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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47章
《科主任蓝珂》 一 那天的座谈会上,最终是廖若的呼喊把一切都打『乱』了。那是多么可怕的声音!我最为担心的是,当时会有人把这呼号当成真的。如果那样,整个事件将进一步复杂化……幸亏那一对可怜的人——廖萦卫和妍子及时赶来了,他们只比自己的孩子晚了三五分钟。我一眼就看出两个人进门后正倾尽全力镇定自己,只想快些把儿子从会场弄走,甚至都不敢抬头、不敢环顾左右。他们在用力掩饰心中的恐惧。那一刻我真为他们难受,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帮他们。 会议在一片惊愕和混『乱』中收场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在座谈会上发言,屋子里就『乱』了起来。整个会议期间,我的心一直被愤懑、惊惧和各种各样难以言说的东西给淤塞了……坐在那儿,脸上涨疼,两手汗津津的。当廖若突然出现的一瞬,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个少年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发出自己猝不及防的吼叫、指斥和声明。 这就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情。我不知我们的承受力是否够用?这简直是一场可怖的遭逢:人与时代、人与故事、人与周围的一切……我究竟该怎样打发这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我无法不去想那个叫小蕾的女孩,无法不去想那个『乱』哄哄的座谈会,更无法不去想我置身的这个故园。 肖潇的叙说中有什么暗暗击中了我,虽然她当时毫无察觉。这种击打的力量不仅来自故事本身——还有其他,比如其中的一个关节、一句话,都会引起我敏感的联想和思忖。就是这些,在我的心灵深处被重重地拨动了一下……我甚至不太敢往深里去想。我特别难忘的是她在叙说中重复过的那句话——一个男人的“退而求其次”! 联系这句话前后衔接的意思,让人觉得真是包含了无尽的内容。是啊,人生的退却,特别是中年的退却,会比什么都可怕。中年正该是好好回顾和总结的时刻,因为不这样就没有了重新开始的时间。中年往往是全部人生行为的一次最重要的结点,一个集合的高地。中年是希望和绝望的分水岭。从她的叙说中,我第一次明白肖潇那平静的外表所遮掩的,竟是如此热烈动人的心肠。显而易见,她对那个市长由钦敬到失望的全部过程纠集了自己的多少热望和痛苦。我担心,也害怕;因为我想她对我也会有类似的失望——不,这不是“失望”,这严格讲来仅仅是一种痛苦:女人面对男人所产生的痛苦……我明白,我遇到了肖潇,正可以领略一个如此完美的生命——这种完美从很早以前就绝非停留在想象中,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一个具体的、从内容到形式的全面呈现……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溢着一脉温暖的溪流,还掺杂着一个男人难言的羞愧。也许我对关于她的一切都有点太过敏感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莽撞和折伤。 我在想这些年里自己有过多少裹足不前和犹豫,有过多少曲折的思索和猜度;我的行程仅仅是以故地为中心画出的一个椭圆形轨迹,却没有迎着一个方向勇往直前,没有形成一道切线。我大概从童年开始就被一种东西缠住了,盘桓在心中的是无尽的焦思和自谴。我就像肖潇深感失望的那个男人一样,心底也曾泛起过一句铮铮有声的誓言。可惜的是,就连这一点也如同那个男人:时届中年,却没有勇气让那誓言一直在生命中回『荡』,更没有变成行动…… 从座谈会上归来,小苹果孩骆明的影子总在眼前闪动,还有他的微笑。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一种平静的、委婉的祈求:叔叔,你回来了,可是你能为我做点什么吗? 我想起了前不久自己为唐小岷讲过的那个歌手的故事。那位泣血的歌手啊!如今平原上再也没有这样的歌手了,更没有海啸般的怒吼了,我仅仅是一个遥望者和转述者。我有些羞愧地发现,在那个座谈会上,我作为老骆一家人依赖和嘱托的邻居和朋友,竟然一言未发…… 因为座谈会上带来的许多疑问,后来的几天我把许多时间都用在那个场医那儿了。我想进一步弄清骆明发病前后的每一个细节,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令我有些失望和出乎意料的是,这人不仅是一个庸医,而且还是一个超级电子『迷』。在我的经验中,对电子这一类的『迷』恋有时相当于一种传染『性』疾病,它甚至是无可疗救的。我还记得在那个城市,一个电脑专家朋友曾给我带来了怎样的烦恼。我现在不得不用另一种眼光去端量这位场医了。我发现他对声光电子这一类的『迷』恋比我城里的那个朋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把自己的本职工作抛到了脑后,几乎每天深夜都在捣弄这一类东西。他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而他所置身的这个园艺场却成了一片陌生的布景。他几乎知道所有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的讯息和奥妙,有自己的一伙奇奇怪怪的朋友。他积攒的各种录像片和其他影像资料不可胜数,有许多东西已经堆成了一摊繁琐不堪的贮藏品。有一些“宝贝”他是不愿示人的,有一些奇妙的收藏据说只有他才拥有。我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由于长期缺乏睡眠,脸『色』已经泛出青紫,并在眼睛四周弥漫着一种暧昧的神气。他几乎不再对眼前的现实问题感兴趣,而总是以各种信息绝对拥有者的身份与别人对话。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稀奇古怪的知识,他自以为抖抖手指缝隙就能落下一大堆。 我把那天座谈会的情景给他复述了一遍,他听了一个劲摇头。那天他是第一个给骆明看病的人,而且及时打了急救针。他说事后曾与那个医院里的一个朋友讨论过,对方是个科主任,也是因为同一种业余爱好才彼此结成朋友的——两人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他们都认为骆明患的可能是肠道血管栓塞。场医说从发病到最后这段时间,从病情发展的速度上看应该是这样的病。他不赞成肠胃穿孔的判断,因为那样延续的时间将会更长一些。他不停地骂那所医院,说那个鬼地方简直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那里才是真正的“不治之症”。“我们就这事儿相互讨论过多次,我还拿过去一些资料。洋玩艺儿他也能读得懂。我什么资料都对他敞开……” 那次谈话不久,那个科主任就到场里来了一次。场医提前一天通知了我,并给我们做了介绍。主任叫蓝珂,四十六七岁,南方人。提到供职的地方,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这个医院,没意西(思)啦。” 蓝珂的一双眼睛显得十分灵活,讲话时,常常去瞟场医的爱人。而她显然对这一切早已习惯了,坐在一边,脸『色』很红,有些厌烦地噘着嘴巴…… 从交谈中得知,他当年从一所医学院毕业分配到这里,再也没有动过,如今已经是这所医院的元老。他精瘦,满脸细皱,皮肤却出奇地白嫩。说到骆明,我问:“你们医院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故吗?” 他哼一声:“类似的事故倒不多,但死人的事是常有的。说起来你都不信,有一次我们给一个病人做了手术,手术后几周了病人还不断喊痛,喊得厉害,引流管老撤不掉。后来拍了片子才真相大白,你猜怎么?肚子里撇下了一把手术器械……” 尽管类似的报道我也看过,但因为它就发生在眼前的这所医院里,还是让人有点吃惊。 蓝珂说:“你不信,谁又能信?这也不是破天荒第一次——报上说其他地方也有过同样的怪事。医疗部门在内部把我们做了通报。可通报又怎样?院长照样还是院长,主任照样还是主任,只不过做手术的医生当月奖金扣掉了,给了一个无所谓的处分。”蓝珂叹息: “我们外地人在这儿过日子可不容易呀!这个城市讲起来和农村也差不多,靠的是家族势力,你如果是一个外人,不机灵一点简直就没法儿生活。除非你是长了三头六臂的主儿,除非你是没心没肺的人……” 我提到了那天的座谈会——我特别指出那几个局长当中就有外地人。 蓝珂笑了。他说刚才讲的不太明白,他所说的“外人”以及“家族势力”和农村的又有不同:这里的“家族”大半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必须有另一种连结方式,那才更可怕呢。他说一个部门或一个行当、或它们之间,所有这些人都要分成一个个利益团伙,一个人如果没有入伙,那么他就是一个“外人”,一旦遇到事情麻烦就大了。 我不愿把话题扯远,只说:“为了一笔押金就死了一个人,你们医生的心也太硬了。医院是专门治病救人的地方,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人到了最后,就为了让你们这些穿白衣服的伸出手来拉一把,可是你们竟能背着手不管不问……” 蓝珂那双圆圆的眼睛像盯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那样看我,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真是不在一个行当,不知一个行当的难处啊。我要是站在外边,也会像你一样讲话……他们不知道我们这里给弄成了什么!经济上层层包干,『药』房,值班医生,护士,手术室,每个科室都搞起了承包。我告诉你,有时人的狠心肠硬是『逼』出来的。好事谁都想做,可就是做不起呀。” “‘好事做不起’——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蓝珂一笑:“你听不明白,因为你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人。” 我没理会他的嘲笑,听下去。 “举个例子吧,前些年我们科里来了一个病号,是个姑娘,一来就捂着身子,说疼得要死。后来给她做了个心电图,原来是心脏病,反『射』在那儿……这就要抢救。她称自己是过路的大学生,一口普通话。她没有任何亲属在跟前,当然谈不上什么押金了,住院手续都是我一手给办的,因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住了半个多月,跟我们科里的人都成了好朋友。大家蛮喜欢她的。后来她差不多好了,有一天到对面门诊楼去做化验,而且是穿着病号服出去的,所以谁都没想别的。可是想不到她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她把随身带的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揣在了口袋里,跳上市内公交车就直奔车站,买了一张坐票就跑掉了。后来我们才弄明白,她根本就不是大学生,学生证也是假的。她的住院费治疗费加起来上万元,我们科算是哑巴吃黄连……所有人不光是奖金没了,工资也扣了大半,还受了通报批评。那个院长你见过,别看笑眯眯的像个老太太,心比石头还硬,绝对不跟你讲情面。到我们科里治病的人,三分之二是市民和郊区农民,很多人都来自几十里外的农村,你跟他们必须认真,按规定办事,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栽进去。他们很会捉弄人的……” “农民捉弄医院?” “那还用讲。不过他们有的也实在是太穷了,治不起病也拿不起『药』。有很多病人应该马上住院,可就是因为住不起,结果只能回家躺在炕上熬。有的刚刚五六十岁,得了病家里人也不让送医院,说这么大年纪了还送医院干什么?‘熟透的瓜儿了’。就这样让他在炕上躺着继续‘熟’。这儿的农村,只要不是害急症死亡的,在自己家炕上躺着去世的人,我敢说百分之九十都是非正常死亡。” 蓝珂说到这里低下了头。 我想到了早年生活过的那个山区,不得不同意他的话。是的,那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在自己家里迎接死亡的。有的只是患了很常见的病,只是因为穷,没有钱住院,就在自己屋里迎接了死亡。 二 “那些农民到科里治病时,都从腰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呀解呀,最后才解出一卷钱,数一数,都是一些面值很小的纸币,一共不足几十元,够什么用?现在的『药』多贵呀,别说吃『药』了,就是几天床位费他们也拿不起;要动手术,病人一上了手术台就要大把花钱,那是不客气的。医院里又没有这笔救济金,只得一视同仁。别说农民,所有效益不好的工厂企业,连工资都发不出,哪有钱给工人治病?那些来自机关和事业单位的,『药』单子可以拿回去报销;享受医疗保健的、特别是特保病人要住干部病房,走廊里铺着地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要住进来,医院里就觉得脸上有光,就得好好服务,冷啊热的,惟恐不周。不光是这样,他们出院时一口气可以开走几千元几万元的『药』品。现实就是这么大的差别,你不承认行吗?同是企业或事业部门,那种差距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就在我们这种垃圾满地的穷地方,那些垄断经营的单位、一些大权在握的行政执法部门却是牛气冲天。一个区税务局一年的接待费用就可以高达七八百万,同级的一些文化事业单位呢?他们连买信笺的钱都不舍得!一些刚毕业的银行小职员工资加补贴就能拿到每月两三万元,一个小小的区供电局的头头年收入可以达到三四十万。再看看一般的知识分子吧,他们辛苦了一辈子,评上了正高职称的月工资也不过才两千多元,更不要说工人和普通老百姓了。你看看税务局和财政局这一类部门的办公和居住条件,然后再比比我们医院——不,你干脆比比一般的市民和企事业单位吧,他们住的屋子能进得去人吗?我前几天刚去了一位解放前就大名鼎鼎的老专家那儿,他的小屋又黑又臭让人进门就得掩鼻子。所以嘛,不要再说起码的正义和良知了,也不要说什么人类起码的价值观了,别提什么‘礼义廉耻’,这里只承认拳头。谁要说我们这儿是个文明地方,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所以说你既然明白这个,知道自己身处野蛮之地,就得准备随时用野蛮的办法去应付事情思考事情,不然的话就是死路一条——而且直到死了也没人同情你……” 他一席话说得我周身发冷。我无言以对,而且完全能够明白、能够理解。蓝珂的样子显得十分沮丧,长时间咬牙和摇头。后来他抬头望着我: “你刚才说的医院里出现的种种问题,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医院里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就不正常了。看看我们这儿的一些规章制度吧。你想想,我们医院买进大批『药』品,总要把它卖掉。卖掉的『药』越多获得的利润越大,所以我们当然乐于给那些享受保健的人大把开『药』。后来虽然公费医疗实行包干,但不包括享受保健的人,所以我们就往他们身上堆『药』。还有就是,负责进『药』的人吃大把的回扣,这都是很平常的……” 我沉『吟』不语。