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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49章
《父亲》 一 从南山归来的瘦老头用奇怪的目光瞅我。他大概不信我是他的儿子——正像我也不信他是我的父亲一样。他一刻不停地吸烟,最后又盯了我两眼才去做活。他是前一天下午回来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前一天的午夜他就踏进这片小果园了——当时他倚到一棵树上,瞅着小茅屋的后窗,直盯了我们半夜、一个上午。母亲在黑夜里怎样照料我、外祖母什么时候睡下,大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天亮了,外祖母最早一个起来给鸡喂食,扫院子,忙来忙去;妈妈做早饭;早饭简单得很:三两把干菜、一块窝窝,还有一把豆子。鼓胀胀的盐水豆子是我们最好的食物。吃过早饭母亲就急匆匆到园艺场打工了。我跟外祖母在茅屋里结鱼网。我们就靠结渔网和采蘑菇挣来一点小钱。父亲那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像要暗中考察一下茅屋里的生活似的。大概他觉得满意了,这才悄悄从树下溜过来。 从此他就走进这个小窝里来了。 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恐惧增加了数倍,巨大的不幸也算开了头。晚上母亲搂抱我睡觉——每天我就盼望这个时刻,盼望天黑。我只有在母亲怀抱里才能感到幸福。可是这天晚上我看到母亲那么不安。她躺下来,给我盖盖被子——但她不像过去那样把我搂在身边。她和衣躺下,一下下拍打我。我盼望着母亲的手……午夜即将来临。那个可怕的人在院里吸烟。我从窗户上看到了一明一灭的火头。他吸了那么多烟。妈妈一会儿出去了,大概在跟他说话。一会儿妈妈又回来了。我觉得她有着抑制不住的失望。她叹着气,重新躺下。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伏在窗上看着。院子里那个瘦削的老头仍在吸烟。这时已经是午夜了——我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站起来,咔咔地磕了烟斗,接着大步往屋里走来。他也不怕惊醒了别人的睡眠,“砰”一声把门打开,接着径直走向了西间屋。他走进来,用手『摸』索着,一下『摸』在了我的身上。他哼一声,差不多就是揪着我后背的衣服把我提起来。他说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可抗拒。我明白了。 我溜到了外祖母屋里。 从那以后我就永远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我感到这个瘦削的小老头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人。我明白,我们的茅屋更加不能安生了。 满脸横肉的那个家伙死了之后,小果园里又来了两个背枪的人,他们与老骆一块儿盯视着我们。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只要离开茅屋几百米远,就必须向背枪的人报告——他们应允之后他才能走出去。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干起活来竟然一刻也不愿停歇,把茅屋四周的泥土翻得松松的,在上面种了向日葵和各种各样的蔬菜。他还在离茅屋一两尺远的地方挖成一道深沟,施上肥,填了松土,然后再搭起山『药』架子。它们围在小院四周像一道篱笆,又漂亮又好看,同时又可以有一些收获。我们的院子本来很小,可他又将其搞成了几个整整齐齐的菜畦。整个过程像绣花一样:小心地松了土,捏上种子,再细细修筑土埂……小院长出了韭菜、几棵茄子。屋后那一排向日葵长得格外茂盛,黑乌乌的,向日葵秆甚至比我的胳膊还要粗。 总之一切全变了。我想这就是有父亲与没有父亲的区别。父亲有时候长时间蹲在向日葵下看着它们,好像在为它们鼓劲儿,又像是与之交谈。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那时连烟斗也不吸。他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要给向日葵浇水。小茅屋四周一到了夏天和秋天就变得一片葱绿,生机盎然。 二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被指定在小果园里劳动,再后来不知为什么有人又通知我们:他必须到离这儿几里远的那个小村去做活。有时候母亲让我跟上父亲,说:“你去吧,跟上他,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尾巴。那个小村里的人都不认识父亲。他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他。领头的人粗暴地支使他做这做那,他像一头最老实的牲口,不停地做。我觉得他一个人干的活抵得上很多人。我亲耳听见有人议论,说真是大山里炼出来的啊,真是一只“穿山甲”啊。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儿子。有一个人甚至指着他弯腰曲背的身影对我说:“看见那个老家伙了吗?他真能做……” 有一天他被指定去浇水。辘轳架在一口土井上,那土井由于长久失修,井壁已经剥空了一大截,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所有人都说那个井不能用了。可是领头的非让父亲在这口井上干活不可。父亲没吭一声,闭着眼睛摇辘轳;当水斗到了井口时,他也闭着眼睛去抓水斗梁子——手搭在上面竟然一丝不差。往下放水斗时他的手轻轻按在转动的辘轳上,让其发出动听的“隆隆”声。我一直待在一边看。谁知就在那天下午,只听“轰隆”一声,那口井坍塌了。辘轳和水斗一块儿跌进了井里。说起来没人相信——干瘦的父亲竟像猴子一样灵巧,就在那可怕的一瞬猛地跳开了……所有人都一下围上去,高声喊着:“快些挖井,有人埋在里面了。”他们认为父亲肯定完了,而只有我看得清楚——他在最后的关头跳开了……一些人呼喊着,父亲却在一边蹲着。他浑身沾满泥水,脸上木木的。大家喊了一会儿,领头的发现了父亲,先是一惊,接着就破口大骂。他呵斥着去踢父亲:“你毁了一口井,毁了辘轳,你赔得起吗?”那个人怒吼着,父亲仍然无声。再后来那人竟然照着父亲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就把父亲击倒了。他躺在那儿不愿爬起。我这时真想去抱他一下,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的孩子。很奇怪,我当时就在那儿站着。我想,打吧,打吧,当你再打一拳的时候我就会冲过去,我会把你的拳头咬破,咬得你『露』出骨头…… 父亲躺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再也没人去理他。他一拐一拐地走开。他的腿可能在跳开那一霎受了重伤。他往回走了,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盯着他的后背,觉得他那么瘦小。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想叫一声“爸爸”,但我忍住了。 一回到小果园,就有背枪的人盯着他。 晚饭时,母亲把咸饭糊糊端到父亲面前。他喝了一口,像被什么硌了牙似的,马上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就把碗掀翻了。母亲一声不吭,外祖母赶紧收拾饭桌。可是父亲突然两手捂住胸口那儿『揉』起来。妈妈赶紧问:“怎么啦?怎么啦?”她想掀开他的衣衫看一看——就在这时父亲一巴掌打在妈妈的手腕上。他打得好重啊,接着他一声连一声地喊起来。喊了一会儿,外面有人砰砰敲门;门开了,几个背枪的人走进来。他们用脚碰一碰父亲问:“怎么啦?”父亲不做声。外祖母说:“他大概是什么地方伤着了。”那些人哼几声就走了。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喊。外祖母说:“去叫个医生吧,叫个医生吧。”离这儿不远的那个镇上有个老医生,几年前外祖母得病时也叫过他。 天亮前我们把他请来了。老医生没有牙齿,说话含糊不清。他仔细地给父亲看过,说:“这是当年断了的肋骨又发作了,就是它们在刺他,一动就刺……”我们立刻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尖声喊叫。母亲脸上的汗水哗哗落下,她是急的。她问老医生怎么办?老医生说没有办法,断掉了的肋骨在他这样的年纪长得很慢,要躺下好好养息……最后他给父亲贴上了碗口大的膏『药』。 从那以后父亲就没有好受过,我们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好受了。他在床上躺了没有两天,就有人吆吆喝喝进来。他们手里提着绳子——原来因为土井塌陷的事情,他们要来绑走父亲——母亲苦苦哀求,外祖母也哀求。我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后来不知母亲是不是跪下了,反正母亲当时显得很矮小——我隔着窗户看去,见母亲一点一点缩下去、缩下去……她大约是跪下了。那时父亲突然像猛虎一样冲过去。我以为他要干什么,跑去一看,见他狠狠扯了母亲一把——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母亲是跪在地上还是坐在地上——反正父亲主动伸开两手,由那些人把绳子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们用力地煞紧绳子。一个满脸胡茬的人笑着对勒绳子的年轻人说:“你这小子还少吃了几年咸盐,看我的吧。”说着把手里的烟塞到嘴角,接过绳子,奇怪地挽了一个花,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那个扣,右手的三根指头勒住绳头,只轻轻一揪,父亲就哎哟哎哟叫起来。他继续揪,父亲继续叫。母亲去扯那个人的衣服,那个人就利落地用后脚把母亲蹬了一下。一边的人都不吭声。外祖母抱住了母亲……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父亲拉走了。 三 母亲让我在家里好好照顾外祖母,然后出门去了。我想去追母亲,可母亲已经飞快地跑远了。我害怕外祖母一个人留下会出事,只得听母亲的话。 深夜母亲没有回来,天亮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外祖母终于让我出门找她了。我打听过,知道父亲被押到集市上去了。我赶到那儿时,集市上的人已经拥挤不堪;有人胡『乱』呼喊,一群又一群人围拢着父亲往前走。母亲就在这一群人里跌跌撞撞跟上。 那个夜晚父亲被关在镇子上的一个小草棚里。半夜看管父亲的入睡了,母亲就『摸』进去照看父亲。天亮了,她再一个人偷偷溜走。就这样,他们在一块儿过了两天。父亲被放开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不能走路了,母亲就扶着他。可怕的是父亲解了绳子反而走得更加艰难、更加缓慢了。母亲扶他时稍有不慎就会挨他一声骂,甚至是一顿拳脚。当我在路上迎接他们时,母亲已经像父亲一样鼻青脸肿了——母亲脸上的伤竟是父亲打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谁的父亲这样凶残,也没有看到谁的母亲这样温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辈子看来都不会弄个明白。