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行》
一
我仍然踏着来时的同一条路径,沿着曲曲折折的海岸徒步往前。太阳升到树梢时,我开始往一座小山的陡坡上攀登,因为上边有一处古祠。可是当走到小山半腰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些走在前边的人驻足不前了。他们像被奇怪的东西所吸引,一齐昂首望着海天连接处,脖子伸得直直的。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他们,一个个却无暇回答,只是伸长了脖颈往前看。我越发觉得怪异,当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时,更是不解了:前方只是一片海汽『迷』蒙,什么异样也没有,无非是两三艘船、淡淡的岛屿远景……渐渐有人嚷叫起来,指指点点。哦,我用力看了四五分钟,这才发现海天交接处好像有一缕奇怪的白光,有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它的四周轻轻浮动——这样幻化孕育,水天交接处有什么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一直模糊浮动的影子开始变浓,然后洇出了深深的颜『色』;它们一点点簇到一起,构成了一幅偌大的水墨画,又像渐入佳境的黑白电视画面,依次呈现出各种轮廓——山,路,楼阁——似乎还有一大片田野,田野上一个个活动的黑点大约是人影……整个画面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幻,它们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圆,颤动着,最后终于达到了极度的明晰——那一刻我差点叫出来,那究竟是黑白『色』还是淡淡的彩『色』,我实在讲不出来……在光和影、水与波之间,这会儿全都看清了!是的,我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人影、汽车和挺立的摩天大楼。天哪,我明白了,我此刻,也就是现在,看到的竟是正在发生的“海市蜃楼”!
恍然大悟的一刻我不知喊了一句什么,接着看到周围的人有的在蹦跳,有的欢呼起来,他们在向远处奋力招手。这时旁边有人议论:
“这里每隔一两年就要出现一次海市啊。这在古代属于登州地界,古书上不知多少次记载过这事儿呢……”
我马上想到了纪及,他如果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块儿亲历这一幕,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啊。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有人拿出相机,一下下按着快门。不过我想,即使成功地拍摄到眼前的奇景,它也只是一个个定格,是一幅扑朔『迷』离的影像而已。如果有谁把它的变幻全程记录下来该多好!当年就是这种时隐时现的海市奇观,引起了古人那么多的遐想,认为是神仙之境,于是就有了秦始皇的奢求妄念,有了出海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寻找神仙居地的贪求,也有了“胆大妄为”的徐福……
二
整整一天让我兴奋不已。千载难逢的海市蜃楼竟然被我遇到,这实在是一个幸运、一个吉兆。接下去的路程不由得步履轻快,浑身疲惫一扫而光。
在交通十分便利的时下,人们看到一个身负背囊行『色』匆匆的人总是感到好奇。他们偶尔把我当成一个地质考察人员、远行者,更多的是当成流浪汉、盲流之类。果然,在一些场合,我总要不断地遇到那些盘问者,于是就不得不一遍遍出示自己的证件。这在多年的旅行中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天我睡在了小城旅店,它离发生海市的地方不远。睡到半夜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有人在走廊里咚咚跑过去。原来是查夜的警察来了,他们把住了楼梯和走廊,然后开始搜查每一个房间。大约是深夜两点多钟,客人都在酣睡,这会儿全被粗暴地轰起来。房间的所有客人都要盘问再三,逐个登记。他们问我从哪里来、干什么?看了我的证件,再三端量,又从腰间掏出一张什么照片,与我的形象对照一番……
这一夜完全被毁掉了。醒来仍然还要匆匆赶路,天黑之前再找一家旅店。这天凌晨又一次被轰起来,进来的还是一些查夜的人,不过他们不是警察,都穿了便衣。这些人当中有男有女,其中有一个是老太太,大约有六七十岁了,可脸上的神情同样威厉,尖利的目光盯过来,让我心上格外发『毛』。这伙人走了,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却怎么也无法安定,尽管奔波一天累得要死,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我当时真的后悔没有带上一顶便携式帐篷,那样就可以睡到野外——沿海一带有多少可爱的灌木丛,它们生长在洁白的沙滩上,在那里宿营既舒服又安全。
后来的几天,每到夜晚来临,我只想找村里的老乡借宿——可那要走进一个村庄才行,因为小城市民一般是不会招待过路人的。我由此有了另一种担心:当有一天小村全部演变成小城的时候,我们这些赶路的人也就变得越发困难了……这些年奔波途中的无数经历告诉我:在田野村庄总能顺利地找到一个热情的房东;在城市,哪怕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城,要找这样一个房东都会费尽周折……难道城市与人心,这之间真的有什么奇怪的联系吗?
终于赶到了思琳城遗址。可能是有些心切吧,这一天我多少有点傻,不是到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县城宣传部门打听纪及,而是直接登上了殷山遗址。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令人费解的土丘,再次为它显赫的名声感到疑『惑』。与上次不同的是,这里已经开始了发掘,那剖开的一处处地方正被绳索拦住了,上面还盖了塑料薄膜。有人在那里守护着。看来这里的考古工作正在加快进行。我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纪及的人来过这儿?他们说来的人太多了,我们怎么晓得?
我在发掘现场流连不去。我好像在用这个办法消磨时间,想奇迹般地看到纪及从一个地方钻出来。就这样一直磨蹭到天『色』渐暗,我才往县城走去。宣传部门只剩下了一个值班的人,一问,果然不出所料。他说:“纪及就住在招待所,他在等一个人——大概就是你吧?”
我匆匆赶到了那里,纪及已经吃饭去了。我赶到餐厅,一眼就看到了他——一张脸给风吹得更黑,头发『乱』蓬蓬的,那模样简直就像一个窑工……我故意一声不吭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抓起一个馒头就啃。他觉得有点奇怪,一回身看出是我,“呀”一声站起来。我笑了。
他的屋子里共有两张小床,其中一张当然是留给我的。纪及高兴得很,说:“嗬呀,你终于回来了。”
我告诉他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海市蜃楼”。
“真的吗?”纪及的眼睛瞪得很大。
“真的!可惜我没有带一个摄像机给你拍下来。”
纪及搓着手:“哎呀老宁,我在这一带活动多久了啊,不知看过多少关于‘海市’的记载,那么多人在讲,可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这是一种缘分啊,你这家伙自己都不知道福分有多大!有一回我在这一带的海边听一个打鱼的老人说,有一年秋天他正在海滩那儿割柳条,正挥动镰刀呢,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对面大海上出现了一道城墙似的东西:很高很高,青乎乎的。他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只觉得怪啊,大水中央这时怎么垒起了这么高的大墙呢?后来才慢慢醒悟过来,一拍脑袋喊:‘海市!’我请他说细致一些,他告诉我,那个城墙看上去清楚得很,它的石头、砖块,差不多都看得见呢。当时我莽莽撞撞问了一句:是不是秦始皇修的长城?他说不是,不是,那是一座方城哩……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方城’是怎样。从道理上讲,由于光学作用大气折『射』,即便是很远的景物也会投映过来……”
他让我再详细一点讲讲这次“海市”奇遇,我就从头又讲了一遍。
纪及在旁边一个劲儿咂嘴,说从这点儿看,他的运气真的远不如我。
我问他这几天考察顺利不顺利、收获大不大?
“还算顺利。看到了很多新的出土文物,收获很大。你知道吗?在殷山遗址北面又有了新的发现,不过……”他的脸『色』暗淡下来,“那个遗址离一户人家稍微近了一点——其实相距有一百多米呢,与那户人家根本没什么关系,可对方硬说要挖就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博物馆的人好说歹说,还是不行。原来那户人家是这里的一霸,谁说也没用,不让动土。最后有关部门答应包赔一大笔钱,这才获准动手……我去看了那里的夯土,听到的一些事情简直……”
我看着脸『色』发青的纪及,发现他像站在冷风里一样。
“说起来你肯定不信,可这全是真的。这家伙是以前的村头,而且是选上的。村里的选举有时能把人气死,那些无钱无势的人,没有一个大家族支持,天大的本事也选不上。反过来要是一个恶棍,有钱,村里人就不敢不选他。这家伙当了头儿就像老虎长了翅膀,想怎么就怎么,直到有一天干腻了,再指定一个人代他干。我要说的是他邻居的事儿——那一户只有父女两人,一个老人领着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过日子,她叫月月……”
三
穿过殷山遗址往北,一眼就能看到百米之外的那个村庄。还没有进村,只要稍一留意就会猜中那家伙的房子:最边缘的一簇建筑高大『逼』人,虽然不是楼房,但由几栋连接一起,围成了一个十余亩大的三进院落,虎气生生。我们从它大门口的石狮旁绕开,往东走了不远,就来到一个矮矮的小房跟前——它小得像鹌鹑窝。
院里有人咳着过来开门,一拉门扇见到纪及,立刻热情起来。老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其实只有五十岁。他腰弓着,一对眼珠灰黄浑浊,头发黄白相间稀稀落落,有的地方还『露』出了几块秃斑,已是十足的老人模样了。这三间小屋里只有他和女儿两人,他睡东间,女儿睡西间——女孩有二十岁左右,一听到来人就回避,无法看清她的模样。老人突兀地告诉一声:女儿已经有婆家了,然后扭头与纪及小声说起来,最后声音大了:“可是……可是……‘二秃驴’,”他手指西边,“那畜牲还要来哩!”他讲不下去,眼泪刷刷流下来,一个人起身到外间去坐了。
纪及告诉我:“二秃驴”是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富户,这些年专门打女人的主意,还恬不知耻地嚷叫:“咱上瘾了,上瘾了,咱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月月上学时并没引起他的注意,后来毕业了,随上爸爸去田里,一出门就被他盯上了,说:老天,原来好东西就在咱嘴边上啊!他开始缠磨,各种办法都使尽了,扔钱、给东西、威吓,月月就是不从。可是这爷儿俩都不敢把事情讲出去,因为“二秃驴”太凶了,他们一见他就吓得抖。月月父亲不知央求了多少次,说了多少软话,没人的时候还给他下过跪,全没用。他一到夜里就要来掀那扇薄薄的木门,老人害怕,天一黑就用一根杠子顶上门板。“二秃驴”就从院墙上翻过来。老人听到有人跳进小院,就把里屋的门顶紧。“二秃驴”火了,使上蛮力,一膀子就把门撞开了,骂:真是不通情理,乡里乡亲串个门儿都不行!父女俩连声求饶,“二秃驴”听都不听。做父亲的抱住了“二秃驴”的腿,一直这样抱着……
从此地狱般的日子开始了。为了躲避这个恶魔,父亲想领上女儿逃开,可最后还是故土难离。老人哀求“二秃驴”,只说女儿有了婆家,还吓唬说她婆家人可是有能为的人,她男人知道了你就担待不起……“二秃驴”听都不听,照例来撞门。
月月常常关在自己屋里哭,老人就说:“哪里也没有包青天哪,庄稼人去哪儿说理?‘二秃驴’说不定要把咱房上的瓦全揭了,让咱爷儿俩『露』天睡觉。这就是咱的命啊,月月,咱扔下地,出村打工吧……”
……我和纪及出门,路过那个强大的西邻时,正好看到一个面『色』灰暗、长着两撮小胡子的人从高大的门楼里走出。我们走近了,他拤着腰直直地看,目光里全是『迷』茫和仇视……我们走开了十几米远,才听到后面传来狠狠的一声恶骂。
我回首瞥着那个人——这个瘦削不堪的、矮小的、贼头鼠目的家伙,今天竟变成一个不受约束的强人。在这个村庄,也许还有其他地方,当然还包括城里,最野蛮的家伙常常是不受约束的。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
晚上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睡去。纪及在听我讲老林场的事情。我讲到了楚图和路雨。讲到靳扬,我再也不能流畅地说下去了。纪及躺下又爬起,看着黑漆漆的窗户。他好像在努力望穿黑夜,看远处的老林场。剩下的时间他不想再睡了,披着衣服下床,在屋里站一会儿走一会儿,说: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月月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总有一天,有人会选择同归于尽的。”
我吸了一大口夜晚冰凉的气息,一声不吭。
“所有不幸的人,所有木讷无能的人,成天忍耐的人,总有一天会冒死一拼。你等着看吧,像这一对老实无能的父女,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或者逃开,或者准备一把铁叉守在门边,那个恶霸敢跳进来,他们就会把他叉穿——然后自己也不活了!”