但我仍然有些愤愤不平:“农民没有钱,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因为我们做医生的总还有点同情心,有起码的人道主义……” “是啊,有人说坏就坏在这个同情心、这个主义上。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正经学校出来的,无论如何都是些软心肠,绝不像别人想的那么硬。我相信那些接手骆明的人也像我一样,我太能理解他们了。所以说如果因为这个给他们处分,连我都要替他们喊冤。”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直直地看着他。他叹气,拳头在手心里砸,吵架似的嚷着: “没有办法啊,你如果是干这一行的就会明白。现在的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你怎么办?那些人到我们这里看病,只拿出很少的钱,有时一分也没有。你明明知道得赶紧手术、打针,不然的话就有生命危险;可你同时也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到头来都没人付账,你这是在让自己的科里亏空,月底把工资扣掉或者弄个倒贴;你等于把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往无底洞里扔、天天扔。病人呢?他们这会儿就那样了,死活不怕,瞪着一双眼看你,你救还是不救?他不停地叫,大口大口喘,憋得上不来气,脸都紫了,你救不救?你得救,你不能犹豫,咬着牙去干吧。最后怎么办?不交钱不让出院吗?那他就住下去,占着床位,耗着医院里的油水。最后反正还是拿不出钱来,你又有什么办法?天天上门去要?他就是没钱。所以说一些制度就是这样形成的,医院不得不作出一个硬『性』规定:任何科室接待病人,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必须先交押金;因未收押金而招致重大经济损失的,由各科室自己负责——具体下来,还是要找当班的医生。你想想,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多么难,一方面是良心谴责,是道德压力,另一方面又是经济制裁!一层管一层,把人活活卡死!说起来让人笑话,前些年我们医院四周的其他部门都盖起了宿舍大楼,可我们这些中高级职称的医生护士以前住了什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瞒你讲,我们现在这个院长不学无术,长得像个癞蛤蟆,可组织上考察时让我投票,我还要投他一票呢。他业务不行,可抓经济是把好手。他能用各种办法赚钱,再干上两三年,我们医院就成了气候……” 蓝珂的脖子上布满青筋,一双眼睛凹得厉害。他粗粗的食指与瘦小的巴掌显得有点不成比例,当一下下有力地敲打桌子时,我却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了绝望的神情。 “过去我们医院只有两辆破卡车、两辆破吉普、一辆老掉牙的上海轿车。现在我们买了‘奔驰’车,还有奥迪高级轿车、两辆进口面包车。那天座谈会院长就坐了‘奔驰’……” 他的嘴角收进去,目光变得越来越沉,可是我觉得他绝望的神情也加重了。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院长开大会讲了,就是造两幢大楼。这需要八千多万,我们现在已经筹集了三千多万,再有不久就可以搞第一座了。房子还没盖,所有的缺房户都开始掰着手指算了,把住房补贴条件划算来划算去,谁住几楼、谁能分到什么房子、科主任什么房子、中级职称高级职称……有人算来算去就哭了。为什么?你想想,一个人在医院里熬了多半辈子,像我这么大年纪,眼看五十的人了,才熬了个中级职称,连一套最差的房子也分不到,不哭鼻子又怎么。我们又没钱自己盖私房,没任何别的门路;在院内,我们只是搞业务的,比不得人家搞行政的……” “搞行政的要比专业人员优先吗?” 蓝珂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这是最起码的常识了,无论在大学还是其他单位,搞行政的总要占便宜嘛。一个行政科长的房子要比一个副高职称管用得多。现在离那座楼盖起来还有好长时间,有人就开始哭了,你想什么时候才能哭出个头绪来。这种苦别人不知道,这是因为医院的大墙太高了……” “你们苦,可我认为最苦的还不是你们。你说得太过了。”我这时候想的是老骆,想起了在平原和山区看到的那些终日劳碌的人。 他一拍桌子:“当然啦,医生之间的差距也是天上地下;再说你总不能拿我们去比那些乞丐。” “也用不着比乞丐,比一般的工人市民,还有,比比那些连看病都没有钱的农民呢?” 蓝珂叫起来:“一般市民比我们好!现在他们做什么都行,摆摊,再不就停薪留职。那一留一停了不得呀!我们就不行了……” “那一般农民呢?” “一般农民,一般农民也很不均衡,富的很富,穷的很穷。当然啦,大多数还是比较困难——我们医院最头痛的就是接待农村病人了。” “比比他们你们又怎样?” “也很难讲……” “起码你们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比他们要好得多……” “你可不能笼统讲衣食住行——住,我们就不如他们,他们都有自己的小房子,最破也是个小泥屋小茅屋,还有个小院子。我们呢?讲起来你信吗?我们医院前几年还有一家三代七口人同住一间半小房子的,晚上睡觉要拉布帘子,搭床!可是有的阔得让人不敢想……” 还没容我搭话,蓝珂又嚷:“我的一个同事是从国外回来的,为让他这个所谓的‘海归’来这儿,待遇高得不得了,报上电视上宣传得山响,可他来了以后捞钱的办法比谁都多。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吧,在郊区盖了五百多平米的楼,还买了宝马轿车——夸张吧?一点儿也不夸张!有一天他叫我们去做客,我们去了,可是不敢往里走……” “有狗吗?” “是阔气得让你不敢往里踏脚!那个大门楼,大得能直接开进小汽车;小院子搞了草坪,拐出一条小路,这里一个假山,那里一片花丛,养鱼池,荷花池。屋门口那儿还有两个白狮子猫在闹呢,你走到门口,要等它们在脚下滚够了才敢迈步。到处是拖鞋,你只好自觉点儿,换上拖鞋吧,因为人家屋里是纯『毛』地毯。那块蓝地毯——我一辈子就想有那么一块蓝地毯,那种蓝『色』看得人眼馋,是那种油滋滋的蓝。真他妈的,我一辈子也挣不来那么一块地毯……” 蓝珂说到这里像喝了酒一样,脸『色』彤红,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搂住我:“那块蓝地毯你没见,见了一准馋得睡不着觉。我的脚在这块蓝地毯上磨来磨去,结果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老要馋它。我得想办法弄这么一块,想了很久没法儿,只好这么干馋。我老要责备自己:咱干吗到他家去做客?落下一个馋病!我爱人也唉声叹气,看来那一次她落下的病根也不浅。人家有楼又有车,主要是有那么好的一块蓝……唉!那天饭后他又让我们到楼上参观书房。好家伙,楼上铺了橡木地板,亮得耀眼。那又是一块红地毯了,不过说老实话,我不喜欢红地毯,我只馋楼下那块,蓝得流油的那块……” 我听到这里倒觉得可笑了。可我一点笑不出。我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最气人的是他楼上还布置了一个书房,那儿有整整三大架子书,书架都是红木的。那些书,我敢说有名的老教授都没有,全是精装大套,一排一排。有一套全集六十多本,他能看吗?这家伙从来不看人文名着,我一看就明白这是显阔:这个人纯粹是个实用主义者。人家是阔到了这个份上,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他偏偏又问一句:“你说对不对?”我仍旧没吭声。这会儿我想到了肖潇,想到了城里的朋友。他们太想拥有几架好书,拥有自己的一个图书室了,可是没有。他们既没有放图书的空间,也没有买图书的金钱。他们只有如饥似渴地读书,读书……我有些沮丧,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想起了他刚才的话,就说: “院长该是专业上的顶尖级人物才对,可是……” 一说到院长蓝珂就有点泄气,口气立刻软下来了:“过去的院长没说的,会好几国语言,名牌大学毕业的。他是个老书呆子,没当院长我们都崇拜得了不得,当了院长让人恨得牙根儿痒——你能不恨?医院寒酸,他自己也寒酸,我们这些当医生的都跟着寒酸,走起路来腰也得弓。他什么本事都没有,遇事怕三分,就知道客客气气。没办法,太老实了,一天到晚光知道捧着他的专业书;在管理上,规章制度严得不能再严。可你总得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呀,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你还严个屁!那家伙平时从来不发火,可有一次我们手术室配『药』没按程序来,他就像个狮子一样,差点没把人吃了。你想这都是哪个年头了,他还来这一套……亏了一股脑儿把他赶下台,一切才开始好转……” “新院长什么学历?” “没什么学历,是原来街道上的一个赤脚医生。那时讲一根银针一把草,他会采『药』,还会下针。有一次一针给人家扎在肺上,造成了胸膜穿孔气胸,让人家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就是这么个人,脑子活络,上上下下走得通,连郊区农村的关系都搞得不错……现在的市郊也不是过去的农村了——都改成了什么公司、总公司和集团;只要一说哪个公司的老总来了,院长的胡子就翘起来了。老总和老总也不一样,像‘得耳’手下的苏老总,比市里的头儿还要阔气……” 我打断他的话:“那个‘得耳’是个大名人,他成了传奇人物,提起来都夸呢。” “那倒是。‘得耳’是个慈善家,大好人,这没说的。我说的是他手下的苏老总,眼下管理公司的是他,他那派头你没见,见了会吓一跳!反正一般人想跟他们攀还攀不上呢,要不是他们时不时地要得个病,我们还凑不上呢。现在的院长跟那些什么集团、总公司的经理董事长个个关系深得不得了。不这样又怎么办?人家是医院的大爷!他们高兴了,一个赞助就够医院经营一年半载。说起来你不信,现在有些经理董事长都有了自己专门的保健医生……” 我愣怔怔地看着他。 “想当这样的保健医生还得正经有些资格呢,光医术高明也是白搭。我们医院里有几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大夫,每月都到院长的几个朋友那儿去,看看病,检查检查;当然,业务上最好的尖子也要按时去。说白了他们也愿去,到了那里人家吃住拿全包了,来去高级轿车接送。那是没说的。你想想,让我去我也愿去呀……” “朋友说你的业务很棒的。” “这是句公道话。可我不是漂亮女医生,也棒不到哪里去!” 他做个鬼脸,搓搓手:“反正现在整个儿就是这么个情况,谁也没有办法;谁不服,就来动动看,谁也拧不转。这架机器就是这样,到处锈得叮当响,除非用钱当润滑油来抹一抹,它才能转上几转……” 三 蓝珂和我熟了之后,就经常来场招待所玩,有时和场医一起,有时自己来。他觉得有了聊天的地方,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愉快。几天后,他执意要请我和场医夫『妇』到他家去。我正在犹豫的时候,场医就说:“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那天蓝珂早早就回家等我们了。他见来客只有我和场医两个,惊讶中大失所望,咕哝说:“这真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是想让场医的夫人一同来的。 他这套房子确实太窄了一点儿,是二楼的一间半,与邻居同用一个厨房。厨房大概只有三平米,转不开身。这天蓝珂特意跟邻居说明自己有客人,请邻居晚一点做饭。 蓝珂有点炫耀地对我解释,说他的新居正在装修,不久就要搬过去了——即便眼前这样的房子,在科主任这一级中也是好的,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这样他们夫『妇』俩不仅可以拥有完整的一间屋子,而且屋角上还可以摆个写字台,晚上搞搞自己的业务。孩子晚上就住在那个半间——它到了白天又可兼做会客室。我们这会儿就在这个半间里,坐的双人沙发拉开来就是一张小床。一台大彩电在这儿显得很出眼。蓝珂打开电视,正演一部外国动画片。 蓝珂爱人叫“慧”,有四十多岁,长得比蓝珂漂亮,蓝珂叫她“辣子”,因为是四川人。慧其实随和得很,总是笑着。她告诉眼下正在街道的一个菜场上班。蓝珂说这一下我们家吃菜方便了,仅这一项,每年就省下几千元。爱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主要是生活方便;当初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学校出来——就这样丢了自己的专业,被蓝珂打发到菜场去了。我们家可以天天吃上新鲜蔬菜了。” 原来慧以前是一位小学教师。 “那你舍得下教学工作吗?” “舍得。在我们学校,大家还羡慕我呢,那些年不少人让我帮忙转行。当时小学教师比起菜场会计,收入还有其他方面,都差得多了。” “那你习惯吗?” “刚开始有点别扭,后来就习惯了。现在学校好多了,不过让我重新回学校去我还打憷呢。” 蓝珂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正说着有人敲门,慧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女人,长得非常出眼。她一进到这间屋里,好像屋内的光线立刻亮了许多。我发现慧一见了来人,脸上的笑立刻敛起,但很快又变得更为热情:“噢,是你来了呀,请坐请坐——蓝珂!蓝珂!” 她回身喊着。蓝珂正在厨房里,这时赶紧跑出来。他一见来人就说:“严大夫!严大夫!”接着给我们介绍,“这是我们的严菲医师。” 严菲和我握手,有些矜持。但她一转向场医就开起了玩笑。原来他们早就很熟了。蓝珂向慧强调说:“她是客人的朋友,今天非要她来陪才好,她不来可不行!” 叫“辣子”的慧点点头:“欢迎欢迎,那好啊,那好啊。”说完就到厨房去了。 严菲医师坐在那儿,很快与场医扯起闲话来。她说话间不时看我一眼,惟恐冷落了我。她的目光友善而温和。我对这个女大夫印象蛮好。 蓝珂在那边高声说了一句,我以为是请人帮忙,就赶紧到厨房去——原来他和爱人正在说话,见了我立刻压低声音,一齐抬头笑笑。“辣子”对我说: “你们今天有了陪客的,可要多喝几杯啊。” 我点点头,退了出来。 女大夫显得很年轻,特别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四十的人。她的目光总让人感到有点奇怪。我稍稍注意了一下她怎样跟场医谈话,发现她一边说话一边潇洒地做着手势,逻辑清楚,讲得又快又干脆——“根本用不着!”“也就那样了!”“那样就很好,总而言之”等等。我很快知道这个严菲医师是个活跃人物,因为她谈话中动不动就说“我可以跟院长讲”,再不就说:“那一天跟院长讲过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口气似乎很大。 蓝珂一会儿甩着手从厨房出来,目光久久不离严菲。他后来指着她对我说: “人家进步可就快多了,一下就把正高职称拿到手了,可你看人家多年轻……” 严菲一笑:“你在我们眼里都是蓝老师呢,是‘上级大夫’!” 他们相互间打着哈哈。“辣子”出来了,一迈进客厅就对蓝珂说一句:“饭都烧煳了!” 蓝珂赶紧走了。“辣子”慧对严菲笑笑,对我们笑笑,然后到一边去了。 这时严菲医师大概担心我受冷落,就把身子转了过来。当她的目光正对着我时,我觉得好像有什么把我一下击中了…… 《女医师》 一 就从那个时刻开始,我觉得她身上有什么难以摆脱的东西沾上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是整个晚上都在左右我。