那天我想扶父亲一把,母亲却不敢让我挨近他。因为我的手无论沾上哪他都不会满意。 尽管这样我还是扶住了父亲。 母亲一开始不愿撒手,后来见我扶得挺好,也就离开了他,在后边走着。父亲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身上真的有一种骨头相摩的声音,我怀疑那就是断掉的肋骨。他身上没有一点地方是干净的,我离他很近,所以能闻到一种血腥味儿和臭味儿。他的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整个头皮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被血水染过。我觉得可怕极了。 事情糟透了。那时我真盼望这个不幸的、让我深深惧怕的人快些死去吧——他死了对自己、对全家,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外祖母在小果园最东边的那棵大杏树下坐着,她在等女儿和女婿。我老远就喊了外祖母一声,被父亲瞪了一眼。他要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小茅屋。他这一次也许是对的。 当我们挨近茅屋的时候,父亲一下子喊了起来——我们全都呆住了——父亲千辛万苦栽种的那一排向日葵不知被谁用刀从半腰一一斩断……已经开始绽花长籽的向日葵就那么被砍掉了,茁壮的躯干渗出了豆粒大的晶莹,又顺着躯干往下流淌,不停地流淌……我想这肯定是那个背枪人砍的。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不是他们——从外面进来一帮人,他们丈量茅屋,硬说这些向日葵种在了公家的土地上。 父亲跪着喊叫,伸手抚『摸』那些向日葵。再后来他抬头仰望那棵大李子树,一动不动地望着;接着他的目光又去望天空。我记得天空是碧蓝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父亲像老牛一样昂天叫了几声,回家去了。 我们进屋不久,老骆偷偷地溜进来。他从来不理父亲,只跟母亲说话。他说:“肯定是其他两个背枪人去告密了,那些坏蛋才来了……”我们知道他是真诚的。母亲很感激他,说:“没有办法,我们知道你也无能为力……” 老骆只待一会儿就赶紧走开了。他虽然是监视我们的,可他自己也处在另外两个背枪人的监视之下。他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敢表『露』对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知道,有一个老骆是一家人多大的幸运。 《炒杏仁》 一 在旅途上,在所有滞留的日子、独自一人的时刻,总是让我更多地理解着人生的孤单。冷寂的夜晚或无人打扰的整整一个白天,我都难免陷入长长的缅怀和追忆。此刻,眼前这一切简直就像一个梦境,自己竟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地方:一片海滩平原,离海岸仅有五公里的一处园艺场……确凿无疑的是,我在这里出生,这里铸就了我的生命,这里有我铭心刻骨的记忆,有我的根,我生命的土壤和我昨天的一切。可是我明明跋涉过、远行过、逃离过,曾经像逃脱灾难一样远远地规避它——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它仍然是、一直是装在了心的深处,它几乎一刻也没有与我真的分开过。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会驾着思绪的飞车在这片炙烫的土地上驰骋……没有办法,忆想是我的呼吸,我的空气和饮食。比如时下,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能不一遍遍咀嚼那个岁月,品咂它难以消散的凄苦和孤寂的滋味。我甚至觉得今天与昨天有着更为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等待。就像当年小茅屋里那些数不尽的日日夜夜一样,我们等待着,无头无尾地等待、等待——好像前方真的有过一个周密企划的未来……其实前方究竟怎样我们谁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开端一样,我们也不知道结局。 今天仍然不是二十多年前的结局,就像中年也不尽是少年和青年的结局一样。时间是一个奇怪的循环,一个圆周,而旅人总期望自己的轨迹能化为它的一条切线——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循环往复,让人空空地等待…… 那时总在苦苦等待的,是我的母亲。 每天,爸爸迟迟不归时,她就坐立不安。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一次次走出茅屋,后来干脆站在了海棠树下,一动不动。 “妈妈回来吧,回来吧。”我乞求着。 妈妈一直望着远处的黑夜。我抱着她的一只胳膊,依偎她。 慢慢听到刷啦刷啦的脚步声了。妈妈的手臂抖得那么厉害……父亲离开茅屋那么多年,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他只要晚回一会儿,她就会变得坐卧不宁——脚步声近了,那个瘦干干的身影出现了。即便在夜『色』里,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有多么凶。他瞥了妈妈一眼,又瞥我一眼,径直往小茅屋走去。 我和妈妈跟在后面。 他走得多快,急匆匆的。我们都听见他把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扔在院里,接着又是咒骂声。他骂着,砰砰叭叭砸着碰到他身上的一切。他肯定又把立在墙边的铁锹一脚踢翻了,再不就是把放在猪圈墙上的一个陶钵掀到了地上。他火了就是这样。妈妈对这些早就习惯了。 她扯着我的手跟在他的后边…… 我最害怕看到他们吵起来。每逢他们吵架我就吓得一声不吭——我想一个人躲到果园深处,又怕离开时发生什么更大的事。我只好坐在门槛上看着。实际上这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咆哮,妈妈偶尔回一句什么,那声音也是低低的。越是到后来,妈妈越是不敢顶撞爸爸。有一次妈妈的声音高了一点儿,他竟顺手拣起一个竹耙子打过来。妈妈的头发一下就给打散了,披下来。她一动不动站着。我跑过去。妈妈眼里没有泪水,就那么望着他。爸爸两手都抖。 那天他们再没吵下去。事后我才发现,妈妈不光是头发给打散了,而且耳朵上方还留下了一块血斑。 “妈妈,我恨死他了……” 妈妈在我的脊背上抚『摸』着,好像在数我一身的骨节儿。“孩子,你太瘦了,你该多吃东西。”她像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一样。我没有做声。那时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量,因为我每天都在灌木丛中、在海滩上奔跑。那些肥胖的野物总是跑不快的——我所看到的飞奔的动物都是瘦削的,浑身『裸』『露』了筋脉……我这会儿是在受伤的妈妈怀中,不由得又想起了过世的外祖母,双眼像要蹿出火苗。我说: “外祖母就是被他气死的……” “孩子,不要这样说。外祖母年纪大了,是她自己离开了。” 我没有顶撞母亲,只是我心里明白:自从这个脸『色』蜡黄、瘦干干的人从南山回来,我们家就失去了一切,连起码的一点平静和温馨都没有了。我们全家不仅要为他担忧,还要为他生气。我们鼓着劲儿跟他干活,胆战心惊。他半夜被人叫走已是平常事儿,可我们就要一直坐在炕上等他。如果天亮了他还没有回,全家人就要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有一次妈妈悄悄尾随他去了,半天才回来告诉:那些领他走的人一路上不断地推搡,他弓着腰一声不吭,两手揣在怀里。他们把他押到了园艺场西边那个养猪场的小屋里,小屋钉了铁窗,外面有人站岗。 “为什么要把他押起来?” “不知道。”——这种事情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屋后有嘁嘁喳喳的压低了的说话声,就小心地爬起来。我像猫一样轻轻爬到了屋后。我发现后窗趴了两个背枪的人。我吓得大气不出,回到屋里,把看到的小声对妈妈讲了。妈妈又告诉父亲——他听了一翻身坐起: “多嘴!” 他差一点就去打妈妈的耳光。妈妈转过身,再不吱声。父亲倒睡得快,一仰身就打起了呼噜。 打那儿起,我差不多每天都能从夜晚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点什么。我知道屋子四周潜伏了无数可怕的东西:背枪的人,野物,奔跑的野猫和狗……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那些背枪的人为什么要盯视这个孤零零的茅屋?母亲、过世的外祖母、现在的父亲,还有我,到底怎么了?我觉得父亲尽管脾气凶暴,可是他已经无力逃跑。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再说这儿又是他的家,他还能跑到哪去?当年他不就是急着回到茅屋,回到母亲身边吗?他从大山里刚刚回来的日子,我亲耳听见他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只盼能活着回来,回来看一眼妻子儿子,哪怕只看一眼也就满足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逃跑!既然不能,为什么又要夜夜盯视?那些在黑夜里闪动的贼亮的眼睛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半夜发出的狞笑、弄出来的响动;恨你们一闪一闪的烟头和往地下吐唾沫的声音;恨你们踩碎了屋后的瓦块,踢滚了石头……你们为什么要像牛虻一样紧紧咬在一头将死的老牛身上? 白天,我故意在茅屋后面丢下很多碎玻璃片。我想让他们远远地躲开。我甚至想搞来一些荆棘,把它们扔在茅屋四周,这样他们就不能挨近我们的屋子了。可是爸爸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这些东西,瞪大眼睛站在院子当心: “你俩给我过来。” 我和妈妈都上前几步。 “屋后的东西谁弄上的?” 他的目光先在妈妈脸上停了一瞬,接着就滑到了我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跳,但回答得很平静:“我。” 他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眼睛闭上了。这样闭了一会儿,像用了很大力气才睁开。我知道一顿拳脚就要落到头上来了。我咬紧了牙关等着。可是接下去我听到的是一声长叹。他的声音小极了: “……你拿个竹耙子,把它们都打扫干净,打扫得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了吗?”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淌下来。我说: “听见了。” 我拿起竹耙走了。我把屋子四周、特别是屋后的玻璃碎片弄得很干净。这里的沙土松松的,我想那些背枪的人站着坐着都会舒服极了。我们欢迎你们哪,欢迎你们夜里来这儿挺尸。 二 过去是外祖母领我到林子里采蘑菇,她不在了,就是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林中进进出出。林子密不透风,我自己倒可以做任何事情。