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悲悼》
一
老校长肖筠一直在记着那本老林场笔记。我看了一下,只见厚厚的一沓都由深深浅浅的墨水写满,由于太用力,笔迹都凹进了纸面。“当年老林场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没几个。我如果不记下来,再过几年谁还知道这里的事情……一笔一笔记下亲眼看到的、听到的。年轻人会觉得这些故事太老,上年纪的人早就烦了。可我还是要记下来,我死之前就干这一件事了。”他抚『摸』着它,一会儿又放进抽屉里。望着老人那双淡灰『色』的眼珠,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战胜遗忘。可怕的遗忘症啊,它是那么迅速地大面积地扩散和感染,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黑『色』的幕布下重新播种苦难。我深深敬重肖筠这一类人的原因,就是他们深知这一奥秘,正无比坚韧地做下去。还有纪及,那个脸『色』苍黑的家伙在不停地追究和思索,印证和查找,四处开掘,其目的是相同的。所有这些人都不会劳而无功,他们是遗忘的对手,微弱而强大的对手。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片林子为何如此快地衰败?农场又怎能这么迅速地损毁?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缺少人手荒疏管理吗?因为大自然的乖戾不测吗?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为一片绿野、一片田园的行将消亡而心痛。
我曾向一个剪树的老林工寻求答案,老人说:“林子里的树刚刚长粗长壮了一点,立刻就有人来砍,砍树的多,栽树的少,再加上天旱,费心费力栽上几棵也不愿活。老天爷是个小气鬼,这里打我记事起就没这样旱过。”
“砍树和大旱,后者不好办,可是砍树林场总会管吧?”
老人摇头:“嘿嘿,年轻人哪,我这把年纪了,咱体会着可不是那么回事。依我看天旱倒还不是最难办的事,千方百计浇水、找耐旱的树木啊草啊栽上也行,再说老天还没坏到滴水不落的地步。难的是咱这地方遇到了一些什么人——我眼看着这几十年一拨又一拨人过去了,哪一拨都不是从心里爱树的人。奇怪啊,你别听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骨子里一个个都是恨树的人!你可能听了觉得这是夸张哩,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恨树,恨绿油油的东西!你回想打小到现在看过的一些地方吧,什么在一天少似一天?树哩!早先咱这里的大树啊,两个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杨树大橡树啊,渠边田头地角上、房前屋后,一片又一片,如今早就没有了。不光是乡下,就是城里——我的亲戚住在城里,他们也说老城边的那些大树都被人弄光了。有人用各种法儿折腾,杀树,修路盖楼,没事了也要杀伐,反正早晚弄光了也就舒心了。你别看有人也往城里移大树,往自家院子里移大树,那是一时『性』起,他们归总是不爱树的。我从来没遇到像这一拨人这么不爱树的,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树就得完蛋。他们进城,城里的树要完,来到乡下野外,乡下野外的树要完。所以啊,我到了一个地方看人怎么样,主要是看树——只要一个地方树多树大,到处绿油油的,那么你就放心吧,这个地方的人不坏,起码管事的人不算坏。对树对人其实是一个理儿,你见过发了狠杀树的家伙会对人好?那些有本事的人、有意思的人、好人,早晚都得被他们一个一个全收拾完了,就像一棵一棵伐树一样,这是不会错的老理儿……”
我一直用心听着。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简明的道理。我承认一个朴素的老林工竟然一伸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有人恨树木恨绿『色』,完全像恨人,恨最有意义最有意思的那一类人——他们要将其一棵一棵砍伐,这是一种本能?是的,他们不爱树,也不爱人,他们是魔鬼。魔鬼在大地上游『荡』,藏在我们中间,还藏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一生都将因为驱魔而痛苦……我忍住了什么,又问老人:
“那么农场呢?为什么庄稼成了这个样子?”
“农场也没有少施肥料,干活的人比过去也少不了多少。天旱了什么法子也没有。没树少草的,天就越来越旱了。我听说雨雪跟着大树走,哪里的大树多,哪里的雨雪也多——有人说正是因为雨雪多树才越长越多、越长越大啊!其实错了,全错了!他们从根上是说反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敢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老天爷是实打实地偏向树木的,老天爷一见哪里大树茂盛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就会打发手下的雨神去浇水,浇十遍百遍也不嫌累。大树仰脸看天,跟老天爷打个照面,两边都高兴哩!这听起来是『迷』信,其实呢,不会错的,这是上年纪的人才有的体会;人如果没上年纪,又不会细心去想事记事,你给他说了,他不光不信,还要嘲笑你哩!但愿你这年轻人可不要这样。”
我连忙说:“不不,我完全同意您的话。”
“农场离开了林场也就离开了雨水,再也不会兴旺了。在十几年前它可是另一个模样,林子密得不透风,农场的庄稼也黑乌乌,玉米结的棒子那么大个儿。来这里做活的人个个心事重,也个个守纪律,做起活来像绣花儿。苦命人肯下力啊!如今,唉,那样的日月过去了,老天爷再也不给你好收成了,树也不旺,地也不肥,老天爷烦透了……”
我不再问下去。这是个宿命感很强的老人,却往往一语中的。他只不过揭『露』出一些事实的真相而已。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在缠绕着我们,谁都无法回避。“老天爷烦透了”,这就是老人的结论。我想这片土地也烦透了,因为这片土地经历了那些悲惨的故事,实在承受不了那么多苦难和沉重,所以要理所当然地荒芜——它在用荒芜去悲悼和怀念,追忆那些逝去的、被折磨致死的人。就是这样,只有荒芜才能与一个追忆的时代、一份追忆的心情吻合。
林子里和渠边上最旺盛的还是葎草,它全身长满了倒刺,你走过去,它就会牵住衣袖挽留你。它碰到你的身体,使你感到火辣辣的,好像故意引诱你走进痛苦的回忆。还有百蕊草,长在高高的沙岭边缘或草地中,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根上,球形果已经在慢慢生成:它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秘,像是那些难以归去的孤魂化成的……我蹲下来久久地看着,抚『摸』它像核桃纹络一样的果壳,闻着它奇怪的香味。
这里纵横交织着那么多土沟和渠道,那些宽一点的水渠还用石头精心砌过。如今岁月已把它们剥蚀,有的渠段正在坍塌,有的土沟严重淤塞……老人告诉:这些巨大的工程都是当年那些苦命人做成的,他们日夜挑灯苦做,汗流浃背,一道长渠要花费多半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建成了又派不上用场:上游没水了。设计这些大渠的人不是什么水利工程师,而是林场和农场里的管理人员,他们随心所欲,好大喜功,只顾指手画脚,甚至根本不搞测量。现在早就没人管理这些水利工程了,只任它们长满荒草:放眼看去,这些石渠真像伸展在大地上的树叶脉络,组成了美丽而神秘的图案。可想而知,它在当时耗尽了多少人的精力,可以说付出了人世间最昂贵的代价……
“当年做活的都是一些从来没『摸』过锄头和锤子的人,手生得很哩。可就是这些人,当年也要按定量干。那些身体不好或生了病的人,怎么也完成不了定量,手忙脚『乱』一锤子砸在手上,骨节都坏了,再也握不住东西了……有一年秋天发大水,河渠都涨满了水,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到涨满的渠汊里捉鱼,钻到水底扎猛子。他一直迎着水流往上游,游了一会儿突然就慌慌上岸了,向这边摆着手大喊。我们知道出事了,赶紧跑过去。老天,原来上游漂过来一具尸体。大伙儿一齐动手把尸体捞上来,立刻惊呆了。有人当场呜呜哭起来。他就是一伙的啊,肯定是一失足掉进去了,你想想秋水打着漩儿,猛哩。我离近看了看,那张脸哪,被大水冲得、被鱼咬得全变了形,可他只紧紧咬着牙关,好像在最后的那一会儿还在忍着什么……”老人讲到这里,嫌冷一样把衣服往一块儿揪紧,抄起了衣袖蹲下……
二
我和肖筠沿着水渠往前走,到了一条横拦的土路处,他就再也不愿往前挪步了。因为水渠要过路,需要地下管道从路基下部穿过,路两旁都砌了泛水的石槽。他在石槽上坐了,抚『摸』着石头,看着远处……
“当年来这儿的人多极了,干什么的都有。有一些人是从外地、从很远的地方打发来的。这些人有的很孤僻,直到最后分手大家相互也没有熟悉起来。那些孤僻的人大半是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编成一个专门的小组,给隔离在林场一角,好像罪行更重一些。有一年上来了一个专门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的人。我见过他,那是一个矮矮的小老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这样的人怎么能劳动?监工就让他拔草。林子里有多少草啊,灌木当中长一些草根本就不碍事儿。可他们总要找点活儿给他,就让他拔草。老人拄着拐走路还费力呢,离开拐一蹲下就要跌倒。有人就给他搞来一个马扎,让他坐着干,还说:‘你这个老头儿真有福,你看看满林场的人,哪有你这么享福的人?’老人‘吭吭’几声,表示感谢……”
“我们那时都知道来了一个古怪的拔草的老头,这人在界内很有名。许多人都想去看看他。要知道这些人当中搞什么专业的都有,大家对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都觉得有趣。我接触过老人,想不到一旦交谈起来,他兴趣高得让人吃惊。我明白,那些关门闭户搞研究的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方,长期不再接触自己的专业,实在是太寂寞了……老人有一次正跟别人谈着,被另一个人听到了,那人立刻呵斥:‘你这个老东西还不闭嘴!你自己的宝剑早废了,还宝剑个屁!’老人说:‘我们讲讲古代服饰……’那个人大步流星走过来:‘那我问你,古代人穿不穿裤衩?’老人吞吞吐吐,脸『色』红涨。正在他发窘的时候,那个人拍掌大笑:‘哈哈,还什么大专家哩,鸟!连穿不穿裤头儿都不知道!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说着走过去,在老人的屁股上猛踹一脚,‘裤头还是要穿的!’”