我尽可能不去注意她,可是后来渐渐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做到。我避免和她说太多的话,有时故意寻找另一种话题,谈一些很沉重的事情来抵御心头的不安。是的,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它整个地把我笼罩了。我心里完全明白,这绝不是什么突然遭遇的美艳之类,不是那种惊讶或『迷』『惑』,而是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一种心绪——相当陌生和不安感……总之这一天严菲医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很久以后都在想着她当时的微笑。 她的言谈举止——不,是她的目光,好像触动了我心底的什么…… 回来的路上,我和场医走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把话题扯到她的身上。场医一边听一边笑。我从他的眼神里察觉了什么。我问他笑什么。他说: “没有人不对她着『迷』的……” 我很窘。我说:“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不是吧。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她——男人没有不喜欢她的,连我也一样。不过我总是告诫自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你小子得注意了,你小子可千万不要让自己陷进去,了不得呢……”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漂亮女人谁不喜欢?” 我们长时间都不再吭声了。是的,严菲医师很漂亮,这是每个人都不会有异议的。我在吃饭那段时间里观察过,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多了,整个人充满活力。显然她是个十分注意修饰自己的人,头发做得很讲究,服装是上等质料做成的,而且有第一流的做工;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会让人感到不得体,而且洁净到一尘不染。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只要注视你一下,你就再也没法忘记。当它向我瞥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慌『乱』,内心里产生了难以抵御的激动和不安…… 那时,一种似曾相识的、隐隐的什么,在心底浮现…… 场医的目光盯住一个地方,这目光变得越来越生硬。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讲起来,骆明的死还首先要她来负责呢!” 我站在了原地。 他鼻子哼一声:“她就是那个值班女大夫。你别看她人长得漂亮,笑得也甜,心比石头还硬……” 我的心怦怦跳:“是她?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场医搓搓手:“当然啦,要负责任的还有那个院长,还有其他一些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值班大夫啊。那天在急诊室,主要的处理意见还要她来定。” 我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又冷笑:“那个院长,哼,他们都是一伙的。说不定他们还有一手呢。” “不可能吧?我见过,那个院长多腻歪人!” “是啊,这个年头,腻歪人的家伙往往更占便宜——他们总是能找到最好的东西……”一丝邪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听不下去。他大概怕我还不够明白,继续说下去:“那个家伙刚开始对她想也不敢想,后来就不一样了,当了院长嘛,办法就多了,车,房子,钱;还有,她的高级职称是怎么来的?当然是院长一手办的。你没听蓝珂话中有话吗?她什么都来得容易,现在已经住上了四室两厅的房子。在过去那要一个老科主任才分得着,现在她一个主任医师就住上了。在医院里要评个主任医师是很难的,要知道她的业务太一般了。” 尽管他说得活灵活现,我还是有点儿怀疑。我不信刚刚认识的这位漂亮女『性』会是这样。尽管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东西的发生发展并不依据我们的惯常逻辑……我摇摇头。但我什么也没说。 医生嘴角上的嘲弄更加明显了:“你想想,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种勾当,那个家伙才不会舍上那么大的本钱呢,那是诱饵。你不了解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这样的人只有看准了一条大鱼才舍得下饵。严菲在医院里可算一条大鱼了——她打十几岁就出了大名……” “你是说她名声不好……” “刚开始还说不上不好,只是长得漂亮,你知道女人太漂亮了就招眼;再到后来传说就多了。我是从那所医院里出来的,我们共事有好几年,她比我晚到两三年。她刚来医院时十分出眼,有人就说看吧,她早晚是落到‘癞蛤蟆’嘴里的肉……” 我知道“癞蛤蟆”指院长。我对此人仍然感到费解:“他凭什么当上了院长?就靠会经营吗?” “也不光是会经营。他主要靠妹夫。那个人也在本院,是内科大夫,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不过是个科主任,叫韩立。这人过去只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他早些时候给一个人看过病,那人当时只是一个车间主任。他们私交不错。几年过去了,人家现在成了副市长,韩立的腰杆儿就硬起来了,利用那个人的关系,差不多跟市里的头面人物都有了来往。韩立不是一般的人,这个你认识了他以后才会理解——这个鬼世界啊,真是奇怪极了,就有那么多弄不懂的人和事。有人是些魔鬼啊,你们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真是魔鬼呢!真的,韩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办法比一般的人至少要多上一千倍。奇怪的是这个人生来就不知道累,这就可怕了。你想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多大的力量。一般的人有了他这样的条件也会做点什么,不过搞不成他这样大。也就是几年工夫吧,他把势力范围从卫生界扩大到了工商企业界、政界,和一些个体企业家的关系特别深,比如和‘得耳’、苏老总他们。当然主要还是政界。如今他的名声大得不得了,就拿专业方面来说吧,无论谁得了什么病,只要韩立去看了,病人和家属也就放心了。他们会说:‘连韩大夫都看过了,你还要怎样?’” “韩立的医术真的比一般大夫高明吗?” “也不见得,主要是名声大。他现在是人大代表,这样那样的头衔一大堆。现在人家已经把公房闲置了,在郊区盖了一座小楼,占地七八亩。那才叫阔气。我没见,医院里好多人都去过。有一次开职称评定会,会上有轿车来接,他看了车不满意,立刻辞退了。他自己有车,那天可能车子不在。他抓起电话就喊来一辆豪华轿车,可能是辆‘林肯’吧。人家就是这么气派。” 我听下去。我发现他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一点激愤。 “他在好多私人企业里都有股份,不过这只是明面上拿的钱,暗地里还有名堂,像各种赞助什么的,反正他要搞钱很容易。他说他要不清廉,十座八座楼也盖得起来。这话说得倒也实在。大概这个人毕竟还是个当医生的,办起事来总算有点谱儿、有点节制。”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有关部门不管吗?” “也查,不过越查人家腰杆越硬。也有不少人暗里检举、告发。那都没用。因为韩立不光建楼,无论干什么,都是各种手续齐备,没有半点儿纰漏。再说又是一个响当当的专家,谁能拿他怎么办?这样久了,所有看他不顺眼的,想找他麻烦的,先是自己泄了气。就是这样。还有院长,我说过,刚开始这个人在院里地位低下,长了一脸疙瘩,真像个癞蛤蟆,有谁瞧得起他呀。后来就靠了这位妹夫,他也爬上去了。当然这家伙也有自己的一套,比如说懂经营……” 二 我的眼前总有一双不能消失的眸子。她一直在盯住我。 夜间,我刚刚合眼,就觉得唐小岷的一双小手在轻轻摇动我:“叔叔!叔叔……”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看到小苹果孩和小岷并肩站在床前,他们在一齐注视我……我猛地翻身,一颗心怦怦跳。再也无法睡去了,整整一夜拥被而坐。我只盼白天快些来临。身上的骨节都有点疼,有时烦得要击打床板……在这样难眠的夜晚,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一连多少天都在失眠,场医为我开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仍然无济于事。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使肖潇吓了一跳。她问我这些天怎么了。我摇摇头。她没有再问下去。 我倒很想认识一下那个神通广大的韩立,想看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还想接触一下严菲,想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证实一个判断……我不知怎样才能稍稍地安睡。以前无论怎么烦躁忧心,只要踏上这片平原,就会有一场酣畅的睡眠。我知道,当自己在这片平原上都不能安睡,那我的一生再也不能安宁…… 失眠的早晨,大把大把的冷水也洗不去满脸憔悴,心情糟透了。我走在果园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那十分熟悉的村庄的声音,马上想到了廖若。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怎样了?回到屋里,脑子依然『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下去。 这个上午我正踌躇,刚要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人让我稍稍吃了一惊:严菲医师。她会到这里来,而且是主动来访,这无论如何让我想不到。她站在门外,因为没有像那天一样戴着白帽子,所以『露』出了一头秀丽的黑发。 “宁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她的样子有些犹豫,好像这时主人只要『露』出一点不快之『色』,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我赶紧请她进屋。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今天来园艺场医务室找那个朋友,他不在,就顺便到这里坐一会儿——她说那一天很高兴与我相识,只是回想起来有些歉意——她说他们这个行当的人坐到一块儿话就多起来,会不知不觉冷落了其他客人,请我不要介意。 我说没什么,你们根本就没有冷落我。我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个人的内心真是细腻周到,生活中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吃亏的。她坐下后,我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当她轻轻呷水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们之间原来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可奇怪的是我们虽然都僵持着,却谁也不想马上分手……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端量着。这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蓝珂家也出现过……尽管我的场医朋友说面前这个人对骆明的死是负有责任的,但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将她当成了受害者而非害人者,已经稍稍地宽恕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什么,这一点此刻让我清晰地感到了,却又一时说不出…… 我好像嗅到了屋内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桃子的气味儿,那种红『色』的、上面有一丝丝金『色』条纹的水蜜桃的气味。我想起生长在沙岗两侧的那些矮小的、叶片绿得像翠玉一样的桃树。穿过那些桃树就是那条弯弯的小路了……少年哪,你为什么要在灌木丛中的这条小路上徘徊?你为什么要采那么多红的、紫的、蓝的野花?你把这些花儿抱在怀里,你要献给谁呢?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在原野上久久徘徊的少年……我闭上了眼睛。大朵大朵的粉『色』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垂落下来……一个姑娘在微笑,她长了鼓鼓的额头,站在高原上,那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望过来。 “严医师……” “您叫我严菲好了。”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终于问道:“那天就是你做值班医生吗?” 好像对这声询问全无预料,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我还是问下去:“我很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况。” 她没有吱声,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决心:“是的。在蓝珂家那一天,我就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关心这件事,知道你与孩子一家是老邻居,你们有特殊的关系……可是那一天我不愿使大家扫兴,最后也没有谈。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简单谈一谈事情的经过,也许我的解释会使您满意,也许不能……” 我点点头。我想这会儿最应该来听听的就是老骆夫『妇』。她还在沉默,于是我就试着提出:有时间该一块儿去见见死者家属。她听了立刻摆手: “不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做出解释;而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对他们说的——你完全能够影响他们、影响许多人。也许只有你才能够帮我一点什么……” 我立刻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她肯定是害怕有人告发她,追究她的责任——这有点像那个座谈会,像会上一部分人所要努力达到的目的一样。我心里发出了冷笑。