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r+D 收藏网站
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46章
《控告》 一 这片庸碌喧嚣而又死寂沉沉的平原,何处倾听那一声尖厉的呼号?没有,无声无息……夜晚,我一个人待在园艺场招待所里,常常连灯也不开,只沉浸在无边的安静和墨『色』之中。我的两耳在寻索海『潮』的涌动。无风之夜的海『潮』神秘动人,它细碎无边和悄然传递的内力让人滋生出一种肃穆敬畏的心情。这是长夜巨人的低『吟』,是无数次溶解和消化的结果。 然而在大海之侧,在这里,却是可怕的遗忘,是沉睡和淡漠。 人的死亡真的是一次远行、一次告别吗?可是他再也不会归来,更没有重逢。思念的丝网把人罩住,把人的心瓣勒出血珠。我想念一个个遥远而又切近的人,思念亲人与故友,思念像风一样吹拂的、无名无姓的善良的逝者。一个又一个,他们的灵魂在平原和山地,在视界内外无边无际地飘动……仅仅是不久前,你的笑容还宛如春阳一样灿烂。 我在窗前呆立,像盼着一个归期,一次相逢……死寂无声的平原,无声无息的巨人之躯还在长眠,隐隐的鼾声笼罩了真正的黑夜。 清晨,我仍旧伏上窗前,想看着巨人之躯怎样醒来,看他一丝一丝地苏醒。 那一线晖光中的微风,是黎明前轻轻的鼻息。 从窗前到那片茂密的果林,有一条洁净的沙土路。霞光正把路旁的杨树等距投影在路面上,像一把竖琴。我正注视着它,突然梦幻一般,琴弦上有什么跳动起来,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这身影在弦上攀援,于是竖琴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孩子向这儿走来。一个女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什么:额头低垂,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当她离得越来越近时,仿佛才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然后昂起头大步走了过来。 这时候我才看出,这个小姑娘正是唐小岷。阳光下,她微鼓的额头亮闪闪的,还有霞光下不停眨动的、重瓣蜀葵花似的长睫。这真的是一对鹿眼啊。我想喊一声,又忍住了。我一直看着她走近,看着她仰头注视这边,鼻翼在轻轻活动…… 进屋后,她的胸脯起伏不停,一刻也不再耽搁地从衣兜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纸。“叔叔,您看看吧叔叔……” 纸页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我的目光在纸面上划过,很快明白这是一份长长的控告书。它显然由孩子们写成,字体稚气然而笔画有力,每个字都写得挺拔端庄。它写了骆明事件的前前后后,末尾处是一排长长的签名。 我一口气看了两遍。尽管它控告的对象不够集中和明确,举证也有些模糊,却能字字拨动人心。霞光落在纸上,它染成了一片橘红『色』。我一遍遍看着。小岷好像等不及了,口气有些急促: “叔叔,我们要再抄一次。我们已经添了好多内容,还是说不清楚。我们想找老师看看,出出主意,可有人吓得躲躲闪闪。肖潇老师看了,她说应该拿给您看看。叔叔,我们不知道这信该寄给谁,怎么改……大家在一块儿只是争,争来争去还是没有结果。叔叔,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她那双花鹿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微微叹气。这是一声微小的、若有若无的叹息。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来自孩子们、来自肖潇的一片信任。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小岷抽泣起来。 “叔叔,肖潇老师说不能流泪,说要流也流在心里,不能让那些人看到……我恨他们,恨医院,恨那个脏地方,恨那些狠心的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我们一辈子也不到那个医院去了,生了病、疼死,也不到那里去……我们要告发他们,检举他们见死不救……” 小岷或许就是这封信的起草者,因为信中的语气与她这会儿的诉说十分相似。她说起草时好几个同学在一块儿,大家一边商量一边写,又经过一遍遍修改。这些天谁都无心上课,因为时下要做的事情比一切都重要。骆明死得太惨了,大家从震惊和哀伤中醒过神来,就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是的,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地方,功课学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孩子们、也是许多人固执然而未曾清晰表达过的一种看法,是人们从骆明的遭遇中得出的结论。这种认识对于一些十几岁的人来说有些过于残酷了,可事实就是如此。 “有个老师看了我们写的材料,说你们可不能这样——到底要告发谁,总得有个准确的目标。‘你们控告的是谁?直接责任人是谁?’我们说就是要告发医院、医院的领导,还有医生。我们特别要告发那个女医生,我什么时候都能认出她来:一对大眼睛,有点儿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坏人!那天正好是她值班,所以我们要告发她——老师说这叫‘渎职罪’……骆明多健康啊,他是百米田径赛全校冠军……全班最有希望考重点高中的人……” 小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哭得说不出话来。显而易见,这封控告信之所以写得太长,原因就是因为罗列细节太多;为了证明事件的严重,表述过于翔实,文中记录了许多数字:两点钟从学校出发、到医院是下午三点一刻;老师怎样说,院方怎样说,进手术室的时间、等候的时间……当然,所有数字都非常重要;问题是这差不多已经有了一万多字,实在太长了。 “叔叔,我们一定会赢——您说呢?” 我点点头。我这会儿在想廖若。 小岷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我们还要写上其他见证人。那一天急症室里是两个大夫,他们的领导就是那个戴口罩的男大夫,胖胖的,不知道名字……我看见值班女大夫每件事都要请示他……到最后骆明的病都没有确诊,他是死在手术室门口的。廖若把他抱在了怀里,廖若是最重要的证人。可是现在廖若已经吓坏了……我们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医院是这样的地方,这儿太可怕了……” 二 最让唐小岷伤心的是为这封信征求签名的过程。 她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签名了。大家争着签。就连包学忠也签了。骆明父母可怜极了,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死得真惨!同学们轮番安慰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该让老师签名了。和我们一起去医院的女老师签了名。廖若多么重要啊。可是我们到了廖若门口又折回来。我们想一块儿去找廖若,把信读给他听,可还是害怕,没掏出来。他病得太重了。从他家出来,有人说能不能代他签?都说不能,说这样无效……怡刚把信又改了一遍。他写得太长,这么多页,领导一烦就会扔到一边去的。短一点儿,再短一点儿,缩成两页最好。两页怎么行?起码要把事情说明白,然后……怡刚去问老师——可他们不但不帮我们,还阻止我们。如果这封信是老师和同学合写的多好啊!” “我们还是去找了班主任。我们平时都喜欢他,都知道他一直难过。他仔细看了材料,然后就起身去关门。他是怕别人知道我们来这里找过。他看完了就一动不动盯我们,一个一个盯。我说老师怎么了?他又看关上的门,把材料翻过来放在桌上,说:‘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我们说还要修改才能寄走……他问:‘往哪寄?’我们说往上边。他立刻‘哼’了一声……我们都愣住了。我求他了:老师,您好好看一下这份材料,如果同意就签个字,如果觉得不行就修改……老师的眼睛瞪圆了。‘难道我们错了吗?老师!老师……’” “老师就是不说话,只把那份材料放在桌子上。直到最后,他没签字也没说一句话,走开了。他到底怕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当时和怡刚站了一会儿,只得把材料取回来……” “我们再也不找老师了。让同学签名吧。签了十几个。接上有更多的同学签名——正签着老校长来了。他走到跟前伸出手来。我们都不知道校长的意思。他的样子很严厉,一直伸着手。我们害怕了。他说:‘给我。’我们只得把材料给他。他看一遍,摘下老花镜又戴上,不停地叹气。‘怎么了校长?’他摇头说:‘同学们,我们不能得罪那个医院啊,更不能得罪卫生部门。我们是个小小的学校,怎么能……’他手指点着桌子,下边的话没说明白。怡刚急了,问:‘为什么就不能?’‘因为所有老师的公费医疗都要他们管,还要看病;为这个事咱们扳不倒人家,还要得罪了人家。那就全糟了。同学们,让我们慢慢做做工作看,先不要采取这种极端措施——这样对骆明家长、对学校,都不好……’” “老校长说话时两眼一直没离那沓纸。他的眼里有一点火星,一会儿就熄了。他捏纸的手抖起来,一直抖。我们忘不了老校长的话、他的眼神、他发抖的手……公费医疗、治病,我们明白,也许大家也会生骆明一样的病,也会痛得满地滚,那怎么办啊?不敢想……可大家眼下还没病,还好好的——为什么不敢?骆明都埋到土里去了!天哪,我们哭着跑开了……” “幸亏我们提前找了许多同学签名,后来再找那些没签的同学,他们都不敢了——已经签名的同学有的想反悔,那也晚了。多么坏啊,原来有人在暗地里阻止同学签名,找家长威胁……肖潇老师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们,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说到了您,说您是骆明全家的老朋友老邻居——‘去找他吧,他会帮你们……’” “叔叔,我就来了。” 三 我坐在那儿,看着面前泣哭的孩子,看她哭红了的美丽的鹿眼。我想起了另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想起了菲菲。 …… 亲爱的孩子,再不要流那么多的眼泪,再也不要……因为没有人害怕眼泪。哪里也不需要它。它已经多得汇成了海洋:你们蘸一下试试就知道,海水和泪水是同一种味道。孩子,再不要泣哭了,也不要乞求。请相信自己的力量,这个世界最终难以忽视你们的声音。再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泣哭。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表达此刻的心情? 