不随我一起回城时,还是有点恋恋不舍。时间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不够用的:他对勘察中的每一个疑点都要不厌其烦地探究,这往往使我们不能尽快地从一个点转到另一个点。一开始我有些焦急,后来总算慢慢安定下来,习惯了他的节奏。瞧他盯住泛黄的纸片或一堆陶片的眼神吧,说它专注和精细还远远不够,而是一种攫取的贪婪。那一刻他头颅前倾,像即刻就要从两千年前的烟气中捕捉到一个血肉生命似的。可我们知道,那些掩埋在历史尘烟中的隐秘,谁要染指一寸,也就足以耗去一生。而纪及好像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这座城市啊,在归来者的眼里是如此陌生。我们一步踏入,却不得不用一副稍稍吃惊的目光去打量它——望着纵横交织的马路和穿梭往来的车辆,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座城市仍在轰轰运转,它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王如一。他说已经打听我好长时间了,这一下可算归来了!他好像极想听到我对《徐福词典》打印稿的赞扬——仅仅如此?可惜当我试着把话题转移时,他马上哼了一声,模样有点恶狠狠的,咬着牙,脸都青了。他喷着气,像报复,又像告诉一个天大的秘密:“哼,这回总算弄明白了,吕南老说的是——‘『乱』弹琴’!” “我在出城之前就知道了。” “不过你知道吗?把纪及的书一段段摘录的人是耿尔直!” 我大感意外。见过这人,五十出头,高高的个子,留了一把很不自然的大胡子。就是这样一个以“豪放”着称、常常拉出一副抱打不平架势的人,却做出了这样的事。 王如一欲言又止,一对凸起的眼球转着,不再吱声。 我知道最早发现耿尔直是个“假豪放”的,是顾侃灵。他说此人扮演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暗里却总是巴结霍老,最善于物质贿赂加语言贿赂。在霍的亲自关心下,竟一步跃到了正高职称……我想到了外号叫“骡子”的女人,为了试探一下虚实,故意说:“桑子不是与霍老关系密切吗?她如果能帮一下纪及就好了……”王如一马上甩一下头:“嘿!这小娘儿们跟头面人物个个合得来。实话实说吧,她不过是逗他们玩:腰带紧着哩!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是一对政治夫妻。她在家里欺负我倒是一把好手,那真是骑着头撒『尿』啊……”他咕咕哝哝,半是责骂半是炫耀,“我这一段忙极了,要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还要……就让她风风火火地过吧,这娘儿们注定了是叱咤风云的一生……” 踏进分别一个多月的杂志社,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这儿就像整个城市一样,对我来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好像这会儿正处于一个虚拟的场所,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视界里突然失去了大片的平原和纵横的山脉,一下就虚空起来。办公室里的人活动着,常常让人觉得他们像纸片一样单薄,我们之间点头,微笑,却没有质感和重量,一切都轻飘飘的。尽管这样,我见了娄萌还是马上察觉到了异常,人有些冷淡。她总是能够让人从脸上一眼就看出高兴与否。她在喝水,两手捂在杯子上,眼睛不再离开我。停了一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纸:“你看看吧,这是我们杂志准备下期发出的。” 老天,原来是一篇又拙劣又刻毒的批判纪及的文章。什么年头了,游戏的套路竟然一点没变。我忍着一点点看下来。文章显然署了化名。我问娄萌这家伙是谁?她只说是上边交待下来的。这篇文章从古航海史的角度提出了很多问题,竟然转弯抹角牵涉到民族关系和地缘政治之类——虽有一定的学术根柢,但刁钻,阴暗,全是旋涡,一次极危险的导读。 我说:“绝对不能发出这样的文章!袖里藏刀!” “这是上面的安排。类似的文章中,这篇还算温和的。目前我们一个字不发恐怕不行——这对纪及已经是一种保护了。” “这样的保护?如果有人写一篇反驳的文章呢?也发吗?” 娄萌没有回答。 “没准儿这篇阴险的文章就来自那个人……” 娄萌立刻急了:“你可不能……『乱』说!” “以后我们看吧,早晚会清楚的。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并不聪明!” 娄萌沉默了。可能我过于冲动了,她的样子很难看。正这会儿马光过来了,在旁边听了几句,没有『插』话,故意翻弄一沓稿子,然后才把眼镜摘下,看着我和娄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马光了,我发现他比过去憔悴了,那张总是闪着光泽的脸现在有点灰暗,甚至有点发乌,头发也『乱』了。我觉得他沉默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好像真有什么心事。娄萌像是说给我们两个人听:“一个年轻人刚写了点东西,就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差不多要喊起来了:“你真的以为纪及是个‘老虎’吗?谁是老虎你心里明白!他们在这座城市横行了多少年,咬死咬伤了多少人,他们才是真正的食人兽……纪及多可怜,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孤儿。我们真的忍心向一个孤儿下手吗?” 娄萌僵了一会儿,声音开始低下来:“我把他的书看完了。我是忍着看的。老于说:你一定要看一遍,看一遍才有发言权。就这样……” “你真的认为那么严重?” 她没有说什么。我心里想:你看得懂吗?如果和一个看不懂的人争论,没意义! 娄萌最终并未应允不再发表这篇文章,只是暂时把它收到抽屉里去了。我舒了一口气。 二 下班后我很想与马光交流一月来的情况。可是马光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爽快了,有点吞吞吐吐,似乎要回避什么。我发现他的样子很消沉,甚至讲:“算了吧老宁,不关你的事儿,也不关我的事儿,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 “可能不关你的事儿,但关我的事儿,因为纪及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差一点就说出“平行文本”,急得大声说了一句,“我认为也关你的事儿!” 马光的脸『色』一下变了:“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因为你应该有起码的正义感。你应该站出来为一个好学者讲句公道话。” 马光微笑:“我还以为你在说什么呢。” “难道不对吗?” 他抿了一会儿嘴唇,终于说:“告诉你吧老宁,‘七十二代孙’身边的人也把你给盯上了。” 我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 “你还是劝纪及早点软下来吧,挺下去只会坏事……” “软下来?让他下跪?” “霍老咱招惹不起啊……真的犯不着去惹他,真的!” 马光说完这句话不再理我,径自下楼去了。 女打字员在屋里,她见马光离开了就轻轻敲门上的玻璃。她在向我眨眼睛。我走过去。 不知她要对我说点什么。她把腹部贴紧在抽屉上,一用力,拉开的抽屉就给顶上了。但她很快又把抽屉拉开,看着我,笑眯眯只不说话。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 “到底什么事?” 我觉得这个小打字员此刻有些诡秘。她是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喜欢的一个女孩儿,这会儿只是笑着,显得怪模怪样的。她说了一句: “那个服装杂志的女编辑来找马光了,一连找了两趟。” “肖桂美?” “对,‘肖妮娜’。后来她急匆匆把马光叫走了——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原来这个小姑娘也不简单。我说:“谢谢你,你的情报很好。” 她得意了:“肖妮娜过去也来找过马光,他们每一次都在一边悄悄说什么。这一次他们没说话,一见面就焦急地走了。我觉得他们俩像有什么事儿。” 看来她这会儿急着帮我,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我感谢她,期待着,只是不知该怎样鼓励。已经很晚了,她站在那儿,很长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我不知是否该离开。小打字员仍然不愿挪动,就这样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你这次出差好久啊!” “一个多月,和别人一块儿——你知道纪及吗?”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看过那本书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非常低沉。后来她开始关窗子。当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她回头看着我,关上窗子:“宁哥,走吧,我们一起走。” 我们往楼下走去。可能因为鞋跟太高吧,她揪住了我挎包的一根带子。这时楼梯口的老工人听到上边有声音,就上楼问:“还没下班啊?你们两个走得太晚了……” 顾侃灵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除了找一些老朋友帮忙化解问题,再就是进一步研究了《海客谈瀛洲》,对我说:“书是很结实、很有见地和才华的。不过我现在担心……吕南老不会懂的。” “只要不是特别专业的部分,还是可以看得懂的——吕南老是个有功底的大知识分子啊……” 顾所长叹气:“人老了,眼一会儿就花了。说白了他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 “如果吕南老没有说过那三个字,有人就不会这么起劲。” 顾所长大口吸烟。我发现他的脸和嘴唇都变成了乌紫『色』,这大概与嗜烟如命有关。他每次都把一大口浓烟吞咽进去,那可能是装进胃里去了。只剩下一个烟蒂了,他又是一阵猛吸才扔掉,说:“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去找过那位老教授。老人的态度很明朗,他从很早就看透了霍老,说那人能待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未必不是某些人的恶作剧。老人曾经通过一些渠道反映过一些意见,可惜没人听,有人总是这样搪塞:科学家嘛,文化人嘛,只埋头搞科研,不会做管理工作,我们要有擅长管理的专家嘛,哪怕是半个专家也好嘛!老教授说:‘半个?那人连半个也算不上,他只会从骨子里仇视专家。’……”老顾说到这儿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样的话只有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讲吧,如果我们讲,上边的人一定要说我们是文人相轻……是啊,你想想,一个有名的‘哲学家’‘诗人’‘书法家’‘散文家’,同时又是杂文学会和新闻学会的名誉会长——有人竟敢说这样一个人不是‘专家’!即便是老教授讲出那番话来,也被认为是嫉妒和诽谤,并非实事求是的持重之言。老教授很爱面子,出于义愤,说起一些事情气得拐杖捣地,可是捣过之后也就过去了。没人听他的话。这次我谈到了纪及的事情,老人答应马上就去找吕南老——他们是燕京大学的同学,还一块儿搞过学生运动。我相信他会去的。这位老教授做事情就像研究学问一样认真,他认为不能做的就不做,应该做的就当面答应——只要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 受顾老的鼓舞,我找到纪及,商量怎样一块儿去找于节——我没有提杂志要发文章的事,只说应该去看一下领导。费了不知多少口舌,他最后总算跟我走了。 当我们晚饭后到于节院长家里时,他们全家人都在看电视。事先没有预约,因为我担心那样会被拒绝。于节一见了我们满脸都是意外,还有多少掩饰了的一丝不快。娄萌看上去还算热情,她大概对所有客人都是这样:“你们可是稀客啊,请坐,请坐!” 我觉得她对纪及的热情中掺杂着另一些东西。我马上想到了于甜。于甜去了另一间屋里,这时我见她在门口那儿闪了一下。我想她一会儿就会来到客厅的。 娄萌端来一些水果,还端来一盘小糕点。