“老人一头栽到了地上,脸被一丛酸枣棵刺伤了。当他『摸』索着爬起时,脸上的血又沾了沙子,梳理齐整的头发挂满了草屑。有人去扶他,帮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擦脸。老人重新坐在马扎上,咕哝一句:‘士可杀而不可辱也!’”
“隔了没有多少天,我们都听到了一个坏消息:那个老人在他的小宿舍里『自杀』身亡了……农场林场一连许多天没人吭声,大气也不出。有人把他那天说的话传开来,于是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在这之前没有受辱吗?当然有。屈辱积到了一个数儿上,就不想再活下去了……老人死了,场里通知他的家人、他的单位,都迟迟没有来人。那时候可能通讯渠道不畅,也可能是他们接到消息太晚,反正场里等不及,就动手把他安葬了。我和另一个人被指派给老人挖墓『穴』。那天我们一声不吭铲土,想着人这一辈子……我忘不了老人那只小棺材颤颤抖抖往坑里放的情景。几个人把老人埋葬了,还在坟头旁边植了一棵橡子树,那是害怕日子久了风吹土平……想不到葬下老人两天后他的儿子才从外地赶来——原来孩子刚刚得到消息。儿子在橡树那儿大哭,拍打着,最后把埋好的坟头扒得不成样子。”
“前些年他的儿子带着媳『妇』和孩子来了农场一趟。那一天是我领他们找到了老橡树。他让我再讲讲父亲在农场里的一些事,我也讲不出多少。我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当时我们与外地押来的这些人是分开住的——这些人不久又给押到了别处……我不过为老人挖过坟『穴』……”
肖筠不做声了。停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看我:“真不容易,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还能听这样的故事。许多人一听我说这些就要走开……”
我们穿过大片荒芜的土地,走到了稀稀落落的杂树林子里。登上一个沙丘,费力走过沙丘下坡,来到了一些橡子树下。原来这里有几棵苍老的橡树,橡树上有很多红『色』的马蜂。它们在吸吮橡树分泌的一种甜汁。离这几棵橡树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树,它矮矮的粗粗的,下边是一座生满了荒草的坟头……我仿佛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手持拐杖。起了一阵微风,奇怪的是老橡树的枝叶一动不动……
《东巡·七》
一
始皇第二次东巡的车队从咸阳城开出来,不久就有消息传到了“百花齐放之城”。百姓一片惊慌,许多人预感到厄运就要降临了。
入夜,户户灯火通明,书声琅琅;明月悬在城上,百花闪烁『露』滴。身着甲胄的护城兵士偶尔从城垣下走过。夜『色』愈深,不安和『骚』动却难以掩去。市民们悄悄盘算始皇车队抵达东海的时间。他们都还记得前不久收缴各种诗书,运往郡内焚烧的情景。那些外来兵士凶残蛮横,竟然在城内殴打众生。好在市民们在许多天前就听到了口风,纷纷砌下夹壁,把一些简册典籍全部藏在了墙中。后来搜书人受到了守城将士的全力劝止,因为众儒生方士纷纷敦促守城将领保护这座“百花齐放之城”。
可是这一次始皇东巡,市民们都觉得凶多吉少。
徐福与众方士一连几天都在商议对策。大家明白,一切须从长计议。徐福一连多日不能安睡,或秉烛夜读,或踱步寻思。他曾仔细研究过始皇生平大事,慨叹不已。按一般说法,始皇出身狄戎,既擅长蛮力又不乏智勇。可是也有典籍佐证,嬴姓源于东海,这里才是他的氏族故里。不管怎么说,如今的始皇正是一个旷百世而一遇的强力之君,多思而雄辩,奇志顽念纵横驰骋,无所不能,挥挥洒洒。修长城,铸金人,惊世骇俗,威震海内。世上每一个生命都在接受大地的教化,百姓的教化,智者的教化——人必得敬畏自然天地;而始皇却是一个例外,他只信自己的神威与智勇,随心所欲……
半夜已过,响起阵阵敲门声。徐福知道这些天来许多人皆无法入睡。方士们把对策写在了竹简上,一一摆到徐福面前:逃、散、智。所有人都看着他。
逃,就是速速逃离思琳城,弃城而去;散,就是散于百姓之间,沦落土地之上;智,就是专于斗智,想方设法与狄戎之王周旋。他思忖片刻,然后把三种不同的竹简一并握在了手中。他们惊呼道:
“先生!我们……”
徐福缓缓摇头:“现在往哪里逃呢?如果逃得近了,还会被捉回来;远了,比如说逃到秦王声威不能抵达之地,也许会长治久安。可那需要多少粮草、船只,更需要长期准备的时间!况且凭一城之力,还不足以成就大事。散?隐入杳无人烟的大山?这样且不说生计无以维持,满腹经纶又有何用?智,这倒是吾等所长。世上事成于周旋,败于莽撞,我们终究还得倚仗智慧。车队已经驶出咸阳多日,很快就要抵达东海,我们已无太多时间。逃为目的;散为补救;智为手段——三者合用,是可行也。”
有人小声议论:“尽管秦王第一次东巡没有毁城杀人,可是这个‘百花齐放之城’早已成为他的眼中钉刺,他总有一天会那样做的,这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有人赞同说:“他要我们做完最后的事情;事成之后,他还是要毁城杀人……”
只有一个颧骨高高的老者站出来说:“徐福,如此这般,万万不可。齐亡秦立,乃天意也。一个忠义贤者应该顺应天意效力君王,即便身受杀戮,也算尽到了一份忠义。若不然,必留下千古骂名。”
老者的话让人目瞪口呆。徐福说:“如此愚谬倒也可爱,不过我想问一句先辈,留在这里任其宰割,化为灰烬,忠义何存?归顺暴君,助长凶蛮,又算什么贤者?人无非从天地万物中汲取精华,义理神思之于我们,就好比果实之于车船。我们暂且负载而已,远非物主,有何权利将其拱手交与暴君?一只蠢猪见了屠刀还知道奔跑,一只野兔面对矛枪还要尽力躲避,更何况学富五车之士!”
