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
一
从公司—集团回来的一段时间,我感到了极度的疲惫。就像被施了某种蛊毒似的,我的身体在短时间内似乎一下变得衰弱了,以至于难以承受。那天我在廖家正说着话,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不得不紧紧扶住旁边的桌子。我坚持了一会儿,头上身上全是冷汗。出门时小心翼翼下楼,惟恐栽到楼梯上。我走出这幢楼房时已是筋疲力尽,硬撑着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天夜里,我确信自己要病倒了。
睡不着,恶心,发冷。我不知道是因为吃了不洁的食物,还是连日来的困顿煎磨,反正知道这一回真的是被病魔牢牢地缚住了。大约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开始了腹部剧疼: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绞疼,它让我滚动,浑身打抖。但我没有呼喊,没有求救,只是紧紧咬住牙关。我马上想到的是骆明的遭遇,同时幻想和预感着宿命般的不祥。但我像是在有意考验自己的运气和生命力似的,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忍受剧疼和频繁的腹泻,只在背囊里翻找出一把把『药』物吞下去。我只想熬到天亮,那时就好办了。我相信这场病魔的突袭会被击退,因为我以前在地质考察的野外,一直有处理突发病况的丰富经验。
大约是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浑身筛糠似的震颤,而且绝无可能自我控制。同时觉得手心和脚心有成束的针扎一般的剧痛。我想去『摸』床头的电话,可是我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不能动了。最后——我只记得这个“最后”了——一阵眩晕和呕吐,我的意识即全部中止了。
余下的是空白、空白……生命原来真的具有空白,而且被慢慢泛出的颜『色』包裹——空白的四周出现了一片茫茫黑『色』,像另一种黑夜在围拢和降临。
我仿佛卧在了一片沼泽地上,整个身体正在沉下去,沉下去……我在漂浮昏沉中过了一天?一小时?抑或是一个星期?到处都是水草和泥溅,是咕咕的声音……我好像又一次跋涉在山地和平原,在虚脱前最后一次看着带有等高线的山地图,一遍遍揪紧背囊,却忍不住要栽倒下去。我发现自己在极度虚弱中只想沉睡,可是这已经绝无可能,因为四周变得越来越嘈杂。后来,我觉得夜『色』里出现了丛丛人影,他们叠在一起,一双双焦灼的目光投『射』过来,在我身旁像电火一样闪烁。
我想呼喊什么。最后我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了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脸上的东西被拿掉了,我睁开眼睛:围在眼前的全是穿白衣的人。有一个人似曾相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两手『插』在衣兜里,站在床边。她是那个女医师!我闭上了眼睛。她握起我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她好像说了什么。不过她的话我无法听清。
她摘下听诊器。一只手解开我的衣扣……冰凉的手……“不要紧张,不要紧,对,一会儿……”
许多交叉的目光。有人驱赶了他们,他们又围上来。我仿佛被移动了一下。我在极力感知一只手的温度和分量……非常困难,她无声无形,既遥远又切近。只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让我记住了……
又一阵由远而近的呼喊,这次我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我想起了那个奔跑的疯子。这时那只手显出了重量——它试图压住我,不让我移动。但我那么渴望坐起来。“唔唔,注『射』一针好了,嗯,这样,来帮一下……”她在招呼自己的助手。
混『乱』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在一块儿奔跑。我却突然记起了那个疯子,就是他在病房外边发疯地奔跑。他长了胡子,下巴尖尖,额头上有几道深皱,两眼像燃烧的柠檬……一个美丽的小女孩紧紧追在他的身后,一边跑一边伸开小巴掌,只差一点就要揪到疯子飘飘的衣角了。“伯父,我的伯父,等等我啊,伯父……”
一个浑身腥臭、穿了锈蚀铜钱衣服的家伙盯住了我。我差点惊呼出来:这是旱魃啊。他咬牙切齿,发出了冷笑。可惜在这个空间里,除了我,所有人都对这个恶魔视而不见。我喊起来,我的呼喊他们能听见吗?我接着一直在喊:快打旱魃啊,他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啊……没有一丝回应。我知道接下去是雨神的降临,因为一般情况下她会接踵而至,那个白衣白马疾驰而去的影子很快就要从原野上掠过,而后是浑茫之水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必须赶快逃离——可是我的双腿像被捆住了一样丝丝难移,全身像被压上了千斤巨石……我呼叫,没有声音;我挣扎,抬不起手臂。我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任浑茫之水把我吞没。我的生命在声音和水的中间飘忽摇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涌『荡』突然像钟摆那样晃动几下,凝止了。
一个人的声音。
我睁了睁眼,想看看这个冰凉的嗓子到底是谁。他消瘦,冷酷,个子不高,尖下巴上有一坑凹,不足五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眼镜腿很长,所以眼睛离镜片很远,看上去那眼镜就像探出的一对望远镜头。他隔着这双镜片定定地望我,目光像锥子。“韩主任……”有人怯怯地叫了一声,我听得非常清晰。
我极力回忆……瞪大眼睛,紧紧盯住他。“韩立!”我在心中叫了一声。我想看出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结果我发现他在我尖利的、不愿妥协的目光下,竟然还显出了一点莫名的羞涩。他像女人一样红着脸。这个人儒雅,体面,衣饰简单朴素;他的身材甚至可以称得上单薄。他就像一盘清淡的蔬菜一样,平凡无奇地摆在了餐桌上……内科医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在周围的大夫当中,他显而易见是个不容置疑的权威。有人忙活起来。我从这些人中发现了外科主任蓝珂——他正戴上口罩、蓝『色』的帽子。
我明白他们要把我推到一个地方。
叮叮的铃声响起来。一种奇怪的『药』水味儿。铃声响着。我觉得严菲后面还走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人,看不清。我真希望她是——肖潇。我渴望她在这里。
我的思念就是魔法。她真的出现了,就在旁边,握着我的手。
“谁来给他签字?”一个人沙着嗓子问。
肖潇毫不犹豫地拿起笔,签上了两个足够漂亮的字。
“好啦,开始吧。”
“请你开始倒数。”
十、九、八……我记得一直数到“二”。一阵飘忽感袭来。我沉入了夏天的海洋——不过这海水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雪白雪白,像牛『奶』一样。它真的像牛『奶』一样洗涤起来,我的头发在轻轻摆动。它的香味儿让我想起了那棵大李子树。那是春天的气味。
二
我极力回想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我大声询问。
“我们想领你走,这一次真的要走了。”
隐隐约约,像一个姑娘的声音。我百依百顺地回一句:“好的。”
我好像看到了外祖母也在旁边,她是最慈祥的亲人。她站在这儿,尽管离得很近,可我们实在是隔着什么,不能紧紧依偎。外祖母的心啊,我亲爱的外祖母,我们分别得可真是太久太久了……
“怎么样,可以了吧?”那个声音冷冷的人在问。
蓝珂说:“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一切有我呢。”
他温情脉脉地看了女医师一眼。
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请严肃。”
我感到了无影灯刺眼的光,蓝『色』的帽子在我眼前晃动。蓝珂戴着薄如蝉翼的胶皮手套,捉一把灵巧的小刀。他旁边是一个女护士,端着盘子。蓝珂每伸出手来,她们就把一样器械递给他。蓝珂的刀子瞄准了我的腹部。天哪,我不敢看下去。恐惧使我紧闭双眼。这时我觉得就像穿了一件带拉链的夹克衫一样,有一只手捏住了拉链的小手柄,刷一声拉开了。那么快,那么流畅,一点儿也不痛。我的身体袒『露』着——冰凉冰凉的风吹透了肺腑……
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们看,肝、胆、脾、肾,还有,粉红『色』的胃。”
“瞧瞧胃,玫瑰花一样的颜『色』……”女医师大惊小怪的声音。
蓝珂好像提到了什么问题。那个冷冷的声音又一次阻止了他。
我觉得她在触动我,一种痒痒的感觉。“像玫瑰花瓣一样的鲜艳……”她咕哝着……旁边的人早已有点烦了。
蓝珂很快绷紧了脸:“好啦,快点儿,弄完算完。”
大家立刻屏息静气,一齐围上来。我觉得他们像摘棉花一样,摘呀摘呀,摘个不停。一会儿我觉得那个拉链吱一下又拉上了。好啦,一切总算是完结了。他们开始往我身上泼水冲洗,把我的身体洗得白洌洌的。
我给扶起来。太阳还没落下。那是半下午时分,此刻特有的银白『色』光亮很容易让我想到黄昏即将来临。我知道黄昏一来,一个人就会守在这儿。我的目光四处寻找肖潇——她在哪儿?
