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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50章
《包家》 一 带着廖萦卫一家的重托,我去包家。 这个长满了榆树的小村子远看黑乎乎的。无论在山区和平原,迈进任何一个陌生的村落,都会让我心中出现一点儿神秘感,漾起一丝探奇的心情。而这一次除了如上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忐忑不安。包家因为廖若在座谈会上的那番喊叫,更因为后来警方的介入,已经对廖萦卫一家恨之入骨,近来不断以各种方式发出威胁。这会儿我踏上街道,尽量镇定着自己。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一个替廖家说事的人。 包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这是一个破破『乱』『乱』却又十分宽敞的土院,会让人想到一个大家庭。这一家三口显然是接受了前人的遗产——在平原上,一个家族往往相邻而居,当其中的一户如果因为移居或没有了后继者,原来的房产就会自然合并到同族人那儿,中间的隔墙一拆也就形成了一处特别大的院落。 院内冷冷清清。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出来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她的头发芜『乱』,脸也没洗,眼睛像害着病。不过她穿了簇新的衣裤,有些肥大,像是刚刚换上的。她一边开门一边咕哝着“谁呀谁呀”,抬头看人时眨着眼,像害怕强光一样把眼眯成一条线。她端量了好一会儿才哼一声:“走错了门吧?”我赶紧说明来意,解释了几句,特别强调我是受廖萦卫之托,来看望他们的。 “你就是姓廖那个……老师呀?”她还是听错了,脸马上变了『色』,嗓门一下子增大了。 “不,廖老师一家病了,我是受他们委托来……” “噢,那你又是他家谁哩?” “我是他们家……亲戚。” 我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盘问,焦急中就撒了个谎。因为我知道在这里,如果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连做代表的资格都不会有,对方不会与我商谈任何重要问题;不仅如此,他们还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疑问。 她不屑地端量了几眼,回身喊:“小忠,小忠!” 原来包学忠藏在院门右侧那个矮小的厢房里。这家伙一下跳了出来,一出门就斜着眼看我。 我丝毫没有表『露』出心中的惊讶,只看着小岷和廖若口中常常谈到的这个同学。从身量上看,他分明已经算是一个壮小伙子了,因为不仅脸上没有什么稚气,而且比所有的同龄孩子都要粗大得多。这会儿我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同学要怕他了。他的光头刚长出半寸长的『毛』发,一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显得野『性』十足。仔细看,这一双眼睛并不难看,只是这会儿放出了两道挑衅的光,让人看了害怕。我问他: “今天没到学校去啊?” 他坐在一个草墩上,撇撇嘴:“还没开学呢,装糊涂。” 女人说:“别跟人家顶嘴,喊你爸去。” 包学忠应了一句,好像还吐了一个脏字,扭头走了。 我这才注意到,在他刚才坐过的草墩四周有些很黏稠的褐『色』东西,靠墙处还放了一张血迹斑斑的原木桌。原来这个院里要经常杀猪。我马上想起包学忠的父亲在肉联厂做屠宰工。还没等我说什么,眼前的女人就咕咕哝哝说开了: “他爸是给公司干活儿,俺这一家都是公司的人。你有什么事儿来跟俺说,那就说吧。说好了就说,说不好就得经公司了——没法儿,谁让俺家招了这么大的事儿……” 她的话里明显包含了一丝威胁,甚至还有些得意。我告诉她:“是啊,你们是公司的人。不过这事儿怎么也挨不着公司的边儿。我看最好还是在两个家庭之间解决——其实这事儿非常简单,完全是误解,只要解释一下就行了,根本用不着找别人。” 女人故作惊讶地拍一下巴掌:“瞧你说的!你要真是想替廖家帮个忙,就该实打实说话啊。可不能这样诌南山扯北海……” 我实在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有点哭笑不得。我想还是等男主人回来再说吧。 谁知我闭了嘴,她却再也不能停歇,一声连一声数叨不休:“天底下最苦的就是老百姓啊,世上哪有咱庄稼人的活路。这样事那样事都摊到咱头上了。一家子起早贪黑忙也赚不了几个钱;赚不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受一个臭教书匠的气。那些臭玩艺儿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自己觉得了不起,不知道俺压根就不愿正眼瞧他们。这些人顶风也臭四十里……”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问:“谁顶风也臭四十里?” “你说谁哩?就是那些教书的!他们仗着念了几天屁书,自以为了不起哩,拿捏着,看那个酸臭样儿,这会儿欺负起俺庄稼人来了——俺庄稼人又欺负谁去?” 以她的逻辑来看,“欺负人”也要像自然界的食物链那样,有个排列顺序。我抑制着,明白与她发火毫无用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跨进这个院子,此行的任务是什么,所以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做出解释。我说:“不能这样讲。大家都一样,都过得不容易,他们现在被这个事折腾得人都病了,更可怜的是,他们儿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他们从来不会欺负别人,两人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女人两手拍打着小腹,并不在乎这个不雅的动作:“听听,什么人向着什么人哪!还说俺和他们一样哩,这是糟践人哪!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天睐,哪里还有庄稼人的活路啊,连臭教书的也敢骑在俺头上拉屎了。俺跟你讲不清哩,就是他爸回来也没用。你有话还是找苏老总说去吧,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如今的人见了他手下的腿就打颤,见了老实庄稼人就起了『性』尥蹄子,尾巴一撅比旗杆还高……” 这些话极具侮辱意味却也不乏意趣,我以前在乡间也听过,但这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忍受。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刚才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了什么。比如说“起了『性』”三个字,她就不见得全懂。但似乎不必认真。我冷静了一会儿,想着该怎样把气氛缓和下来。我端量着她,笑笑说: “我大老远地来了,您也不让客人进屋喝杯茶呀?” 我的话令对方一愣。接着她一直绷紧的脸也松弛下来:“再穷,一口茶水俺还有。为什么说什么,进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又不是姓廖的——那一家人,呸,从头臭到脚,说实在话俺这地场没人瞧得上他们……” 她咕哝着往回走,两只脚重重地踏地。 二 我进了屋,直到坐下来心里还是一直不解:廖家在当地人看来到底怎么了?廖家因为什么,哪些方面要让他们如此鄙视呢? 屋里寒酸得让人吃惊。我原以为包家在“公司”做事,家境一定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家空空『荡』『荡』,邋遢得厉害,还冒出一股『逼』人的腥臭——这种气味我在廖家绝对闻不到。我越发觉得她骂廖家的话有点过于荒谬。这气味大概多少来自屋里这些摆设——东间屋的墙壁上挂了一扎风干的猪尾巴;墙根放了一卷未脱『毛』的猪皮……这些东西都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儿。 她拍拍炕沿让我坐。炕上摊着没有收起的被子,很脏很旧,『露』出发黑的棉絮。炕席子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一些地瓜糊糊——平原上的人要在炕上围拢吃饭,中间摆一个矮矮的炕桌……我坐在那儿,听着下面哗啦哗啦弄水。一会儿她把水端过来。水碗黑乎乎的,满是指头印。我接过来。的确是茶水,碗里泛着很大的茶叶。她搓着手站在炕下说: “俺家可是喝茶的老户,俺家包亮,就是学忠他爹,一年到头杀猪,肚里油水多,要不喝茶,这会儿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哩。俺家这个男人哪,一辈子就靠个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手狠心善——不过心眼好的人就得受欺负,你看看,学校里死了个学生,弄来弄去还要推到我们身上。俺这个孩子从小不干一点儿坏事,就知道跟在他爹后头转,学着揪猪腿,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是把干活的好手。俺跟姓骆的两家无冤无仇,还能做下那事?廖家人多歹毒,把死人的事儿一下栽到俺头上。前几天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盘问那个细。这成心是想弄塌俺的日子啊。作孽啊,他们念了书,心里有了鬼道道,就祸害起庄稼人——庄稼人有什么法儿?『逼』急了还不就是跟他们拼上?最后大不了一死,跟杀猪一样,一放血一蹬腿就完了。实在没了法儿,咱又能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看,我到这会儿还没问大兄弟叫什么名啦……” 我告诉了她。 “噢。是宁家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廖家亲戚,自然向着廖家。不过但凡是人总要说句公道话吧。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主儿吧?该不是那些两嘴一张一闭白吃饭的酸臭物件——俺看你没戴眼镜,衣兜上也没『插』水笔。不过你也不像个做粗活的人,这个俺一看就知道。你要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该明白:天底下就数庄稼人过日子不易哩,躲事都躲不迭,最怕的是身上招官司啊……” 正说着院门响了,她立刻转身出去喊了一声: “包亮啊——家来!人家老宁大兄弟来了。他是廖家亲戚,给廖家说事儿来了。有话好好说,别对人咋咋呼呼,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 原来她男人回来了。这个汉子低头走进院子,谁也不看,解下油布围裙,又扑通一声把什么扔在屋角,铁青着脸,弯下腰在铁盆里细细搓手。我发现他的背上都沾了血,胳膊上也有一些血,可能正在工作就被喊来了。 包学忠从窗外往里望。他手里捏了一条生肉,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我愣住了。赶过来的女人又喊: “小忠我叫你偷肉吃,公司看见了剥你的皮!” 吃生肉的孩子把脖子一缩,弯着腰跑了。 包亮洗完了手站起来。这个人并不太胖,中等个子,好像满身都由结实有力的筋脉组成。我想这是一个干练有力的人,做起活来一定是把好手。 包亮一开口说话稍微有点口吃,甚至还有点木讷,仰着脸:“你来替、替廖家说事儿?廖家怎么自己不来?你这会儿能主得了人家的事儿吗?” “他们病了,我替他们来这儿也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来作个解释……” “来解决事情?” “不,来解释一下……” “噢,你想给他们洗刷,你洗得干……干净吗?” 我不知道“洗刷”什么,无言以对。看来跟他讲话也很困难。我琢磨着怎样说更好,就想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孩子眼看着一个最好的同学死在自己怀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时神经错『乱』了。廖若的病很重,这是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说包学忠干了什么,是决不能作为依据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错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时你要亲自听听那孩子说话就会知道,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千万不能较真,再说他们都是好同学好朋友。