我看着他。我对这些话毫不怀疑。
纪及在黑影里说下去:“他们会撞死仇人,然后再撞死自己。这个世界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样。有人已经无路可逃,把门堵起来、再把窗子堵起来——最后屋顶的瓦就得被揭掉……”
黑暗中,两人都不想开灯。我叫了他一声,他像没有听见。我又一次呼唤:
“纪及……”
四
按照原计划,我与纪及在殷山遗址会合后,就该准备踏上返城之路了。可是这一回他仿佛不再急切,好像还想延缓下去。他不提小雯的事情,好像不再想她——不,他只会将她深深地压在心底;我相信他说到“月月”两个字时,内心里其实早就置换成了“小雯”……他说要在回程前整理一遍笔记,把这次沿海一带的考察综合进去——同时还有一个新的想法,即今后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栾河营古港了——从那儿往东还有几个海湾,往西则有更长的海岸线,比如有一个伸向大海的连陆沙坝——所有这一带岸段都有可能是几千年前的古港遗址,也都有可能作为那个出逃的大航海家徐福的启航港。
结果我就不得不依从他的计划:背起背囊,徒步沿北部海岸往西,从栾河营古港起步,直走到那个沙坝;勘察完毕后,再从那儿乘汽车抵达铁路线,乘火车返城。我们沿着海滨平原,顺着平坦的地势由东向西穿行。整个平原缓缓地向西北倾斜,有好几条河流由南向北流贯其中。河谷切入平原,把它们分成若干个部分。在我们所路过的区域内,主要河流有栾河、界河、芦青河和略小一些的降水河、丛林河。这些河流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河流在山区和平原具有明显的差异『性』:从山地启程时,河谷深切基部岩石,河床中的主要组成物质为砾石,于是形成了砾石质河床与河漫滩;河流蜿蜒出山时河床立刻就变得宽平,组成物仍然是砾石——而到了平原之后,河底就铺上了一层粗沙和中沙……由于多年来降水量不断减少,还有中上游水库的拦截,河底开始一段段干涸,河床成为漫滩——只有河的入海口处才形成一个稍稍开阔的葫芦形水湾,看上去就像小湖一样。我曾经在这样的小湖里“踩鱼”:水深只达脐下,学当地人那样抬高膝盖,然后迅速落脚,鱼伏在河砂上就会被踩住……积水是淡水,常常掺有回流的海水,所以这儿生长了一些在海水和淡水交汇带上的鱼类。
纪及对于河口相当细心和留意,先要画图,然后再测量沙坝高度及水深。芦青河入海口让他特别兴奋,反复测过之后说:“看吧!这里在当年很可能也是一个停泊渔船的港湾,它原来的面积可达上百平方公尺,你从那个沙坝看过去,就可以看出它原来的规模……”
我们沿着河堤往前。这些堤岸在海边拐来拐去,有时与海堤交成直角,有时又平行一段。海堤是由激浪形成的梯状堆积,沙堤非常发育,高程可达四至五米,最宽处可达百米。沙堤和河口积水旁遍生了盐角草,这些藜科植物特别喜欢盐质土壤,它们在风中翩翩的样子很好看。河流的间隔地带,沿海沙土上长了茂盛的黑松,一片片密不透风。黑松当中掺杂着一些刺槐,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夜合欢和小叶杨、蒙桑。我们终于到达那个最大的沙坝了,它一直连接了深入水中的海蚀崖——主要由石英岩组成,坚硬的崖岸高耸直立,北面布满了海蚀『穴』,西面由泥质板岩组成,崖面凹凸不平。纪及很快注意到:海蚀崖的西南面是一处天然良港,几乎不需人工构建就可以停泊几百艘大型船只。“多棒啊!这里竟然没有建成一个现代港口!”
“这里会不会是徐福汇集船队的地方?”
纪及沉思说:“现在我们还无法知道……”
《东巡·八》
一
祭拜月主之后,赵高问始皇:唤徐福前来、抑或去思琳城?始皇摇头。
车队继续在莱山之麓驻扎。四天过去了,第五天有人禀报,说从思琳城方向驰来一辆车子。始皇微微点头。他的盘算只有小宦官知道:刚刚在琅琊台一带杀掉了四百儒生,徐福和那个百花齐放之城不会不惧。如果徐福逃逸,陛下就会用兵船追捕;如果知趣,只有乖乖来见陛下。陛下杀掉四百多个儒生,却没有惊扰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极具深意。
徐福一行六人来到始皇帐外。
始皇穿上衮袍,正了冕苏,唤徐福进来。
徐福低头入帐,施礼,并不抬头。
“爱卿请坐。”
徐福语气平缓,声音微低:“谢陛下。臣本该率众到三十里外恭候陛下。臣在思琳城得知消息已晚,遂率众方士沐浴更衣,施行斋戒,以便迎接陛下。”
“爱卿一片虔诚,朕至为感动。”
“思琳城众方士为陛下寻求仙『药』,历经千般坎坷。此次斋戒,也为了感动上苍,而后面见陛下,接受旨令,再次出海,功到必成。”
始皇心中暗喜,嘴里却说:“朕在琅琊台下斩了四百多个妖人。”
徐福点头:“听说他们蒙骗陛下,诋毁朝纲,对出海采『药』之事虚与委蛇……”少顷又说:“禀陛下,自上次陛下东巡至今已有三年,臣率众方士及水上好手,两番出海,均告败北;只因海上有红翅巨鲛,成群结队,凶猛无比,船队无法靠近三仙山,只能遥望。此次出海如期成功,务必配备弓弩手,蓄更多粮草。”
“爱卿,始皇与你一同泛舟海上,沿栾河港东去芝罘,你看如何?”
徐福心中惊惧,但一时无法回绝。
“朕为你配备百艘楼船、弓弩手,蓄足粮草,你看如何?”
徐福立刻跪拜:“若能如此,臣以为长生不老之『药』指日可待!”
二
在琅琊,始皇命令摆上十里长宴,就像在长安一样气派。他要在此为日后启程的徐福船队祝酒,兴致极高。赵高、李斯和众大臣围在左右,频频举杯。牛角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在汇集粮草、召集百工。一连数日,人群在士兵的引领下不断往琅琊台汇集,将由此登船,随徐福绕过成山头,回栾河港焚香沐浴,于二三月间正式启航,直驶瀛洲。
浩大的酒宴之后,始皇已经是第二次昏厥。御医告诉左右:陛下这一次病得实在不轻。所有人都交换着眼『色』。小宦官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不祥。他对着始皇耳朵轻轻呼唤,然后看到有一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欲将离去——它竟想背弃始皇疲惫糟朽的躯体!
小宦官呼唤着,眼看着那个魂魄在始皇身旁徘徊,徘徊,又在他的呼唤中一点一点归来——始皇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问:“为什么这样黑暗?”
天还亮着呢,李斯赶紧让人加上数支蜡烛。
“徐福一班人哪里去啦?”
“他们乘车到成山头,回栾河港去了。”
始皇“嗯”了一声:“要派兵督察,让他们提前起程——朕恐怕等他不及了……”
几个人应声离开了。
到了半夜,始皇突然说:“即刻开拔——回咸阳。”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赵高说:“陛下,您身体羸弱,刚刚转醒呢,再说半夜三更如何动身呢?”