就让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短短的故事。 这个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从来没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在遥远的异地也听过这个故事,可见它流传得既广且远,许多人都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底…… 从前——但不是很久的从前,这儿曾出现过一个歌手。他携着一把琴走遍了山冈平原。这个歌手不是一般的歌手,唱出的也不是一般的歌。他不是逢年过节为官人和富人嗲声嗲气唱颂歌的那一类,那样的歌手连粪土都不如。他的歌声是将人的心声汇合了水声和风声,再集合起河水、森林和山谷的声音,从此就变成雄浑宽阔的一条大河,所以他就有了海浪一般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的歌又像一只柔软的手掌,能让人抬起头来,不再泣哭。久而久之,人们已经无法离开这样的歌唱,就像每天都离不开食物一样。那些贫穷无告的人『迷』恋他,跟着他,后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他,和他一起歌唱。 他唱出的声音能够直接钻到人的心里,所以才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神奇力量。他走到哪里,只要一张口,就一定会牵动许多人。看看吧,他身边总是人山人海。在夜间,他们点起篝火歌唱,唱啊唱啊,奇怪的是嗓子永远也不会沙哑,目光亮得就像闪电。篝火照得通天明亮,有时人们通宵不睡,随着他一起用歌声迎来黎明。他怎么歌唱?他歌唱时总要挥起胳膊,长头发被风吹得像火焰在燎动;他的手臂向一边摆动,所有的人都向一边摆动;他的两手一抬,篝火四周的手掌就呼一下伸出,举成了一片森林。 这个歌手终于让一些恶魔害怕了。一天黄昏,篝火刚刚点起来,恶魔们就派去大批持枪携刀的人。他们先是藏了武器潜在人群中,然后慢慢向篝火旁靠拢。夜已经深了,这正好是一个大声歌唱的时刻,歌手放开喉咙,一场人如痴如醉。刽子手渐渐『逼』近了,突然就亮出枪械,喝令:立即停止,闭上你的嘴巴。 歌手就像没有听见,继续弹琴,引吭高歌。 刽子手就把他的琴夺下来,在膝盖上噼啪一声截成两半。 都以为这一下歌手该停止歌唱了,因为没有这把琴歌手就难以开口,这琴从来都是他的命根子,跟随他走遍了万水千山,他已经与之不能须臾分离。 刽子手有的站成一圈包围了歌手,有的阻挡着人群。 可是站在大火旁的歌手仍旧啊啊大唱——没有琴了,他就高举两手,两臂伸向天空,疯狂地一边挥舞一边歌唱。 汹涌的人流也跟上他,也像他一样挥动胳膊。 刽子手扭住他,把他的两只手砍去。血立刻湿透了衣袖、染红了胸膛。这时他依旧挥动两只光光的胳膊,继续高歌。 歌声像滚烫的热流一样不停奔涌。人群的吼唱汇成雷鸣,震得大地发抖。刽子手被强劲的声浪淹没了,击『荡』得肝胆俱裂,有的倒地而死,有的被拥上前来的人群踩死。 他仍旧还在唱、唱,一直到流尽最后的一滴血…… 后来……后来…… 后来所有洒过血的地方都开放了一种野花,它们红得像火。到了深秋,花谢了,又结出一种红『色』的果壳。风起了,它们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嘶鸣和嚎叫,整夜整夜都是它的呼号——人们说这就是他,是那个歌手在弹琴唱歌…… 这就是那个故事,它告诉我们:只要灵魂的歌声永不停歇,魔鬼就会在歌唱中丧魂落魄,直到灭亡…… “那个歌手——那个被砍去了双臂的歌手,他来过我们这儿吗?” “来过。他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他和他的歌声都到达了,穿越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这足迹永远都看得见。” “真的?” “真的。你和伙伴们一定去过那座海蚀崖,还记得春天和夏天的情景吗?那时候你如果站在山崖上,从山的慢坡往东看,整片整片的绿草间都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像小火苗儿,而后越来越密,直到整片草原都点着了——这种花颜『色』浓烈,红得像火……孩子,这就是那个歌手走过的地方,是他的血……” 《一毫米》 一 我不知道何时离开平原,因为我不知道这是跋涉的归宿还仅仅是一处驿站。我只知道这是昨天的家,我的出生地。夜晚,半夜醒来,常常有一阵难忍的、从心底泛上来的凉意,使我久久枯坐。我望向四周——这时一切熟悉的声气、一切生命的声响都构成了一种安慰。这时除了无边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原来我只是独身一人……这条路由何开始,还要蜿蜒到何方,真是不得而知。 一连几天蜷在住所。在这样的时刻,我会反反复复展读随身携来的、还有刚刚在旅途上记下的字迹。我翻弄着它们,想着这些年来在旅途上不断结识和告别的那些朋友、那些当下的“智识者”、那一场场无头无尾的争执和讨论、那些在记忆里业已变得陈旧的聚会,心头常常会滋生出一种绝望感。有一段时间我曾奇怪地发现,我已经猝不及防地走入了中年的宽容:我于沉静中忍受,进而默许,犹豫不决,销蚀着自己的勇气。看上去好像在做人生的检视和度量,在思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测——好像是一种引而不发,其实最真实的情形是,生命的那种内在张力、锋刃,已经在悄悄地折损。 在这种多少有些可怕的宽容中,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怀念自己的往昔,记住那些青春的勇气。我从来以为,一个人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就走入了机智和乖巧,那差不多也就完了,那对一个人的灵魂来说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四十岁以后呢?那就会是半条死路吗?今夜我不能回答。 我在如此的寂寞中沉入的是深深的回想,回想一路上的喧嚣……匆匆过客们几乎都在无一例外和一无所知地嚷个不停。他们的尖音和冷嘲,令人厌恶的聪慧,是这个时代最浮浅最廉价的东西。 我面对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不幸,是无以疗救的哀伤。因此,我觉得种种嚷叫都变成了人世间最为冷酷的嘈杂。我同时也为自己长达二十余年的自我烦恼和莫名的徘徊、更有时断时续的呻『吟』而羞愧。 我的声音——它们之中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在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将尽可能地收声敛口。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在这徘徊与焦愤的时刻,我正审视着自己的浅俗和平庸:起码没有像这片平原一样涓聚着缄默和自尊。这片给了我生命的土地啊,你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只有永远地匍匐和依偎。 我那一丝呻『吟』,应该尽快止息。 今夜,我不能销磨的记忆里倏然跳出一个名字。然而我不能说出。我之所以不能说出他(她)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一种深爱和禁忌。一些故事堆积如山,它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大地上自然堆积,卷裹了各种虫卵和病菌,覆盖了清新的泥土。在这个时刻,也许是为了遗忘,为了沉浸和寻找,也为了挨磨,我有时竟能长达几个小时地回想他(她)。我像个搜索渣食的动物一样,在令人疲惫和沮丧的开掘中,任白发从乌丝中悄然探『露』,一双眼睛也被无始无终的刺痛弄得愈加浑浊……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那座燃烧的、日夜旋动的城市,试图从熟悉得发馊的面孔间、从繁琐得悲惨的聚会里走出。回忆我从那所地质学院毕业、到地质所再到杂志社,我几乎只为了抵达一个梦想而不停地奔波。从地质学院的假期勘察开始,我就很少离开这套精心置备的行头:大大的背囊,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以及无数野外生活的器具。我不会长居于喧嚣的街区——长长的逃路没有尽头,从城区到郊野,从平原到山区,不停地走,走,走遍太阳灼伤的大地,走遍夜『色』深渍的大地。我的不可遏制的长『吟』的欲望在推启喉咙,可又生怕轻薄的认识蜇疼了自己。我真的要像挚友所告诫的那样:你啊,请三缄其口。 可这海浪一般涌起的感念和愤激啊,又让我如何阻止…… 茫茫大地,渺渺视野,我越来越明白爱与恨是同一片叶子,是绕过它的齿缘铺开的两面。对不起,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们廉价的微笑——正像我无法相信中年的宽容一样。因为我总是看到,那些微笑常常经不起一点推敲。我想展示的只不过是一片自然的叶子,有人却对它充满了恐惧。 原来它们是同一片叶子,只被浅浅的齿缘隔开。 毁灭这爱的,应该招致诅咒,因为它就是罪恶本身。怜悯和宽容是有的,但他们仍然不是直接的流血者,不是挣扎者,而大抵是一些清客和看客。 他们没有揪心的痛苦,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刚刚死去。 他们没有权利倡言这“爱”;况且他们之中混藏了一些劣迹斑斑的骗子。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一天不受追究。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二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 一番话有点突兀。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苦笑一下:“教育局长又一次找我谈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也许一切就该如此,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关键是我自己怎么做……真的,现在就看我自己了。是这样,那个局长一开始吞吞吐吐,我说你就不用绕圈子了,有话干脆直说吧。他这才说:好好,那我就全说了吧!他说自己是受一个‘人物’之托来做说客的——说服我到一个公司里去受聘。他的话刚停我就想到了那个夏令营,知道是那个公司姓苏的老总。他说人家看上了你,点名道姓说要聘用你。” “我忍住心里的厌恶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赞成。