请一定不要让包学忠再到廖家去闹了,这样会对廖若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两家都不好……” “对我们不好?那我们等着人家警察进门铐起来才好?”包亮说着往前上了一步,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他的两眼鼓得溜圆。 “不会那么严重,事实毕竟是事实,这一点随便一个人就会看得出:廖若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当时正处于非常时期,看人眼睛都发直……” “他发直!他鬼着哩。你说他是个直心眼儿,那我们就成了、成了弯弯肠子啦?” 我叹了口气,“您看,廖若当时并没有说包学忠一个人做了那事儿,而是说自己也参加了。他如果真有害人之心,那就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 “天哩!”包亮把手一甩:“鬼呀,这才鬼呀。他只说跟我们家学忠掺和了一、一块儿,可没说主犯是谁。是谁?到头来还不是学忠?杀猪人的孩子嘛!再说人家还占了个主动揭发的光,将来抓到局子、局子里去,砰一枪把学忠打死,他也顶多铐个三年二载,这个分量谁不、不明白?就算俺是庄稼人,是土里刨食的人,也不能糊涂到这、这般田地……” 女人拍着手『逼』过来:“就是呀,就是呀。俺家包亮说得对哩。俺家包亮凭手艺吃饭,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儿,宁让人欺,也不敢惹人。看看老实了一辈子,这会儿让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把头砸了个大窟窿。俺好生生过着,谁想到让人反咬一口,警察也招了来。没『毛』病人家警察来干什么?邻居家探头竖脑往咱这儿瞅,你让咱的老脸往哪儿搁?俺这孩儿别说杀人了,别说祸害同学了,他连学校都懒得去。忠儿忠儿,”她说着喊起来,“来哩忠儿!” 刚刚吃完生肉的包学忠甩着头走进来,大眼一翻一翻,『露』出很大的眼白。他直直地看着父母。 女人指着我:“你跟这个大兄弟说说,你一年才上几回学?还不是一天到晚跟上你爸做帮手?” 包学忠狠狠瞥来一眼,坐到一边去了。 女人又拍着手:“俺包家往前数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廖家亲戚啊,你或许是个心里透亮的人,或许念过一些古书,不能不知道——俺的先人是‘老包’,就是有名的包青天哪;‘包大人’在开封府谁不知道?俺是‘包大人’的后人哩,还能做出那样的下作事儿?” 我再也忍不住,我知道这可能是别人拿他们开玩笑,他们自己倒当了真。我笑了出来。 包亮说:“你也不用笑,女人说话没有准头,不过还真让、让俺女人说准了。不信你去问、问俺公司里人,谁不说俺是‘老包’的后人……” 我说:“就算是吧,那你们更应该知道廖若的话不能作数……” “听听,”包亮嘴上极少的几根胡子往上翘着,“听听,谁办案也不能撂下这、这样的话头不管哪,他说的是什么?是俺家学忠杀了人,杀人案哩,人命关天哩!俺家学忠的头不值钱,可那也是俺孩子呀,俺还指望着让他干活、养老送终哩。我能眼瞅着让廖家把他送、送进局子里咔嚓了?没那么容易的事儿!俺这回跟廖家没、没个完。他不把话讲明了,俺就跟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以为庄稼人就那么好、好惹啊?大兄弟,人『逼』到数儿上谁怕谁?嗯——他觉得读了几天狗鸡巴书,眼上戴了副屁、屁镜——那在俺眼里等于驴捂眼——就了不起、起哩。其实俺庄稼人压根就没瞧、瞧在眼里。有什么了不起?还会干个什么?不就是一天到黑在家里砸、砸那个破铁盘子吗?依我看他们真是日得轻了!” 最后一句我明白了,那是指在家里弹钢琴。我心中被愤懑淤塞,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只得听下去。 “你不知道,听口音你也不是在这边常住的人,你哪知道你那亲戚是什么人,他们在这围遭笑话大哩。哼,这样的人做事能有准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有人亲眼见他们两口子手扯着手钻到树林子里捣鼓那、那事儿哩!你想想,什么事在家里做不下了?在家里不是尽耍尽恣?跑到沙滩上、树林子里去疯浪,还不是吃饱了撑、撑的!连这样的事都有脸去干,你想还能调教出什么好孩子来、来呀。告诉你吧,你是他亲戚,俺今个有话就、就跟你说:廖家两口子都是‘半吊子’。你就不看一看,正经人哪有吃了饭手扯着手胡、胡溜达的?俺这庄里捡粪老头也不止七个八个了,谁没看见廖家两口子手扯着手胡溜着玩、玩儿?谁没见他们一块儿钻树林子?俺跟这样人家还有理讲?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了就瞎捣鼓、捣鼓事儿,捣鼓到俺包家身上了,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呀摆着……俺包家人再痴再傻、再穷,也不能眼瞅着让两个‘鸡巴分子’给送到局子里去!你说是吧?” 女人点着头:“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那样叫“知识分子”,我觉得倒很新鲜。我故意问一句:“什么分子?” “就是那样‘分子’,我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不怕你厌弃咱。在俺眼里就是那东西:‘鸡巴分子’……” 我想该把话题转一转了。我的牙齿已经有些发胀。劳动者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挑拨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不是今天,而是我一再遇到的一个命题。好像是列宁说过这样的话——“假如我们唆使人们去反对知识分子,那就应当把我们绞死”——天,可见在他眼中这是怎样的大罪……我忍了又忍,总算扯到了孩子的学习上: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让包学忠到学校去,他这个年龄正是学知识的好时候,不要让他一天到晚在公司里转,那样并不好;应该让他争取考大学……” 女人看了看男人。 男人从柜子上端来了一个纸笸箩,里面盛了烟末。他捻了捻烟末,又从一边找了张破报纸撕下一块卷了,吸着:“考学这个事嘛,也不能说是个坏事儿,不过这要看让谁去做、做了。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 “即便考不上学,多学点知识也好啊,将来做各种工作都需要的;在信息时代里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听了,看看手臂上没有洗净的血,嘿嘿笑着。那种笑其实也表示了最大的轻蔑。 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包亮出语惊人,“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人生、对前途事业之类的看法:“是龙就是龙,是虫就是虫,能行的,有本事的,不考大、大学也蛮有出息;没本事的,天天上大学也还是白搭。你看廖家两、两口子不是正经大学出来的吗?穷得叮当响,连肉骨头汤都不舍得喝,这一围遭谁又看、看得起他们?你再看看人家‘得耳’,就是俺董事长,老东家倒没念几天、几天书,可又谁不服人家?市长也得敬着他哩。一句话啦,什么都有一定之规,强求不得哩。俺家学忠也不想吃鸡、鸡巴分子那碗饭。俺家学忠只想把手艺练好接下班儿。他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剥皮剥得干、干净,不沾一点肉,也不伤一点皮子;他就是做这个的好手,别的俺也不稀罕。这年头做这个的,别的不说,多吃点好东西,猪下水咱买才花、花几个钱?那些‘鸡巴分子’挣那几个钱还不够俺捅几刀的,连瘦肉都吃不起,前些年要买便宜肉还要走俺、俺的后门哩。你知道学忠他们那个学校的老、老校长吧?那人书底子怪厚哩,能倒背‘三国’。今个又咋、咋样?还不是托俺孩子来家买点猪大油回去?告诉你吧兄、兄弟,这年头庄稼人就信服实实在在的东西。哎,有口好酒喝,有块大肉吃,有点儿零钱花花,管比什、什么都强。什么大学小学,那是拿来晃人眼的,咱不是学那个的材料,它在咱眼里也就狗屁不是哩!” 我听得认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他的自身逻辑上来讲,这些话也许并无大谬。而且他这番话也真够分量。不过这倒越发让我害怕,让我不敢太多咀嚼这其中的意味。我现在想的更多的是眼下,是怎么去说服这一家人,怎样让两家人和解。我明白他们是在另一种生活轨道里运行的人,出奇地固执,也确实更为顽强和有力。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感到了无语的痛苦。 包学忠在我和他父母对话的时候觉得无聊,就『摸』出了一把小刀,在一边的石头上吐着唾『液』磨起来,发出了哧哧的声音。这引起父母的注意,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包亮回头对我说:“我孩儿在制一把、一把劁猪刀。” 我听不明白。 “人哪,多学点手艺不吃亏哩。这不是,他自己想学劁猪——嗯,就是给公猪母猪动动刀儿,给它去去『性』儿——那就长得肥壮了。以前也有劁猪手,老、老了,眼花了下不准刀儿,按不住猪腿儿——猪蹄子一下蹬上去把、把嘴撕开了一道口子。弄到后来村里人要劁猪,都到十几里外去找人。你也别小看这活儿,‘得耳’老东家大发以前就劁过猪,听说这会儿高兴了还动几刀哩!俺孩儿心眼不孬,他自己琢磨起这活儿来……” 我注意有关“得耳”那几句,暗暗吃惊。我点点头,想用怎样的道理说服他。我说:“即便是将来接你的班,到肉联厂工作,也应该有一定的文化知识。比如说屠宰厂都是机械作业,那时一个文盲恐怕也不行吧……” 想不到女人听了哧哧笑出来。包亮使劲吸了几口烟,眯着眼:“你以为俺肉联厂就不是‘机、机械化’了吗?” “那你怎么全身溅那么多血,还要动刀子?” 包亮扔了烟头:“我跟你说过嘛,那些洋里八道的‘鸡巴分子’弄出来的东西没有一样管事儿……” 我越发糊涂了。 “使上那套玩艺儿,不是这个零件坏了,就是那里卡、卡住了,再不又停了电。好不容易哪里都没有『毛』病啦,‘带头猪’又病啦!” 最后三个字让我好生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猪。我再问,他就咧咧嘴: “这也不懂!就是把猪群往屠宰机里领的那头猪,那是费好大劲儿才驯出来的,它要走在宰杀的那群猪前头,就叫‘带头猪’哩。” 我还是不明白。 他哼哼着,有些烦:“这还不明、明白?那些等着进机器挨宰的猪都拥在一块儿,不愿往那、那个入口里进——想想吧,进去又是涮,又是打,又是剥皮,滋味不好、不好受啊。猪儿们再笨,也能明白个一二三,它们心里有数哩。这怎么办?有人想出了好法儿,就是训练一头听话的好猪儿,让它先在头里走——不过可不能杀它,让它从入口进去,再从另一个小门把它放出来。这头猪宝贵着哩,千万不、不能伤着。它在头里走,别的猪以为没事哩,都跟着跑进去。其实里头刀枪剑戟上着哩……我们屠宰场这‘带头猪’用了五年哩……” 这真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不知为什么,这只“带头猪”总让我想起其他的什么——那是生活中的某一类人,他们专门依附、出卖,引人上钩……包亮说着把脸一板,再也不往下说了。他盯我两眼: “‘带头猪’也好,不‘带头猪’也好,闲话少说吧,反正俺包家今个只有一、一个要求,就是让廖家那个臭小子去跟上面说个清楚:俺家孩儿与果园里那个小崽的死没一点粘连,不关我、我们的事儿。俺也管不了他死啊活的,反正俺又救不了他。只要公安局不再来找麻烦就中。就这哩!” 我说:“这当然会做到的,但暂时还不行。因为廖若还病着——等他好了那天,他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的。眼下他还没有这个能力,他的话不能作为证据,而且公安部门也不会采信。” 包亮老婆尖着嗓门喊起来:“天哩,这个大兄弟说的话多中听。天哩,那俺家学忠就得硬等着他把脑瓜子长好,他要一年不长好,俺就得一年受牵连,他要这辈子长不好呢?那么俺学忠这辈子就完了!兴许等他的脑瓜子长好了那天,俺家学忠要在大狱里长出了白胡子哩。俺可等不得。再不行俺家学忠也会反口咬他,俺家学忠念书描花不行,咬死理儿也不比他家孩子差……” 包亮烦烦地摆手:“别说了,不行就经公司吧,如今咱找苏老总手下的人吧,主事的是他,到了他那里说不清的也说得清了——你看咋样?”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但我不会怕那个苏老总。我说:“不必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因为事情明摆着,有关部门一旦做过初步了解,就不会再查下去了,也不会缠住你们不放的……” “看看你说的,”包亮瞥一眼女人,“你看看这个大兄弟,他以为咱的工夫也和他一样不值钱哩。