有一段日子,我要用一个多钟头去割两大捆猪菜,捡一篮喂猪的橡实,最后再采蘑菇。我把各种各样的蘑菇都采来,摆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采得多了,母亲就夸我一句。我特别记得父亲的夸奖——因为他对人极少这样。我恨这个人,却又渴望他的表彰。我以前不记得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温暖。我为什么要爱这个黄黄瘦瘦的人?就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恐惧吗?或者,就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吗? “父亲”——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次我甚至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有一个“父亲”?妈妈的样子很为难,简直为难极了。记得她多半晌才说了一句:“哎,谁没有父亲,父亲就是父亲啊!” “为什么就是?” “没有父亲就没有你。父亲和儿子血肉相连……”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怎么他被刀割伤了,我一点儿不痛?怎么他喊肚子痛,我一点儿也不难受?” “会痛、会难受的。孩子,记住,你是他的骨血……” “骨头”和“鲜血”——它们在我脑海里一闪,立刻让我害怕起来了。于是我再不敢多问。不过我从此记住和明白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不能追问的一个人和一种现象。 妈妈那一次还告诉我:无论如何,你的脾气,包括你的长相,都会带上他的特征…… 这尤其使我惧怕。我发誓将远远地离开那些“特征”。后来,我果然没有像他那样黄瘦,也没有像他那么暴躁。我觉得自己终于远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他的一切……我发誓一辈子也不会走向或走近他一点儿。 我卖力地采蘑菇。当然我们家吃不掉这么多的蘑菇。到后来,我看见一些猎人到林子里打猎时路过我们的茅屋,常常要捎走一袋蘑菇。这些蘑菇是母亲在空闲时间用纸袋分装成的。他们每次带走时都留下了几枚硬币。妈妈对我说: “我们也要过生活……” “我知道,妈妈……” “你外祖父留下一点儿家产,我们总算是有一点儿积蓄,不然的话我们早就饿死了。现在还有一点钱,可我们不能一下子把它花光,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日子啊。” 外祖父及他的一切都让我神往。说到遗产就更让我好奇——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我问:它属于我们吗? 妈妈点头又摇头,“本来都属于我们,可如今都贴上了封条。” “什么是‘封条’?就是用铁条捆住吗?” “不,那是一张纸,上面写了字、盖了红『色』印章。它只要贴在门上,就再也不能打开那扇门啦。” 原来只是一张薄薄的纸条。我有点不信: “贴上它就不再属于我们了吗?” “封住了谁也不能动。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交还我们,如果交还,我们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采来的蘑菇变成了酒——父亲用卖它的钱买来了白酒。结果酒又让他变得更加可怕……我再也不愿去采蘑菇了。 “还不快去!”父亲常常催促母亲打酒。 她只好到场部那个小代销点去了。一会儿她就打来了白酒,这些零装白酒辣气刺鼻,劲头大极了。父亲可以连续喝上半碗,有时竟能一口气喝上一碗;奇怪的是他的脸一点儿也不红,而是越来越白,白得像纸;他骂起人来也更凶。有一次他喝了酒还胡『乱』唱歌,唱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歌。我那一次吓坏了。母亲看着他笑,笑出了眼泪。他把母亲揽在怀里,让母亲扶着他在院里一拐一拐地走。 母亲那一次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好像压根就没有在意父亲丑陋的走相。父亲一边走一边哼,还小声咳嗽、叙说着什么。我想得出他在叙说过去。那也许是他在这片林子里、在南边大山里到处奔走的离奇故事,是他最风光的日子。 就这样,他们俩在院子里一拐一拐地走。再后来妈妈也哼出了声音,跟上哼那种不成调子的歌。他们这样一直走了很久。 那一天父亲终于醉倒了。他躺在炕上,呼吸急促。母亲用湿手巾在他额头上擦着,后来又擦他的周身,把他的衣服剥光,只让他穿一条短裤。我凑近了,于是第一次见到他近乎全『裸』的身体,天哪,那么弱小,躺在那儿一点也说不上好看,只是怪可怜人的。那时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弱小的人会是我的父亲,并且还要时不时地对母亲和我发凶……我凑到跟前看妈妈摆弄他的身体。我那会儿算仔仔细细地看过了自己的父亲。我最后发现他身上布满了创伤。我问妈妈:“这就是打仗时留下来的吗?” 她指着腿上的那一块伤疤说:“这儿是,这儿被子弹擦伤了。你爸爸是个有福的人,和他一块儿打过仗的人差不多都受过重伤,比较起来他受的伤简直不算什么……” “那么这膝盖上呢?额头上呢?还有胸脯上的这些……” 妈妈用手去抚『摸』那些变了颜『色』的皮肤,那是一些长长的紫斑。她叹着气: “这都是他开山时留下来的。有一回一个哑炮响了,把你爸爸压在下面。他们慢慢腾腾往外扒人。人家后来告诉,如果不是有几个大石块在下面支着,他早就给憋死了,你爸爸命大。就这样,等大伙儿把他扒出来,他的脸已经变了『色』,可总还算留住了一口气。刚开始扒的时候,有人说反正也活不成了,急什么。他们扒得很慢。后来快扒出来了,总该小心点儿吧,该把石头搬开,把沙土用手抠掉,别伤了下边的人哪。可那些凶惯了的家伙,硬是用镐头、用铁耙子去扒拉石块,一下一下狠刨狠抓。有一耙子刨在了你爸爸胸脯上……你看,这个紫斑,这儿一连三个齿痕,都是铁耙子刨上去的……”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想那该多么痛。我又去看他膝盖上那一溜长长的刀印。 “这一下最险,这是一块飞起的石片割成的,再割深一点点儿,你爸这条腿就算废了。” 我仔仔细细看这个『裸』体。我数了数,大一点的伤疤有四十多处。妈妈告诉我,它们都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都是在后来,在开山的时候;还有从山区回到平原上以后,被那些背枪的人弄成的……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究竟靠什么活下来啊?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后来我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点:也许他就靠全身的那种狂暴劲儿活下来。别人把一切残暴加在他身上,他再把它分给我和妈妈,甚至是外祖母。这样他自己就轻松了。他是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三 很明显,从四周不断围拢而来的残忍和暴虐,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不幸正像细菌一样通过他传给小茅屋、传给这里所有的人。如果这儿没有了他,比如他死去了,那将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我真心实意盼望父亲死去。我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威吓我说: “再这样讲要遭雷击……” 我很害怕。我立刻想起了外祖母在世时讲过的一个故事——从那时起,只要打雷下雨,我就有点胆战心惊。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对长辈不孝,行过亏。有一天下雨,天上的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红『色』的火球总是在这户人家的门口滚动,火星都要溅进他们的屋子里了。老当家立刻明白了什么,他就把全家人召集起来问:咱家谁做下了坏事?谁做下了亏心事?谁做了,谁就自己到院子里去吧,不要连累了全家……外祖母说那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行亏的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他虐待过爷爷,骂过老人,和老人一块儿出去玩时还推拥过,把爷爷跌伤了。小儿子在响雷中吓得浑身哆嗦,铁青着脸,就是不敢往院里走一步。这时全家人都从脸『色』上知道他做了坏事。雷火一阵猛似一阵,总不能连累全家啊,老当家的急了,就抓起他一下扔到了院子里。全家人都眼睁睁看着轰隆响起一道闪电,小儿子再也没有了。 我很久以后想起这个故事都感到害怕。当妈妈威吓我时,我又想起了它。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再也不敢诅咒父亲,不敢起那样的念头。暴雨天里,雷声滚滚时,我总是小声祷告: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再也不起那样的念头了…… 巨雷滚动着,它终于没有接近我,它大概饶恕了我吧。 可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我心里的恶念并未驱除,它已经无可救『药』。因为那种让爸爸死去的念头只是在惊恐中被压抑了,而它永远也没法从根上拔掉,它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但只要他一天活着,我就一天不希望听到他的呻『吟』,更不希望他招灾。我矛盾,痛苦,有时真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该憎恨他。我大概一直在憎恨他。我甚至想象他从我们的小茅屋中变戏法似的一下变得无影无踪才好——不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再也不要遭受痛苦了……因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真是太多了,我想不出世上会有任何人遭过他那么多的磨难,也想不出世上有任何父亲会像他那么凶暴可怕。 有一天我逮了一只野兔。我是跟园艺场里的老猎人学会了下绳扣才逮住了这只兔子的。它虽然个头很大,但从『毛』『色』和眼神上看,它还是一只刚刚长大的兔子。那会儿它吓得浑身发抖。我把它关在了一个小笼子里,喂它白『色』的菜叶,看它的三瓣小嘴奇妙地活动。我藏在暗处看着:它刚刚咬了一口,又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刻缩到了角落里。它吓坏了。我多么喜欢这只小动物,晚上睡觉时,睡到半夜,我听到声音就起来看一眼。我想看看它是否在没有人声的时候偷偷地吃一点儿食物——它有两天没吃食物了。很可惜,它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我决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把它放回原野……可是有一天我不在家,回来时看到的是一只被宰杀的兔子,它在干土上一动不动。 我哭着大声追问:这是谁干的?妈妈往里间屋指了一下。我立刻闭上了嘴巴。我无声地哭着。