始皇细长的眼睛闪了闪,将右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拔营的号角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车队会在这个时刻出发。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他们不敢议论,赶紧收拾东西。车夫开始给牲口上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宦官与几个人把始皇小心地抬上车辇。
车轮辘辘,向西——咸阳的方向进发。
这车队来时浩浩『荡』『荡』,声威万里,归去时却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路上。从此沿路将不再停留,也不搭帐篷。始皇食宿都在车上,大小解也在车上——有人捧一个金盘,忍着恶臭侍候。他仍旧时常昏厥,只要醒来,即催促身边人让车队快行——没一个人敢把他的旨意传给车夫,因为都知道他再也经不住颠簸了。
车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始皇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一次次昏睡不醒。御医给始皇灌下一种神奇的汤『药』,他这才转醒过来,醒来就一阵喃喃,可谁都听不懂。只有小宦官听明白了一二句,说始皇喊的是“蒙恬,扶苏……扶苏……齐姬……”
李斯说:“他老了,想自己的爱将、长子和爱妾。”
赵高脸上飘过一朵乌云,说:“可我明明听他在喊那些齐女,叫她们到身边来呢!”
李斯正迟疑,赵高已传身边的人,让那些满载美女的车子都靠拢上来,轮换着到始皇车上侍候。姑娘们发现,始皇大张着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好像在一夜之间变长了。
始皇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两手还是紧握那把卢鹿剑,一刻也不曾松开。
三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流,都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东巡的始皇车辇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一层阴云压在车队上方?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开始就一直尾随车队的那群黑鸟——又开始在上空盘旋了。
再也没人驱赶它们。因为始皇昏睡,李斯、赵高、小宦官,所有的人都懒得去轰散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李斯早就从始皇的车子上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是它引来了群鸦。他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就要发生了。这在中国历史上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时刻。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对方只答:“始皇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之一切正常哩。”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始皇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部慢慢蠕动。但他不知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为什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梦幻搅缠得始皇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眼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蠕动的、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看啊看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只送葬的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不像是传统的葬仪……
车队渐渐消失在一片沙漠里。沙漠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午夜还是白天?一溜闪闪发光的圆圆的东西排成一队飞速而过,速度及光亮都让人惊讶。它们竟然能够在飞速前进中突然停止,接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铁鸟……”始皇喃喃说道。
它们刚刚过去,又是呼啸而过的几只更大的铁鸟——它们是在相互追逐吗?
一些金发碧眼的人在巨大的、像长龙一样的长城上攀登,而且还用奇怪的腔调呼喊着。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为什么要砌这么长的城啊?”一个人背着一支大喇叭筒,一边走一边解释,大意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统一了中国的皇帝,沿高山修起的防御胡人的战略要塞……“一道高墙就可以防御异族入侵吗?”那个金发碧眼的人问着,还没等到回答,就摇着头笑起来:“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个皇帝多有气魄,又是多么笨拙啊。”
金发碧眼一笑,显出很放『荡』的样子。
始皇心里一阵暴怒,还有点悲酸。
车队向西,一群乌鸦紧紧跟随,尘土扬起一片『迷』蒙。这是谁的车队?这个车队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它从辽阔的疆土东部向西,一直向西,像一条将死的巨龙一样吃力地蜿蜒。没有错,车队的主人就要死亡了。这会儿始皇在恍惚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大聊客老齐,想到了最后一次听他言说齐国的情形——真是奇怪啊,在为秦国所灭的六国之中,惟有一个齐国令他如此难以忘怀,关于这个东方大国的一切,竟然都让他百听不厌。这一次大聊客说起了临淄城,整个人兴奋得耳朵都红了。
“这才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哩!说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提到那个叫苏秦的人了。这个人见识了得!他是燕国人,天底下哪儿没去过?什么大人物没有见过?混吃混喝享尽了人间大福。可他一见了临淄,立刻就傻了眼个球的……陛下猜猜他怎么说吧?他说:‘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老天爷,这是什么地方啊,城里什么花花事儿都有,一群吃饱了饭尽琢磨怎么胡闹的人,不好好揍他们一家伙还行?”
当时始皇一声不吭,在惊讶临淄城的超级繁华的同时,却又不无嫉恨——正在此时,大聊客却像洞悉对方的心思一样,说出了最后一句。始皇随之拍了一下座榻,连连说:“朕也这么看……”
大聊客老齐捋须而笑:“臣窃以为……嗯,怎么说呢?有其父必有其子,齐威王奢靡惯了,他儿子齐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天天大宴宾客,通宵艳舞,还演奏盛大的韶乐——有一回鲁国那个倒霉的大儒,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坐着车正走在临淄街头,忽然就让车子停下了,他原来听见了不远处正演奏韶乐哩!结果这一听就半痴了,老家伙说自己‘三月不知肉味’……”
始皇以前听李斯说起过这个老头儿,这会儿『插』话道:“这人当过鲁国的司寇。”
“陛下博学啊!陛下什么都知道!一点不错,这就是儒门的老爷子哩。再后来,我是说到了齐宣王这会儿,就是他们这群儒生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来了。齐宣王跟他爹一样,什么儒生方士各『色』学人都招到了齐国,建起了好大一片稷下学宫,待遇高着哩,让他们不治而议,专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说有病不是?那个孔子的隔代弟子孟子好生了得,出门时身后竟跟了四五十辆车子,你看这是何等阵势!连齐宣王都得出门迎接,还要在雪宫里与他喝酒聊天儿,请教他哩……”
始皇微微睁眼:“雪宫是个什么地方?”
“雪宫那就华丽了!那是齐王一座游乐玩耍宫殿哩,美女如云,美酒佳肴。齐宣王就在这里招待孟子,本是好心好意的,没想到被孟子给教导了一顿,你说窝囊不?齐宣王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承认自己这个人有不少『毛』病,说‘寡人好『色』’……”
始皇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了。那个大聊客还想乘兴说下去,一抬头看到了始皇的脸『色』,不由得把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
始皇平生最恨或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儒生。因为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说话颇为随意,口无遮拦,常常惹是生非。他这会儿听着大聊客言说齐国,想起的却是一个蹊跷的设计:无比聪明的丞相和赵高合计着,要将那些转动不停的一个个脑瓜全都拴住,办法是让铁匠锻出一些长钉,用它们固定所有儒生的脑瓜,使它们不再活络地转动。始皇最初听说这个设计时,心中曾闪过一个念头:李斯是丞相,更是大儒,以前还是吕不韦的幕僚,他的脑瓜转动得比谁都快,甚至比那个有名的博士淳于越还快。那么当所有的脑瓜都被拧住,这个李斯又该怎么办?也许剩下的最后一根铆钉要留给丞相了。
冥冥中,始皇又回到了那一天,耳边仍回响着大聊客老齐的话:“陛下,疆土分为有形无形两种。陛下所征服的只是有形的疆土,它上面有河流,有高山,有美丽的鲜花,有甘甜的果子。不过它们再大也有个边界。另一片疆土嘛,是装在人们脑海里的,它同样绚烂无比,同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只是它更大,大得没有边际,上至宇宙星辰,包容银河;下至九泉,通向无底冥界……”
他当时牙齿都有些发痒,渐渐磨出了声音。大聊客一无所查,只『摸』着胡须说:“我接下去该讲讲齐国一些老仙人的故事了——陛下一准愿听哩……”
四
乌鸦在上空盘旋。一片尘埃,一道蜿蜒西行的车队。这是谁的车队呀?默默无声,死去一般沉寂。号角息了,鼓声蔫了,旌旗垂落。这个不幸的车队呀,这个死亡的车队呀。
始皇看着在他的疆土东部偶偶而行的车队,心中充满了蔑视。
他又看到了一片片烽火。在他的国土上竟然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青烟,一缕又一缕。他问身边的李斯:这是怎么回事?
李斯告诉他:“这就是按陛下的命令,将史书典籍收缴后进行焚烧。焚书的火焰已经点燃全国;陛下,可见您的威力无边。”
始皇感到了几分宽慰,又问:“那些儒生呢!”
“兵士们正在挨户搜查,这时候大半都捉到了咸阳宫前的广场上,拴在那些铁人旁边。一个铁人跟前拴一组,现在一共有几十组了。”
“带我前去,看看这些死到临头的、傲视人世的儒生有怎样的眼神。”
李斯领着始皇到广场去了。始皇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跟前停住了。他发现这个儒生只是闭着眼睛。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我不愿看到可怜的人。”
始皇先是不解,后来冷笑:“死到临头的人才可怜。”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是的,像你。”
始皇吓得脸『色』苍白。
李斯说:“大胆!胡言!”他气得两手『乱』抖,指着年轻的儒生,打他的耳光。奇怪的是,他的手打上去,手掌立刻流出血来。李斯握着手『乱』跳,仔细一看,原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儒生在一瞬间化为了石人。李斯不信,掏出怀里的刀子在他身上剜起来,一下一下都发出了刺刮石头的尖响。原来他整个人真的变为了石头。
再前边就是捆绑的博士们,他们的脑壳上都使了铆钉。
鲜血染遍了咸阳广场。当夜,无论是否使上了铆钉的儒生,在始皇的命令下,都统一埋在了山谷里。
乌鸦飞得越来越低了,它们差不多要扑到懒洋洋的车队上了。始皇的目光越收越紧,紧紧地瞅着行进在自己疆土上的车队。它们此刻仍然在辽阔疆土的东部,向着西部,一点一点蠕动。
乌鸦喧闹着。可怜的车队,即将死亡的车队!这究竟是谁的车队呢?始皇仍旧不解。
《一只小鸟》
一
如此疲惫。睡睡醒醒过了两天。出门时好像是半下午,径直去了办公室。屋里空空无人,也许是个星期天。我在办公室拨通了纪及的电话,对方很久才接起来——老天,一个阴郁嘶哑的声音,简直不像他。我的心噗噗跳起来,放下电话就匆匆赶了去。
进了门才知道,纪及整整一天都卧在床上,这会儿一拐一拐给我开了门,然后还是爬上床去。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转向一边,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那儿有一棵轻轻摇动的柳树,更远处,楼隙里可以望见淡淡的山影。“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我在端量他的神『色』。
他摇摇头。
我想把他扶起来,刚一离近却被一股滚烫的呼吸灼了一下。而且我还闻到了一种焦煳味。我往后撤了撤,盯着他,想看出回城这两天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他这副反常的样子肯定与王小雯有关。我问:“你见她了?”