我想你当然潇洒漂亮,也聪慧过人,不过你可别打错了算盘,别想让我和我的朋友就范。我才不会帮你呢。你大概很快就会失望的。我抬起眼睛: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能阻止同学们告发医院、告发你们这些渎职的人吗?” 严菲笑了:“你也不必把告发我们的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说,孩子们背后有人——他们可不是孩子,他们如果真愿意那样做,就去做好了,丝毫伤害不到我们,医院还是医院,医生还是医生。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已经干腻了,早就想离开这儿,我们随便去哪里做点什么也比现在要好。宁先生,你真以为这个年头穿白大褂有多舒服吗?” “那是另一回事。我讲的是一个人不能失职、不能犯罪。” “我犯罪了吗?” 我没有回答。我在考虑一个更合适的字眼。其实我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犯罪了,并且不可饶恕。 …… 三 在我沉默的时候,严菲却微笑着站起。她伸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只一瞬间,那对目光又变得无比温和了。她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望着我,目光里好像充满了某种期待。 “你这名字怪有趣的,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很久很久以前就默念过许多次……”她像悄悄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简直像亲切的耳语: “我知道你好多过去的故事……” 我一下站起来:“你是当地人?” “不,不是,我离这儿很远——不过我真的了解你很多故事。” 我坐下,不由自主地端量起她。 “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这样;你常常一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开。 “我说得不对吗?” 我的心跳在加重,但不愿回答。我觉得她像变一种魔法儿。 “那时候你经常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其实你们是在偷偷约会,你们从很早就开始了,是真正的早恋。两个人后来难解难分,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你们到河湾和海上去,一块儿游泳、玩。你们还一块儿待在林子里,一待就是很久。你们俩好得像亲兄妹。在海边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夜晚,你们躲在一张旧船帆下,直到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再后来你不得不离开她了;你走了——走前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把她接走……那个小姑娘等啊等啊,一个劲儿傻等。她哪里知道你一个人跑到了南山,再也不会回来领她了……” 我回头望着她,两眼越睁越大。直到这时我才读懂了她的目光!天哪,我终于明白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一直令我不安、让我深深悸动的到底是什么了……她长了一双鹿眼!我的喉咙热辣辣的,一句呼喊哽在了那儿,又被我强咽回去。我忍住了。我像是发出了一声自语: “菲菲……” 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又挺住了。她“啊啊”两声,双眼溢满泪水。 我想极力平静自己,但很难。我开始说话了,可是我发现自己明显地变得口吃: “想不到你仍然这么……漂亮,成了一个……医师!真想不到,我不敢想……因为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会变成这样……”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眼前一片『迷』蒙。 “而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得安生了。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晚上安安稳稳睡过,再也休息不好。我一直在想怎么去见你、见不见你。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不让你知道当年的菲菲在哪里,可是没有做到。那天在蓝珂家,我完全可以不去呀,可是我做不到。我临时决定了,慌得连隔离衣都没脱就去了。我把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回来我后悔了,因为我一见你就更难忘掉——过去的、眼前的,一下子都涌到了眼前。我太苦了,我最难的是有一个问题没有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诉你:当年的菲菲还活着,她如今在干什么、成了什么人。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一辈子也不见你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推翻了过去的决定——不这样做,我就吃不好睡不宁,整夜整夜失眠。我会把自己毁掉的,这一点也不夸张。那天见了你,觉得你还像当年,而我也有点像——这个发现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因为过去我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发现自己一走到了你跟前,又变成当年的我了……我想,哪怕我今天再怎样,也要有勇气让你看看我,我要亲口告诉你:‘这就是昨天的菲菲!’……我要告诉你,我想告诉你……” 严菲哭出了声音。她的肩头耸动得很厉害。她伏在了桌上,好像一场长长的泣哭才刚刚开始…… 可是我的心底有一种执拗的声音渐渐出现了,这声音开始阻止我,阻止我去安慰她……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攥成了拳头。展开双拳,满掌流动的都是汗水。我告诉自己:眼前是另一个人,她与昨天的那个菲菲已毫无关系。那个仙女一样的菲菲啊!我找了你多久,盼了你多久,你和我的音乐老师一样,在梦想中一直陪伴我远行。我们像是一起在大山里奔走,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你那急促的喘息,你那无所不在的芬芳…… 严菲终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但渐渐变得艰涩:“听说那个院长对你不错,他对你的生活照顾得还好……” “请你不要提他了……” “我见过那个人。” 她的睫『毛』垂下了:“在哪儿?” “在座谈会上。原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医师也会到场,想不到她没去。” “求求你了!再不要这样讲,千万不要……” 她在乞求,口气却非常严厉,硬是打断了我的话。 “可我不能忘记那个孩子——你知道死去的孩子是谁,你也亲眼见过他。他是当年我们那个小茅屋惟一的邻居,是老骆夫『妇』的宝贝儿子!这之前他们已经夭折了一个……骆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他和你、我,都是果园子弟小学的学生啊,我们来自同一个母校:当一个需要另一个伸手拉一把时,她却拒绝了!严菲,我不明白你,我害怕你——如果不是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当时你为什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尽己所能抢救他的生命?!一个孩子就这么完了……” 严菲浑身都在打抖。后来她突然双手击打起桌子,大声嚷叫着阻止我:“那天你该在医院,老天爷真是选错了人;老天爷应该让你当个医生!我敢说这是他的错,天哪,你没在病人身边……” 我也迎着她吼叫:“幸亏没在,那样我会把你扔到楼下!我现在只听老师和同学的,这就够了,这就够惨了。很多小同学、还有那个女教师,当时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这些黑心肠!” 严菲伸出两手:“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啊!我没看到有人下跪,真的没有……” “你没看到?那么你也没听到喊‘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连骆明自己那会儿也喊‘救救我救救我’,你都没有听到?!” 严菲脸上的两道长泪停止了流动:“我真的没看到有人下跪——我也许只听到呼喊,也许连呼喊都没听到;因为我们整天听的都是这种声音、满耳朵都是——到处都是喊我们的……他们喊,急得团团转,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这辈子听呼救声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疲塌了——你不在这个行当也就不会相信,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 我那个时刻的脸『色』大概可怕极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叫了一声,退了一步,倚在墙上。我往前走一步,不知为什么把手伸出来——我想揪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去推搡,猛力揪住了她的衣服…… “你,你——天哪——” 她破开嗓子喊了一句。 四 在这陌生的、野兽一般的嘶叫声里,我的手越抓越紧。后来,当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时,我才去看她的眼睛。就在我们的目光触碰的一瞬,我的双手立刻软了……我在她的肩上抚动着: “你变坏了……” 我的手垂下来。 我坐在那儿,颓丧极了。 好长时间我们都一声不吭。她在大口喘息,大概刚才被我吓坏了。但我心里对自己的粗暴却没有什么自责。她也在努力平静自己,说话时声音发颤,只是她在尽力掩饰,不让我看出。她说: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也承认不再是当年的菲菲了。我不会缠住你讲‘昨天呀怎么怎么’……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要听听,因为你该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活得有多么难……”她的两手『插』进衣兜踱几步,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又说: “算了,不必再说了。用不着告诉这些年的经历了,因为要说起来太多。我还是一句也别说吧……” 我看着她,摇头。 她垂下眼睛:“因为即便我一句不说,你也会想得明白。你该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走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吧!那多么可怕,那些日子啊,我一辈子就毁在那些日子上了——那些日子你在哪里?你是我的什么?当然,算了……爸爸、妈妈、祖母,当时谁都帮不了我。后来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变得越来越坏,变得什么都不怕了——我长大了……我也不愿长成后来的我啊,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我长不成你;我要远离小时候的那个我——不这样我就会被吃掉,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你知道吗?你只知道逃到山里,什么也不会知道!” 她的嚷叫没有使我动心。因为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可恶的院长,还有场医为我描绘的那个可怕的韩立。我认为一切肯定比我预料的还要坏上十倍,我的朋友不会夸张什么。就是这么一帮纠集一起的渣滓,埋掉了骆明!当然,我同时还想到了那个小蕾……我两手的骨节又开始胀得发疼,耳旁交错响起两个孩子的呼告。在这呼告声里,她的任何辩解和谴责都轻如鸿『毛』,甚至不能引起我一丝的谅解和同情。我鼻子哼一声: “就为了活,为了可怜巴巴地活,去找一个丑陋的、一文不值的院长,太恶心了。他只要给你一点剩饭,你就不管恶心不恶心了,什么都能忍受……” 严菲那双大眼看着我,使劲咬着双唇。后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狠狠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请你不要再提他,也不要侮辱我。” “这不是侮辱,如果是事实,就不是侮辱!” “无论如何,都是侮辱……” 严菲久久捂着脸。后来她像个孩子那样仰脸看我,嚷一声:“求你不要再提那个人了……”她一句说完就伏在了桌上。很长时间,彼此都一声未吭。这样过了许久她才站起,看了看屋门,大概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她最后在门边站住了,声音那么干涩: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得进,所以算我白说了……我只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一个人就像粘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再有本事,只要是被粘住了也就完了,怎么挣也没用。一个医院也不是那么简单,十几年市里派了几次工作组,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疗事故该发生还是发生,从来没真正处理过失职的人。相反有些被撤职查办,甚至被逮捕的人,倒让我怀疑是否公正,让我一直都怀疑。比如说,五年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病人给挂错了吊瓶,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要搪塞过去也很容易,可由于死者家属是省里一个领导的远亲,就不得不认真追查。出事那天一个大夫正好进了病房,他只说了一句:‘怎么挂了这种『药』啊?’他一喊,值班医生说你喊什么,臭『毛』病!后来值班医生把『药』换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人不行了。医疗事故调查时,那个事先发现用错『药』的人当面不敢讲,背后『乱』嘀咕。有一天他被另一个大夫叫到了屋里,说要谈件事情;谁知刚进了屋,门就被锁上了,接着传出了扑打声。等人们叫开门一看,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耳鼻流血。他已经致残,一个耳朵聋了,一只眼睛也瞎了。