这种小糕点在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可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娄萌手边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吃物、一些玩的用的东西。我发现娄萌对纪及还是更多地注意一些,时不时要用眼角去瞟一下。纪及不紧不慢地汇报他的东部之行,认真得让人觉得可笑。于节听得非常专注。纪及渐渐说到了他在海外出版的那本书,说到了它和文化项目之间的关系,解释说:本来他想直接写一下徐福东渡的,但在研究和调查过程当中获得的各种感受更加丰富一些…… 我一直认真听着每一个字。于节轻轻咳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三 当纪及继续向于节汇报时,我就起身到娄萌那儿去了。 我们又谈到了那篇恶毒的批判文章。我仍然坚持原来的观点。我发现她谈下去的兴趣不大,后来笑着打断我的话:“你能跟我们于甜谈一谈吗?” 我迟疑着,这次是我不感兴趣了。 “你知道吗?于甜也学着写些东西了,她早就想拜你为老师了。” 她站起来,我也只得跟上去。可我真不知该怎样讲才好。娄萌把我引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于甜正在那里读一本书,它的封皮花花绿绿,是一本英语书。我知道于甜一直想试着搞一点翻译,还找吕擎请教过。这会儿她看到我立刻叫了一声,嗓子脆生生的,而且还做了一个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不常有的动作:脚跟往上跷了一下——整个身子往上一攒,显得很顽皮的样子。她又倒水又拿吃的,叫我“宁叔”,后来又改成“宁哥”,称呼上颠来倒去。娄萌走后她说: “我看你和纪哥这一段都瘦了。” 她的眼睛好尖,只在门口一瞥就看出来了。我逗她:“我们还经得起你爸他们折腾啊,当然要瘦了。” 于甜正『色』道:“你别误解我爸呀,他是个好人。你知道说了算的是霍老,我爸实际上还在保护纪及呢。” “算了吧,你爸主持工作,让人们把那些复印材料分发到每个所里,还往上送,召集座谈会,这能算保护吗?” 于甜急了:“你不了解!我爸现在最难做人了,下有专家上有领导,他是夹在中间的。上边不断给他施加压力。我爸即便这样做了,上边还不满意呢!”她皱着眉头小声告诉,“你知道吗?你们走了这一段,霍老身边的那些人总往院里蹿,他们把耿尔直从外地召回来,还有另一个人,也从外地给召来了。反正下边研究所里的人给叫回了好几个,都是过去跟上边有点关系的人。” “他们要干什么?” “说是筹备一个什么‘总会’——对,‘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住在一个招待所里,在那里商量事情。” “都是哪一些人?” 于甜想了想:“我爸知道,他有时断断续续说出一点。好像最活跃的是王如一,还有,你们编辑部的马光……” “马光可能不沾边吧?” “现在范围扩大了,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人就会请到那里。再说,纪及与好多院外人士来往密切,马光和你,那些人脑子里都有呢……” 这真的超出了预料。有人一大把年纪了,竟然如此热衷于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我摇摇头,感到极度的失望,还有好奇…… “听说他们还请过顾所长,他推托有事,没有到。” 我舒了一口气。顾侃灵到底年纪大了,腹富口俭,竟没向我透『露』半个字。真有意思。好就好在他既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又不想把这些消息透给我和纪及。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满足,但对他的敬意却油然而生。 于甜讲完这些就沉默了。她好像在专心倾听客厅里那个不紧不慢的粗重的男声,脸上漾出神往的样子。 我想说点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话。后来我问于甜:“你好长时间没有见纪及了吧?” 于甜苦笑:“人家很忙,再说王小雯老要找他呢。” “王小雯……你不要在意。” “我也知道纪及不会和王小雯谈得拢。王小雯是什么人呀!”她脸上『露』出了鄙薄的神情,“她现在……是霍老的人,有时在楼里一待一天。还在那里过夜呢。” “这是……谣传吧?” 她委屈地看着我:“我有一段时间和王小雯无话不谈,我们是好朋友;只是后来我们才逐渐疏远了,可以说是分道扬镳了。” 我想趁机为小雯开脱一下,说:“霍老是领导,王小雯有时不得不去一下,但最终不会怎样的。人们传说的那种事不可能是真的。” 于甜愣愣地看着:“还不是真的呀?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王小雯有多害怕,让我给她想办法出主意,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能想出什么办法!我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霍老会握着她的手一下下抚『摸』,拍她的肩膀,『摸』她的头发……就像父亲那样。他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好多呢,她一定会以为那是对下一代的爱护呢,后来就会……因为我知道那人的德行,有一次我到他办公室去——那是爸爸在外地给家里打来电话,让我转告霍老一个事情,就去了——他借口给我糖果,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接着就『摸』我的头发和手。我想抽出手,他就用力往怀里一拉说:‘嗯,大叔不乐意了!’我只得忍着。他又『摸』我的后背,拍打。我脸都涨疼了,把他甩开,推门跑出去……有一段王小雯一见面就哭,说自己‘完了’。纪及可能不知道这些……” “纪及也知道一点……” “不,他不知道。他要知道了一定早就不和王小雯来往了,那样霍老也就不会这么恨他!” “小雯也是一个受害者啊!” “是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离不开霍老了。她不该再去找纪及,这会害了他的。” 我看着激动起来的于甜,无言以对。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和式料理》 一 娄萌一直怀了一些奇怪的心事,这我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我说过,她这个人心里有什么是很难隐藏得住的。她美丽而稍稍浅薄,也不乏善良,对青春有些过分的留恋,这是我的另一个印象。这一天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开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她用眼睛示意我留下来。我这会儿期待地看着她,想早点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是个特殊时期,我希望她能帮助我们。她不急不慢地呷一口茶,手指甲在杯子上泛着紫蓝『色』。我真不明白像她这样年纪的人为什么要和一些宾馆领班一样时髦,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戴长长的假睫『毛』,搽那么浓重的睫『毛』膏。显然于节对她是完全放任的。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座城市里她尽可为所欲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和于甜谈得还好吧?” “于甜是个好姑娘,对人非常诚恳。” “是啊。我总想不明白,那些人面兽心的男人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有的好高骛远,有的吃里扒外,有的好赖不知。还是《红楼梦》说得好,男人都脏,女人是水做的……” 她一开口脸上的笑容就没了,而且言不及义。这莫名的火气似乎没什么来由。她怎么说恼就恼呢?是因为纪及与她女儿的关系?好像不完全是。我想过她目前的心态:既想让女儿与纪及早些确定下来,又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态而吃不准,正在犹豫。当然,婚姻的事最后还是要由于甜决定,女儿如果真的下了决心,娄萌也只好顺水推舟,这似乎没什么好选择的。由此也可以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到那时于节将十分尴尬,他会面临一次艰难的选择。但娄萌会促使丈夫痛下决心,即在一定程度上摆脱霍老。这样整个的形势也就变得十分有趣了:霍老发现这个纪及成了十分棘手的年轻人,其身后还有一些人在袒护他。但我不知道娄萌眼下的火气到底来自哪里。我琢磨着,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觉得于甜与纪及真是合适的一对儿。纪及也可能因为害怕自己连累了你和于院长,故意想回避一下吧。好在这事很快就会过去……” 娄萌“哼”了一声,冷笑:“以前可没发生这些事啊,他照样躲躲闪闪的。有人吹嘘他几句,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呢,大概有些发烧。” 我赶紧为纪及解释:“不不,他是十分内向的人,有时心里有许多话,可又说不出,他常常因为这一点被人误解……” 娄萌又笑了,笑得很诡秘:“谁知道呢。也许这个黑黧黧的家伙心眼多得让人害怕,你也想不出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真的,有些人看上去老实极了,实际上一肚子男盗女娼。纪及一边和王小雯来往,同时又和于甜有些联系。这算什么啊!姑娘大了,又是个痴心孩子……”她说着飞快地瞥我一眼,“我们于甜大眼水灵灵的,怎么看也比那个黑蛋强啊。有时她从外边回来得太晚,真让我担心啊。我又不能直着告诫孩子。我知道时间长了吃亏的还是姑娘家,一个姑娘,该离男人远着点,留个心眼儿,可不能几句话就让人哄住……” 我听了很惊讶,因为就我所知,纪及与于甜并没有太多的来往。 “咱们都是过来人了,这样说说又坏不了什么。于甜个子本来就高,发育得早……哎,如果遇上不安分的男人,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认命吧。女人哪,谁来怜惜她们?”说着低下头。我发现泪水在她眼眶里旋转,简直吃惊极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今天谈话的主题,心里充满疑『惑』。 她在小包里『摸』了一会儿,找出什么『药』丸吞下去,擦擦眼睛:“谁都打年轻时候过来啊。我从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可真不容易,真不容易!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想一想就难过。孩子也大了,我不想让孩子像我一样……你知道,女人只要心眼儿好,太热情了,别人就会误解,说不定还要欺负她……” 我同意她的话。最后几句也许要算至理名言。 娄萌摇着头站起,我知道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一边站起一边在想:你过得还不容易?天哪,如果不是我亲耳所听,怎么也不会相信!在这座城市里,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像你一样养尊处优?你一直被这座城市呵着气儿宠着、用手心捧着!多么奇怪啊,原来什么女人都会有没完没了的怨气。是的,她们往往藏下了一腔幽怨。娄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我们去吃‘和式料理’!” 我再三推托,可她连听也不听,一直走在前边。看来和式料理是非吃不可了。她的这种霸道劲儿本身也算有趣。 我们坐出租车一直拐了不少弯,最后才到了一处最有名的日本女人开的馆子里。 二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一是没时间,二是这儿的饭菜实在太昂贵了。日本女人嫁了个中国人,她自己当老板,结果短短几年就发了大财,眼下租用的店面大得惊人,也豪华得让人难以置信。娄萌一走进来就牵动不少人的目光,刚找下一个僻静的隔间,日本女人就小步颠着过来了。娄萌点菜,飞快翻动菜单,十分熟练的样子。看得出她经常来这儿。 “马光这小子最爱吃这儿的……”她可能发觉自己失了口,赶紧止住了。 “马光的消费水平不低啊!” 娄萌抬头看我一眼,没说什么。 日本清酒像一瓶中国老白干掺上了三斤白水,没什么味道。“喝啊,能喝就喝!”她劝我。我说:“这种酒谁都能喝的。”