我非常赞成。人家愿意出那样的高薪,选人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瞧你说的,我是男的嘛,再说年纪也大了。人家要女的,还要年轻——就要你,知道吗?这点还不明白?你该明白嘛!’” “‘你的亲戚当中没有女的吗?还有,你的女儿多大了?她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样的机会呢?这个机会我愿意让给她们。’” “局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感激地瞪大了眼睛,说:‘这可是我亲耳听说的,要不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唉,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我女儿还小;她要早生几年就好了……得了,咱不谈这个了,谈也没用。直说吧,你应该去,你知道我可是一片好意哎,嗯,全是好意。人家口刁得很,一般人他才看不上眼呢!’” “我尽可能平静地问这位局长——‘你认为我在这儿的工作合不合格?’他叹了一声说:‘唉,这本是两搭子事嘛,你的工作都说好嘛,这已经不必我来评价了!’” “我听了终于忍不住了,当时提高了声音。在过去我是不敢这样跟领导说话的。我说:‘那好啊,你是一个教育局长,却动员一个称职的老师离开学校,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可以这样做,但你别想指望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不想变卖自己——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的脸变了『色』,好长时间没有愣过神来。后来他可能琢磨起我刚才的话,想到我刚刚还把这个机会让给他的女儿,就嗷嗷叫了起来。他伸手指着我:‘好好,你!你!你真是狂妄到了极点,你谁都敢污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了副脸壳子吗?你这样水平的,全市教育系统有的是!你别烧包,我今天也这样告诉你,嗯!嗯!’” “我听了一点没激动,差不多都要笑出来了。我说那好吧,那就从全市教育系统去找吧,就不必在这儿跟我磨牙了,惹您生气真是过意不去。他说你也不用巧嘴滑舌的,你是什么意思我全能听出来,你才吃了多少年的咸盐豆子……” “他跳起来又坐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而我却在旁边不温不火的,立刻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他一时还平静不下来,脸『色』一直紫着。我说我要走了,局长再没什么事了吧?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我知道他回去交不了差——当时他一定是在公司面前拍了胸脯。我于是十分快意。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他叹气,我就冷笑。呆了许久,他才长长叹了一声,说你呀,你主要的缺点就是太年轻了!我想这句话也太幽默了,只可惜他自己并没认识到这一点。我听下去,很想知道自己的这条‘主要缺点’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说:‘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只是从眼前、从局部;你知道现在的事情有多复杂,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预料的啊!你以为公司是一般的地方吗?他们想做的事儿,老实说根本用不着求我们——我是说,‘得耳’和苏老总他们真正想做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还没有做不成的——这是真话啊!我们教育局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他们为这事找到我,不过是想给我一个面子罢了,人家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市里领导……’” “我知道这里面有威胁的意思,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宁可失业,也不会到他那里,这点你尽可放心好了。他们该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见了有钱有势的人都那么恭顺、那么下贱!’” “他开始吼叫:‘我下贱?这是你说的吗?你敢承认这是你刚才说的吗?’” “‘是啊,就是我说的嘛。有人不仅下贱,而且胆小,是一群胆小鬼……’” “‘说我胆小?那我怕谁?我难道怕你、怕你们不成?’” “我告诉他:你们心里有鬼,所以你们实际上谁都怕;你们特别害怕孩子的眼睛!……” 三 这个夜晚肖潇非常激动。自我们认识以来,这些天来大概是她最冲动的日子。原来她在许多时刻也是不能忍耐的,这是十分少见的——即便是那个夏令营的可怕遭遇,也没有使她这样。 她告诉我,就在“小苹果孩”出事前不久,另一件事曾深深地震动了她。这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想,但还是做了许多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恨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那也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的故事。 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面对这个教育局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孩子…… 一切还得从那个夏令营说起。 从那个岛上回来之后,她的情绪糟到了极点。学校不久之后召集的假末学习班她称病未去,而这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海岛之行让她第一次有机会深入到生活的另一面,不期而遇地与那个公司之类打起了交道。一切比预料的还要糟糕十倍。这一回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惊讶。令她痛苦的是,从夏令营归来,一些同去海岛的女员工兴奋得差点没哭出来。 “多么好啊,哎呀人家公司对咱真叫好啊,吃住全包了,财大气粗,就是大方。啧啧,啧!” 她们的嚷叫响在校园里,弄到最后所有没去夏令营的家长都有些后悔了。有人问起肖潇,肖潇回答:“糟透了!”“怎么了?”“要多糟就有多糟!”对方愣住了,说:“天哪,这听谁的才是呢!”肖潇说:“听我的,因为我是领队,我更了解全部情况。” 那些通过夏令营与学校几位不道德的女人建立了联系的公司人士,常常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有一天校门口停了一辆“林肯”轿车,下来的人就是公司公关部的一个主任,姓潘,他开口就说要找肖潇——肖潇问有什么事?他说公司要搞一个大型酒会,她作为贵宾被邀请了。肖潇冷着脸说:“谢谢,可惜我今天要为一个孩子辅导功课。” 就在同一个秋天的学术会议上,肖潇与另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会议在市里的一个宾馆举行,整个会议要开三天。空余时间她总是一人独处,因为她喜欢如此。 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间里读书,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她以为是会上的朋友,开门后却愣住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门口站着,有些腼腆。她还没有叫出声来,一颗心先自怦怦跳了。这是那个市长——这个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她写下了许多热烈的情书。她至今还没有回一个字。 “我不知是否可以进去……” “请吧。” 他的脚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倒是对方有些慌促了。她为他倒水、端桌上仅有的两枚桃子。他这次来访多少使她有点吃惊——同样让她吃惊的还有那些锲而不舍的书信、那股劲头。作为一市之长,他无论如何不能说有多松闲,但他真的为她花了不少时间。她原以为对方不过是那种轻薄之徒,是又一次情场即兴而已,虽然那些信件还称得上情真意切。她没有回,压根就不想回。她对这一类人不是敬而远之,而是厌而远之。她为对方感到难堪和羞愧。虽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一样,但她没有理由对这一类人抱有什么希望。她认为自己不会错的。 从那些信中她了解到他是一个“情感生活不太幸福的人”——是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不幸福”,而且都不愿离婚——最后这一条他却是稍稍不同了,离了婚,并且已经独身好多年了。他说自己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献给了眼前的事业——这座可爱的城市……她虽然看不出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但还是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眼下这个人就坐在对面。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他说自己的所有黑发都是染成的。虽然面『色』很好,但眼角那儿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尽管他总是极力掩饰,一种笨重的气息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知道,我的这个做法有些过于勇敢——过于冒失了。我知道这不会有理想的效果,甚至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既然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坦率地说,就是太焦躁,觉得时间紧迫,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虽然我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为什么就‘来不及了’?” “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一个会上,那也不是第一面;有一次你到书店去——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春天,你穿了一件风衣;同行的有我认识的一个女同志,我问了她……就这样知道了你。