老者唉唉不已,再不吭声。
众儒生方士散开之后,徐福仍无睡意。他再次打开一卷卷简册。
二
始皇东巡的车队越『逼』越近。有关车队沿途的各种说法都传到了思琳城,市民更加惊惧。徐福却与往常一样,神『色』安然。几天过去,有人来报:始皇已在琅琊台下驻扎,帐篷十里,旌旗飘扬。那里又开始大肆搜罗儒生方士,而且待遇很差,让他们挤在通铺上,吃粗粮菜叶,还不准随便出走。徐福叹息,深知那些人厄运将临。
十天之后,又有人慌慌来报,说不得了啊,像在咸阳一样,琅琊台下又一次大开杀戒:起初就因为跑了几个儒生和方士,秦王就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杀掉了,整整四百多人啊,血流四野,到处都是凝固的血块……
一天天过去,再无新的消息。这样直到有一天传来确凿无疑的口讯:始皇的车队直奔莱山而去了。
徐福在帐内焚香,闭门不出。
又有消息:始皇的祭祀队伍就在山麓安营扎寨。
徐福安坐榻上,两日后竟睡着了。经过三天三夜酣睡,而后更衣洗漱,让人备车,说要面见始皇。左右先是一片惊诧,然后一齐上前劝阻。
徐福摇头,只不言语。
徐福登上车辆告别守城将士,南去莱山。在城门处,徐福突然喝止车马,回身问一句:“谁愿与我同行?”
一语既出,众人不应。少顷,有一个站出来,接着又是一个。最后竟有三四十人。徐福从中择了五人,随他一起前往莱山。
车子出城那一刻,徐福看到了将士们在默默注视,有的还流出了泪水。百姓们一直追出城门。四周的人都汇拢到道路两旁,看着端坐车上的徐福,泪水潸潸。有人唱起了凄楚的东海之歌,还有人连连呼喊。这歌唱,这呐喊,令徐福激动不已。
车子辘辘向前。此刻竟如此静寂,连马的喷气声都清晰可闻。
身后,如同风吹枝叶,一丝丝响起——那是由低缓走向高亢的歌声。将士和民众在用歌声送他远行,盼他归来——
徐福扬起美目兮
回望百花齐放之乐土
北风吹动布衣兮
胸装百万之雄兵
壮士一去不返兮
赴莱山慷慨悲歌
……
徐福回头久久遥望,听着这沥沥落落的歌声。他双手按在胸口那儿默念:
护佑我吧,冥冥中的神灵!
《自传片断》
[风云存照]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国家终究走出阴霾,踏入了新的长征。不过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不得不将一些重要事件如实做出记录,以备将来借鉴考察。其中有些场景必须亲身经历者才能详述,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一些置身事外的人惯于道听途说,总是把事实弄个颠倒,而且别人还会信以为真,即谓错上加错,实在荒谬!
时代风云滚滚而来,非个人所能阻挡,这不是哪个人的过。我们都不是大力神,谁也拦不住历史巨轮。所以每次说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心中愤懑。不错,我的确曾经被结合进文化领导小组,成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然而这是整个运动进入较为有序时期,而非开始。最初我也是受冲击的对象,几乎每天都不得安宁!年轻人搜家从凌晨直至天黑,从没放过我一丝一毫!可怜妻子也要代我受过,几次被揪住耸动,忍受一般人不能忍受的侮辱!连她过去演出的剧目也成为罪行,竟然让其站在冷冰冰的院子里唱念做打,从此落下风湿寒病,每到冬天都犯。我们被勒令搬家,先是住到文化大院的小边房里,后来干脆将我单独关起。那些年轻人动不动就打人,对我还算客气,只不过用手戳戳点点,有一次戳在脑门上,遂留下一处血道。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熬下,半夜里想想那些血与火的战场,不禁发问:难道革命一生就为了让这些小子前来侮辱?不错,他们提到的一点生活作风问题确实存在,这可能是有人泄『露』了档案。但一切早有结论,而且也不是什么政治问题,过于上纲上线实在无聊。更有甚者竟然依据谣传,夸大某些生活细节,指控我与女下级谈话时借机发泄兽欲,并在私下里倡导和实践采阴补阳的民间邪术。这其实只是我从医疗及哲学方面的一点理论探索,见诸文字的也仅仅是一些古书的引用而已,如“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哪里会是我的创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险些造成今古奇冤……被关约有一月,幸好有人借送饭之机替我捎上一封密信,某领导于是得知时下处境,一个电话才把我解放出来。
从此就是另一种局面了。我即便进入领导小组也仍旧小心翼翼,尽可能保护一些同志。我也曾受过冲击,有过不自由的经历,又怎么会折磨他人?有人说我落井下石整过一些人,完全是望风扑影!有的没有抢救成功,那是因为上方严厉指示,并非我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大案!还有人说我趁权力在手试图染指剧团某某,就更是血口喷人。她们当中的个别人主动与我热情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么会强迫对方!对此我的前妻并不能实事求是,因为她对我多有怨气,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在运动中,真正落井下石者是十分令人惊讶的,比如大名鼎鼎之吕教授,就是最好一例。他最先揭发靳扬,还言之凿凿,将对方行文与漫画两相对照,得出致命之结论。吕教授自己处境已够凄惨,无非想立功自救。反正靳扬因此罹难,被打入重罪之列。我在这期间曾千方百计找人通融,为其脱罪。最好机会是借其精神病发作,争取将人释放——该病完全是伪装而成,对此我心中有数。但我从未指出该项疑点,总是为之百般遮掩。可惜事情发展至最后愈加复杂,加上形势紧张之极,最终没能保住。
关于靳扬事件,我只要想起就会流泪,同时难忘始作俑者吕某。至于靳扬不能获救之其他原因,当是其自身根源所在——这是许多人极不愿说起者,然而却是一个不能忽略之事实。在此,我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还是要据实以告。当时本来机会已到:因为精神病人可以不受指控,即便惩罚也轻而又轻;我两次对上级说明该点,并在一份鉴定书上冒险签下放人意见——这一点白纸黑字,或许今天仍有原始记录可查。总之事情眼看大有转机,可惜这时当事人自身犯下不可原谅之错:恋爱!想想看,人在异常艰苦寂寞之时发疯一样追求爱情,我等有何不解?问题是这种事情干得太不是时候了!何况女方是一出名之美人,众目睽睽是也!她那模样就是铁石心肠看了都难保不会动心,这一点谁都一样,关键是谁能用意志与理智加以约束而已!总之靳扬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借助疯力不顾一切,并确有证据一举得手——这就势必惹火他人!那些人还不知嫉妒成什么呢,结果即死死咬住,说该人疯病全是伪装……如此一来我也无能为力,悲惨下场于是不可避免。
艺术家格外多情,此一项不需我再饶舌,对此人人心知肚明。女子姓淳于名云嘉,曾为校花,其男人有名无实。该人为一老邦邦导师,年龄大她三十多岁,艳福不浅,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无非花言巧语,诡计多端据为己有。任何事物都是正反两个方面,矛盾双方相互转化,内因外因皆起作用,二者有此辩证关系。总之最后物极必反,果然向相反方面急遽转化,且不可逆转:老家伙于运动中第一批关押,娇妻也未能幸免,遂被赶入林场。于是乎与靳扬有了接触之机,所谓的祸福相依。至于那个老朽,则同情者少,我等不免设问:到底何德何能?无非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在整个领导小组中,我是出了名的软心肠,如果不是上边有首长护佑,极可能很快遭到清洗。因为个人抱负不能施展,心情苦闷,所以运动中大抵默默打发。其中惟有一件事极其乐意,即陪领导去剧院观看革命样板戏。这些剧目虽然看过多次,然而百看不厌。这除了因为剧目精粹之外,演员经常轮换也是重要原因。有些青年初次登台就有不凡表现,声音高亢,两眼炯炯有神。每逢演毕谢幕,我们都要上台接见,首长握住软软小手不愿松开。这些我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于一旁仔细介绍。除了看戏,就是临摹字帖,这时候搜家得来之名帖极多,让我爱不释手。书法自然大为长进,也算『乱』世中的一点正面收获。写字之余也曾学过绘画,经人指点临过八大山人,然最终未能登堂入室。至于作诗一事,倒是战争年代之爱好,这时候非但未能停息,反倒诗兴大发起来,有时一口气写下十余首,短制居多。今天看这些诗作皆因时代烙印太深,未能收入集中,也算一憾。
《大雷雨》
一