咱是穷人穿裤子,不长不短凑合着用。廖家是什么东、东西,闲工夫多得像猪『毛』。嗯,俺可是动刀的人,万一心里有个事儿牵挂,一刀捅斜了就要出大事。有一天苏老总手下人问俺:老包,怎么蔫蔫的,摊了什么事?我告诉他,了不得哩,人、人命案子哩。苏老总手下人吓了一跳,不过人家到底是经过大事的,说:什么也甭怕,好好给我干,有什么事儿我担着。看人家多义气,说完就、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敢麻烦他。如今实在是受不了啦,才把事儿从头到尾告诉了他。了得,他一拍屁股说:你把那两个东西给我立马擒来——你看姓廖的自己臭美,人家苏老总手下的人才不把他当个物件。到时候我一手一个就能把他们抓到苏老总眼前,像捉小鸡似的。可我先不那么做,我只传话让他们来见就中——再不来,苏老总手下人火了,也会把他们绑来。到那时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今个你代表他们来、来了,好吧,你可得好好‘代表’,你可得做个说了算的主儿。要不你白跑一、一趟,还要受些牵连……” 我吸了一口凉气:“什么牵连?” “什么牵连?你、你来代表廖家,那就等于是廖家了,是不?” 我没有回答。 “那好,我问你,我们见了廖家的人,先要咋办?” “怎么办?” 包亮站起来,伸出没洗净血污的那个黑巴掌说:“伸手就是一掌啊!” 我吓了一跳。 “一掌就拍到姓廖的胸口上,然后,嗯,把五根手指这么一弯勾啊,就把他的衣领揪住了。咱揪住他也不打,也不骂,嗯,只把他揪到苏老总手下人那儿。嗯,看他还敢再胡说八道,敢作践咱庄稼人。让他把话说个清楚,嗯,话不说不明,灯不挑不亮。嗯,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清楚哩!你‘代表’他、他们,你能受得了这个吗?” 我不由得站起来。我脸上有些燥热,往旁退了一步:“我代表他们来讲理,又不是来打架的!” “讲理儿?那也中,咱要实打实地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嗯,三下五除二,嗯,九九归一……” 最后他只催促我早些去见苏老总手下人:“人家说结了,咱也就结了,苏老总的人说不中,咱就不、不中,咋呢?打官司告状,要车要钱,都有公司担着。你也知道,我是人家手下人儿哩,人家一月给我七百八九十元哩,也不能白、白拿着。” 我觉得他的工资并不高。 包学忠在一边磨刀子的声音更响了,发出了吱吱的尖叫。包亮呵斥一声,把他赶到外面去了。 正这时院外响起了刹车声。透过窗户,我发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了外面。我有些吃惊:“公司来人了吗?” 包亮抱起膀子,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进来的是一位干练的小伙子,脸『色』乌紫,留了短发,腰上扎一条电镀钢腰带,手里还拿着对讲机。 包亮夫『妇』赶紧点头,慌慌地往旁闪一下。可那人并不搭理他们,只是看了看我,对着手里的对讲机说:“主任,主任,那个人到了,那个人到了……好的,明白;好的,明白。” 他把对讲机收起来,抹着腰问:“你是廖萦卫吗?” 我点头又摇头。包亮夫『妇』赶紧作了说明,然后拍着手:“就是哩!就是哩!” 他哦哦两声,不耐烦地挥挥手:“那请吧!”说完又掏出对讲机咕哝了几句。 我问:“到哪去?” “我们老总请你——看你一张纸画了个鼻子,多大面子!” 我迟疑着。但我没有拒绝。 “请吧……” 《公司之歌》 一 黑『色』“奔驰”在乡间小路上飞速行驶。我颠得难受。原以为苏老总就在这个村子西侧那些彩『色』楼群里,谁知汽车穿过了楼群还要往前。季节已近深秋,气候宜人,不知为什么司机非要打开空调不可。车内凉得很,我要求关上制冷器,可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车子刚刚出村,小伙子拿起对讲机就嚷上了: “喂喂,报告主任,报告主任,已经出来了。对,对。” 他神『色』肃穆,只望着车窗,对其他一概不理。车子再往前一二华里,然后拐了个弯——原来是到不远的那个邻村。如果车子在两村之间走直线,顶多只有两三华里。可这车子后来攀上一条新铺的柏油路,这就多出了好几公里。离前边村子很近了,可以看清村子东侧那一幢幢式样奇特的别墅群了。我想那大概就是苏老总的老窝了。车子进入街道,小伙子又冲着对讲机呼叫起来: “喂,报告主任,报告主任,我们进来了。对,马上就到。对,对。” 这时我已经给冻得不能忍受,我想这是存心要使我感冒。 进了村子,车子却越开越快。这个村子的街道很宽很平整,就像是专门为这辆车准备的。街上的人都笑嘻嘻站在那儿。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盯着这辆车,兴高采烈。车子在一幢很大的蓝『色』别墅跟前刹住了。小伙子开了车门,摆一下手,另一只手在车门上方挡着,等我下车。 我被小伙子引进院内。 院里养了三四条狼狗,一齐吠叫,小伙子冲其打了个响指,它们立刻安静下来。但是它们在我进入室内的那一刻,都瞪着蓝幽幽的眼睛上下端量。每一只狗的耳朵都直立着。 室内是铺设精致的木地板,地板中间铺了很花的一块地毯。进门是一个大厅,厅里摆放的不是沙发,而是一些红硬木太师椅。正中一把稍大些的面北朝南,两边是小一些的太师椅。壁上挂了很多名人字画,我特别注意到了正中的椅子上方悬挂的画是一只凶猛的老虎,老虎两侧挂了一副对子,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昔;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我想那个太师椅上一会儿就要出现那位苏老总了。 我被安置在大太师椅旁坐了。一个穿缎子旗袍的小姑娘端了一杯茶放在案几上,又转身离去。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取过杯子,立刻闻到了浓烈的香气。这是一种茉莉花茶。可是喝着热茶身上还是有点儿冷。我想让滚烫的茶水暖和一下,很快就把一杯茶喝尽了,只等有人来给我添水。大厅里静极了。我在厅里踱步,想看看这些字画都是由什么人捣弄出来的。我发现所有的字和画都狂躁而蹩脚,作者的名字有的知道,有的从未听说过……我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我知道公司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特别珍惜时间。瞧他们用飞速的轿车接我,一路上还不断报告行进状态,何等紧急。可同样是他们,偏偏又让我干等这么久。 屋里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后来我才发现在小椅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扬声器。它刚刚响过,那个小伙子就从边门进来,冷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请稍候。” 还要稍候?这时他身后才闪出了一位个子高高、肚子很大的人。这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又光又亮。不过我马上看出他西装的颜『色』跟那条紫红的领带并不搭配。他面带微笑,一进门就伸出了肉乎乎的大手。 小伙子介绍:“这是我们公关部潘主任。” 我原以为他就是苏老总呢。潘主任说:“请,到我的办公室去坐吧。” 我想他一定是领我去见苏老总吧。穿过了一条宽宽的走廊,往右边拐了一下,进入客厅隔壁的一间屋子。小屋门口有块牌子,上面有“公关部”三个字。我还以为这座小楼就是苏老总的窝呢,看来这里不过是他偶尔光顾的一处办公地点。我问:“你们老总在这里上班吗?” 公关部主任点头:“这是一个紧密型的办公系统,同属于公司总部。” 我听了有些糊涂。我在公关部主任对面坐下。这时又进来一个姑娘——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个,反正她们长得都差不多:一样的小巧玲珑,胸脯高耸,目不斜视地端茶送物。她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又在主任面前放下一杯,旋即离去。主任让烟,我摆摆手。他在桌子上的一个圆形器皿上轻轻按了一下,升起了一寸多高的火苗。他点上,舒服地大吸一口,说:“听说你刚来平原上,是从省会来的;这是近年来的第二次了吧?出生地嘛……” 他们竟然对我了解得如此详细。可能还远远不止于此呢,可能他说出的只是已经掌握的全部情况的一小部分而已。 “敝人姓潘,潘新财。”他掏出一个花哨的名片。 我看了一下名片,这才明白是“潘莘才”。不过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他叫“潘新财”。我把名片装到了衣兜里。我没有名片,就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他看了看,指点着纸片:“电话呢?阁下的电话呢?” “我没有电话。对不起。” “噢,那也可以,可以。”他把纸条小心地收到一个小夹本子里,又放进上衣口袋,“宁先生回来一趟有何贵干哪?” 我告诉他这儿是我的老家,另外在那个海滨小城里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 “噢。听说您此次是代表廖萦卫来协商的——那事儿涉及到我们公司,所以我们老总要见见您。他对您也是久闻大名了。” “对不起,您说的老总是‘得耳’,还是姓苏的老总?” “苏老总。‘得耳’是董事长,那是更高一级的……” 他笑的时候,那长长的香烟差点儿掉下来。 我说实在抱歉,打扰了。 潘新财(莘才)摇摇头,大笑:“没什么,是我们打扰您啦。我们正好可以交个朋友,认识一下。事情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们老总马上要见您,可不巧这儿出了点小事,他得待一会儿才能过来。” “如果你们有事,我就走了,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其实我也很忙。” “哪里哪里,请您一定耐心等候,只等一小会儿——我们老总正在后边有点事情……真是对不起啊,真是抱歉啊!” 二 在等待总经理的这段时间里,潘主任无话找话,尽可能不让这儿冷场。他闲聊起来,说着公司以及他本人的一些事儿,从口气中很容易听出他对自己目前的地位非常满意。他说自己正是在我这个年纪到本公司来的——原来在一所大学里,刚拿到博士学位不久就被招聘到这个公司—集团里来了。“你别看这个公司现在的规模啊,那时还不是这样的。当然那时也很了不起的,上边很多领导同志都来参观过,很了不起的。我来公司第二年就当了主任。我们这个年纪正是做大事的时候,不为人先,不敢开拓,那就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 我说那当然,“你的事业如日中天”。 他满足地笑笑,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那个小伙子又出现了。他们耳语了几句,小伙子退下去了。 接下去我没听清他又咕哝了些什么。桌子上那个小扬声器又发出了蜂鸣音。我知道这次那个人要出现了。公关部主任站起来,伸伸手: “请!” 由他在前面引路,我们又穿过一段走廊。走廊上的深红『色』地毯很厚,踩在上面感觉很好。走廊大约有二十几米。走廊的尽头出现了几个金字:总经理室。刚到门口就出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女郎:长发披肩,浓妆艳抹,双手合着站在那儿。可是走近了我才发现,这人是个小伙子!他脸上是标准的微笑,像蚊子似的哼了一声,生怕惊起尘埃:“请……” 潘主任把我引到这儿就算完成了任务,对他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足够气派的办公室,它是如此豪华宽敞:那个异型大写字台的台面足有四五个平方米,是纯乌木做成的。一边的小工作台上有电脑、传真机和小型复印机,还有一两部电话、扫描仪、装订机、碎纸机之类。极为茂密旺盛的绿『色』盆景植物、滴着叮当水声的上水石假山青苔茵茵。一个像大地球仪模样的石球正在小喷泉上缓缓转动,一只『射』灯把它照得晶亮。一排红硬木窄体书架抵墙而立,一扇到底的玻璃门内透出一卷卷烫金书脊。办公桌一侧几米远是一圈深绿『色』皮革沙发,中间是蓝得『逼』人的手工地毯。正在我把目光投向沙发旁那个造型奇特的阔罩大立灯时,好像突然飘过来一股怪味儿。我赶紧屏息转脸:不知怎么,进门后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办公室的摆设,而不是那个主人——直到这时我才注视了一下办公桌后边的人:这人脸大,气『色』不太好,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坐在写字台前,听到有人进来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看一份材料,还微微皱眉,面容肃穆。