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r+D 收藏网站
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37章
《恫吓》 一 在我的经验中,梅子全家最厌烦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缺席:时不时地走开,越来越频繁地离家离城。他们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我患了类似于多动症那样的『毛』病、染上了某种“奔走癖”。可是最近一个月来我却发现了一个例外,就是他们也像娄萌一样,希望我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消失一段时间。那就走吧。但愿梅子不要因为我经受更多的颠簸,让我心里留下那么多愧疚。 这个家庭表面上看一切似乎也还平静,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一切都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引起的:她的一家住在着名的“橡树路”,那是城内名副其实的贵族区,一二百年前由异族人建起来的。这一家人算是驻扎在城里的“胜者”;而我的一家却是真正的失败者,惟有我一个人莽撞无知地『乱』闯,一不小心闯到了橡树路上。婚后我有点自知之明,坚持把小家挪到破破烂烂的东城区:最初梅子剧烈反抗,后来虽然勉强同意了,但内心里却一直蒙受了委屈。她不再说什么。可我们的这个小窝毕竟还是温暖的。同一座城市还住了岳父岳母和内弟,当周末这一家迥然不同的人聚在一块儿时,会形成一种奇怪而驳杂的氛围。当然,我在这中间常常显得有些多余和不适。 “我就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你……” 她不愿搭理我。我发现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额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粒。她抬起头望着我——这双杏眼就这样望了我快二十年。这目光真是复杂,它带着爱怜和凄楚,还有一点儿不解和无奈。在她眼里我是不可救『药』的人,任『性』、狂妄、偏执、单纯、善良,这一切的奇怪综合。但她也只得爱下去了,因为不爱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如同一对光洁的杏核儿,是书上形容的“杏眼通圆”。想一想这些年来让她气愤不已的一些场景,我真是很傻。生活多么不易啊,以至于骂多少粗话也不能表达心头的淤积。看看吧,看看我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本来是一个挺好的东部少年,就像一株水旺的渠边梧桐一样,如今却变成了一棵老秋木!我这些年已经懒得去照镜子,因为满脸都是难以褪尽的疲惫和憔悴,一道道的皱纹——我一看就沮丧到了极点。青春已逝。所以当我看到欢快活泼、情绪良好的梅子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宽慰。 梅子在结婚之初就多次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一生都不希望我做一个好大喜功的人,而只希望我是一个没有七灾八难、平平安安的人: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上班下班,节假日带着老婆孩子出门……多么让人羡慕的小日子。可惜我们和大家一样,猝不及防地跨入了一个消费时代,出门一看,大街上突然有了翼手龙,有了食人兽,有一边跑一边撒『尿』的『色』情狂和癞皮狗……梅子所向往的那份平淡,其实就是人生的一种清福,它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可遇而不可求。而我大约从一出生的时候起,就注定了要过一种颠沛流离的、凄凉清苦的生活。放眼看苍苍茫茫的世界吧,人一旦投入其中就等于钻进了一片浑海,你只得伸开双臂奋力游动。这里的狗鱼水虫缠足草有的是,等着溺水吧。如果自认为是一个倔犟的人,那就折腾下去。我不足二十就体味了人生之艰;七十岁才会遭受的厄运,三十岁就提前到来。无尽的坎坷就像连绵的丘岭一般,层层相叠。我因思虑而困苦,我因幻想而厌恶。我『逼』人的热情永远不被理解,我因为无边的追思只好午夜枯坐。我有时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捕捉大马的叩蹄、雁群的呢喃,把一座喧嚣的都会当成了远野乡村。哪里才有中年人的朗朗星空啊,哪里才躲得开这尘雾蒙蒙的一片阴霾啊。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直至中年,遇到了纪及。 我对梅子一遍遍说着这个城市新人,一个面『色』乌黑嘴唇发紫的青年。她笑『吟』『吟』地说:你请他来家里啊,让他来我们家玩啊!可是我们的热情最终感染不了一个孤僻的人,他还是很少来这儿。梅子叹气说:他大概一个人过惯了…… 这会儿我一直在凝神,梅子站了起来。她要为我准备出差的东西了。我把她按在椅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告诉:“我忘了个要紧事儿,王如一来我们家了,听说你要走了,他正要找你呢。” 这个人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很长时间都在躲着我们,甚至不敢通一个电话,这会儿却突然跑来了。我想这其中必有缘故。 二 王如一刚见面就咋呼:“从昨天起我就找你老兄啊,心急火燎的……”我说:“别夸张了,那天你约我们谈词典,后来连影子都不见了,看来你已经吓坏了。”他急急分辩:“哪里哪里!我现在忙得很,这一段主要忙那个总会的筹备,真的腾不出手来啊,连老婆都见不着……找了你几次,我比你都急呢!” “可不要找错了人啊,找错了人,以后什么东西也得不到!” 王如一的脸『色』一下变了,开口嚷叫:“老伙计,我们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这样讲我?” “我不是讲你,我是——‘从逻辑的观点看’。” 王如一拍拍脑瓜:“噢,好像有这么一本书,是这个名字……” “你看过吗?” 他摇摇头。 “你也不需要看这一类书,它们晦涩,而且都是‘落后的’世界观,看得人头昏眼花还看不懂;倒不如看一些简明扼要的东西,比如说霍老很久以前写的那些哲学小册子——那些小书既是真正的哲学,又通俗,从八十岁的老教授到乡下大爷都看得懂。” 王如一用眼角瞟了我一下:“你真的那样认为吗?”等不到回答,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霍老的哲学嘛,说老实话,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是那个时代的哲学家,是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要求嘛,人在任何时代里发迹都不容易。正像我们这个时代里留下了一些深奥晦涩的哲学一样,那个时代就是要留下一种明快的哲学、普及的哲学。那时候,‘工农兵才是哲学的主人’。” “是啊,工农兵是哲学的主人!” 王如一摇着头:“唉,这些东西在当时尽管也很有影响,不过说真的,它们毕竟时过境迁了……现在看就有些直白了……” “直白吗?也不见得。这些哲学,包括一些诗,它们的命运,作者的命运,今天看仍然是个谜团——曲折『迷』离,应该说晦涩得很,比今天流行的哲学还要晦涩呢,你还嫌‘直白’!” 王如一颊肉抽搐,笑了几声。他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像在寻思什么,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又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不讲不行啊!我只想说,我们交往已经很久了,我真心实意把你当成我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无论是文品还是人品,都永远难望你之项背!” “夫复何言!你也对纪及说过同样的话。你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谦虚!” “我知道你对任何直接的表白都会怀疑,那就看行动吧。我今天不愿解释什么,情况很复杂,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他们实际上既中伤了我,也离间了我们的关系。不过瞧着吧,这些人只会自食其果!” 我笑了:“你把我们的关系看得太了不起也太重要了。好像我们俩的关系比得上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似的。” 王如一用一根手指严肃地敲一下桌子:“可不,一人一世界嘛!我把咱们的友谊从来都看得很重!我不允许任何东西去玷污它!” “真让人感动。我知道你这几天忙极了,尽管这样,你都没忘我,还要为我设宴送行……” 王如一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一切都是很动感情的,我常常想到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两个人一起探讨问题的情景,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当然了,对一些具体问题,我们又不尽相同……” “当然是这样。” “是的是的,这些不同的看法,从来没有影响到我们俩的友谊……” “好像是这样——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王如一的脸沉下来,嘴唇紧紧绷着。 