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的城市》
一
从农场回来,我几乎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也无心做任何事情。北方之行简直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遭遇,它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心中,让人实在无法忍受;我难以沉默,可又无处诉说。我待在家里、上班,想的往往都是同一件事情。我把寻找林蕖未果以及他的女秘书如何回应,都如数告诉了吕擎。吕擎笑了,继而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他马上拨通了几个电话,最后真的响起了那个女秘书的声音。吕擎哦了一声,敷衍几句放下话筒。他说:“嗯……”接下去就不愿说什么了。本来我还想谈更多的事情,包括那个农场,但这会儿只好作罢。
从吕擎那儿出来天还没有黑,我晃晃『荡』『荡』往前,又走到了离家不远的那所学校旁边,一抬头就瞥见了那个不太起眼的院落。哦,阿蕴庄。我几乎没怎么思考,径直走了进去。这会儿正是忙碌热闹的时刻,一些小姐正描眉画眼,打扮一新,铆足了劲儿准备迎接客人。这个时候要找陆阿果真不容易,穿制服的保安好歹才算拨通了她的对讲机,说了几句然后交给我。我根本不会用,保安有些烦。陆阿果口气冷淡,大概我来得不是时候。但她让我待在原地不动,一会儿有个小姐派人送来了房间的钥匙,说让我等她。
还是她的办公室兼住所,上次来过的地方。等人时我留意了一下房间,发现了那个晚上没有看到的东西:挂在墙上的军刀、骇人的面具和大团的棕『色』假发;两个扭在一起的『裸』体男女雕塑,动作猥亵……我也许早点儿离开更好,但掂了掂手里的钥匙,还是耽搁下来。她很快回来了,怒冲冲地,进门就说:“最难办的就是新手……”这样嚷过之后立刻抱歉地笑笑,拍拍我,“对不起老伙计,这不关咱的事。”她咕咕喝了几口冰箱里的东西,又点上烟。我的目光扫过军刀之类,她马上笑眯眯地凑上来:“噢,有人喜欢它……他愿意戴上面具玩,喝茶聊天。过腻了嘛,和我一样。”“他是谁?”她马上板起脸:“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不该问的最好别问。”但我忍不住好奇,想起了什么,直接问道:“你不姓陆嘛,为什么叫这个名?”她好像胸部不太舒服,『揉』着『乳』部,“人这一辈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谁也管不着”。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林蕖。我担心上次她说到的穆老板也不过是随意取下的名字。我故意谈到了这个人。她大口吸烟:“你真了不起,瞥一下就对上了眼。那真是个大怪人,胃口不小。能整夜喝酒,三五个小姐都陪不下来。”“一个流氓。”陆阿果大笑:“这你就错了,在阿蕴庄你找高官和大款有的是,要找个流氓就难了,这里可没有那东西。”“那他们是什么?”“老熟人。”“相互熟悉?”陆阿果加重语气:“不是那个意思。是成熟了、熟透了的人。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般人比起他们不过是些小学生、嫩『毛』。”我思忖着,忍不住说:“还是一些酒囊饭袋吧。”“那你错了。比如老穆,论学问至少顶你十个——也许还不止呢!你要和他在一块儿,保准再也狂不起来,服服帖帖……”
我没有接茬儿,只想林蕖。那也是一个学贯中西的人物。不过他更是一个感时忧世的壮怀激烈之士,目光所盯之处尽是无底的深邃。我想歪了,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穆老板的生意做到了国外,南北都有他的企业和公司,身价至少几十亿吧。”她说着一仰脸,“想不想那样?”