“那你就喝啊。”她的声音温软极了,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整个隔间里都暖煦煦的,像盛春一样,而且洋溢着浓浓的花香。她让我喝清酒,自己却只喝菊花茶。生鱼片,寿司,那些精致的小菜旁边往往摆上一片红『色』的枫叶。一切都这么好看,只可惜人工痕迹太重了些。“等一会儿我们吃荞麦面,来这儿就吃荞麦面吧。”她说着,出其不意地端起我的盅子喝了一口清酒。我立刻要给她添一杯,她却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尝一尝,我不能喝的。” 奇怪极了,她仿佛只是那么轻轻一抿,整个人就醉了,面『色』像桃花一样粉红,额头泛出粒粒香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常要『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异常整齐,这在整座城市里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风传她的生活作风极其糟糕、对一些事情有特别嗜好等等,这在如今已毫无杀伤力:一方面无可佐证,另一方面谁又会重视这些呢。人们只会注重一个人的实际功用,如他在生活中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这会儿,她请我吃了如此精美的和式料理,就让我十分感谢。 娄萌上唇翕动着,像少女一样羞答答的。她猫一样的大眼此时有一层油光,盯住我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儿,可又怕你的小嘴儿不严。这可不能『乱』说的呀,这是要命的事儿……” 我的“小嘴”停止了咀嚼。 “真是要命。我不知道有人精明得要命,为什么就连这点事儿也看不出来。社会多复杂啊,许多事情要躲还来不及呢,可一些危险就在眼皮底下,有人就是看不见。或者是因为陷得太深了,你知道,‘情’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迷』住人的心窍的。以前我就该对你说点什么,可那时怕你产生误解,嫌我越描越黑……” 我简直一点都听不明白。突然泼来的一番话,蕴含的信息量让人发蒙。我受不了,说:“娄主编啊,我越听越糊涂了!你在说谁啊?” 她的小手在我头上一『摸』,又轻轻拍一下:“你真的没听进去?你没喝醉?” “一点都没有。” “你真是傻得可爱。行,我告诉你:我说的这个人就是马光。” 我吸了一口凉气。老天,我从来都把他们看成了一伙,从来不敢在一个面前说另一个的坏话。是的,今天真是让我好好见识了一下。只从那天在楼梯口见到她和马光相挨着亲嘴,就知道她与那个多『毛』青年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可时下分明又有些不对劲儿。出了什么问题吗? “有一件事你不说,我也不说。这就是那天你在楼梯上碰到的事儿——我们真是太大意了!马光就爱冒险,他觉得这样做才刺激!我知道你会想象我们走得很远,是一种暧昧关系……其实并非如此,我可以对你负责任地说一句,我对我们家老于是忠诚的!问题就出在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身上,是他把一切都搞坏了!他总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干什么都成——他就是这样的生活逻辑,这也是奇怪的时代把他们、把一些男人宠成了那样,培养出一种近乎于西方嬉皮士——其实也就是流氓的生活观念。说远了,只说那一天吧,那一天已经是他第三次冲动了。这之前他也失态过,喝了酒,那是我们一块儿去一个朋友家里聚会,回来的路上他假装着来扶我,故意挨近……” 我差点笑出来,呷了一大口酒。 “如果男人都像你一样矜持和自重该多好啊!我从来都把你当成自家小弟弟看待,如果换了一个人见了那一幕,那还了得啊,那还不知会怎样想呢!就说那一天的事儿吧,那天我和他一前一后往下走,正走着脚崴了一下,他怕我摔倒就上来搀——这家伙够机灵了,可是一搀住就不愿松手了,你想想我当时有多尴尬!我被『逼』得身子往后仰去——再仰就得倒在楼梯上了——就这样,就是那一刻,你给撞上了!” 趁她大口喘息的空儿,我稍稍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景。我觉得与事实稍有不符的是,他们当时是笔直地靠在一块儿的,他们紧紧靠在一块儿,这不会错的,因为我记得他们两个人的腿是交叉在一起的——我一抬头首先看到了四条交叉的腿、平底鞋和高跟鞋。可是此刻我不能说出心头的疑『惑』。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我哪遇到过这样厚脸皮的人!而且对方是我的下级!他比我尚且要小上许多!” “真对不起。我完全……完全没有准备。实在对不起!” “算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吧,只要你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好,但愿你不要误解了我们。我和他是清白的——至今还是清白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因为我和他的事你现在也明白了。我要告诉你的是,马光是个一天也不能安分的人,听人说——这种话说出来不好听——他每天都在忙这种事儿,一天到晚急得团团转!” 我大概不自觉中『露』出了大惊失『色』的神情,她马上瞪着我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夸张,也许还没说到数儿上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就是对这种事儿上瘾,都无心工作了。他有时真不像人哪,就像一头牲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想想吧……我们难道、难道不该提醒他一下吗?” 她或许面临了“一头牲口”的威胁。我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提醒?他只好自己负责了!” 娄萌恶狠狠地捣了一下桌子,日本女人又颠着碎步跑过来,娄萌朝她摆摆手:“自己负责?他负不起。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是的,这关乎到我们杂志社的声誉,一颗老鼠屎带坏了一锅汤,别人会怎么误解我们啊……我想告诉你的是,他现在正面临着什么危险,这些如果我不说,你怎么也想不到的。” 面临危险的是“他”而非“她”,这倒让我费解。接下去的几分钟里她一口一口抿茶,不再说话。我知道她在观察我。我的脸火烧一样,这时候才知道日本清酒的厉害。头有点晕。但我硬撑着。 “马光要有大麻烦了,这回也许逃不掉了,因为他触到了一个网上!” 我怔怔地看着她。 “那是一张大网,偏偏就让他撞上!他就是这会儿马上往回撤还不知来不来得及呢!恨铁不成钢啊,谁叫他是我们的人呢?有时候我也很矛盾,不知该管还是不该管。有些话闷在心里难受,只好跟你说一说了……” 三 娄萌的头探过来,好像醉得比我还要厉害,脸上全是酒气。她的内眼角凑得很紧,看上去有些可笑:“小宁啊,你可能不知道,马光『色』胆包天,他与霍老的妻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想起了女打字员的话,这会儿一声不吭。她的手指狠狠地往下一捅。 “那个肖妮娜自然不好,但作为马光应该心里有数才行,可他不,他从来都是照单全收。不客气地说,他们都是那种人,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以为霍老不知道呢,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人发现他们随处在一起,简直是一点忌讳都没有了!有一天我刚进办公室就闻到一股怪味,你知道这骗不了我。后来我了解到,那个肖妮娜在没人时偷偷进过咱们的办公室!你想想吧,一个好端端的办公场所……” 我想着女打字员提供的细节。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但问题是这种事儿并非我们杂志社能够制止。我有些困『惑』。我对马光巨大的欲望感到费解,真的很难理解这种事儿。我想劝娄萌换一个话题,因为在这方面我不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我觉得从刚才那一会儿自己脸上就有些烧,现在肯定是红到了脖子。我想了想,说: “我们该要荞麦面了。” 娄萌的眼睛睁圆了:“你就急着吃!” 我笑了。 “快了,霍老快忍不住了,其实这事根本不用他管!他那个司机蓝『毛』手底下有一大帮人,他们正好手痒呢!以前他们打残过好几个人……人家这次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听到这儿倒有些怀疑,因为我想起于甜告诉的一个消息:有人以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为名,纠集了一伙人住在招待所里,他们当中就有马光!既然如此,蓝『毛』等又怎么会动马光呢?我想肯定是娄萌过于紧张了,她想得太多。 娄萌突然抓起了我的一只手,声音里带出了抽泣。她真的流泪了:“宁,你们毕竟是一起的啊,你该帮帮他,该时常提醒他。可你千万别提是我说的,一说出来他反而会误解,以为是我在嫉妒,借霍老来吓人!他会躲开我,使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你想一想就能明白。” 我当然会想得明白,这会儿故意说:“既然这样,那就让霍老教训他一下得了!”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还要护着?这是一害嘛!” 娄萌重重地捶了一下我的手掌:“你真是傻得可以!总算一个单位的人嘛;再说他手里那一摊子谁来接?不能意气用事啊。还是讲点大局观念吧,好不好?” “好吧。”我点点头。 娄萌马上高兴了:“就是啊,一切防患于未然,尽到我们应该尽的责任,剩下的事情就由他去好了。”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从包里『摸』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填到嘴里,抓起我的杯子,将剩下的清酒一饮而尽。 该吃荞麦面了。我这才发现她真的像是饮多了,面『色』红得更加厉害,眼角流『露』出一种特异的神采,张着嘴呼呼喘,以至于直盯盯看人时透出了一股痴憨气,倒也非常可爱。这显然是那种『药』丸起的作用。我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我要荞麦面!” “你给我坐下!”她朝一旁张望,日本女人跑过来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酒彻底醒了。我的脖子上流动着汗水,连头发都湿乎乎的。荞麦面来了,是凉面。娄萌还是不吃,仍旧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看着我: “我还有几句题外话呢!你想听听吗?” 我期待着。 “那好,我告诉你一句话吧,你的那个好朋友,就是纪及,最近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她在耸人听闻。我笑了:“无非就是一本书嘛,最终还能怎样!” “你想哪去了,我可不是指这个。我是指他与女人的事,就是那个王小雯……他太莽撞了,傻傻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却不知道对方的背景,对其他种种情况一无所知。这太危险了……” 我觉得一股血涌到了头顶,眼前像有一阵白雾飘过。我马上说:“多大年纪了啊!卑鄙!竟然想长久霸占一个少女!这是什么世道啊……” 娄萌吸着凉气,吃惊地看着我。她把手掌往下按了按:“小声点,小声点!你别说这些……告诉你吧,霍老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学徐福,炼长生不老丹呢!刚才我吃的红丸就是、就是他给我们家老于的——他不敢吃,我敢;还有,霍老找王小雯可能是搞‘采阴补阳’的,当然这都是传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 我愣愣地看着她。我发现她这会儿左边的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斜,人却变得别有神采。 她的头往前探着:“『药』丸啊,采阴补阳啊,作用倒也有。不过……我们能改变现实吗?再说纪及,城里的好姑娘多了去了,他怎么就偏偏找上了她?