他把脸转过来——这使我一下看到了他脸庞左侧有伤,尽管创口很小,但一块淤青一直连到鼻梁上方。我吸了一口凉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来第二天晚上,那天月亮太亮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决定去找她。我再也不想这么熬下去了,想把一路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气赶了过去。她家在一幢老式居民楼的四层,她和爸妈弟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迈进这个门,往常都是约好了她下来。我看见里面亮了灯,就上楼敲门。门不开。这样待了半个多小时,我只好下楼了。我站在离楼二十多米远的路灯下面——我知道她会从窗上看到我,过去我们就常常这样约会。可是这次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她还是没有『露』面。我不会走的,就待在这儿,我会待到天亮。这样大约到了凌晨一点多钟,我看到那幢楼下闪过一个人影——是她!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他说到这儿又伏到窗台上去看什么,好像她随时都会出现在楼下一样。他抿抿焦干的嘴唇:“可是她走到跟前没有停,一直往前走。我就随上她。拐过一个小桥就到了停车牌下,往常我们都在这里分手。她靠在桥边的一棵树上。一只鸟飞过来,像认识她似的,落在就近的枝桠上……‘你千万不要来了,千万不要!’这是她开口第一句话。我问怎么了?她说:‘他们好几次警告我,说只要发现我们在一起,就一定给你身上留个记号……’我知道这是黑道上的话,意思是使人致残或破相。我那时一点都不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告诉她:我明白,可我做不到……她不再说话,低了一会儿头,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家了。’她刚刚转过身,头顶的那只小鸟就飞了,它刚才还一直听我们说话呢。我跑去拦住她,告诉她今夜有许多话要告诉她。她说:‘那就快说吧,千万别待久了。’我心里一急,什么也说不出了。最后我把手里的苹果都攥出了水,捧起来对她说:‘小雯啊,我们俩都一样,都是山里孩子,都是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可我们现在有了多少苹果啊,为什么还要怕?我们现在有了这么多苹果!’我那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可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因为她一听就哭了,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她瞪着我,就是不说话。这会儿大约是下半夜三点了。我们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我对着她耳廓上说:‘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是为了父母和弟弟,不敢和我在一起……我想了很多,我正下一个决心——我想我能养活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就和我山里的妈妈住在一起吧——我们那儿有两座小房子,一块地,地用篱笆围起来了,养了鸡种了菜……’她把我推开了,浑身哆嗦:‘我多脏啊!你,你在说什么啊!’说完就跑开了,一头扎进楼道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看着纪及。窗外的光『色』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侧影真像一个木雕。我当然理解他,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惊讶。一个入了『迷』的男子,如此不管不顾,撞上南墙也不回头。如果稍微现实一点考虑,这种关系不仅是危险的,而且真的已经无法继续。不错,爱情在更多的时候是排斥理『性』的。
“我甚至想,只要在城里,就不可能与她在一起。因为她说到底还是一个山里孩子,我也不想待在这座城市,天天只想着过另一种日子,回到妈妈身边——她不离开山里,那我也只好回去了。如果我有小雯这样的妻子,肯定一辈子都会幸福。她受过伤,她不脏;我们谁没有受过伤?我没有厌弃她的理由!我只能爱护她保护她,就这样一辈子。可我怎么办啊,老宁,在东部这一路上,我一个人时,每到了半夜就一遍遍问自己:你真的敢回大山,去过另一种生活?你敢吗?我现在回答了:我真的敢。”
我摇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你这样做肯定违背了母亲的心愿,因为她把你养大,就为了让你接上做父亲的事情——你要扔掉古航海研究?”
“这我在山里也会做下去!”
“那太困难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纪及脸『色』憋得发紫,显然难以马上否定我的话,直到许久才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啊?我到底怎么办啊?”
“最后你还是要把母亲接到这里的,她上了年纪,不能老守着那块围了篱笆的山地。还有,你也无法让小雯丢下自己一家子,因为这对她太难了。你要为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你想过吗?”
“当然,怎么会不想呢……就是这些让我日夜煎熬啊!”
我又想到了于甜——倒不是因为娄萌的嘱托,而仅仅是于甜本身……我声音缓缓地、像怕惊吓了他一样:“于甜喜欢你,你对她也很好,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把现实和爱情统一起来?你们在一起,这是多么合适的一对!你啊……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吧……”
纪及愣愣地看我,下巴神经质地抖动,突然变得口吃了:“统一?现实和爱情的……统、统一?”
我一瞬间有点害怕了,怕一时激怒了这位兄弟。我的脑海又闪过吕擎送的那副对子:“一腔兄弟情,三分平庸气”……我很想说一句:“对不起,我比你大了几岁,可能这是我人生经验中积累的一部分,它有些老旧;不过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无论你同意与否……”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突然失去了信心。
二
“那天晚上有一只小鸟,它飞走了……我眼里只有这一只小鸟!”
我屏息静气倾听。他却不再说下去。“一只小鸟”,我在心里也久久重复这几个字。是的,我完全同意这种比喻,她真的能让人想到小鸟,那么机灵小巧,而且——单薄可怜!她在这座城市里太弱小太无力了,谁都不应伤害她一丝一毫,纪及就尤其不能;现在她正处于爱人与仇人的双重束缚之中,无法解脱。
纪及,首先是你,你能让一只挣扎的小鸟解脱吗?
他的“一只小鸟”、他的叹息般的呼叫和低语,我想自己全都听得明白。而以前我与纪及在一起的日子里常有这样的疑『惑』:我真的领会了他的绵绵诉说?他在释放心声,可这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才能捕捉、才能听懂。我没有遇到一个人像纪及这样,能够深深地沉浸到思想和灵魂的深处,旁若无人地自语,把思绪送到至为遥远之地。他沉默的时间有多长啊,可是一旦开始喃喃,就会没完没了……我常常被轻轻地,然而是至为惊怵地触碰一下,然后不再遗忘。
纪及说下去:“我明明知道自己属于那里,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可就是不能返回大山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围起自己的篱笆,那中间也没有我的一座小屋,小屋里也不会有小雯。那个晚上我在想:我要不要立刻冲到楼上,不顾一切地擂开那扇门,然后清清楚楚告诉她和她一家,说出一辈子都不再更改的决定:和她厮守一辈子、永远不放弃永远不改变?我抬头看着月亮,觉得这就是她的脸。可让我丧气的是,我再重复一遍,得到的还是那些回答。我看着月亮,觉得她的一双眼正盯得我害怕。这会儿我更肯定地对自己说:无论怎么她都是干净的、清洁的,她是任何人都不能污损的,她是最宝贵、天生就宝贵的啊,这样的人,只有我们大山里才有……”
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疼惜一个人。是的,『迷』恋和命运,它们才是人世间真正费解之物。我的朋友正陷入一座『迷』宫,爱的『迷』宫。我一直想问他脸上的伤,可又不忍打断他的忘情诉说。
“妈妈以前看过她的照片,看了又看,摩挲着说:‘多好的闺女啊,我敢说满村里也找不出这么俊的闺女。看这大眼,是怎么长出来的啊!’我听着难过极了,附和几声就回屋里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她领到妈妈身边,她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样。她爱我,这是一点都不能怀疑的事实。你知道我一夜夜睡不着,那是认识她以后才患上的『毛』病。睡不着,只想一个人。无论是在妈妈山里的小屋还是城里,只要一想到她受的伤害,我就痛,就睡不着……”
我终于打断他的话:“你还没有告诉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低下头缓缓摇动:“没什么……这不算什么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怕,也不在乎了,”他伸手按一下鼻子,可能那里在隐隐发疼,“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我一个人往回走。大街上没有人,交通车也没了。就是有,这时候我也不会乘车,只想走一走。路过一个公园门口,老远看见两个人在那儿喝酒抽烟。当时我没想别的,只见其中的一个奇怪地向我举手打招呼——后来觉得不对劲,一回头才发现身后还有人!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我,与前面几个可能是一伙的,这时他猛地往前蹿了一大步喊:‘拦住这小子,这小子是个流氓,他刚刚作案来着……’他一喊那两个人就扔了东西凑过来。我这才明白,这几个人今晚早就盯上我了!我往一旁跑,可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根本不让我脱身……他们一边打一边骂,说要我把这个教训记一个月、一年——如果再有第二次,就让我记一辈子……”
我马上想到了蓝『毛』和狸子一伙。“这真是太卑鄙太下作了!我敢说一切都是他们——还是那几个人!”