老校长肖筠每天伏案书写,这显然成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他如此地执拗追溯,如此地害怕遗忘,这在当代可算是一个异数。时至今日,谁还热衷于此?消费时代的讯息涌来『荡』去,生活中的血泪痕迹都将被擦掉和覆盖,人们跌跌撞撞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区域,被欲望的泡沫糊个满脸满腮。这个区域显现和沉浮的只是遗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记忆之屑。遗忘是享乐主义和现世主义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个字符,我们都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肖筠只是一个例外,一个倔犟的、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打扰现代人的节日,冲了别人的吉庆。他最为令人厌恶的,就是紧紧地揪住昨天不放。
在老人看来,找回记忆才是最紧迫的事情。在十三亿人口的庞大群落中,我们身边竟然拥有这样的一位老人!然而这是真的,他就活在今天,坐在我的面前。他每天记下的,是一部被苦难和忧伤浸泡的记录、一部目击手记。有人会感到惧怕,因为它显示了记忆的力量。
记忆的力量即真实的力量,它不可抗拒。
老校长走向田野林间的时候,常常因为沉浸于往昔而激动不已,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场讲述。我相信这些讲述正是那本笔记的发声。我几次尝试问起霍老自传中多次提到的那个最美的女人——淳于云嘉——他却避而不答。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沉默,老人最终还是开始了一次惊心的述说——这次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人:画家靳扬!我的心噗噗跳动,因为我知道这与那个女人的故事连在了一起。我相信他长时间默默注视的时刻,有许多时候是在怀念这个人,或者是他和她的故事……他大概无法忍受心里的伤痛,无法遏制像浪涌一样起伏的心『潮』,无法承受那些场景的猛烈撞击——他还是想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它们在心底淤塞得太久了。
肖筠端坐着,扑扑流下了泪水。
我最看不得一个老人的泣哭,而这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我握着老人的手,想安慰他,帮他遏制悲伤,可是无济于事。他以枯手掩面,好长时间不能将手挪开……
“你是从那座城市来的,可你不会知道那座城市有一天下了一场怎样的大暴雨……那天整整一座城市都在哭啊,它在哭我的那位老友……”
他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提靳扬的名字。我怔怔地看着,等他揩干眼泪。“他当时的单位是科学院,并不是画家,而是研究古钱币。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画,可后者却使他扬名。当年他刚好四十来岁,画画只是业余爱好,虽然业内人士一直认为他是很有成就的画家。他的漫画集是死后有人整理出版的,当时只不过画了自娱——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些画最后把他害了!我们这些人都认为他才华横溢,人也可爱。无论是前面说的路雨还是楚图,他们个个都喜欢他,对他佩服得不得了。只说记忆力吧,我从来没看到一个人的记忆力像他这么好,能从开天辟地一直讲下来,所有重要的历史关节都讲得清清楚楚,细节和典故也无一遗漏。各种钱币,包括古代家具、服饰,他都非常精通;他对古代音乐特别有研究,能讲‘大不谕宫细不过羽’。他这人兴趣广泛,甚至还通晓中医,可以为人开『药』方,很多有名的中医都是他的朋友……一般来说,一个人懂得东西太多就必然空泛,可在靳扬这里就不是这样了,他只要做就会出类拔萃。我们当时涉及到一些问题,只要记不起来就去问他,那保险没错……”
我这会儿在想吕擎的父亲:面前的老人能否提供一个有力的佐证?我屏住了呼吸听下去。
“有人还告诉我一件事:他做学生的时候曾经背过一部字典。这有点玄,但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的语言能力让人叹为观止,一开始学俄语,后来又自修法语、英语和日语,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研究中涉及到一点阿拉伯语,实际上完全用不着从头去啃一门外语,可他就能一鼓作气把它也学成了……他到日本去了半年多,回来之后口语水平比那些专门译员还好。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他是怎样一个奇才了……”
“最后呢?他是怎么给打发到老林场的?”我急于听到核心的隐秘,听到另一些人的名字。
“嗯,开始是这样的,他在办公室里闲了没事,就给对桌画肖像。朋友之间画起来就不免夸张一点,也更加传神。就这样画来画去,最后传到一个画家手里,对方赞赏不已。后来画多了,也就声名鹊起,好多画报、报纸都刊登起他的画来。他做专业累了,就随便画上一些——完全是业余自娱,是一种兴趣。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信笔涂抹的画会给他招来那么大的麻烦……不过实在一点讲,一开始的所谓问题并不是画上惹来的,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更有名的大学教授从他的学术文章上发现了什么,揭发了他……最后才牵扯到画上来……”老人的目光有些游离,好像在躲着我。他显然是故意回避了一个人的名字;而我此刻已经在心里判定,那个人就是吕擎的父亲。我的心上一阵发冷。
“靳扬是一个幽默的人,爱说爱笑,常开过火的玩笑,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个人光明磊落,单纯得像个孩子。他的爱人正好相反,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长时间绷着脸一声不吭,但像他一样善良。靳扬有时候说她:你严肃的时间很长啊!妻子就笑。在农场里尽管每天做活,大家累得连床都爬不上去了,可这时候靳扬还是千方百计给大家找点乐子:他学别人走路,学得惟妙惟肖;学一个狗坐在那儿,被一块小石子猝不及防击中时的狼狈样子——一切都妙极了……有时候连那些看管我们的人也给逗得开怀大笑,和我们掺和到一块儿,要求靳扬学这学那……靳扬肚子里的故事多得不得了,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在整个林场和农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我敢说包括那些蛮横的监工,也渐渐对靳扬放松了警惕和约束,有时还给他纸和笔,逗他画一些漫画儿。他是我们那个时期最依赖的人,只给别人快乐,结果就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好了,可惜别人对他放松了拘管,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个『毛』病,就是愿意喝酒,喝起酒来无话不谈,兴致高起来就说个不停。他酒量大得惊人,有时能一口气喝上一斤高度白酒,这之后还可以作画……后来城里来人了,是个检查小组,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打好谱。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靳扬身上了。他们说这个人够典型了:不思悔改,直到现在还口吐狂言,喝烈酒画毒画,肆无忌惮。他们把靳扬在这里画的所有漫画都带走了。”
“大约只过了半个多月,上面又来人了。他们把靳扬叫到一个地方,一会儿就传来了呵斥声。事后才知道靳扬在辩解的时候惹怒了那些人,他们马上对他拳打脚踢,然后就把人隔离起来。夜里他们一伙人轮换值班,无非是折磨他,动手打人的次数越来越多。靳扬的喊声传出了很远,有时半夜听到他的叫声,我们一伙儿就不顾一切冲出去,又一起被堵回来。这样许多天过去,谁也见不到靳扬,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他押出来:靳扬整个人都变得快要认不出了,一张脸肿得走了形,头发给扯掉了许多,鼻子也歪了,上面是正在结成的痂。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些家伙让靳扬脸贴着墙站立,然后问他话,如果回答不满意,他们就猛地将人往墙上一推,鼻子就给撞得流血,最后撞折了鼻骨。他们根本不考虑让他住院,最多是让卫生室给涂点『药』水了事。后来靳扬鼻子上的痂掉了,整个鼻子往一边歪着,那些人就指着他的鼻子说:看,反动分子到处碰壁!”