从那天起就没能把你忘掉——这有点像是老一套了,但这是真的。在你看来可能我是过于莽撞了,可我倒是鼓了不知多少勇气呢!” 肖潇的脸有些发烫,声音低下来:“为什么就‘来不及了’呢?” 他口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怎么说呢,是这样……有一天我照镜子——我这个人总是在情绪糟透了的时候才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真是太苍老了,时间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多了。时间这么快就滑过去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年轻时候那些抱负啊,它们不仅没能实现,而且还有点南辕北辙。我不敢回想刚刚毕业时的心气,看看吧,我每天都做了些什么!我觉得青春花得太不值了。那天晚上我沮丧透顶,想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这种情绪是早就有过的,它常常在脑子里闪动,可惜闪过也就闪过了。只不过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坐卧不安了。它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害怕引起波动,所以有些事一直没有公开……” 四 “你大概不会去注意刑事案件,因为太多了。有一些案子在报上公布了,说得很简单。群众并不知道它的恶劣程度,因为那样就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大事,到最后如何处理都成问题。你当然不会注意,因为这一类案件几乎每月都要发生——可这一次不同了,受害者是我几个月前认识的一个孩子!” “那是我陪一个外地参观团到市郊,那儿有一个搞得不错的村子——比买了海岛的那个村子差一点,不过也改成了集团公司,内辖好多企业,总产值位列全市前十。一般来参观的上级领导都要去那里看一看。公司领导在接待方面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总是做得非常得体,这也让市里放心。参观团如果比较重要,在接待方面就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这也是一大难题,没有不打怵接待的,每天都要忙于送往迎来,几乎做不了多少工作。有人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说得让人心疼。时间就耗在这上面,一路陪着人家,说一些根本就不想说的话。重要人物下来了,你还得事先做好各种安排,计划周密,每一步都要想好,不出纰漏。这种痛苦是身在事外的人体味不到的。” “接待领导都有个苦恼,就是规格越来越高。现在都看电视,外地甚至外国有些做法,只要从电视上看了,都想学着做。享受摆谱、奢华这一类,往往是一学就会的。比如说接待中的警车开道,就是这些年才普遍实行的,刚开始是专门接待很高的首长,如今只要是上边的头头脑脑来了都要这样。警车一叫,群众就骂。可是被接待的人高兴。你不这样做,那么其他市区会这样做!警车开道这一类事还算小,要学的永远也学不完,比如列队欢迎、献花……这一套也全来了。这都是跟电视上学的。” “那个孩子就是那一次参观时认识的。因为小女孩长得特别漂亮、特别讨人喜爱,所以几次向来宾献花的都是她。小姑娘刚刚十三岁,穿一条花裙子,特别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小鹿,睫『毛』一闪一闪的。因为我们见面有三次了,所以她总对我笑。我知道她叫‘小蕾’,是跟着打工的父亲从南边很远的地方来的,正上小学。” “我一闭眼睛还能想起小蕾可爱的模样,闪动的大眼,高高举起手臂敬礼、献花,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飘着……有一天正开市长办公会,听全市治安情况的汇报,我被一个罕见的恶『性』案件惊呆了!汇报人说有一个外地的流氓在某个公司的宾馆强『奸』了一名幼女,而且是当众做的,事后想用一大笔钱堵住那个女孩父母的嘴,可是那个女孩告发了他,他又用一笔钱买通了在场的两个人,硬是想不了了之,还威胁女孩的父母,说如果再告就要如何如何。宾馆经理也做女孩家的工作,说要花高薪特聘女孩为他们的“少年形象大使”,给的钱高得吓人,只在业余时间和欢迎高级客人时才来工作,并不影响她上学……孩子的父母哭着答应了,可是小女孩还是告发……我忍着,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也许我最后不该多问那么一句——天啊,这一问知道被害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小蕾!我长时间仰在沙发上,眼前一片模糊……” “当时离案发时间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再不敢想那个孩子。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我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疼,知道这是极度悲愤造成的。好不容易忍住了,我站起来,说马上——马上去看小蕾。” “那天我只抱住孩子。她什么话也不说,过去的活泼全不见了。小蕾长时间紧闭双眼,她不愿看我一眼。这使我总是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 “多么可怕啊,我整天忙忙碌碌。我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是个罪人。我平时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也知道一些事情的症结何在,知道那些旅游区走得有多远,可惜还是缺乏勇气。我明白这些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碰的。但那时我在心里下了个决心:从今以后,我就是要豁上去碰一碰!我的力量和我的岗位也许微不足道,可是这些都不能妨碍我。我也许没有多么高远的理想,可是这一毫米的理想总还该有吧!” “这就是那一会儿的誓言。我一遍又一遍默念:你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你准备好了,你听着,你不准改变刚才的主意和决心。”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找来公检法司的主要领导,又约来分管的领导,一个不准缺席;我说立刻派驻强有力的人员到那个旅游区,斩断伸向孩子的脏手!困难再大也要侦破,争取早结案,宣判、公布……我布置全市的治安工作,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加大力度,让全市群众、特别是那些弱小无依的普通百姓能安安定定过日子,穷和富倒是次要的……会散了,只有法院的头儿不走,我问还有什么问题,他吞吞吐吐。我厉声责问,他才说了一句:‘这个案子,怎么办更好?’我一听头皮发奓,大声问:‘你说呢?’他不语。我想说这个罪犯不抓不判,那你们法院今后还有法开张吗?这么多孩子在旅游区频频出事,历史上都没发生过,你查一查档案、查一查市志吧!” “他走了。我想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因为他什么也没说。谁知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太少,一切远比我预料的还要可怕十倍、可耻十倍!那案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原来那个案犯跟一个重要人物有瓜葛,他们是亲戚。有人对这个案子已经早早打了招呼。我对有关负责人说:这个人如果不抓,我这个市长就不干了!有一个副市长私下里笑,说:你干不干还不是小事一桩嘛。” “他说得很对,虽然很恶毒。我知道在全市范围内找几十几百个市长是太容易了,谁都能干,我被选中也许从根上讲就是一个误会呢。我是一个博士生,这在很长时间内也成了一些人嘲笑的依据,只要是他们不高兴的事情,他们张嘴就说:书生还是不行!我知道一些粗鲁胆大的家伙都爬上来了,因为这一类人没什么『操』守,更没什么廉耻,在一定的时期内、范围内,当然他们的机会更多一些。我要工作,就少不了与这一类人打交道。这样久了,我发现自己也要设法变得粗鲁起来,有时还要像他们一样满口脏话、不讲道理才行,因为不这样就会被人耻笑,甚至寸步难行,一句话,会被当成外人、书生。” “这些不必说了,反正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不能习惯的只是眼下这个案子。我无法忘掉那个孩子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夜里因为难过,连续失眠。关于那个旅游区那个公司的黑幕我常有耳闻,有人说他们为一些客人专门准备了男孩女孩,毁了他们一生……我想这次将全力搏上一回,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说过,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比我刚毕业、比我从政之初的远大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它只剩下了一毫米——如果连这一毫米都守不住,我就完了!” 五 “一场纠缠就这么开始了。其实它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一个市长在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上真是微不足道。想想看,我多可怜,连一个孩子的公道都主持不了。相反我如果要干点坏事,那倒容易得多,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差不多放弃了许多重要工作,专心于这个案件,这是被『逼』无奈。我有什么选择?所有副手都在盯着我。我憋足了一股劲,那一段时间简直不知疲倦。” “两个月的时间一闪就过去了。我最后还是疲惫了。我不信有谁面临过与我相同的这一摊子事。阻力大到难以想象,它们简直来自一万个方面。有人组织了大得吓人的所谓律师班子,罩上了一张无形的网,你看吧!这个案子就这样一拖再拖,我知道再拖上几个月几年都有可能。而我的箭却要一直撑在弦上,无法『射』出去,直到这根弦给撑断。