纪及这时想的全是王小雯,好像并不关心谁打了他,眼睛直僵僵的:“我会一直等着她。我会等下去……”
我请他到家里去过周末,他说这样子还是别让梅子看见吧。他指指旁边的冰箱:“里面什么都有,你回去吧。”
他太固执了。我最后只有离开。
城区街道呈现一片灰黄『色』,这是整座城市永恒的『色』调。走在大街上,我在想小雯的一家——这一家人只因为一只小鸟才摆脱了大山:他们生活在这里幸福吗?他们害怕回到大山,比任何人都怕;因为只有他们才更知道那里意味着什么。对他们来说,挣脱大山就是一切,有时甚至可以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当然,也有许多人在怀念大山,可怀念并不等于一生与大山厮守。王小雯是谁?纪及是谁?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十几岁之后才见过苹果,都是大山里的孩子。而在北方,所有的水果中,再没有比苹果更普通更常见的了……就是这样两个孩子,他们在城里相遇了。
三
“你打了‘唤狗机’没有?”狸子斜躺在车后座上,极不耐烦。蓝『毛』把白手套摘下扔了,再一次要了传呼。这样只等了四五分钟传呼机就响了,上面闪出一行字:“我十分钟到。”蓝『毛』说:“行了,这小东西还算听话。”
在等人的这一会儿,狸子吃了不少干鱼片、喝了几听啤酒,一边发着牢『骚』:“这小妞儿可没让咱少『操』心。老板到底是『迷』了哪股子窍,非要缠磨这样的物件?满城里好东西多了去了。”蓝『毛』吸一大口烟,盯着车窗外,“口味不同嘛。也是,甜『迷』『迷』往跟前扎的人多了,老板都待搭不理的。如今女人想得开了,前几天一个模特儿领队对我说,要不要?纯一米八以上!”“你准备给老板挑选呀?”“哪里,老板的事儿咱不能问,我说过嘛,老板口味不同,他看上的都是‘怪人’,什么小不点儿,什么骡子;再看肖妮娜吧,多高的颧骨,这会克男人啊!”“人家老板身体强着呢,可能有些养生的绝招儿。”“那当然,采阴补阳嘛。骡子给他推拿,还造了些丸子,听说在玩徐福那一套,想长生不老。”“还有那好事儿?那你怎么不搞来几丸?”“我『操』,咱倒是吞下几丸,半夜里直打挺儿,火烧火燎的,想一头扎进冰窟窿。咱的道行太浅,吃不得丸子。”“也是,听人说了,人和人不一样哩,有的人就是不受补,一补死得更快。”“死得更快。有人也想学老板搞采阴补阳那一套,结果哩,刚补了不到半年就死了。”狸子拍手大笑。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前边的十字路口,蓝『毛』咕哝:“妈的瞎转悠什么,一看就是日得轻了!还不快些上车……”他烦躁地拍打方向盘,按喇叭。“别按了,她哪能听得见!”蓝『毛』只管按。那个身形小巧的女子离得近了,一眼看清了这辆车子,马上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一拉车门就上了车。车子嚓一下开走。
狸子问蓝『毛』:“师级(司机)干部,咱今天要干什么呀?”蓝『毛』眼睛不离前方,甩甩头:“你问王小姐吧,人家说了算。”狸子细声细气转向她:“王小姐,你今儿个想到哪里去?”对方不吱声。“说吧,老板有令,不能让你闲得慌,要拉出去转转,我哥儿俩让你高兴哩!”蓝『毛』接上:“就这样,还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一摘下嚼链就想尥蹶子哩——王小姐,问你呢,咱三个去哪儿转转?”王小雯终于搭腔了:“你们愿去哪就去哪吧。”狸子说:“你不能总依我哥儿俩,我们愿喝花酒,你又不喝。”王小雯再不吱声。
车子东拐西拐,进了一个刚能跑开车子的小巷。一直往前,大约又是一百多米,往左拐入开阔的街道,这儿最出眼的就是一座五层高的红楼,大白天张灯结彩,上面是一溜儿金字:欢宴楼。车子停下,门口立刻迎出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狸子咕哝一句:“当家的来了。”
“哎哟二位掌柜,一个星期不见了吧?我昨个还想哩,人家也许有了更好的地方呢,嫌咱这儿菜不好酒也孬……”
“哪里的菜能比得上你这儿?哧!”蓝『毛』摘下手套一扔,直着往里走去。
女人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又回头朝狸子笑。狸子指一指王小雯。女人回头盯了一眼,对狸子挤眼。
进了大堂,一溜儿二十几个穿了长袍、戴了胸牌号码的高个女子一齐鞠躬问好。蓝『毛』等人理也不理,直奔二楼。女人跟在他们后边,小步碎跑,咕咕哝哝,把他们引进了最里边一间大屋。这是一个大套间,内有餐厅和卫生间,还有两个卧室。“有什么稀罕物件吗?”蓝『毛』一坐下就跷着二郎腿,吸着烟问。女当家说:“也真是来巧了,前天才从南方来了三个,说起话来软绵绵的,一听耳根就化了……”蓝『毛』看看狸子,狸子拍手,又看王小雯,说:“依我看,离吃饭时间还早,先给三位拾掇拾掇?”女当家一边为蓝『毛』脱下外衣一边说:“得拾掇啊!不拾掇怎么行!”说着对一边站立的小姐吩咐:“这边有两位先生、一位小姐,让他们过来吧。”
进来两女一男。两位女子让蓝『毛』和狸子斜躺在长沙发上,然后就从头到脚按了起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对小雯说:“请吧。”就把她往一张沙发上引。小雯往后缩了一下。女当家的说:“都得按都得按。”蓝『毛』抬头瞥一眼小雯,鼻子里发出粗粗一声:“嗯?”小雯不再吭气,坐到了沙发上。小伙子的手真有力气,每按一下她都要叫一声。蓝『毛』对他喊:“你就不会轻省些?”小伙子有些冤:“掌柜的,这已经是最轻的手法了,她不习惯……”
午宴丰盛异常。除了他们三位客人,再就是两个陪酒——她们就是女当家说到的两个南方女子,中等个子,说话果然软软的,鼻音稍重。蓝『毛』问:“感冒了吧?”女子摇头。“那就是干过火了。”蓝『毛』面『色』严肃,接上又说了句吓人的粗话,王小雯身上一抖。两个南方女子立刻笑着:“领导真是幽默啊!”狸子也学蓝『毛』说了一句粗话,女子照样夸了一句。酒很快喝多了,两个姑娘花样百出,一会儿是“一口闷”,一会儿是“交杯酒”,对方不喝她们就说“亲亲脑壳”,接着“叭”一声亲过了,他们也就喝下。狸子先一步醉了,想扳过小雯亲一下,被眼疾手快的蓝『毛』一个巴掌打去:“这事也就是我见了吧,让老板知道,你这只手都得剁了去!”这一耳刮让狸子的酒醒了一半,搓着脸:“我刚才是看花了眼,还以为旁边坐的是小姐呢!”那两个南方小姐立刻为他解围说:“掌柜的你来缠磨咱,咱还巴不得呢!你对咱愿怎么就怎么,你能来这里就是瞧得起咱了!”蓝『毛』说:“这倒是大实话!”
整个吃饭期间小雯几乎没动筷子,更没喝一口酒。小姐惊讶了,嚷:“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不高兴啊?”蓝『毛』斜着小雯说:“这是俺老板的小老婆,如今不听话了,今天送给你们当家的调教调教。”说着一指小雯:“她俩今后就是你老师了,要听话;不过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雯听了,吓得心口怦怦跳。她想找机会跑开,却又不敢站起来。
四
宴会结束已经到了下午两点。蓝『毛』和狸子醉得厉害,女当家的进来看了看,与两个小姐对对眼,问他们:“还能行吗?”蓝『毛』和狸子说:“怎么不行,咱行。”“咱怎么都行。”女当家的说:“也别逞强了,还是喝点醒酒汤吧。”说着一摆手,两个小姐下去了,一会儿一人捧着一个陶罐上来。她们把浓浓的中『药』煎剂似的东西倒了两盅,不管两人怎么厌恶,还是给他们灌了下去。狸子一脸苦相,擦着嘴骂女当家的:“你这个日不死的东西,我怎么得罪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啊!”蓝『毛』也骂。女当家的捂着嘴笑,对两个南方小姐说:“到现在了还逞能,这回见识了吧?”小姐点头。
王小雯见两个男人『迷』糊打盹,就站了起来。可是女当家一眼看到了,问她要干什么?她说要去卫生间。“不用出门,咱这屋里就有两个卫生间,你就是解再大的溲,咱这里都伺候得了你!”小雯没有办法,只好坐下了。女当家的立刻笑眯眯地问:“你怎么不拉屎了?”小雯不再理她。整个屋里都是呛人的酒气,两个男人打着盹,两个南方小姐就一人拿一方湿巾为他们揩着额头和手。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蓝『毛』醒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推一把狸子说:“啊呀真有一场好睡呀,头也不胀了,酒也没了!你说咱这女当家的有本事不?快些攒钱吧,谁先攒够了数儿,谁就把她领回去当小老婆!这娘儿们保准真金不怕火炼!”女当家的刮一下他的鼻子:“再叫你胡吣!赶紧进里屋正经睡吧,睡一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明天上班也有精神!”说着朝一旁的两个小姐使个眼『色』,她们立即一人搀起一个,拖拖拉拉往不同的卧室走去,一进门就咕咚一声把门关了。只一会儿,两个卧室里就传出了不堪入耳的声音。女当家的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笑着对王小雯说:“吃饱了?”小雯点点头,又一次提出到外面去透透气。女当家的说:“第一回来吧?常了就习惯了,咱这里就这样儿,今天生意还不算最好的呢!”说着看看紧紧关闭的两个里间,小声问:
“他们来时跟你说明白了没有?”
“说什么?”
女当家的抄起手,“是这么着,他们这回是送你来工作的,你今个就不用走了。”
“啊?工作?我有工作啊!我在机关上当秘书……”
“知道,他们回头就给你去机关销号儿,从今以后你就是咱这里的工作人员了。”
“我不!我不干这样的工作……天哪,你在开玩笑吧?”
“咱一天到晚忙成这样,哪有心思开玩笑!你整天机关长机关短的,可也不能瞧不起咱第三产业呀!咱这儿在整个餐饮业都是数得着的,从效益到待遇方面——比如说接客吧,小姐提成比哪里都高!我们就是要让工作人员得到实惠!”
王小雯站起来:“让我走吧,我还有事呢!”
“那不成,你是他俩送来的,他们不发话我可不敢放人。再说了,今儿个下午你还得试着接客呢!”
“你敢『逼』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间屋里……”一句话出口,泪水糊了满脸。她大叫着去擂那两个卧室的门。女当家的赶紧上前拉住了她,规劝说:“别闹了,等他们出来再说吧,咱俩说不着!”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卧室的门一前一后打开,几个人懒懒散散的。蓝『毛』出门就盯了王小雯一眼。女当家的对他说:“可好了,咱刚给她说了工作的事儿,她就闹开了,说要撞墙。这样的咱可管不了,咱使唤不起啊!”蓝『毛』拤着腰,一声不吭。王小雯身子打抖,站起又坐下。蓝『毛』死盯着她,突然喊了一句:
“你就是撞了墙,你们全家还有你,也得从城里销号儿!”