我所知道的林蕖也是一个亿万富翁,而且这还是以前、没有女秘书之前的事。有了女秘书就不同了,这好像也是一个新的指标吧。
“想不想那样?”她上上下下端量我,又一次问,提高了声音。
我的脸一下涨得发痛。我突然明白“那样”指的是什么。我看看她,发现这双眼睛『淫』『荡』而平静。我心里憋了一句可怕的话,但总算没有说出。
“那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我说过了,这里你随便来,只要嘴巴管得住!”她叹息,『揉』着『乳』房。
我该离开了。她又提议去年轻的收藏家那儿,我拒绝了。“收藏其实也是投资——还有更大的用处;穆老板也是合伙人……”她跟在身后咕咕哝哝。不知为什么,她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有些异样的感觉。『摸』黑走出楼梯时,她伏在我的颈上咬了一下,轻轻地咬。她把我沾湿了。混合在这个夜晚的,除了干草味儿还有其他,那是『逼』人的血腥气——它们来自我不久前见过的一间黑屋,黑屋墙上的暗紫『色』……这气味让我心里装进了一团火『药』,让我恨不得今夜就去那个城市,去找那个老讲师,再次开始我们的彻夜长谈。
三天之后,我真的去了……
老讲师的胡子好像更黑更长了,漠然地看着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站在面前,好像把我以及上次所谈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只得把那个记得满满的笔记本推到了他的面前。我相信他只要轻轻瞥一眼,就能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他拿起来翻着,好像只是粗粗地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我觉得他在翻动时,更感兴趣的是我写在笔记本右边的那些话——一些芜杂的、痛苦的慨叹。
“老师……”
老讲师搓着胡子,好像还做了个鬼脸:“你不过是刚刚知道了一个柏老。那时候这样的人多了,你如果再见一些,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牢『骚』了。”
“牢『骚』?”我直盯盯地望向他。
他苦笑了一下:“都怨我那天喝多了酒,发起了豪气——无用的豪气啊,人都是被这些无用的豪气给毁掉了。小伙子,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好好保护你自己、你的家里人,冬天把小窝弄暖和点儿,夏天也别中暑,高兴了就喝点儿酒,做点儿爱做的事情,这比什么都好……”
他扳着手指,咳着:“你看我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才是个副教授。为什么?就因为得罪了上边的柏老,他像块石板一样压在了头顶。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花岗岩呢。死在农场的口吃老教授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老师,你这回该知道了,他连一撮骨灰都没留下。我这辈子嘛,什么都经历了,所以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折腾没用。再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就那么回事。算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够了。”
老教授是他的老师,这让我有点儿不敢相信……我愣愣地望向他,那目光分明在问:那你就能忍下来?
老讲师垂下了眼睛,又像一开始那样搓『揉』胡子:“当然……我说了,再折腾已经没用了,没用了……”
“为什么就没用?”
他不愿讲下去。我的手指骨节握得咔咔响……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如果早一些发发“豪气”,比如说为自己的老师拍案而起,一切大概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其实是恐惧得过分了,这也太窝囊了一点儿。我说到这儿悲从心来,因为又想起了自己在03所里的遭遇、我的第一个导师的死。毫不夸张地说,也是像柏老那样的人害死了我的导师。我愤愤地说:今天不仅是你,还有农场的那两个老人,都是难得的证人。我们该揭『露』这个道貌岸然的院长,要告诉大家昨天是怎么一回事、谁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农场的那两个老人,还有其他的目击者,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我们想找他们站出来说点儿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让我想想吧。不过下次你最好带一瓶好酒给我,我喝了酒也许能做点儿什么。人到了这把年纪火气小了,他要借借酒力呀……”
我们分手了。
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什么?就在这座城市里散漫下去吗?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没有时间,或许是眼下的时间又太多——我既不能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玩好几天,又不愿即刻离开。我渐渐感到这座城市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和磁『性』,它使我不能挣脱。
这里的街道、建筑,一切是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它是在我的人生道路发生重要转折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一座城市,对我来说,它的那种巨大的欣喜感和陌生感一生都难以消失。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感激,这种感激会温柔着我,让我享用一生。
我毕竟在这座城市待了四年,许多地方都烂熟于心。在我眼里,那经过精心粉饰的街面掩不住背后小巷的粗陋,我透过它一眼就能望到那片低矮的屋顶、贫寒的门楣……一个又一个拥挤的空间,被分成的小格子——这儿仍然是我们人人熟知的那种城市蜂巢。那些吵吵闹闹的市场,高大的法桐树,雨天里闪亮的柏油路,吱啦吱啦的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刹车声、排气管喷出的烟气,随处都能唤起当年的感觉,引出一阵阵回忆。
这一切都联结着那个微黑的姑娘的笑容。
二
多少年了啊,我离开了她就再也没有返回一次……可是今天,当我冷静下来时,回顾自己无数次的出差、长长短短的跋涉,不由得有些暗自惊讶:如果沿着我的步履在地图上描画出一道道踪迹,那么它们就像一团缠裹的线团,线团的内核就包裹了这座城市……这真像一条条神秘难测的、难以解脱的命运的曲线……
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听着自己的足音,却仍然无法忘记那个口吃老教授,特别是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躲闪。因为他们的命运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他们的魂灵肯定也会在这儿出没……
时间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我已不是当年那种容易冲动的『毛』头小伙子,而是饱受摧折的中年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时时吃惊的是,我的心头仍旧存有灼热烫人的一块,就是它常常让我难以忍受。我总是要倾尽全力去遏制它,直到心口疼痛起来……这时我就大口呼气。怎么办呢?我问着自己,也问这座城市……时间把一切都带走了,带走了一些人热恋时的冲动、感激,也带走了另一些人无数的屈辱和不幸,带走了那么多的误解、偏激、丑恶、污秽的脓血。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怯懦的人、一些无耻的人和一些特别软弱、像小鸡一样团团绒绒、笑模笑样和温柔可爱的东西。他们分别是女人、男人、老人和少年,是留了背头、这时候或许已经变得满头皆白的所谓的学者——他们当中就有一个叼着烟斗,手执拐杖,动不动要出席最体面的会议,与有身份的人握手寒暄;这些家伙就是这个城市里毫不含糊的名流,而且看上去很可能个个长寿……那么由谁去追究昨天?由谁去追根问底?