而他们就在旁边等着,等着它断掉。” “最后我不得不去想想了:人这一辈子到底能干点什么、干成点什么?直想得心里发疼。我突然发现自己为了一些根本没法实现的东西奔波了半生!我把什么都搭上了,青春,爱情,一切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完了……是时候了,我从今以后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事情了。我不是说正在做的没有意义,不是;我是说那些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根本无法实现的事情,也就等于没有意义。我说过,我要做的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只是最起码的公道,是一毫米的理想——可是,我尽了全力,然而非常不幸,我没有做到……” “你会问为什么,我再告诉你一次:太难了,这几乎不可能。不光那个恶棍是某个大人物的亲戚,只说公司本身,后面也有无数只大手在支撑它。我,还有随便哪个市里的领导,都不可能动摇和改变他们一点点……” “既然这样,我就要从头计划一下了。我要好好看看,看自己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我最需要的又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爱折磨得坐立不安,我已经没法摆脱了,这是真的……我相信有了爱就会有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的生命差一点就给全部浪费了,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会万分珍惜未来,万分珍惜给予我爱的那个人,因为这等于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这样说简直像是在祈求,实际上真的是,只不过自尊心不允许我承认罢了……肖潇,你听到了,全听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了,我今天对你全说出来了。这些无法在信上说得清楚,所以……肖潇!” “……” “你能回答我吗?” “……” “是的,你不需要马上回答,因为经过了周详的思考会更好;除非你觉得丝毫也不值得思考了。我现在只想把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你,这就足够了。” …… 六 肖潇诉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沉沉的。我明白了,她讲述的不是一个求爱的故事,而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个美丽的女孩其实是被无数的脏手按在了那儿…… 沉寂了许久,我问了一句:“最后呢?你怎么回答他呢?” 肖潇摇摇头,“我不需要思考什么。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并不是说他不好;说真的,通过这一次交谈,我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震动。我发现自己以前太简单了,在看待别人,特别是周围的人物时,非常容易犯类型化的『毛』病——这是自觉不自觉的,也可能是一些低劣的文学作品给我的影响吧。眼前这个人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和丰富。” “说真的,在他为一个不幸的孩子发誓时,我心里涌起了多大的感动。那时真的是说不出的钦敬。我那时只在心里祈求:你千万不要放弃,千万不要啊,为了那个孩子,还有其他……真的,我真害怕他突然就变了。他一边讲,我一边在心里说:坚持下来吧,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的,你这一次、你千万守住这‘一毫米’啊……很可惜,最后事情不是这样,我是说,一切都不是我期望的那样——他终于不是一个例外者。他同样放弃了。我为他感到痛心。” 我能明白肖潇内心深处的想法,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把自己的遗憾告诉了他。当时也许太冲动太苛刻了,我说:你太自私了,当你失败的时候,马上想到的是怎样去安慰自己。那个孩子怎么办?还有,真的有人会接受你的‘退而求其次’吗?我这一问他受不了啦,说你千万不能这样理解,千万不能。而我直到最后还是说:我不会有其他的理解了,不会了。” 肖潇的双眼久久望向窗外。 我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会忘记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不会忘记,一个人哪怕要坚持这“一毫米”,都将付出全部的代价…… 《座谈会》 一 老骆和达子嫂一大早突然来到了招待所,找到我,满脸惊恐说:“不好了,那事儿到现在还没完呢!咱什么也不明白,你得去帮咱说说话了……”我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老骆就不停地扯我的胳膊:“不行哩,人家催着去哩!来了一些大官……” 我安慰了一下老骆,请他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问了肖潇,她说城里的卫生局长、医院院长等都到学校开座谈会来了,陪同的还有教育局长。这显然是平息众怒的一个举动。我马上想到这可能与孩子们的行动有关。那些人的动作可真快。肖潇有些不屑:他们这种认真劲儿拿出几十分之一用在日常工作中,就不至于发生那样的悲剧了。我告诉她有人通知老骆夫『妇』去参加座谈会,两个人都很害怕,非要我陪他们去不可……肖潇鼓励说: “你是陪自己的邻居,是受死者家属委托,当然要去!” 当我们来到学校那个寒酸的小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好多人。桌椅是临时凑起来的,那个拼起的长条形大桌子稍微一碰就吱吱响。桌子用布单罩着,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桌子当中摆了两盘水果,罐头瓶里还『插』了一些野花。长条桌顶端坐的大概就是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了。我端量了一下,发现有些奇怪的是,这几个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四方脸,头微秃,颊肉松弛。 座谈会召开之前,校方建议骆明所在班级的同学都来听听,可小会议室坐不开。结果只能把与会范围缩小:部分教师和送骆明到医院去的同学——即所有“当事人”。 一开始是老校长弓腰感谢各位领导亲自来校,送来温暖和关怀,对事件如何重视等等。校长的话刚停卫生局长就站起来:他说今天是来向学校、向死者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和……他多少有一点南方口音——仔细些听才发觉是模仿来的: “发生了这个意外啦,大家都有责任啦。现在我就是来听听同志们、特别是老师和同学们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宝贵的意见啦。这都是金钱买不来的东西啦……” 他说着把脸转向身边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那个人就是院长,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上唇奇怪地鼓得很高。这时他随着局长频频点头,接上说:“欢迎老师和同学们畅所欲言。今天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破除了误解也就好了——我们知道因为这起医疗事故……嗯,这起事儿——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是发生了这个事吧,同志们对我们医院有不少看法。这也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话不说不明,灯不挑不亮,我们今天就是要破除一些误解!因为今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嘛,我们还是医疗合作单位嘛!” 肖潇坐在我旁边,她的脸『色』有些红,看得出她很生气。 那个局长还要讲什么,老骆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开始就被请到局长旁边坐着,这时哽咽起来,鼻涕眼泪流下来。园艺场领导小声凑在老骆耳边咕哝什么,大概是让他克制一下。老骆说了一句:“天哪!俺担待不起哩……” 达子嫂不知场长对男人说了什么,只跟着喊:“这么多领导来了,俺担待不起哩!担待不起哩!” 场长不断推拥老骆的胳膊,老骆还是咕咕哝哝说下去,重复那句话……场长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安静下来。 下面是教育局长讲话。他说我们一定要加强学校的管理,包括同学们身心健康方面、体育方面、卫生方面、教学质量方面……他特别赞扬了医疗部门长期以来对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然后才扯到了正题上: “发生这个事故嘛,看来是个坏事,但是呢,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他说着把两只手伸在了面前——我好像见过这个奇怪的动作——两个手掌向下向上翻动着,“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凡事都有两个方面,都要用辩证的眼光去看问题,是不是——是不是?” 他四下看着,像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有人点头,有人木讷地应几句。可他仍然在问:“是不是?是不是?”等到确信没人回答了,这才长舒一口:“坏事变成好事,好事变成坏事——坏事肯定会变成好事。这样一来,我们学校和医院两方面都可以总结一下经验嘛,把工作做得更好。作为学校,我们一定要坚决杜绝类似的事情发生。不要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才送人嘛,也不要遇到紧急情况就惊慌失措嘛!你看,我们平时就没有一点准备!我是指你们学校呢,同学老师遇到事儿就『乱』成一团,这怎么行?这怎么能抢救病人……通过这个,这一次,局里正考虑怎么加强学校医疗方面的管理工作。比如说校医、卫生室的配套设施、责任制等等,都在我们考虑之列。必须这样,就是这样,啊……” 局长讲一句,戴眼镜的老校长就嗯嗯应一声,说“是啊、是啊”,尽管声音很小,后来还是被局长的目光刺了一下。校长赶紧闭了嘴巴。