我那一刻恨死了这个凶残的人。多么好的一只小动物,他竟然把它杀了…… 他一出门我就大声质问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 “他说这只兔子原来很肥,它什么也不吃,再养下去只能饿死。眼看着它这样,不如把它杀了。” 我哽咽着:“我正要把它放掉……” “孩子,你早该把它放掉。你看看也该知道,我们家的这个人是不会有那样的善心了。我当时说等你回来,他连听都不听……” 妈妈说到这儿,那个凶神恶煞从外边回来了。他好像看也不愿看我,或者是不敢看我——一进门就蹲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割烟刀,把那个兔子一点一点剥掉了皮。 我远远地逃开了,逃得很远,一直跑到果园深处,又跑到灌木丛中……我对着那片『色』彩斑斓的原野,那些数不清的野花儿、杂草和树木,轻轻地说: “原谅我吧,我是一个罪人。原谅我,以后我永远也不逮野兔,不逮刺猬,不逮小鸟……原谅我吧,这是我的罪过。我永远也不做这样的傻事和坏事了。” 那一天我直到天完全黑透了还没有回家。我怕闻见炖兔子肉的气味。我要远远地躲着。我的两条腿像石头。如果不是因为害怕,我会在丛林里过夜。到了半夜,丛林越来越凉,四周一点亮光也没有。可我还是不愿回去,我害怕极了。丛林中响起了哧哧声,还有各种野物的蹿跳声。我觉得冰凉的蛇就在身上活动,我不敢咳嗽,不敢走动,只紧紧地抱着身子…… 那一夜,我从树隙寻找天上的星光。天上的星星真多呀,它们差不多一块儿抖动,像嘲笑的眼睛。我从星空上看到了那么多的神秘,还有说不出的恐惧:那个夜晚我好绝望,好孤单……在那个夜晚我真想不出人这一辈子该做些什么,该怎么活下去、怎么长大……难道真的有个不同于前一天的明天吗?难道我真的要等待自己一点一点长大,到那个我一辈子也不想去的远方吗?远方是我毫不熟悉毫不明白的地方,我不知那会是多长的路…… 这个夜晚我还想到了“死”,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祖母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跟她去吗?我又怎么死呢?我想如果沿着西北方奔跑,跑到海边那个高高的悬崖上,一闭眼睛,就什么都完结了……那会儿我才明白一个人真要死去可不那么容易——如果容易,父亲早就这样做了,他大概是最不愿好好活着的人了。我还想到了其他,比如,我如果死了,妈妈会怎样?她可能再也不会活了。妈妈,我无比爱着的妈妈,我一想到她就哭了。我明白,只为了妈妈我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夜晚我又触动了那个禁忌:诅咒父亲死去。我流着眼泪,仰着脸,对着满天的繁星小声说:就让他死去吧,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即便响起了隆隆雷声,我还是要说……我咕嘟着,战胜了慌恐。接下的一瞬非常安静——这样直到许久,直到身旁响起了一声声小小的蹄音。我吓得紧闭双眼,两只手抓住了沙土。一会儿,好像有什么温热的呼吸掠过了我的脸庞,接着又是轻轻的触碰,我马上睁大了眼睛——一对又大又亮的眸子,浓密的睫『毛』……我差点喊出来。我退开一点,看出这是一只不大的花鹿,它正毫不慌促地注视着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样待了片刻,我试着往前一点,然后一下抱住了它的脖颈。我的脸紧紧偎住了它的额头……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这个从不敢想象的奇迹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我的泪水滴到了它的脸上,它却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依偎着。 可惜这个时刻只在梦里,这是我的一个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脸上的泪痕…… 直到下半夜我才离开林子,慢慢往茅屋走去。轻轻地推开院门,院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极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我想嗅到一点酒气……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自己的炕上。对面屋子里的那个人轻轻打着呼噜。我想他一定是吃饱喝足了。黑影里,那个长久困扰人的『迷』『惑』又缠住了我:一个人在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之后,他的那副好心肠难道会完全消失净尽吗?哪怕只留下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也好……这个夜晚我一直苦苦地想着,最后轻轻发问——问窗上的星星,问我梦中的小鹿…… 从那一天之后,林子深处就成了最好的去处。哪怕是梦中能够与那只小鹿会合,能够向它倾诉——我相信它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因为我从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切。当我郁郁不快的时刻,它就小心地触动我,亲吻我的脸颊——可惜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 四 父亲正寻找一切机会来积累食物和一点点钱。除了打蘑菇的主意之外,他还在屋子四周种上了山『药』等。在那小得可怜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栽种了尽可能多的东西。侍弄它们时,他一般不用工具。我差不多没见他在房前屋后用过锄头除草,甚至也不用铁锹去翻土。他蹲在那儿,简直就是用一双无所不能的手去完成一切。作物旁,哪怕有杏子大的土块,他也要把它捏得粉碎。土地搞得无比疏松,又施了充足的肥料。他提桶浇水,用指甲掐去植物多余的冒杈。当时无论是果树还是农田,除虫的时候都要喷『药』,可是只有父亲从不使用农『药』。好像他就为了更好地表达对那些害虫的深仇、对他亲手栽培的植物的一腔柔情,才要亲手去翦除一样。他目光尖锐,看到植物枝叶背面藏下的虫子,立刻用手把它捏死。哪怕是最小的蜜虫也逃不过他的眼,他把它们先一个一个拿在手里看一看,然后捻烂。他像侍弄一个娃娃那样抚『摸』着作物四周的泥土,拍打着,除去杂草,专心地守护。他可以长时间蹲在一棵山『药』边吸烟,一动也不动,把烟灰磕在脚下。这时他的模样是完全陌生的,让我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那副奇怪的神态…… 经他的手种出的一切植物都是那么蓬蓬勃勃,欣欣向荣。他栽种的哪怕是一株两株地瓜,蔓子也都是又粗又壮黑乌乌的,充满了汁水,爬向很远,一直疯长在阳光下。瓜蔓下面就是一堆鼓胀胀的地瓜。他种的南瓜,瓜藤在茅屋顶上爬,在院墙上爬,在猪圈上面的草棚上爬。妈妈说:“南瓜长在茅屋顶上,会把屋顶弄坏……”他连听也不听,只管让南瓜结出最大的果实。那些南瓜个个长得像金子一样颜『色』,用它们做稀饭、蒸了吃,甘甜醇香…… 南瓜爬上墙头的秋天,远处那个镇子就要开大会。那些背枪的人在一天黎明又把父亲押走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正在给南瓜除草,来人迎着他就是一声吆喝。他们一边一个押上他,母亲追上去问了一句什么,又被呵斥回来。 她哭着说:“你爸爸——他们这回又用绳子绑他了。” 我听了并不害怕,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妈妈说:“过去他们到了地方才用绳子绑他,这一次不知怎么一来就绑了。” 那一天妈妈吃不下饭,坐卧不安。后来她在屋里忙了一会儿,没有心思去上工。又待了一刻,她就急火火往镇上跑了。 我一个人在家也忐忑不安,觉得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后来我也跑出去了…… 镇子上人山人海,原来这儿正逢一个少见的大集市。人真是太多了,在人空里拥挤,要不停地流汗。我终于看到了一些被绳子拴着的人,由人牵上在人群里缓缓走着。那么多的人尾随着他们,一些小孩子嘴里一边咂着野糖,一边跟上走。 父亲也在这些人当中。 “爸爸,爸爸……”我差不多喊出了声音。我一边喊一边找着妈妈。我找不到。 拴了绳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时分,才转回一个临时围成的场地,被推到一溜旧桌子上站了。一场的人都在呼喊;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来,重重地跌一下。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父亲。我亲眼见他跌得满脸是血,跌掉了牙齿…… 我眼前直冒金星。再后来,我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家。我捂着脸躺在炕上。半夜才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大概是妈妈回来了——我把灯点亮,天哪,妈妈扶进来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 就从那天之后,父亲就常常躺在炕上了。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子越来越瘦。可他还是不断地被喊去做活儿。有时妈妈用草『药』往他身上抹,手动得稍微重了点儿,他就呼天号地骂起来。 妈妈说,他又断了一根肋骨。 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妈妈一句话说不好,他一拳就打过来。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他挨过之后,就在屋里叫骂,一夜一夜折腾。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 妈妈的白发一根接着一根生出…… 就这样,我们全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天。 那天他又骂起来。他喝了酒,在地上呻『吟』,不知为什么就把走近的妈妈打了一下。妈妈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刚喊了几声妈妈,他就一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是一个阴雨天,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变天的时候父亲就分外烦躁和痛苦,他一个人骂,骂着走了,做活去了。 妈妈在前几天炒了一捧杏仁。她说:炒杏仁多香。 她让我吃。 我出去采蘑菇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石臼子里有奇怪的一点粉末,闻了闻,知道妈妈用它砸杏仁了。我看到桌上有一个水碗。妈妈躺在了那儿,盖着薄薄的被子。她看见了我,伸手抚『摸』着我的脸、身子,使劲地吻着我。她说: “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听话,不要恨爸爸,不要……” 她嘱咐了很多类似的话。我觉得这有点奇怪。