我觉得奇怪的是他的打扮,这与整个建筑物、与办公室的陈设,还有我刚才见到的所有人都极不协调:肥肥的裤子是黑『色』丝绸做的,过分的柔软宽松;脚上蹬着黑布鞋,方口上『露』出了雪白的线袜;扎了腿带子;上衣是一件灰『色』绸布衫,半敞着怀;右手持着那份材料,左手却在不停地玩弄两个琥珀『色』健身球。他又看了一会儿材料,这才把脸仰起,继续转动着两个圆球,向我淡淡一笑: “对不起,让您久候了。” 他摆一下手,请我坐在对面。这时,就是刚才在门口迎接我的那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上了一杯茶,留下一个微笑退出。 他“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笑了。接着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样发问:“您就是‘苏老总’吧?” 他“噢噢”两声,轻轻咳着,伸手示意一下,先自到旁边的一个沙发上仰坐了,一下下梳理着头发:“你的情况哎,我多少知道一点哎。此次请你来嘛,当然也是为了包家的事情,不过这可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还是互相认识一下喽。嗯,认识一下喽。我这个人嘛,别看是个老粗,不过还是很喜欢文化人的了,在我这儿,博士硕士什么的一抓一大把哩。嗯,是这样的……” 他说起话来稍微有点拖音,还有一点想极力模仿、却怎么也学不像的南方口音。 “我是来代表廖萦卫夫『妇』向包家解释一下的。他们两家不该相互误解。那个孩子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神经有点紧张,难免就语无伦次,对这样一个孩子说的话不能过于认真的;而且廖萦卫夫『妇』在这个时期已经十分困难了,希望他们能够彼此体谅一些……” 他把手轻轻抖了一下:“请不要谈了。” 我一阵诧异。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嘛。我让秘书告诉包家,不要再去打扰就是了。我不想谈这个,小事一桩嘛。不要说那个事情不是包家孩子干的,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嘛。” 我听了大吃一惊,不得不指出:“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个事情,那就成了一件很严重的案件,谋杀案!”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动着:“无所谓的事情嘛,”他戴了大个戒指的手端起杯子,呷一口,“这个,本来嘛,老包是公司的雇员,公司里的人,他那个部门,就该稍稍关心一下。事情嘛,既然你都出面了,那也就算了。没有事情了——我可以正式通知你。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先参观一下我们的公司,嗯,参观一下。刚才我为什么来晚了?因为我正在审查《公司之歌》。现在要有这个喽,尽管都是一套‘花活儿’。我们请京城‘高人’作了一首,结果还是马马虎虎。你看现在有名无实的家伙到处都是,弄到最后还是不得不让我这个大老粗亲手来改。这会儿勉强过得去吧。你有兴趣听听吗?” 我未置可否,但心里真的产生了一点好奇。 他站起来,击一下掌。 那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开了门,然后在前面引路。我不得不说,他从第一面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瞧他的形体修长,整个轮廓真是漂亮,这只有在舞台上才看得到。他那张脸庞不仅无可挑剔,而且有一种马来人的特征,非常美。可惜他这会儿给人太过女气的感觉……穿过走廊,又穿过一个厅,才从一道后门拐出了这座连通曲折的建筑。原来别墅后面有一个宽敞的草坪——草坪保养得好极了,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我抬头看着,适应了一下室外光线。草坪的一边有一个小乐队,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打着蝴蝶结,着装非常整齐,而且看起来早就开始了等候。 苏老总在我耳边说:“我们已经排练了两次——你知道基础很差的呀。”他做了个手势,乐队指挥走过来: “报告老总,准备好了。” “嗯。哼。” 乐队后面是两排男女,一律着演出服,背着手站在那儿。苏老总抬起左手,三个手指捻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乐队指挥立刻手持一根小棒舞动起来。乐器很齐全,萨克斯管,长笛,各种各样的号和鼓……长长的前奏之后,首先是那个粗粗的、底气很足的男子嚎出一句:“啊,公司公司,雄踞黄河之北,啊……”接着是男女声合唱:“我们公司,无数工厂,财源茂盛达三江。振兴中华,国富民强,齐心合力奔小康,现代企业放光芒。嘿!啊嘿!放呀么放光芒!” 他们使尽全力,一遍又一遍重复大同小异的歌词。 苏老总做了个手势,歌唱停止。他听歌时开始剔牙,这会儿吐了几口,还顺手塞到我手里一个牙签。他对我作着说明:“本来嘛,词儿是请一位老手写的,花高价从北京把他请来。『操』他娘,这家伙够瞧的,一天至少二斤茅台,小肚儿鼓鼓着蛮像那么回事……我们对他抱了多大希望啊。想不到他一个月也没落下几个字,成天坐在桌前小眼儿眨巴着,大口吸云烟,把一屋子的人都给呛跑了。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结果还是写得不明不白——唱了半天还不知是唱谁的公司哩。我就给他动了动。你看看吧!你该是大专家了——你才有发言权哪!你是城里来的人嘛,经多见广嘛!” 他看着我。我发现他一双眼皮奇怪地双着,多少有点滑稽相。 我赶紧说明:自己不通此道。但我想还是要夸奖几句,就说大家唱得很响亮;而且这真的是——一首很雄壮的歌…… “噢,”他笑了,飞快搓手,脚跟跷了跷,“雄壮,嗯,雄壮!”他大背双手,像检阅仪仗队那样走了几步,又回头扳一下我的肩头。他几乎是拉扯着我在乐队前边走,一块儿走了一个来回。 三 回到办公室后,苏老总仍然余兴未消,问:“听说你干过地质,还编一本什么杂志?是个很有门路的人啦。有的老同志、你岳父大人以及……嗯,反正我们这一下既然认识了,就会有一次挺好的合作。这是肯定的啦。是吧是吧。” “我这会儿差不多算个‘社会闲散人员’了……”我这样说时,心里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这家伙竟然知道我地质所的经历,还提到我的岳父——可见对方是一个精于谋略、十分用心的人。但我对他心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还一无所知。 “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找人来写一写我们公司的,嗯,咱有一大堆材料码在那儿,他们用得上……” “我想这不难办的,你们自己就很容易找到这方面的人——这个年头许多人在干这个,再说你们自己就有博士硕士嘛。” “那些鸡巴玩艺儿不中用。让我们再找来那个小肚鼓鼓的人?哈哈……如果有人真能好好写一下我们公司,我可以给他提供全部优厚条件,高兴了赠他一幢别墅……” “这事儿真的很容易办、非常容易。” 他慢悠悠地转动手中那两个锃亮的健身球:“现在很多人都瞧不起文化人,实际上那是大错特错了。没有文化的人才瞧不起文化人——新型现代企业没有文化怎么行?现在不是都提倡‘企业文化’吗?”他说到这里瞪大两眼看着我:“没有‘文化’算什么现代企业,还‘入世’,入他娘个大狗蛋吧!上次有个首长来这里说了一句实在话,那是对我们大掌柜,就是‘得耳’他老人家说的:‘没有文化你就等着人家来把你放挺了吧!’真是说绝了。‘放挺了’明白不?就是被人打得爬也爬不起来……你看首长真是话到理到,一针见血。这真是‘话不说不明’啊。”我接上这句俗语的下半句:“‘灯不挑不亮’!”“就是呀就是呀,咱如今可不能按土老帽那一套搞企业,咱现在就得从大码头上请高人、请外国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起这个公司的游乐场——听说那里就有了几个金发女郎。 “我的度假村是外国人设计的!我的那几个宾馆都是外国人的图纸!什么叫气魄?日他妈的狗蛋无论是谁,只要真有本事,咱就刷刷点票子给他!说到底你手里得有一套绝活儿才行,得把人给镇住才行!”他说得兴奋了,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了椅子上,捏弄着套了白线袜的脚。捏了一会儿,那样子好像难以忍耐。我想大概他有脚气吧。他后来索『性』把袜子脱了,不断地搔着脚心: “‘文化’这个东西嘛,只要你敢花大钱,没有上不去的。不花钱就能办‘文化’?就能有‘企业文化’?下辈子吧!” 他笑笑,摇摇头:“钱嘛,我们没有很多,百八十亿恐怕还是有的。所以说嘛有人有些误解,以为是老‘得耳’一个人发了大财,其实这是整个集团、整个公司的钱嘛。他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天天用钱擦屁股也用不完,还嫌硌腚呢!我们这个集团发展到了周围几十里的范围,你刚才也听到他们唱了,‘工厂无数’,唉,工厂无数。可它不属于‘得耳’一个人,唉,我们是一个大集团,就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一个人能成吗?一个人是不行的,嗯,不行的。你也听到我们的厂歌了,上面唱‘国富民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拼上胆子兼并它几个村子……说白了这些穷村子都是包袱,我们敢伸手拿过来就得有气魄有胆量嘛,是吧!是吧!” “……” 我心里开始琢磨这个人到底要谈些什么。看来我今天想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包家父子大概不会再去招惹廖家了——这是我惟一感到欣慰之处。想到这儿不禁有些轻松,于是又想最后提醒对方一句: “苏先生,那些办案的人恐怕还要查下去——他们这样做可能为了解脱某些部门的责任,或者想把事情拖下去。但这样一来对包家和廖家构成的压力会是很大的……” 他哈哈大笑,把手里那两个球转得飞快:“宁先生多虑了,这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吗?我只要公关主任打一个电话……” 这当然不是吹嘘。我不由得看了看他桌子上颜『色』不同的几部电话。正这时其中的一个电话响了,可他一动不动。 长发小伙子跑进来,抓起其中的一部电话:“喂,您好!请问哪一位呀?噢——刘秘书长。好,我找一下看,”他捂住话筒对苏老总说,“市府刘秘书长。” “你没见我有重要客人吗?”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一个钟头以后吧……” 小伙子立刻对着话筒说:“喂,秘书长,老总不在——他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请您过一小时再来电话好吗?是的,是的。噢,不客气!……” 秘书放下电话,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我们继续谈下去。他说:“前一段我知道有人要找‘蛤蟆’的麻烦——这恐怕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市立医院的院长嘛,外号叫‘蛤蟆’……他这些年搞基建、购置医疗器械和『药』品,玩得太过了一点儿。这也怨不得有人要找茬儿。敲敲他的脑壳也好,不过那些人也不要走得太远。光找‘蛤蟆’的麻烦也就罢了,弄不好给上面捅了娄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眼前这个苏老总倒不是那种只知道赚钱的粗人,他关心的事情甚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起了那天在蓝珂家里听到的一些内容,忍不住问了句:“‘上面’指哪儿?” 他不回答,只说下去:“恐怕闹大了市里也不好看吧。前不久一份报纸就点过我们这儿的名,不知是哪个臭记者暗暗来走了一趟,回去就给捅出来了……” “什么报?” “管它什么报,我们对他客气就是了。想对他不客气,要他怎样他就得怎样。”说着把手里的球往桌上狠狠一砸:“那个小嫩『毛』,我想要治他,一抬手就能卸下他一条腿来!” 我知道他在说那个捅娄子的记者,同时也在心里琢磨:他是否也在影『射』我? “你知道,现在手贱的人不少哇,动不动就划拉上三笔两笔,那都是识字的臭『毛』病。你看看,我公司里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文化?光博士就有好几个,他们都有一副好字笔,可他们都规规矩矩,像机器上的小零件,让他怎么转就怎么转。你再看看那些上省下县的臭小子,以为自己见了大世面了,不知道能办多大的事儿,狂得小鸡巴一天到晚往上翘翘着。其实他们那个『毛』病也好治,”他说这些时一直用眼角瞟着我,“好治嘛。你见过那些没动过刀的‘二马蛋子’吗?” 