局长就此把话打住。 “请同学们谈一谈,谈一谈哎。”卫生局长伸手画了个半圆。 唐小岷看着那个矮胖的院长,直盯住他。后来她大概终于认清了,站起来,用手一指说: “就是他,那天就是他。是他不让值班医生把骆明送到手术室。他说一定要等押金……” 场长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他环顾左右,一片汗珠从鼻侧生出,“『乱』来嘛,怎么会这样,难道……” 唐小岷不顾一切地嚷:“怡刚,还有我们老师,我们老师——”她边喊边向一边找。胖胖的女教师站起来,嘴唇有些抖。她不像唐小岷那样理直气壮,可还是肯定刚才的话: “就是院长,当时他真的在场,他说要押金到了才能把病人送到手术室。我说他爸回去拿了,一会儿就把押金拿来,还是救人要紧,我们不会欠钱的。我们几个人都从身上找钱,只找到几块,这差多了啊……那天就是这样……” 老校长咳了一声,胖胖的女教师坐下了。 “怡刚,怡刚,你来讲……”唐小岷喊。 怡刚坐在唐小岷旁边,这时腾一下站起:“我可以作证,那一天不光院长,还有值班室的医生,急诊室的医生,都在说押金……骆明的病最后也没弄明白……如果……” “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没……没有解剖?为什么不呢?”卫生局长问一旁的院长。 院长把脖子昂起:“这要问死者家属,他反对解剖。如果那样,现在问题恐怕就完全清楚了。到底属于谁的责任,让科学说话嘛!” 唐小岷又一次站起:“你们明明是见死不救,还有脸讲‘让科学说话’!这是明摆着的,你还想赖账吗?骆明是我们班最好的同学,他死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医院里,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你们赔我们的同学好了,你们谁也别想抵赖过去!” 她的胸脯一起一落,双眼『射』出了愤怒的光,一番话干净利落。想不到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锐利和无畏。我心上涌过一股热流,许多时间里一直看着她。 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一块儿站起,两个人显然急了,试图把她的话压下去。可是唐小岷理也不理,甩动着头发,一句接一句喊:“骆明当时疼得在床上滚动、喊。他喊‘救救我,救救我’……许多同学都哭着哀求你们,想想看吧,你们一伙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最后骆明的手使劲按住自己,胳膊蜷了,人都疼得球成了一团……不是这样吗?老师——是不是这样?!” 唐小岷呜呜大哭。胖胖的女教师也哭了,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校长,当时真是这样啊!” 老校长唉唉两声,摘下眼镜擦起了眼睛。老校长哭了。他的哭声尽管很细,可毕竟是一个老男人的哭声,听了让人受不住。许多人都哭了,这哀声把一切都覆盖了。老骆夫『妇』哭得坐不住,有人过去搀扶他们。 二 座谈会已经没法开下去了。教育局长拍手,想让大家安静下来,说:“这个……这个,嗯……”他尽量提高了声音说下去: “这是很不幸的,可光是悲痛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不能解决啊。为了这个事情,局里开了两次办公会,我们知道『性』质是严重的,非常严重。这在我们下边的学校还是第一次发生……天有不测风云,要知道,有些天灾人祸说到底是没法儿回避的,比如说地震,再比如说……”他瞥了一眼那个仍在极力压抑哭声的老校长说:“比如说兄弟市,一个地方的乡村小学,下大雨时突然屋顶塌了,一共砸死砸伤十二名同学,很严重的事故哩!省里做了通报,那边的教育局也做了检查,有什么办法?国家,地方财政,为经济条件所迫,无力一下子把全部校舍都改造过来嘛。类似的事情在全省发生了也不止五六起,刚才说的还不是最重的哩——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了深刻检查,做了重新部署,统一规划。我们要保证在限期内改造所有危险校舍,争取再也不出同类事故。那边死伤的同学更多,哭着不走的,到局里闹事的……市里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面做工作。但有了那个事故,现在呢?校舍改造工程不是有了一个飞跃吗?”他的目光四下扫视一下,声音进一步提高: “同志们!同学们!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顾全大局,眼光放得长远一点。我们的工作总是要向前推进的,在这方面我们大家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同。听说有的小同学受不了啦,态度很激烈,这个我能理解,完全能够理解。你们在一块儿久了,朝夕相处,突然活生生的一个就没有了,这怎么吃得消哇?可是啊,遇事一定要理智,一定不要感情用事。再说一遍:一定不要。我特别希望你们不要影响自己的学习,升学考试多么关键!也不要影响身体健康,要知道失去一个同学就已经够不幸的了,绝不能让更多的后一代——你们可是祖国的花朵儿——”他说到这里眼睛不由得转到了罐头瓶里『插』的那束鲜艳的野花上,“多么好的花朵啊,未来啊,带着『露』珠啊,多么好呀,刚刚出山的太阳呀!我们怎么能忍心让你们再受折磨呢?要注意身体,注意健康,一定要注意健康!我在这里不得不指出:我们有的——当然只是个别的——同学——很不好——很不好啊!他们只凭一阵冲动,对整个事件不能够正确认识,由着『性』子来,这只能给领导添『乱』……应该说这是很不好的,很——不——好——啊——!” 他的嘴唇翘起来,看了看卫生局长。 卫生局长点头:“是啊,很不好啦。” 他又看了看矮胖的院长:“这样做很不好哩。我们了解了一些情况,有的小同学要越级上告,还说要追究责任——追究谁?责任又在哪里?出了事,就该大家负责,全面总结经验,而不是非要找出谁的责任大谁的责任小,你找得出嘛!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捅更大的娄子吗?这样做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肖潇实在有些忍不住,站起来问了局长一句:“谁是‘亲者’?谁是‘仇者’?” 大家面面相觑:是呀,谁是“亲者”?谁是“仇者”? 肖潇讲下去:“如果讲‘亲者’,首先就是死者父母,他们与死去的同学有血缘关系;除了他们,唐小岷、怡刚,还有今天没有出席座谈会的廖若,是不是亲者?‘仇者’又是谁?那些眼瞅着他掉下万丈深渊,连手也不愿伸一下的人、那些看着他在地上挣扎无动于衷的人,能算他的‘仇者’吗?谁能讲得清?谁来回答?” 老校长擦擦厚镜片,呆呆地望着肖潇。老骆夫『妇』又哭了。园艺场负责人走过来,小声安慰他们,说先开会嘛,先开会嘛。 场长的话被达子嫂的呜咽打断了:“肖老师,我身上日夜揣着孩子的照片,就这么一张照片。你们看哪,看哪,这是个什么孩子啊,什么孩子啊!我的宝贝啊,我的孩子啊……” 她把照片贴到胸口那儿,伏到了桌上。有人从她手里拿到照片——这张照片就在母亲的哭声里传递,差不多传遍了会场。 一个粗哑的嗓子说:“咱们静一静、静一静了……”他就是那个副局长。刚才他阴沉着脸一直没有做声,这时站起来,双手一拢一拢,像是在打拍子。 唐小岷压根不理他,只哭着嚷:“你们算什么医院!你们的心都被钱熏黑了,熏坏了,你们连孩子都不要了。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呢?还说他是祖国的花朵,可你们把花朵踩烂了……” “小岷!”有人大喊一声,这声音够严厉的了。 喊话的正是园艺场长。可他站起来喊过之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下子跌在椅子上。 “感情用事,无济于事嘛!”教育局长在仅有的一瞬静寂里『插』了一句。 矮胖院长站起来哈了哈腰,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我身为院长,应该说是有责任的,可是我这里只请求一条: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实事求是为好,不要给我们扣大帽子。因为现在我们的心情够沉重的了。出事之后,我就召集所有医务人员,分别开了不同的会议。我们也有自己的整改措施,我们也不想完全推卸责任。但责任毕竟要大家来负,每人负起自己应负的一点就行了——不是这样吗?当然大夫的业务水平还亟待提高,比如刚才说的病因吧,由于死者家属拒绝解剖,所以也就只能大致分析一下。病因对于责任的判断谁能说不重要?我想死者患的是胃穿孔,或者是肠梗阻……” 有人在角落里发出了嘘声。矮胖院长闭闭眼睛又说:“当然了,也不排除别的病。比如说有人就怀疑是肠道血管栓塞——这样可以让病人痛得打滚,主血管破裂引起大量出血,病人休克死亡……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没有解剖,还不能够确定。总之这是难以预料的、非人力所及的……有一些急症,即使很快手术恐怕也……手术要有准备时间,有个必要的诊断过程,这不能否认吧?比如说你们搞教育的,上课时还要起立、坐下,问一声同学好老师好,再开始讲课吧?讲课时还要打开课本,取出粉笔;如果黑板上有字,还要用黑板擦子把它擦掉嘛!” 说到这儿,他为自己这段比喻感到陶醉,『露』出了淡淡笑意,摇头晃脑说下去:“是不是?你们上过一节课也会疲倦,也要休息一下,还要做『操』,唱支歌,是不是?放学了是不是要打铃?打铃时是不是要排队走出校园?是不是?校门到了晚上是不是还要上锁、到了早晨是不是还要打开?是不是?是不是?请不要交头接耳,你们可能认为我在啰嗦,其实我无非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事情都是——嗯——有个过程了,有个规矩了,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一套管理方法……当然了,我们可以抓得更紧一些;可是抓紧并不等于不做,不做并不等于没有抓紧。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还可以更好地,嗯,把工作做好;再抓紧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呢?” 卫生局长不快地瞥他一眼。他于是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三 胖胖的女教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声不响,后来泪眼模糊地述说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他那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怎么了呢,想过去扶他起来。他就在地上滚,一边滚动一边啊啊叫,我想这是怎么啦?我说骆明你怎么啦?