难道离了王小雯就不成?” “是啊,这就是爱情!” “爱情,啊,老天,一说到这里咱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人已经各就各位了……” “各就各位”这个词儿简直被她用绝了。我不知该怎样说了。我只觉得这顿和式料理吃得太奇怪了,心里好像一下子给塞进了一大团污秽,这大约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 我无望地看着这碗荞麦面。 《骡子理疗师》 一 霍老从浴室里出来时,发现屋里到处都没有人。他从里间找到外间,连大衣橱都打开了,还是没见人。“嗯?嗯哼?”他嘴里叫着,眯了眯眼,一缩肚子,围在腰上的大『毛』巾就掉在了地上。大衣橱的镜子映着他手书的“蘑菇厅”三个大字,再就是徐福画像,下边是他一丝不挂的身子。白得没有血『色』,肚子上、肩膀一侧,有几块颜『色』不同的斑,有的形状就像蝴蝶。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身的肉委实不少,艮艮的,无光。“咱是亚光胖人哩,”他撇撇嘴,用下巴浅浅的胡茬去蹭肩膀和锁子骨,“真痒,啊呀真痒。”他转身照着,这才发现后腰那儿实在韧壮,屁股又大又方,双腿粗短有力,直杵地板,两脚一动发出啪唧啪唧的响声。脸上是一团和气,大脸圆圆像蒲扇,双耳垂肩福不少。白发齐刷刷剪过,抿在耳后像个大婶。他打着哈欠走开,一时忘了地上的『毛』巾。 “骡子!骡子!”他又叫了几声,索『性』一气之下仰在床上,又一个翻身伏下。 这样躺了大约十几分钟,他觉得有人——是她,骡子,蹑手蹑脚爬上了床。偏不理睬哩。骡子先是蹲下看了一会儿,然后哧哧笑,坐在他的腰胯那儿歇息了片刻,动手按起了他的颈、肩和背。那双手真是该狠的狠,该柔的柔。这样从头到脚按下来,再做成刀状砍他的周身,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哝:“大卸八块!大卸八块!”这双手细长然而极其有力,并且稍稍粗糙,按住他的颈部往下狠力一撸,从脖子到尾骨立刻出现一道浅浅的红印……“骡子啊骡子啊……”他叫得越来越轻,渐渐化成一片呻『吟』。 骡子骑住他待了一瞬,低头在他后脖那儿亲了亲。霍老慢慢爬着,先是上肢撑起、撑起,再用力一挺。骡子眼看就给掀翻了,笑着去制服他。他叹一声又伏下了。骡子这次一条腿弓起踏住他的背,再急急搓手,直搓得灼热,一下捂在他的腰上。“哎呀好生舒服!好生舒服!”他喊了起来。 骡子穿了一身紫红『色』丝绸睡衣,用一根松松的带子系了,刚湿过的波浪长发垂在肩上,张着大嘴,一直斜着眼看骑在身下的人。她长时间盯住他的后脑,这会儿皱鼻子瞪眼,做出龇牙咬人的凶狠样子。当然这一副神情下边的人看不见,她只是喜欢做这样的凶相。从他身上下来后,她开始完成最后的程序:一手握住他一条腿,用力拽和劈,再直直地往上举起,举到头顶那么高。 “哎呀我的妈呀,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哎呀妈呀……”他大呼小叫,两腿『乱』蹬。 一切她都习惯了,只在这喊叫中铁定地攥住双腿,照旧做下去……最后,她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一掌:“行了,起来吧。” 霍老哼哼着坐起,像打瞌睡一样。她一动不动,安静了十几分钟。 两人站起喝水,搬动果盘,咔嚓咔嚓咬东西吃。骡子催促他:“还是穿上吧,别着凉。”他“嗯嗯”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去一边穿上睡衣。骡子扳住他的下巴看了看,马上严厉起来:“我说什么了?就是贪吃!你可又胖了啊!”他赶紧点头,又摇头:“骡子啊,可别冤枉我了,我没吃什么啊,我是喝白开水都发胖的那种人……”说过重新把头偎下,发出哼哼声。骡子取来一个苹果吃起来,果汁顺着嘴角流下,一滴滴落到了他的头发上。 一种若有若无的音乐丝丝缕缕响起。霍老慢慢昂起头来:“又是莫扎特哩……”他凝住了神,嘴半张着,泪水在脸上划下了两道线。骡子叹气:“没办法,你一听就哭,一听就哭!泡咖啡,喝洋酒,整个儿成了一个洋老头!”霍老擦擦泪水拥住她:“咱还睡骡子哩——这事儿洋人办得?”“办不得。”她咬住苹果,两手扶起他的脸,用两个拇指抻理他窄窄的额头,“你这人是福相,不过脑瓜长得像鳖盖一样……”霍老火了,背过身去,任她怎么哄,就是不理。他跳到一边喊:“大叔不乐意哩!” 剩下的一段时间骡子迈着长腿在屋里走来走去,笑嘻嘻的。她坐近了问:“霍老,咱不闹了,问点真的,你怎么一听那种音乐就能哭出来呢?这里面的窍门到底在哪里?能告诉咱吗?” 霍老瘪了瘪嘴:“咱这是坐电梯直蹿全聚德——高雅(鸭)哩!” “霍老咱不开玩笑,快说说吧,怎么就能哭出来呢?” 霍老叹一声:“我就是拿你这头骡子没办法,得了,还是教给你!听着——你闭上眼听,只用耳朵跟上走,就好像赤脚踩上了滑溜溜的玻璃板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后面还有人用鞭子抽着赶着,你心里一急一冤,再加上害怕,不就哭出来了!” “真的?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呢!我得试试了……”她说着马上闭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是哭不出来。最后她终于失望了,大睁双眼:“不行,还想笑哩!” “当然,这哪是一朝一夕的工夫。” 霍老起身去搬一张卷边红木小桌,将其放上一边的地毯,又端来一套紫砂茶具。他们一边一个坐下后,霍老开始取了一本线装书,戴上眼镜。骡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里面是桐籽大的红绿两『色』『药』丸。霍老瞥一眼,仍旧看书。骡子就倒出一粒绿丸塞到他嘴里。霍老咀嚼『药』丸的样子像一个老太太,她就爱看他这副模样。绿丸是壮筋丸,红丸是欢喜丸,都是她找人配制的。如果吃了红丸,霍老就不再安生了。他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咱俩一见面就捣弄那事儿呢,哪知道咱是这么安稳,七天八日里才有一回采阴补阳。”骡子转脸瞥一眼徐福画像,点头:“学先人徐福嘛!有我给你拾掇着,至少也让你活一百二十岁!”霍老叹气:“老了,这一辈子啊,就这么戎马一生过去了。”“才上了几年战场?”“呔,不见硝烟的战争更激烈哩!”“那倒也是……”骡子想起什么,欠起身子,“你再给我写几幅字吧,又有人找咱要呢!” 霍老不快地哼着,唉声叹气站起。骡子愉快地去准备笔墨纸张了。霍老蘸饱了墨站在那儿,想了想,写下一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又写了一幅:“万众一心奔小康”。他把笔扔下:“一古一今,都是名句。” 骡子高兴地自己取来一枚刻有“蘑菇厅”字样的闲章盖上,又加盖了两枚名章。 二 “我半夜里睡不着这么寻思啊,净寻思咱俩的事儿。你别以为我是个只顾炼丹、采阴补阳的人,说话不值钱,咱是真话哩。掐指一算咱五年了,一天比一天牵挂!一个个比较一番,谁有你贡献更大共同语言更多?没有!绝对没有!可以说,你是我老婆中的老婆!”霍老摘下眼镜,一下下『揉』着眼睛,抹去浅浅一层泪水。 骡子低下头:“说这些做什么。我反正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求。这大概也是上一辈子欠你。” “你为我理疗、出远门找人炼丹,从不计较男女事情。原则上讲,作为一个老同志,这些年我也跟你学了不少知识……” 骡子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了,你的丰富经验,我再有一辈子也学不完哪!我跟上你,不是看上你的地位和金钱,而是从心里佩服你。以前都说霍老怎么怎么,名声在外真人见不着啊,谁知道一见面这么平易近人——而且,是个多么直爽的人哪!五年前——我怎么也忘不了五年前,那时咱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呢,你私下里就小声告诉,要和咱这样那样的。我羞得啊!尽管这样,第二天还是跑了去。我知道你肯定是爱上了咱,是实在受不了才这样说的。而另一些人呢,『色』眯眯盯人,坏心眼儿都装在了心里。不是跟你说大话,看上我的人千千万,可我一尥腿就把他们甩了!谁想占咱的便宜,门儿都没有!而你呢?我倒是心甘情愿,这就叫弯刀就着瓢切菜,顺了弧了!咱俩在一起,你就是把我糟蹋死,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霍老白她一眼:“男女双修嘛,怎么叫糟蹋呢?” “不过是顺口说说。我的意思是一切随你好了,老孩儿就是爱咬文嚼字,会挑理!” 霍老满意地笑了。他的嘴一缩,缩成无数皱褶,嘬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脖子。他重新坐好:“肖妮娜跟你学理疗,学这么久还是不得要领!那真是个笨婆娘……” “可人家年轻啊,来日方长啊!” “还有小雯,这小物件压根儿就不学!这非得你来调教不可,一物降一物啊,她一见了你腿都软了。不过你也别老呵斥她,还得哄着她哩,要以身作则,同时让她在实践中提高……” “可是她不吃欢喜丸!” “后来不是吃了?凡事都要讲究个策略嘛。” “这小妖精早晚是个祸害——她和那个姓纪的拱在一块儿,生出一打小妖精你都不会知道。你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心太软了,太善良了,遇事总也下不得手……” 霍老低下头:“我是有这个『毛』病。唉,人的年纪一大,对年轻人怎么看怎么好,下不得手。” 骡子注视他一会儿,说:“霍老,真的,我今天一进门看到了你,心里就想,你是越来越慈祥了!” “是吗?” “越来越慈祥了!” 霍老点头:“我照镜子时也发现了。大概还是年龄的关系。内因是变化的根本,外因是变化的条件。” “当然,这是哲学。” “我希望你也学学哲学——学也无涯!” “无涯!” 霍老吮了一口茶:“在养生方面咱俩切磋多年,受益良多。主要是气功、丹丸,外加采阴补阳。他们要串通着让我干‘国际徐福研究总会’会长,我可要当仁不让了!你知道我是越来越不喜西医了。咱中医什么都能治,样样都是『药』,恨不得使个眼神都是『药』;那天一见面你就把我按住了,折腾完了才知道你是给咱治病哩。不过咱中医里有些『药』——恕我直言,也忒邪乎了,连屎『尿』什么的都入『药』:大粪叫‘人中黄’;『尿』叫‘童溲’。妈的,我就是病死也不吃这几味『药』……” “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说这样的大话。再说了,这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实践中得来的。” “这倒是,一切来自实践,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然而,虽然,我还是嫌恶心哩。” 骡子笑了。她四下里瞥着,伸展着两臂。 霍老一边端量一边说:“我啊,一看你这张大嘴就受不了!再看两条腿,真是一头骡子啊……知道为什么给你取下这个外号吗?” “咱知道,那是老孩儿调皮呢!” “不生育,骑上好,有劲道能吃苦,身上水光溜滑的,两条大长腿,怎么就不是一头骡子?和你在一起,说实在的,也亏了我底气足,不然闹腾起来,早就被你这把火烧死了,还不知谁采谁呢!五年前咱一挨上身子就知道,嚯咦好家伙,这火暴『性』儿,要么骑住,要么让你甩下来一顿蹄子踩巴死!还好,调教了五年,慢火炖肉,总算一点一点规矩起来……” 骡子点头:“回顾这些年来在你身边接受的教育,心里忒感动呢。” “以前都怨你那个男人,是他把你引上了邪路!” “说起他,”骡子咬咬牙,“我真恨不得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后来年长了几岁,才算忍住。用你的话说,走到一起总是缘分哪。如今我不光不再恨他,还想提拔他哩!” “这就对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要用全面的、变化的眼光看待同志……” “我惟一不甘心的、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怨的,就是把好生生一个处女之身交给了他!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早些遇见霍老啊!” 霍老伸手理着她的喉结安慰道:“别这样说了,还是立足于现实吧!” 骡子眼中渗出了泪水。她不停地叹气。 “从唯物的角度来看,物质才是第一『性』的。你那时与他的结合,也不仅是精神的和谐;就是说相互的吸引仍然有物质的基础——不对吗?” 骡子擦泪:“怎么会不对!他瞎吹自己来自高知家庭,在城里有一座楼就要归还他们家了……其实都是没影的事!骗子,地地道道的骗子!” 霍老笑了:“就是嘛,你如果早一些懂得了辩证法,谁又能骗得了你呢?你让他骗骗我看!” “哎,别说了,说了伤心。