黄昏真的来临了。有人在室外喊着什么。有引擎的声音。他们把我弄到担架上。吊瓶在晃动,一只手高高地擎起它。
车子开动了,有人坐在旁边数着我的脉搏。一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安慰人的气味。我嗅到了一点来苏水味。我已没有力气睁眼。麻醉『药』开始失效,疼痛在加剧。车内又有了讨厌的冷气。
“请关上冷气,请关上冷气。”这回真的是肖潇的声音。我充满感激,可是无法言说。
我被送到了一个地方。终于安静下来了。
三
可爱的早晨!橘红『色』的光线下,有人捧着什么进来了。我被初升的太阳给耀得睁不开眼睛,可我闻到了一种香味儿。我明白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束鲜花。床头柜上的瓶子碰响了,那是她把鲜花『插』在清水瓶里。啊,多么浓烈的香气。那大概是一束金黄『色』的菊花。
我嗅着芬芳的气息,想象你那鲜花一样的微笑。你的手啊,这时就放在我的额头……
“……”
“把手给我——您在发烧。我试试您的温度,请……”
“不,不不……我想……”
我在疾病面前才变得如此直率而勇敢——仿佛一瞬间就找到了你!你原来在这里……
“天哪,您……先生,您能安静下来吗?”
她急得快要跺脚了。
我出了一头冷汗。我好像明白自己在胡言『乱』语。我剧烈喘息,抓住她的胳膊:“不,你不要走;先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只想求你陪我一会儿。”
“好吧,让我坐下吧……”
“我到了哪里?”
“你一直躺在床上。你被人送来时已经有点晚了。我听到你在说胡话。你说了好多。都听不明白……反正你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看过了……”
我闭着眼睛,说:“……那束菊花?”
“是的。多好的花啊。”
“不知道……它们——哦,我一闻到它的气味就……”
“啊,你说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我这会儿好多了;我非常清醒,我知道在说什么。对不起,我刚才可能……这会儿真的好多了。”
“你烫得厉害。这会儿好一点了。”
她的声音真软。我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我一直闭着眼睛。太疲乏了,从未有过的倦怠,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知道已经咳嗽了许多天,晚上睡不着,老要做梦。旱魃和雨神的形象在梦中交替出现。大概很少有人会做我这样奇特的梦……很久没有想过的事情也会在梦中出现。我很累,也许真的需要休息。不过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鸣响的声音,像是天空里有一根弦,正被一只手拨动,就是那奇怪的声响弄得我不能安宁;还有浑茫之水:它们是那个美丽的雨神携来的,正排山倒海一般向这儿涌来,涌来,马上就要把这个世界冲个『荡』然无存……
可是这里弥漫的菊花气味赶走了无边的恐惧……“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你不会知道的……”
“你千万别这么说,这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把灯弄亮一点。来,我看看他的眼皮,好啦。他的眼睛有点儿充血。呼吸还挺好……”
杂『乱』的脚步声里闪动着一些光亮,这让我感到是在那片童年的海滩上。一阵阵的海腥气扑进鼻孔。我和菲菲紧紧相拥,一张旧渔帆覆盖了我们。她的牙齿就像洁白的玉米粒,我能在黑影里看到它闪出的荧光。我的手被她阻止或牵引,然后触到了一些滚烫烫的部位。我们试图尝试什么,相互用目光询问……我们尝试着。她似乎要哭了。她幸福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但我们停止了尝试……
《住院》
一
住院原来是如此无聊的日子。可是它既然开始了,就得忍受。
最不让人愉快的是几个实习的医科大学生事无巨细的提问,这对他们来说大概是一种最基本的专业训练。
“还能记得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我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记得?”
我直盯盯地看着问话这个人。一个嫩『毛』,二十岁不到,唇上有一溜小胡子。
“你觉得很累吗?”
我很累,我特别不想说话。这里的气味,这种奇怪的安静,都有点儿让我受不住。我的直觉告诉我来到了一个不祥之地。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把头歪到一边去了。这是个啰嗦而无聊的孩子,我想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在哪儿?”
我不屑于回答。我这会儿才知道,就像有人最终不能逃脱一个结局一样,我最终也不能逃脱这个令人惧怕的市立医院。我现在终于落入了它的魔掌。我将任其摆布,亲自领受这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喋喋不休的男孩才离开。值班医生来了。她穿着雪白的隔离衣站在那儿,白『色』的护士帽下是一对熟悉的眼睛。她两手抄在衣兜里,脖子上挂了一副听诊器。
这个小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人。她微笑着看我。
我极力寻找这样一种感觉:这儿的一切是多么好,这儿简直就是一个人长久奔波之后最好的休憩地了——假如不知道那一切,不知道那张白『色』的幔帐之后各种各样的故事……我该感谢这个值班医生,不用说是她为我搞到这么好的一个床位。这个小环境不错。我终于听不到四周那种嘈杂了。可在这个时候我那么孤单。我想着外面的许多人;好像就是眼前的女医师故意把我藏到了这个角落。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打点滴。
护士们很少进来,一切都由女医师亲自安排。我甚至想:如果我在这里被害,那么谁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完蛋的。我好几次盯住那个盐水瓶——那是什么『药』?
“啊,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我又闭上了眼睛。刚才那一瞬,我在朦胧中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门又响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一个急于讨好的、一边说话一边哈气的声音。是那个外号叫“蛤蟆”的院长。
“给『药』了吗?”
一边的女医师点点头。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到她的神气、她怎样点头。这个时刻我敏感得很。
“……比妥?采力?”
又有人点头。
“剂量?”
有人出示什么东西。那个声音冷冷的人抓过金属板制成的病历夹,快速地翻看。他的两只手白得吓人。狗东西这会儿像个国王一样威严。我想坐起来,可是周身都被什么压住了。
他们终于走了。如释重负。
“暂时还不能会客,”这儿只剩下了严医师的声音。她在对我说,“两天之后再考虑会客的事……我知道你很着急,你是一个不能忍受……孤独的人。我会经常来陪陪你。我跟院长说了,你是我的——亲戚。”
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用力摇头否认。
她笑了:“所以我怎样做、怎样照顾你都是可以理解的。人就是这样……从那一天看到你,很怪,我凭直觉就知道你有可能到我们医院里来……”
我哼了一声。
“当时我觉得你有点儿神经质,气『色』很差。我想,假若没有什么大病,到我们这儿住上一段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要看这里环境差,我们也有几个好病房,是专门搞的。现在这儿怎么样?很安静吧?”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似乎嗅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奇怪的、让人神往的香气。但我知道它不是菊花的香味儿。这种复杂的遥远的气味马上让我想到了那个在丛林小路上徘徊的少年——他采集的各种各样的野花……我用力拧过头去。
“不要动,不要动,打点滴可不能动。如果手上的针动了,那还得再扎一下。”
我歪着脖子寻找,终于看到了——在离小床不远的那个小木桌上,放着一瓶『色』彩斑斓的花儿。我看清了,那里有杏红『色』的鸢尾花,有舞鹤草、『迷』迭香和萱草花。它们混杂在一块儿,放出了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我此刻的心情被它的气味儿搅『乱』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样被俘虏了,捆绑在一个囚笼里。
“送我来医院的那些人呢?”
“他们把你送来就算完成了任务。他们走了。”
“我在这儿住院治疗,谁替我签字办手续——交押金?”
严菲笑了:“这儿一切有我呢。”
“我不愿这样,我愿按照你们的规定来,我自己有钱。”
“你有钱,你是一个大富翁——可以了吧?”她看着手表,按住我另一只手的脉搏。她在数我的心跳。
“稍微快了一点,”她说,“还好。这类『药』能够让人放松。你主要是神经和……一些方面的原因。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疾病。”
“我不希望你们院里很多人来这儿……”
“不会的,只有会诊和查房的时候。”
“什么时候查房?”
“每个星期二、四上午。”
“这是干部病房?”
“应该叫‘保健病房’。”
“我有资格享受‘保健’?”
“在这儿,你什么‘资格’都有。”
我想起来了,说:“对,院长是你的好朋友——”
我发现我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效的武器。她很快一声不吭了,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她像害冷一样,抱着两臂坐下了。
二
这是被白『色』围裹的日子。好像进入了雪地冬眠。没有朋友到这儿来,她(他)们都被隔在了外边。这是故意的,就像一个阴谋。我被迫进入了冬眠。
我说不出这是一天里的哪个时段,反正病房的门一响,有好几个人同时进来。可我的眼睛已经沉沉地睁不开。我知道某种『药』物开始在起作用。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药』,比如一点白『色』的粉面,几滴『液』体,就可以被搞得神志不清,或者干脆就全部完结——一个人就是如此脆弱。进来了三个人,凭感觉知道那个目光冷冷的、清瘦的人也在其中,还有那个院长,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护士。小护士个子很矮,她大概为了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把白『色』的护士帽撑得很挺。她开始往我的手臂上涂抹凉凉的『药』膏,舒服得很。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小护士的声音:“『药』膏这么黏……”
一个人过来,用手指压了一下我手臂上的涂抹:“只剩下机质了……”
有人抬头看悬起的葡萄糖瓶。另一个在沙沙地写着,手持一个金属病历夹。一旁有人咕哝:
“……配伍禁忌;这就可以了——这个减掉。几天了?好——很好。”
另一个声音:“……为什么?是的……可以形成高渗……”
旁边一个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近似一门陌生的外语。
“这个不能马上减掉啊。”
“是的。”小护士不知为什么答应得很愉快。
“注意给『药』时间,明白了吗?两小时零四十分……”
“那干脆三个……”
一对目光扫过去。那目光好像在说:“放肆!”