打人的那个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把刀,说对方出于奇怪目的,一进门没讲几句话就持刀扑来,他这是‘正当防卫’。当时没有一个证人,谁也搞不清。这个案子在司法部门转了两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拖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的人,他常在医院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走来走去……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韩立吧?他就是打人那个大夫最好的朋友,谁都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所以司法机关,更不要说别人了,没有一个敢往深里追究。现在让一个人致残、让一个人不再张口,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说这些的时候口气显得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些非常普通的、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 “前些年混『乱』,我们这里有几个大地方来的专家——他们都是以前作为支援人员来的。当时我们医院内科手术只能做盲肠切除,连胃大部切除都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只有新来的专家才能做。医院里从那时起就形成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坐地派,一支是外来派;坐地派根基深,抓行政;外来的有业务优势,分别当了室主任和副院长。外来的属于领导层。后来越来越『乱』,两派斗起来时,那个副院长——就是全市最有名的专家,突然死了。他死在一个小黑屋子里,身上没有一点伤,穿得干干净净躺在那儿,什么原因也查不出。折腾了不知多久,有人才发现他的后脑那儿有一枚钉子,钉得很深,血迹全擦净了,又让头发盖住,所以什么也看不出。谁都明白这是‘坐地派’干的,可就是查不出,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现在你明白了吧,明白我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看起来大家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拿着听诊器,可你不知道就是这些人里面有看不见的野狼在蹿,它们真想捉住你,你就逃不脱,真的是这样啊……”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我不怀疑她的话……是的,因为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就被野狼给捉住了,她正被一点一点吃掉了、消化了……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动的就是那个喧闹的海边夜晚——分手之前的每时每刻……所有的场景都像昨天刚刚发生。头顶星星闪亮,我用力看着菲菲夜『色』里的双眸,这小鹿一样的眼睛。我吻着她。芬芳的气息环绕了我。喧闹,火把,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海『潮』;后来是呜呜的泣哭,她在我耳边泣哭,泪水正打湿了我的脸颊……海风抚『摸』我们。我们紧紧相拥。海风洗去了我们的泪水。在河湾,我们游得很远很远,像两条鱼。她从芦苇丛中游来了,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又把我们推开。一个刺猬从河岸灌木中跑出,像皮球一样滚动……四周真静,流星划过,『露』水滴在脸上。 我睁开眼睛,往事立刻飞逝得无影无踪。 “请原谅吧!我就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才到这儿来的……” 我摇摇头:“你该去请求那些小同学,请求死者的父母……”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不会为这个请求你,我是为别的……” “为什么?” “为我……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为什么?” “因为我——我还在想着你!” “……”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会请求你一个人……” 《在悬崖上》 一 蓝珂从招待所门前的小路上一次次匆匆走过,当然是去找他的场医朋友。他偶尔也来我这里待一会儿,总抱怨说:“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我想他们算是一对特殊的朋友,连结他们的主要是那些电子魔器。他们,还有廖若包学忠一群孩子,都在一片无形的茫海里沉浸,直到淹死都不会上岸。他们时刻准备兴奋、痛苦、癫狂、沮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欢乐。“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资源,你进入了,连接了,你就成了一个共享者。当然,你也是一个节点——小小的、小小的、微尘一样的节点。”这是当年城里那位电脑朋友的话,当时他正预言不久的将来——那时因特网就会建立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世界上。就因为对这一天的憧憬,他有许多时间是两眼焦红的:“到了那时候,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吧!”所以我现在完全能理解蓝珂和场医他们的状态:急于走进未来,而且已经急不可耐。 场医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神情特异,对我说:“你以为我去了哪儿?我是到那个公司应聘去了。” “哪个公司?” “当然是最大的,就是‘得耳’那个公司!” 又是“得耳”!我问:“他请你了?” “他是董事长,已经不太问事,如今一切都由下边一个姓苏的总管在办。姓潘的主任来过,他是代表苏老总的。如今任何一个公司只要干大了,没有自己庞大的电子系统那真是不可想象。土老帽们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该玩什么。以前他们有几个录像厅和酒吧,那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而一个大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就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未来,那时要有更发达的神经系统,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瞧我在鲁班门前抡起了斧头。”我问他要改行了?他摇头:“不不,兼个职而已。现在的人三职四职都有的,这样的用人方式对甲方乙方都好。我场里的这个差事还不能丢。”他说到蓝珂,认为对方也应该到那个公司去找个事儿干干。“做公司医生吗?”“那倒不一定。可以看看病,提供医疗咨询,还可以为我打打下手什么的。反正他这样的人算是‘复合型人才’。”场医得意地笑了。 他这一会儿谈得兴奋,最后问我想不想去他的“小屋”看看?还没等我问是什么小屋,他已经在前边带路了。他的步伐里透着许多醉意,仿佛这失踪的一些天里一直泡在酒里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咕哝:“人哪,只要是真朋友就会想着你,人在关键时候总是想着朋友啊,可是我们……蓝珂这小子,我不在他老来;我回来了,他又不来……”在医疗室隔壁有几间小屋,看模样并不起眼,可是进去之后才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小屋是后来加盖的,它们与后面的高墙之间原来有好几米宽的空地,这会儿都被连接起来,成了秘密洞『穴』似的一大片。“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我得让你开开眼了,你不要说我整天像个傻子似的。我也有自己的老窝。”他的得意比刚才那会儿又增加了许多,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我发现屋子里光线太暗,所以大白天也要开灯。老天,这里真像一个魔洞,『乱』到了极点,到处是小桌子,上面摆满了电器,桌上散放着一些录像带之类的东西。再往里走又是电视机和投影机什么的,还有一些没法辨认的各『色』物器。他转脸看我时,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咕哝说:“我老婆最厌弃的就是这里,她觉得我把家里的一点钱都拿来挥霍了。可男人嘛,总得有点爱好嘛,我这辈子不赌不嫖,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了吧。”说着在一个黑乎乎的蒙了布的东西跟前站住,又看看我,那模样就像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一样,笑眯眯地揭开了大布:『露』出了一个有许多方格的大木架子,每一个格子中都塞了『裸』『露』着电路板的器具、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艺儿。他笑笑:“这里有我全部的宝藏。”“这个架子上?”“不,我是说在我的这个窝里。在这里你想看什么、了解什么?想过眼瘾还是耳瘾?是文字还是图片?是三级片还是什么别的古怪魔幻?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这里都发生了、记录了,要问它们来自哪里吗?来自全世界!是整整一个地球村的秘密——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把外星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一点私货哩,这些真的很难讲的。不过它们这会儿都成了我的财富,而且每个月都在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这不是我在吹牛,而是一个事实——行了,闲话少说,咱们得来点儿实的了。”他说着摆弄几下,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赶紧把它调小。前边的一块银幕上出现了图像,它们变幻抖动,内容『乱』七八糟,而且切换得飞快。我相信这是用图像堆砌的梦呓,是藏在无数角落里的幽灵集合起来的狂舞,它们在放肆叫嚣。他在一边按动一些按钮,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手莫名地『乱』抖。我想尽快让其结束,想把他拉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 “我比你们大城市的那些家伙起手更早。我已经超音速了,他们还在地上爬呢。真的,当然这不包括你城里最顶尖的高手朋友。不过他们当中有的后来也不太『迷』恋这个了。我存下的东西够你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看和听,这样整整花上两辈子都享用不完。你信不信?” “当然信。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他笑了:“有人问一个富可敌国的家伙,问他攥住那些财富有什么用。是啊,有什么用呢?他一时也回答不了啦。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过我只知道拥有它,并且还要继续拥有,这成了一个习惯,就像喘气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个比喻真是绝了:一种贪婪和欲望变成了一种惯『性』、一种须臾不能离开的要命的需求。 二 我长时间恐惧地看着场医的这个洞『穴』。他却一直在诡秘地笑,不时地瞟我一眼。我们俩来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他为我倒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我这时才发现这里从『液』体到固体,大都是舶来品:桌上是没抽过的洋烟、一两瓶洋酒。“你如果知道公司里那些家伙是怎么玩的,一定会吓一跳。我和他们不一样,蓝珂也不一样。他们那些家伙能轻而易举地、直接绕开障碍,找到一大把最吓人的东西,搞一些名堂,建立什么‘超级酒吧’,然后再提供各种超一流服务——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连外地的大老板,那些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都时不时光顾。老会员一个个穿了背带裤子,坐飞机来的,一待就是一个月。公司游乐场主要是挣他们的钱……”他说说停停,像在抖搂一些绝对的秘密。其实他说到的一些情形我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他还是说出了一些令我震惊的东西。 “外人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服务,不知道什么才叫‘超一流’。他们围绕着这些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关系网’,生人、不被信任的人就别想进去。他们有自己的应召女郎、各种男士,还提供特别保健,主要的一绝是有‘小耍物’——知道什么叫‘小耍物’吗?就是未成年的男孩女孩。有的年纪真的太小,鬼知道他们怎么找了来。那些恶棍,我是指人世间的一些超级恶棍,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了几个钱就干伤天害理的事。其实这些会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主顾,他们只能到第三世界来蹭点乐子,他们的钱拿到拉斯维加斯去,要享受这样的服务,还不够一两夜的开销呢。说到底,他们在那一堆里还只算个穷光蛋。可是他们就敢到我们这儿来,穿着背带裤子臭酸臭美当什么‘会员’,糟蹋一些可怜的穷人的孩子。有时候我想起了这些,真想用刚刚从粪池里拔出来的粪叉直接『插』进他们的肚子里去!就是这样也解不了恨!算了吧,不想说了,我说出来自己生气你也生气,说不定还要把你吓坏……我不说了。”他咬着牙关,拍了一下桌子。他只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了特别的可爱。我说:“不,你说吧,我不会吓坏,也不会跟其他人『乱』说。” 他的手颤颤抖抖去『摸』烟,『摸』到了又丢下。他根本不会吸烟。他端起给我倒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我不会搞错的,我敢说市立医院就有人参与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与公司的头头关系密切,主要是跟姓苏的老总好。