这世上谁能骗得了你啊!” 霍老又笑:“你能骗得了我。人一生出爱心,那心眼也就等于零了——我在你面前等于零,信不信?” 骡子一下扳住他亲起来,发出撒娇的声音:“老孩儿,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事事都想着你……” 三 “我就琢磨怪哉,你是怎么学会了理疗哩?还能和我一起找『药』制丸?你又不是出身中医世家。”霍老放下手中的茶和书,又搬来一个小小的棋盘。 “我呀,我们搞体工那一行的,谁不会按巴按巴?后来去的地方多了,特别是东部那些道观呀庙呀民间呀,怪人多了。我什么都学,知道艺不压人。” “下一步你主要学学哲学,有了它,就什么都好办了。” “霍老高就高在这里。一般人跟你动心眼儿准吃大亏,因为你用哲学对付他们,也活该他们倒霉。宰鸡硬是使上牛刀,那只鸡吓也吓死了!” 霍老笑了:“小『骚』娘儿们话粗理不粗。来,走棋。” “你又这么叫。” “小『骚』娘儿们,看看,一上来就愿架炮……” 骡子极想赢一局棋,多年来就想,可惜一次没成。霍老曾让过她一个车一匹马,都无济于事。她曾问对方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答:“哲学。”她其实更相信天长日久的训练——这家伙从战争年代就『摸』棋子儿,一般人哪会是他的对手?后来她提出让给自己双车,对方不干了,说没有这么让的。最悬的一次是车马炮全让了,他仍然险赢。一连几年过去,下棋成了两人最着『迷』的一件事,但她从未赢过。“你就不会走神、不会疲沓?那时候我就会赢你一局。”她这么说。霍老答:“棋场如战场,既然上场,必斩你于马下!” 她如果骑在他的身上时,就会学他一句:“必斩你于马下!” 两个人一连下了三局,结果一如往日。她先自疲了,提议唱唱京戏。这是他们两人的又一爱好。这首先是霍老的最爱,当年在任上分管文化,还有与个别演员的耳鬓厮磨,少不了学上几嗓子。他教给骡子,而骡子天生就有这个天赋。巧的是骡子善唱老生甚至花脸,而他一直唱青衣。两人常练的都是一些对唱,比如《四郎探母》中的“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可谓百唱不厌。骡子看着他短短的双臂比比划划,还有像模像样的兰花指,总是忍不住赞叹:“老孩儿真是想不到啊,谁能想得到你会这样?这简直就是梅兰芳啊!” 霍老摇摇晃晃站起,脸『色』红润,双臂摆出一个姿势唱道:“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骡子接上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老生腔儿:“公主啊!我和你好夫妻恩爱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仪太谦……” 唱到紧要处,两个人简直无暇喘息,来言去语,珠联璧合。 “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啊呀)还!” “公主赠我金鈚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唱到此,霍老大眼瞪了起来,一脸陌生以及尖利而不失婉转的唱腔,让骡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唱道:“始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骡子跪下了……“公主要我盟誓愿,将身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转……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一句盟誓唱过,她真的泪水涟涟了。 霍老大口喘着将她抱住,两个人一时无语。这样大约五六分钟过去,骡子自语一般说:“老孩儿,我和你真是一对儿呀,咱在天是比翼鸟,咱在地是连理枝。”“那还用说。那是自不待言的了……一句盟誓唱过,你猜怎么?”“怎么?”“我觉得就活生生是你对咱说下这些哩!”“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呢,我在想,咱要是有一天背叛了老孩儿,就叫咱像戏中人一样——‘尸骨不全!’”霍老立刻捂住她的嘴:“小『骚』嘴儿没有不敢说的话,这太不吉利了呀!” 骡子坐在了地上,拉也不起,最后哽咽了。 霍老站在一边,束手无策的样子,抚着自己的胸口说:“你说怎么办,恩爱成这样。这真是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我琢磨着,谁要冤屈了我伤害了我,你能杀了他……” 骡子一个扑棱站起:“这话一点都不假!我早就想说,谁是你的仇人,你只要使个眼『色』,我半夜里就去把他宰了!我真能做得出来……” 霍老低下头:“咱怎么会不信呢。不过我才不怕仇人哩,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人比你的心更软,我说过,你是越来越慈祥了……” 霍老回身从一个地方倒了一点洋酒,又叼上一个烟斗。骡子赶忙给他的杯子里夹了一点冰块,待他吸了一口烟时,拔下烟斗自己也吸了一口。他瞥着她:“如果是战争年代,你保准是一个武士,穿了长筒皮靴,手里提着一根马鞭子。”“那肯定是了。腰上还有盒子枪,想枪毙谁就是谁。”霍老咂咂嘴:“是啊,不过如今是和平年代了,咱坐享太平,也耽误了不少事儿。”说着把烟斗从她嘴里取下,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让浓烟从两个大鼻孔中徐徐冒出。 那装了红绿两『色』『药』丸的瓶子就放在一边,霍老看着,终于想『摸』一粒。骡子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瓶子。他盯住她,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贴近他的耳旁说:“你忘了?你可是徐福的七十二代孙!都快当总会长了,什么时候采『药』,吃多少『药』,心里该清清楚楚嘛。”他承认:“这倒是实话。唉,当年如果徐福是个女的就好了……” 骡子愣了:“这怎么讲?” “事情还不明摆着嘛,秦始皇让一个男的去为他办那种事儿,这太玄了嘛。这种事儿交给女的就不同了,两人自然会结成阴阳密友,先将外因转化成内因,到时候你再看!” 骡子拍一下膝盖:“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啧啧,要不说你是霍老嘛!” “俺先人把童男童女拐了几大船装走了,吃香的喝辣的去了,他还会拿『药』回来?这秦始皇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也罢,这事怨不得他——当时还没有哲学这东西嘛!他不懂辩证法,这就活该倒霉了不是?” 骡子一直大张着嘴听。这嘴巴实在大于常人,这是霍老最喜欢的一个器官。他走上前去,亲了亲,又为她抹去周边的口渍。 四 “咱开始吧?”骡子问。 霍老把一斗烟吸尽,磕了,又一仰脖儿咽下最后的一口酒:“开始。” 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事儿之一:捉『迷』藏。整个的二楼和阁楼主『色』调是蘑菇『色』,三年前由两人商量,命名为“蘑菇厅”。整个厅都是他们尽情闹腾的地方:先是一个藏了,另一个找;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找不到,那么一个就得付给另一个五百至一千元不等。平时只要霍老不想见任何人,上了二楼就要关上通往楼上的一道门,任下边的人怎么敲都不开——有一次蓝『毛』来了,一个劲敲门,惹得霍老火起,打开门暴怒大斥,蓝『毛』冤枉说:“没有法儿呀,是一个大领导要找、找你哩!”霍老斩钉截铁道:“就是联合国找也不行!”蓝『毛』伸伸舌头退下了。 从此都知道通往楼上的门一关,谁也不能打扰,一敲那扇门就要引得霍老大大发一场火,故他们都叫那扇门为“火门”。 “火门”一关,楼上的人就处在了另一个世界里。这会儿骡子用一方手帕蒙上他的眼,又把他推上床,就赤着脚溜开了。她故意把衣橱门和周边的什么碰得砰砰响,然后无声无息地『摸』上阁楼,钻到了沿边的空间里——这儿是被木板隔开的一个小通道,里面铺设了暖气管和水管。这个地方是她早就想好的去处。 约莫十分钟之后,霍老急三火四解了眼罩,一个扑棱从床上跃起。他两眼发亮,嘴角咬紧,生气地擦去下巴的一点涎水,盯住衣橱就蹿了过去。里面的衣服被他翻『乱』了,除了找出骡子的一副金『色』假发、一根腰带,人影儿也没有。他砰一声关了橱门,又刷一个转身,狠狠按了一下机关——一扇蘑菇『色』的木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不小的空间,他嘿嘿笑着钻进,拐了一个小弯『摸』了『摸』,失望极了。看看表,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了,他匆匆打开床边的柜子、通往阁楼的楼梯间,一无所获,只得再『摸』上阁楼。这时他已经后悔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二楼了。在阁楼上定了定神,喘一口大气,猫下腰瞄着几张大沙发空隙。他弓腰小步急跑,从一个空隙蹿到另一个空隙,灵活得像猫。可惜正这会儿时间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她的掌声。他骂一声:“妈的巴子,咱这回败了!” 他气哼哼地、无望地看着骡子从沿边那道木板墙后钻出来,头发上满是木花之类,衣服也沾了灰尘。骡子一出来就鼓掌。他无声地下楼,她高高兴兴跟在后边。刚刚下楼,霍老就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皮夹,掏出了一沓钱,数了数递给她:“一千,妈的!真倒霉!” 骡子打扫身上的灰尘,乐得合不拢嘴。 霍老擦着满头大汗说:“真是想不到,你能爬到那里边去。以后我连阴沟都得捅一捅了……” 骡子喝着加冰的矿泉水,晃着:“这地方被咱玩透了,也不过就是两层,没有赌头。等我把‘丹房’给老孩儿盖起来,再玩起这个你就瞧吧!那时找人就得延时了——延到二十分钟,那多有意思!” “丹房”是骡子正准备在郊区盖的一座别墅,已经策划了半年。霍老立刻问:“图纸带来了?”“带来了老孩儿!”她从一个坤包里翻着,『摸』出一沓纸,展开来,“照你的意思改好了,瞧,看上去不过是一座大屋顶平房,不起眼呢!实际上它有高大的阁楼和宽敞的地下室,是地地道道的三层!加上相接的耳房,花园和暖房,还有大壁炉,正经是一套古怪洋房呢!里面应有尽有,老孩儿喜欢什么,咱就添置什么,到时候炼丹啊双修啊,非让老孩儿欢喜得满地打滚不可!”她咕哝这些时,霍老好像并不在意,只一遍遍看那图纸。这会儿他看出了什么,指着耳房:“别离正房这么近,挡光;主要是连廊太短了,拉开一点,再拉开一点,嗯。” 骡子凑过去,点头。她扳着他的肩膀:“要没大改动了,咱下个月就施工了!” “钱凑足了?” “足了。咱老孩儿的钱一分都不要,咱自己挣这笔钱。” “骡子有办法哩!再说你就是跟我要也没有,为人民服务一辈子,不过是个高级服务员而已,大钱从来没有……” “你就别哭穷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可没跟你要啊!” “要也没有。” 骡子按着他的鼻子:“知道了,清廉啊!行了吧?” 他不再说这个话题。骡子突然想起什么,问:“小雯还哭哭啼啼的?” 霍老脸『色』立刻严肃了,哼一声:“说什么怀上了。后来蓝『毛』告诉我才知道,她是『自杀』未遂……幸亏蓝『毛』发现早,好不容易救过来。” 骡子像听一件喜事,磕着牙:“我这会儿把她揪了来?” “让她消停消停吧……小物件啊,胸脯像长了两个小苹果。” 骡子缩起鼻子:“我知道霍老喜欢她喜欢得不行,采起阴来像抱个小猴儿一样。我不嫉妒,不过你要防她的外心……” “这你就不用『操』太多的心了吧!” 骡子不再言语。她把图纸折好放进坤包里,随手又抽出了霍老写下的书法,再次展开品赏,赞叹:“真有内功啊!瞧这笔画,瞧这结体!瞧这……”说着瞥瞥他,“你的字比吕南老的好多了!” “可别这么说!” “真的呀,我还用奉承你吗?那个吕南老不过是权高位重,跟屁虫多一些而已……” 霍老瞪一下眼:“别说了!” 骡子这次不知怎么了,梗着脖子:“我偏要说!我就得说点真话!吕南老从学问到人品再到字,哪点能比得上你?他不过熟稔为官之道罢了,再加上一大帮跟屁虫……” 骡子说这些时并未注意一旁的霍老已经涨紫了脸。这会儿他突然大喝一声:“拿家法来!” 骡子猛地止住了,惊看着他。 他又指着她喝道:“拿家法来!” 骡子蔫了:“老孩儿,别介……” “拿家法来!”这一声威严而低沉。 骡子低下头,只得到一边去了。一会儿她提来一个小船桨模样的东西,柄上还缠了布条。她一边交给霍老一边小声央求:“别太、太狠了。我知道错了……” 霍老根本不听,眯着眼抓过木桨,示意她趴下。 骡子叹着气,将下身褪出一截,伏在了床边。 霍老扬起手中的器具打上去,骡子的屁股立刻生出了一道两寸宽的红印。