一会儿,像过去一样,除了严医师而外他们都走了。离去时,那个矮矮胖胖的院长又谄媚地迎着女医师一笑。
咔嚓一声,她反手把门关了;踌躇一下,然后径直走来、坐到床前。她看看手表——好像在等待什么。我顽强地抵御着『药』物那无法抗拒的、正在合拢而来的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它们正压迫我,让我把一切都暂且忘掉。不,我抵御着,咬着牙关。我没有睁开眼睛——一方面因为睁不开,另一方面也为了节省一点精力。我想一直保持头脑的清醒和敏锐的听觉。严医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闻到了她温暖的呼吸。这是那种再也不会纯洁的呼吸。可它仍然在我的脸上吹拂,像夏天里不再新鲜的室内空气——我渴望原野上那种散发着野花香味的气息……我感到了脸上的灼热。她的双唇首先印在我的眼上,但我没能睁开。我在心里发出了抗议;我说:刽子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了这三个字。很重,足够刺激。我觉得她比那个手提长刀的包亮还要可怕——她如果像包学忠那样捏着生肉咀嚼起来我都不会吃惊。别看她有雪白的牙齿,它一定也生吞活剥过什么……你这个背叛了昨天、越走越远、寒冷如冰的女人,我永远也不需要你挨近……可恨的是她吻过了我的眼睛,又吻我的额头。我挣扎着想拒绝,可是我像被压在了巨石下、抛在了浓雾中,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量……
『药』物继续合拢过来,压迫着我,想把我的神志赶到一个角落里去。我看见自己的肉体被压缩成橡皮球那么大,最后成了一粒豌豆。它晃动着,晃动着,即将陷入无边的夜海,消失了……我紧紧抓住生命中如豆的光点。
屋里的灯暗下来。她用一把小刀子专心致志地、轻轻地在我身上割着,画下了一些美丽的刀痕。我的鲜血渗成图案的颜『色』。她另一只手轻轻地一抚,躯体上的刀痕就愈合得了无痕迹。
那个冰冷的声音一再从夜『色』里泛出,就像在夜海的浪尖上浮动的小木片。它们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又与泡沫混在一块儿……“奇怪,他没有呼喊……”“这个人很怪……”“他没有喊,也没有……”
我暗自发笑。我在想:你们遇到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呢。他既不需要你们拯救,也不需要你们考验。面对着你们的自作聪明,他只会报以藐视的微笑。他与你们在一个命运的交点上相会,那是因为他无力拒绝。他在这一瞬间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在任人摆布,被你们『逼』到一个角落——你们正在阉割……最后的那个字眼使我一阵恐惧。我想翻身坐起,又一次感到毫无可能。也许我真的面临一个阴谋。他们这时真要做成什么已经毫不困难:现代阉割术可以化为一滴『液』体,掺在葡萄糖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我在爱抚下失去了力量。
最后的时刻我还在想:也许严医师会保护我的,她会挽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这个令我厌恶的人竟然成了这个角落里惟一可以指望的守护女神。
我在恐怖和希冀中不知以何种方式接受了她。她感动得哭了。
三
在浑茫的思绪中,我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这使她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你还这么敏感,这么……我离不开的人啊!我没法忘记你——我这会儿总算可以尽一点儿义务了。你刚来时糊糊涂涂,我为你洗脸,擦身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看,你看我们还像昨天一样——我什么都没有忘记……今夜是我为你守护,我是个值班医生,这是我的职责。”
我点点头:你的心比冰还冷,是你冻结了我的希望;那个小苹果孩儿没有了,你回头又来对我施展魔法了。我现在没有力量恨你,更没有力量爱你。你记住我永远的诅咒吧。你使我害怕。我不明白在孩子的挣扎和呼喊面前,你是怎样忍受的。那种妙法你能否传授给我:让我在巨大的残忍面前变得无动于衷,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漠视苦难——你能否给我一种小『药』丸,当需要同情心全部丧失的时候,只把它吞下去就成——那样我就会像你一样从容了。
我继续说:如果你真的爱我,还把我当成昨天的人去怜惜,那么就给我一粒这样的『药』丸吧。在今天这片土地上,它的用场会多得令人吃惊。它将作为你们这个医院最了不起的发明而载于不朽的史册。原来你们这一群人每天奔忙不停,行『色』匆匆,就是在忙着研制一种杀灭同情心的『药』丸。小时候我听外祖母说,一个人生下来之后,每得一场病就会长一次智慧——人就是在一次次的疾病中不断聪明起来的,他因此而提高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外祖母的话不错,我这次到病院里来,终于明白了使人痛苦不堪的根源到底在哪:它原来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其他,是人人都生有的那样一颗“同情心”——不能杀灭和翦除的“同情心”!这多么可怕……当然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斩除这样的根源,并且已经接近了那个辉煌的目标,那才是我们人类梦寐以求的。我们如果能把所谓的慈爱、同情、怜悯、体贴——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部根除和斩绝,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真正的秩序和繁荣。
明白这个道理要历尽千辛万苦。谢天谢地,好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到了那个时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完美,它真的会变成一个大花园,到处散发着玫瑰的芬芳。我们需要驱除的就是金黄『色』菊花的气味,那种气味像毒『药』一样,会把我们这片平原上所有的人都搞得神魂颠倒,丧失理『性』……
“你感觉到了吗?你感觉到了我的手吗?”
“它按在我的后脑那儿……”
“对,它……”
“『药』物就是作用于这里吗?”
她点头,“我一直看着表……”
“时间到了吗?”
“……”
又有人进来。试我的脉搏。这一次我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药』物的抑制作用开始消退。我可以听见一切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好,很好。感觉怎样?”她在问。
真的,她是严菲。我觉得站在她和一排白衣服后面的,有我真正想见的一个人,可惜被他们挡住了。停了好久,他们才闪开了一道缝隙——我于是一眼看到了她坐在那儿!
“肖潇!”我焦急地喊了一句。
可是我的声音仍然很微弱。她往前一点儿,可并没有站到几个穿白衣服的人之间。后来,那个漂亮的矮个子小护士来为我量血压。小护士光洁的脸上有一个拉了漫洼儿的小鼻子。她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含蓄内秀、极力隐藏着顽皮的小沙狐。
肖潇站在她的身后,等待着……好不容易等小护士做完了,肖潇才走过来。她终于有机会来看望我了,她问:
“好些了吗?”
“是的……”
“真对不起,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这间病房。他们好像把你藏起来了似的。你的那个场医朋友也知道了,他急得要命,这会儿总算扔下了那沓子古怪电器,要看你来了。”
严菲『插』了一句:“探视时间有规定,希望按规定来这儿……”
她在用命令的口气对肖潇说话。她看了看桌子旁边那一提兜红红绿绿的水果,抿了一下舌头。
她大概想吃一个水果。肖潇很快从挎包里拿出水果给她。她先是推辞,后来就愉快地接受了。
四
严菲医师在时,大家都不太说什么。这段沉默的间隙,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一点水痕很像是一个古代人物,他戴了一顶古怪的帽子,宽袍大袖:自然形成的东西有时再棒的画家也画不出来,瞧未知之力只是那么轻轻一抹,他的神气就出来了;他有一副古典的好鼻子……
严菲总算走开了。肖潇带来了一本书,是一本诗集。她轻声念起来……简直百听不厌。那种过人的温柔润湿着我。这时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对它的调侃:只有一个异国的“老贱(情)种”才生得出那样的一片温柔……然而它却使我一遍又一遍陶醉。诗人年纪很大了,满脸深皱,一头白发。可是那份温柔啊,倾倒了一茬又一茬少男少女。它简直令人不能自拔,整夜流着泪水,在枕头上滚动着可爱的年轻的头颅——一头乌亮的秀发弄『乱』了。就是这些温柔诗章打发了他们的青春……这会儿我把皱衣拉平——我即便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刻也不忘体面。我有一天会抛弃什么、牺牲什么,为爱而献出我的全部吗?也许肖潇眼下正和一个虚伪的人在一起……她把那个“老贱种”的诗章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它频频地拨动着什么,让我支持不住。我刚刚撤掉了盐水瓶就如此不安。我把脸贴在自己的手掌上,细细地捕捉那个精灵……你的心多好。你还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好姑娘。出于一种特别的怜悯,你容忍了宽容了。我把脸伏在手上,感受自己渗出了一层汗粒的手掌……
你已经融入了这片平原……我也许最终都不会离开,我也许要永远匍匐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如此我才能健康地活着,让生命得到延续。散发着巨大温柔的“老贱种”的诗章啊,我将逐句地将你剖析和引用,我将把你倒背如流。一本诗章放进贴近胸口的那个小口袋里,这样就与你这个异国人贴紧了,感受你的浪漫无私,并从你美丽的心灵和银丝白发中寻找激情……
我的病在缓解。这个医院也许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瞧它仍旧在履行治病救人的职责,赏罚分明。它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这会儿想起什么,问肖潇:“你住过院没有?”
“住过。”
这使我有点吃惊,“在这里住过吗?”
“不,在我上中学的那个城市,我住院做过盲肠手术。”
“你做过手术?”