妈妈一边说一边吻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把我拍打着,紧紧抱在怀里。后来她又说: “孩子,出去玩吧。妈妈要睡一会儿,妈妈要多睡一会儿,妈妈累了,妈妈太累了。” 在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注视着妈妈。很久以后我还能记起那一刻的印象。我记得妈妈的脸上有了一层奇怪的白霜似的东西。我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也许只是一个多钟头,我听见到我们家串门的达子嫂和老骆喊起来: “坏了,坏了,看那,你妈妈吃了东西,吃了东西……”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我那时突然明白了什么——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用手指着镇子的方向呼喊,我愣怔了一会儿,向着镇子跑去。 跑啊跑啊,我变成了一只飞鸟……就那样,在那个可怕的白天和晚上,我和医生,老骆和达子嫂,我们所有的人一起紧紧攥住了妈妈,硬是把她从生死界上拉了回来…… 《金黄『色』的菊花》 一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妈妈,没有后来我遇到的几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也许同样会选择死亡。除了妈妈,那时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活下去的,只有老师和菲菲;而同时给我妈妈一样温暖、菲菲一样柔情的,却只有我的老师。 我不记得任何人像我的老师那样,也不认为以后还会有人像她那样,在最不幸的时刻里给予过那样的庇护和安抚。是的,在那些绝望的时刻,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驱除了我无边的恐惧。她那么温暖,她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千层菊的香味儿。 她给我注入了生的希望和渴念…… 妈妈很快知道了我把那些开得最好的菊花折下来送给了谁。有时妈妈见一簇菊花开放了,就催促我:“送给老师吧,多好的菊花。”我有时真怕碰掉菊花瓣上那一点点『露』珠,只想让它颤颤地交到她的手上。看着她面对那束金黄『色』的菊花发出的微笑,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看着菊花,目不转睛,过了好久才转过脸来。我坐下来,有时什么也不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她在我眼里像母亲又像姐姐——如果我有姐姐的话……有一次她问我会唱什么歌,我答不出。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唱歌。 “你一支歌都不会吗?唱一支歌吧!” “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歌……” 天晚了,外面,同学的嘈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们一声不响各自独处,有时她拿一些画册给我看,自己做读书笔记,或者读书。每天只要在她那儿坐上很短的时间,我就拥有了无尽的欢乐。我可以迎接各种各样的打击而不至于丧气。痛苦和不幸真的一度远离了我。 我有时眼睛离开画册看着她。我的目光使她停下了手中的笔,她问: “怎么啦?” 我只是看她。 她拍拍我的脸,又重新埋头工作。后来她终于放下笔,与我一起看起了画册。 她好像问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应该高兴一点儿——能吗?” 我点点头。我多么高兴,但这高兴是藏在心的深处。问题就在这里。 她问我平常怎么度过一天——不上学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除了和妈妈在一块儿,再就是一个人爬到大李子树上,或者到林子里去……我在那儿静悄悄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轻……我告诉她:因为那时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出现在四周,它们不知从哪儿飞来跑去,这就让我有机会离得很近观察它们的眼睛,羽『毛』,它们的模样。“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之后,它们才发现我离得这样近;我有时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它们呼啦一下逃走了。” 她笑了。 “其实我才不会伤害它们。我觉得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它们,它们也不该离开我。它们这样对待我,是对我的厌弃和不信任。我在心里默念:‘我不会伤害你们,求你们留下来和我玩一会儿吧。我比你们孤单啊,我只有一个人……’” 我说这些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林中的那只花鹿——奇怪的是这会儿觉得它的眼睛就像一个人——两双眼睛十分相像!我想起来了,那是菲菲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只一声不吭。她一直抚『摸』我的头发。 我怯生生地把头靠在了她的身上。我仍然在想那只失去的花鹿。 这会儿她说话了,说自己有一个弟弟,像我一般大。 “真的?” 她不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我觉得她不再回答的事情就一定不该问下去。 我只想哭出来。那是我不能承受的一种巨大的幸福——它有重量,它太沉了。 她离我很近地看着我。我那会儿发现老师的脸上有几个小小的雀斑。除此而外,再没有一点儿别的什么斑点,皮肤光洁细腻极了。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一个人。 二 我们星期天一起去林子里。这是我的建议。我要带她去看一些开得无比茂盛的合欢树,看一些罕见的从北方飞来的大鸟,特别是去看河口那儿刚刚结成的一片棕『色』的蒲棒——无边的蒲苇,一片片的芦花,大鱼在下面穿来走去,发出扑通扑通的击水声;各种各样的蟹子抬起两个大螯,在河岸紫穗槐棵里横行来去……我们要一起去看这一切了,这都是我一个人时发现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节日。其实我最想让她看的,就是那只花鹿。没有了,它永远也不会有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在丛林间那条弯弯的小路上等待。她出现了,一个小斗笠把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还带了一个红『色』的、扁扁的小水壶。我们手扯手往林子深处走去。这会儿我又发现她穿了裙子,穿了长长的袜子。我真怕荆棘把她的腿划伤,老要担心她的腿。我想荆棘碰上她之前,我会马上喊一声的。她扯着我的手…… 她说这一天过得特别愉快。是的,我觉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有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老师……只有她凝望远方的时候,才让我感受一份“老师”的严厉。 我渴望,渴望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这些日子里,妈妈每到了晚上就让我去老师那儿做伴——她的催促让我满心欣悦,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师亲自对妈妈提出的一个要求——一连好几天,一个黑影就在她的宿舍四周徘徊……她害怕了,一开始找菲菲,后来又找我——因为我毕竟是一个男子汉啊…… 我和老师睡在一张大床上。我一声不吭地躺在她的身边。我嗅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特殊气息,它多少有点像木槿花的气味。我在心中重复着一种自语,她好像听到了,有一次把我的脸扳过去,一只手抚在我的眉『毛』那儿。后来她就这样睡着了。我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眼睫夹出了一溜,很长很长。她在轻轻呼吸。我一直看着她一动一动的鼻翼。这样不知多久,像是紧偎在妈妈身边那样,我也沉入了梦乡。“妈妈,妈妈。”我吐着梦呓,簇在她的怀中。 她醒来时脸『色』通红。我睁眼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在『迷』蒙中吸吮了她。可是我朦胧中似乎感觉到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说:“老师,我,我刚才是做梦,我梦到了妈妈……” 她丝毫都没有责备我。我渐渐平息下来,一颗心的跳动渐渐放缓……我把脸歪到一边。可是再也没法安睡。她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抚动,后来又一下一下拍打——她想用这个动作催我入眠,可这个动作跟妈妈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就是那个夜晚,从未有过的幸福像火焰一样把我烧得浑身炽热。我发誓永远也不会离开老师,我想当自己衰老的时候,当很久很久以后,我如果还能记起童年,那么首先就会想起这些夜晚。我的脸庞长时间依偎着她如花的心窝,偷偷洒下了幸福的泪水。她抚『摸』我的周身,渐渐无一禁忌。她把我弄湿了。我自己几乎没法不去吸吮她。妈妈、老师和外祖母,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让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季节里吧! “外祖母在我睡前总要讲一个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多,因为她是一个老人啊……” 后来老师终于也讲起了故事,这些故事显然都是临时编出来的,轻松而又动听。什么蓝『色』的湖岸,仙女,公主,黑『色』的老熊,老熊偷走了仙女,把她放在高高的树上,然后用两只又粗又长的胳膊去摇动树木,仙女从上面跌下来,老熊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我生气地瞪大了眼睛。 “它一夜一夜搂抱着她,让她做它的媳『妇』。” “为什么?” 她笑了。 我问:“你也要做别人的媳『妇』吗?” 这一回她毫不羞涩地点头。 多么可怕呀,我觉得娶她的人一定像老熊一样可怕。老师一声不吭。 有一次她找出了好多相册让我看。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漂亮和不那么漂亮的。她一个一个给我讲他们的身世,我就像听故事似的。后来在每天入睡之前,我们就要讲相片上的一个人、他的故事。我听到了好多有趣的事儿,也听到了一些令人扫兴的事儿。他们有的过得快活,有的不快活;有的与她有着密切的关系,有的与她分手并且再也不能相见;有的是她朋友的朋友……照片上有一个穿了水手衫的男人,让我觉得有些特别。他长得不难看,有二十多岁——她总是让我猜他的年龄,我就这样讲了。 她说:“是的。” “他在哪儿?” “在很远的地方。” “他是谁?” 