我望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面前这个人是非常脆弱和胆怯的,可同时又如此天真。他总想在当代生活的各种奇怪角落和缝隙中钻来钻去,像一条鱼那样圆滑和自由。 三 “我这一辈子的全部精力都投到了专业上,在这一点上,我与纪及和你没有任何差异。当然了,我也想在生活中更顺利一些、少一点遗憾。但我不会因为要获取什么而做下背叛原则和良心的事……”王如一满脸的诚恳。 “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原则’和‘良心’吗?它们真的那么可靠吗?我有时就不相信。” 王如一龇着紫红『色』的牙龈:“这还有什么怀疑!难道一个人离开了良心、原则——还会干什么好事吗?” “是啊,我也曾经像你一样看重这些。可是后来才发现,它们本身也像酒一样,可以掺水作假。对待它们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放它一会儿……” “放下‘原则’吗?” “对,就让我们先把它放到一边,先来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说喝一杯茶——我和你谈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也该倒一杯茶给我提提神了,别光急着讲什么大话。” 王如一的拳头在我胸脯那儿捶了一下:“你这个家伙呀!”说着就回身去倒茶了。可是他端来的不是茶,而是一杯咖啡。我呷一口润润喉咙,还好,这个家伙没有忘记我喝咖啡不放糖,苦苦的。 我喝着咖啡,对王如一又有了一点点好感,说:“如一,我们不要争来争去了。说心里话,我也很重视你的友谊。像纪及,他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举目无亲,大家都该帮帮他。你如果在街上看见一个重量级拳击手狠打一个身体羸弱的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这是当然的了,不过……有些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啊。有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你如果太认真反而不好呢……” “对呀,我们不认真,可是有人会认真!人家会不管你的死活挥起重拳,一直打到底!” 王如一的上唇翘起来:“老宁,我和你从深层意义上讲是非常一致的,我何尝看不清?我不过是想:何必招惹别人呢?人家气数未尽,我们也奈何不得人家。我们这些人怎么奈何得了……” “既然他们已经发达成这样了,那为什么还要找茬儿收拾我们这些穷人呢?” “穷人”两个字刺激了王如一,让他不安了。他连连重复着那两个字,瞪着两只圆眼:“就是呀,人家有别墅,有汽车、秘书,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我们呢?简直是穷光蛋!可我总是很小心地躲着他,我可不愿踩老虎尾巴……” “老虎尾巴厉害,甩一下就能把你打个趔趄,弄不好还要把骨头打碎。有人说对付这样『乱』甩的尾巴,还不如准备一把斧子,干脆给他剁一截去!” 王如一做个鬼脸,吸了两口凉气:“妈呀,瞧你说的!可惜咱没那样的胆子……” 我单刀直入:“我可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消息。” “什么消息?” “前不久你与耿尔直他们一块儿炮制了一份文件,而且一块儿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上书吕南老甚至更上边,有这个事吧?” 王如一砰一下把茶缸放下:“这是哪来的风?这是什么话?这他妈的是谁在造谣?我说嘛,有人要离间我们……流言蜚语!” “夫复何言!你先不要慌,我问你有没有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我就是签,也绝不会签这样的文件!” 我不愿再谈下去了。可是我要走时,王如一却全力阻拦了我。他邀我随便吃一顿便饭:“什么都是现成的,你不是讲过喝酒喝茶吗?就让我们两个随便喝一点吧!” 他说着麻利地进屋打了个什么电话,出来时满头大汗,急火火的,一把将我按在了座位上。 四 王如一取了一点罐头,提来一瓶我喜欢的味美思葡萄酒。既然待下来,就想谈点轻松的话题,可王如一总要引到最近的事情上。我明白了,他想寻找一切机会解释和开脱自己,把一切说成是“不同程度的误解”……我终于忍不住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误解……” 王如一不再吱声。我发现他的耳朵突然像兔子一样竖起来,正微微活动着。正这时有人敲门,他腾的一下站起来。 进来了三个人,他们当中有两个我认识:一个是耿尔直,一个是司机蓝『毛』;另一个又黄又瘦,我没见过。 耿尔直一进门就假模假样仰起脸:“嚯,想不到有贵客在呀!” 王如一赶忙给我介绍。耿尔直其实认识我,一下握住我的手:“久仰久仰,久仰啊!” 蓝『毛』爱搭不理地笑一笑。 这时王如一要的菜已经送到了,他快手快脚地端过来几碟,又取来几个酒杯,让他们全都入座。 几个人默默喝酒,谁也不吭声。王如一极力想把气氛搅起来,可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向我介绍那个黄黄瘦瘦的、神『色』阴郁的人。我呷着酒,往他那边瞥了两眼。也许是我的目光刺疼了他,让其不快,他竟然将面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子“砰”一下抛在地上。 我和王如一都看呆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蓝『毛』和耿尔直却不动声『色』,还像刚才一样缓缓喝酒。脸『色』阴郁的黄瘦小子绾起了衣袖——我立刻看到他胳膊上文了一条青龙。我一下明白了:这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狸子”! 他一边绾衣袖一边对王如一说:“你他妈的是请我喝酒,还是要存心害人?” 王如一哆嗦着嘴唇:“老弟,你看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狸子怒喝:“你怎么往我杯子里扔玻璃碴子?” 王如一抖着手:“我们都是喝了同一瓶味美思,怎么能有玻璃碴子?” “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王如一连连摆手:“这真是冤枉人……” 狸子指着地上摔碎的玻璃杯:“你还说没有玻璃碴子?你看这一地!” 这个家伙显然故意找事。不过我还想看一看,因为我实在弄不清这是一个什么场合、正上演一出什么戏剧。我仍然轻轻呷酒。 这时候蓝『毛』站起来劝阻,狸子骂骂咧咧坐下来。可是他并不吃菜,也不喝酒,而是用筷子比画着王如一说: “有人想跟我的朋友过不去,还他妈的是什么臭‘鸡巴分子’,我动动小拇指头,他就得这样。”说着“咔哧”一声把两根筷子折断了,狠狠扔在脚下。 耿尔直笑了:“怎么伙计?连你耿大哥也要一块儿骂吗?你耿大哥就不是‘鸡巴分子’吗?” 狸子说:“耿大哥和蓝兄弟除外,你们是条汉子,这我知道。我是指那几个死猫烂狗,还敢跟我们哥们儿过不去!” 耿尔直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肩膀:“伙计,放心吧,有你耿大哥在,别说那几条死猫烂狗,就是他妈的三五百人合起来,我也不在乎。我耿尔直也是着书立说的人,可我天『性』好打抱不平,有什么事情,只要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你就跟耿大哥讲一声。你耿大哥,嗯,这么讲吧——”说着抓起了一旁的酒瓶,“我能把酒瓶子拧成麻花,信不信?” 狸子说:“那是当然的啦,耿大哥的豪气,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不服的。这么着吧,除了你耿大哥,还有我们蓝兄弟,谁敢身上长刺,我就让他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一句话说完,耿尔直、蓝『毛』,甚至是王如一,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这几个恶棍在唱一出双簧。一种极度的厌恶和鄙视涌上心头。我站起来。 王如一飞快摆手:“老宁你不要介意。你怎么?走?还没吃饭呢……” “我有点恶心,还是让我先走吧。” 耿尔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的脸『色』难看极了。 蓝『毛』笑嘻嘻的:“老弟恶心?我们狸子兄弟会两手,让他给你按按『穴』眼儿?一按『穴』眼儿你就不恶心了!” 我转向那个黄黄瘦瘦的家伙,目光一动不动盯着他那双阴郁的眼。我看着他,一直看了有一二分钟。我憋粗了嗓门问: “你要给我按按『穴』眼儿吗?” 狸子看一眼耿尔直,又看一眼蓝『毛』,把那只文了青龙的胳膊动了一下。 我又一次问:“你真要按按『穴』眼儿吗?那我们两个到屋子外面去按吧,别妨碍人家吃喝。” 那个黄脸瘦子斜了蓝『毛』一眼。耿尔直皱眉。瘦子立刻破口骂道:“去你妈的蓝『毛』!你妈的!我什么时候会按了?” 他不再理我,只埋下头喝酒。 我走出去。王如一在后面慌慌地叫着,我没有理他。他追出门: “老宁,老宁兄弟,你千万不要误解……你没有误解是吧?他们是自己来的,我并没有请他们!” “你很有出息,你的这些朋友也不错。再见了伙计!”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开了。 《向东方》 一 这次我们行走的路线与上次不尽相同。那时我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开始徒步跋涉,可这一回我们要乘车直抵琅琊台——因秦始皇东巡而名闻天下的那个海滨。