‘得耳’这人不坏,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只专心做一个大慈善家了……医院那些人为会员服务,也为公司头头服务……那些孩子是从外地招来的,也有本地的。一些小女孩不用说了,一些小男孩也是他们的目标……” “什么?你是说——小男孩?” “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是些变态狂,他们让一些漂亮的男孩跟他们一起玩,从录像机上看『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再模仿着去做。最后给孩子们一些钱,或者干脆就是塞给一把游乐场的门票了事。孩子们拿了这些门票就糟了,什么门都敢闯,结果是变得越来越邪门。有的在机器上玩杀人游戏一天一夜不睡,最后杀红了眼,出门就用刀子捅人。还有的在内部可视电话上约朋友,然后到约会地点去打伏击,把对方的钱物洗劫一空。要知道这些小家伙最大的才十七岁啊,这种案子一年里就出了好几起!有的家长发现了孩子与公司的瓜葛,可是还没等告发就被人家用钱糊住了嘴;钱不管事,就用威胁的办法,结果事情全都给压了下来……” 在这个洞『穴』里,我突然觉得周身冷得不可忍受。冰一样的寒意裹住了周身。我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一个个稚气可爱的面孔从眼前划过……但我真的不敢去想了——但愿廖若不在这些受害者之列。让我在心底里为他祈祷吧。 从场医的老窝出来,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悔恨与惧怕。连同所有的事件一起,最新的压迫又加在了身上……连续的失眠使我进入非常奇怪的假寐状态:思维每天都在睡与不睡之间飞速游走,有时会整夜地与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对谈,而且所有谈话都无头无绪。我在睡梦中打听一个个孩子的来路与去路——骆明,廖若,小蕾,昨天的菲菲和今天的小岷……你们都安然无恙吗?那个进了天国的孩子,该是我们的小苹果孩吧?那下了地狱的,该是一些嗜血的恶魔吧?我诅咒一些人、一些事,我诅咒那些从魔瓶中施放出所有魔鬼的人。 在这可怕的长夜里,有一个人的影子总也摆脱不掉,她竟然可以不倦地陪伴我。然而就是这个人又使我最不得安宁。她的气息和声音从此环绕不去,仿佛时时刻刻都在与我长谈、询问、纠缠…… 她就是女医师。她好像就一直坐在温润的夜『色』里,睁大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坐在一片虚无里,像个美丽的女妖。她的洁净和美丽,连浓浓的夜『色』都无法掩盖……我在梦中与之交谈,彼此思路清晰,对答如流。 你白皙的皮肤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液』?是的,今夜我听到了你的心跳,感到了你的恐惧;我们在这里相互注视着,期待着;一切早已结束,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过去,当然也没有理由追问隐私:我将不再提到那个院长……可心底的拗气使我一次次违背诺言,因为我不愿放弃探索一颗心灵,这就是可恶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的过去、今天和未来;还有,它是怎样改变的…… 她的低语像缓缓流水:是的,我让你受惊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恨自己,恨男人们。他们的目光、一个眼神,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熟悉他们了。是那个头发短短的、凶猛的叔伯哥哥使我懂得了男人。他从很早就要毁坏我,我告诉过你。那时他常常藏在树丛中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我怕这种声音,怕极了,战战兢兢。阳光下,我觉得被剥得赤条条的,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在伸手指点我。那时我没法儿去见父母,我想躲开他们,永远躲开他们;我也不愿看到『奶』『奶』,我最好做个一辈子生活在灌木丛中的野人。有一段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我在原野上流浪了几十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失踪了、死了。那些日子里,我只靠一个人供给食物和水,养活我,他就是那个把我推到深渊中去的叔伯哥哥。那时他身边的一帮人一个比一个凶。他们都像豹子,要把我撕碎,把我的头发、衣服,都撕得粉碎。可他又给我带来了崭新的衣服、食物,喂我水,一口一口灌到嘴里。我依着他又恨着他;我多么想念那个跑到南山的人,可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和这个豹子过的是一种『穴』居生活:他把我咬死,又吸尽了我全身的血;他重新给我注入的是野物的血。我全变了,赤着脚奔跑,变成了一个『穴』居女人……那年正好是一个秋天,天还不怎么冷,无数的野花浆果、扑棱棱的飞鸟和我做伴;再也没有什么来伤害我,因为有一只凶猛的豹子保护我呢,把我咬得浑身湿漉漉的。他咬住我,有什么危险来临,就用嘴叼住我,在灌木丛里飞跑。他发誓要让我生下一窝小豹崽来。我长得很快,生殖能力多强,喝着雨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野兽的气味。他咬死了一些野物,点上火,烤熟了给我吃。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母豹。深夜里我们俩从灌木丛中逃出,四肢伏地发出野嚎,四周都响起这种声音,满滩的野物都跟上叫。我们成了一公一母两只野豹,有猎人背上枪到处找——猎人当中就有我的父母,他们从镇上急急赶来。我从灌木丛见过他们,真想跑过去,可是不行——我赤身『裸』体,身上到处都是野豹的牙印。再说他用爪子按住我,我只要发出一声喊叫,他就会把我撕得粉碎。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他们快急死了,妈妈哭得两眼红肿。到后来我知道他们绝望了,以为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女儿了。老师也让同学们到处找,他们进了林子一声连一声喊。秋天,青纱帐遮天蔽日,他们哪里找得到?野豹用嘴叼着我跑,困了就搂紧了睡一会儿,饿了就出去打一点野食。这样日子久了,我再也离不开野豹了,依恋他呼喊他,说回来呀,回来呀野豹,回来咬我呀,把我咬得鲜血淋淋吧!他每次回来都带了吃食,让新的一天有了保障。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冬天来临前,我终于怀上了小豹崽儿。我觉得肚子里一天到晚装着两个小豹崽儿,他们长啊,长啊,生下来一定『毛』茸茸的,又可爱又招人恨。怎么办?有了这些小崽儿我就真的变成了一只母豹。我可不能喂养我的小崽儿。我在河里游泳,爬到树上往下跳,想让这些小崽儿都死在胎里。我用手打他们,捶他们。冬天来临了,那些被我整死的小崽儿过早地产下了。我发烧,一口饭也吃不下,疼得要死。我在树林里打滚,喊叫,到后来那个野豹害怕了,跑出去招来了猎人——那是他的同伙,他们把昏死的我扛在肩上,一口气送到了镇上。我就这样见到了父母。他们追问我,我一声不吭。我永远不会告诉那个野豹的名字。我们在林子里过了一段生死难舍的日子,这使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野兽是怎么生活的,也让我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过日子…… 我在她的倾诉声中紧咬牙关。 我想说:我恨你,母豹。我说:你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不过你毕竟是一只母兽,还有一点母『性』的慈爱。你的眼睛,你的睫『毛』,还透出一点儿母『性』的美,只可惜你常常『裸』『露』出那颗野兽的心,它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我相信任何一个躯体都不敢挨上这颗心。我不愿询问你的今天、你的家庭、你的孩子;我知道谁在一只母兽的怀抱里都没法儿活得安宁。他们会在你尖锐的牙齿面前昏死过去——你那可怜巴巴的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和你在一起怎样度日…… 她接下去的叙说嗓子低哑:我的父母想把我从一只野兽变成一个人,想得多美!他们不知道一个野兽要变成人有多么难——他们第一天就给我梳理了头发,让我洗了个澡,好好整理了一番,甚至给我描了眼眉,脸上扑了粉搽了胭脂——因为我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们还想把我变成一个挺好的姑娘。他们错了,我已经偷偷生过两个小豹崽儿,体形在飞快变化,『臀』部变宽,腿越来越粗;到后来我有点儿发胖——那时还不足二十岁。我的眼神已经有点儿奇怪了。我比所有人都泼辣。我用这种眼神看着妈妈、爸爸,能让妈妈吓得哭起来。他们一有工夫就问那人是谁?是谁?我再也得不到安宁。吃饭时他们问,我扔下饭碗就跑。他们一直询问那个人,我说我要死了。后来他们再也不问了。可他们就是不能遵守诺言,没有办法,我只有一次又一次逃走,一次又一次被找回。有一回我钻在一个草垛子里熬过了七天七夜。半夜我溜出来,随便到野地里找一点吃物。就在那时,我打心里怀念起做野兽的那些日子:多么自由自在,多么好啊!我一阵阵想念那只豹子,就连夜跑去找他。我这一辈子也没法儿忘记,那是一个冰冷的深秋,地上有霜,我赤着脚。跑到半路我就脱光了衣服,把衣服用一根柳条束起来。我又找到了豹子的窝。他一下跳出来,二话不说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一张嘴就咬住我的脖子。他咬我,往狠里打我;我抚『摸』他,告诉他自己永远是头母豹。我们这一对野物在当天就逃进了灌木丛。就这样,我第二次变成了野物。可惜这一回没有多久就被人逮住了,我被绑起来送到了父母那儿。我真的要死了,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死了…… 我盯住她,发出一声冷冷回应:其实你已经死了。没有人看到你的再生。你死得无声无息,从人群里消逝。这里再也没有你的声音。人们到那所果园子弟小学去询问,到灌木丛中去询问,到处都没有你的影子——你死了,埋掉了。从此再也没有你——没有当年那个菲菲了! 她点头,眼睫低垂:没有了,真的到处没有我的音讯。我被关进了一间小屋,每天有人送饭给我。我的豹子哪去了?我问他们,没人回答。不知被关了多久,一年、两年……我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我瞪着一双眼睛,依靠太阳的落与升计算时间。我记住在这里度过了六百多天,可后来又记成九百多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了……接上我被送走,送到亲戚家。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差不多等于是被人从棺材里放出来——我被埋葬了好久……后来是我的亲戚把我送到一个医院,让我在那儿接受治疗。一年之后,我的病好了一点,又被送到了一所学校。在学校里我回忆着过去,一点一点回忆,惊讶得不知所措。假期回来找我的父母,觉得到处一片陌生——我像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可我仍然记得那头豹子——我的那只野兽!有人告诉我,当我被关进活棺材的时候,他被族里的人——就是我们本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这是真的,这是治保会的人说的。又过了半年多,我的豹子投井『自杀』了。 我全身战栗,一声不吭听下去。 雄豹死了,母豹活了。我叫着我的豹子,我记得它剪得短短的头发,浑身汗漉漉的皮『毛』……他的皮『毛』发散发出一股膻味,那是野物们共同的气味。我满眼里都是荒野,我鼻孔里,耳朵里,除了他的嚎叫就是他的气味儿。“豹子!豹子!”我喊着他。白天,我上班下班,挂上了听诊器,就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可是一到了没有人的深夜,我就呼唤着那头豹子。我一个人跑到丛林里寻找,喊着我的豹子…… 我告诉她:你已经完全忘记了另一个人——他逃进了南山。他曾发疯地找过你。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一只母豹。但现在他才不得不相信,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昨天死去了,它再也不能复活。 她抬起头:是的,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昨天离我太远了。不过那个人还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晃动,我还没有彻底忘记。可是我已经不能与他接近,因为他是人,我是野兽。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害怕会因为饥饿、因为出于野兽的本能去撕他咬他。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没有回来。我心里明白,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我怀念的只是我的同类:一只真正的野兽,不过他投井『自杀』了——人们从井里找到他的尸首,把他埋在了那片沙滩上。不过没有立碑,也没有做记号,连我也找不到那只豹子的坟了。我跑到沙滩上,在月亮地里走啊,走啊,就穿着我的白衣服——那些猎人或赶路人看到坟场里有一个白影子走来走去,吓得尖声大叫。这时我就在坟场上跳起来,让他们吓得没命地跑,跌跌撞撞。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在冰凉的夜晚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看丈夫正熟睡着,就把他咬起来。他像我的一个猎物,可怜极了。孩子睡在一边,那是我和他的一个小崽儿,我把他抱起来亲,给他喂『奶』。我把丈夫咬醒:野狼,你睡得好香,我的野狼!他以为我在故意逗他,觉得我的幽默由来已久。我『摸』着他的黑胡茬,他漂亮的大眼睛。他是个好人,一个被我糟蹋了的、随便驱使的仆人,一个早晚会让我遭到报应的人。他好得完美无缺。他真是一个好人。他像你一样…… 我严厉地摇头:不,你错了,如果是我,就会对你做出惩罚;我永远不会和一只母兽相伴。我只有一生的时间,不会和一只浑身膻气的母兽睡在一起。 她看着我,似乎在说:我是一只母兽,可我也有过人的温柔。我会用我的『乳』房去喂养你,滋润你干渴的喉咙。你已经在旅途中焦渴难忍,我会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浇灌你。谁都没有我的『乳』汁多,它又多又甘甜,富有营养,这就是野物与人的区别。多少人想喝这『乳』汁,馋得双眼僵直。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你不要提那个老院长,真的。不用说他也有那样一双目光;你也不要提韩立——那个可恶的假斯文,那个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当然他也有如愿以偿的时候,可是他要为这个付出代价。