王小雯一下伏在了沙发上。
蓝『毛』做个手势。女当家的马上取了步话机,咕哝了几句。两个长络腮胡子的大汉闯了进来,一进来就吵吵嚷嚷的:“咱等了这么久,就没有接客的!这是哪门子店……”女当家的安慰道:“别介别介,这不有了嘛!人家刚来呀,再说不管怎么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蓝『毛』捂着嘴笑。
两个大汉上前就拉王小雯,王小雯大哭,一边叫着蓝『毛』一边挣扎。蓝『毛』抽出一支烟吸起来。王小雯又叫狸子,狸子把脸转到一边。两个大汉硬是把她架到一间卧室里,却并不关门。蓝『毛』和狸子、女当家的都跟了进去。两个大汉不顾王小雯的挣扎和嘶叫,将她按在了床上。其中的一个退后一步端详,说:“哼,小家雀似的!”王小雯咬在了大汉的胳膊上,大汉挣开说:“不疼不疼,咱早就防了这一招!”王小雯把头扭向一边喊:“我一准撞死在这间店里,我不会活着出门的……”两个大汉还是按着她,一边看女当家的。这会儿蓝『毛』终于摆了摆手,大声说:
“停了吧,我看也怪可怜的,就到这里吧!你们几个出去吧,我跟她有话说……”
屋里再无声音。几个人先后退出去了,连狸子也不例外。
王小雯满脸披散着抓『乱』的头发,泪水哗哗流淌。
蓝『毛』说:“别哭了,这都是你自找的!本来已经决定了,要把你送到这个店里,明天就给你去机关上销号儿。这事老板也同意了,他没有办法,他是流着泪点头的!这世上有谁比他对你好?你这辈子就是浑身上下烧成灰卖了,能报答老板的大恩吗?老板就是喜欢你——真是邪了门了,小家雀一样有个什么好——可老板就是喜欢你!这就没法儿了!今儿个看你哭呀叫的,咱也心软了。你好歹也算老板的人哪,我思前想后,再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吧,不过得问你几句,你得给我照实了说!”
王小雯止住了泪水,点点头。
“那我问你,你把老板的一些事儿告诉了姓纪的没有?”
“我,我不记得了……就是讲了,也不是成心的……”
“哼,你讲了!老板有些事只你知道!你是叛徒加破鞋!”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和他到现在都没有那种事儿……”
蓝『毛』咬着下唇:“少干不了!你这个小糟烂货……咱今天既往不咎了!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能不能和姓纪的割断联系?能不能?”
“我,我能……”
“你发誓!发誓!”
“我……发誓……”
《得一词条·桑岛》
自研究徐福东渡事件蔚然成学,桑岛即屡屡为人提起。该岛所在何方?杂说纷至沓来,研者多有究问,吾则不敢妄言,弃青灯而实勘,而今如实相告:栾河入海口正前方海域耳!看官作如是观,可知本典所载词条,皆有根源,绝非随行就市,图小利而害大义。岛址既在他乡,却又能如此记录,盖因尊重史实,不得涂改也哉!
自古以来,着绸衣且风度翩翩者,多来自东方之夷人,号称东莱。东莱者,海角人氏也,喜好炼铁熬盐,养马植桑。这些人等,面目颇怪,眼凹鼻隆,几似洋人,却有些小小能为。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错,既有佳事咱家为何不学?于是乎先人徐福八方打听,以寻良亩,种桑养蚕,图谋后用。想必是先人眼光高阔,计划大业,准备一旦寻到海外仙岛,长期居之,也要民众穿这上等的衣服。
咱家徐福从徐村出发,自备干粮,沿海边走走停停,腥风满怀,牵念国事。全国人口也众,何人能有徐福心事之多。所想净是大事,即如何欺骗始皇,可见诸项多有麻烦,万万不敢疏忽。咱徐福礼贤下士,为人低调,即所谓低调进取之人氏。看官会想,堂堂徐福远走他乡,身边为何不带一二秘书?难道业务如此繁忙,偏要事事独自料理?正是也哉。先人徐福是伟人内瓤,常人『毛』皮,看去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故一路常有若干少女顾盼。徐福则大步流星,要务在身,且原本不善厮磨,于是乎不消三天二日,过成山入芝罘,再去栾河。
话说栾河之口,其貌不扬,虽不宜作出海之港,却有对面海岛遥遥相望!徐福拤腰立岸,海风吹拂鬓发,宛若蓄留背头之长官,额顶开阔,双目炯炯。再看他腰挎宝剑,鞘上镶铜,远近观看闪烁有光。大英雄面对海岛高喝一声好也!你道怎地?原来海岛近在咫尺,离码头仅五里水路,中间碧水『荡』漾,无涌无浪。再看码头之上,百船待发,帆影翩翩,群鸥环绕。自码头至小岛只需片刻,甚是便捷。先人暗自思忖,喜上心头,即刻喊过船家,登岛亲勘。
先人此番登岛,活该顺应天意。原来岛上布满野桑,葱茏茂密;渔村古巷,海草屋顶,青石砌墙,煞是可爱。男人出海,村姑耕田,更有养蚕巧手,开坊巢丝。咱先人三顾茅庐,不耻下问,一问到底。岛民一时口耳相传,皆说南边来一美男,身挎宝剑,声音朗朗,甚有威仪。且说这岛上风俗不似内陆,村民常年食鱼,夹杂粗粮菠韭,迎风喊话,『性』格豪放,男丁个个勇武,女子人人浪漫。好女子火热心肠,心愫忒好,在在淳良,与男子过往毫无扭捏气、小家子气、骄娇二气,真可谓襟怀坦『荡』,松弛放达,视如亲人,不分彼此。再说自家男人常年出海,遇风浪更是连月不归,或有海难一去不回,故女子往往一人持家,自强不息,从不畏惧。
简单点说,徐福徘徊海岛时节,确实有些上好日月。受惠于众女,得益于钗裙,成事全在女流。就此应了一句俗语:咱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呢?故依靠群众之原理,两千年前已确存无疑。徐福考察野桑,料理蚕宝,改良土壤,苦研园艺,扩大耕作,一时岛上景象大变,颇似桑蚕之盛地,而非渔业之乐土。男女老少,女子居多,跟随徐福,乐此不疲。岛上人民自古男子少而女流众,今日更是浓妆艳抹,笑语连连。辛苦劳动,必有犒赏;闲暇易得,欢乐难求。咱徐福于大月亮天点起篝火,舞之蹈之,与民同乐!该场景少不得美酒佳酿,三杯下肚即胡言『乱』语,手足无措,界限不清,好在岛民宽大为怀,未予深究。个别人投怀送抱,先人难拒,明晨醒来,自责甚重。
故从长计议,还需携来家小。所谓家小,无非卞姜。咱先人徐福择吉日良辰,派船遣只,接来家眷,从此同居茅寮。一时间满岛争睹卞姜芳容,街坊邻里议论纷纷,都说夫人难配先生,而且相差万里;惟有海上归来之壮士大肆赞美,谓卞姜乃天仙下凡,愧愧然不敢多观。他们夜不能寐,起坐饮酒,携酒奔寮,言说海上奇闻怪见。徐福爱听风浪故事,海市幻影,大鱼消息,每每放言直至天明。卞姜则夫唱『妇』随,煮酒备茶,稍稍憔悴也在情理之中。总之岛上三月,春阳灿烂,人心不古,浪漫异常。与此同时桑事大进,丝绸绚丽,只待五月,裁衣上身。从此岛上『色』彩斑斓,风和日暖,长袖吹拂,飘飘若仙,气死宫嫱佳丽。
究历史之因由,该岛实为徐福植桑基地无疑。如今岛上遍地野槐,桑枝少见,有人故质疑再三。其实呆头不必呆脑,大可活络无妨,试想徐福率船队出逃之时,正是秦兵咬牙切齿之日,所有关乎先人旧址,在在必毁。想必是张牙舞爪,狼吞虎咽,恨不得一举掘尽岛上桑枝而后快。由此推论,如今哪还有桑林茂密之情景也哉?
吾曾私下三勘该岛,届时携内人同往。内人非同一般,每每有惊人语,谓之:何必苦寻大海渺处之仙岛也?此岛即有一比!人居此岛,衣食无忧,男子犹有艳福!内人腿长目美,浓发滚滚,日常过往皆为高阶名流,乃见过大世面之人,其感叹必定非同凡响。但愿今日之桑岛,管理者博古通今,以史为鉴,保护环境,不污不染,再上层楼!在下每言及此,总难掩拳拳之心,即建议该地能否不远千里前去徐村,延揽人才,以继先人之伟业,再展故地之华裳?在此斗胆献言,不胜唏嘘,咄!
《蘑菇厅》
一
“进了蘑菇厅,好似履薄冰,屁话尽管说,真言不敢听;若是惊了驾,挥手马下扔,轻者使家法,重者锅里烹;更有小物件,玩赏分外灵,厅内有我师,欣欣三人行。”骡子起草了一首五言诗,由霍老亲自润饰,这才稍稍满意。骡子左看右看,又在“小物件”后面加了一个注:“即王小雯”,却被霍老划掉了。她远近端详,说:“老孩儿到底是大诗人啊,瞧不过是三戳两戳,就成了名篇!”她劝对方赶紧将这首诗写成书法,装裱后即可挂上厅堂;霍老『揉』着手腕说:“不成不成,今天心上『毛』躁,中气不足,怕写不好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吃个丸子不成?”“不成,弄不好还得吃欢喜丸哩!”骡子嘴里发出一声“哧”,捏捏他的鼻子,去里间做什锦长寿汤了。
霍老戴上眼镜,开始看一份文件,直看得眉『毛』一抖一抖。他的紫碎花绸子睡衣带子松脱了,『露』出了胖胖的腹肉。“砰!”他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听到声音赶紧跑出来。他仍旧一声不响看那沓纸,头也不抬,骡子就离开了。只一会儿,他又“砰”地拍了一下桌子,骡子又跑进来。他翻过一页,眉『毛』动了动,伸手蘸一点口水,再翻一页。骡子再次退开。后来又有三次拍打桌子的声音,骡子不再理睬。汤汁做好了,她小心翼翼捧了来,站在旁边,直等他放下了那沓纸,才搅动汤钵凑近。她先舀一勺自己喝了,第二勺才送到他的嘴边。霍老肥厚的嘴唇咂了咂,咽下去,发出满意的一声:“嗯。”
“你就像一只老兔儿那样可爱,”她抚『摸』着他散散的白发,又为他系上睡衣,“咱俩说了多少次,这会儿不能看那些文件的,不能看;可今儿个你又犯规了。你说该怎么罚呢?”