“靳扬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折磨,整个人都变木了。他放出来没有几天又给关起来,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里面又冷又『潮』,没有床铺,人要睡在茅草上。只要是审问开始就不允许他睡觉了,一打瞌睡他们就设法把他弄醒。如果他困得实在厉害了,无论怎么推搡还要睡过去,他们就用一根胶皮棍子照准头顶来一下,把人打得嗷嗷直叫……日子一长,靳扬被折磨得实在不行了,最后一双眼睛都往外凸着,像要暴出眼眶。他在屋里干嚎、在地上爬……那真是绝望啊,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啊。他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在屋里四处『乱』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去抓窗子,手指甲都抓出了血。那些家伙只说他患了精神病,其实是长期不让睡觉造成的。靳扬很快被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只有一张脸肿胀着,眼睛往外凸着,那模样让人不敢看。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从小屋里放出来时,只坐在一个地方傻笑,笑着笑着就喃喃起来,一双手胡『乱』抓挠。他用草棍在地上摆周易的卦象,又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画……总是笑,笑过之后就嗷嗷大叫,那声音吓人——使劲仰起脖子叫,有时一直叫到嗓子出血。夜间他会坐起来,两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我们同屋的人没一个敢睡,只怕他半夜干点什么。他这时候被允许睡觉了,反而再也睡不好了,最长的睡眠也不过十分八分钟,睡睡醒醒……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打他的主意:不知是什么人,为了解脱自己,竟然把靳扬精神病期间画出的东西收集起来,还写了情况汇报交给上边。这段时间总有人注意靳扬,所以这些材料立刻被他们当成了宝贝。可是靳扬精神病征兆明显,就给押到城里,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因为靳扬如果真的是个精神病人,问题的『性』质也就不同了。他们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担心遇到了一个更狡猾的敌人,即伪装精神病逃脱惩罚。有人已经断言:靳扬就是这样的伪装者,这样不仅可以摆脱惩罚,而且还能借以发泄心中的仇恨。靳扬怎么会没有仇恨呢?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仇恨!他完全是被无辜地摧残和折磨!一个天真烂漫的人,一个最坚强最勇敢、最健康的人,最后真的被『逼』成了精神病……”
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
二
我看过许多靳扬的漫画作品,当然全是印刷品。我不太懂画,平时却喜欢去看画展。当时我看到这些漫画只觉得它们有趣。严格讲我是像看文字作品一样看这些画的,透过它的意趣,感受作者本人。这个人起码有一颗童心,画幅中洋溢着无边的快乐,什么顾忌都没有。那是一种极其欢快、自由、流畅的生命,是它在强烈感染我。那时我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更不知道这些漫画后面隐藏了一个惊心的故事、纸页里浸泡了那么多鲜血和眼泪、蕴含了一出可怕的人间悲剧。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快乐的一个人会有那样的结局。是啊,所有人都有一个结局,它是神秘无测的,只在黑暗中悄悄等待一个人。我在读这些漫画的时候还完全没有预料的那一切,竟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全部发生了。作为一个后来人,这所有的不幸我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它的细节……
至于那一场大雨,我印象中有人说过,但他们似乎故意隐去了这场大雨的主角。他述说的只是“他”和“他们”的故事,而这些人,我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是否与靳扬在一起。当时他们说的“他”,我一直以为是吕擎的父亲,现在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林场和农场。问题是那场大雨的时间和地点——似乎只是城里突降的一场大暴雨,又好像是在远方、在郊外的某座劳改营发生的一次洪漫。总之与大雷雨伴生的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逃亡,是一直被有关部门密封了三四十年的一个突发事件。那场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下了一天一夜,从那座城市再到远郊野地,整个世界都被浇湿了。
那是一些做梦都想逃出去的人,有的想见到妻子,有的想找到自己的孩子,还有的只是二十左右岁的人,一直想投入母亲的怀抱。这里戒备森严,有岗楼和铁丝网,有值勤的士兵。总之这是一些陷入绝境的人,他们受尽折磨,死亡离他们并不遥远,他们早就应该冒死一搏了。就这样等到了这场罕见的大雷雨。当时是八月,连续的干热风、不能停歇的牛马般的苦役,让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来。极度燥热之后就是这场大雷雨,巨大的雷声把这些濒死的人从地上一一召唤起来,他们一个个睁大焦干的眼睛看着天空,只等着大洪水冲刷下来,冲决一切。
“他”的妻子在离这儿一千余里的另一个林场或盐场,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想念得要死,想念本身也使他加快了走向死神的步伐。他已经在炙人的太阳底下昏死过两次,即便在最好的状态下走路也轻飘飘的,他知道,那是死神在身后向自己不停地吹气的缘故。一次次的单独囚禁,粗暴的『逼』供,一天一夜喝不到一滴水。“我就要渴死了,渴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被渴死……可怜可怜……”他刚刚听到自己吐出的一声呻『吟』,立刻咬住了嘴唇。他叮嘱自己:“听着,你这个混蛋,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向那些人求饶。”他这样咬紧牙关,直到半夜,一阵凉风吹进小小窗户,算是救活了他。他大口吸进凉气,让夜风中的水汽透过肺叶润湿他的生命。真的,就靠这个方法他一次次战胜了干渴,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所有的时间都在想念妻子,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人在最后的时刻是能够隐约感知的,所以他在这段时间里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大约是接近中午时分吧,本来还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下来,只是一霎时天就黑了,狂风大作,接着巨雷就轰隆隆炸响。这场大雷雨啊,人的一生大约只会遇到一次——许多人一生都不会忘记它在当年是怎样可怕地降临,简直是号叫着扑到了大地上……当时他正在地铺上喘息,因为实在站不起来了,那些监工只得让他躺在工棚里等死。其余的人只要能爬得动,就要在滚烫的空气中干活,从半上午到这会儿已经有五个人接连倒在了阳光下。他们一倒下就被监工用水龙头喷得浑身精湿,然后直接拖进屋里。这些休克的人一个个躺在他的身边,发出吓人的喘息。大雨扑地的那一刻,他一个机灵就从地铺上爬了起来,这股猛愣劲儿简直让他自己都吃惊。他在门口亲眼看到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监工们被大雷雨轰击得歪歪扭扭往回跑,有的刚跑了几步就被雷电击倒在地,再次爬起时已经像个落水狗了。所有埋头苦做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没等监工的命令就双手蒙头往工棚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叫,那是幸灾乐祸的叫声。
这些被彻底洗涤的人啊啊大叫着跑进工棚,一种不难察觉的震惊在迅速弥漫。大家一齐看门外的大雨,看这一生难忘的倾泻,瞧洪流滚滚从工棚旁边涌过,不远处的那道土墙噗一声塌下来。更远处有什么也在倒塌,伴随这倒塌声的还有一些人的惊呼,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在野外大叫。他一直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心里被什么吓坏了。当那道土墙倒下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字:逃。
这个字让他两手剧烈一抖,他发出了“嗷嗷”两声,旁边的人打了个愣怔。
天阴得可怕,中午时分就好像黑夜。大雨的号叫丝毫未减,看来已经不能按时吃午饭了,伙房里的炊烟已熄,午饭早就做好了,可是雷雨让那些伙夫们无法开门,工棚里的人也不敢涌出去领饭。人在大雨中特别容易饿,他觉得肠子饿得一抽一抽——这种饥饿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了。他知道这雨只要再下一个时辰,那么四周的田野就要淹没,到处都会变得沟满壕平。他从心里盼望的就是这场大雨不再停息,他模模糊糊感到,自己这样一个几次快要渴死的人就是不怕大雨,所有身旁的这些罪人也不会害怕大雨,这从刚才监工们四处逃窜的样子就能明白,真正怕这场雨的人到底是谁。他只想在天完全黑下来的那一刻出逃。
天一点点走入了长夜。可是早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工棚里的人已经有了午夜的感觉。外面什么人声也没有,只有大雨的怒吼。他从地铺上爬起,硬硬的头颅在门口那儿一晃,身体就要投进大雨之中了——正这时他又止住了步子,回头向棚内“啊啊”喊了两声。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个人要干什么,大家往上一蹿,几乎是众手一举,把他抬进了大雨之中。跑啊跑啊,不知道东南西北,找不到大门。狗的叫声也淹没到大雨里了,监工被骤雨吓得缩在屋里,等到察觉出一点什么异常穿上雨衣追出来,工棚里已经空空的了。探照灯亮起来,狗叫声增大,有人向天空放枪。可更大的是雨声和雷电声,是大水涌动的声音。一些跑窜声掺和在泥水里,像青蛙一样轻轻鸣叫,让人不再留意。