这座城市遗留下来的一笔遗产太丰厚了,简直堆积如山,它极有可能属于后来人;当然,这一切也许会白白流走。但我仍希望它会变成真正的财富——如果我们还不太健忘的话,如果我们还多少有些勇气,愿意探寻、愿意正视真实的话,如果我们还始终能保有一个儿童般的热心和好奇、纯洁和忠诚的话。
我在这座城市里徘徊,久久不忍离去。走在这长长的街巷上,有时真的需要用力忍住……最后总算安定了一下自己,先后找到了一些当年的同学和朋友。见到他们,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最急于做些什么了,明白了自己一再待下去的理由。我想知道那个肤『色』微黑的姑娘:她的生活,她的现在……无可奈何地消磨时间,心里却藏了一个热望。我和同学朋友们一块儿到郊区的山上去看那些名胜古迹。那儿照例有一些佛像、古树、寺庙,山石上照例刻着什么“曲径通幽”、“一线天”、“回马岭”之类的文字。可见到处都差不多,人们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丧失了创造和想象的能力,无法给自己看到的这一切重新命名……我们一块儿郊游、饮酒,谈那一段永远值得留恋的生活。当然,我们也谈到了爱情。
这些朋友当中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与柏慧的详细情况,所以他们并没有谈起她。原来每个人在校时都有自己的一段隐秘生活,只是到了重新聚首的时候才勇于把这一切谈出来,抖搂一下心中积聚的渴望。我却说不出什么,一句也说不出。
有一个人终于提到了柏慧,他喝醉了之后悄声告诉我:他心中有一个永远忘不了的人,她就是——柏慧。
我的心头强烈地一动。我有些失态地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她,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知道如果走近了,只会遭到她的拒绝……我就这样,让她生活在我的想象里好了。我从来没有走近她。她大概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人总在思念她呢!”
“……现在还是——这样吗?”
他点点头。
我发现他的眼睛由于饮酒充血,眼白都红了。他因为要忍住什么而用力地把上唇绷紧。他说:“我现在有了孩子,我们的家庭应该说非常幸福,这我还要感谢柏慧呢……”
他的话让人费解。
“我一想起她——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她,心里立刻就暖融融的,觉得很踏实;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我也用不着埋怨谁,一切都挺好的。瞧我和她现在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有时候还能看见她。不过我离她很远。你知道我们上学时不在一个系,她也不见得就能认出我来。反正我只是远远地注视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设法看上她一眼——这样也就满足了。”
三
我惊愕地看着他。这是怎样的聚会和交谈啊。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拍打起他的后背……当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突然哭了起来,告诉我:“老宁,你不知道柏慧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你如果去看看她就好了。你看见她也许会吓上一跳……”
“怎么了?”
“她大约比我们还要小一两岁,可是头发不知怎么白了许多,两个鬓角那儿……我见过的。”
我一声不吭。我心里有什么一下凝住了——这种特别的、说不上是沮丧还是惊悸的东西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听着。最后,我只愿早早结束这场同学聚会。
后来我不知怎么就离开了,一个人在屋子外面徘徊……
整整一天我都在心里追问:这为什么?这怎么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小提琴手,那个戴了假发的家伙。我想这一切一定与他有关。这个消息使我再也不能安静。我顾不得别的了。我想我必须见到柏慧。很久很久了,我必须见到你啊,你这微黑的、甜蜜而美丽的,不幸的、比任何人都要不幸的姑娘!你的真正不幸不仅是你曲折的命运,你早生的华发,而更多的是因为——你有那样的一个父亲!