我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而他们却有了一辈子难以赎回的罪孽。我会报复,我是一只野兽,我什么都不怕。我经历了一切,什么也不怕。等他们明白过来就晚了,我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撕碎,撕得粉碎。我不会怜悯他们。我的牙齿是尖的,我是一只母兽! 我害怕了:你真的是一只母兽,你使我吓得浑身颤抖……我要逃离你,逃离你——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不知这个夜晚逃走还来不来得及、你能否追赶、能否撕咬…… 她站起又坐下:你不要逃开——因为我不会撕咬。我知道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不会撕咬你。但是当你奔跑时我就会跟上,那时说不定又有了野『性』,说不定又会撕咬——你最好就这么躺着,安安静静地躺着。最好的办法是:你把我从兽群里领回吧!你把我赎回啊!我需要你,需要你…… 我躲闪:可你不要碰我,不要触『摸』我——我害怕野兽的爪子搭到我的肩上,我害怕…… 她嘴角颤抖:你过分担心了!这不是野兽的爪子——你看它多么温热和柔软…… 我说:我害怕,我害怕!尽管你没有伸出那样的爪子,可我还是感到了威胁。我要离开,我身上发抖。 她站起:亲爱的不要走,不要走。亲爱的你救救我,救救我——你面前匍匐的是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物,它浑身哆嗦,它已经『迷』途……它又饥饿又悔恨——它奔走了这么久,要寻找一个主人——你就是主人,你是惟一能够解救它的人,一个可以把它从兽群里搭救出来的恩人。请你奉献出一点点的善良吧,这对于它就是无边的恩赐…… 我身上打颤:你误解了,我没有那样的力量,我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请你走开吧,请你宽恕吧——我不会打扰你,你也别再打扰我。 她伸出手:亲爱的,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们那时——啊,那时!那时!那时的一切——一切情分,救救我吧,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我问自己:这是谁在呼救?这是一只母兽的声音吗?在我听来它是那样新鲜——可是就在不久以前,一个可爱的孩子也发出了类似的呼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那时呢?那时你在哪里? 她号啕大哭:亲爱的你不要、不要……我虽然是一只母兽,可我还没有那么残忍——最凶残的野兽都在我的身边,一片蓝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猎物。它们想把我吃掉…… 三 一夜的剧烈驳辩、争执,醒来时一切宛若眼前。我不能在屋里停留下去,因为这儿好像到处都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 我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天近正午时分才回到住处。可是一进走廊服务员就告诉我:有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我的目光转向客人。她的脸正朝向窗外,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女医师。我请她进屋。 “请原谅——又来打扰您了。因为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了想,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的声音非常轻缓,这一次没有什么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还是为那个事来的。我想告诉你,请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今天不愿解释,只想最后说一点——那一天他们告诉我有个急症病人。我过去一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小一个孩子。他眉『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可我还是看出这是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儿。我的孩子差不多和他一般大。我喜欢孩子,真的;可我的职业需要我冷静下来,按部就班,先听诊、判断,病人怎么呼喊、周围的人怎么催促,都不能扰『乱』我的工作……一开始我就认为是肠脉管栓塞。他这样的病例在我们这儿很少,几乎没人得过这样的病。我提出马上让他上手术台,可医院有一个硬『性』规定:除了极特殊的急症病人外,必须先交押金。我说这就是一个特殊的急症病人,院长偏不这样认为,说是一般的肠痉挛,没什么。后来他们告诉我,病人家属跑回去拿押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会到的。你知道我们每天接触的病人多了,病人家属考虑问题只站在病人的角度,而我们却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我承认接触病人多了会松弛,但我们对待急症还是负责的。我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有不顾一切把他推向手术台——要知道我有能力左右那个院长!我向你坦白地说:院长有几分怕我,他最后会照我说的办。可我当时没有那样做——我没考虑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当时听他的脉搏、心跳,觉得一切还都可以——想不到突然就……那是谁也没法预料的。我想那肯定是动脉破裂……” “无论怎样讲,你们那时的拖延是一种犯罪。” “这里面当然有死板执行规定的情况……” “不,世上不会有见死不救的规定。你在摆脱自己的责任。” 严菲全身打颤:“我说过出乎意料,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突然……” 严菲急得要喊起来。当然是没有预料——这一点她没有必要说谎。我只是告诉她:“你们身上缺少人们常说的一种东西……” “缺少什么?” “你们没有心!” “……” 严菲瞪大了双眼。她一直看着我,“我没有……心?” “是的。” 她像是一直看着窗外那片果树、那些即将成熟的果子。她咕哝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回过身,像肚子疼似的蹲下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看着她。 她发出一声声叹息。这声音有点像呻『吟』,然后又开始了抽咽。 我听了有些难过。我想从她脸上发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一丝皱纹、一点倦态。没有。她的头发还是乌黑油亮,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她的皮肤仍然细嫩。岁月留给她的创痛简直看不出来。 她站起来,“也许说出来你不信,骆明的死简直没有对我产生多大震动……” “这我相信!” “你可能认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每天都看到有人死去,死在手术台上、病房里、急诊室里。我不是指这个,像我这样对死无动于衷的人,在医院里也不多。正像你刚才讲的,我没有心了,当然也就没有爱和恨了,我就是这么木木的,像个被摆来摆去的器械。我再也不会想别的,因为想也没用,只不过活得更累。我没有能力去承担,连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在内,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有时我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我的男人——我几次试着去爱他们,结果发现这有点像演戏一样。我做不到,因为我真的是没有‘心’了……” 我钦佩她的诚实。不过这听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只是在活下去。我觉得工作也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工作?救人有什么意义?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被里里外外地毁掉了,那种毁坏后来还有无数次,每一次都使我的血再冷一次,最后差不多都结了冰——再也没有什么能暖过来——连你也不能,所以后来我就不怕你了,不怕走近你,我见了你会很坦然的。你为骆明的事责备我、骂我吧,和别人一起告发我吧,我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怨恨——我正好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 “到我叔伯哥哥去的地方。” 我心上一怔。 她垂下眼睫:“一切都没有意思——你真的觉得四周这一切很有意思吗?人早晚都要去那些地方,还不如早点去。我被抢救过两次。真的。一次是我的爱人发现了,一次是那个恶心人的院长。他们救了我,所以我恨他们,我会报复的。我不会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医院里。你有一天听到我出了什么事,一点也不要惊讶……我的男人,那个可怜的人,在上个月里的一次车祸中死了……” 我愣愣地看她。 “他死了,我没掉一滴泪,也没觉得怎样,只觉得家里空得慌——就剩下我和孩子了,你看,睡觉时身边那个呼呼喘的家伙没了。还有他的衣服,也没人穿了……我如今感到的不过是这些。” 我觉得无话可说。 “院长派我到‘得耳’的公司去,还要我到其他一些暴发户那里,我想好啊,你这个混蛋把我也搭上了。去就去,坐着他们的高级轿车,有时让他们带到旅游区去玩,一住就是几天。可我火起来,谁的爪子也别想碰我,我有时就有那么一股拗劲儿。车子在路上飞跑,这让我想起了男人遭的车祸,这才多少有点难过。有一天我正难过,一个人的爪子又碰上了我,我就用听诊器狠狠一抡,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昏了。当时他的司机像逮一个女特务似的把我扭住,用带子把我捆起来。我说你不用捆,我不会逃。就这样他们把我拉到派出所去。我说没什么,来吧,我说你记:那个车上的家伙不把我当成一个医生,他明明看见我带着听诊器,却硬以为我是一个‘婊子’——这会儿那个审问的人也把我当成一个‘婊子’。我对他说:是,我是一个‘婊子’,你要听听与我来往的那些人的名字吗?那么你记吧。我把一个个名字按职务高低给他排列起来,他立刻傻了眼。他让我赶快停下,我偏要说。我说要审就得审完。审问的人认定我有精神病,再不就是故意诋毁什么人——我哈哈大笑,站起来就走了。从那儿以后,院长再也不派我出去了……我是一个流浪女人啊,从小就是!很小时,妈妈把我一个人放在村子里,我跟那些野孩子在一块儿混,后来才遇到了你……我想说的是,我是个苦命孤女,到处流浪,一会儿搭上这条船,一会儿搭上那条船——没掉到水里淹死就算万幸了。我在船上颠簸得真苦啊!我一直想让船载着我到大洋的那一边、那一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那里的人会把我当成一个脸上没有标记的新人。那时我才能活得好,活得像人一样……现在不行了,一切全完了。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第一次……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一钱不值,你记得的只是过去的那个我——可你也是过去的你吗?你明明知道咱俩都不是了,我们都不是了!那时的我们、原来的我们,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就像河水一样流过去了。所以我希望你再别用那种眼光盯着我。你就把我当成现在的我——我也把你当成现在的你——你伸出手来——哪怕打我一下也好……” 我不由自主地躲开一点。 “看着我!你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呀!你说我残酷,我见死不救,那么你呢?!伸出手来,你伸出手来啊!” 我只觉得四周冰窟一样寒冷。我的全身都在打抖。 “伸出手来,伸出手来啊!伸出你的手——” “你是菲菲?” 她深深地点头。 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火把、星星、大海和灌木——灌木丛中那个徘徊的少年? “我是菲菲,真的是菲菲……伸出手,伸出你的手来啊……” 《太阳落山》 一 天快黑了。只要太阳落山,茫茫夜『色』深处那一场连一场的流水宴就要开始了。有人已经盼了一天,无心做任何事情,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白天是等待,是挨和蹭,是慢慢熬过的一段时间。只有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才打起精神。严菲是所有夜猫子当中的老资格,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谁是她的同类。无论一个人经过怎样高明的伪装,她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识别这人是不是真正的夜猫子。有人一下连一下地打哈欠,好像是那种习惯于夜生活的人,其实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过是夜里失眠罢了。有的人精神十足,像韩立主任,看人时总是瞪大双眼,冷冷的有些吓人,还不时地伸手顶一下金丝眼镜的下缘,其实他正睡着——他差不多睡着。这才是一个真材实料的夜猫子,是隐在夜『色』里的各种流水大宴旁的固定客人。他白天里那副精神头儿不过是一种表象,是来自日久天长的一种修炼,是一般人绝对识不破的高深功夫。只有严菲看得明明白白,并多少知道其中的蹊跷。她十分清楚这个人大白天在干什么:睡眠,采用特殊的方式睡眠。他起码是没有开动这架知觉机器的全部,大脑中的绝大部分是关闭的,只余出很小的一个边角,用来应付日常——如见了人打个招呼、吃饭喝水、查房会诊等等,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是一个天才。严菲阅人无数,但心里真正崇拜的人物只有韩立。这人从模样上看就是一个非同凡响的角『色』:瓜子形的脸不大,终日冷肃,刮得铁青的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坑凹;眼睛专注,目光沉重可达一吨;一口坚实的牙齿下缘往里收紧,让人想到马的牙齿——所有身体器官强健的人都长了这样的一口牙齿。她认为整整一座医院或更大一个范围内,自己算是第一号夜猫子。但韩立是个超级夜猫子,她已经无法将其排序。