我不懂什么是“二马蛋子”,摇头。 “就是那些没阉过的公马。让这些马拉车,狗日的,它会给你好好拉吗?尥蹶子,发横,一会儿就把车子给颠散了。你要骑它,它就能把你压扁。只有一个法儿,就是把它们按住,动动刀儿。一动刀儿,得了,没事了,膘肥体壮,老老实实,吆喝到哪儿是哪儿——老伙计,这人世间什么都是同理啊,人和马也一样,人也得动动刀儿啊,你说对不?” 我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但还是忍住了。我想是结束这场谈话的时候了。这个屋里的空气像要凝住似的,有些发紧、有些闷。 我沉着脸不再搭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细细端量我:“宁先生,没事儿,你只要在这片平原上活动,咱就是朋友。遇了什么事,求到我这里的,没说的,样样都好办——哎,你干吗要住那个园艺场的破招待所啊?来咱的度假村不行吗?咱这公司里一切都尽你使尽你用,你接下去还要去哪里转转?” “谢谢,不去哪里,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急什么!你如果想要出去转转,想看看光景,要车有车要人有人。你今天坐的这辆车就随时听你调遣。游乐场去过吗?” 我再次谢绝。他又摆手:“我们是朋友了嘛,要用车用人只管跟我打个招呼,随叫随到。我跟你说过,文化人嘛,我是看得起的。在我眼里文化人个个有意思啦,最有意思啦。我的公司就欢迎你这样的人,”他咳嗽一声,“怎么样呢?啊嗯?” 我说非常感谢。他笑起来: “宁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见外,咱今天说到一块儿去的地方太多了!今后你什么时候想到公司里看看就来,随便住;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一声就行。我是个粗人,『毛』病很多,不过就是有一条:义气。唉,只要跟我成了朋友的,怎么都行。那些想和我找麻烦的,那就得阉阉他这匹‘二马蛋子’了,就得给他动动刀儿了,这活儿咱老掌柜‘得耳’就做得了……算了,咱还是不要扯得太远——没有别的,我今天就想跟你谈点正事儿,跟你说几句心里头的话儿。” 说完这几句,他直直地盯住我。 我终于明白:这家伙绕了一个大圈,现在总算转回来了…… 四 “怎么说呢?你回老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去你可没有这个兴头。这里面的蹊跷事儿我全都知道。所以我现在只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不小,就看你肯不肯帮我了,嗯!” “请有话直说吧。” “嗯,也好。其实你一听就明白,根本用不着我多说。我现在嘛,嗯,想请肖潇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 “那你请就是了。” “没有你帮忙我请得来吗?”他头一歪,笑『吟』『吟』盯住我。 我站起来。人在这时候很难冷静。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我用力忍住了,还是坐下来。 他咬着下唇:“她可是我看上的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请,这样的人至今还没有哩。你明白我对她是个例外。不过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硬是不成,我总算也明白了一点:这里面多多少少有点道道儿,也就是说有个‘症结’呀——那是个什么‘症结’呢?” “什么‘症结’?” 他两眼虎气生生地看着我,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很诡秘的样子。 我又问一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这‘症结’嘛,说白了就结在你我之间了!咱们今天是一对一说话。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要你做的嘛,也很简单,我想让你——‘出局’!” 我心中一震:天哪,这家伙真想得出来!原来他把肖潇拒绝来公司的事与我联系在一起——真是想得够歪了!我笑出声来:“可我压根就没有‘入局’。” 他的头又歪起来,一只眼睛斜视得愈加明显:“是吗?嗯,不错,不过那只有鬼才相信嘛。你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也不傻哩。园艺场里的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这段事儿。我这会儿只想告诉你一句:这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别想瞒过我的眼!跟你说白了吧,你一个星期里去了她那里几次都有人记在小本本上哩——干脆直着说吧,你需要什么条件全提出来,我会尽力答应的。我只希望咱们到最后还是朋友。” 我不得不站起来,正『色』告诉他:“那我只好再讲一遍:这完全是你的误解。是你想得多了,你的错误就在于——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种人;你们对一个在高薪面前毫不动心的女教师有一万个不理解。可事实就是这样——你听了大概会失望。不过肖潇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决定。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和她之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你认为的那种关系,她的拒绝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喜欢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喜欢你这儿的工作,你看,这事情很简单,就是这么简单。” 他耍着手里的健身球,瞥瞥我。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健身球磨出了刺耳的声音……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再次冷笑起来,自语似的咕哝一句:“她喜欢当孩子王?嗯?”他的眼翻了翻,转而又问:“那你看谁能帮我这个忙呢?”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得你们公司与她去谈了。” “可她不同意——她妈的就是不同意!你说邪门儿不?我日她姥姥,你说邪门儿不!”他急躁中有些忘情地抓起了头发,又把手里的两个球砰地压在桌子上。 这时候我心里一阵快意。但我的表情完全是平平淡淡的,说:“这很正常嘛,这有什么。人和人的爱好就是不一样嘛。” 他『摸』了『摸』干净的下巴:“这是怎么了,这可真是个傻……傻老……”他不知在琢磨一个什么古怪的词儿,也不知这词儿是用来骂谁的——骂肖潇还是他自己? 这样踌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说:“只要求到我们的没有不好办的,就怕不张口。那个学校的老校长想给学校拉点儿赞助,张口跟公司要两千。老董事长说你也太小气了吧,我们是那样小气的人吗?他掏出笔当场签了二十万。老校长以为是开玩笑。他捏着二指宽的纸条去试试,找到了管钱的递上了纸条,人家立马付给他二十万。他逢人就讲公司大方,公司的人了不得。其实这算什么,我们赞助的数目一般都比这个大得多。市里修那个体育场,你去问问我们赞助了多少!你们这些人用钱的地方多,在你们那儿是个大数,在我们这儿就好比公鸡身上掉了一根小绒『毛』……” 我倒觉得这些话有点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收买我? 他正哭丧着脸,秘书进来了。他们耳语了几句。苏老总的脸『色』马上变了。显然那是一个惹他生气的消息。他再次把那两个圆球往桌上一拍,手都抖了,大声嚷起来:“我日他祖宗……” 他的唾沫都喷到秘书脸上了。他伸手指着门口:“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你就说,我姓苏的日他祖宗!” 小伙子迟疑着:“这……” “你就照我的原话说,一个字不准改,快打……” 秘书连忙点点头:“是,老总……” 他又抓起两个圆球,在屋里不安地踱起步子,牙缝里发出两声冷笑。他盯着地毯:“妈的,算计到我头上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说完又按了一下按钮,公关部潘主任进来了。 “你立刻打电话,告诉刘市长,说我马上就去,有要紧事儿……日他祖宗,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整个这段时间他完全忽略了屋里的客人。后来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还有我在一旁,立刻叫住走出几步的公关主任:“你让人把宁先生送走——宁先生失陪了,今天我们谈得不错。本来我们还要多扯一会儿,可惜让那个王八蛋给搅了。” 我站起来,心里有些快意。 “那个王八蛋,嗯,他想跟我捣鬼把戏……他妈的,不动动刀儿不行了……” 他说着急匆匆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回头握手,“幸会幸会,失陪失陪”…… 苏老总刚刚离开,秘书就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们出了屋子。这时整个走廊空『荡』『荡』的。他看了看我,突然怔住了。我不知他要说什么。 “宁先生,您的脸『色』——您额头上的汗——您不舒服吗?” 经他提醒我才觉得头晕得厉害。刚才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努力忍着什么。我想这大概是车里的冷气让我伤风了。连日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整夜整夜耳鼓里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嘈杂。连续的失眠已经让我有点支持不住了…… 他让我在一张大沙发上坐一会儿,端来一杯加糖咖啡。我喝过热乎乎的甜咖啡好一些,可脸上还渗着冷汗。他递过一块湿『毛』巾……“待会儿我为您喊车,不要急,先休息一会儿。” 他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可那神情却要成熟得多。这会儿他的一双眼睛使人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女气,而更多的是精明和聪慧。我问: “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两年半。” “应聘来的吗?” “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看到招聘广告,就自己闯来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应聘到这类公司里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问:“你在这里生活得愉快吗?” “还好,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里毕竟是离中心远了一些。” “怎么?”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太闭塞吧。” “我看你们这里信息够灵通的了……” 他笑笑:“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这里文化氛围太差,几乎没有可以谈一下的人……” “你们老总就很重视‘文化’;还有不少硕士博士。乐队、合唱队,应有尽有,怎么不可以谈一谈?这么多热衷文化的人!” 他尴尬一笑。 我问起了“得耳”,他摇头说:“我们平时见不着董事长,公司有苏老总打理,他们之间是亲戚关系。‘得耳’现在主要做慈善事业……” “听说那是个极有趣的人?” “嗯。董事长的爱好很广泛……” “关于他们两人的传说很多,我想知道,公司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小伙子立刻吮了一下嘴,像在认真思考的样子。这样一会儿回答:“都说了算。不过领导方式不同。苏老总处理具体问题,在第一线,脾气难免要火暴一些吧。有人说这个公司之所以奇迹般地发展,主要是因为深得中国文化的真谛……” “什么‘真谛’?” “您看到八卦图了吗?‘一阴一阳谓之道’,我想,两位老总是互补的……” 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阴阳鱼的形状。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这种概括。