他循着倒了半边的土墙往前『摸』,因为他记得这儿有一个侧门——那里是通向逃路的最佳地点。他发现没有一个同行者,那些家伙慌『乱』中都四散奔逃了。有好几次跌在洼地上,头发已经被泥水搅成了一团。闪电只要一亮他就赶紧趴在地上,因为这比扫来扫去的探照灯厉害多了。他『摸』到了一截没有倒塌的土墙下边,极想弄明白哪一边才是那个侧门。正在这时一团雨水被风裹着抛过来,号叫突然从身后响起,有一伙人涌过来。他赶紧趴在一个土洼里。闪电中他看清了,大约有五六个棚友一齐跑来,他们一拐一拐的。他正要上前招呼,不远处啪啪响起了枪声。一个监工提着枪追来,快到人群跟前了还在开枪,子弹就从他们头顶『射』过。监工不知在骂什么,一边骂一边挨过来,挥起枪托就往他们头上砸去。他在电光里看到通红的血从一个棚友的头上流出。当那家伙再次挥起枪托时,有个一拐一拐的棚友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猛地一拉将其拽倒。一伙人拥上去,夺枪,用脚狠踹。那家伙像野狼一样嚎,这嚎声太大了。探照灯一次次扫过来,但没有停留。他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这会儿他眼见得电光里有人举起了一个大石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边就砰一声砸了下去。嚎声没了。一伙人弓腰四顾,飞快消失了。
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侧门。最后他惶促中不知怎么踏进了一道水沟,湍急的水流只一下就把他卷倒了。这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人都在一种梦境里。这是一个阔大无边的、痛苦无比的噩梦。梦中他两手沾血,浑身是伤,被无数的人推拥着,一边踢他的腰、腿,疯狂地打他的脸,一边拖起他飞跑,速度就像飓风一样。天哪,这是要往地狱里拽人哪,这是要把人撕成八半啊!他想呼叫,可是嘴巴已经被缝上一般;他想挣扎,无奈全身早就被一道道铁锁捆个铁紧。风声雨声像棉絮一样包裹了他,滚动着撕扯着往前,一直往前……
等他苏醒过来时,大雨已经停止了。
他惊奇地发现,这会儿全身的泥巴都被洗净了,平平地躺在一个白沙渚上。多么神奇,整个世界都换了,这里四周安静,绿柳依依,望一眼平展展一片,无边无际。这是哪里?他极力回想,想得头痛,就是想不起来。他终于记起了最后的时刻:枪声、雷雨声、时隐时现的狗吠。他费力爬起,然后一直盯住不远处的堤岸。他总算明白过来,这是一道河岸。泪水涌了出来,天哪,这儿是一条大河的下游,自己肯定是被一夜的大水冲到了大河里,然后一直往下游漂流,最后给送到了这个沙渚之上。这真是神灵的一次搭救,是梦幻般的逃脱。
他最后在想:那些棚友全都没了踪影,他们大概随大雨一起消失了。
三
“肖老,我一直想问的就是,那天的大雷雨下了多久?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与靳扬的事件同时发生的吗?”
“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冲毁了大片庄稼。农场受了水灾。”
“还有呢?林场农场——我是说接下来的这个夜晚,有人逃跑吗?”
“没有。他们被大卡车运到城里,折腾了一天,回来时连淋带吓,已经动不了啦。”
“靳扬就是这一天遇难的吧?”
“就是这一天。”
“是这一天中午?”
肖筠嘴唇颤抖,把脸转向一边。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沉着嗓子讲下去,像是远处有个魂灵在倾听:“……靳扬被单独关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前一段还时不时放他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做活,到后来就不行了。他和我们一块儿种地瓜,我们刚刚把地瓜苗种得整整齐齐,他就伸出巴掌,一掌一棵把那些瓜苗全都毁掉了。我们怕场里管理人员看见,就悄悄把那些拍折的瓜苗换下来。最后我们不得不由一个人专门看管他,防止他做出过火的事情——那样他们立刻就会把他重新关起来。只要他被单独囚禁,那就算大难临头了,吃不到像样的食物,还要饥一顿饱一顿。他在屋子里大小便,弄得臭气熏天,脏东西沾上一身……那会儿真是惨不忍睹。我们千方百计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上边问他怎样了?我们就说:蛮好的,蛮好的……”
“为什么不想法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那不可能。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他是装出来的,他们还巴不得要利用这个做文章呢!其实我们都知道,靳扬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生活难以自理,也不能正常参加劳动。他去挑水,挑到半路一屁股坐在那里,把一桶的水全都浇到了身上,一边浇一边笑,眼里还流着泪。泪水和清水一块儿在脸上流,头发湿蓬蓬的。我们把他拉起来,他怎么也不干,就坐在那里,伸手在泡湿了的泥土上画着。奇怪的是他到了这时候还能画出很好的画——我们给他抚平了,他又在地上重新画起来……我怕有人看见报告上边,就小声规劝说:‘靳扬,我们离开这里好吗?离开好吗?’他只迎着我嘿嘿笑,就是不起来。我安慰他,想把他拉起来。可我刚伸出手,他就一下抱住了我,紧紧抱着,抚『摸』拍打我的后背,贴紧了我的脸,嘴里呜呜噜噜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感动,还有点害怕。我的脖子和脸全给弄湿了,我知道那不仅是他头发上甩出的水珠,还有他的泪……”
老人擦着眼睛,“那一次让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会儿我才知道:他虽然患了精神病,可是还有正常的思维,还有那么深的感情。可见无论他的思维多么混『乱』,也还是留恋友情。我看着他忍受疾病折磨的样子难过极了,我不敢回想这些啊……他现在如果活着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我的这位好兄长啊……”
老校长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一双枯手又捂住了眼睛。这样好长时间一声不吭,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那一对目光就变得有些吓人了。他注视着我,好像要从一个晚辈身上印证什么一样。我想躲开他的目光,因为那样子真的吓人。我觉得他要从我身上、我的目光中寻找什么、证明什么……他要寻找像他一样的悲哀、仇视,或者同情,还有怜悯和愤怒——寻找下一代人深深的理解和共同的悲哀吗?我想告诉他:老校长,您的那一切记忆和感触,一定不会白白流逝的,它一定会存留下来,存留人间……我心里被一股激流冲撞着,旋动着,眼前一片『迷』蒙……
我们就这样默默注视,一声不吭地坐着。如果我想得没有错,那么这会儿我们在想同一个人:一个曾经极其受人尊敬的着名学者,他却把自己的同类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残阳如血,大地一片暗红。在这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刻里,老校长低下了头。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述说那个可怕的结局了。
“尽管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可最后还是要单独囚禁。我们最后也知道他再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因为他开始在半夜里呼喊——尖利的喊声半夜里传得太远,喊了什么有时听得清,有时听不清——他喊的词句在当时是可怕的,尽管他是一个精神病人。我们知道没人会理解他饶恕他,那些家伙会如临大敌一样对待一个可怜的病人……他常常吵得管理人员睡不着,我们也睡不着。我们知道事情恐怕要以某种可怕的方式了结……就在他喊了一个星期之后,突然来了一些穿黄衣服的人,接着就召集起全场大会,原来执法机关这次要宣布正式逮捕靳扬——一个恶毒至极的家伙,长期以来伪装精神病人,穷凶极恶地发泄刻骨仇恨……”
“拘捕大会上,管理人员代表发言,我们这一伙当中也有两个代表在台上发了言——所有人都慷慨激昂,一齐斥责靳扬,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分子……在一阵阵口号声中,靳扬给戴上了手铐,然后那些穿黄衣服的人拿出了一根绳子,当着全场人的面把靳扬五花大绑起来。那些捆绳子的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人,是刽子手和专门家,他们用膝盖使劲顶着靳扬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然后用力煞绳子。靳扬被煞疼了,嗷嗷大喊,面向我们,瞪大双眼,像告别又像求援……他望着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相信那一刻他头脑是非常清醒的……台下有的低头不忍去看,有的流了泪,更多的人紧咬牙关……”
我一直忍着,这时把脸转向了一旁。
“散会后他被那些黄衣服直接带走了,拉到了城里。从此他要关在真正的监狱里。我们当中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一位最可爱最有才华的朋友。他是怎样的人哪,他真的像个孩子,他是真正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他走了,走时戴着手铐,五花大绑。警车呜呜叫着把他带走了。那些闪亮的刺刀,还有那些背着枪的民兵,在台子两旁站成一行,那种气氛,那个凶狠的场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却忍受着这样的威吓场面。我们当中的一多半在这之前就已经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了……就在这场大会之后,同屋里的人半夜哭起来,紧捂着嘴不让他人听见……他们本来都是男人,可是他们捂着嘴哭,像老太婆一样,盘腿坐在自己那个二尺多宽的小铺子上哭。同屋的人唉声叹气,没有一个规劝。窗外的看管人员听见了,拍打窗户说:‘吵什么?哭什么?真是一丘之貉,兔死狐悲!’”