霍老小口饮着膏汤,最后将剩下的一点一饮而尽,大声说:“该罚!”
“那就躺下吧!”
他像害怕似的,歪头瞥了瞥,挪到大床跟前,噗一下伏在了那儿。骡子按住了他,一只脚麻利地踏上去,然后砰砰打了起来。他大声求饶、呻『吟』,她就像没有听见。骡子低头看着他袒『露』的背肉,发现他屏气时,那双大眼的眼球都快瞪出来了。她伸出钢钩似的手指狠劲儿揪住了他的皮肉,一拉、一扭,背上立刻呈现一个个紫『色』的印痕。他像待宰的猪一样号叫,不停地挣扎,试图爬起来。然而骡子只管踏紧,后来索『性』骑了上去。这回他的身子给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于是就用力昂起脖子,想一拱身子把她掀翻。可骡子早就看出了对方的企图,下力按住,两手虎口卡住了他的颈部。
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孔那儿试了试,感到了均匀的呼吸,这才放心。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出其不意地反抗了两次,都被她奋力制住了。于是下边的人大声叹息,呼呼喘气,双手作揖告饶。骡子这才松开了他。
霍老一脸的汗水,唉声叹气,爬起说:“不服不行,到底是上了年纪啊,年纪不饶人哩。”
“那还敢不敢国事家事搅在一块儿了?”
“是啊,你瞧我就是这『毛』病,一急就忘了。我说过,咱们要执法如山啊!也怨身边这些蟊贼,这些日子忒猖狂!唉,现在也不比过去了,工作委实难干哩!以唯物的观点来看,事物都是变化着的,这真是一点不假……”
骡子忍不住『插』话:“如果用对立统一的方法对付他们呢?”
“那是自然的了!目前还处于敌强我弱的相持阶段,如果不是用辩证的方法,我这辈子早就完了,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哩……”
骡子咬着嘴唇,扫一下波浪滚滚的长发:“也许如今‘内因’——这方面出了问题?”
霍老马上转脸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这样盯了一会儿,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旋转。他无声地扳过她的脸。她柔顺地任他扳来扳去。他声音低低地说:“骡子啊,知我者莫过于你啊!是的,正是‘内因’,正是‘内因’!这才是我常常感到无能为力的原因——大约五十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的艰难之境!我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然而我斗胆问一句:难道连吕南老也无能为力吗?”
霍老站起来缓缓走动,微微摇头:“不,还不能这样说哩;所以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只在心里祷告——让老天爷保佑吕南老身体康健,硬硬朗朗的吧,这就是大家的福啊。可惜啊,多少年来,他只知拼命工作,平时连一点养生和娱乐都没有——他不像我们,不知道下下棋唱唱戏,没有这档子娱乐;几次送他不老丹——那是咱最贵气的丹丸啊——他接到手里看看,啪一下扔到了纸篓里……他嘛,全凭钢铁一样的意志啊!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哪!不瞒你说,有一次会议结束了,我想让他放松放松,试着领去一个小姐给他按巴按巴、捶捶背什么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呀,你猜怎么着?他火气大得差点把我给吃了……得了,这方面他是不入门道的。”
骡子搓手,极度惋惜:“要知道这对老年人是愈发重要的啊!老年人没了女人,就好比花木没了水……”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们在这方面一点都帮不上忙。好在他现在还有一点点健身方法。”
“什么方法?”她好奇地凑近了。
“唔,干梳头、做『操』、快步走,还有,捏耳朵垂儿……”
骡子笑了:“那是多么古老、多么笨的方法啊!”
“谁说不是嘛!所以我那次尽管冒了些风险,惹着了他,也还是值得的。我常这样想:再多上几次,改变一下‘外因’,也许会让他有些变化的。人人都在变嘛……”
“啊哈,啊哈!”骡子笑了,“霍老,我倒不是对您不忠——事情反正说说总也说不坏的——如果有我在他身边,保准只花上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能让他的脑子活络起来,也让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霍老低头看她周身上下,厌恶地翘起了嘴角,不再说话。
二
蓝『毛』的车上坐了霍老和骡子。蓝『毛』目光不敢斜视,除了偶尔看看倒车镜,一直盯着前方。霍老大仰着坐在后边,骡子几次试图去牵他的手,都被他甩开了。“霍老,咱今天去哪儿?”“唔,随便随便,不过是出来颠一颠。”骡子像是说给蓝『毛』听,又像是说给霍老:“这都是因为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关系,隔一段时间非得坐车颠一颠不可,要不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霍老说:“唔!”蓝『毛』不再吭声,稍稍提了车速。车子一出了柏油路段,拐上一条破损的水泥路,立刻颠了起来。霍老嘴里发出满意的“嗯嗯”声,骡子却夸张地往他身上拥,拥一次捏他一下。霍老厌烦地离开一点。“咱这是去哪里?”骡子问。蓝『毛』不吭声。骡子又问霍老,他闭着眼答:“我怎么知道,权在师级(司机)干部手里。”
车子拐了很长一段,复又驶上柏油路,然后进了一条窄街。这期间霍老一直闭着眼。在一个不大的铁门前,蓝『毛』回头看了看,见霍老一直在睡,就自己做主停了车,朝骡子努了努嘴巴。骡子于是搀起『迷』『迷』瞪瞪的霍老下车。直到迈下车门的一刻,霍老的眼睛还半睁半闭的。他进那个铁门时抬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哼”的一声。骡子一直搀着他。进门即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女老板迎上来,一见他们就拍手:“啊呀真是贵客啊!这是领了老爷子来了啊!”蓝『毛』摆摆手:“别胡咧咧了,快找好手给俺老板拾掇拾掇!”女人应一声小步颠着走开。接着过来几个小姐和先生,女搀男男搀女,分别把客人领到一个个包间里去了。
这是一个按摩室。霍老被一个小姐扶进一间屋里时,眼睛还是半睁的。小姐开始动作起来,刚刚触到他的大腿,他一下睁大了眼睛,大声喊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没容大惊失『色』的小姐回口,他就喊:“来人哪!”女主人迅速跑了进来,接着是蓝『毛』和骡子。霍老紧了紧不知什么时候松垮下来的裤带,怒气冲冲指着蓝『毛』:“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
蓝『毛』一点不敢耽搁,扶一下霍老,又连声向女老板道歉,朝骡子使个眼『色』,赶紧出来了。
直到上了车,霍老都怒气未消。他脸『色』红红的,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再不理人。骡子打破了沉闷,责备蓝『毛』:“首长可不去那种地方!首长今儿个心情还算好的呢,首长一旦火了,说不定一个电话就把他们取缔了!”蓝『毛』放了个屁。骡子赶紧摇开车窗。
车子重新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拐上一条土路。眼看车子就快驶出了城区,骡子看看霍老,见他闭上了眼睛。“这是哪儿呀?”她问。蓝『毛』小声回她:“这是贱嘴婆。”骡子哼哼笑,说:“活该挨训。”车子再往前,骡子终于认出这是去动物园的路。她高兴了。蓝『毛』在车子离目的地很远就给管理人员打了电话。骡子很高兴。她最想看的是狗熊,想着它一接住饼干就打敬礼的样子,兴奋得磕起了牙。
有几个人在园门口欢迎他们三个。这时由骡子搀着霍老走近了欢迎的工作人员,对方一迭声地问候,热情烤人。霍老却仍旧『迷』糊着,眼睛半睁,只是满脸堆笑,点头说:“啊啊,啊啊,谢谢,谢谢……”人家过来握手,霍老就一齐抓住伸来的几只手,捏着拍着,只不停步,一直往前。
这儿所有人都知道霍老的嗜好,他来园里别的不看,顶多是远远瞥上几眼;他来这里主要是看一头老野猪。所以管理人员早就在通往野猪馆的那条路上等了。野猪馆建得很偏,再加上来园里的游客主要集中在熊猫河马大象等几个馆舍,所以这里的游客很少。但管理人员还是将寥寥几人拦在了较远处,只等着霍老这几个人走近。霍老走得太慢了,骡子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小脚老太太,不仅是步态,连脸庞和发型也无一不像。
老野猪蜷在栏舍深处不愿出来,管理人员就扔吃的给它,想把它引出来。可它就是不动。蓝『毛』说:“像人一样,一老了就懒,坏心眼忒多。”霍老瞥他一眼。野猪总不出来,霍老就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土块。管理人员立刻心领神会,抓起土块石块就往栏舍里抛,有几下击中了,它终于懒洋洋地出来了。
“嚯咦!”蓝『毛』喊起来。骡子也被它的模样吸引了。这头野猪可真是够大够老的了,瞧那『毛』皮秃一块少一块的,颜『色』不一,说不上是灰的还是棕的;那张脸真是沧桑啊,眼睛又小又深;最惊人的是两个大獠牙,弯弯伸出,左边的一个还残缺了小半截。骡子瞥瞥一旁的霍老,马上被惊呆了:老孩儿正紧盯着那头老野猪,头往前探出一截,像只老龟,脖子上满是深皱。她有些怜惜:他真的老了。不过她仍然能从他孩子般的眼神里,看出一种非同常人的好奇和急躁。他身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就是这些让她时不时地惊讶。瞧他这会儿身子都快贴到了栏杆上,还嫌离得远了呢,又往前挪动了一下,最后真的挨到了隔离栏上,管理人员不得不小心地伸手挡住。他一会儿站一会儿蹲,换着角度瞟着,最后管理人员就搬来一个马扎让他坐了。这一下霍老看得更专注也更从容了,好像再也不准备离开似的。
骡子和蓝『毛』先是侍立一旁,后来实在没了兴趣和耐心。可是这会儿再看霍老,他正冲着那头老野猪笑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老野猪做出各种表情:木着脸,像是生气的样子;怒目相视,一副威吓的模样。这时那头老野猪也在看他,直挺挺站着,再也不是懒洋洋的了;它往铁栏边凑了凑,又扬起鼻子对准霍老,像是嗅和看……最后老野猪贴着铁栏来回走,一连走了几个来回,眼睛不时瞟一下栏外的霍老。
时间不早了,眼看中午就要到了。管理人员已经在和蓝『毛』商量午餐招待的事,蓝『毛』未置可否。
霍老终于歪头看看太阳,站了起来。
蓝『毛』和骡子吐了一口长气。蓝『毛』说:“老板,人家要宴请您呢。”霍老的眼睛又瞥一眼老野猪,说:“它大概口渴了,”说着转头对管理人员说,“它想喝水了。”管理人员连连点头。蓝『毛』再次重复园方要宴请的意思,霍老这才大声说:
“唔,不成。谢谢,不成。”
他伸展一下身体,『揉』眼,与园方人员一一握手,极其满足地咂咂嘴:“感谢啊,今天过得不错,感谢啊!”