她摇摇头。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 她未置可否,只说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次他出发…… “什么是‘出发’?” “就是出差。离这儿更远一点儿的那个海岛上有一支部队,他回部队时,每一次都要路过这里。” “后来呢?” “后来,他也许不再出发了吧,反正好久没有来了。” “他好吗?” “你看呢?你看他像个坏人吗?” “不知道,你说呢老师?” 她在那个照片上抚『摸』了两下,把相册合上了。 “你如果看到一艘军舰从海上驶过,会怎么想呢?” 我说:我会想到军舰上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他是一个水兵,正向岸上遥望。他手里有望远镜,会看到你和我。 她把脸转到旁边去了。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她什么话也不愿讲了。我以为她在泣哭。当她回头时我才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一点泪痕,只是更红了。 接着我无论说什么,她都像没有听到一样。这样待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让我们接上说故事吧。” 我在乌黑的夜『色』里屏住了呼吸。我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我几乎能看到那些站在小茅屋后面的人,听到他们低低的咳声。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外祖母……我忍住了什么。我想象着在外祖母怀中一样,渐渐安眠……可是没用。“老师,我睡不着了,真的睡不着了。” 她的身体,手,在这黑影里总是让我想到妈妈。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滑动。“……老师,我是个坏孩子。” 她一声不吭。 “可是我会变好……” “……”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我仍然没有睡意。夜晚的光亮,那种无处不在的光亮,使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我的老师,我的老师…… 后半夜她也无法入睡,后来干脆坐起来。我们一块儿去看窗外。这时满天的星斗都在燃烧,它们仿佛滴下一些滚烫的岩浆。我还听到海浪在奔涌。多大的浪涛声啊!我说:你听,你听这晚上的海浪,它们就要涌过来似的——我相信它已经很近了! 她真的在倾听。 三 让我无法忘掉的是,在那些秋天的夜晚,在极其悲苦和幸福的时刻,我们曾紧紧地簇拥和依偎。我仿佛寻到了人世间的第一份糕饼和甜泉,不顾一切地吸吮。在那些夜晚的尽头,黎明的窗前,我不敢凝视她的眼睛。 怦怦心跳持续了很久很久。 她抚『摸』我脑廓的手指那么柔软。在她的抚『摸』下,我的头发越来越光顺,只有前面的一溜稍稍不同,它们像鸟羽一样鬈在额前。它们大概在用这种方式感谢我的老师。 而我感谢的方法还有许多。使我一发而不可收的,就是为她采来无穷无尽的鲜花。这是我的感激。 可怕的是不久之后。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一点先兆,嘭的一声,老师没有了。 可是我手中的鲜花呢? 我说过,我把它藏在了书包里,一直放得焦干,碎成了屑末。 我走向了山野,变成了一只瘦削而强悍的动物。不止一个夜晚,我『摸』着下巴,感受颌下生出的胡须。有时我也会陷入一个男人的困『惑』、急切和重重疑虑。这样的时刻,我只有回忆金黄『色』的菊花以及关于它的一切,才能索回那份安慰。 温柔好比甘泉。她像明媚的阳光一样照亮了我,指引着我的路径。但她照出的远不是一片坦途。在那个脆弱而执拗的少年岁月,我得到了什么又失掉了什么——今后的岁月,我将独自面对无数个夜晚,那是使我恍『惑』的、漆黑的夜晚,让我深深迟疑和惧怕的夜晚…… 金黄『色』的菊花,摇颤欲滴的『露』珠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芒。我在深夜里凝视它,感受着那种怅然若失和丝丝暖意。我用这一生寻找什么追逐什么?我的金黄『色』的菊花啊,就为了将它交还,我将在山路上、在荒漠上奔走一生…… 几次恍若看到了你的身影,都是虚幻。一切都为了你,祈盼着你,追逐着你,赴险舍命在所不惜。回眸茫夜,夜幕之后仿佛总是渗出了一些秘密。我被它压迫着,鼓舞着,伴我度过剩余的岁月;当我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远方时,一眼就看到你站在遥渺的高原,看到你在风中飘动的齐耳短发;你的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的风尘向我投来,我就在你的注视下不停地奔走…… 四 你走了,留下了我和菲菲。在那个夜晚,那个散发着腥气的旧渔帆下,我们紧紧相拥。本来准备在那儿度过长长的一夜,对外面的喧声充耳不闻。那是永别的前奏,可惜我们当时对那个结局还一无所知。那个海浪翻腾的夜晚只留下了誓言。我不知少年的誓言意味着什么。我们在相互诉说,忠诚相告使人热泪涟涟。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白玉米一样的牙齿。而且她身上真的散发出鲜玉米一样的清气。她使我多少能够忍受一点失去老师的悲恸。一切都短暂地得到了缓解。我的爱有了着落,它原来是这般巨大,这般强盛。就像吸吮老师那样,我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动作。她慌促惊异的模样会让我记上一生。她让我一次次依偎……这个时刻,我简直可以爱这一切了,海滩上的合欢树,原野上奔跑的棕『色』小兔,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刺猬、天上的百灵……我们那个夜晚都相信这是一种坚如磐石的友谊,一种永不分离的相伴,是蓝天之下独一无二的真诚……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中间还会有背叛和背弃,更想不到我们在后来会彼此造成深深的伤害和误解——它将使人绝望得要死…… 当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时,竟误以为是闯入了绝境。我将胆怯当成勇敢,我将欣悦视为悲怆。我走了,宿命般地走进了埋葬父亲青春与希望的南部大山,走得无声无息又凄凉悲哀。就在那个无月之夜,平原送走了一个满是情思的少年……在山隙、在一个人的深夜,那些压抑不住的回忆和漫想啊……而这样的日子里,我的背囊里一直有一束焦干的菊花。 我的老师离开了平原,而我离开了菲菲。 我曾经苦苦地寻你,望着满天繁星大声询问:你在哪里? 从今以后,一个不会变更的目标就是寻找我的老师了。这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在背囊中变成一撮粉末,我也要双手捧到你的襟中。 不期而至的中年,两手空空的中年,不知该诅咒还是庆贺的中年…… 中年不是老年,中年不会像个婴儿;而老年就不一定了。中年只是中年。中年一只手扯着悲风,另一只手牵着梦想。所以我仍要不厌其烦地回忆,仍要难忘,仍要怀想;我的秋夜,我的遗失,我用以抵抗的内心,内心里隐下的至宝……就是那些夜晚让我记住了,留下了;那种安慰的深度不可测知,那种永难忘却的经历非我莫属。它甚至没法让我交与挚友,也没法向谁请教和咨询。没有谁、没有任何一种友谊配得上领受…… 我幻想着用碱水把它洗掉。可是它就像那种攀援的地衣草一样,一到了自己的季节就在原野上茂长。它们把扎根泥土的绿『色』给缠裹了……它们靠吸取绿『色』植物躯体的营养而生,然后一片灿烂。它们不断地在原野上蔓延。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到处都是这灿烂的金『色』……它们的颜『色』就像一片片菊花,阳光下,灼目的金『色』『露』珠闪烁。『露』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透明的珍珠在花丛间滚动;它们是活鲜的生命。颤颤的金『色』在秋风里歌唱,一直唱到银霜普降,也还是在唱。 记得当年我不停地去折那些金『色』,折了满怀满把。妈妈刚开始不明白,说: “孩子,你把它们都糟蹋了,你一次只可以折一束……” “不……” “你干吗要折那么多?” “……” 后来妈妈知道了……妈妈发出了赞许。 在大山里,狼的嚎叫,乌鸦惨凄的歌声,都不能赶走这彻夜的芬芳。我在那孤零零的山屋里遥望北方,想象那些夜晚;北风凛冽时,我还想到了大海,黑乌乌的海浪涌峰,渔帆的气味,菲菲亮晶晶的眼睛,像白玉米似的牙齿。“我爱你。”我在午夜里独自喃喃。这是我迟迟学会的一个字眼儿,我不曾在妈妈和外祖母面前吐『露』过这样的字眼,于是再也没有机会——人的一生遭逢的机会总是太少,人的一生总是在错过;就是太多的遗憾和错失让人陷于痛苦——我没能伸手抓住自己爱的历史。 “妈妈,外祖母,爸爸……”我像呀呀学语般默『吟』,伴着怒吼的山风。我一眨眼就踏上了父亲的山路。冰凉的夜『色』啊,父亲,我的父亲。 我就是在那些夜晚长出了黑硬的胡茬儿。我过早地度过了少年。 想象中,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我黑硬的胡茬——你永远也不要移开这手掌,永远也不要……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这只手…… “牵着我走出大山吧。”我说。 《依偎和叮嘱》 一 我在山中流浪的日子里,父亲死去了。 我不在他的身边,这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当时默默接受了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镇定自若。他也许早就在我心里死去了。 那一天我悄悄从山里归来。并不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而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住,以至于非要回来一次不可。这之前我曾一遍遍寻过菲菲,得到的却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讯息。如果说我尝过了死亡的滋味,那就是因为菲菲。我必须忘掉她,忘掉她的一切……那一次匆匆回返只为了妈妈,为了那长得无边的思念。我几乎一刻也不能耽搁,那么急切地想看妈妈一眼,还有,看一眼我们的大李子树。 赶回平原茅屋时,我还不知道家里前不久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父亲没有了。当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首先感到的是全身掠过了一阵可怕的轻松。就这样,一个巨大的石块猝不及防地、永远地从心头搬掉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尽量不跟母亲提到父亲的死。我觉得他的痕迹永远从茅屋里抹去才好,虽然这不可能。 那些天我像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 一连多少天,我都一个人出门,在外祖母的坟地上徘徊。离开她的坟几米远有一座新坟,不用说就是父亲的了。 这一天我在坟地上坐了很久。太阳透过云层,发出暗紫的颜『色』。新坟上没有一株绿草。一只小鸟飞来,绕过了新坟,落在了外祖母的坟上。 