“当时大家还没想到那个结局……”
“是啊,只知道他不会再回到农场和林场了,只知道他入了监狱。抓捕他的原因在会上都说了,可是后来我们一点点才弄明白更多的事情——说起来你可能要惊讶,可能会不信,就是在他疯掉、四处『乱』跑的时候,还爱上了一个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我心中重复着一个名字:淳于云嘉!
“我一开始不信,最后才确信是真的。那是他疯头疯脑闯到林场女营的事——林场一度来了些女的,她们也和我们差不多,林场划出了一个专区管理她们。靳扬看到了其中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对方强烈地吸引了他,结果他就一天到晚疯跑,还藏在草丛里等着她出来,给她画了许多张画……这些画当然大部分都被搜走了。”肖筠伸手到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小箱子,在里面细细翻找,找出一个油布包。他把几张发黄的大小不一的纸捧到小窗前边,我赶紧凑过去。
它有些潦草,介于漫画和素描之间,一看就知道是急就章。所有的画都画了同一个女人——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有点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草草的,可是他三笔两笔就抓住了她的神采——她正向这边瞥过来,像是一次温情的回眸……他就把这一刻的神情抓住了。我喊了一声:“淳于云嘉?”
“是啊,是她……靳扬心里的秘密从这些画上泄『露』了,这就更加激怒了什么人,因为林场的头目也紧盯着那个女子,正不知怎么下手呢。靳扬的画都藏在自己铺子下,被捕的前两天才偷偷往我枕头下掖了这几张,我缝到了枕头里才保存下来……他被押走了。从那以后大家就是无声的劳动了,因为再也没有靳扬的声音了,没有他的影子了。这样又大约过了半年多,有一天突然场部接到了一个通知:让我们农场和林场的所有人都回城去开一个大会。几辆大卡车像装载动物一样把我们塞到车厢里,然后顶着烈日摇摇晃晃走了一天。我们被拉到了城郊一个古祠改成的大院子里……直到最后我们才被告知:这次是专门来参加一个宣判大会的。被宣判的人就是靳扬,结果还不知道,但知道这回是正式的宣判了。在整个大院里,朱红的柱子上、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标语口号。那些口号一看就心惊肉跳:‘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四
“这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是奇热的一天,到处都像要着火一样。从早晨开始就热得难受,太阳出来以后简直无法出门。我们在古祠睡了一夜,天一亮就被押上车,记得一路上都是火辣辣的风。车子开得很慢,许多人眼看就受不住了。几个破旧的大卡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开到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上,看来这就是会场了:搭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子,台子上方扯了红布,台上有一溜儿铺了白布单的桌子,持枪的人站成一行。再看四周,墙上、屋顶上,只要是高处都有人伏在那儿,怀里抱着一架轻机枪。我们给赶下汽车,拉到稍稍偏一点的台侧,然后又给吆喝到最靠前的地方。会场上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都是排着队唱着歌来的,随着队伍入场,会场的高音喇叭播送起战斗歌曲,间隙里还要播放口号。有人登台了,主持大会的是一些极其严厉的人,每个坐在桌前的人都是一副凶相。我们一来到广场就知道这个宣判大会极不寻常,一颗心怦怦『乱』跳。其实所有来参加会的人都知道今天被宣判的人会有一个什么结果,惟有我们这批从林场农场押来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们那时怎么能想得到呢?我们的这个朋友,这个患了精神病的人,他是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就像刚刚离开的一样啊!他的最后结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
“火辣辣的太阳下没有一个人眨眼,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靳扬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天哪,只是半年不见人已经变成了这样,老了十岁,瘦得皮包骨头,几乎不能走路,是被人硬拖上来,然后定定地架住……他胸前挂了一个很大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他这时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吧?目光散散地看着前边一点,嘴里好像咬破了什么,鲜血从嘴角那儿流出来。口号声震天动地,我们当中有人喊起了靳扬的名字,看押者就恶狠狠地盯过来。我们都呆望着,合不上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在撞击耳廓,可什么都听不清。到后来我仿佛听到了‘死刑’两个字,又听到了‘立即执行’……我站不住了,旁边的人扶住我,我问他:‘我听错了,我听错了吧?’四周的人都不说话,只咬着嘴唇。我马上想:坏了,真的是死刑。”
“一拨拨人上台发言,所有人都在大声喊叫,口号又一次次把发言打断。台上坐的人都木着脸,脸『色』一律青黑。那个文管小组的霍闻海也坐在那里。有人发言了,发言的人一致认为靳扬是伪装的精神病人,一个死心塌地绝不改悔的家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并说他在从农场押回城里的这一段,经过医学专家的彻底考察鉴定,已有十足的证据认为他神志清醒,逻辑清楚,是不折不扣的伪装……宣判词读过之后,有人取来一个又白又长的尖木板,一下从靳扬的后背那儿直『插』下去。由于『插』得太用力,靳扬当时腿一弓,差点倒下去,两旁的人就用力一扯。木板上写了他的名字,名字上同样打了红叉……接上又是口号,有人架着他的胳膊往下拖——靳扬像是怎么也不愿挪动,伸长脖子去看太阳,看着看着突然呼喊起来……这声音就和他在农场时喊的一样,是那种能传到天外的吼叫啊。我们这一伙人不由自主地呼喊起他的名字,看押者怎么制止都没有用……我们喊了多久、后来又喊了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这时已经到了中午,记得就在我们的呼喊里,天空猛地轰隆隆炸响了。原来是惊雷,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响了。紧接着天就阴黑了,大风也卷过来,哧一下把会标撕成了两半……雷电通天接地爆响,大雨哗哗泼下来,台上台下的人全都浇散了……”
“我那会儿直眼看着台上的靳扬,看着几个持枪的人架着他往台下走,看着他嘴上流下的血水。有人指手画脚,在雷电声中慌忙急促地喊着什么。看押我们的人招呼来一些当兵的,把我们赶离了台侧,让我们随着人流往前移动。我极力回头去看台上,对那些呵斥理也不理。我看到有人冲到台上,他手里提着一条生锈的铁链——那是一条勒牲口的嚼链。我明白了,他们怕靳扬一路呼喊,要给他戴上嚼链……他挣扎,扭动,旁边的人就狠狠打他的头。嚼链勒得太紧了,血从他的嘴上流到下巴、流到前胸衣服上。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双眼睛像闪电一样亮,那是恨啊。我想他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光亮,这光亮先是照着我们,然后望向四周。雷声大极了,好像要存心压过高音喇叭喊出的口号声。一些人啊啊大叫,惊慌失措地随着人流往前挪动……我们这一伙人中有几个昏厥了,当场被人踩倒,又有人上来把他们从脚底下拖出来……我像根木头一样被人推着,暴雨和人『潮』把我卷向远处。”
“后来,有人可能怕我们跑走、被大雨冲走吧,就用一根粗船缆那样的绳子把我们全围到了一块儿。大雨浇得人全身发疼,雷电有好几次像是直接击在了头顶……我看见靳扬从台子拖下来就被推上一辆汽车,这是我今生看到靳扬的最后一眼……”
老校长的身体球成了一团。他像在极度寒冷的空气里一样,身体往一块儿收缩,又瘦又高的个子这时候缩成了那么小的一团。我怕他跌倒,去搀他。他躲开一点,要自己蹲一会儿。
这样过了许久,他呼呼喘息着:“你们就……就从来没有听人讲过那一天吗?”