而且我同时也明白了,“得耳”与苏老总就分别是那条白鱼和黑鱼。“非常感谢。”我握着他的手。我这时更近地打量了一下,发现他有一副开阔的额头,再加上滚滚波浪披肩,煞是神气。我这会儿判断,他偶有流『露』的那丝女气是在一个粗暴的家伙映衬之下、甚至是被『逼』迫当中逐渐形成的吧。那个家伙太粗暴了,再正常的男人在他身边也要变得女里女气的。 我突然有点为这个小伙子担心起来…… 《兽医小传》 一 “得耳”从二十岁开始进入公社兽医站,跟上一位师傅,做了一名乡间兽医,吃公粮。这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几年下来,他发现自己负责的这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工作量最大的就是为畜类绝育,也就是动劁刀——猪和牛马,还有猫和狗,都需要他。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手术,对农户来说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以前游动在乡间的劁手大多没有受过专门训练,都是在实践中『摸』索而成。一个劁手从上路干活到技艺成熟,往往要割坏许多猪狗,使畜类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些人技艺马马虎虎,但由于当时人才稀缺,一个个还是非常神气。大小牲畜都是农家的一笔珍贵财产,所以谁也不敢粗心大意。他们受到了好酒好菜伺候,然后开始醉醺醺地工作了:抽出上衣小口袋中的劁刀——它一般是和一支钢笔并排放在一起的;戴上眼镜,慢慢腾腾地蹲下来。他们嘴里咕哝着:“这可是动刀的事儿啊,要紧是卫生干净。”说着在刀子上吐了唾『液』,在裤子上反复磨蹭,准备下刀。如果是劁猪,至少要由两个小伙子按住,让它尽力嚎过之后再动手。劁手一边动刀一边慢慢悠悠地说:“哎,不要叫唤啊,小肚肚划开了,小蛋蛋割下了,瞧一会儿就中。” 那些劁过的畜类,有的再也长不大了。主人有苦吐不出,自认倒霉。 “得耳”在师傅那儿得了真传,所以成为四周村子里最受推重的人。他们说:“嘿,别看小小年纪连副眼镜都不戴,可就是下刀有准头儿,再也不用挂记小猪长不大了,一天到晚蜷在栏里哼哼,像个小老头……”他干活时照例有一大帮人围上看,他却能临阵不慌,沉着地打开『药』箱,让围看的人发出一声:“嚯咦!”那里面应有尽有:针管、镊子、『药』水、『药』面、绷带、刷子,以及一大堆他人永远也搞不明白的杂七杂八。与所有那些野路子劁手不同的是,他动刀之前先要将器具用酒精消毒,还要给被劁的家畜注『射』一针。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麻『药』:这样畜类们不仅不再干嚎,而且还极为享受似的哼哼着,一边用那双羞涩的眼睛去寻找动刀的人,仿佛要记住他的慈悲。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有一个习惯他是从未改变的,那就是工作完毕一定要收起割下的东西。村里人并不干涉,他们说:“剃头的落下些头发,劁猪的落下颗蛋子,这是规矩。”除去雌畜不算,一天下来会收获五到十枚睾丸,最多的一天会有二十副左右。 这些收获的三分之一都放在了一只小锅里,然后摆到餐桌上。其余的都送给了站长——那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因为工作的方便已经吃了足有二十多年。这人一天到晚瞪着一双大眼,随时要挑衅所有的人。“得耳”从不敢将一天的收获独自享用,因为站长对一切都清清楚楚。对方对他夸奖有加,说这个兽医站终于有了一个了不起的青年:“刀儿利索啊,腿勤啊,觉悟高啊!” “得耳”感到了工作的幸福和人生的意义。受人尊敬的那种感受是难忘的,村里的一群人围住他,从屏住呼吸到齐声赞叹的整个过程中,他获取的那种满足感常常是难以言表的。某种习以为常却又历久弥新的记忆、不可或缺并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重要技艺,是这一切相加一起的重量,让敏感过人、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年人全部领受了。最初他是没有取走那些东西的习惯的,但回到站里立刻被严厉的站长呵斥说:“这怎么可以呢?你竟能粗心大意成这样,真是让我想不到!”从那时起他就改正了错误,并从这良好的工作规范中受益终生。 在常年欠缺荤腥的年代里,“得耳”从工作中获取了多大的补益!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像站长那样暴躁,但还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不少人私下议论,说那个站长整天面红耳赤骂骂咧咧的『毛』病,主要就是吞食那东西造成的——火气大得没处发泄,别人就得跟上遭殃。可是大家发现“得耳”是个例外,不仅不太发火,而且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嘴巴也甜。于是人们明白,一个人暴躁与否,主要还是『性』情的关系,食物所占因素微乎其微。但尽管如此,人们后来还是发现,食物的因素或多或少还是存在的,瞧这个小伙子,脸上油滋滋的,鼻头比一般人宽了一些。 “得耳”自己也惊讶地观察到:自己每个季节大约都要发一到两次脾气不等,而且一旦发起来就不得了,恨不得砸毁许多东西方才解气。但他又不敢对别人发火,也只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吼大叫一番、或踢打敲破一些东西算完。一阵过去,他又能像平时那样和蔼可亲地对待他人了。 也许真的是食物的关系,“得耳”长得须发茂密,面部红润,个子不高但无比强壮。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四周的发梢都紧紧地扣向肌肤,恨不得重新长回到肉里似的。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瓷实有力,也显得利落,像一只好好理过羽『毛』的鸟儿,从不翻『毛』猖猖的——这在工作繁忙的时节尤其难能可贵,因为许多人一忙起来就头发『乱』蓬蓬的,给人很脏的印象。出于由衷的喜爱,站长在退休前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得耳”。她叫“苏小妹”,长得紧凑匀实,脾气温良。而后来“得耳”才知道,真正继承站长脾气的是儿子“苏二小子”,那家伙是全镇有名的泼皮。 结婚以后的“得耳”忍不住对同事说:“我真他妈的幸福啊!” 他几乎不说粗话。大家明白,他因为实在太幸福了,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强调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厚道,技术好,人缘也出奇的好。四周的村庄,凡是处于他的活动半径中的那些乡亲,都将他当成了最可信赖的公家人士。那时的公家人士往往是令人生畏的,他们分别是驻村干部、教育助理、公安人员、税务员、信贷员和供销员等等。群众的眼睛是亮的,他们认为真正给予人们切实帮助,却又能始终和颜悦『色』说话、没有一点臭架子的人,就要数“得耳”了。 但他的美好口碑却决非局限在底层。随着工作的进一步开展,以及站长的退位,“得耳”劁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地送给了那些部门领导,比如采购站长供销社主任等;再后来又是乡里的头儿——后者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接下一边说:“行啊,回家喂狗去。”“得耳”觉得可惜,但不敢劝导。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从对方快速改善的面『色』上就明白:领导并没有将他的馈赠喂狗。 “得耳”顺利接下了站长一职。一年之后眼看要有大的升迁,因为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但这次却没有成为事实——他自己放弃了。 二 因为形势发展极快。“得耳”从来都是敏感的,他从风中一嗅就能知道季节的流转。当时停薪留职之风刚刚开始,他就率先行动起来。当他提出回原籍搞创业的时候,领导表示了十二分的惋惜。“得耳”谦逊地听过劝导,还是执意要做。领导没有办法,说做吧,干不成就早点回来! 他回村后办起的第一个企业就是屠宰场,雅名叫“肉联厂”。因为他与畜类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太熟悉它们的脾『性』了。那种热烘烘『毛』疵疵的畜皮、里面的肌肉纹理筋脉,与他有一种无法分离的亲昵感。企业很快获得了成功,短时间内就成了全市同类企业中最大的。许多领导都来参观,有一些是他当年工作中结识的,职位已经比当时高出了许多,相见时拍拍打打。他们在私下里说起过去时,对方总是不忘艰苦时期的那些馈赠。领导感谢“得耳”,只是说得含蓄,感叹:“哎,什么都是一种习惯啊!你看我,现在多少好吃的东西啊,可就是改不了吃它——不吃就馋,就馋!”“得耳”一拍大腿:“那是啊!那是一点都不假啊,我也一样。现在生活一天一个样了,可就是改变不了过去的口味,离了吃那东西还真是不行!你看我——”“得耳”说着挽起袖子,又攥攥拳:“咱这肉结实啊!咱大冬天里不戴狗皮帽子也敢顶着大风进山啊!冷风越吹咱越是冒热气!你说说这家伙这股劲头儿……”他们说话时秘书走近了,两个人立刻不再吱声了,只相互交换着有几分神秘的眼神,挤挤眼、举举手分开了。 由于有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关怀,木器厂酿造厂也先后搞了起来。其他的三五个大型企业也在考察中。“得耳”的人脉是第一流的,他的勤勉与和气、不事张扬的个『性』,任何时候都容易结缘。他成了一个地区像模像样的企业家当中最受领导赞赏的一个,所以“天时地利人和”这几项被他占全了。就在事业急剧扩展的时候,“得耳”也感到了人才的缺乏:村里所有亲戚都被他封做了大小部门的头头,因为这些人尽管成『色』不一,有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最终还是得起用——这些人的心不会跑得太远,起码不会从根上捣他的蛋。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个将才。正在他深感苦恼的时候,一向不言不语的妻子向他推荐起了自己的弟弟,他听了马上说:“那家伙!” 苏小妹的弟弟是镇上一家保安的头儿,后来又由经营保安器材起家,搞起了三两家企业。由于两个人都忙,所以他们之间见面并不多。“得耳”印象中的这个苏二小子是个大吃大喝的主儿,一张圆脸阔如牛腚,一颗颗粉刺红得像枸杞,坐在那儿一口气就能吞下半个猪头,喝下一打啤酒。可是听了妻子的话之后,他的心思还是在那个人身上转了起来。因为“得耳”对苏小妹无比宠爱,刚结婚的几年里一有工夫就要抱着她,对她的话句句听。他找个时间去了镇子,想不到见了内弟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变了,脸不像过去那么大了,也没了粉刺,瘦了许多,说话也不再大吵大叫了。他明白:搞企业就像打仗,这小子吃几次败仗、碰几场硬仗也就老实了,再也狂不起来了。交谈中他进一步发现,苏二小子也算个粗中有细的人,尽管仍然要骂骂咧咧的,但心眼十分密实。 半年之后,苏二小子镇上的所有企业都加入了“得耳”的公司,“得耳”任董事长,不再兼任总经理了。从此,公司里有了一个叱咤风云的“苏老总”。 没有人认为这两个人会有很好的合作,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苏老总”在公司全体大会上说:“咱今后就按公司法办事,大事要经董事会决定,日常经营总经理说了算!我这个人痛痛快快,丑话说在前边,我可没有老‘得耳’那么好的脾气!无论是谁,你得讲理,敢胡『乱』尥蹶子,今后有他的好!” 四周的村子,还有其他一些企业,更包括『政府』事业部门,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公司了。“得耳”的朋友充斥各个方面,他们过去帮助过公司,现在常要以不同的方式寻求公司的补偿,结果总是在新任老总这儿碰壁。“得耳”经常写下一些赞助条子,这些条子分别由学校和文化部门的负责人握在手里——当这些人向公司掏出条子索钱时,苏老总大半会对会计说一声:“先收下,然后让他们等着吧!”等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人们议论说:“完了,‘得耳’大概是老虎没有牙了!” 有一回“得耳”在全市某个教育大会上当场表态,说自己的公司要捐献出一所重点中学的全部建设费用,结果引起了轰动。市里的报纸电视全都宣传过了,但直到建设接近尾声,公司的钱只交出了整个费用的三分之一,余下的总也不能到位。相关领导亲自找到公司,苏老总就说:“你们不能吃老‘得耳’这块豆腐!都知道他一心想当大慈善家,心软得像棉花,路边上随便有人一哭,他立马掏出大把的钱塞上!