火车可以直接驶到离琅琊台很近的地方,我们准备在那里下车,完成预定的项目之后再开始下一步行程。 原本期待这次出差会是悠闲自在的,因为我们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和指标。可一登上火车摇摇晃晃出了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沉甸甸的。我们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一个背囊……纪及坐下不久就掏出一个本子看着,像以往一样,他在行前准备了周密的考察计划:从琅琊台到“天尽头”,再到芝罘,从芝罘乘汽车到栾河营古港和登瀛门,最后到殷山遗址;东行考察的终点则是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与上次稍有不同的是,我们要在琅琊台和“天尽头”一带分开一段时间,两人各自活动,最后再赶到思琳城会合。 从战国直到秦代,琅琊台一直是海内五大着名港口之一,秦始皇曾在这里盘桓多日,初识大海。作为古航海专家的纪及,对这一带当然熟悉得很,笔记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路线图,对当地的各类事项都有详细记载。 古港紧靠徐山,处于胶州西岸,水深浪缓,是一处天然良港,早在几千年前就可以停泊大型船队。纪及告诉:在春秋战国末年,吴国和齐国曾经在这一片海域上进行过一次海上大战。离海港不远处的一个小岛叫薜家岛,上面有大量的木材可以用来造船,所以又是古代造船和航运的最好场所。琅琊湾中还有两座小岛,一座叫“斋堂岛”,一座叫“沐官岛”,相传都是因为徐福率领童男童女在此斋戒和沐浴而得名。纪及说当年徐福东渡的船队极有可能从琅琊出发,沿山东半岛北行至成山头等候季风,然后再穿越大海东渡朝鲜半岛、抵达济州岛。至此完成第一段航程。这之间相距一百海里左右,航程只需几天时间。下一段航程是沿朝鲜半岛南下,横渡朝鲜海峡,经对马岛驶抵日本九州。纪及还详细分析了另一条路线:从芝罘到日本横渡黄海,航线长约九百三十海里,若以每小时航速五海里计,那么昼夜兼程只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有人认为当年的船队从山东半岛穿过东海,比如说从成山头直航朝鲜半岛西海岸,那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从那里出发,从它们的西海岸最外侧长山川或百灵岛计算,相距有一百多海里——可是这段海域不能仅仅从地图上去分析,因为这里的海流终年为南北向,流速在零点二节到零点六节之间,对东西航行极为不便;而且当时尚未发明罗盘仪。所以现实一点考虑,当年的船队只能沿着近海、在视距范围逐岛航行,或者靠日月星辰的出没来导航。船队的动力主要是靠海风吹送,或者摇橹。你想在这种情况下,要穿过成山头以东的大海,那会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面对着滔滔大海听纪及现场讲叙,有一种极为特异的感觉。但他越是试图更具体地讲解,我越是『摸』不着头脑。纪及只有苦笑。我问他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当时一只船能载多少人?” “当时已经能造大艟、小艟、楼船、桥船、阁船等各种各样的船只。最大的船可以容纳一百多人。当时徐福大约率领了三千多人,那么他们至少有四五十条船,外加用来装载粮草器具的船只,可能多达七八十条或上百条。反正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船队了……” 我们在琅琊台下——当年秦始皇屠杀儒生的地方久久不去。这里已是芳草萋萋。秦始皇第一次东巡时曾让儒生和方士们采长生不老『药』,而今那些人大部分都四散奔逃——因为这时咸阳焚书坑儒的事件已经传到了东方。秦始皇大怒,先是引诱,而后又命令士兵四处搜寻,把所能找到的儒生方士全部押解到琅琊台下,一口气杀了几百名儒生。令人费解的是,就是在这样险恶的情形之下,那个徐福竟然能带领一些方士和儒生,赶到琅琊台拜见秦王。 二 “天尽头”是从半岛伸入海中的一个小小犄角,据说由当年的秦始皇和李斯取名。我们站在一片陆地的尽头,面对着的是浩淼无边的大海,是冲腾而起的水浪;海雾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站在这里真的可以沉入缈缈幻想。当年的秦始皇以为这儿就是大地的尽头,他往大海深处探望,只见『乳』雾涌『荡』飘逝,鸥鸟隐语,飞鱼蹿跳,臆想邈邈深处必有一处仙境——可惜那里不是他这样的帝王之威所能抵达之地,它属于神仙的疆土。 我和纪及从“天尽头”起步,沿着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样将环绕半岛而行。我们相信这就是当年秦王的徘徊之地,是令他东方之行最为兴奋的一条路线。这样长时间顺着海岸往前,一直走到相对平坦的一块小平原上:一眼看去会想到俄罗斯画家笔下的荒原。这里最多的是铁角蕨科过山菊,根基短而直立,顶部密生披针形的黑褐『色』小鳞片,叶片顶部越来越尖,延伸成鞭子形状。这种植物的繁衍力强极了,叶子着地即可生根,重生出崭新的植株,在地上弯弯曲曲形成一线,一株株渐次排去……小平原边缘有一片整齐的、可能是人工种植的黑松。这片松林把我们强烈地吸引了。呼呼的海浪声和松涛声浑然一体,竟难以区分。进入松林深处,不时踢到草地上的松塔,它们在金『色』的松针上滚动。野鸽子咕咕叫着,伴着一两声斑鸠和野鸡的鸣唱。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几近干涸的人工渠,岸上爬满了葎草,长得那么旺盛,简直势不可挡,像绿『色』的火焰一样沿着大渠一直往前燃烧。我们沿着渠岸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 我们身负背囊、戴着旅行帽的样子,一下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他们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告诉从琅琊台那儿转过来。“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位老渔人脸上油亮油亮,睁大了一双眼睛喊着。他向我们、也在向旁边的人竖起一根指头:“那可是秦始皇杀人的地方哪!” 我对纪及说:“你看,杀人毕竟是大事啊,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人还在谈它呢!” 老渔人可能听到我的话了,转过脸来:“那是秦始皇火了。他杀的都是有学问的人。人一有学问心眼儿就多,秦始皇就不信服他们了,一逮住就咔嚓咔嚓——杀了,扔进海里了。到现在打鱼船一过琅琊湾,还能听见大海里有冤魂喊哩。” 我问老人:“这儿有很多徐福东渡的传说吗?” 老人指指四周的大海:“这里,琅琊那里,再往前到登州,一直到栾河营港,这么大一片,都是当年秦始皇琢磨事儿的地方……” “他们琢磨什么事儿?” “琢磨怎么搞来一点长生不老『药』啊。他打下江山,修了长城,哪能就这么两腿一蹬死了?那可不行!你看秦始皇贪心不足啊。人哪,有生就有死啊,想不死还行?不过要死也不要连累别人,不能因为自己快死了就动手杀别人,杀啊杀啊,流的血把海水都染红了,这有个什么好?老天爷怪罪下来,他就没能活着回去!” 老人这样讲,是指秦始皇第三次东巡病死在路上,在沙丘那儿咽了气——传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掩住尸体的腐臭,一路都用臭鱼烂虾埋起来,急急运往咸阳……沿海一带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历史故事的。老人似乎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这会儿笑眯眯从腰上解下一个酒葫芦,礼让一下,仰头大饮一口。酒味很浓。老人捋着胡须,真像一个仙人。 “在这一围遭,你要听徐福的故事,那可多了!” 老人把酒葫芦拴回腰上,伸手指一指前边:“你们是去那里的吧?”见我们一脸『迷』茫,就说:“就是老林场啊,当年那儿从四面八方——反正都是大城大市的地方,赶来一些有学问的人。这些人当中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会画,有的会唱,有的会写,反正一家伙全赶来哩,就在那里卖起了苦力。说是让他们卖苦力,其实就是劳改呀,有人一天到晚死盯着他们干活哩。这都是一些苦命人,前半辈子不孬,下半辈子挺糟,还不如咱打鱼的!看看吧,他们那会儿整天伐木头刨地,这对他们可不是轻省活儿……”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告诉纪及:“这里当年有一个‘五七干校’。” “老林场那里还有种地的,有些老工人,有招待所哩。”老人笑眯眯地看过来,相信我们就是到那里去的。 我和纪及商定:当他沿着海滨寻找古港的时候,就让我一个人在那里留下来吧,最后我们在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会合。 三 我们分手的前一个夜晚,差不多谈了整整一个通宵。都没提城里的事情,不愿让它坏了时下的心情。心照不宣的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地让这次远行变得高兴一点,忘掉过去。纪及说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就找时间一块儿到他的出生地去一趟。那一架架大山啊,那个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地方,只要一提起来就让他两眼闪亮。