“听过。我还听说那场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当天夜里发生了犯人集体逃离的事件……”
老校长摇头:“不,不是我们林场和农场,是另一处劳改农场发生的事。那里的人都是一些特殊犯人,据说他们的罪行要比林场和农场这些人还要重得多。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件震动了全国,它一直被作为秘密严密封锁,这是我们十几年后才知道的。那一次逃出了六十多人,半途被逮回的人、死在大雨中的人,加起来一共有二十多人。最终成功的四十多人散在各地,在通缉中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一年内又有十多人被逮回,还有自动投案的。这些人当中活着等到冤狱平反、最后见到了亲人的,大约连一半都不到。”
“如果没有那场大雷雨,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是啊。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靳扬,也就没有那场大雷雨!”
他说完这一句,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
“可靳扬的故事直到今天还是一个忌讳——在那座城市不让讲,不能公开谈论。这是因为一些人害怕,他们想让活着的人尽快忘记这个人、这些事。可我还没死,我的朋友还活着,我们会记下来,会让一代一代人都记住。我们要记住一个人怎么被『逼』疯,又怎么被杀死。他们杀死了一个艺术家,一个学者——他们杀死了一个像孩子一样天真的人,最后还给他戴上了牲口的嚼链,在一场大雷雨里把他押走了……”
“淳于云嘉……”
“对,你要记住她,这是靳扬最后爱上的一个女子……”
《得一词条·船场》
贼有贼窝,船有船场。百艘大船,大者为艟,上下数层,皆铺地毯,宛若宾馆套间,应有尽有:偌大澡盆、小小丫环。可见资产阶级之思想历来深重,人民惟舒服是求。先人徐福平日里滴酒不沾,然而极爱洁净,每日里至少洗澡一回,逢月圆日外加熏香,以至于浑身芬芳,女人走近则频频吸鼻。先人原不好『色』,且重任在肩,脸相肃穆。内人卞姜者,年逾三十,徐村人氏,出身高贵,世代穿绸吃油。其父喜好丹丸,早已瞄上徐福,只为取『药』便利,从此丹罐盈满。卞姜身心俱美,贤惠修长,高鼻小嘴,两腮酒窝,最爱夫婿。年轻时厮磨缠绵,难免耽误工时,却也算切中情理。待后来夫君承担寻仙大任,她则唯唯诺诺,左右辅佐愈加殷勤。『妇』人深知秦王之暴,更晓其人乃西边蛮物,万不可掉以轻心。故船场一开,卞姜则料恩爱夫妻分手有时,后会无期。
船场即在海湾西山之麓。夫古来船场,必有三大要素:一则离海河就近,船成即可入水;二则取木方便,若奔跑百十里拖拽木料,岂不荒唐;三则有平场搭台,可令百工施展手脚。海湾以西即是此等地方,原是铁定不移,哪家若敢无理取闹,胡『乱』争执,定将其小鸡巴揪下喂鱼!
有人硬说徐福当年之船场,开在登州海角栾河营西去十里,惹得吾等火起,免不了连骂三声“扯鸡巴蛋”!如此好比官『逼』民反!试问栾河一带泥汤沸腾,脏水一湾,连叼鱼狼都避之惟恐不及,又怎会有人前去做船?栾河湾西侧自古风高浪急,海盗地痞横行无忌,最后又有倭寇来犯,凡此种种,怎能做得国家营生!要知道船场乃皇帝钦定大事,一丝一毫不得马虎,丢了船料铆钉事小,逃了木匠技师事大!
说到技师少不得唠叨几句。这班人马皆为国内最上等工匠矣,大河南北择取甚严,邻里有名,八乡出众,既有一等刀斧功夫,又见过水上世面。即是说除非真正率众做过大船者而不取。说来惭愧,咱中国一度是个旱国,水源不丰,故一时缺少船长技工;工程之师,原本少见,皇帝也愁。始皇曾几何时与徐福交谈:“爱卿听朕一言,吾等大事最后若有闪失,恐怕必要耽搁在航船之上!”徐福回禀:“陛下所言甚是,臣在徐乡一带遍访技师,而后大失所望:其人造船虽多,惜为渔家舢板,只可用来捕捉小鱼小虾,若『荡』出大洋寻找神仙,那算是脚后跟给后脊梁蹭痒——”始皇最喜东夷俚语,此时闻听立刻双目瞪圆:“爱卿所言何意?”徐福咂嘴答曰:“挨不上边儿!”始皇心领神会,连呼:“正是也!”徐福皱眉蹙目:“在下必得沿东西海岸遍寻工匠,悉数请来。”始皇曰:“大江边上若何?”徐福摇头:“江畔人家只造平底小船,不可航海。”始皇说:“我又得一知识。”他与徐福相处甚欢,连连自语:“朕为何不能早日遇见爱卿?”
一连三月,先人徐福皆在海边游访。所以如今海内遗迹颇多,四处言说徐福,皆因先人当年巡地宽广。其时凡遇船匠,必先施一大礼,然后说明来意,许下钱物。如此这般,逾腊月总算将人备齐。技师们一个个背箱携锯,哼着小曲而来。只消半月,船场搭将起来,从此日夜灯火通明,天天嘁里喀嚓。那时节没有图纸,需大技师在地上画一原大船形,然后分头刻制木头。一俟船底做好,细工木匠则要施展功夫:他们个个雕花好手,人人锥凿行家;楼船上少不得雕梁画栋,手法但求工细。又因为打造楼船,技师中不乏盖楼能人,一干人马长于攀爬,一层强似一层,恍若为皇帝砌造殿阙!
最狠不过秦王督导,他们个个皆为粗人,两眼凶光,听命咸阳。说什么时间紧迫,大王难耐,急得一夜间生满头疮,小便失禁,故三月活计需一月完工!呜呼!一干人吃睡皆在船场,若日工不结,必用铁链将人拴于龙骨之上。这期间有人委实难熬,于半夜割断铁链,撒丫而逃。秦王督导四下捕捉,捉住者即砍去一足,曰:“瘸子又何曾误船!”一时间血染船板,哀声动地。徐福先人牙齿咬响,几欲西去咸阳禀报秦王!然秦兵本是虎狼心『性』,笑曰:鸟徐福若非访仙寻『药』而为,陛下早就把你日了,自以为长了大人模样不成?!
徐福先人想火烧船场,又恨未能尽早扬帆。两难之间,拳痒难耐!大英雄终于想出锦囊妙计,即与众方士设下乌鸦大宴,备好烧酒数坛名曰“二锅头”。看官司你道怎地?原来海里腥鲜秦兵不喜,村巷鸡狗又被其悉数捉尽,委实找不得一点肉星。方士们伸手一指树上,只见乌鸦簇簇,喜上心头。秦兵个个嗜酒如命,闻得酒香踉跄而来。酒宴设于一间厅堂,四周堆满柴禾。俟一群秦兵喝得大醉,青壮村民即拥紧柴垛,遍洒鱼油,锁闭门窗,然后大火放将起来。
大火急烧一夜,一簇恶红悄然暗淡。
至半夜船场游兵始觉不妙,于是荷矛奔突,大喊大叫。这边厢早有技师青壮一干英武,备好斧头抓钩,一齐拥上,奋不顾身。厮杀从月亮惨白开始,直到月亮西坠,血『色』尽染。所有秦兵共五十三名,烧死三十一名,生宰二十二名。技师青壮伤十人,死五人。
先人徐福连夜修书,上写秦王督导或酗酒身亡,或纵欲丧身,剩余几个零星失足落水。文书差人送往郡守,据估计到达咸阳至少也得半月二十余日。从此船场兵丁皆由郡守指派,他们隶属当地武装,凶狠减半,再无砍足惨剧。至第二年春,咸阳复派一队督导,个个面『色』苍黑,强壮如牛,随地吐痰。
咱先人徐福得知:届时这拨蛮物必随船队一并出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