一个背着皮囊和枪的猎人摇摇晃晃走来,叹着气在一边坐了。他望着西边的天光,从衣兜里掏出什么,咳着。他向我举举手里的东西,是一个酒壶。我摇摇头,他就独自享用起来。 我想父亲生前也算个让人瞩目的人物了:臭名昭着。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当地人会怎么看他呢?带着这个好奇心,我问猎人: “你认识他吗?” 猎人晃着酒壶,听了我的话,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擦擦嘴巴:“你问那个新坟吗?” 我点点头。 “哼哼,埋了一个怪人,一个苦命人,”他说着又灌了一口,叹息一声,“唉,死了也好啊,反正活着也是遭罪。” “他怎么‘怪’呢?” “怎么怪?”他瞪大眼睛,“这个人来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就是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家伙。那些揍他的人也不过是瞎揍,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老有人揍他。一揍他,他就闭着嘴咬着牙,一声不吭。你想谁不恨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不光是不吱声,就连眼也不睁,这就更招人恨。那些背枪的人使劲揍他,一边揍一边说:你这个样子就是不服气,就是揍得轻了。啪一个耳光。他还是不睁眼,不张嘴。你说话呀,说话呀,他就是不说。那些人只得再揍。揍得久了,也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后来也就不愿去动他了。你看这个人怪不怪!我亲眼见那些人怎么揍他,那才是狠哪……” 我咬紧牙关忍住了,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怎么说呢,”老猎人又喝了一口酒,“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只听说是个犯了大罪的人,下过大牢;到底干过什么咱就不知道了。也许打仗的时候当过特务?还有人说他当年也神气过,在城里跺跺脚,几层高的楼也要摇晃呢。不过我看他这个瘦干干的模样真不像呢,”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人哪,爬多高,跌多重,还不如当个草民百姓。这回该打得他『乱』晃了不是?做个草民多舒坦,愿喝酒就喝酒,愿搂着老婆睡觉就睡觉。高兴了背上一杆土枪,扑通一声打下个野物,老婆孩子一顿好吃。你说是吧伙计?”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一股浓烈的酒气。 我回头去看那坟,一动不动地看。 他突然“嗯”了一声:“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是个‘风泪眼儿,风泪眼儿’。” 我知道眼睛里有什么渗出来。我抹了抹眼睛。 “你的眼有『毛』病。”他说着站起来,歪腔歪调唱了几句,摇晃着走了。 我往前一点,在坟边坐下。此刻,我正面对着外祖母和父亲…… 生前,这是两个互不相容的人。最后的年头里,他们和解的时候不多。 听妈妈说,在很早的时候——那时父亲刚刚进入外祖父在海滨小城的府邸,不久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外祖母是多么喜欢这个女婿呀,那时她总愿看着他,亲手给他做衣服,有好吃的也愿留给他。而父亲从外面回来总要买一些最新鲜的水果给外祖母,因为外祖母喜欢。她有一个特殊的保健秘方:每天吃一个桃子。她总跟桃子叫“仙桃”,说: “人如果每天吃一个‘仙桃’,就会长命百岁。” 在城里住时,她还告诉妈妈和父亲一个故事:“有一对老年人日子过得不错,那个‘不错’不是指他们富有,是指他们俩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愁事。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住了一间小草屋。有一天老头子到河边上玩——那时候已经是秋后入冬了,桃子早没了。你想想早就下霜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那样的天叫入冬。入了冬哪找桃子去?桃树叶子都落了。可是老头子在河边的一棵小桃枝上发现了独零零的一个大红桃子。这桃子呀,红得刺眼,香味直扑鼻子。老头子就摘了拿回家来。他想这么好的桃子我可要和老伴一块儿吃啊。他们就一块儿把桃子分吃了。谁知吃了那个桃子以后,他们眼见着年轻了,皱纹少了,白头发也变黑了。” “那天正好儿子到山里打柴去了,回来晚了没吃上桃子。结果呢?儿子越来越老,长到六七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倒是返老还童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他们俩常常呵斥那个老儿子,他做下什么不好的事,他们就说:‘你这个小东西,就是不听话。’那些不知底细的人来他们家,听了看了,都以为他们两人不孝:对自家老人不该这样啊。他们不知道那个‘老人’才是孩子呢。就因为他没有吃上‘仙桃’——那是一个‘仙桃’啊!” 外祖母最后在故事中反复强调“仙桃”两个字。 她的话引得全家都笑。所以父亲当年对她好的时候总要买桃子给她吃。外祖母吃了那么多桃子,最终也没吃上一颗“仙桃”。她在坎坷的生活中很快熬白了头发。再后来她失去了外祖父,就跟女儿出了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果园里居住了。 她也有了故事中讲的那样的小茅屋,只是没有仙桃,最后就在这座小茅屋里告别了人世。 也就在最后的日月里,她与父亲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外祖父在生前曾经与父亲闹翻过;而在这个荒凉的丛林里,父亲与外祖母也没有和平共处——不,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与所有人都闹翻了,他大概要拒绝整个的世界。 当我坐在坟边沉默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大概是那个人发现了什么猎物。 枪啊,武器啊,它们的故事与父亲永远连在一起。那时我害怕倾听一切与父亲有关的故事——只是如今,在他永远沉睡的时候,我才觉得那些故事是如此的诱人和神秘…… 就在这片荒野上,父亲曾经枪不离身。但他的枪绝不是打野物用的。那是战争处于最艰难的日子里,父亲的队伍不得不撤回这片荒原上与敌人周旋。一些生生死死的传说许多当地老人都还记得:他们有的能说出父亲当年穿了什么翻『毛』大衣,大雪天里卧在沙丘上过夜;有的说战斗中心爱的马打伤了,父亲搂着马哭……轰轰烈烈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功臣的结局是进冤狱、做苦役。好不容易熬到归来,父亲急三火四往回奔,一踏上这片荒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寻找战友的坟。可惜遍地沙丘,有的像坟堆一样大,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坟、哪些是旋起的沙丘了。他离开时好失望。 我在想眼前的坟,包括外祖母的坟,它们总有一天会与旋起的一座座沙丘混到一起。这就是不可遏止的一个结局。 多么可怕啊,最终一切就会这样消失…… 二 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归来。我在平原上一直待了许久。最后我竟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如果离开平原,我一定要把妈妈带走。因为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绝不能独自留下。我是她惟一的儿子啊!父亲死了,那些背枪的人尽管对小茅屋不再那样步步紧『逼』了,可他们还是要时不时地过来盯视……可是,我大山里的日子啊,我在那儿甚至没有一个家,又该怎么安顿年老的妈妈?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正的家还是这座茅屋,我的根永远扎在了荒原上…… 当时,一个重大的选择就横亘在我的面前:或者留下,或者和妈妈一起离开。经过了一阵权衡,我终于把内心里的决定告诉妈妈:我们一起走吧,因为这里原来就不该是我们的归宿,它只是我们的一个逃难之地,一间避难所,如今到了离开它的时候了。妈妈听了却坚决摇头:“不,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你的父亲、你的外祖母都留在了这里,我日后也是一样。孩子,你得走,你快自己走吧,好孩子听话,走吧,走吧——你爸不在了,可我还有邻居呢——等到哪一天这里太平了,好孩子你再回来……” “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守在小茅屋里。” “你不懂,孩子。他们不会让你安生,他们会让你去大山里出夫,会押上你走……到那时什么都晚了。听妈妈的话吧,我的好孩子!你千万不能留在这里,千万不能成为小茅屋里的人。你不光要学会走远路、学会一个人过日子,还要学会忘掉父亲,忘掉妈妈;记住祸从口出,你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提到自己家里的人,你要忘掉是从小茅屋里走出去的人……” “妈妈,妈妈,我不能忘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啊……因为这太难了!” 妈妈那一刻突然站起来,拢拢白发,伸手指着我说:“好孩儿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该给妈妈发个誓:要按我说的去做,忘掉!忘掉了,妈妈这辈子才能安生……” 妈妈瞪着眼睛。天哪,她让我发誓。我发过了多少誓——我为什么总要发誓?摆在面前的这个誓言不是关于爱,而是关于其他,是让我忘掉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茅屋!这等于发誓要把自己连根拔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誓言啊! 可是妈妈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这样许久许久,她的语气才变得柔和起来:“孩子,你如果是个孝顺孩子,这会儿就向妈妈发个誓吧:你说,忘掉这个茅屋,忘掉爸爸和妈妈。你今后只记住你是一个山里人,是山里人的孩子——你记住了吗?” 我没有吭声。妈妈,原谅我吧妈妈。 “你如果不起这个誓,就再也不要回来看我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还是无法回应。妈妈是怕我今生招灾,所以才在当年煞费苦心,为我找了个山里义父——如果不是这样当机立断,我早就被拉到大山里强制出夫了;而他们惟独想不到的是,当年的我只有离开菲菲,才能让父亲活下来!我就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逃出茅屋的——可是妈妈至今还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在那个义父身边待上一分一秒,半路上就逃掉了。