“是的。手术不太顺利,因为感染,在医院待了好长时间……”
我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变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此完美的人竟然也被手术刀划过。我想问她那是什么感觉,刚刚张嘴又合上了。我只说:“你真了不起……”
她笑笑:“不痛,只是麻醉『药』刚过了那段时间不好受。咬着牙扛过来也就好了。”
“如果扛不过来呢?”
“扛不过来就给『药』。『药』真能帮你一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你会忍着让它过去。”
我笑了:“那时你的眼睛一直盯在表上是不是?”
“我那时候很关心时间。秒针一点点往前走,它动得可真慢哪,就是它们这么一动一动引诱着,让人忍耐下去。时针转一周再转一周,太阳也这么转回来……”
“你住院是什么季节?”
“是深秋。”
“噢,我们差不多。躺在床上腰像断了一样,是吧?”
“嗯。觉得腰就要断了,动都不能动,可还是要躺着。只能取一个姿势躺着,想让医生护士帮忙翻一下身,又觉得太过分了。”
肖潇要走了。我有点舍不得。最后我请她找一下唐小岷他们。我真想这些孩子。她说大概他们不知道我得病的事儿,要不就会跑来。她一再让我重视自己的病,说:“你这回病得很厉害——你懂吗?我是说你该沉住气。别听他们说‘没事啊,养一养就好了’,你离开时一定要变得非常健康……”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没办法,天快黑了,她要走了。
第二天来的是那个场医朋友。几天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且神气也不对。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那个洞『穴』里趴得太久。果然,他对我的病几乎没有说上几句,就咋咋呼呼说起了他的那一摊子:
“不得了啊!那真是不得了啊……前几天公安又破了一个案子,也是游乐场犯罪。天哪,那儿什么鬼贼都有,我敢说……”
他的『毛』发像黑『色』的火苗一样往上燎着,脏『乱』不堪。
“与现代高科技有关的案子多的是。咱们这儿的头头脑脑只会拤着腰说大话,公安部门也不是事事都有办法——他们的枪和铐子又不能冲着电路板去,你说愁不愁死人!咱们市的专业警察连小孩子也不如,他们还得拜我为师呢。那些少男少女在一些场合使用的联络代号他们一看就傻眼。别说他们,就是家长眼瞅着自己的孩子写出几个字母、几个阿拉伯数字,还是搞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可怕呀,‘想约会’‘旁边有人监看’、‘安全系数’,这一切意思都有代号。孩子,更别说黑道上的人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这些要深入进去并不容易。再说谁帮警方破译这些代码也是相当危险的——有人说不定会杀了他!现在可不是前些年,你的那个城里朋友玩电子游戏那时候,全国才有几个城市有超级酒吧之类?顶多在沿海,顶多是五六个大城市!现在呢?连中等城市都有了……”
场医朋友抬头望着我,让我发现了他那对红『色』的眼睛。他在为另一些事情焦灼——这同样是一种不能放弃的焦灼。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深深的感动……
五
小护士进来给我肌肉注『射』,给『药』,询问大小便情况。她在本子上记了记,走出几步又忘了什么,回来数我的脉搏。她刚刚走开,严菲医师就来了。
她很愉快的样子,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她的睫『毛』常常垂下来——这又长又密的睫『毛』啊……她抬起眼睛:
“你见了我就板起脸。我知道你只想冷淡我,使我难堪——你知道我只想单独和你坐一会儿……几个月以前,我想都不会想这些,那时我打谱一辈子都不再见你。我这辈子恨上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你。可是‘恨’这个东西最不牢靠,它有时候一下就能变到反面去……”
我想冷笑。
“你别嘲笑我,我知道你和那个女教师又合计什么了……”
我对这种曲折的想法有些讨厌,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们又在合计骆明的事儿……”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次我不得不如实相告:“你多虑了,我们这次没有提到那个事情。”
屋里的空气凝住了。严菲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两手『插』进口袋站起来,面向窗户咕哝:
“听我一句话,你不要参与那个事情——不要替那些孩子找人、转什么信件……”
“这是我的权利。一个公民有权控告,也有权揭发。”
“那倒是。不过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邻居的孩子——我们两家是最好的朋友!”
“这些理由都不充分。”
“当然不充分,最充分的理由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它该让你琢磨一辈子。不过即便就为了这些不充分的理由,我也要做下去。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只会嗲声嗲气跟在那个‘蛤蟆’后面,跟在那个韩立后面……”
她立刻扭过头去。我想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她在厚厚的丝绒窗帘前面站了一会儿,又扒开窗帘看看外面。她转过脸,我马上注意到她脸上非常平静。多么奇怪的女人。她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大概以为我害怕你们去告发医院、告发我。你太简单了。谁能动摇这个医院?不管你和你的朋友找了谁、把材料转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我挂念的不过是你,知道吗?你一举一动、你干什么,这里都会有人知道。我怕你招事儿——那会很不愉快……要知道有人想让你不愉快,你就会一辈子不愉快。只有我还在牵挂你,无论你信不信……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些,想让你少管闲事——你要记住我的话,懂吗?反正事情过去了,人死了又不会转活。可你还要过日子,你得爱惜自己——你要听明白,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着提高了声音,满脸涨得通红……
《坠落》
一
我长时间望着她。如果对面站的是另一个人,那么我可以马上告诉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而且非常蹩脚。但这种威胁来自于她,却是我始料不及的、从没想到的。我在极力冷静自己,因为我害怕此刻真的误解了她……我忍住了。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她站在那儿,室内一片沉默。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我想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想独处一会儿……最后我不得不下逐客令:“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她竟然摇头。
“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她反而坐下来。这简直是一种故意折磨。当我再次催促时,她就站起,轻轻说了一句:“我是主治大夫。”
“你不是在急诊室吗?”
“我们是轮流工作制,急诊室两个月,保健病房两个月——这一段正轮到我在保健病房,你这个病号就归我管了。”
真是见鬼了。我闭上眼睛。后来我想翻看一下肖潇带来的书,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问她图书哪去了。
她摇头,故意瞒我。
那个女护士会把它取走吗?我见她打完针就走掉了。还有院工进来过,她只打扫过卫生间。再说别人也不会取它的。我的东西哪去了?我想爬起来,她立刻伸手按了我一下。点滴打得很慢很慢,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严菲说打快了不行——而我宁可看成她在用这个办法『逼』迫我长时间躺卧。这是一种惩罚。这会儿我算知道了被人捉弄的滋味。我恨不能立刻出院。我在这里是第几天了?我觉得再有几天大概就得被折磨得半死。
护士再也没有进来一次。我想这是严菲故意设计的。她亲手给我调整点滴速度,给我换盐水瓶,取针管,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做。我得承认她的动作漂亮娴熟,无懈可击。她的业务很棒——我好像听人讲过漂亮的人做什么都会灵巧一些。漂亮的面孔与人的内在素质究竟有怎样奇特的联系,这还真是个问题。我记得她当年是“学习委员”之类,像现在的唐小岷一样。那时她在全班同学眼里是一个洋娃娃,哪个男同学能得到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就满足了……我问她:
“如果当年我得了骆明那样的病,疼得滚动,还有同学们在一边呼救,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你抱住……尽我的一切力量救你。”
“我是说我是一个得病的同学,而你是一个医师。”
“我一步也不会离开,就像现在一样——你夜间睡着了不知道,我差不多每夜都来看你。我站在床边看着你入睡,有时听你说说梦话。我就站在这儿,披着衣服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夜间这个屋里有点冷,我给你盖被子,把你从被子里伸出的胳膊放进去。镇静『药』使你睡得很香。我站在旁边想了很多——我差不多把过去的事现在的事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我好久没有这样想事情了……我什么也不怕,那个‘蛤蟆’院长为这个责备过我。那个护士发现我夜间来得次数多了,要报告院长。我警告院长:‘你没有权力过问,再说他是我的亲属。’院长说他调查过了,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属’,‘你不要骗我们啦,告诉你我要警告你了——’他用一根手指在眼前晃着。他的这个动作就是跟那个人学的,”她说到这里声音磕绊了一下,“他是跟韩立学的……他什么都跟他学……”
我觉得她每次说到韩立时声音都有点变,反正不大自然。我想这大概不是因为我的过分敏感吧。我分明感到了什么。显然,那个阴冷的形象,那个内科主任,像一个巨大的影子一样笼罩了这里。不用说那个人在整个城市都是赫赫有名的,他属于这儿的上层人物,属于“圈子”里的人。他的职业和职务并不显眼,但那只不过是一种修饰和点缀——这虽然有点奇怪,但却是真的。
严菲接上刚才的话说:“我怎么会看着你在那儿滚动不管……”
我坐起来:“那么骆明跟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太大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爱人!他不是我从小就惦念和依恋的人!他与我也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不是密不可分的两个人——他的痛我感觉不到……”
“冷血动物……”
“我不是冷血动物——你知道我不是。我的血太热了,热得能为别人舍上一切。”