他说那些山比东部要高得多,也险峻得多,那里的人至今都在过着另一种生活……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去了,这些年来走了很多地方,可还没有到过南部山区:那里因为极度的穷困而有名。有一段时间吕擎他们要去,后来因事耽搁也没有走成。原来那片贫瘠的大山就是纪及的老家啊。 黑影里,纪及的声音有些异样。我知道他在想自己的母亲,就把话题岔开了,可他总是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像在听林木哗啦哗啦的响声……半夜以后,纪及仍然不想睡,就到床上去整理考察笔记。我不愿打扰他,和衣躺了一会儿,后来忍不住就去看他的笔记。那上面画了很多图形,有一些像坛坛罐罐,大概是记录了古港附近的出土文物。他告诉我这是莱子古国——有不少出土文物就来自那儿的古国遗址——出土的“?器”: “这是非常有名的文物!有人专门写过《?器》这样一本书呢。这一件就是1951年在莱子古国原址上发掘出来的,圆角长方形,子母口,口两侧还有复耳,耳和器间有双梁相接;盖上有个方钮,器下有方足,盖和全身都装饰着瓦纹,器的内底和盖内都刻了字……我这样讲你不能明白——如果上次我们在一块儿就好了,咱们可以边看边讲。” “可是博物馆只有斝器图片,那里没有藏品——” “就是有也不会让我们看的!”他笑着。他对那座博物馆的所有藏品都很熟悉,像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剑”——说到这儿纪及连连咂嘴——临淄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国子鼎”——“像有名的举方鼎、京鼎,它们都是商代文物啊。”我问什么是“豆”?他仔细介绍,努力想说个明白:一种深盘高圈足,盘外壁装饰着一些涡纹、凹旋纹,圈足上还施有两道凹旋纹……他特别谈到了西周时期的一件文物,说: “这件文物你该知道呀!” 可惜只能让他失望,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是十足的外行。 “那是有名的‘方奁’!它就在东部平原这儿出土,长方形,有两个盖儿,盖上还有一对『裸』体男女相对跪坐,而且方奁的四个腿儿就由『裸』体人形做成——你看古人的思想自由奔放得很,他们竟然在方奁合盖上铸起了男女『裸』体!” 他说从这里回城时,一定要抽点时间和我一块儿去看看这件奇物……因为谈得兴奋,到后来就不想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赶路,我们不得不在黎明时分强迫自己躺下…… 让人羡慕的是,他只一会儿就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可是我后来一直未能入眠。我在想以前所经历的那些远行的夜晚。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平原和山区走来走去,这种没有尽头的奔波和行走是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的——在那片海滩平原上,在我的出生地,在芦青河两岸的丛林中,我曾经一直奔走不停;后来我又一个人到了山地,在那些大山的缝隙里窜来窜去,像一只野物那样四处寻食,规避危险,追逐着同伴……最后有幸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这才离开了平原和山地,直到栖身于一座城市——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从此我有了崭新的朋友,有了一个热乎乎的小窝。很可惜,我总不能在这座城市和这个小窝里安定下来——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远方呼唤,它发出了声声催促:快啊,快啊,快上路啊!就在它的呼唤声中,我真的一次次走出那座城市,告别拥挤的人流,走向童年的大山和原野……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必须不停地走、走;我必须用脚板去探求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土地,去寻找去叩问…… 可是我在寻找什么?追逐什么? 我睡不着,黎明前一直在极力回忆关于奔走、关于山地和平原——那一幅幅鲜亮的图片……记得那一天又回到了那片山区,清晨,因为一阵冲动,我竟然一大早就健步登上了一个山包——至今记得那天带着一身汗水攀援、蓦然抬头的惊讶:眼前是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在晨光里欢快飞去的一只苍鹰,还有两三只云雀在头顶欢唱……走下山包,走向潺潺流动的溪水;捧起溪水洗脸,不远处就是一块彩『色』的石子,石子旁是一条银亮的鱼;它倏然游开一点,晶亮的小眼睛瞥着我,缓缓隐入水草……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抖动,各种小虫子发出了鸣叫。我此刻仿佛身处出生地的那片小果园——恍若躺在茅屋里、蜷在外祖母身旁……那个孩子啊,后来他打着赤脚,脚上满是泥巴和裂口,奔跑不息,一直跑到少年、青年,然后又跑到中年…… 黎明前我在轻轻『吟』哦,那是一位印度老人的诗句: 在既往与未来的滔滔合流之中我总看见一个“我” 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到处巡行…… 四 很多年前,老林场实际上与旁边的农场是同一个行政单位。如今这里的林场已经名存实亡,靠近大海的这片沙滩平原上,那些高大的乔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树木大多树龄只有五六年的样子,而且都是木质粗劣的速生杨之类。偶尔能看到一棵柞树、一棵小叶杨或一棵桑树。稀稀落落的灌木当中有一两条水渠,沿着水渠往前,有一棵日本三蕊柳:一种杨柳科小乔木,油油的紫褐『色』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在别处很少看到的油松,在渠岸上也变得多起来,它们蓬蓬的树冠,红褐『色』的枝条,精巧的松果,让人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可爱起来。脚下是洁净的沙子,上面偶尔生出一株鬼针草、一棵千层菊或一株地黄花。酸枣棵多极了,它们常常密得没法下脚,我只好小心地绕开它们。 与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相连的就是农场了,那里土质略好一点,属于半沙土,栽种了花生和玉米。现在不是农忙季节,农场和林场里的人都很松闲。我入住的招待所里有两三个管理人员,领头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戴着眼镜,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我们经过几天相处,话就多起来,后来不断牵涉到老林场几十年的变迁史……当她知道我来自那个城市之后,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当年啊,那些人都是从南南北北来的。我没读多少书,可我喜欢这些人。我发现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干什么的都有。我当时在林场里做会计,从头至尾经历下来:把他们迎来,又把他们送走。有人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走的时候腰也弓了腿也抖了,还有的死在这里……” 我听下去。以前吕擎和他母亲多次说到过这片林场和农场,好像还提到过一个留守的老校长,一个命运多舛的姓淳于的女人…… “那时候随他们来的一帮人,其实就是看守,厉害着呢。再加上场里原来就有一些民兵,把这里管得牢牢的,就差没在来人身上绑锁链、没在场子四周架铁丝网了。那些文化人大半都是好人、老实人,他们一个个都不愿说话,一天到晚就是埋头干活,一边干活一边想些心事。文化人心事重啊。你想这还不要给累坏呀?天哪,可怜人!不知他们现在还有谁能活着。有活着的,也该来这个地方看看……有一年上,有个戴眼镜的就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我想他一准是来找什么的……如今这里冷清了,像片老坟地似的。可当年这里热闹……” 她讲着讲着眼睛一湿,然后再也不说了。 我没有多问。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儿。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主动告诉我:她是想起了一个好孩子——一看到我就想起了他!“那个好孩子来农场的时候也戴着一副小眼镜,他近视得厉害哩。来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因为年纪轻,脏活累活偏要摊派给他。场里那个管武装的人是个狠『性』子,偏偏就盯上了他,动不动就大声呵斥,让他立正,让他和林场的民兵一块儿出『操』。他们倒不是要把他练成一个军人,是要折腾他。他一跑错步子,听错了口令,那些人就像吆喝牲口一样把他叫出队伍,让他自己上『操』。那个孩子啊,没人给他缝补衣裳,好像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找一些旧衣服给他替换下来,把他的衣服洗好缝好……我女儿常回林场里歇假,她在外地读高中,星期天都回来,就帮着年轻人洗衣缝衣,给他叠得平平整整的。她把那些衣服叠好,还用报纸包起来。日子久了,我发现这孩子老要到外面去看上『操』。可怜的孩子啊,就这么喜欢上了那个年轻人。我又害怕又高兴,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我的女儿太小了呀,她那会儿才十七岁呢。” 我担心这会是一个悲剧。