唐小岷跑来了,其他同学也围上了。他说我痛,哎呀痛死了……他只是哎呀。学校没有医生,就到园艺场去看场医。场医看不出什么,给他按一按,『摸』一『摸』。骆明老是这样叫,说不清楚。回来还是打滚,从教室门口滚到了野菊花那儿,把野菊花都压折了。同学们去扶他,一扶他喊得更厉害。快上医院啊,同学们都喊。真是人急无智呀,都不知去找一辆车。廖若他们几个背起他就跑,要知道跑得再快,也不能一口气跑到医院哪。医院离这儿还远,怎么办?这时才想起找一辆自行车……大家把他扶上去推着跑,跑,跑到半路人又从车子上跌下来。同学们都跑软了腿,心也慌了,扶不住他。骆明坐都坐不住了,老喊。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医院。急诊室在哪?到处是人,找也找不到,坐着的,吐了一地的,『插』不进脚。怎么也找不对地方……那里排了一支长队,急症不该排队呀。后来才知道排队的都是化验抽血的。走廊里面又是一些病床,病床堵了路,抬着他走不过去呀,怎么办?有个病人骂,说碰了他的吊瓶了。那股臭味呀『药』味呀。到处打听急诊室,谁也不知道。有个箭头钉在墙上,原想那肯定是指了急诊室,跑啊跑啊,过去看看那边是施工的,路都不通,只得再折回来。骆明趴在怡刚背上,把怡刚的衣服都弄湿了。他一声连一声喊,我急得腿都不好使了,也喊起来。到处找,找大夫,只要是穿白衣服的就成,我们急蒙了。过来一个老太太穿了白衣服,我赶紧扯住她,她就跺脚,原来是个清洁工。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急诊室——原来它前面围了一大堆人,把牌子挡住了。进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好像没事儿似的看着滚动的骆明。我那时慌了,也忘了介绍病情,说快救救他呀!‘怎么啦怎么啦?’女的去按骆明,一按孩子就尖叫一声。天哪,他疼死了,你别这样按。她呵斥我,又去按,骆明喊疼死了。我凑过来,那个男医生让我一边去,抓住我的胳膊往旁边一抡。唐小岷他们抱住了那个女医生的胳膊,说阿姨救救他,快些啊!骆明在床上滚了有二十多分钟,他们只给他打了一针。我想骆明慢慢会好一点儿,眼睁睁看着他,指望他好一点儿。谁知打了这一针,他滚得更厉害了。‘你们还等什么呀,还等什么呀?快啊,快啊!’我喊,人家不睬。好不容易等到了值班医生,还以为来了救星……她像别人一样,也是慢慢腾腾。后来才听说要手术就得先交押金,孩子的爸来了又走了,回去拿押金了……我也不知喊了些什么。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那个孩子在滚,他疼得一会儿睁大了眼,一会儿闭上了眼,一直喊……他是疼死的——一点一点疼死的……” 教育局长像被烟呛着了,大声地咳起来。他咳得面红耳赤,最后胖胖的女教师竟然有些吃惊地停止了叙说,直盯盯地看着局长。 唐小岷和几个同学都站起来。他们要说什么,但更大的声音又『插』进来。会场有些混『乱』了。我两耳都是呼喊的声音,听不清谁说了什么。我闭上眼睛时,眼前只剩下一个挣扎的骆明。他的呼叫充塞了我的两耳…… 教育局长伸出手,试图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他咳着,喊着。老校长看看局长,然后去制止几个老师和同学。桌旁的几个领导都用力拍手,叫大家安静、安静。 教育局长从一只人造革皮包里抽出了一张白纸。喊着,说听听,听听局里新近作出的一个决定。 大家这才稍微静了一些。局长清清嗓子郑重地宣读了全文:授予廖若、唐小岷、怡刚以及所有抢救骆明的同学“见义勇为救死扶伤好学生”光荣称号,同时还号召全校师生向他们学习。 宣读了决定之后,有几个人跟上鼓了几下掌。然后就是发奖状,有人喊着廖若、唐小岷几个学生的名字。 几个同学一动不动伏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肩膀颤抖。 最后是老校长走过去,替他们领下了那沓奖状。 座谈会就要接近尾声了——这时会议室里的人几乎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啪啪的敲门声——门被呼的一声推开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进来的人是廖若!他头发蓬『乱』,两眼闪着尖利的光,衣衫不整,满身泥土……几个人都一块儿喊他,他像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双焦干的双眼扫扫大家,突然破开嗓子喊起来。这声音苍老沙哑,真不像是他的声音—— “骆明死了……他是吃了毒『药』……是我们俩……害死的……” 我的头嗡嗡响。他只一声声大喊:“你们要相信我——我不说出来就是撒谎,就是胆小鬼……我们早就想给他点颜『色』。包学忠一直和我商量怎么对付他——他早就说要干掉他;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说……我们就一块儿干了。真的……放在了野餐里,但不想毒死他。原以为他会转醒的。我吓坏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告诉了爸爸妈妈,可他们说我疯了……” 廖若大哭大嚷,然后又蹿到唐小岷和怡刚跟前。 唐小岷和怡刚用力把他抱住,他就全力挣脱。整个会议室大『乱』起来。 几个领导交头接耳…… 我去牵廖若的手,没想到他的手劲那么大,只一下就把我推开;最后是肖潇把廖若紧紧地抱在怀里……廖若全身颤抖,汗珠儿沿着脸、脖子流下来。肖潇抚『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 《失眸》 一 座谈会好不容易收场了。这是我所经历的极为痛苦的一个下午。回去的路上只有我陪伴老骆夫『妇』。本来肖潇和我们走在一起,可是教育局长把她喊住了。 回到小果园时已是黄昏时分。我在沙岗北边的林中走着——再往北就是那片无边的海滩荒原了。这是我和菲菲无数次穿行的地方,她的眼睛,小岷的眼睛,还有那个——小蕾……她们都像那只小鹿,都长了那样一双眼睛。 我童年的那只小鹿啊,你的那双眸子啊,是什么时候紧紧闭合的? 我们的海滩平原啊,什么时候失去了那只美目?这是一对最美的眸子,它是我心中的一个剧痛,也是一个从未道人的秘密。我害怕这个记忆,可是更怕丢失这个记忆…… 我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聊可自慰的是,我同时也目睹了那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有个怎样的下场、他所受到的严厉惩罚…… …… 那一天老骆走了。一连走了好多天。回来时他仍然赤『裸』着上身,却背了一支铁锈斑斑的枪,扎了一副子弹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他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就“有了武装”。我觉得他在我眼里一下变得陌生起来,也高大起来。 自此以后他果然严肃多了,很少对我说笑,有时还皱着眉头看我们的小茅屋——外祖母正从茅屋里出来,手里提了捶衣服的木槌。老骆自语说:枪里有子弹。我捏了捏他的子弹袋,里面装的都是一颗一颗的东西。我想解开来看一下,他把我推开了。那支枪筒上塞了一团雪白的棉花,这使我觉得愈加神秘。他很少把枪放在一边。有一次他把枪斜倚在李子树上,抄着手就睡着了。我把枪取到手里。可我不敢动那个枪栓。在他醒来之前,我又把枪放回了原处。待他醒后,我问他怎么才能打响这支枪,他就用力扳动枪栓。枪栓锈住了,他扳不动就用拳头擂,擂不开就捡起一个砖块砰砰啪啪砸。我真怕这时有子弹从枪膛『射』出。他砸的时候枪口就向着我们的茅屋。当然那不是故意的——这时如果有一颗子弹『射』出就会打穿我们的茅屋。我提醒他,他说:“没事,子弹早就退出来了。” 那天他砰砰啪啪砸,终于把那个枪栓砸得活动了一点点。 不久他就学会擦洗拆卸这支枪了。他跟妈妈要来一点食油,就用这油把枪的所有部件擦了一遍。从此他可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然后就瞄准天上的飞鸟——当然他一枪也没有打响过…… 这时的小果园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背了枪,他的枪比老骆的枪要新。夜里,达子嫂伏在外祖母耳边告诉:新来的这个人是个坏人——场里不信任老骆才派一个来。你们一定要小心哪,他的枪可是真枪。那支枪真的杀过人哪。我们都吓了一跳。老骆也告诉我们,那人背的枪有血腥气,它是战场上用过的,杀死过好多人。我吓呆了,妈妈一声不吭。 后来我问老骆:就是这个人用枪打死过人吗?老骆摇摇头:“他还没这个胆子。那时这枪不在他手上——不过这枪真的沾过血腥。” 新来的人满脸横肉,有四十多岁,额上长了个很大的黑痣。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像躲闪毒蛇一样躲闪着他。老骆倒不怕,他甚至把那支枪拿到手里摆弄。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知道是他们放枪了。我爬起来就往小泥屋跑去。 达子嫂坐在海棠树下,见了我就朝一边噘噘嘴。原来老骆和那个满脸横肉的人都伏在屋顶上,正用枪瞄着什么。老骆伸手指点着,两个人都跳下泥屋,急急往前跑去。我因为好奇,也跟上了。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些杂『乱』的蹄印,他们弯腰看着,指指点点。 原来他们在打一只不知名的动物。老骆说:“不知是什么,老大的,不是狼就是狐。”长了黑痣的人恶声恶气打断他:“什么狐,比狐可大多了!” 蹄印在草中很快就找不到了。他们骂骂咧咧的,说已经盯了它很久了,这次还是让它溜了。长黑痣的家伙说:“我就不信,它只要来这个小果园,早晚就得打下它来——它就是往这儿奔的,半夜里也来,我听见刷啦刷啦响了……” 二 那一天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起了自己的小鹿。我担心是它回来了。它也许是回去找自己的妈妈或姐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想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啊…… 我让达子嫂告诉老骆:一定不要去打那只悄悄来到这儿的动物,它可能就是我的小鹿,是我在林子里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向她讲了那些早晨:它不声不响地来到跟前,用软软的嘴巴把我吻醒。我告诉她,以前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时,许多时候都是和它在一起的,我们一块儿讲故事,采野蜜,找浆果,度过了无数的欢乐时光……达子嫂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但好在她真的去劝阻老骆了。 有一次那个长黑痣的家伙不在,老骆就凑近我,笑眯眯地问:“听说你在林子里交了一个鹿精?” “它是最俊的一只小鹿了!