“你心里才没有‘别人’,你除了自己谁也不爱。你实际上只爱自己。一个人能看着一个垂死的孩子无动于衷,转过脸就谈论什么‘爱’,真是太别扭了。你说你永远忘不了昨天——这顶什么用?这能换回什么?人人都恨见死不救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严菲下巴抖着:“你这样讲吧,我没法儿改变你的印象,也没法让你明白过来——你也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你已经不再信我的话了,你在提防我。不过你至少还会承认,这一次是我们医院挽救了你。你这会儿体温正常,心跳正常,思维也开始——正常。你刚来时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发烧、心跳过速……难道你现在一点也不感激我们吗?不要说你住这么好的房间,得到这么好的护理。我在你身边不仅是一个主治大夫,我还充当了护士,充当了你的家人,你知道吗?你当时大小便失禁,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我……我在这儿侍候你,什么也不图。我只希望你能说一句公道话,只要那么一句,我也就满足了。我知道自己压根不像你想得那么坏。我现在真可怜,这会儿就像面对着一个打分的老师似的……我的要求不高,你只给我打一个‘及格’就行了……”
我想说:你不需要。因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及格”了……但我只这样想,没有说出来。她刚才说的事情让我既难堪又感激;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毕竟是事实: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挽救了我,把我当成了至亲来照料……只有这会儿我才明白,我一直在用那种过分的严厉的指责来阻止她——我像躲避有毒的东西一样躲避着她。我至少对她与“蛤蟆”的关系有说不出的厌恶。还有,如蓝珂所说,她已经是这个医院的资深医生,并混进了一个“圈子”。“小苹果孩”的死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的心可真硬。”我说。
“我长了‘铁石心肠’嘛。不过这会儿我才算明白,有的人,他的心也并不比我软……我在想当一个女人多不容易。你知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本族哥哥给毁了,那种关系是『乱』伦,见不得人。在这个地方,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压力。我躲开了熟人,想改名换姓,甚至想做个整形手术,让所有的人这辈子都认不出我才好。就那样我躲着,逃着,躲着自己也躲着别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工作了,有人又把我过去的丑事在单位上抖搂出来。我又一次没法儿活了,我那时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后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惩罚自己,只想快些把这一辈子打发完算了。你一直问我跟院长是怎么回事?我不能讲——我如果讲了,如果……我现在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你……”
“那是你的自由,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算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你有这样的好奇心,你想明白一个人会坏到什么程度。那么现在就让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我跟那个院长真的说不清楚……”
我像被蜇了一下。
“院长早就想了,他用了各种办法。可是我害怕韩立那双冷眼。他在这个地方没有做不成的事儿,简直是什么都能。他实际上也不算我们医院的人,只是挂个空名。只是有了特殊的病号他才来溜一圈,只在开重要会议时才出现一下。他不按时上班,也没有人想过要管他。他经常去的地方都是市里的头面人物家里,那些有名的企业家、总经理什么的,特别是那个‘得耳’,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只在他们的圈子里混,高兴了才到我们这儿转一转,穿穿那个白大褂。他不好『色』——哪儿都有这种人——他各种『毛』病都有,就是不喜欢女人。有时我倒真希望他能喜欢我。不是我贱气,我是害怕了,是逃得太累了,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我不愿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缠我,他们像追捕一个猎物那样堵我赶我,让我跑得筋疲力尽。我如果待在一头最凶猛的狮子老虎旁边,那些豺狼也就不敢走近我了。我后来真的主动接近过韩立,可他嫌脏似的把我拨拉开了。我在他跟前没有一点自尊。我真有那么脏吗?后来我才明白,他不喜欢女人,他谁都不喜欢。那些年轻的小护士向他讨好,就为了自己的职称和晋升——还有的为了房子和调动——韩立那双冷眼『逼』得她们一步都不能近前。他不喜欢这个……”
二
整个倾听的时间我脸上都木木的。其实我正在用力忍受。她说出的这一切我完全相信,所以能够忍着听下去……我随着她的叙说机械地问了一句:“那他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让我试着讲一讲吧。先讲那个院长。我觉得韩立的目光简直在把我往院长跟前推。我知道最急于得到我的就是院长。我抗拒着,直到最后。我好比是一只被连续追赶的山羊,使尽力气才跳上一道石坎,跳着,跳着,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就倒在了那里……我最恨的是院长,他喝醉了酒会到处讲我和他一起那会儿如何如何……别人都用猥亵的眼光看我。有的‘企业家’到我们医院来看病,说:‘我们别人不信服,就想找严菲瞧瞧。’他们把我想象成最下贱的女人……后来,我设法抓住了院长的一个把柄,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从那会儿就可以支配他呵斥他了,不高兴就让他离得远远的……我发现他有老年人那样奇怪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没有人时他想动我一下,手还抖呢——他还会激动。他有时跟我叫‘孩子’,也真把我看成‘孩子’一样。他像个老羊一样跟在我身后,哆哆嗦嗦的。我不高兴时还打过他的耳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
“我知道这种关系让人恶心,可是……”
我真的忍住了心中泛上来的一阵恶心。
停了一会儿她问:“你想知道我说的那个‘把柄’是什么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严菲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不,我想让你听听——这些事儿压在心里太难受,找不到一个人听,我会闷出病来……”
“你可以讲给家里人听。”
“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男人。他原先在市机关工作,一心往上爬,只要能爬上去,什么都可以交出去。他听了我的事儿才不会在乎,他最希望我与有权有势的人在一起,觉得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他才不会为我找人打架,不会摔刀子也不会拼命,只知道笑嘻嘻戴着绿帽子。他现在没了,不过就是活着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不想向他说什么,心里的话一句也不想讲。我们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我不愿收拾家,那个家早就搞得『乱』糟糟的,我在那儿连一分钟也不愿待下去。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医院里。你可能觉得这所医院到处都是脏『乱』差,糟透了,其实不是。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经营得蛮不错,有一个挺像样的办公室。当然了,它是院长亲手安排的,在办公楼后面那里有一排平房里,安静得很。那里环境很好,屋里一天到晚有鲜花——那是我自己采来的,也有崇拜者送的。我扯远了,我想告诉你我抓住了什么‘把柄’……实际上我并没抓住什么,只不过院长以为我知道了那事儿。”
“有一次他领几个人到乡下搞巡回医疗,事后从局里转来一封信,紧接着上访的人也缠上了局里。原来他们巡回医疗搞出了麻烦,有人死了。上访的人一天到晚坐在局里不走。卫生局的头头火了,派工作组到我们医院。上访的人也跟到医院里来了,搞得门诊楼那儿『乱』哄哄的。人家故意在那儿吵,晚上都不走,挡着大门睡觉。这很快引起了市里的注意,责令我们赶紧处理。那个巡回医疗小组有一个大夫,是个挺老实的上海人,他一直对几次手术事故有自己的看法。平时这儿一旦出了事故,局里和医院都派一个联合调查组去处理,反正要弄出一个‘鉴定’。派出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人,他们三弄两弄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然的话就要留下很多麻烦,比如安排受害者子女等等,反正有很多问题。他们那次巡回医疗死的一个病人,上海籍大夫坚持说是因为院方违犯了医疗规程。他说自己亲眼看见那一次没有搞过敏试验……他这话本来是在内部讲的,后来调查小组来了他也这样讲。院长脑门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指着他破口大骂。那个人被骂得一声不吭,后来实在忍不过去,就顶了他一句。谁知院长跳起来说:‘我看你是瞎了眼。’他这样骂过了也就罢了,想不到有一天几个人在一块儿喝酒,不知怎么吵起来……”
“我亲眼见那个医生回到了自己宿舍,当时我正好路过。我刚走开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去敲他的门。我回头随便看了一眼,见是一个醉醺醺的人,就是经常跟在院长身边的一个,外号叫‘刀子’。里面的人不开门,‘刀子’用脚踢,这样门才开了。接着里面就传出了叫骂声。”
“第二天我听人说,那个上海大夫的一只眼睛被踢瞎了。我那时立刻想到了那一天院长骂过的话:这大概不会是巧合吧。院长急匆匆找到我,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昨晚上是你看到他们在屋里吵架了?’我说看到了。院长说:‘我原来也以为他们打架时把眼整坏了,后来问了一下,他说是上厕所时碰坏的。咳,喝酒多了没什么好处……你不要『乱』讲,不要引出麻烦来。’我二话没说就去看那个弄瞎了眼的大夫,因为他平时对我很好。他是个善良人,一个很漂亮的中年人,留了小胡子,看上去很神气,实质上胆子很小。我觉得这个人真惨。他读的书太多了,所以就有些呆。他属于本院的,本来住院时应该得到好一点的照顾,可他躺在了八个人的大病房里,一只眼被纱布包着,鼻子里还『插』了管子。我开始以为是氧气管呢,后来才知道是饲饭管。他要绝食吗?他见了我呜呜哭起来,我赶忙制止他。我说这样会很不好的,对你的手术不利。他说他现在成了‘独眼龙’了。他说这话时牙齿都咬响了。我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他说:‘你知道吗?院长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我知道没有好结果。’我问:‘你的眼睛真是碰坏的吗?’他说:‘是碰坏的,我的眼真他妈是碰坏的!如果这只不碰坏,另一只肯定也会碰坏。’这时我才发现外面有人往里望,他一直在听我们谈话。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就悄悄退出来……就这样,我怀疑他的眼睛是院长派‘刀子’弄坏的。院长也以为我知道了这件事,他有些害怕……”
我听得身上发冷。这儿像是一座冰窖。
三
这个让人浑身发冷的故事应该有个更好的结尾才好。我的两手攥出了汗水,说:“你如果能稍稍有一点勇气,也许……”
她急急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到时候把什么都讲出来,是吧?”