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有一天我的女儿跑了,半夜都没回来。后来我问她哪去了?她不答。有一次我看见她伏在那儿看什么,见了我赶紧收起来。我知道那是年轻人写给她的一些字。我想他们夜晚一定是在林子里说话了。我告诉她:你不要连累那个年轻人,他们要按时歇息,号子一响都得熄灯。当年这里像管军营一样。半夜里常常听见拍桌子、呵斥、骂人。我一听到这些响动就想那个年轻人,担心有人对他动手动脚的。我悬着心哪,牵挂他就像牵挂自己的儿子。我劝女儿好好读书,不要再往他们那里跑——可你知道年轻人一开了头就停不住。我的痴心孩子后来连学校都不愿去了,总在林场里磨蹭。那个年轻人有时也到我们家来,见了我腼腆得啊,话都说不成句!有一回我叫住他,说孩子不要躲我,大妈不过是想当面告诉你:要自己学会爱惜自己,因为我没见有人来探望你。要靠自己好好爱惜自己了,你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好好干,等你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再回来找大妈,大妈会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 她说到这儿伏下头,用衣袖揩起了眼睛。 “我那会儿的意思明明白白,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耽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要耽误你。等以后,等你再大一点儿,身上的案子——我也不知这算不算案子——结了的时候,再做我的女婿……我盘算得挺好,谁知道说了那话没几天就出事儿了,他给关起来了……农场把过去的牲口棚拆了,在那里搭了一个地窨子,里面又『潮』又脏,铺了稻草。小窗小门都镶了铁栏,人关在里面就得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年轻人给关到了地窨子里。你见过地窨子吗?” 我点点头。 “我女儿一天到晚哭,让我去救救他。我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啊!找谁都没有用。说起来没人信,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是他同屋的人把他给告发了……其实什么罪也没有,他不过还在写写画画,不停地记笔记。原来一个人只要染上了这种『毛』病也就改不掉了。他把笔记藏在自己被褥底下,同屋里有好几个人,不知是哪一个看见了。狠『性』子畜牲把字纸抄走,没几天就把人抓起来了。你看,那个年头都一块儿做苦活,都是一样的罪人,这当中还有人在背后往死里挤对同伙儿……” “他可能写了什么犯忌的话……” “谁知他写了什么啊!年轻人气『性』大,一抓起来就不吃不喝。那些看管他的人可着劲儿折腾。他们往他脸上吐唾沫,揪他的头发,他受不了这个侮辱,绝食了。我早些知道就会去劝劝他,劝他吃饭吧,招了吧。后来什么都晚了。他死在了地窨子里。场里派人去通知他的家里人,好几天过去了也没人管。原来他家里人也不要他了。我可怜他,觉得他算半个自家孩子!是我给他换上了干净衣服……” 老人哭成了泪人,边哭边说: “你不知道,我的女儿现在比你大,还没找下婆家。她忘不了那个年轻人啊。她这会儿就在那个学校里教书。她这一辈子也苦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 两天之后,老人引我去看了那个年轻人的坟。 一座小小的坟头,坟尖上还压着被雨水洗白了的一束草纸。坟堆紧靠着一棵赤松。那赤松长得蔫蔫的,枝叶往下垂着,好像也在悲悼。 离开老人时我问:这一带还有哪些人知道当年林场和农场里的事?那个留守的老校长还在吗? 老人想了想:“那就是肖筠了……他当年也在农场,如今早就不做什么事了,没回城,就住在老林场,和儿子住在一起……” 《得一词条·登瀛》 登瀛者,必与出海求仙有关。盖因如此,此条之正名乎岌岌可危,不可稍有懈怠也!却为何也?皆因名利一出,万人相争,非要将咱先人夺到本地名下而后快,哪还顾得礼义廉耻!说起登瀛,必是初登瀛洲启始之焦点,于是乎这也登瀛,那也登瀛,一时间风雨大作,流言满天。究其实,吾市才是真本实料,有根有据,真真乎登瀛也哉! 说到此或有人伸指向东,指点登州海角,言说一小村名为登瀛云云。其实如此命名无独有偶,无分先后,不足为训。想当年沿海一带传说多多,徐福勘测也非三地二址,想必是东西巡弋,南北突奔,只为了找良港、觅佳所,何曾自囿于一端!沿途百姓,议论纷纷,指东道西,传说纷起!因徐福事功而得芳名者不可胜数,然究起航行历史,又非得求真落实不可,此乃历史之大义,后世之责任,举金刚之巨钻,凿千年之隐秘。正可谓拨『乱』反正,溯本求源,白猫黑猫,俱收囊中。话说公元前210年古历三月,季风吹拂,人心活络,百鸟鸣唱,咱先人徐福举事在即。本市东去十里之湾乃通河曲,水深矣形隐矣,其畔有小村影影绰绰,今谓之影影村。此村考证下来,影影实为瀛瀛,乃历史久远淹没真相之一例。瀛字乃古文之重镇,说来话长,非得兼有古航海与秦汉史之专长者方能释义,野村泊民哪能解得?故只好就俚依俗,胡『乱』称谓。 自影影村向东南一刻余,即抵海湾。此湾真真好也,大风不起巨浪,宛若祖国内湖,周边崖石微青,连接起伏山岭;入夜有野猫号叫,日出则百鸟欢腾;水『色』碧碧,浪纹绵绵,小鱼浅翔,大蛤深陷。有村姑携篮而行,移步款款,风吹小袄,细腰一拃;村民淳朴,乡风高古,以渔为生,其乐融融。当年海湾实一集合之重地,桅林密挤,风吹如哨,咱先人徐福为百船之心。一班衙役日夜逡巡,头『插』鸡『毛』,手持长枪,胸口一个秦字,何等嚣张!村民皆知此湾连接瀛洲,大事生发,就在眼下!一旦号角吹起,由此起锚,一去向东,即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开拔前一月间稍为松弛,船上小童尚可下来透风喘气,与沿岸村民搭上三五言语;秦王督导也脸有笑意,见村『妇』则殷勤有加,以图私情。待二十日之后,风声渐紧,人不下船,船不靠岸;官民两分,男女有别。往日卖粽子者皆不得靠近海湾,武士督导横眉竖眼。船上大旗猎猎,腥风劲吹。猫头鹰深夜号叫,吓死活人。叼鱼狼日夜穿梭,形状疾疾。这时节咱先人徐福端坐舱中,口中念念有词,以求神仙保佑。那神仙一班,位列八面,有水流神、大风神、云神、雷神、霹雳神、擎灯童子、定针罗汉、守礁老母、海汊仙子、星煞、夜猫、阳鸟、雾哨、橹生、绠头、打烊老公、火眼、水豪、牧鱼王、锚家……不可胜数。 船队浩『荡』,出发时固然伟大,停泊间亦为壮观。故此处海湾,历史永恒,千年荣耀,享誉万载。君不见有小人胡编『乱』造,说什么这登瀛子虚乌有;又说是那登瀛或许可期。分明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边厢已备下翻案文章。耗大资求专家纷纷东来,出大力一个个捷足先登。就不信驳不倒无耻谰言,更不怕有混淆黑白莫辨。逢盛世百事兴一马当先,壮声威破古谜岂有他人。吾小王名如一人微言轻,吾贤妻为名媛八方奔走。夫妻间通力做一事一毕,编词典再考证学无止境。市副秘本姓唐心智高明,大手笔抓大事挥挥洒洒。眼见得功已成告慰先人,恨难邀徐福爷共赴庆典。咱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只记下本真事,天下流传。 《东巡·六》 一 谁见过中国第一位大皇帝的车队?谁见过千古一帝?始皇第一次东巡,浩浩『荡』『荡』的车马刚驶出渭河大平原。恭候在驰道旁的守军将领注视着眼前斑斓的旌旗,突然呼喊道:“陛下!陛下!”兵士们也一齐举起刀戟呼喊起来。声音震动四野,把车上打盹儿的始皇吓了一跳。他猛地睁眼,出了一头冷汗。小宦官赶紧取一个毡子给他围上。他咳嗽起来,吐出的痰带着血丝。 始皇想:我是被自己的声威吓着了。他动动手指,接着又打起了瞌睡。 那个领头呼喊的将军被就地斩首。随行的兵士鸦雀无声了。 始皇不一定什么时候醒来,兴致好的时候会问:为什么一声军歌没有?一声呐喊也没有?这像朕的车队吗? 始皇一路忍受着颠簸。小宦官一直侍奉在身侧。始皇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音,问:“到东海了吗?” “禀报陛下,琅琊还远着呢。” “我怎么听到了呼呼的海浪声?” 小宦官告诉:“那是车队正经过一片丛林。” “丛林?这儿离琅琊还有多远?” “禀报陛下,还有四百里。” “区区四百里,”他一边嘀咕,脑子里一阵划算:用这片树林造船,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咕哝一句:“船……” “陛下,这里没有河,造了船也没法入海。” 始皇睁开眼,伸出无力的手指:“开一道河。” 小宦官让身边的人记下来:开一道河。 这时李斯、赵高的车子都驶近了,始皇摆摆手。车窗的帘子打开。始皇轻声说话,小宦官再高声传递出去:“有蒙恬的消息吗?” 李斯大声回答:“禀报陛下,他督修长城,已剩下最后一截了,马上就要大功告成。” 始皇点一下头,咕哝一句。小宦官喊:“扶苏怎样了?” 扶苏是始皇的长子,前些年被始皇遣到边关,随同蒙恬大将军督修长城。人们估计他十有八九要继承皇位。赵高一听到扶苏两个字,肥厚的嘴唇就使劲儿歪向一边,好像牙疼一样。李斯不知怎么回答好,半晌才说:“公子尽心尽职,勤勤恳恳。” 始皇闭上了眼睛。 扶苏相貌堂堂,文韬武略皆备,曾是始皇和齐姬的掌上明珠,只可惜与那些摇唇鼓舌的儒生混在一起,进而也效仿那些人,对时政横加议论。始皇有时看着气宇轩昂的公子,不知该疼还是该恨。他抚『摸』着儿子的后背,拍拍结实的臂膀、圆乎乎的『臀』部,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发现儿子长得如此俊美,而且小小年纪就蹿了这么高,将来必定比自己伟岸。他很想把身边的卢鹿剑即刻授予公子,但后来还是忍住了:这个举动无异于告诉国人,继承皇位者必是长子扶苏。 马蹄嘚嘚,车轮辘辘。东巡途中实在太寂寥了。沿途郡守都跪在路旁迎接始皇,他高兴了就停车搭讪几句;不高兴连看也不看。 有一天行至路口,只见两边旌旗飘扬,不见头尾。好大的气派。他不由得让人把车队停下。