老骆哥,你千万不要向它开枪啊——如果是它,那就是来我们小茅屋的,它是来找我的!就因为你们伏在屋顶上打枪,它才不敢靠近……” 老骆把我的话当成了胡言『乱』语,再不就当成了逗人的话,反正他不相信。他说:“还有这样的事儿?那只野鹿会认识你?你们会一块儿说话?打死我也不信!” 我试图向他解释,说:“是这样,它听得懂我的话,它会用眼睛告诉我;还有,它会呦呦叫唤。它高兴不高兴我都知道,它也一样……它真的是这样!你千万拦住那个人,别让他开枪……” 最后老骆只好向我保证:他是一定不会打它的;不过另一个人,就是那个长黑痣的满脸横肉的家伙,那可是一个狠人,他就说不准了——那是场里的红人,他来这儿就不打谱干一点好事。 战战兢兢的日子来到了。我向母亲和外祖母都说了小鹿的事,她们也无能为力。我在心里说:我的小鹿啊,你一定不要闯来小果园了,这里来了一个凶神恶煞,这里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你呢……我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往林子深处跑,我想找到那只小鹿。 记得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正在屋子里出神,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轰的一声——那支枪打响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抬头就看到了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人,就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伏在了泥屋顶上,这会儿大喊大叫地爬起来,见老骆从屋里出来,就喊:“你他妈的还不快点!我估『摸』这一回打中了,快,快去杂树丛里找!” 那个家伙走在前边,出了小果园再往北,一直横着穿过那条小路,然后就踏着白沙进了杂树林子。他用枪管拨着树棵说:“看,看到了吧,这是血珠!它受伤了,带着伤跑呢,它跑不远……”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蹿,害怕到了极点……我不敢想下去。 沙地上的血迹在月光下非常清晰。血滴向更密的灌木那儿延伸过去。那人用枪管拨着灌木枝条走在前头,老骆跟在后面,一声不吭。那个人嚷着:“再往前再往前,看拐弯了拐弯了……” 我的心怦怦跳……拐来拐去大约又走了半里路,我们都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我吓得简直不敢睁眼……他们两人加紧步子跑在前边,喊叫着,伏下身去。 我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我终于挨到了跟前——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对大大的眼睛——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确凿无疑地认出来了——这是我的小花鹿!这双眼睛最后望了我一下,然后就闭上了……“我的小鹿!小鹿!小鹿啊……我的小鹿!” 那个家伙恶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胳膊。他的鼻子因为惊讶和愤怒蹙了起来,喝着:“你的?你的?妈的……”他吆喝,叫骂,揩着手上的血…… 满天都是一股血腥味儿。我盯着它一动不再动的身子,那美丽的花斑……我往上猛地一蹿,挣脱了他。我的喊叫把他们都吓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跳到了花鹿的身边。 长黑痣的家伙又一遍呵斥老骆,让他一起把我拧住,把我拖开…… 我这一生都会记住那个可怕的场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平原上、我们林子里惟一的一只花鹿,从今天起没有了。它的那双美丽的鹿眼永远地闭上了,它再也不会注视着我,再也不会睁开了。 “哼,我知道它逃不脱,我盯了它很久哩。”那个恶棍咬着牙对老骆说。老骆没有回应。“我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半夜里老有东西刷刷奔跑,我想那可不像一只兔子,也不像一只狼。”他喘着大气说。 我会记得月光下看到的一切:子弹从小鹿的肚子那儿打进去,打出了一个洞,血不断地流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它还在大口喘息,长长的脖子绞拧着。它在最后的时刻曾深深地望向我…… 我的花鹿的死会成为一条分界线。我牢牢地记住了,记住了我的仇人。我没有对达子嫂、也没有对外祖母和妈妈她们说什么。她们问我那两人打了什么?我说他们在试枪。不久,剥下的鹿皮钉在了墙上。她们大概什么都明白了。我只想杀了那个人。 三 有一天我去采蘑菇,回来时离茅屋老远就听见了呵斥声——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说话像炸『药』一样。他的呵斥声让人听了身上发『毛』。“你给我站住!”他这样喊,“你往哪去?”我正想弄明白他对谁这样暴怒,转过篱笆一眼就看到外祖母端着木盆站在大李子树下,她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身上打颤。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原来在呵斥外祖母…… 我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顶。 外祖母站在那儿,身上一直颤抖。 “我的外祖母,我的……”我心里这样喊着,牙齿咬得发疼。 那个人背着枪,伸手指着外祖母的脚下。外祖母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那会儿像一头豹子一样,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怎么就跳起来,一下拧住了那人的脖子。我狠狠一拧,那个人猝不及防,倒下了。当他的左手狠狠地挥起来的一瞬,我照准他的臂弯就咬下去。外祖母慌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松开快松开……” 满脸横肉的人后来用粗大的身体把我压在地上,往死里压。他拧我的耳朵,抓我的头发,把肩上的枪费力地往一边推了推,然后挥起拳头捣过来。我飞快躲闪,拳头砸在沙土上,一下就砸出了一个大坑。当他又迎着我的鼻子打来时,我没有躲过——不过他的拳头还是打偏了一点,打在我的脑壳上,脑壳立刻起了一个紫包。大概他的拳头也给碰痛了,噗噗吹了两口气,按住我,抬起身子——他大概想用脚跺我的肚子。我想他的脚跺下来我就完了,拼命挣脱滚动。正在他追赶着踢我时,达子嫂出现了。 她横在我和那人中间。他要去抓扯达子嫂。达子嫂那双眼睛盯着他。恶鹰一样的双爪终于没有落下来。他气得咬牙切齿,嘴唇不停地抖。他当时怎样骂了我,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恶毒的言词我会记一辈子。 吵闹声把妈妈和老骆都引来了。他们注视着满脸横肉的人。那人往地上吐,吐出了血水。他的嘴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他吐着说:“给我放明白点,放老实点。我这杆枪早就发痒了,我如果打死你们家的人,就像打死一只草兔那样,不用偿命。”说完拾起地上的枪就走了。 我好多天一声不吭。达子嫂安慰我,外祖母夜里搂抱我,我都没有吱声。我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杀掉这个人。怎么杀?把他冷不防推到井里、用刀子捅死他——或者干脆偷了他那支杀人的枪,迎着他的脑壳开一枪——然后,然后……我想起了南边那一溜山影——我会一口气跑进山里,永不回返。 我连一只小鸟都不忍心去碰,可是我真的会杀了那个人。 这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哪,会有报应的。 长黑痣的人很久没来了。有一天老骆告诉:这家伙现在把园艺场四周几个小果园都管起来了,成了头儿。达子嫂说:“那个作孽的,天天背着枪在几个小园子里转,到了哪里都要骂人,不拿别人当人!”后来老骆又告诉:有一个小园子里住了一对护园人,一对老实人。那是山里的一个孤老头,老伴去世了,就守着一个小女儿过。小女儿瘦瘦的,给老人做饭守屋。老人除了看园子,还要出去做活。那园子从浇水到施肥都是老头子一个人干,只到了采果子的季节场里才派人来。那个人就欺负人家父女两个,动不动就往狠里骂。到后来他半夜钻进人家孩子屋里,把个好生生的孩子给糟蹋了…… 妈妈流出了眼泪。外祖母说作孽呀,作孽呀。 “后来那个孩子就跑了。老头子痴了一样到处找孩子。孩子还是牵挂爹爹啊,有一天不知怎么转回来了。” 妈妈松了一口气。达子嫂说:“真不该回来呀。她回来了,你看那个人就不到我们这儿来了……” 说过这话不久,大概是五六天之后,老骆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园子就激动起来,两手握成的拳头在肩膀那儿摇晃。他喊起了达子嫂,达子嫂跑过去,嘀咕了几句也激动起来。他们一块儿往我们屋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刀杀的,这下好了。” 妈妈和外祖母问怎么了? “那个挨千刀的这下好了——昨夜被人用铁丝勒死在一棵大杏树上,清早给人发现了。粗铁丝就在脖子那儿缠了好几道。他肩上还背着枪呢。身子都硬了……”老骆激动得大口喘息:“这是真的,场里已经派人去了。公安局也去了,事情明摆着是那个老人做的——护园子的一老一少都不见了。有人追到山里……你想人跑到大山里谁能捉得?哈哈……” 我吸着凉气。我从心里佩服那两个人。我想那真是了不起的父女:为我的小花鹿报了仇。 达子嫂对母亲说:“肯定是他们爷俩动了手。你想,那个人长得多壮,老头子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他。”老骆摇头:“他闺女那么小,一只鸡都不敢宰。你想想,她要冷不防用铁丝把他套住!活该……” 老骆不住声地骂。 那一天我仿佛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老人,手扯着瘦小的女儿在灌木丛中奔跑,荆棘划破了他们的衣服。他们直向着西北方奔跑。后来他们站在了高高的悬崖上——他们要到哪里去?老人闭上眼抱住了女儿,双双投进了大海。可迎接他们的是一只小船,它把他们救起来,向着一个美丽的小岛驶去了……岛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果子、花朵,有一只巨大的穿山甲为他们开辟出一个很大的洞『穴』。父女俩在那儿安顿下来。他们成了岛上惟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