我害怕“父亲”这个字眼,不再想有任何父亲,也不认识那个山里义父,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去认识他了。 我恨这种虚假的、可怕的遮掩……正因为这恨,我才要回到茅屋,回到妈妈身边。我不能失去妈妈,不能。我现在面临的苦境是,从今以后要永远失去妈妈——谁能体会这种哀痛? “不,妈妈,我要把你接走。我要把你带到山里……” “我的孩子,你错了,你妈在这里亲手送走了外祖母,还有你父亲。这个茅屋就是你妈的命,我这辈子就得守着它过了……” “那就让我留下,妈妈!你就这一个儿子,让我就住在茅屋里吧,哪怕他们把我押进大山里做苦役,也总有回来的一天啊!” 妈妈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只望着她的白发…… “妈妈,妈妈……” 她显然已经下了决心,我恨自己再也无力更改…… 这样许久妈妈才转过身来:“也许以后——孩子,也许什么事情都会让风吹走的,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喊你回来。妈妈这会儿身体还好,再说邻居老骆两口子都是好人,我们两家相处得不错。他们日后会照顾我,我闲着没事也能帮他们做点事情。他们如果有个孩子,我就给他们照看孩子。你放心走吧,等我老了,老得不能活动的那一天,我会喊你的……真有天晴的那一天,我会看着你把媳『妇』娶到茅屋里来……” 妈妈最后的话让我好难过。真到了她衰老得不能活动的时候,她到哪儿去喊儿子?我这辈子大概命中注定了要流浪一生。在不远的将来,这片平原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到了那一天,你从山里领回一个媳『妇』吧。”妈妈说。 大山里有个“媳『妇』”吗?我不知道。山里的媳『妇』忠厚老实,温柔韧『性』,是在石头缝里长成的。她们像树木一样生出来,皮肤也像树木,手脚就像枝杈一样粗糙,个个都有一副好心肠。她们会蜷曲在男人怀里,一夜一夜睡得香甜无比——到了那一天我会告诉妈妈,我在山里长大了,而且还骗来一个媳『妇』。我使用了这个“骗”字,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把真实的一切告诉给那个相依为命的女人……这种欺骗带来的负罪感将压迫自己一生。我闭上眼睛,把那个念头压在心底。我只是最后告诉妈妈一声: “我听妈妈的话,我会离开——不过妈妈千万保重啊,千万保重……” 分别那一刻,我像小时候一样伏到妈妈怀里。妈妈抱住了我: “孩子,你个子长高了,可你多么瘦啊。你一定要多吃饭,在山里吃得饱吗?” “吃得饱。” “把进山以后的事儿,所有事儿,走前都给妈妈说一遍吧。” “我给妈妈说一遍……” “不要怕我担心,不要瞒下什么,也不要漏掉什么,跟妈妈讲吧,从头讲吧……” 三 夜晚,这个舍不得安睡的分别前的夜晚啊,我和妈妈相依一起。我真的长壮了长高了,长出了黑黑的胡茬儿,可在妈妈面前我永远是稚弱的孩子。夜深了,当我翻动身体时,妈妈总忘不了给我揪揪被子,有时还拍打着催我入眠。黑影里我睡过去,突然又惊醒过来:我梦中清清楚楚看到了一个白衣白马人呼号着跑过平原。 “雨神,鲛儿……” 是的,我归来的日子正遭遇平原上的连年大旱,上年纪的人又在低声叙说那两个字:旱魃。奇怪的是直到如今也没人怀疑这个妖怪的存在。妈妈说,这几个月来,甚至真的有人在野地里一天到晚转悠,只为了能在焦干的原野上找到一处阴湿之地,发现旱魃的藏身之所。我在深夜听到妈妈翻身叹息的声音,就问了一句:“有踪迹吗?”“没有。他们在暗暗地找。” 那些巨大的追打旱魃的场面又闪动在眼前了……整个平原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们破衣烂衫,手举铁锨镐头,还有扁担抓钩,一步步向前『逼』近。原野上是升腾的青烟,有和尚道士们在做法事。大法师奇怪的装束吓得人们一声不吭,孩子刚刚哭出来就被大人捂上了嘴巴。所有人都向着焦野中心那个奇怪的湿丘移动,这样一天、两天,人们都在『露』天里宿下,跟随在和尚道士以及大法师的后面。一连十几天不洗脸,再加上大风扬起沙尘、人群搅起泥土,还有烟熏火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脏腻。据说这样正好增添了几分悍野,也给旱魃一些威慑。大法师手举桃木宝剑念念有词,紧跟在后边的是携了武器的民兵。围捉旱魃的事情因为闹得太大,第十天被上边得知,有人乘坐一辆吉普车赶来阻止,刚喊出一句不准大搞『迷』信活动,就被大法师的桃木剑指了一下。人流汹汹,粗鲁的叫骂淹去了一切。人们继续围捉旱魃。 那一场盛大的灾节本来一切顺利,只可惜发湿的坟丘被挖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湿气,哪里还有什么旱魃。坟主是平原上的大家族,他们一呼百应,手持锄镰锨镢打将起来,人群退让避祸,只有民兵向天上放枪。这一场仗直打了几天几夜,死伤无数。天还是无雨,可恶的旱魃正在暗处得意呢。 旱魃捉不到,只怕是一连半月的铺排阵势又会引来雨神,于是剩下的日子里整个平原又鸦雀无声,一天到晚都在惶恐之中…… 这里的夜晚啊,与大山里的夜晚是同样的颜『色』。妈妈还在叹息,不知是为焦枯的平原难过,还是为自己的儿子。 睡不着,我叙说起大山里的日子。妈妈说:“你是他的儿子……你父亲在枪弹下面死不了,在大狱里面死不了;那些背枪的人也折磨不死他。他最后病得多重,还被『逼』到田里去扛石头、刨地。他照样活下来。他是折磨不死的一个人,一个总有办法活下来的人。你是他的儿子,你真是像他。” 我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我问妈妈: “爸爸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他身上带着好多伤。他差不多什么病都得过,最后还是活下来。他活着时很少吃『药』,也不找医生。那次肋骨断了找过一次医生,往上面敷了一些草『药』也就算了。他什么都能忍。我催他去看医生,催得急了他会骂人。就那么忍着,咬紧了牙关往下挨。我是他老伴,我得像他一样咬紧牙关啊。他不吭声,我也不能吭声。他后来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走了以后,孩子——孩子——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告诉你爸爸在最后那几年里少有的好脾气……” 我有些吃惊。不过我心里却更加难过——多么难得,这个全家的暴君,被我偷偷诅咒的人,竟然……妈妈说下去: “最后他除了做活的力气以外,已经剩不下一点力气打人了。有一回他揪住我的头发往怀里拉,我往后弓身子——大概费力太大了,他差一点累昏过去。他的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对他说:孩子他爹,你打吧,他外祖母没有了,孩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跟前让你出气了。你放心使劲地打我吧……谁知他听了这句话就松了手,喘着,躺在了那儿。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直在端量我。后来他坐起来『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摸』。你知道孩子,你爸到后半辈子就没有这样动过我的头发。我流了泪。打那儿以后我不记得他打过我一次,连瞪我一眼都没有。眼前就我这一个亲人了,你爸知道剩下的日子没有多少了。他大概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辈子吧,想来想去,大概也想不出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他进了冤狱的那些年里,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服侍着老人。我在这个茅屋里等他,苦苦等他,就等他回来揍我啊。他大概把这些都想过了。趁着这工夫,我也想了想自己这一生。多奇怪啊,我不太后悔。只记得有一段日子我在恨他,不过更多的是因为没了指望,那时候我真是不想活了……就这样,那个夜晚以后他开始对我好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过苦日子把他折磨得已经不会说软话了,到死之前,他都没有把他想过的东西告诉给我。我只知道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想过来了。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他想和我手拉手过完这最后一年、两年。他饭后没事时还想扯着我的手出去散步——可是那些背枪的人不让他出门;我就扯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我们俩走啊,走啊,那时候我们俩都不平静。我们都想起了在海边小城里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你外祖父健在的那些日子……孩子,那时候你爸多年轻……我们俩扯着手在院子里慢慢走,晒着太阳。我们走不动了,你爸断了肋骨,全身是病。他每个骨节里都有『毛』病,走起路来全身骨头都响,他还要不停地哼哼。不过尽管那样,那还是一段少有的好日子……就这样走啊走啊……” “孩子,你问你爸是怎么死的,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知道他过去就有‘心口痛’的『毛』病,疼起来不要命,就在地上打滚。最后他就那么打着滚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要知道你爸过去再疼也不喊一声的……我慌着去找医生,他就喊着喊着死了。过去他在田里做活时如果犯了病,只是那么滚动,一声不吭。他在我面前才那样喊出声来——他就这样喊着死了……” 屋里静极了。我只听见妈妈细弱而急促的呼吸。 “我以前叮嘱过你,不要恨你爸。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着他。他给你带来了一辈子的屈辱,往狠里打你,可他还是你的父亲。他为了让全家活下去就得拼命地做。他要养活这个家。后来我俩商量把你送到山里,因为那是救你的最后一条路……他到最后也没忘你,他是眼望着南山死去的。” 窗外黑漆漆的——起风了,风拍打着窗户,外面有黑黑的树影在晃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房屋后面站着的背枪人——我小声问妈妈: “他们还在吗?” “大概不在了,孩子,今夜别去管他们。” “不,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窗子后面、还在背着枪……” 妈妈叹一声:“你父亲死了以后,他们就没了心思。他们死盯着这茅屋多少年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太婆了,他们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倦了。” 我舒了一口气。 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琢磨着爸爸的病、他死的情景。我不敢想象他在地上喊叫滚动的样子——多么可怕啊,当时已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他在地上翻滚,嘴啃着泥土,痛得两手『插』进了土里……我问: “医生怎样讲?” “医生只说那是内脏出了『毛』病,不知什么地方破了……”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