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公司连正常运转的资金都快没了……一句话,我是总经理,我得量入为出,对不起了首长大人!”对方作难地说:“公司的大动作全市都知道了,这怎么办呢?”“那好办,再让全市都知道我们公司没钱了,揭不开锅了!” 当“苏老总”和“得耳”两个人在一起时,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得耳”会仔细告诉内弟如何办理。如果事情办得令“得耳”不够满意,他就会说一句:“按我说的办啊。”对方马上点头:“那是啊,你吃了那么多狗蛋,我敢不听?”“得耳”一笑。 三 尽管公司里有无数事情需要“得耳”去做,但他还是比过去松闲得多。苏二小子上任不久即得了个外号,叫“苏霹雳”,所以凡需冲撞争夺和强力推进这一类事项,还必须他来做。当有了大事难事僵在那儿,公司无法运转的时候,“得耳”就要出面了。这时的“得耳”总要向有关负责人骂几句苏二小子,骂“这个火暴东西”、“犟驴”,然后坐下来慢声细语地商谈。最大的难题是涉及到工伤人命这一类事,一旦有关方面追查起来、死者家属闹起来,都需要“得耳”去找人摆平。“得耳”对暴怒的上级领导拍着胸脯说:“首长息怒吧,待我回去劁了他!”回头他对内弟警告说:“不要玩得太野啊!” 所以公司是无往而不胜的,其秘密就在于董事长与总经理的组合,他们是一刚一柔、一阴一阳。 苏二小子对姐姐说:“大哥只管歇着去,他这些年拼得够狠了!也该从头享受享受了!什么事有我这张黑脸呢,实在不行了他再出山!” 夜深人静的时候,“得耳”会面向黑影里吐出一句:“我是一名兽医啊!” 这一声感叹里包含了无尽的内容。他在怀念起青春年少的时候。他极力回忆那时的自己,发现如今钱多势大了,呼风唤雨,可就是不如那会儿高兴。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沮丧:人的一辈子不就活个高兴?他极力回忆,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后认定:自己刚参加工作时,每次在一阵阵嚎叫声中放下米黄『色』的小『药』箱时,那种骄傲和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在众多的注视下挥动刀儿,然后慢腾腾擦着一双血手,那种巨大的满足感久久难忘。再则,在普遍清汤寡水的年代里,自己的餐桌上却总能摆上大荤、总能散发出的『逼』人的香气……他在四周乡村里备受尊重,老乡们凡有喜庆酒宴,总要喊他坐到上席。 他不高兴,因为他没有实现童年确立的远大理想——那是他自小就有的两个幻想——那时由于它们离自己太过遥远,甚至没有想过今生还会变为现实……小时候躺在炕上仰看屋顶,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有花不完的钱,那时他就可以站在路边上,见到孤苦伶仃愁眉苦脸的穷人就问一句:“缺钱了?不用愁,拿去!”接着就交给他们一大卷,还没等他们千恩万谢弄清怎么回事哩,他就扬长而去了!再就是自识字起就读了不少断案的白话小说,那些料事如神的大人和曲折的案情让他阵阵神往:无数次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断案奇人,伸冤能手,再狡猾歹毒的家伙也难逃法网! 可惜这些都是没影的事儿。转眼就要进入老年了,一辈子再无机会,所有的遗憾都要带进土里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要从头谋划起来。他发现一切还不算太晚。 “得耳”将十几年前的工作服找出来,穿上后只觉得紧绷绷的像一件拘束衣,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上好的秋末天景,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他背着『药』箱戴着斗笠,骑上自行车出门了。直串过了邻近好几个村子,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他到处打听有没有需要动动劁刀的人家,最后发现这样的主顾已经远远不像当年那么多了,原因是养猪户大大减少,猪们都集中到大型饲养场去了,而那里是让兽医们集中解决问题的。时下要劁的大多是猫和狗。为一只小猫、特别是一只小母猫做绝育手术,这是同类工作中难度最高的。这在他年轻的时候当然是小菜一碟,但现在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许久没有『操』刀,所以整个过程让他战战兢兢。他最看不得的是一只温柔可爱的小猫伤在劣医的刀下,那要落下终生的残疾。他一直认为,猫儿的痛苦就是人类的悲哀。 他花了多半天的时间,劁了两头猪、四条狗、五只猫,几次弄得汗湿后背。下午四点多钟开始骑车回返了。在一个小村西边的野地里,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拢了一堆干草,然后将几个睾丸放上去烧起来。待一股香味弥漫在空中,青烟袅袅,心里的那种愉悦无可形容。如果不是突然传来的一声断喝,那就该着手好好享受了——原来是一个护秋的老汉,那人要制止他在地边点火;当这人最终弄明白火中烧的是什么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得耳”高兴地与老汉分而食之,最后一块儿擦着乌黑的嘴角,连连说:“真香。” 与老汉分手前,两人拉了几句家常,“得耳”这才知道对面是一个倒霉汉,早就孤身一人。他心中怜惜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百元的票子塞过去,然后蹁腿儿上车。后面的老汉“啊啊”叫着,他回头摆手:“不要紧,好生拿着吧……” “得耳”让人请来检察院的官员,私下商量起审案的事情。对方颇有难『色』,认为这事有点玄。“得耳”说:“这么着,我不过是借了你们服装穿了先问一番,我不过是有这个爱好,问对问错都不作数的——说不定也真能省了你们后边的力气呢!”对方见他十分执着,回头商量了一下,只好同意下来。 乡间的大小纠纷以至于刑事案件是很多的。“得耳”不止一次穿上制服,由人陪同,坐在一张桌子旁问案。他开口的第一句多少有点像京剧里的对白——那是过堂时喊过“威武”之后的情形——一拍桌子,然后大喊一声:“我来问你——” 他充分运用了自己的推理方式,结果还是不止一次把案子审反了。当被审的人大声喊冤时,他既觉得快意,又有些慌促……但也的确有几次,他的机智讯问让案犯无从抵赖,不得不很快招认。 “得耳”通常将行善施舍与做兽医的工作结合起来。这样总有一些收获:活动劁刀的同时正可以拉些家长里短,也就顺便了解了一些村里情形。于是那些最为艰难的村民不一定什么时候好运转来:大喜过望地得到一笔钱。至于钱的多少,则完全要根据他的心情、他手里的现款数量而定了。 日子久了,很大一个范围内都传出了“得耳”的奇闻。传说这个大富翁一有闲暇就身背『药』箱重『操』旧业,串街走户,遇到穷人就流泪不止,然后就大把大把地甩出票子。事情越传越大,越传越玄,弄到最后“得耳”成了济公模样的打扮,趿拉着鞋,腰上还捆了一根草绳。结果不少破衣烂衫的家伙专门候在路口,人们见了就笑着说一句:“瞧,都等着吃老‘得耳’的豆腐……” 《火车》 一 一连许多天,我的脑海里都无法驱除“得耳”的影子。对我而言,他好比一个从阴暗的背景中渐渐移到光亮处的角『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和传闻简直太多了,已经成为整个平原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在园艺场还是在乡村集市,都会遇到津津乐道议论“得耳”的人。剔除一些夸张和无法避免的误传,凸显在真实中的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怪倔了。比起他来,这个“苏老总”只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粗人。 “得耳”身为集团董事长,在兼并了附近几个村子之后,实际权势已经覆盖了方圆几十里。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人震惊的事实。在当地,对于“得耳”都是交口称赞的,而且大都发自内心。他是一个善良而多趣的化身。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苏老总经办,这个人名声不佳,是个令人恐惧的角『色』。 “得耳”的个人资产已经没法估算,实际上对公司的全部资产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而且他与公司的关系有些奇特,比如那一片高级别墅既是他的,又是公司的办公总部,这就必须以高额租金累计。他自己的主要居所却是另一处别墅,那是十分可笑的一个建筑群:远看既像现代楼阁又像老式碉堡。据说苏老总来到公司后别出心裁,为其请来一个退役的“防务专家”帮忙,在别墅地下设计了一个堡垒工事,其粮弹贮备足可以在围困状态下独自坚守一年。 现在的确是苏老总君临一切了。 兼并村子是发生在苏老总上任之后的事,其实从半年前就在酝酿运作。附近村子是平原上最贫困的,几个村子的一千余户人家中,竟有三百多户出外打工、二百多人做了流浪汉。这些人中每年都有下落不明者,他们是因各种缘故倒在旅途上的,再也不能还乡了。这些人有的是光棍汉,有的则遗下了故乡的妻子儿女。许多村子已经没有了村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协商,上边传下准信儿:这几个村子归公司统一领导,从此也是这个集团的一员了。 苏老总在接收邻近村庄的大会上有过精彩的“施政演说”。 那一天几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大广场上——苏老总说你们这几个村子真是窝囊到了极点,革命胜利这么多年了,连个像样的大礼堂都没有。没办法,就凑合着在野地里开个大会吧! 其实这个大广场一直是几个村子集会、上演戏剧和电影的地方,有砌了石墙的大土台子,台侧立有高高的木杆,可以悬挂会标、搁置横梁、悬汽灯电灯之类,谁也没有觉得它简陋,甚至还认为它又体面又气派呢!苏老总竟然把它叫成“野地”,这使村子里的人有些沮丧。大家不眨眼地看着台上端坐的这个人物:留了光滑的背头,穿了宽松长袖衣服,布扣子,黑『色』千层底鞋——一『色』的地主打扮。当时都以为这个人就是声名远扬的“得耳”,后来才知道是新头儿苏老总。 村里人差不多都忽略了旁边坐的另外几个干部,他们分别是当地的镇长、市里来指导工作的一串带“长”字的人……村里人个个知道,这些人都是“牛腚上的苍蝇——瞎哄哄”,顶事的、能给村子施展魔法的,今后只看这位公司的头儿了。人家既然能把自己的村子变为“总公司”“集团”,也就有办法把这几个村子从里往外变个样儿。这会儿,“希望”像五彩云气一样,笼罩在台上的这个人头顶上。 开会时,市里和镇上的人说了几句让人记不清的浑话,然后就是苏老总讲话了。他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他的话村里人字字句句都记得。 “……咱这些村子从今以后就是‘集团’辖区了。共同富裕嘛,一村带一村,全国都这么带,全国都富!我就不信拔不了穷根!”说到这儿他狠狠一拍桌子,“不过咱也得丑话说在前头,治村也等于带兵打仗,总得有个章法。你是人,我以礼相待;你是头犟驴,我这里有根棍子哩!你以为我是大善人老‘得耳’吗?我这人脾气不好,只有一条,讲理!老少爷们听好了,咱今后这么着,听话行正道的,有的是香饽饽吃;想耍蛮的,收收野『性』倒也不晚,嗯,我的话先撂在这儿了……” 他旁边的几个头头脑脑笑眯眯的,领头鼓掌。台下的人也跟着鼓掌,虽然心里不太明白今后会怎样,当时也还是起劲拍手。 开过这个会,村里人明白的只有一点:不能做“犟驴”,人家苏老总手里捏着棍棒呢。 很快,全村的人都到“招工处”报名了,无论年老体弱或身强力壮,也不分男女,都有工作给,有工资拿。老人笑咧了嘴,年轻人穿上了新衣服,一群群拥到报名地。可到了那里才知道,负责登记的全是“集团—总公司”的人,他们一个个态度蛮横得很。 “总公司”把几个村子的大小生计分为“工业”、“农业”、“第三产业”,所谓报名就是个人与公司签约,做工的要按定额拿钱——而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田里去,去搞种地养猪养鸡这类“农业”和“第三产业”;再不就是到工厂作坊里去做一些粗活。不过如今的名称变了,头儿也换了。而且头儿下边还有头儿,一层比一层管得严厉。 村里人终于明白过来:更苦更难的日子来了。 那些穿公安服装、被“总公司”统一领导的“治安保卫大队”身携警棍在街上溜达,老人孩子,包括鸡狗鹅鸭,见了他们都要赶紧躲开。这些执法者,还有大多数部门的负责人,一般都由原公司的人充当。这就使后来兼并进来的村子进一步明白:如今是全村给另一个村子打工来了啊! 村子因为离火车路近,所以多年来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一直在打火车的主意。他们瞅准了火车在这儿停留三两分钟的机会,竟做成了很多事情。