下面禀告说:这是某地某军的将领在此恭候,已经两天两夜了。始皇传那个将领过来。那个人一步一礼,踉踉跄跄,全身颤抖。始皇待他跪地仰脸时看了一眼,立刻生出一些厌恶。这人黄『色』面皮,脑尖颈细,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看上去邋里邋遢,连崭新的将服也遮不去一身窘迫穷酸。始皇问了他的俸禄,更是大『惑』不解。他享受厚禄,又被一班人侍候着,饮食精美,竟养不出一副官相。“有无疾病?”回答说“没有”。始皇又问他每天看多少竹简?每月在军内巡视几次?回答都吞吞吐吐。显然是个懒惰之人。没有疾病,俸禄丰厚,又不勤政,还成这样一副模样。这家伙一定是个酒『色』之徒。始皇嘴里吐出一声“哧——” 那个人吓得瘫软在地上。 始皇走下车辇,踏上一个高坡。士兵们一起呼喊“陛下”。这时候小宦官看得清楚,始皇脸上又闪出了光泽,一双眼睛威风凛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 二 琅琊总算到了。始皇命令安营扎寨。十里军营搭起来,好不气派。人们都说:始皇在此又筑起了一座咸阳宫殿。那些郡守们慌慌张张,再次奔跑起来。他们运来了大宗当地美食,又载来数车美女,并让她们打扮得如花似玉。始皇日思夜念的只是三仙山和长生不老『药』,对丰盛的物质和所有花花黧黧皆视而不见,只颁下旨令,让那些寻『药』的儒生方士尽快到琅琊台下集合。 两天过去了,那些儒生才拖拖拉拉来了几十个。 赵高不得不让兵士们挨村挨户去把他们找来,说是始皇“有请”,实际上扭着胳膊,从后边推拥着把他们驱赶到琅琊台下。这些儒生抛下手边诗书,别了父母,泪水不断,因为他们在这个季节里都要忙于攻读。有的方士从石缝里采得一两株奇怪的花草,就在屋檐下晒干,这一次勉强呈上来。 琅琊台下渐渐聚集了五六百个方士儒生,就剩下徐福——那个思琳城的着名人物没有到场——始皇有令,对徐福及其同僚不准『骚』扰。 儒生方士们住在琅琊台下的帐篷里,十分拥挤,吃着简单粗糙的菜肴,不停地抱怨。 始皇让李斯赵高他们一一询问,得到的讯息却令人失望。那些儒生方士们根本就没有出海的计划,也没有什么上等良策。始皇心生厌恶,不再谈论寻仙一事。 这一天有人急急来报,说儒生方士们已经待不住了,前一个夜晚跑了三十多,第二天又有一百多个逃走了。始皇火起,“砰”地拍了一下案几:“留下的儒生方士悉数捆绑,跑走的,速速捉回!” 一连十多天捕人。有的儒生方士吓得乘船往海上逃去,有的已经上了船又被追回。不过最终还是有不少人逃到了海上…… 始皇命令把所有儒生方士悉数带到琅琊台下,在沙滩上捆绑示众。卫士们把他们像拖东西一样拖出来,不论年少年迈,只用绳子拴成一串。他们喜欢清洁,脸部修得非常干净,即便在这些天的恶劣群居中,也还是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哪怕只搞到一点水,他们也要洗一遍身体。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兵士,他们大多都能昂首挺胸,神『色』坦然。士兵们把他们拖倒在地,但一有机会站起,他们马上就把衣衫上的泥土扑打干净。 四面八方的百姓都被驱来。赵高和李斯让人点了三堆大火。赵高登上高台,先是背了几段秦国律令,然后颁布罪行,说这些儒生方士极为狂妄古怪,是谋反之源。李斯站在一旁。赵高提高了声音:“敢于议论时政,谤毁陛下者,罪不容诛……” 接着他命令把几个最年长的儒生扔进了三堆大火里。 四周百姓吓得哭起来,他们一齐跪下求饶。卫士们用宝剑指着跪下的人,让他们沉默下来。 这时儒生当中有一个人认出了李斯。他来自思琳城,曾在那里接待过很多游学之士,知道李斯也是一个儒生,后来在吕不韦门下当了幕僚,还写出了有名的《谏逐客书》……他这会儿刚刚呼出了一声“李……”就被赵高的连连呼喊打断了。这尖尖的嗓音播散的是死亡之声,所以人人恐惧。卫士们在喊声里大开杀戒,有的儒生方士给倒立着埋进沙土,有的腰斩,有的拴住手脚,从高高的石崖上推入大海。 鲜血遍地,刀剑尽染。哭嚎声响彻山野。 围观的百姓给吓昏了。只是半个时辰,所有的儒生方士都惨遭屠戮。被杀者共有四百六十多人。鲜血把方圆一里多的土地都染得通红,血流成河。 三 始皇被搀入帐篷。到了睡榻上,他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倒在那儿。小宦官赶紧给他擦额头,按人中。 “陛下!陛下!”李斯急急呼叫,一直跪地。 始皇终于睁开眼睛。赵高捧出两粒绿『色』的丹丸。始皇接过又扬掉了。“拿来……”他咕哝着,“给我拿来……” 小宦官双手捧着一个金盘,不知怎样才好。 “给我……时光!” 小宦官这次听明白了,颓丧地把金盘收起来:“陛下……‘时光’不是一个东西,它无形无影……” “给我拿来!” 小宦官看着赵高,赵高看着李斯。“时光”在哪里?陛下赢得了一切,平定了六国,天下什么都是陛下的了,可是惟独“时光”是一个例外。 始皇闭上了眼睛。 李斯与赵高耳语一番,准备赶紧收拾帐篷。到哪里去?到思琳城,去找那个徐福。这时所有的指望就在那一班人身上了——那仙『药』里面就包裹着“时光”!始皇紧闭双目,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就睁开了眼睛。李斯就把刚才所思所想讲了一遍。始皇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爱卿……车队可分两路;先到莱山,那儿离思琳城不远,我要祭拜月主。” 李斯不太明白。 “光阴如箭,光是太阳,阴是月亮;朕身体衰竭,已近暮年,如今拜不得太阳啦,就让我去拜一下月亮吧。”始皇定了定气,又说,“不必惊扰徐福,不必惊扰那个‘百花齐放之城’,且忍耐些。” 李斯和赵高退下了。 第二天凌晨,长长的车队向西北方驰去。莱山是月亮神居住的名山,它在思琳城南四十华里处。始皇在车中闭着眼睛,不断发问:“莱山到了吗?到了吗?”小宦官答:“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车行五日,到了莱山脚下。人们抬着始皇,文武百官相陪,几个卫士围在四周,往莱山登去。始皇登上山巅,远望思琳城一带、海滨平原这块膏腴之地。莱山北麓有一座金碧辉煌的月主祠,始皇的目光转向它,满脸虔诚。 《逝者》 一 我去林场寻那个老校长,有人就把我引到一位中等个子、长得虎实实的汽车司机跟前说:“找你爸呢!”听招待所的老太太说,老校长有两儿一女,这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其余两个都住在城里。老校长退休以后,城里孩子屡次接他去住,他都拒绝了。他要和这个开汽车的小儿子住在一块儿……这会儿小伙子端量着我,长时间没有做声。我觉得这是一个内向的青年,其精神气质在体力劳动者当中并不多见。他好像不太耐烦,声音低低地问: “你认识我爸吗?” “不认识。经别人介绍,想见一下老人。” 他马上淡淡应一句:“他现在很忙,谁也不见。”说完就站起来,想撇下我走开。 我有些急,告诉他:“我这么远来,就是为了找那些当年在老林场劳动过的人,我认识的很多朋友,他们的亲人都在这儿干过——请你帮我一下吧!” 他听到这里咂了一下嘴,仰脸去看远处……他好像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那你去找他吧。不过我可不知道他愿不愿见你……” 我来到了一座小砖房子跟前。陈旧的砖房离那些集体宿舍还有一段距离,差不多是孤零零地矗在了一片槐林里。这片槐树林远远看去黑乎乎的,很密。小房子四周堆放了一些干树枝,一些很多年前就放在那儿、已经被雨水洗得发黑的烂木头。旁边拴了一条狗,它老远就向我叫起来,小伙子喊了几句,它才合上嘴巴。 砖房分成四间,最西边一间是老校长的屋子,里面是一个小书房。我进去时,老校长正在儿子的喊声里摘下眼镜。我发现他多少有点慌促地把桌上的什么东西收到了抽屉里,然后才转身站起。握手时,我看到他那双眼珠有点发灰,鼻梁上有一道被眼镜压上的痕迹;满头雪白的短发茬,衬着一张极清瘦的脸膛。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装,裤线笔直,裤脚稍短,洁净的白线袜从皮鞋口上『露』出来。他把我让到一张藤椅上,然后才坐下来。我说明了来意,他点点头,嘴里机械地应着“哦哦、哦”。 老校长的名字叫肖筠。在吕擎家里,他的母亲不止一次谈起一个叫“肖筠”的人!是的,此刻我面前就坐着这位活生生的见证者,他当年曾与那些人朝夕相处,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向他讲着吕擎父母、这一家人……看得出他很激动,站起又坐下,解开了上衣扣子,不停地抚『摸』那件旧『毛』衣……他发出一阵长长的感慨:“那时候啊,那时候我们都身强力壮,正是做事情的年纪呀,可惜什么都不能做!吕擎父母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们就来了这片林子里。我们种花生地瓜,种高粱玉米,管林子,还试着养柞蚕。时间一晃就到了现在,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就是回了城也做不成什么事情了。这个地方才是我最难忘的啊!好多人埋在了这里,我得留下陪陪他们……这样我早晨散步时就能看他们一眼,走在田边地头,当年的情景一幕一幕闪过一遍。当年的老友在哪儿吸过烟,在哪儿做过活,在哪儿吵过架,都能一一想起来……” 我想起招待所那个老太太讲的悲惨故事,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个年轻人。 肖筠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许久才抬起头说:“这都是一些老故事了,老故事讲得多了让人心烦。有人烦,恨不得大家马上忘掉这些故事才好——所以我就不断地记下来;只要活着,我就专心做这一件事了……” 二 “那个年轻人叫路雨。也许这名字不太吉利,一路上总是瓢泼大雨,就把人给淋坏了……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有时候我想,人哪,这辈子做个平庸的人是不是更好?