“哎呀,哎呀!”她大声呼叫,他像没有听见。一口气打了十几板,他张口大喘,总算收了起来。 骡子继续伏在那儿,呻『吟』不已。 “起来吧!” 骡子还是伏着,呻『吟』声反而加大了…… 《转折》 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周围死一般沉寂。朋友们认为该做的都做过了,可就是没有一点好的或坏的消息。 大约是那次去和式料理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早晨我进了办公室,首先发现娄萌的目光又变得温和了。而这之前她是那么忧郁、恍惚,甚至是悲伤。从这天早晨开始,不仅是娄萌,周围的一切——从空气中、从稿纸哗哗翻动的声音里,都透出一种宽松和欣悦的意味。也许长时间的压抑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可我的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娄萌交谈。我发现她从那次深谈之后变得有些沉默了,甚至不愿就同一个问题再多问一句话。当我试图就马光和霍老之间的关系询问点什么时,她就像没有听到,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别处。这使我怀疑她上次交谈中吐『露』的一切并非经过了深思熟虑,而只是在一种特定场合中的冲动。她大概多少有点后悔了吧。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希望我去跟马光谈一次,向对方发出那样的警告。于是我只能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自然而然的场合、一个合适的话题,我会按她说的去做。因为我觉得触动一下马光可能是她的真正意图。 娄萌又像一位体贴入微的大姐那样了,亲切无比,居高临下。我好像又重新注意到她的穿着与仪态:一副中等身材,稍显丰满,整个人保养得好极了,这也许真的得益于霍老赠予的丹丸;她的面庞既喜气洋洋又温柔庄重。明眸和秀眉,微笑中『露』出的洁白牙齿,都传达出一种美好的生活信息。一个人与她在一起工作可能会稍稍兴奋,有一种亲近感和幸福感。 “宁,你这一段感觉怎样啊?” 感觉当然是好多了。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时间还早,马光他们还没有来,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往日我们很少同时早来,因为我把赖在床上当成一种难得的享受。可是这一段因为气候或其他的什么原因,我总是起得很早,并且愿意尽早到办公室里来。这种情形多少和刚刚调到杂志社的时候差不多。娄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就去看窗户:有两只麻雀从一束柳枝上跳过来,落向窗台,歪着小脑袋往里望。娄萌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廓上,那儿正微微灼烫。她用一种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语气说话,柔软极了:“你这些年一直忙着往外边跑,一趟又一趟,你岳母说你‘长了一双野蹄子’——是这样吗?” 我笑了,然后告诉她一个有趣的经历:曾经有一个人在我们家不远的那个立交桥下给我算过命,这家伙会“揣骨”,就是根据人的骨骼形状之类揣『摸』人的命运,据说这是最高级的算命方法——他当时按了按我的脚踝那儿,两手抖一抖,又按了按我的脚趾,然后就惊叹起来,大呼一声:“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啊’!” 娄萌夸张地“啊”了一声。我说:“大概我命中注定了要走来走去的,从很小开始,直到最后……”她并不在意我说什么,打量我:“四十岁的人了,头发还是那么黑,一闪一闪亮呢!” 我承认自己的确长了一头好头发。梅子曾经说我:“还就是头发好。” “你可要好好工作啊!” 这是一些多余的、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话。但她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说这样一些废话。她越是高兴,说话越是多余、前言不搭后语。我随口应道:“嗯,好好工作!” 她的手抬了抬,大概是想拍我一下,或『摸』一下我的头发,但这手举到半空里又停下了。她按着自己的前额说:“我们家老于很喜欢你。” “于院长的工作多忙啊……”我不知该怎样回应这句话,只觉得尴尬而有趣。 娄萌很快打断我的话:“他再忙,也忙不过你呀!” 娄萌今天特别愉快,也特别放松。这让我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它一直让我放心不下,于是就趁这会儿问了一句: “我们还要登那篇发难的东西吗?” 娄萌的笑容立刻没了。她在观察我。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像自语一样咕哝:“看看吧,也许得拖下去了。又看了一遍《海客谈瀛洲》,头疼。老天,这就是所谓的天才的文字啊,涩得要命……拖下去再说吧,咱们最好别搅进去。” “这就对了。我们就是应该有自己的独立品格,何必跟着风头转……” 娄萌瞥我一眼。她想尽量把话题变得轻松,这时问:“喂,你和他在一起时,没有遇到漂亮姑娘吗?” “遇到了,不止一个。” “哦?”娄萌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猫,“你在说纪及?” “当然是了。不过纪及是个老实人,见了女『性』不敢抬头。” 娄萌正要说什么,门响了一下,马光和那个小打字员一前一后走进来。女打字员像马光的一条尾巴,亲亲热热地随上他往前走。娄萌严肃地叫了一声,马光马上摘下了太阳镜和长舌旅行帽,砰砰啪啪放了挎包:“领导!” “别巧嘴滑舌的,清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你还有心磨蹭。你看看几点了!” “啊哟,都六点了呀!” 实际上这时已是九点二十分了,他故意『乱』说。娄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表往他脸上一推: “你长了双什么眼?” 马光夸张地抖着胳膊:“噢,我把表针看倒了。” 娄萌一高兴就不像个领导了。我们都喜欢她这样。连最年老的那个编辑有一次也兴奋起来,背后评价娄萌说:“真好哇!” 这天下班我在立交桥边见到了于甜,开始还以为是碰巧遇到的,后来才知道她提着那个花书包在路口等了好久。她是特意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的,有点喜形于『色』的样子: “宁哥,你见到纪及了吗?” 我说还没有啊,我两天没见他了。 “你去告诉他吧,我听爸妈在家里议论他呢,他们说吕南老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这话对纪及很有利呢!” “一句什么话?” “说不清。他们没有具体讲,好像是吕南老对纪及的那部着作又重新说了一句——不知是什么话,反正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口气有点变。你没发现吗?科学院里再也不传阅那份复印件了,大家现在都不吭声了。反正形势又变得对纪及有利了——你得早点告诉他,不然他会闷出病来的!”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的感觉缘何而来,并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得意。我这会儿突然想到了在“和式料理”那儿与娄萌的交谈,一下明白了谈话的一半内容是针对了女儿婚姻的。于是我鼓励于甜说: “你应该多找找纪及。你怎么不去呢?你应该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那样他会很高兴——你现在就去怎样?” 于甜拧动着手里的花书包:“宁哥,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又拗气又骄傲,不愿理人。再说你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装的是谁。” 她在说王小雯。而我马上想到的却是娄萌的一句妙语——王小雯和霍老已经“各就各位”了!但我不能这样说,我只说:“纪及与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再说,你和他即便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也可以找他聊啊。他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你和他在一起会学到很多东西。” 于甜撅嘴:“找他做老师?那我一定会学坏的。” “为什么?” 她不回答,微笑着,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走开一段路回头看她,见她的背影非常秀丽,身材不像过去那么纤细单薄了。她过于苗条了,所以形体稍稍靠近母亲一点会显得更美。是的,她最终会是很漂亮的——在灿烂的下午阳光里,我觉得她很好看,很有吸引力。 二 纪及去办公室了,顺路去了一趟菜市场,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网篮,里面装满水果蔬菜、方便面和馒头,还有一些油瓶酱油瓶之类。可见他采购一次足足可以用上一个星期。这家伙的胃病就是这样搞成的。我正要走时碰到了他,帮他接下东西。他开门时我把于甜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好像并不在意。 我说:“我认为是比较真实的。” “你知道我从心里厌恶这些东西。其实我懒得听他的任何话——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很少有人像他们那么无聊。当然,我也没法像你说的那样,把这当成一场游戏,它还是会影响我的心情。这就是我脆弱的方面。可是没有办法,我一直这样。现在『逼』到眼前的问题是,我的所有研究项目都被终止了,一切工作都被停止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放手做自己愿做的事情呢?还有,为什么非要完成他人批准的项目呢?于是我说:“那你就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等他们网开一面!” 纪及摇头:“当然。不过也没这么简单——我为这些项目投入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有的是从学生时期就开始准备的。如今他们一折腾,既没有了项目资金又没有了时间!时间意味着一切——这里有人可以把你限制到死,比如说他们会故意分给你一些其他的事情,让你不得清闲又不能搞自己的专业——或者是不让你出门考察,或者是把你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单独完成一个让人厌恶得要死的任务。比如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打发到耿尔直那里,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两年,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样耿尔直就成了我的老板,成了一个最可怕的监工,变着法儿从精神上折磨我……” 我明白了,后悔刚才说过的话。我同情纪及,这时越发强烈地感受到:在这座城市里,他真的是一个孤儿,单身一人;他现在正做的,是在与周围的一切默默抗争。为了宽慰他,我说:“好在吕南老正重新考虑问题,从各种迹象来看,好像是这样。” 纪及皱起眉头:“随他们去吧。不过我最想听的倒是秦茗已老先生的看法。” 纪及说几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秦茗已先生的意见——几次想约我去见秦老,又怕对方身体不好,没精力看那本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秦先生一定看过了,说不准吕南老的态度还与秦老有关呢!”纪及一说到秦茗已就有些兴奋,想即刻与我出门。 这天傍晚我们去了秦老那儿。 秦老的兴致明显比上次高了许多,态度也更为温和。看来他的精神也好了一些。那只花猫一点儿也不怕生,大模大样地从我和纪及面前走过,一下跳上了秦老膝盖。