几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有一辆小架子车,车上摆放了汽水瓜子之类,一旦火车停稳,就从车窗上做交易。做这活路得眼疾手快——必须在车子启动前把钱取回。 如果有临时停下的煤车和其他货车,有人就在深夜里对付它。结果半年时间有十余人被逮,还有一个壮年汉子被当场击毙。 尽管如此,那来来去去的火车还是非常诱人。人们知道它会一直这么跑来跑去,谁也阻挡不住。他们更知道它会给小村扔下什么、带走什么。 这十几年里,有二三十个姑娘和媳『妇』随着送吃食的架子车,『摸』透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脾『性』,有的竟先先后后爬进车里,随它走上一程又一程。她们把架子车扔了,一扔扔上半天、一天,毫无牵挂。过了许久许久,从相反方向驶来的火车一停,她们又三三两两跳下来,嚷着:“俺坐过了站哩!” “坐过了站”的『妇』女越来越多。后来都明白,她们是去车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据说这样的男人身上洒了香水,抽着外国烟,手持“嘟嘟响的小机器”,个个出手大方。 有的姑娘上了车,不是随上一站两站,而是永远不再下车——她们随火车走向了天边,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她们的死活。 二 屠宰手包亮在“总公司”肉联厂做工,只老婆一个人在农场干。农场的活儿时松时紧,到了收获时节,连包亮和儿子包学忠也要到田里去忙。 包家种了麦子——他们的麦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麦田中间。因为“总公司”有规定:为便于机械『操』作,庄稼的种植时间、品种,一概由上边说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责任。连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浇水要由承包户租用机井,按小时付钱。因为井常常抽干,所以有时付了钱再排队,等上许多天也不来水。麦子打蔫了,人急得揪头发。 包家的邻地是另一个村子的,那时他们尚未划归“总公司”。这家人姓殷,都叫他们“老殷家”:一个孤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小男孩上学,余下时间也来田里,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里忙。孤老头子平时不吭一声,两眼浑浊、发灰,看人时眼珠都不动一下,包家就送他外号“死羊眼”。他的女儿出挑得不错,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条大辫子顺着后背搭到『臀』部。她平时也像父亲那样一声不吭。包亮听到“死羊眼”唤女儿“小肠(常)”,心想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小肠”,怪极。不过那时候包亮不是后来,苦日子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还认为这名字是怪极——“小肠”,他琢磨着,“哼?怪!呸!”他一个人修土埂时,一听到对面的地里这样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 包亮心里是骂苏老总呢。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从不对人说起。这个家伙横行霸道,连保镖都一个比一个坏。有一天夜里包亮起早去圈里捆猪,『摸』黑到了后街。他是帮本家婶子做这活儿的,因为她男人去年在煤矿出了事,儿子又小,有事都是他帮她做。他刚要拍门,就听到屋里有屏气声、压低了的呼叫声。他觉得头上涌满了血,两手握得出水。他听得清清楚楚:本家婶子正在哀求别人放开她,那人说话嗡嗡响,是苏老总手下的人……婶子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死了男人不到半年,头发全白了。包亮习惯地『摸』『摸』身上,没带杀猪刀。其实带了他也不敢使。他对苏老总又恨又怕。他只得大声拍门,喊着:“捆猪的来了……” 包亮在“总公司”宰猪,出牛马力,挣最低薪。车间头儿下了谗言,说他三番五次偷走猪下水。苏老总手下的人已经让人捎了口信,从上个月算起,薪水再压百分之二十,以观后效。包亮去找苏老总求饶,还未走近办公室,就被“治安”人员生擒——因为包亮慌忙中忘了洗手,满手是血,而且腰上还别了杀猪刀……怎么解释也没用,跪也没用。那真不是人能熬得下的折腾啊,包亮被吊在梁上,直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第三天,苏老总听说了才亲自来看了看,踢几脚说:“谅你也不敢。”就这样,包亮又回到了宰猪场。 可是那一次刀子给没收了。包亮不得不重新找人打制了一把刀。 他在田里苦做,心里恨着苏老总。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转身一看“死羊眼”在看他,就骂起来。 “死羊眼”愣怔怔地看他,对突然出口的恶骂大『惑』不解。 包亮一边骂一边寻找缘由,这会儿想起了去年殷家那个瘦瘦的大头娃娃踩倒了这边几棵庄稼,就骂:“狗日的东西,贱!贱!踩我的庄稼!” 殷老头背过身去干活,不搭理他。 “狗日的东西……”包亮又骂。 不知什么时候“小肠”来了,手拿一把小锄子,叫包亮一声“大叔”,说:“远亲不如近邻,俺也没招惹大叔……” 包亮正骂“狗日”,一抬头闭了嘴巴。他鼻子『乱』吭,低头做活,一伸手,把地垄上一棵带刺的藤子连根揪起。 这是一个上午,包亮事后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刚刚动手担肥的时候,就听见有汽车在响——他看见一辆锃亮锃亮的瓦蓝『色』轿车很费力地从田间小路上驶来……“妈的,苏老总?”他敢说以前在“总公司”大院见过这车。 “死羊眼”老殷、“小肠”,都呆呆地看着爬过来的蓝『色』“大鳖虫”。 包亮心里扑扑跳,不知出了什么祸患。他咬着牙等。 车门一响,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大肚子。包亮认出是“公关部”主任潘新财。“潘主任……”包亮哑着嗓子喊。 潘新财在地头吸烟,东看西看,不吱一声。 包亮奔过去,弓腰点头:“主任哪,您怎么下了这样脏气地方……”潘新财手指关节上的大金戒指有些炫目,撇撇嘴:“下来看看苗情,集团领导吩咐……那边地上是谁?邻村?嗯,好哎。那个妞儿?”包亮赶紧小声介绍一番。 潘新财向殷家父女摆手:“过来过来。” 殷老头和女儿怯生生地走近了。 潘新财的眼睛一直落在“小肠”身上,上下转动,半晌才说:“今后都是公司的人了,要团结。听见啵?” 殷老头误以为是包亮告了状,就愤愤地盯邻地主人一眼。但包亮未吭一声。 潘新财临走时鼓励姑娘一句:“去公司报考一下‘公关部’吧,我看你能进去。” 姑娘慌得双手不知放到哪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包亮,小声吐了一句:“俺,不会说‘京语’,考不中……” 潘新财大笑:“那不过是条件之一嘛!再说各有所长,最后决定的,不过是我嘛!” 包亮一旁附和:“是哩是哩!” 殷老头合掌说:“领导子恩典吧!恩典吧!” 包亮忍不住想笑,未敢。他觉得这个殷老头在“领导”后面加上一个“子”字,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了。 “小肠”说:“俺去……” 三 “小肠”去考“公关部”,一考即中。于是她许久不来地里做活了。 包亮一家只看见“死羊眼”老殷和那个大头娃娃在地里忙。老殷头似乎愉快了些,那僵僵的眼神开始活动起来,有时还想与包家人搭讪几句。包亮说:“你家人得了好,也有我一功!” 殷老头不解这句话,后来才明白,包亮指的是那辆轿车原是奔他来的——那一次姓苏的顺便发现了“小肠”。 因为少了人手,殷老头做得更苦了。热辣辣的太阳下,他像一头野物一样拱在庄稼棵里,一做就是半天。他花白的头发上、脸上,全是草籽屑末、泥汗,豆大的汗珠缀在眼睛四周、颊上,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大约是二十多天以后,“小肠”又出现在地里了。包亮吃了一惊。他发现这个姑娘变了:脸白了,也胖了,只是神情比过去蔫了。有一次他还见她蹲在那儿擦眼抹泪,走近了,她就慌慌躲开。 那个大头娃娃不怎么上学,来地里做活时,“小肠”就让弟弟歇着,有时扯着他的手,在地垄上僵半天。老殷头来田里唉声叹气,那嘘气声包亮离得再远也能听见。 有一天老殷头走到包亮跟前。包亮正在拔草,一株一株地拔,并不用锄头。他像没有看到别人。他心里正恨着一个人。自从这个人来了公司,就有人欺负了本家婶子,又来欺负自己,这个人如今扣掉了他一部分活命钱……他想着如同揪掉地上的茅草一样,一把一把揪掉那人的『毛』发——让这家伙疼得龇牙咧嘴!我日!我日!这时殷老头说话了:“他家包叔,救救我那苦命娃儿吧!她不耐烦哩!” 包亮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谁又救我……” “他叔,这娃儿不去‘公关部’哩,死也不去哩……半夜坐起来哭,喊她死去的妈……” 包亮这才醒过神,“嗯”一声站起来。他这才看到对面这个老头子像个木头人,全身的皮肉再无一丝水汽。他心里一阵可怜,就说:“你就、就依着娃吧!” “他叔,地里多苦,找一份子干净吃食不易哩!” 包亮不语。因为他也不知“小肠”找到的是不是“干净吃食”……他一声不吭。 “这娃儿又去火车道上推木架子车了。她就是卖零食也不去公司做了,这犟娃儿啊……” 老殷头咕咕哝哝走了。 第二天“小肠”又戴着斗笠来田里做活了。这天正好包亮又替老婆下地,见了邻地的姑娘又是一惊:几天不见,这孩子脸发黄、发黑,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还不停地咳嗽。他心里叹了一声。 半上午时分,那辆蓝『色』轿车又出现了。不过这一回没有驶得太近。车上下来两个腰上缠白『色』宽带子的人,他们径直走进殷家的地里——那时姑娘直着眼往包亮这儿看,包亮就低头做活。那两个人拤着腰跟姑娘小声说什么,姑娘只不语。后来是呵斥声,再后来两个人就走了。 他们刚走“小肠”就扔下锄子跑来,在包亮身边半蹲半跪哭起来,“大叔,他们硬『逼』我回‘公关部’上班,找我爹几回了,又来拖我。那个潘新财把我送给一些人,他们天天欺负我……这些我爹都不知道……” 包亮把她扶起,“吭哧”半天,眼都憋红了。最后他一拳捣碎了一坨土块,“娃儿,低头、低头躲躲吧!” 包亮暗暗呼叫:“天哩,这年头穷人家生个俊娃儿,还有法保得住?保不住哩!这年头专让有钱人作孽哩……我用宰猪刀杀他八辈!” “小肠”有时来田里做,有时推木架子车去火车道边……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有人说她也随那些野『性』女人爬上火车,一溜烟往天边去了。 有一天老殷头走到包亮跟前,不说话,一直僵着。问他,他说: “他老叔,我家娃儿跑了,不回了,让火车拉到天边去哩!” 包亮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一列火车呜呜开过来。巨大的声音让他们没法说话。等火车过去,包亮更没心思说话了。包亮手抖着站起来,一边站一边说:“了、了不得,是‘得耳’老东家来了——那边走来的老头儿是他,嗯,是他!” 两个老人直眼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包亮大呼一声:“老东家!” “得耳”当然认识这个最老的屠宰手,就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看老殷头。包亮说这是邻地里的人,刚说出一句就哭了。“得耳”一愣:“有话说给我听,我就听不得人哭!” 包亮止住哭声,从头说了自己被吊打的冤枉,然后又一口气说了老殷头的事。 “得耳”一声不吭,这样待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也怨不得苏老总啊!” “啊?他?”包亮盯着他。 “这么一大摊子都得他管哪,他的心没那么细发……”“得耳”眼里泪丝丝的,这让两个人都看见了。他们发现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了衣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了一大把钱。 这钱被他分成了差不多的两大沓,分别赠与了包亮和老殷头。 “老天,这怎么好啊!董事长啊,老东家!你可让咱包家怎么报答你啊……” 老殷头也跟上喊,腿弯得快要站不住了。“得耳”扶住老殷头,又一下下拍打包亮的后背。接下去两个人无论说什么,“得耳”都不再搭腔,缓缓转过身,弓着腰走开了——原来不远处就是一辆自行车,上面挂了一个『药』箱…… 火车呜呜地开过来。老殷头盯着它说:“孩子啊,你快些回来吧,回来吧,咱这地界上出了大善人了,这是真的啊……” 火车像是回答他的话,发出了巨大的鸣笛声:“昂!昂!昂!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