比如路雨,从小就聪明过人,十几岁那名声就被人传来传去。他还有个哥哥,也和他差不多……这个爱幻想的孩子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连父母都感到惊奇。他小小年纪就写出了许多奇怪的句子,高中刚毕业就出版了一本书,然后调到了一家杂志社……这孩子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大家都喜欢他,夸他宠他,由着他的『性』子来。他少年得志,人越来越任『性』,当然会得罪一些人。后来风声一紧,他的麻烦也就来了。就这样,最后他不得不和我们走到一块儿,给赶到这个角落里。在这儿他是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喜欢他,听他说说笑笑……” “就是这么一个孩子,我到现在还能记起他的大脑壳,黑乎乎的头发贴在脑壳上,长了一双大眼睛,戴着近视眼镜。他有一段突然不愿戴眼镜了,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格外黑。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儿他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呢。两个年轻人一有时间就要待在一起,深夜了还在林子里相会。他把农场的作息制度、一些严厉的规定,全抛到了脑后。过了一段时间,风声越来越紧,我们这些人简直变成了囚犯。有一回场里跑了一个人,于是从那时起熄灯号一吹谁也不能出门了。场里民兵早就盯上了他,几次去林子里逮人,呵斥了不知多少次,他仍然不能改掉在林子里『乱』跑的『毛』病。后来那些人把他逮回来就关禁闭,还脱下衣服羞辱他。有一次民兵头儿牵来一头母牛,对刚逮到的路雨说:不是『性』急吗?那就爬爬母牛吧。他们推推搡搡,扭他踢他,还拿来一个木凳子,让他站在上面爬牛。他死也不肯,他们就把他架起来往牛身上推、撞。他剧烈反抗,只一会儿就浑身是伤了。那些家伙折磨起人来特别有精神,非要他爬牛不可。当时都知道他受了伤,听他嚎着,不知道脚踝骨被牛蹄伤那么重,更不知道是骨折。只听他没好声地喊,脚和腿马上肿起来,连路也不能走了。就这样还有人说他是装的,想逃避劳动。后来他一连几天疼得呼天号地,这才被允许抬他去镇子上。到了医院一看才大吃一惊:必须截肢。我们急了,又连夜把他抬到了县城。医生看了,结论一样,说要马上截肢……我们跟去的人都哭了。他那时刚刚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孩子啊。我记得那天夜里下了雨,窗上的铁栏杆被雨打得啪啪响,他木呆呆地看着我们几个,两眼一眨不眨。” 老人叹一口气,看看窗外:“就在施行截肢手术的前一天夜里,他『自杀』了。死前他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那个姑娘的……”他去『摸』写字台的抽屉,捧出一沓纸页: “我现在没事了就在纸上写写画画,随手记下一些。我是念着那些朋友,想得心疼,就一笔一笔记下来。这样舒服一些。我到林子里走一趟,到田埂上走一趟,回来就把一路想起的事情写一遍。我知道人老了,用这种方法与一些老友谈谈心。我不停地写,就等于不停地交谈,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一些。那些事情啊,就在眼前一遍遍闪过来闪过去。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才好,可是早就没有眼泪了。我年纪大了,早就哭不出了……刚才你听的那个故事,也记在这沓纸里了。那孩子,就埋在了林场,每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太太的女儿比我去坟地还早。你没见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像六十岁的人……” 老人要和我一块儿到田埂上走一走,到林子里走一走。 三 我们行走的路线就是老人每天都要踏一遍的小路和田埂。 穿过一片花生棵,来到一片稀稀落落的玉米地。老人指指田垄: “那个时候我们种的玉米比这个要好,为什么?就因为种地的人都是一些有学问的人,他们把做文章的那股劲儿又用到种庄稼上了。尽管他们没有力气,一开始也不懂怎么做,可就是做得用心、卖力,像绣花一样侍弄这片地。这些人一旦学会了使锄头用镰刀,同样是好样的。就这样在野地上让太阳烤,一烤一天,一个个黑苍苍的,弓着腰,四周老乡见了都说:好家伙,真能做!那些农场的监工负责看管我们,每人要按时作思想汇报。那些人给我们一一起了外号,有时候不跟我们叫名字,就直接喊那些外号……” 肖筠看着前边的田垄:“送来强制劳动的一个人叫楚图,当时是哲学所的——因为头有点秃,脑壳也就显得大一些,他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头宝’,见了他老远就喊:‘大头宝,过来!’老楚当年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他种玉米,两手提水,力气很大,可以一手提一个中号水桶!” 楚图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我在校时读过他的着作。 老人叹息:“楚图是个有名的哲学家,本不该来农场,因为他起码有一个‘文管小组’的头儿护着啊,那人姓霍……” “霍闻海?” “是他!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霍闻海那伙人进城还没有几年。他们当年根据上边一些人的要求,要把一些部门‘抓在手上’,由外行转为内行。霍闻海爱好哲学,写了一些小册子、一些粗浅的读物。他听说了楚图,就让他给看一看。楚图看过了,提了些意见,霍闻海索『性』请对方改一遍。这时候他已经是文化小组的主要成员了,楚图不得不接下这些苦差事。后来这些文稿一篇连一篇在报上连载了,并在一份杂志上全文发表,发表时又加了‘编者按’。那时候正号召工农兵学哲学、全民普及哲学——霍闻海生逢其时,很快出了五六个小册子,不久这些小册子又合到一起,成为一部厚厚的精装本。这其实全是楚图的劳动,是不得已的苦役。霍闻海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名高位重,心里感激的就是楚图。所以最初楚图受到冲击时,有几次都被这人暗中保了下来。后来形势越来越严峻,不久老楚也给打发到农场来了……” “他当时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一点。他来到这里他才知道,原来这里会集了那么多人,他们早就被赶来了。这里的所谓‘书籍’就是一些批判材料,还有让大家背得烂熟的几本小书,等等。楚图有一个认死理的『毛』病,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最喜欢辩论的,这可能也是哲学家的特征。那些看押他的人有时候为一点事情与他顶起嘴来,他就不停地与人家辩论,对方就骂他‘臭大头宝’。有一次他们开他的斗争会,楚图在会上舌战喽啰,让他们好不气恼。那天在会上他正讲得慷慨激昂,有人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从身后转过去,冷不防给他塞到了嘴里。楚图没有防备,吐出一看原来是一块干硬的狗屎……他受不了有人当众如此侮辱,就病倒了。最后楚图刚刚能够支撑着走出来,那些人又把他派到深耕地上去了,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他们发现他脑壳大,身体好,力气也大,就让他拉犁,还故意把牲口卸在旁边,说牲口累了。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绳子勒进了肉里……” “有一个络腮胡子的人非常粗鲁,他手里握着一杆旧式的马鞭子,说这是他爷爷那一辈传过来的,是给大地主赶车时用的。他常常摇着鞭子喊:‘万恶的旧社会啊!’他是教给我们做活的,实际是上边派来盯视我们的。他有一回问楚图:‘离开老婆这么久了,想不想?’老楚说:‘人非草木,岂能不想?’络腮胡子说:‘你想她,就没带个照片在身上?’老楚很天真,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络腮胡子一把抢过去,一边端量一边蹿跳,还比比画画说了许多侮辱的话。老楚气得脸『色』发白,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大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刚要过去,他就一头栽到了地上。我们又喊又叫,好不容易才让他睁开了眼。可是他嘴里堆满了白沫,已经说不成话了,一只手也不能动了……我们把他抬到了那个镇上医院。医院那时候只提倡‘一根银针一把草’,结果多少天过去,汤『药』和针刺轮换不停,楚图只好了一点点。他的脸上有了一块块烧炙的紫斑,嘴巴还是歪,不过到底算是能吐一些字了。” “这是中风吧?” “是中风。幸亏不是最严重的一次……那个络腮胡子不光没受到丝毫惩处,还照样领我们干活。他嘲笑病后的楚图说:‘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儿,你老要说一些反动的话儿,嘴巴还能不歪?’他的妻子领了孩子来看他,这得有霍闻海的特别关照才成。不久老楚又病了一场,有人说还是姓霍的网开一面,专门让人来把楚图拉走了。他是最早回城的一个,可是人也残废了,一半身子不会动了。后半截日月就是那个贤慧妻子侍候他。他当年只有五十三岁,本来事业和身体正处在最好的时候,却遭了这么一场大劫……他的儿子现在就住在城里,去年还来农场看过我,来的时候交给我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写得歪歪扭扭的半部书稿——这是楚图在卧床不起的那两年里用左手写下来的。