秦老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玩弄着,那么慈祥。我有点感动。不知怎么,一见到秦老,看到他高高瘦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泛起难以遏止的感动。我想这是岁月所能留下的最好的一位老人了,洁净、安然,有一种笃定内在的力量。显而易见,他正是我们的楷模。我还想起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在三四十年前,在最艰难的那些岁月里,当许多人都苟且求生的时候,他却能始终挺立着。 话题很快就转到纪及的书上了,秦老说:“我大致看过了……” “大致”两个字使我有一点点失望,但纪及却很感动,半张着嘴巴看着秦老。可能在他看来,对方哪怕是草草地翻上几页,也是一种荣幸啊。 听下去我才明白“大致”是个什么意思。 秦老说:“我的精力、眼神都不允许像过去那么读书了。在过去,一本着作我要反复读上几遍,画杠杠、记笔记、摘要……现在不行了。我只能逐段看一遍而已,有时候还要借助于放大镜……”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秦老这一代学人与我们有完全不同的治学方法、完全不同的习惯。他们所谓的“大致看了一遍”“粗粗翻了翻”,实际上仍然还是比我们要认真。 “我从来就赞成年轻人的探索精神。没有探索,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我们看问题、搞学问,都不能固守原有的角度和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学术上的前赴后继。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失去探索的精神,要有询问的勇气,要有追究的勇气。一般而言,那些明了事理的前辈是会给予宽容和爱护的。” 我发现纪及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双手不断地在膝盖上摩擦。对方的话刚刚停下来,他就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秦老对年轻人的激动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会儿在纪及的呼叫声中无动于衷——也许一口气说得太多,有点疲劳,这时把头往后仰去,微微眯上了眼睛,手里一下下抚『摸』着那只花猫——花猫这时正极力把一只前爪从他的手心里挣出。秦老按了按它,说下去: “小纪同志还很年轻嘛,路还长嘛。在你这个年纪里应该是有勇气的。如果这个时候死气沉沉,墨守成规,那以后呢?一个人的勇气并非一直都能保存下来。或许一个人的勇气也与年龄有关哩。很多同志年纪大了就容易留恋过去,这就是平常说的怀旧啊……” 秦老的话让我陷入了思索。我在想勇气和怀旧之间是否真的有那样一种关系?我想不通。 秦老右手的食指不知怎么按在了花猫圆圆的小鼻子上,这就影响了它的呼吸,它不得不用力地把头抖了一下,发出“扑哧”一声。秦老睁开眼睛,瞥了瞥花猫:“我就是从你们这一代身上看到了事业的希望。我老啦,来日无多啦,可是未来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最后一句话使纪及从沙发上站起:“秦老,感谢您秦老……”他汗津津的手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喘息都变得急促了。 秦老很被动地接受了这种巨大的热情,微微点头,把手抽出来拍拍沙发。 纪及终于安静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 分手的时候,秦老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与我们握别时,老人说了一句: “年轻人……未来的希望啊!” 他说完这句径自转身,好像生怕再一次看到我们似的,颤颤抖抖地走回小院,进到那个明亮的书房里去了。 我们久久站在小胡同口。 这个夜晚多么安静,多么好,可能是这个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夜晚了。 三 我不记得纪及屋里有过这么多朋友。科学院里平时与他有些来往的几个同事都来了;一些不经常与纪及在一块儿的年轻人也来了。可是他们非常知趣,见一些年长者来到,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最后留下来的是王如一。他白我一眼,然后对纪及说:“很久了,一直想好好谈一谈读那本着作的一些感受,可恨的是总也抽不出时间,忙啊!忙啊!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啊,真是人到中年哪……茶油酱醋盐,去医院,跑煤气站,就是没有一点工夫。不过平心而论,纪及贤弟,‘既生亮何生瑜’,捧读大作,竟让我一夜无眠!夫复何言……尽管学科有别,壁垒森然,我还是感激泣下,将大着列为必读之书……” 纪及哼一声:“它可不配你耽误那么多时间……” “可不能这样讲,”王如一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那些东西我相信是看得懂的。不错,我对古航海一窍不通;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如何提炼金子!这个非同凡响的冶炼过程啊,我无法想象它的艰苦,无与伦比……这是真的,我有时甚至想,这既是严谨的学术着作,又有浓烈的诗意。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将其改写成一部长诗,真是功莫大焉!这个问题该问问老宁——”他说着把脸转向了我。而我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然了。我甚至在想这家伙翘翘的胡须间都是讽刺。可一切都像是煞有介事。他是真诚的吗?我是说他对纪及的赞誉,有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不知道。我对王如一早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此刻我倒想问问他:筹备中的“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七十二代孙”何时即位?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他却一直看着我,愤怒地把手一挥:“这些年里,我们早就看腻了那些假正经!假正经掩盖不了虚伪和言之无物。而这部着作——怎么讲呢?我愿把它的探索看成是一次真正的冒险之旅,一次伟大的突破!” 纪及有些疲倦了,说:“请不要说它了……” “那怎么行嘛!它尽管不一定合乎某些人的规范,可你知道,学术也是一门艺术啊!我们搞现当代的特别注意形式层面的一些东西,它之应用,如国外,”王如一咕哝了几个外语单词,“而在我们这里,特别是老头子们,啧啧,一言难尽……代沟啊!这就是代沟!” 我简直不明白王如一在说什么,对这个人最好的估计,是他冒充内行,故作高深没话找话;如果往更坏的方面考虑,那么很可能是故意浑搅,比如幸灾乐祸之类。我『插』嘴打断他:“老同志之间的区别也很大,而且某些人的做法,也很难用‘代沟’之类去概括。” 王如一拍着大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的人实际上,嗯,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他是谁,我不点那个人的名,因为我曾对他特别崇敬……有一些人,他的话永远也不会兑现的,这个我知道。他说过的话很快就会忘掉,可是他对于自己的一些利益却从来不会忘记。比如说他甚至连司机的老婆也安『插』到重要岗位上去了。有的人甚至想挑拨我和纪及的关系,这位贤弟和我,任何的诽谤、挑拨和别有用心的流言,都是痴心妄想。”他说到这儿一下搂住了纪及的肩膀,“纪呀,就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言,我不说你也明白——”他把脸转向我:“以前有人说纪及是个天才,说我们俩一定会‘龙虎斗’。多么可笑啊!夫复何言!说真的,我虽然比他多吃了几年干饭,但自己深知无论在人品还是在学术成就上,永远都难望其项背……” 在他大声嚷叫的时候,我心里却在想吕擎说过的一句话:他对王如一这个人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说尽管与其见面的次数很少,严格讲还算不上认识……对于眼前的王如一我并没什么好印象,他频繁出入杂志社——有人一再提醒他这样做是为了接近娄萌。我最初的印象是他容易激动,有时只一下就达到了情感的峰巅,让人不可接受;当然,要冷却起来也非常之快——只是如此而已。 四 第二天我和纪及见到了顾侃灵,他一见面就笑,神秘地眨着眼睛:“知道吗?吕南老有话了,调子变了!” 我问:“到底说了什么?” “具体内容还没搞清,不过这回肯定是一句好话嘛。我以前就给你们讲过,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必要时我会亲自出马的——怎么样?”他看看纪及,“这一段我不仅找了秦老,而且还找了一些老朋友。我一直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去找吕南老的!” 他抽出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他兴奋到不能自抑的时候会狠狠吸几口。他点上烟,摆弄打火机的动作很漂亮,在手里撩动几下,放到了衣兜里。他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实际上并没有把烟吸进肚里,只是让烟在口腔那儿打一个旋儿再徐徐吐出。“小纪呀,这一次那人算打了个败仗。他可能还不服气,不过并不知道我也『插』手了。这家伙不要踩着脖子欺负别人……”说着转向我,“你看,这个人从不『露』面,他想做什么事情,只要转转眼珠歪歪嘴巴,有人就会替他做得好好的。那一帮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连他也站到第一线了,那就说明他们弹尽粮绝,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显得轻松和高兴,“没什么了不起。事物就是这样,物极必反,在一定的时候就向反面转化。我是搞农民运动研究的,深知一个道理:任何事物都是量变引起质变,这是不会错的。官『逼』民反。刚开始的时候你只能发现事物的一点苗头,像一个小小胚芽,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事物发展到了顶峰,再就是衰落,是走向反面……” 我对顾侃灵开了个玩笑:“你这番话很像摘录霍老那个哲学小册子里的。” 顾侃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自嘲地一笑:“我们这一代人啊,没有办法!”说着按了按我的肩膀。 与顾侃灵分手不久,大约是两三天之后,他又给我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大声说:“有时间吗?纪及找不着,你就来一趟吧!”我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就匆匆赶去了。 顾侃灵一见我就说:“事情完全落实了,是这样,”他搔搔头,“那个老教授找了他的老同学了,还不错,吕南老总算给了一点面子……” 我在听——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呢? “老教授对他的老同学讲了很多情况,又把原着给了吕南老。这之前吕南老的秘书也曾经把一些摘要给他看过。吕对文章没有说什么,并没有直接的意见;不过他告诉老教授:他因为这本书,这个文化事件,曾在一个会议上作为‘『插』话’,着力重复过一遍。” “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对年轻人要爱护!’” 我觉得这句话那么熟悉,在哪里听过呢?还有我以前听过的“『乱』弹琴”三个字,都很熟悉。 “那么纪及的项目又可以进行下去了——一切照旧?”我忍不住问。 “反正没人再提了……” 这些天在办公室,我注意了一下马光。从东部出差回来,我一直觉得马光有点奇怪的变化。尽管他一再掩饰,可我还是能够看出一点什么。我发现他有点忍不住,好像要鼓鼓劲儿跟我谈谈了。他邀请我到一个咖啡馆里去坐一坐,一再邀请,同时连连叹息。 他找了一个最尽头的黑乎乎的小间,要了两杯咖啡,又要了两杯味美思。我们轻轻呷着,并不说话。马光吸上一支烟,眼睛眯着: “老宁,你可能也知道了,蓝『毛』那帮人前一段找过我。” 