告别动物园时,园方一再恳求霍老为这里题个字,霍老没办法,说:“那就题一个吧!”人家准备了笔墨,他马上在大张宣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蘑菇厅”。骡子急了:“这,这怎么行?您弄错了吧?”霍老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袋:“弄错了弄错了!”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重新写下四个字——“大野猪馆”。
三
给动物园题字的那个场景一直留在骡子脑海中。她在内心里深深惊讶:他真的老了。可是根据以往捕捉的类似举止,却往往是来自某种怪癖和任『性』,或干脆就是幽默——是的,这家伙有趣极了,又曲折又单纯,又凶狠又善良,老得土埋半截了,又时不时表现出超人的活力。她暗中甚至多次有过这样的疑『惑』,即只要那些不老丸还在,他是永远不会死的。是啊,这座城市里,她所接触的生活中,如果有朝一日没了霍老,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样日子就将别扭极了,就像汤里没盐一样。每逢这家伙洗了『药』澡躺在大床上,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她就想:这家伙赖皮着呢,这家伙如果没人理,高兴了自己就能这样赖上半天。瞧他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一把灰白,胖得没了形儿,腰不是腰腿不是腿的,可是一旦发起火来,大眼一瞪赛武松。他常年不吃西『药』,『迷』恋推拿针灸、拔罐和中草『药』——而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功和丹丸、民间弄来的修身之术。这一档子在咱骡子这儿全是老现成!想当年她陪他千里迢迢去岛子上,沿传说中徐福走过的地方没时没日地转悠,曾有过多少难忘的记忆啊!他甚至跟老道学一指禅、学空腹吐纳法,闲下来就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男女双修功,一边做还要一遍遍背那些拗口的口诀!这让她烦腻极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两相厮守的基础,而且还真的能够日久生情。骡子偶尔想起前些年对他的应付,这会儿还要觉得后悔和内疚呢。
那时候她不过是将其与类似人物等量齐观,背后取了个外号,叫他“老不死的”,再不就叫“破皮袄”,意思是天冷了不妨穿穿,天一暖随手也就扔了。就是从治病推拿上也看得出,那时他一哼呀,说妈呀不舒服了,快拾掇拾掇吧,她就一脚蹬在他的脊背上,哧哧啦啦来几下,让他大喊大叫一通算完。再不就从针灸小皮袋里抽出小针,噌噌给他捅上去,用指甲刮着针杆,听他喊着:“啊呀麻呀,麻呀……”两人也洗过“鸳鸯浴”,看着自己高爽的身子和一个老胖多皱的家伙挨在一起,真得用力忍住恶心才行,那时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凡事都要吃得苦中苦啊!”她只是应付,叫他首长或老板,揪揪他的耳朵……如今看,凭霍老这种智慧脑瓜,他那会儿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洞察秋毫心如明镜!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和宽容罢了!
骡子为自己前些年的表现深感愧疚。她知道自己如今真的心疼他了。考察是不是真心有一个方法,就是闭上眼睛想一个情景:霍老死了——自己面对这个情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一下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马上泛起了一种郁闷,最后差点儿哭出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霍老!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也就重新开始吧,那就把这场老少恋好好进行下去吧!当然,大活人也不能净绑在一棵树上吊死,骡子还要走南闯北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呢!不过无论是谁,他们都取代不了霍老啊,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不能取代蘑菇厅啊——二楼的火门一关,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了。
霍老伏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就蹑手蹑脚走过去,给他搭了块『毛』巾。她后来一时兴起,在等他醒来这段时间,就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根软尺。她细细地量着他的身体,嘴里咕哝着:“腿,七十二公分;胳膊,五十七公分;肩宽,五十八公分;胸厚,二十六公分……”这些数据都记在了一张纸上。霍老醒来了,搓着眼睛问:“你捣弄什么?”骡子一手提着皮尺,笑『吟』『吟』地把一张纸递上去。霍老只看了一眼就愤愤地扔在地上:“你怎么能记这个?你记了些什么……胆大妄为!”
骡子害怕了。她发现霍老脖子都涨红了。她想说:“我不过是随手量了一下,并无恶意……”但没敢张口。在她的经验里,对方如果处于盛怒之中,辩解的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霍老大口呼吸,直待了很长时间才算平息下来。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这是解禁的信号。她于是上前给他倒茶。霍老想起什么,问:“你的‘丹房’盖得怎样了?”
“回霍老,地下室已经完工,正做地上一层呢。”
“嗯,也还快。”他端着茶踱着方步,“记住,‘丹房’里最大的一间也要取名‘蘑菇厅’——知道什么意思吗?”
骡子敲敲自己的脑瓜:“嗯,我琢磨是纪念吧!”
霍老笑了:“聪明,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那是当然的了,那当然了!老孩儿心里想了什么,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儿……”
霍老坐在了蘑菇『色』的地毯上,扳着自己的脚问:“那我问你,我这会儿又想什么了?”
骡子磕着牙:“嗯,嗯,我想嘛,你是要吃欢喜丸呢!”
“不对。再猜。”
“那就是,”她抿抿嘴,四下里睃着,“想叫小物件来一次?”
霍老频频点头,然后一声不吭。
“那好办,就给蓝『毛』打‘唤狗机’吧!”
“你打吧,打吧……今儿个咱仨要一起吃顿晚饭。我实在是想小物件哩……哎呀,想人的滋味真不好受,不好受哇!”
骡子端量他:“老孩儿是越来越慈祥了,心里总挂记这个那个。得了,我这就打‘唤狗机’了。”说着抓起电话。
打了传呼之后就是等人。这一段时间两人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又下了一会儿棋,猜了几条谜语。骡子下棋时与之有过一阵冲突——起因是她转身拿杯子时他偷偷挪子儿,这就使她很快丢了一个车。她据理力争,他却坚称绝无此事。这令她怨气难出,以至于哭了:“这算什么啊!本来你就占有优势,还要暗中作假,这真是、真是——‘为富不仁’哪!”“我打扑克你说我偷牌,下棋你又说我挪子儿,我看咱俩是没法玩了!”“你就是偷牌,那次是我亲手抓住的,你也不止一次承认,今天又要赖账!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猜谜语时霍老让了她几分。但其中有几条是他临时杜撰的黄『色』谜语,她怎么也猜不着,所以还是他赢了。“什么都得你赢、你赢,这哪里还有一点长者风度啊……”她咕哝不止,直到有人轻轻敲门。
“小物件来了。”骡子一下站起。
四
“咱今天有诗呢!”骡子扯着王小雯的手走到写大字的桌边,给她看那首诗,“诗里的‘小物件’就是指你,明白了吧?”
王小雯一声不吭。骡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却趁对方不注意倒掉了——有一次骡子端来一杯饮料,暗中却使上了双倍的欢喜丸。
“好妹妹呀,有人天天想你呀,一天不见就抠心挖胆的……哎呀,小物件又瘦了,不过小胸脯还是肉嘟嘟的。让大姐抱抱你,来……”骡子抱住她拍打着,一边瞥着霍老。霍老每逢这时总是不快。可她就是不松手,直到小雯用力挣脱出来。
霍老坐在大太师椅上,一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扶手,像戏文中那样拉着长腔问:“来的是哪一个呀?”
小雯小步走上去:“回禀老爷,在下王小雯……”
“嗯,”霍老品一口茶,“小女子家住哪里、何方人氏?”
王小雯只得按京剧腔回道:“在下来自大山,是山里人氏……”
霍老不再问了,招招手让她过去。王小雯心里咚咚跳,不知接下去他还要怎样。
霍老依旧拖着长腔,稍稍提高了声音:“骡子,你为这小女子换了上好的衣服。”
骡子上前施一个礼:“老爷,她这一身衣服也就不错了,怎么还要……”
“休得多嘴!”
“是啦,老爷!”骡子退下了。只一会儿,骡子就取来了一沓戏装,拣出一件给小雯穿上。这是一身北国胡人兵丁的装束,有风沙披和狐狸尾。她自己和霍老则分别穿上了驸马和公主的戏服。
霍老示意,骡子就端来一个瓷碟,里面是油彩。她凑近了给小雯描脸,小雯一动不动,生怕描花了。
像往常一样,霍老和骡子并不描脸,只穿了戏装。他们今天依旧要唱最喜欢最熟练的一段:《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他们让化装成“番兵”的小雯站立一旁: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认真而木然,一动不动。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今天觉得骡子真的是驸马,而霍老实在就是一个公主——虽然太老了一点。如果闭上眼睛只听嗓门,那就尤其像:骡子还是那种老生腔,粗咧咧的而且干脆有力;霍老的假嗓则分外细嫩委婉,咬词比骡子还要清晰。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非是我这几日里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
“你到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爷好出关。”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王小雯赶紧上前一步。
“备爷千里马扣连环,爷好过关!”
骡子今天唱到“叫小番”三字高音时,无比响亮且格外辽阔,简直像紫铜管里吹出的一般,震得整个蘑菇厅嗡嗡作响。小雯看她身躯高大,向自己伸出颤抖不已的右手,双目圆睁,一边喊叫一边踏进一步,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小雯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后退,内心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认同这句唱词,觉得自己正是一个被呼来遣去的“小番”——而他们,真的是威风赫赫的“公主”和“驸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