“当然。你不敢吗?”
“不敢。因为我知道这不光没用,还会毁了自己。参与这个事情的所有人都会落个可怕的下场。你太不了解这个城市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在用力想,因为我觉得这话好像还有谁讲过,谁呢?我想着,想起了父亲——不过我实在记不清了。父亲因为母亲才来到这座城市,可是自从踏上它的边缘的第一步,也就陷入了罗网。他一步一步被『逼』进了陷阱……妈妈说他死去之前也说过类似的一些话,他说妈妈:“我真想不到这座城市怎么还能生出你这样一个好人……”
妈妈反驳他:“你记得刚来小城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这是你遇到的一个最漂亮的小城,干净,空气也好。你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会长寿。”
他不停地叹气,“是啊,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这更让我弄不明白它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一座什么城市……”
我在这一刻咀嚼着父亲的话。我直到现在才多少明白一点父亲那个时刻的困『惑』。是的,这真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城,连父亲也不知该恨还是该爱了。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彬彬有礼、热情好客的人一样,『迷』『惑』了所有的外来者。可只有当你在这儿定居下去,当你松弛下来,一些看不见的触觉就会慢慢伸出来,它们触『摸』你,让你舒服,让你痒痒的想歌唱——可就在与此同时,它就会分泌出一种『液』汁,把你麻醉,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被消化和吞食……
严菲说:“比如昨天晚上吧,那个苏老总——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
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他昨天晚上与韩立,还有一个秘书长,还有几个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香港的什么‘代办’,一块儿喝酒。正喝着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了。苏老总把所有人都骂了,就是不敢骂韩立。最后闹得不可收场,把宾馆里的酒具也砸了,宾馆不得不出面干涉。这时谁也管不住姓苏的,也不敢管。韩立一直没有介入,只任他们吵闹,一个人在那儿喝着红葡萄酒,一会儿擦擦嘴,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走了……”
我可以想象韩立当时的样子。这显然是个神秘人物。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不好琢磨了。他出奇地超脱,好像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参与,又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有关——我心里一直崇拜这个人,这是真的……”
严菲的嗓子哑了。后来我听到了哽咽。她好像说得很费力:“是的,我追过他。当年的我也曾经追过一个人,那个人让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知道我长大了,我崇拜那些又神秘又有劲儿的人;我不过是想弄明白他们的力量从哪儿来;我还想让他们来保护我……你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多好,可你不是。你就算是也不会管我,因为你从过去到现在,对我这个受害者压根就不原谅不同情。相反,你回到这儿就是指责我、惩罚我来了!你如果真像个男子汉,就把我重新领走吧,你把我随便领到哪里都行——就是一块儿跑到那个悬崖上跳海,我也愿意。我会跟上你走的,真的。你如果不愿意领我去,没有这个胆量,那就闭上嘴巴,不要再来责备我!在这儿,所有人都扔下了我,我总不能跟那个‘蛤蟆’院长在一块儿,我也不能被蓝珂他们缠住——那一天我们一块儿在蓝珂家吃饭,饭后我想告诉你,蓝珂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他油嘴滑舌,说得好听,下作念头比别人一点都不少。他因为是一个外科大夫,平时不知收了病人多少贿赂——这里的许多大夫都是这样干,他们早就腰缠万贯了!蓝珂马上就要搬进的一套楼房阔得吓人,他的钱是哪里来的?骆明得病那一天,如果不是他们那么计较押金,怎么会死人!我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我们手上都沾了那个孩子的血……我只希望你能够理解这一点,不要把一切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把我看得太坏——这会让我受不了,受不了。那一天我看到那个老人手里攥着一包钱,那是他刚取来的押金,就把头转开。我看不下去。有多少人在我们医院里哭得死去活来,我们都习惯了;可是那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你看,我才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天哪,我还在这儿解释什么——我还在求你原谅呢!其实你病好了一转眼就走了,就离开了,让你原谅又有什么用!我不过想:就算所有的人都原谅了我,只有你一个人不原谅我,我以后想起来都会沉甸甸的。我需要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真的……”
她把我的手抓起来按在自己的脸上。有热辣辣的东西沾在了手上。这一次我没有力量、也不忍拒绝。她亲吻我的手。再后来她又把我的手按在了胸部,让我感受怦怦心跳。她的胸部跳得那么厉害……野椿树下,在洁白得像玉粒一样的沙子上,她也曾把我的手按在胸前,不过那是少女的心跳……我的手渐渐触到了她的『乳』房。她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我的手臂上。她在我的身边颤抖,在我的耳边喃喃自语。
“……我忘不了过去,我只想着过去。只要我还没死,我就不会忘……我还记得在那张破渔帆下边,你要过我——当然是试着要过,也许什么都算不上……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老天!你该知道……我会活下去,我求你别在心里把我一笔勾销,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死人,我还活着啊……”
这真让人难过。“要过我”几个字让我怦怦心跳,让我感激、欲哭无泪或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否认……但我忍住了。我像是自语:“世上没有不死的人,没有……我们都在一天天变老,不过有人在肉体死去之前灵魂先死了。它腐烂变臭——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没有希望的原因、肮脏的原因。我责备你,有时也不原谅自己。我常常问:我真的活着吗?因为我也不知道……”
严菲用力地摇动我的手,把我的整个身体都拽动了。她的泪水一串串流下,只是一声不吭地看我。后来她突然口吃一样说道:“我待的这个环境,就像一张大网把我网住了……你不会明白,因为我也讲不清。我只怕你把我看得太坏——我真的太坏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了。你只是想不到这都是一帮什么东西,他们大白天像模像样的,一到了晚上,一到了他们的窝里,就全都变成了狼——连狼也不如。这是真的……”
她哭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说下去:“有一天院长让我跟他去参加一个聚会,他说去吧,参加的都是头面人物。我就去了,这样的场合我不太拒绝。那一天也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去的人不多,大约有十几个,都是各行各业有名的人物,还有一个副秘书长、一个副市长、两个局长。那不是一个酒店,也不是高级宾馆,好像是郊外什么人的别墅。记得吃了西餐,有几个伴舞的姑娘。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领去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才二十一岁,一个初中教师,来看病时我们熟悉的。她长得漂亮,当时院长见她正好在场,就鼓励说领她一起去吧。她不想去,我就劝她做伴……”
“那个晚上太可怕了。我们跳了一会儿舞,有人说累了,就到房间里去休息;一会儿有人说头晕,不舒服。院长说这怕什么,咱的保健医生在这儿呢!他让我去那人的房间。其实那个家伙想让我干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些无耻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一点也不吃惊。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的房子里还藏了一个人,他装模作样跑出来威胁我们俩,说要跟我们一块儿,不然他就要怎样怎样……我根本不怕他,因为我对这样的无赖看得多了。他们固执地要与我一块儿,使用了暴力。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那时我像一头狮子,用牙咬,用脚踹,最后总算挣脱了。”
“回到舞厅我才发现,剩下那几个无耻的家伙正死死地缠着和我一起去的大学生。地板上全是吐的东西。我不顾一切地拽起她的手,一块儿跑了出去……”
“那个晚上天真黑,没有月亮,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知拦了多少次车,这才算逃回来。我把女大学生送到她的单身宿舍,她攥住我的手就是不让我离开。她全身发抖,我只好陪了她一夜。这一夜她只是哭。我害怕了,问她:他们伤着了你吗?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在问他们是否强暴了她。她点头又摇头。我觉得一辈子都欠了她的。她在不停地哭……我什么办法都想了,但就是不能制止她揪心的哭声。”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的话。她说:她想不到,完全想不到。这些人当中有那么多的人——多大的一片平原啊,多大的一座城市,怎么能交到这样一群人手里?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我这才明白,这个姑娘原来是因为绝望才哭——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彻底绝望了,她是因为绝望才抱头痛哭——我怎么有办法劝止她呢?”