这个人体量不大,身形紧凑,个子中等偏下,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他的话语极少,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最大奥秘:夜里几乎不睡,这是他最重要的生活时间,全部的乐趣与希望以及事业,都悉数放入夜『色』。他上午十点之前不会出现在任何场所,即使偶有起早来到会议或其他场合也毫无倦意。非但没有萎靡,而且还是最精神的一个,犀利的目光常常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白天的绝大多数信息都不入脑,顶多是暂存在一个边角。 她一直想掌握他的这个本领,可惜不成,因为连拜师的机会都没有。那个男人目无下尘,对她完全漠视。而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为了夜晚而生,她可以算做这方面的奇才异能:一夜不睡,白天照旧处理工作,虽然要不可避免地多打几个哈欠。她开始求助于高级的化妆品和提神饮料,用它们来抹掉脸上的倦容。日久之后,渐渐觉得这有多么愚蠢:一旦生命的汁水熬尽,人从里往外枯干,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她告诫自己:你必须保持青春的容颜,你在这场青春保卫战中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要与阵地共存亡! 可是那些不可割舍的夜晚啊,又花费了她太多的青春。 她在恐惧中寻求一切方法。最后她只得向冥冥中的那个人,向她的豹子求救了。她在梦中与死去的叔伯哥哥见面:一个湿淋淋的男人站在面前,这个人全身都被有力的筋脉襻结着,那是长久的奔跑和逃窜练成的,使他保持无可匹敌的弹跳力。这个男人的双眼像灯笼一样亮。她永远都会记得他怎样咬住她的脖颈,记得那股无可抵抗的力量、他在丛林中攫紧她奔走……没有人能够战胜他、捕捉他。他夜夜不睡,夜夜都在荒原的草窝中与她狂欢。白天是他躲藏和寻食的时候,要避开一道道围网。他几乎打生下来就习惯于在夜里大睁双眼。她问他:“我的豹子啊,你得教给我了,怎样才能在一夜夜的流水长宴上尽兴,永远保持青春的光泽?”豹子问:“你离开这样的夜晚会死吗?”她点点头。豹子说:“那就好办了。你只为夜晚活着,你是为了夜晚才生的。这样白天就是梦游——你的心睡着别人又看不出来。” 豹子说:“我在梦游时,连飞来的子弹都能躲开!”她深信不疑,她对自己的豹子一百个信任——自从这只豹子犯了『乱』伦大忌之后,整个族里的人都在追杀,可他照样活下来,照样在大地上飞奔。他只活在夜晚,这夜晚是他们两个人的。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这阳间的夜还是太短了,阴间的夜才叫长呢——所以他就去了阴间。 她开始尝试在大白天里梦游。一年年下来,差不多真的练成了。可总要时不时地出错:有几次她哈欠连连,临床用『药』时不止一回搞混了,让一旁的医生大惊失『色』。还有一次险些造成重大的医疗事故,幸亏院长及时为她解围说:“她夜里要出诊,她太累了……” 她明白,只有那个韩立才深谙此道,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梦游者。 二 严菲发现几乎所有出现在流水大宴旁的人物——这些人是各『色』各样的,主要是官商要人和各界角『色』,但一定要是个角『色』才行——都或多或少具备梦游的本领。这些人一到了夜晚两眼就放出一股特异的光,或许是返祖现象也说不定,那是一种蓝幽幽的、在一百支光以上的照明灯下才能得以分辨的眼『色』。这些人洞察秋毫,除此而外嗅觉与听觉也处于最佳状态,所以他们在夜间反应格外灵敏,整个人变得机智聪慧,有点超常发挥的意味。他们身上的激素水平也都达到了一天里的最高值,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如果是个男的,他一定是容光焕发,除了衣饰讲究,还精心地修面梳理。但那种无法遮掩的类似公羊的腥膻气,还是会在一公尺内散发出来。如果是个女人,那么她的妩媚相,她的『骚』狐才有的苦杏仁味儿,都会一块儿达到一个顶点。这都是在不自觉间完成的,是一种自然现象,他们似乎并没有刻意如此。平时常在荧屏上见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这些人都比预料中的要瘦,比其他人的笑容要多。 严菲每到了这个时刻都格外放松。她才是一个老手,所以没有什么好兴奋的,也没有什么新鲜感。而那些初来乍到的男男女女就不同了,他们无论怎么伪装,也还是显得慌里慌张的。首先由于紧张而引起的腹胀,这是他们无法克服的一个障碍,所以愈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愈是要往卫生间里频频跑动,去排放自己腹内的气体,俗话说出就是去“放屁”。严菲见他们不停地离去的样子,心里就有忍不住的得意和快乐。她才不屑于这样做呢,一方面她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上下舒畅;另一方面她还巴不得找个倒霉的家伙臭臭他呢——有一次她看到一个『色』『迷』『迷』的老头儿一个劲儿向她挤眼,她就故意招招手。等他贴近后,她就稍稍扭过后背,很痛快地排了一次气。那老头是个威震一方的家伙,可这一会儿还是皱眉缩眼、欲哭无泪的模样。当时让她有点同情。她不失时机地问他一句:“怎么样?没事吧?”对方答:“还,还好吧。” “带保健医生没有啊?”宴会进行到一多半的时候,有个司仪模样的白脸男子就会这样低声问一句。领她来的人朝她噘噘嘴。于是她知道该自己工作了。人人都得工作啊。那个人将她领至一个很偏的房间,客气地鞠个躬就离开了。她自己走进这种熟悉的场所再自然随意不过。这往往是一个豪华的房间,几大厅堂连在一块儿,冲浪浴盆小型桑拿之类应有尽有。整个大套不少于一二百平米,在一圈大沙发里蜷着一个并不起眼的男人,秃顶然而慈祥,正经有一把年纪了——偶尔遇到个把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的人,那种情形或许更坏呢,那对工作是不利的。瞧老人家把各种饮料摆开来,殷勤到了极点。他彬彬有礼,给她斟满杯子,像对待一个孩子。她常常为了逗他,劈头就是一句:“说说吧,哪里不舒服?” 她的这个杀手锏总是有效,令对方措手不及。他啊啊着,但总是马上镇定下来,说:“年纪这一把了嘛,哪儿都是病,哪儿都不舒服啊!啊!”对方多出的一个“啊”字有点顽皮,这终于使她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人家一客气,你可不要忘了形儿。想到这里,她总能很好地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您服务嘛,你丝毫不用客气也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对方盯住她的『乳』房说:“一定、一定。嗯,先喝吧……其实呢,这把年纪了,主要是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啊……” 下面的场景大致千篇一律了。他『摸』她的头发、脸庞,然后是后背。她真的感受了一个老人的慈祥。但他还是『摸』起了『乳』房,于是那种慈祥的感觉立刻无影无踪了。对方说:“这也许是不礼貌的……”她安慰他:“别客气,你们一客气,真让人受不了。”出于责任,她总要抽出一点时间为他们测一下血压和听一下心跳和呼吸。有一次让她无比吃惊的是,一个老人的血压竟在一百二十至一百八十的高值!但问题是面前这个人何等虎气生生啊!震惊中她不由得要发问,要了解一下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对方有气无力地揩着汗,答:“习惯,一切都是习惯。小同志,你要记住,再也没有比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更重要的了。” 她最高兴的是能有机会为一些熟人诊疗保健。她与他们都是不期而遇的,这时对方会一惊,脸红到脖子,喊:“是你?”“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能为您服务十分荣幸——以前都是在台下听您讲话,这会儿能当面接受教诲,激动呢。”她把随身带的小『药』箱“砰”一声放下,让他打了个愣怔,说:“想不到你这么帅气!”为了解嘲又补充一句:“可别是个狠心大夫。”她说:“放心吧,不会的。”她和熟人交谈的时间往往很长,她最后不得不说:“咱谈话可别耽误了正事儿——您还有别的事儿没有?”对方红着脸慌慌摆手:“没有没有,这么交谈就是最愉快的了!”“您哪里不舒服?”“噢,你看,这就是正事啊……”他历数了自己的一些『毛』病,如眼疼、脚气、腋下皮疹——“特别是,”他绝望地摇头,“可惜这病不该对你说,我的肛门瘙痒,已经一年了……” 严菲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直到把对方笑蒙了。他问:“你,你笑什么?” 她从他的严肃劲儿看出,刚才这个人绝对是如实汇报了自己的病情。但她还是没法使自己镇静下来,笑着说:“你算找对了人了,我们治这种病是十拿九稳的,我们有一个百试不爽的老方法……”说着即命令他『露』出相关部位。他犹豫不决时,她就不无严厉地催促。他只好解了裤子,趴在床上。 她认真地看过了,然后悄悄脱了鞋子,猛地照准他的屁股打了起来。 噼啪之声大作。他毫无准备,大力喊叫,但却一直忍受着,忍受着。 三 她很少在这样的场合看到韩立。她更希望与其在医院之外的地方相见,因为这可能成为接近他的良机。在这样的地方,深夜,他大概不会那么冷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她偶尔遇到,见他总是匆匆而过,似乎并不停留很久。她渐渐明白了,韩立的确比一般人忙得多,他也许一夜里要赶赴好几个场所。他见了她时,只是平平淡淡地点一下头,顶多说一句:“好着。”这两个字让她琢磨了许久,觉得充满了无尽的玄机。她想:他是在叮嘱我,还是在说自己一切都好?抑或是夸这个夜晚?都像,都不像。 有一次她在类似的场合见到了本院那个“海归”博士。由于这个人的脸特别像一只龟,所以她心里一直将他叫成“海龟”,这样叫时,对方总是愉快地答应。海龟现在已经是很大范围内的一个名人,常常出席一些重要的代表会议,身上的头衔不知有多少,平时极忙,大家都估计:这个人在本市的地位很快就要超过韩立,起码也要接过对方的衣钵。当他刚从海外归来时,院里就有不少议论,说他与韩立两个人成为一对明显的竞争者,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构成了利益冲突。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发现这种判断真是大错特错:韩立不仅没有排挤这个人,而且在一切方面都支持他,甚至亲自推荐他担任了院里的一个显着职位。不仅如此,韩立还让其担任了朋友的一个医院的名誉院长——这个医院是专业急救机构,属于股份『性』质的医疗院所,创立仅两年时间就取得了惊人的效益。人们说这个医院里有两大秘密武器,即神通广大的韩立和海龟。海龟由于在外面生活多年,所以身上洋派习气甚浓,动不动就甩出几个英文单词,而且愿喝冰水咖啡威士忌之类,任何时候都是西装革履。严菲最早发现这个人有点轻微的斜视,可是当她有一次说起时,立即遭到蛤蟆院长的厉声反驳:“不会,这怎么会呢!”在他眼里海龟这样的人绝对是完美无缺的,当然韩立更是如此。她在这个流水夜宴上遇到了他时,好像对方有些稍稍的意外,站起来说:“哦,哦哦!”她一个机灵,马上模仿韩立的腔调说了一句:“好着。”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词儿。她发现对方立刻谦卑起来,弯弯腰鞠了个浅躬。这在她和他之间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在这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个人的眼睛不仅是斜视,而且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奇怪的现象:瞳仁边缘那儿仿佛折叠起无数层,让人想起一种能够伸缩的套管窥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也就是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所谓的谣传,这来自多嘴多舌的蓝珂:那个急救医院暗中倒卖人体器官。她当时吓得浑身一颤,蓝珂却马上声明:“我从来没说,我可没说过啊!”然后鱼一样溜掉了。这会儿她想坐得离海龟近一点,因为她发现对方不停地向她抛出讨好的眼神。她不想得罪这个人。可是一会儿有人走近了海龟,在他的耳旁小声咕哝了几句。海龟马上离开了。 这个人的背影也让她想到了一只龟,这就是她很不喜欢的方面。那还是他刚来医院不久的一天,她和他刚认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有一次两人一起去标本室,在走廊的暗影处他上来搀扶自己,顺便施了一个洋人礼法——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当时觉得这只是一个食洋不化的习惯而已,并没觉得怎样。可是回来的路上海龟不仅是再次行了洋礼,还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胸部。她马上问道:“这大概不是洋礼吧?”这一问不要紧,海龟索『性』将其顶在了墙上。当时是一个夏天,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有效地隔离他的强横与无耻。她只觉得自己的下体被他撞得很疼。她还是挣脱了。第二天海龟一上班就到她的办公室赔罪了,说:“实在对不起,在国外时间长了,有时会很冲动的。”她说:“算了。”谁知这一句之后他直眼盯住她,问:“那,咱们也不差那一点了吧?”她坚决拒绝了。 也就是那一次,她看出了他的眼睛有点斜视。 严菲包里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速到八二〇二房间里来,韩。 韩立?她什么都没想,拎起包就走。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这个人的传呼,心里想不出理由,但有些慌。她觉得血都涌到了喉头那儿。 在门口,她抚了一下散『乱』的刘海儿,然后敲门。门开了,果真是韩立。他的脸像往日一样冷得吓人。但她已经镇定下来。这是一个普通的单间。韩立连坐都没有让一下,马上就用那副又哑又沉的嗓子说:“是这样,有个紧急病号需要你马上处理一下。人在八六六六房间。”她点头,问:“多大年纪?”韩立答非所问:“快点吧,抓紧时间。我们一起。” 往那个房间去的路上,气氛有些紧张。谁都没有说话。严菲想起有一次也是类似的情形:那次是一位老领导在房间里突然鼻血不止,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去施救。 在楼梯拐角那儿,她似乎看到了海龟的身影。她上前一步敲门时,韩立掏出钥匙开了门。这是一个大套间。他领她直奔里屋。大床上,一团洁白的『毛』巾包裹起一个人,从形体上一眼可以看出是个女子,一动不动。严菲轻轻打开她身上的布巾,差点失声喊了出来。这是一个体量极小的女孩,看样子顶多有十一二岁,由于惊吓或别的原因,人处于昏『迷』状态。严菲动作麻利,一声不吭,迅速注『射』了一针。韩立又说了一句什么,她根据指示又注『射』了另一针……只一会儿,女孩醒来了。严菲忍不住问一句:“多大了?”“十……十五……”韩立严厉的目光『射』在严菲脸上。 回去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问:“是海龟吗?” “不是。不要问了。” 严菲点头:“当然。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