我没吭声。 “你可能明白,我没法不去,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那个小贱人——就是‘肖妮娜’,出面拉了我几次,她当然代表了霍老。怎么讲呢?我是不敢掺和的。可是怎么跟你说呢?我这人你可能也知道的,实在调皮得很——我是指以前。我以前与肖妮娜是很密切的,这个也有人知道。可是自从她与霍老这个大象走到了一块儿,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了。问题是当时是什么时候啊,谁又知道她有一天会钻到那个霍老的被窝里呢?这并不是我的错啊!可令人苦恼的是现在:肖妮娜竟然对我说我们之间的事儿霍老知道了,但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只要我能够走好下一截路,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嘛!这真让我有口难辩……我苦恼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去一下。我同时也想了解,他们一伙到底要怎样……” 他这样讲的时候我马上想起了娄萌的嘱托,于是说:“那些人,比如蓝『毛』他们,是非常残忍的。你应该十分小心才是……” 马光却不愿就这个说下去,摆一下手接上刚才的话:“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在这个招待所来来往往的都是霍老身边的人,他的外甥,就是那个司机蓝『毛』,在那里是最重要的人物,许多人都要听他的。在酒桌上,耿尔直坐在主座。大家一块儿喝酒,谈论的事情是怎样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可绕来绕去,还是与纪及的事情有关。他们骂得很难听,说纪及这小子忘恩负义。当时我听了也不知他们对纪及有什么‘恩’。难道就是因为纪及到科学院来工作吗?要知道纪及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他不必乞求任何人。我搞不明白。后来肖妮娜不断地向我灌输,说霍老如何如何器重纪及,而纪及如何不择手段地败坏霍老;纪及联系了这个城市文化界的一帮人,组成了一个可怕的小集团——他们借助海外的力量,背后当然还有许多人,首先是推倒霍老,然后取而代之……” 我很震惊:“他们说的‘小集团’包括哪些人?” 马光沉『吟』着:“听口气有你、吕擎……总之,他们说不希望我也加入这一伙。” 我的怒气一下冲到了脑门:“这真是太卑鄙了。我们只是帮纪及说了句公道话,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小集团’呢?他们真像是做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一出闹剧!” “我也看出了,所以不可能往里掺和。可是你知道,肖妮娜不断地缠我,有时候还打电话威胁我……”马光低下了头,很痛苦的样子,“你知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肖妮娜,甚至很讨厌她。可是,过去……” 我能明白他的痛苦。我不怀疑他时下对肖的厌恶之情。 “那时候我很好胜,只想开个玩笑,就和肖搞到了一起。我不太喜欢她,可总还不至于厌恶。后来想一想,给霍老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也不错。这个政治文化界的大象值得开开玩笑。谁知道肖妮娜可不好招惹,我就被她死死地缠上了。现在他们想把我当成手中的一张牌,想让我这样那样……老宁,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些。我很后悔。我希望你以后和朋友们都能谅解……” 马光的话意味着什么,我还不太理解。我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我不知道马光与娄萌的关系,但我太好奇了。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娄萌呢?她多么好啊!她知道这一切会怎么想呢?” 马光咬着嘴唇:“娄萌与我的事情差不多也过去了。我不愿想这些事情。就让这些事情都过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看到他敞开一点的领口处,还有探出袖口的一截手臂上,都翻着又粗又黑的长『毛』。这是一个大猩猩。我又注意了一下他的牙齿,天哪,又大又坚实。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锃明瓦亮像豹猫的眼睛。我怔住了。 “你怎么了?” 我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端起酒杯:“没有,没怎么……” “你害怕了?” 我想说是的,我从来没看到身上长了这么多『毛』的家伙啊。我一口一口抿酒,不再说话。 《自传片断》 [海上三日纪行]谁见过和平建设时期的繁荣景象,谁就明白当年为什么要浴血奋战,也对无数先烈的牺牲感到一丝欣慰。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高峡出平湖,当惊世界殊!全国上下处处宏伟工程,人人热血沸腾。整个机关立起直追,时不我待。以我为例,白日忙碌,夜里加班,稍有一点空闲即挥毫不停,写下大量歌颂新生活的诗词作品。这当然是受了国内大好形势的激励。总之人人思进,没有几个自甘颓唐的人。个别因为出书或演艺有名的人难免居功自傲,经我一番训斥,始能夹起尾巴做人。其实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你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如此简单的道理,战争年代过来的人一经点拨就通。再则以我为例:之所以能够取得一些成就,绝不是因为具备了过人的天才,而仅仅是依靠组织,勤于实践罢了。 这期间参观东部渔业生产又有意外收获。当时匆匆登上一岛,却对凄凉之状印象颇深,于是心中忧虑民生。因一行过急离开,不能细细探察,格外于心不安。想不到后来工作日益繁巨,加上政治运动频仍,这一耽搁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五年前方能再次成行。那次正好有一位女士去东部出差,由她提出一路同行。我每次外出都有随员,这一回却甘愿辞掉他们。这一来既可省下一部分公帑,同时又可避免前呼后拥。领导者欲要了解基层民生实情,却又每每兴师动众,岂不矛盾?我对此流弊素感痛惜,并决心由己做起。古代微服私访之举,我们也不妨效法一二。 由该同志引路,搭乘便车轻装上阵,一路正好可以了解许多下情。该同志身高一米八五以上,面貌姣好,能说一口流利的京语,结婚数年尚未生育,『性』格爽朗。我出城不久即打消了她的某些顾虑,因为对我这样一位资历颇深的领导,年轻人初见必然有些畏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于长期实际工作中养成了一个本领,即总能使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再紧张,并能让其主动问话,尽量创造出一种谈笑风生的局面。我的基本做法就是:先故意做出极为严肃和老迈的姿态,比如唉声叹气、咳嗽、行动笨拙,不断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等等——而后突然就活泼起来,也不妨与他们开一些过火的玩笑,使对方又惊又喜;随之对方也就非常放松了——这样又怎么会畏缩不前、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流畅呢?这说到底也是一种领导艺术,但不是短时间内所能掌握的。我们常常说要与群众打成一片,可见最难的还是身体力行。总之我们两个在外人看来既不像上下级(她只是个股级干部),又不像夫妻关系,倒更像两小无猜的同乡突然于路上相遇了:你说我笑,咯咯有声,最高兴时我还把一块大白兔糖果塞到了她的衣领里!可见彼此已经多么融洽了啊! 这就为我们在海岛上的三日逗留创造了极好的条件。我一反常态地直抵目的地,不打搅地方官员,而只雇海上渔民做个向导,只为了看看盛世之期,当年见过的那些岛屿生活有否改善?我准备将此次考察实情写一报告,提供有关部门决策时参考。坐渔船登上雾中小岛,心中惊诧不已!原来二十余年过去,这里依然如旧,简直没有一丝改变!还是当年的草寮,还是那个道士模样的人,还是骨瘦如柴,下巴往前探去,灰尘满颈,一双眼睛呆若木鸡。他竟然像个懵懂,对国内外大事,比如美利坚伊拉克等一概不知。他每天里除了喝些自栽茶叶,再就是采些草『药』,吃的是随手可觅的鱼虾和海草。我认真端量时才发现:他与二十年前所见的面貌无甚变化!老天,据此推论这人少说也有一百多岁了!那时当地渔民都说岛上有逃避公社劳动、闭门修炼的异人,今天可见所言不虚。他对自己的真实岁数遮遮掩掩,想必是害怕。其实对其不必过分追究,因为他如果真的以自身的实践修行成功,也算对人民的最大贡献。他的所有方法一旦成熟,为什么就不能贡献出来?须知革命工作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分工的不同,他虽然逃离了公社劳动,但就贡献来说又怎么会少于一般群众?所以我当时虽未公开地给予鼓励和提倡,但内心里还是相当默许的。当然,对此过分提倡也不宜,因为这毕竟不是大多数人所能办到的事情。 小岛上长满了棘子和酸枣,有一些海蚀『穴』,里面铺了茅草,显然是常常有人来坐。我心上一动,马上想起了一个人在这洞里独坐修行——但我不便直接询问,只是谈一些日常生活与生产情况。我盘腿坐在茅草上,以便让他触景生情,自动说出一点修炼的事情。可惜这人戒备心太重,始终没有流『露』什么。吃饭时,他招待我们的竟是最粗的饭菜:半生的鱼片和海带之类,外加玉米窝窝,难以下咽。我像他一样两手一攥就吃起来,同行的女伴却终于弄得呕吐,然后吃起了带去的方便面。不过我注意到这人于饭后吞食了两粒『药』丸,若无其事地抹抹嘴巴。后来我与之谈起了徐福,对方马上两眼放光。夜里我与他睡在同一个大铺上,女伴也在一边眠下。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通铺在当地常见,因为可一溜儿排开多人或三人以上,原则上是可以男女同眠的。 我讨来四粒『药』丸,服了三粒,另一粒留待回城化验。服『药』片刻即觉浑身发热,下体大胀。我用力忍住,而后反复询问他的年纪,对方只伸出两根指头。这当然是二百岁的意思!我大惊失『色』,再问,对方却说是八十有二。我明白,他后悔刚刚说了实话。接下的时间我们又看了岛上四处,特别关心饮水卫生和医疗诸项,发现水为天然矿泉,而良『药』就是百草。至于那些铺了草的洞『穴』,则随处可见。晚饭时我帮他抱柴做饭、提水,早晨又帮他掏茅厕。这些活计令女伴大为反感,后来也许总算明白过来:我作为一名高级干部尚且能身先士卒,她自然深受教育,于是一同干了起来。 第二天老人即受感动,带我们看了他打坐的地方,还教给我们制作强身的『药』丸。中午时分天气晴好,他又驾船载我们去了临近的一个小岛,原来那里还有两户人家,都是打鱼为生;其中一人是个五十左右的老太太,对我们颇好。我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她与老人的关系颇不寻常。询问才知道,这些散在岛上的人士大多与徐福有关,是他老人家当年出海落下的,这就好比革命队伍中途掉队的人——这些人虽然意志远不及随队伍走到底者,但毕竟还是要比一般群众进步许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既然散居在岛上,那么长生的秘诀总还会有一些吧。 第三天由精神勃勃的老人带路划船,又访了十几里外的雾中小岛。这些岛大半没有人烟,谈不上组织生产,自然也没有民生问题;但我一直在想日后怎样开发——旅游或其他方面有何作为?在小岛上闲遛时我终于乘其不备,又一次问到了他的年龄,这一次他因为毫无戒备,把二十年前的年龄脱口吐了出来!老天,这一推算他真的已经有一百四十多岁了!我退开一步端量,发现他银须飘飘,不是仙人又是什么?我忍住心中大惊,在心中暗暗思量:这一次微服私访本为体察民情、了解海岛现代化建设而来,想不到却有了更为重要的发现! 当夜仍回到通铺上安歇。尽管一天奔波已十分疲累,但我和她还是趁老人睡去的时候,认真地讨论了一些养生事项,特别谈到了徐福求仙与这些雾中小岛的关系……半夜里我们拨灯坐起,只顾将其中的难点和疑点记在了本子上,彼此连衣衫不整都未在意。所幸的是,她始终能够以科学的态度对待这些很容易引起误解的领域,今夜一改平时的嬉笑脾『性』,神情专注地做着笔记。于是我那一刻心中即明白了:这的确是个悟『性』过人的、能够吃苦耐劳的、可以长期合作的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