严菲讲到这儿也泪眼蒙蒙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第一次觉得她离我这么近。她靠在我的身上,抖得厉害……
正这时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那个小护士,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她要给我做肌肉注『射』。我想她见了这一幕会把盘子扔掉,可是没有,她竟然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回身把门合上,然后轻轻地把盘子放到一边,坐下来等我们分开。
严菲旁若无人地亲吻着,抚『摸』我的后背。我等待她平静下来……她搓搓自己火热的脸庞,整一整白帽子,坐在了椅子上。她轻声对那个护士说:
“开始吧。”
小护士把托盘端过来,开始给我注『射』。
她这一次稍微用力了一些,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痛。她注『射』的时间那么短,好像是一挥而就。显然她在故意给我一些痛楚,留下一点训诫。小护士可真不宽容。人大约要到了四十多岁才会懂得一点点宽容吧……
《鹿眼》
一
这一天唐小岷终于来了。她一进门就从鼓鼓的小筒包里抽出一个硬纸壳:里面裹了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她弯腰在抽屉里找杯子,注水『插』花,并在一个地方摆好……我目睹她做这一切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她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放好,然后坐到床边:“叔叔,我到处找你,好不容易知道了你在这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潇老师告诉的。我来了两趟,都被医生挡在了外面,他们开始说没有这个人,后来又说不到探视时间。星期二过了,我只好等到这个周末……”
她鼻子上渗出了几颗汗粒儿,看得出她这会儿还在焦急。
“怡刚还不知道呢,我去找过他,没有找到……”
我们刚刚谈了几句,严菲就进来了。她不想打扰我们,坐在了一边。
小岷看一眼旁边的严菲,眼睫垂下,“叔叔到底怎么了?你前几天还……”
我摇摇头,“现在好了。”
小岷看着脚下的地板。这是用塑料地板块拼接起来的,分蓝白两『色』。她突然自语般说道:“这地板像廖若家的门厅……一样的。”
我以前并未在意那个门厅。我只问廖若的病怎样了?
“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去看他,跟他玩彩『色』三角——他已经不想赢我了。以前廖若好胜心特强,谁也赢不了他……”
她一说到廖若就不时地瞥一眼旁边的严菲,眼里是恨恨的神『色』。
我故意问她:“你认识这个阿姨吧?”
“那天的值班大夫!”
严菲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她大概不想辩驳什么,不想跟孩子们说什么——她可能知道孩子们既不会惧怕,也不会原谅。
我看着她们俩。小岷惊讶地抬头望我一下,那目光好像在问:怎么,难道你们两人达成了谅解吗?
我心里的声音在说:“我没有原谅她,可是……”
小岷目不转睛,一直警觉地看着我。
“可是……”我在心里措词,但一时无法表述那种复杂的意绪。这样停了一会儿,我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艰涩地为小岷介绍面前的主治大夫:“小岷,这个阿姨是我很早以前就熟悉的——她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你可能不信,在很早以前,就是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她长得简直就像你一样……是的,差不多完全一样——我第一次在肖潇屋里见到你时甚至大吃了一惊……”
唐小岷刚开始瞪大眼睛,听到后来缓缓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哼”……
“说起来太巧了,她当年也像你一样,也在果园子弟小学,也担任学习委员……”
唐小岷站起来,用奇怪的目光瞥了一下严菲。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又坐下。她活动着两脚,一声不吭。
严菲挨近了唐小岷:“我知道你和同学们都恨着我。我现在没法儿解释,因为那天我确实是值班医生。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推脱过,我一直在为这个谴责自己,谴责我们医院。我完全能够明白我在你们眼中成了什么人。我不想辩白。你们那天的哭喊我很快就忘了,因为在医院工作的人常常要听到这样的哭喊——可是今天一看到你,那天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样,清清楚楚的……”她说着伸手去抚『摸』唐小岷的头发。
唐小岷一扭头躲过了。当她再次伸手时,唐小岷突然求救一般朝我喊了一声:“叔叔!”
严菲无望地叹息一声,退开了一步。
“小岷……”我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这样待了一会儿小岷站起来,只向我一个人告别。我试着挽留她,没用。
小岷离开了。
严菲一直盯着一个角落。她的泪水渗出来,惟恐我看到,就转身去看窗外。
我知道唐小岷那对永不原谅的目光对她构成了刺激。望着她的肩头,我心头涌过一阵未曾有过的怜惜。
二
后来的几天,唐小岷又来这儿探视过几次。刚开始医院想阻拦她,后来因为严菲出面说情才使她畅通无阻地来去。但小岷并未因此而对女医师有过丝毫谢意。她直接对我说:“我讨厌这个人,我恨这个人。”
我无法说什么。我甚至不敢为女医师辩解半个字。我只能看着这个因气愤而变得满脸红涨的孩子。
“我恨死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叔叔你看,她的样子真不像个坏人。可她干了什么啊。她带着听诊器——小时候我一生病妈妈就请来大夫,他们给我听诊,试温度,还给我糖吃。今天的医生成了这样……”
小岷讲着讲着没了声音。她抬头定定地看我,突然说了句:“不说这些了,我差点忘了正事呢!我今天来是来陪病人的,我要让你高兴啊!我是专门为这个才来的啊!”
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使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怕我寂寞,可爱的孩子。
“那你就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我真该听一个好故事了。”
唐小岷抬起头来想了想:“都是以前别人讲给我的——嗯,我乡下的『奶』『奶』有很多故事……她的故事差不多都是小动物的故事、林子里的故事。我爷爷和城里『奶』『奶』讲的就不是了。爷爷讲的都是战斗故事,城里『奶』『奶』讲的是另一些故事——你要听乡下『奶』『奶』的故事,还是爷爷和城里『奶』『奶』的?”
我说那就乡下『奶』『奶』的吧。
唐小岷立刻高兴起来。她给我讲了小兔子的故事,还讲了一只青蛙的故事,讲着讲着又不吭声了。她有些懊丧:“这都是『奶』『奶』讲给我们听的,她总以为我们只能听这些故事,我们都是小孩子。其实,我们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笑她呢!廖若就在暗地取笑她,一出门就说:‘什么呀,你『奶』『奶』肯定不知道外面的事儿。’我说那当然了……”她说着瞥我一眼,突然问:“叔叔也去过游乐场和度假村吗?”我未置可否,说现在只想听动物们的故事,其实这样的故事永远是老少咸宜的,这才是最好的故事呢!
小岷受到了鼓励,接下来为我讲了一则鹿的故事:“『奶』『奶』说,原来的海滩灌木丛中有很多花鹿,它们真是漂亮极了……”
我差一点喊出来,告诉她我曾经拥有的那一只……我咳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是的,它们的眼睛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又大又亮,还有长长的睫『毛』……”
小岷的脸红了:“『奶』『奶』说那些花鹿可好了,那时候鹿可不怕人,它们和人都是好朋友。那时这里人烟稀少,花鹿在灌木丛中,有时就跑出来和人做伴。那时的人还没有想到去打鹿,他们以为鹿又好看又懂事。村子里缺医少『药』,要看医生得跑很远的路,家里人病了就到海滩上采草『药』。有一种草,有人看见花鹿生了病才去吃,就把这种草采回来,有病时就烧水喝下去,病立刻好了。鹿到村子里玩,他们就给它最好的食物吃,有时还留它们过夜。不光是鹿,还有熊、兔子、刺猬,都和村里的人在一起。他们种了白菜给兔子吃。那些刺猬就钻在草垛里给他们看护柴草,谁家草垛里刺猬多了,草垛子就永远也烧不完。还有一些鼬、獾,这些小动物也都常来村子里。再后来那些野猪也来了——过去它们常常跑到玉米和地瓜田里糟蹋庄稼,是鹿和兔子制止了它们。原来动物与动物之间都听得懂话。那时候人和动物并不怎么生分,更不会见面就打。一只鸟动不动就飞到人的肩膀上,对在耳朵上叫一会儿——它以为人也能听得懂它的话呢。所有动物都不怕人,海滩上的动物比人多,人才是动物的客人。只是后来遭灾了,连年歉收,村里人连萝卜也吃不上了,有一个人饿坏了,先把自己的鸡宰了,后来又把狗杀了,最后还杀了一只花鹿。他杀鹿时不敢让别的动物看见,把地上的血用土埋起来。那只花鹿刚刚一岁。小鹿父母没了孩子,就在海滩上一天到晚叫唤。它们最后闻到了血腥气,就在那个小村里大哭不走。村里的人知道出事了,辈分高的人就召集起全村的人,问是谁做下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花鹿爸妈就天天哭——它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被村里人给害死了……”
“打那儿村里的人与林子里的动物就有了仇,互不理睬。再到后来,村子里的孩子长大了,见了动物就用石头打。有人还买了枪。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它们与村里人的仇越结越深,有好几个小孩刚长了两岁就给狼叼走了。到后来村里就有了专门的猎人——猎人就是专门惩罚动物的。村里人开始变得胆小怕事,一个人不敢进林子,特别是晚上。我们出去玩时,家里人就嘱咐:早些回来,林子里有狼。我们真的不敢到林子里去了。到了晚上,如果一个人走路,头发梢都要竖起来,老觉得有什么尾随着。有人真的在夜晚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我出门时就在心里咕哝:动物啊动物,我真的要做你们的好朋友,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就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我这样小声念着,真的没有遇到狼。有一次我看到橡子树上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它多好看呀——长了小黄脸,小黑鼻子,眼睛是蓝『色』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有点像猫,又有点像狗。它看了我一会儿就跑了,大概是不信任我。还有一次我在灌木丛中看到了一只小动物,可能是黄鼬,也可能是别的,反正样子俊极了。它的眼睛比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动物还大,又圆又亮。不过它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它被一种藤蔓勒住了,正在设法逃脱,被我一下抱在怀里。它又蹬又叫,还发出小孩似的声音。我胆战心惊,只高兴地抱着它,拍打它。它的蹄子用力按在我的身上,还是要挣脱我呀!我想贴近一点它的脸,可它就张大嘴巴吓唬我。最后我吓得放开了它……”