他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有些话显然不可理解,可是当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有一些话还是可以看得懂……手稿上的字有许多根本没法辨认。想想看,一个学者到了这个样子,已经朝不保夕了,还在挂记自己的着作……” 我想到了吕擎的父亲,还有靳扬,想到了脸『色』苍黑的纪及。这是同一个家族,同属一个特殊的家族…… “有一天我正看着这些手稿,楚图的爱人突然赶来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满头白发,只有那对眼睛还像当年我见过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手稿取到手里,再也不愿放下。我说:‘留下吧,我想把它看完。’她说:‘肖校长,我不是不舍得,我是害怕……’我问怕什么?她说:‘我怕让别人取走。’我这才知道她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我向她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取走,不会让它离开我的手边。她还是坚持说:‘我也知道不会,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还是交给我好吗?’我还能怎样?就只得还给她了。她就把这些手稿仔仔细细包好,揣在衣服里面,搂抱着离开了……后来我去她家里一次,这才知道那是楚图留下的惟一的宝贵遗物。她正在整理那个油布包里的东西,因为霍闻海建议某出版社出版,还要亲自为它作序。我等着读那半部写得歪歪扭扭的、像天书一样晦涩的哲学着作。” 老校长眼睛有些『潮』湿。我们俩站起来。 走上田埂。不冷不热的秋风穿过玉米田,拍响了它的叶子。长长的玉米叶像一把把刀剑似的垂在那儿。 “我平时都是一个人走在这里。田里很静,我可以做白日梦,梦见楚图就在这玉米地里走,听他把玉米叶子碰得刷刷响……” 《自传片断》 [战地重游笔记]俱往矣!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多少次于午夜醒来,眼望着窗外群星闪烁,竟想起慈母双泪长流,于是再也不能入睡。拥被起来坐到天明,又忍不住取来纸笔写写停停。弹指一挥间啊,两鬓却已斑白了。那条故乡的冰河如在眼前,这一纵竟投向彼岸,再也不能返回了。有道是:革命生涯千万里,金戈铁马尽驰骋,谁家养儿不防老?舍生忘死求功名。这一走就是三十年啊,没有回一次家,也没有见上亲娘一面。二十年前队伍移防,路过了十八里疃,这才知道离故乡只有四十多里了。然而战事危急,我不能踏上热土,只好迎着东方磕一个响头。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亲娘,还有那个形同仇寇的劣父。他那天清早一粪叉没有将我杀死,也就给旧世界留下了一个死敌!我从那时起立志今生战斗到底,死而后已! 多少战友永不能再见,其面貌却个个活鲜犹在眼前,令我一一回忆,愈知江山得来不易,幸福必须好好珍惜。想到此忧愤难掩愈甚,觉得种种现实不堪入目:青年变质,中年忘本,一个个不思进取唯利是图。当然,前进路上坎坷多多,革命道路也并非笔直又笔直,我等也须满怀乐观主义。展望国富民强的伟大成就,抚今追昔,也自有诸多感慨涌上心头。年前驱车与随员一路走来,逢县宿县过市走衢,白日参观夜里洗澡,其间常常有当地领导来访,交谈中了解了许多民情旧事,生产总值财政税收等等,对巨大建设成就甚感欣慰。有熟人皆叹曰我胖了,诚然如此: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实在惭愧。如今体重不能控制,已达一百七十三斤有余,血压也马马虎虎。当年却是瘦削青年,青筋疵疵着生猛了得,身背匣子枪一蹦三跳。首长身边的日子一晃而过,批评教导的亲切话语犹在耳旁。后来虽然因为工作需要去了后勤部门,可任务却丝毫未见轻松多少。门头沟一战的惨况不敢忘怀,我方于一天一夜损失兵员多达三千六百人!真可以说是血流成河,连团长和政委也战死了。而今门头沟已是城镇模样,楼房林立,商埠繁荣,发廊按摩室一应俱全,经济显然已经大幅搞活。记得那一役开始后我即奔波于前方后方之间,已是七天没能睡个通宵。拥军姑嫂热情高涨,一个叫三丫的妹子随我串乡走户,动员支前物品。有时累了就歇息一会儿,她让我讲些斗争故事,讲着讲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却见她的方格夹袄盖在我的身上。那种阶级感情战斗友谊,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真是无以言表。一连十多天净在一起,同悲同喜,有时竟能忘记一切相拥而泣,不能支持时方才一个机灵分开。三丫的辫子长可及『臀』,贤淑过人,一双大手粗壮有力,是典型的劳动人民子女。她水灵灵的双眼盯我良久,那是因为战斗已经结束,两个人分手在即。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胜利见!其实胜利后七打棒散的,大家更加繁忙了,建设工作千头万绪,又从哪里见呢? 回想起这些往事泪水涌出,心跳怦怦不已,恨不得重新活过一遍,把大错一一改正才好。那时候自以为进城即是百废待兴,新社会万事开头难,我自己也是一样。最早在粮食部门,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只经过轻微改造即做了会计,细皮嫩肉个子不高,很快与我谈了起来。当时我年届三十,男女情事已是箭在弦上,一发而不可收。不幸的婚姻就这样开始。我和她原本不属于一个阶级,所以后来的分手也在情理之中。为此领导批评严重,一时气愤在心,哪里听得进去。也怨我自小失去家庭没有爱护,所以见情即动不能韧忍,故而陷在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铸成了大错。这正是我今日时常悔责的方面。每见到旧时景物,比如战时走过的村落城镇,就会想起很多场面,有悲有喜不一而足。那些给我帮助和爱护的女子活灵活现,又怎会将其忘记!首长曾经批评我的多情误事,但生就的脾『性』却一时难以改正。有些不算严重的处分留在了档案中,既影响进步,又不能文过饰非。唯物主义者应有勇气面对客观现实。这就是一名战斗人员却不得不从事文化领导工作的原因所在。本来我心中更大的意愿是做更艰巨的行政职务,这也是我的专长。至于文化软『性』部门的一些规律,对我来说虽然掌握起来不难,很快就驾轻就熟,但毕竟算不得本人强项。好在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事物皆有利有弊,相互转化,互为因果。比如本部门下属的许多从艺人员,其中有的不仅姿『色』过人,而且技艺高超。我于闲暇中进一步喜爱京剧,而且第二任妻子即是一位着名演员,她尤其擅长程派表演,曾得过华东汇演二等奖一次。 婚后头两年岁月还算幸福,除工作繁忙家务繁琐偶尔有些口角之外,免不了要常常去基层考察一番。因为是和平年景,所以我特别注意学习一些传统医疗知识,对养生投入了较大精力。每到一地必要寻医问『药』,对那些专心修炼的高人十分向往。故乡地处滨海,仙气缭绕朦朦胧胧,几个外岛难说就不是古代传说中的三仙山。我曾借考察之机约上三五好友登临海岛,果然遇上一二长寿老者!他们年届百岁有余,面『色』红润声似洪钟,不客气讲其中一个还有正常夫妻生活呢,而且妻子竟然小他二十二岁!采阴之说被百般批驳已经臭不可闻,然而从唯物主义实事求是的观点来看,又何等片面无知!再说丹丸,即便不能长生,起码也能助寿,岛上寿星几乎家家都有绝招,只是不愿为外人道罢了!即便岁数也是大加隐藏,其实到底有几百岁还得查查看呢!有些道士身在深山不『露』真面目,我记得他们从打鬼子时就是老人了,今天看上去年纪也并未显得大出多少。这些人用砂锅日夜煎煮东西,辅助吞吃一些自制膏丹丸散之类,人不长寿才怪呢!如上也是我重返战地的观察和发现,顺手记在这里聊以备考。 最不能忘记的是门头沟战斗的第二年。这一年华东战场形势已经明朗,我军歼敌动辄数十万,气势汹汹之敌眼见得收敛了许多。也许是紧张多年有些松懈吧,或者是因为放弃了世界观之改造,结果就于这一年酿出了一生最大错误,也使档案中落下了最重的记录。唯物主义者不必回避缺点和错误,也无须避重就轻。总之那一年夏季斗争形势过于乐观,后方前方同样洋溢着某种享乐气氛。首长二侄女叫闵慧的,从军政大学回乡,由我一路护送,走到柳村时正遇上流匪行窜,于是只得找村里老会长躲避三天两日。闵慧夜里受惊常常不能安睡,我们少不得就要拉些闲话,说着说着形势也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最终越过了同志的界限。整个事件的结局也就是后来的脱离军籍,即离队;所幸的是我对错误尚能深刻认识,再加上首长开明和对下级的爱护,最终不至于过分计较,总算给了重立新功的机会。所谓:人生一世谁无过,留取丹心照汗青。多情自有悲伤处,重踏旧地忆群英。 再过柳村时,我正好年届六十,眼望着满街柳『色』不胜唏嘘。打听老会长的旧居,这才知道已经拆了多年,时下已盖起了别人的砖屋。可见物非人是,天地两茫茫了。我在村里徘徊半天,县里书记听说后特意赶来陪我,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临行时还让我题字留念。这时节真是心『潮』起伏,对往日情景怎能释怀,于是也就毅然挥笔写下:多情未必不丈夫,一心向义真豪杰。身边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望皆不能理解。这也是很自然的了。 可惜身边没有留下一张闵慧的照片。只记得她微胖,脸庞稍黑,大双眼皮,穿了一套崭新的槐花染黄的粗布军装,扎了两条小辫子。浑身都是活力啊,浑身都是年轻人的朝气啊……那是远比现在的青年更健康更活泼的啊!奇怪的是她一点音信都没有了……为了抵挡心中的想念,我在家里时就反反复复用魏碑体写一首词: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