“它没有了,我一整天都在想它的模样。如果我们成了朋友,那该多好啊。当然这做不到,我知道动物的心被人伤透了。我喜欢动物,害怕生人。生人的目光更让我害怕……”
我默默倾听。后来我告诉小岷:“动物和人一样……他们是各自不同的。”
唐小岷的脸『色』冷峻:“是的,有的人比动物还坏。比如说那个女大夫,她的心多狠啊,见死不救……”
“她会救的——不过她当时……”
唐小岷先是不吱一声,后来冷冷一笑:“她给你治病,你替她辩护。”
我最担心的谴责终于发生了。我说:“小岷,你不要误解……”
“我没有误解。”
三
我有点难过。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解释。孩子的心不能伤,孩子就像故事中那些纯稚的动物。可是怎么表达我要说的意思呢?我想说的只是:我们每个人既陌生又熟悉;人是由完全不同的、极其复杂的一些元素组成。我们所要做的,也许就是让每一双陌生的目光都变得熟悉起来,让它们变得友好、坦诚,能够问心无愧地互相注视……
唐小岷重新坐下了。
我仍然不知该说点什么。我想让她也听一个故事——那也是一则关于动物的故事。我原想讲一下那个小海神的故事,可她已经听过了。我只好求助于记忆,极力回忆外祖母讲过的每一个故事。
最后我还是想起了那个岛:小海神曾经『迷』恋过的仙岛。与仙岛连在一起的故事还有很多呢。那是怎样的一个岛啊,美轮美奂,几乎所有的生灵都盼着能去岛上……
“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这片海滩丛林里有一个动物的‘村庄’——”我像当年的外祖母那样开始自己的故事,“‘村庄’里也有自己的头儿,有它们的‘大姐大婶叔叔『奶』『奶』’。年长的也告诫自己的孩子和兄妹:不要做坏事,不要到人的园子里去偷果子和香瓜,如果做了,就是小偷。那个最年长的动物是一个棕『色』的兔子,它把所有的孩子都召集起来,一共几十个,聚在一棵大槐树下,说:谁没有做过坏事就到我身边来。它一连说了好几遍,没有一个小兔子敢走过去。为什么?就因为它们回想做过的事儿,发现自己不是偷过邻近园子里的浆果和香瓜,就是打过架。它们没有一个敢理直气壮地站到老爷爷身边。因为老爷爷每年都要带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到岛上去——那个岛上鲜花遍地,百灵鸟一天到晚唱歌。那儿聚集了天地间各种各样最优秀的动物,谁能到那儿去将是终生的幸福。大家可以随意采摘果子,喝甘甜的长生泉,在长长的芭蕉叶子下面歇息,听琴树弹奏,看仙鹤跳舞。所有动物都知道那个仙岛有多么幸福,都渴望有一天能成为岛上的居民。它们不断叮嘱自己,鼓舞自己。当一种诱『惑』来临时,它们就说:千万不要做坏事啊,我们要到仙岛上去呢……尽管这样,还是压不住心底那种奇怪的念头。因为每个动物心底都有许多念头,一个动物要做什么就由这些念头管着,好念头占了上风就做好事,坏念头占了上风就做坏事。偷果子、到林子里糟蹋鲜花、爬到树上咬没有成熟的橡实、欺侮幼小的伙伴——这些都是因为坏念头涌上来……”
“有一个最美丽的小白兔子,大家都喜欢它。它也是长辈最喜欢的一个小宝贝。大伙儿都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它。它吃最好的果子,喝最甜的泉水,周身上下散发着薄荷香味。谁都想不到它也会做坏事。有一天长辈把大家召集起来,又问:谁是完美无缺的?快告诉我,我好带它到岛上去。停了半晌,还是没一个答腔。再到后来长辈就指着那个小白兔说:那么就剩下我们俩一起走了……大家都没有异议,因为都知道那个小宝贝迟早是要被送到仙岛上去的,这是明摆着的。瞧它身上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可是正这会儿小白兔呜呜地哭了。它请求老人不要带它走——因为那些有缺陷的、做过坏事的,过海时就会沉到水里,捞上来以后就变得丑陋不堪。这也是所有动物不敢隐瞒的缘故。小白兔哭着,说它也做过坏事儿——有一次它看到一个伙伴和邻居家的小男孩儿一块儿玩,就产生了嫉妒,后来它就离间了他们——于是那个伙伴就永远离开了这里的丛林,流浪他乡。它说到这儿,大伙都想起这里走失了一个伙伴,但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会儿大家一齐咂嘴、叹息。因为都知道,离间和中伤,这是所有罪行中最厉害的一桩。尽管那个老长辈最喜欢这个小白兔,一心想让它去那个仙岛,可是这时候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它最后捋了捋胡须说:‘孩子们,你们知道吗?那个岛上除了原有的动物,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新居民呢。’大家都惊讶了,都问为什么。老人说:‘因为天底下还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动物,大家都多多少少干过点坏事儿……’”
我这样复述着外祖母的故事。唐小岷半天不吭。她的脸红得厉害,望着窗外。突然她嗫嚅道:“我更不配到那个岛上去……”
“你也做过坏事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往疯伯父身上扔过东西,还骂过他。还有……”
“你也中伤过别人吗?”
“比那个还要坏……”
“还做了什么?”
“别再问了,叔叔,别再问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全身都抖动起来。
“孩子,别这样,这没有什么——别哭了孩子……”
“我真后悔,永远后悔。叔叔,我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这些事儿不能告诉别人,它们一天到晚压在心上……谁都以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有多么坏。我觉得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岛,大概只有骆明才配去那儿。”
“所以他就离开了……”
小岷亮亮的大眼睛望向我,这使我又一次认定她长了一双鹿眼。我心里充满怜悯。我不知道她的自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再问下去。我害怕那是一个与公司和游乐场犯罪有关的可怕故事——尽管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喃喃道:“是的,我相信骆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所以他离开了……”
小岷的目光凝在一处,不再做声。
她一直沉默着。我知道她在不安地追悔。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想起了那些类似的忏悔。那时做过的一些事情直到现在还让我难过、让我羞愧。因无知而造成的过失令人分外沉重。这一切我没有与他人讲过,因为这是令人脸红的一些人生记录。也许在有人看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当事人却会永远难忘……如果每个人把他做过的一切都罗列在阳光下,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就将变得惨不忍睹。
一个坦白的世界既是可爱的,又是可怕的。像我栖身的这个医院,它今天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正在『裸』『露』的世界。
“叔叔,我心里的许多事儿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更没有告诉过同学……”
唐小岷再一次向我强调。我可怜这个孩子,却无从安慰。我只说:“我相信这些使你难过的事儿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严重,它们起码不像我做过的一些事情——那么不可原谅……”
“不,叔叔,我不相信有什么会……更坏!”
“这是因为你还太小。你面前的人已经不想简单地说一句‘请人原谅’了——他人到中年,已经说不出……现在到处奔走,也许就是要挣脱那些附在身上的罪愆——这当然很难。它们就像水蛭一样挂在身上,不肯脱落,日夜叮咬……”
小岷的鼻翼活动着,惊讶地叫着:“叔叔……”
四
唐小岷走后我觉得太累了,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长的奔波。真是疲惫啊。我看着桌上那束斑斓的野花,嗅着它的香味。这气味越来越浓烈。
严菲这些天的叙说令人战栗。她仅仅掀开了幕布的一角,却让我不敢窥视。
我一直在想她在那个聚会上的经历——特别是那个一夜泣哭的少女。是的,她是因为绝望而哭泣。“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么大的一片平原,怎么就放心交给这样一群人?”这就是来自少女的质询。少女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所以也就哭了一夜。
少女可以哭成泪人,可以泣血,但却没人倾听……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病房的门响了一下。打针的时间到了。
又是那个小护士——我好像现在才看得清楚:她在整个保健病房里是最出众的一个女孩。几天来我已经观察到,几乎所有的病人和男大夫都愿和她搭讪几句。
她注『射』完毕,然后看了看那瓶野花。她摆弄着空空的『药』瓶,问:“您快出院了是吧?”
“是的。”
她再没说话。她在想着什么,可能终于鼓足了勇气——后来她抬头看着我,却用平淡的口气说:“不要和严菲过分亲近……”
“为什么?”
“这样人们会议论你们——您和她不一样,您是一个病人。而她,谁不知道她呀……”
我故意问:“她怎么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吗?告诉你吧……”她回头看了看关严的门,小声说:“前不久她还让我给注『射』过一针呢。”
“她病了?”
“她患过梅毒。真的,我只告诉您一个人……”
我皱皱眉头,“谢谢。谢谢您的提醒——”
她让我发誓不要将刚才的话告诉别人,说完一缩脖子,慌慌地离开了。
可我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是有些可怕。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真的如此地关心我吗?
我不相信。也不相信她的消息。我只是在想外祖母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句话:在所有的罪行中,离间和中伤是最大的一桩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