我决定马上去看柏慧。
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当即就坐上了通往那座学院方向的交通车。可是我随着长长的拥挤的车子摇晃了一站之后又有点儿后悔——越是接近那个地方,就越是犹豫。
最后我跳下车来。我好像有点儿害怕。
反正我最后那一刻还是动摇了……下了车时,那座学院已经离我不远了,它的轮廓一出现在视野里,往事立刻像『潮』水一样漫过来。我差不多不能自持,全身烧灼地在那儿伫立了一会儿,又重新登上回返的交通车。
车子依旧摇晃,向着相反的方向。我在车上决定:为了不让那个奇怪的念头再次折磨我,我要尽快离开这个城市。
我急匆匆地赶到住处,几乎什么也不想就收拾起洗漱用具,整理背囊,然后快速地到柜台上结账,挎起背囊就出了门。
我直接奔向了车站。买好了车票,看一看表,离开车时间竟然还有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可真难挨。我只好在车站广场上溜达。
这个车站与我记忆当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广场南端那些破旧的建筑物上涂了一些『乳』白『色』的涂料;还有,广场的另一端立起了很多广告牌。四周的水泥电线杆上,甚至是出站口边上的铁栅栏,都贴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医疗广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关于『性』病的文字。前边一连有三个小小的亭子,都很漂亮,很洋气,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新添置的投掷硬币的自动电话亭。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我发现衣兜里正好有几个硬币。
根据上面的文字提示,我把一个硬币投进了小孔。话筒里传来了拨号音。这拨号音清脆动听,像一段最好的音乐,它催促我马上开始拨号吧,拨吧。我差不多不假思索就拨起来,哗啦哗啦拨着,脑子里并没有一个具体的通话对象。
奇怪的是真的拨通了,真的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近在眼前,『逼』真、清晰。我机械地答应着,却没怎么过脑子。可是那个声音停了一瞬,接着又问了一句:“你?”
全身的血呼地一下涌到了头顶。我的心怦怦跳。
“柏慧!”
《等五分钟》
一
是的,许久之后我还会记得,听到我的呼叫,那一刻对方的声音立刻凝固了。四周的空气在颤抖,然后像夏天的热浪一样旋转起来……我告诉她: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是路过这里的。我说着看看手表,告诉她火车还有多长时间要开——我不过是、我只想——跟你打个招呼,我没有什么事情——真的,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就离开;我只是特意在这个车站上问候你一句,并不想去打扰你。
当我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早就沉默了。我大声地喊着,以为她挂了电话。话筒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接着,里面那个低沉但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
“请你在原地等五分钟。”
还没容我反应过来,那边的电话就挂上了。
我重新投了一个硬币,拨号音又响起来。我要重新拨号,可奇怪的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个号码!这真是奇怪。我想那个号码刚刚从意识之海的深处浮现出来,现在又轻轻地潜走了。我揪了揪头发,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下了。
怎么办呢?内心里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宁可错失一万次乘车的时间,也不能放弃这次会面。
我就在这里等她,别说五分钟,等她五年我都愿意。
我倚坐在“原地”——电话亭旁边的一个铁栅栏上,一动不动地待着。
刚刚过了两分钟,我觉得像过了两个小时一样长。我站起来,在铁栅栏旁边走着,走着,然后又回到原地。一会儿,一辆市内交通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了。我紧盯着从车上涌下来的人,一个,两个。下来一个胖胖的夫人,她手里扯着一个小孩,后面又是一个少女;再后面,再后面就是她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背囊的背带上。她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了我。啊,还是那双火辣辣的目光。我知道,我知道她像我一样紧紧地盯着对方。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在心里飞快滤了一遍。我们的形象在彼此眼里改变了多少?我已来不及想这些。我看到的她与过去并没有太多变化,于是很快在心里否定了那个同学传来的坏消息——她的头发还像过去一样黑亮,形体也没有太大改变。她简直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走近了。当她完全站到面前的时候,我才看出,她脸上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光泽。她的皮肤还像过去那样微黑。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吗?看不出。只是觉得她的头发太黑了,黑得有点儿让人生疑。她嘴角动了动,眉梢也跟着动了动。
“真想不到……你真的就走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车票。
“我反正……这班车……下班车……原则上都一样。”
她笑着,重复着“原则上”几个字,和我一起往前走去。
她提议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咖啡屋去。我们一声不吭地走。那个咖啡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们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最后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可以算出来,我们正好有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十一年,这在一个人的中青年时期是多么珍贵、多么完整的一段时间哪。我故意说了句:
“柏慧,你还像当年一样。这十年你的变化比我少得多。”
“……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不过让我说说你好吗?”
“好。我知道自己变化很大的……”
她的下巴歪了歪,仔细端详着我。那种目光啊,那是一个饱经沧桑、一个和心爱的人分手之后的恋人才有的目光。这是毫不夸张的,她在用这种目光打量我。打量了好长时间,最后甚至伸出手来,在我的鬓角那儿抚『摸』了一下。这火烫烫的手啊。我真不敢看这只手,可是,我还是看到了这只手。它还是那样热,那样柔软。她的手从我的鬓角上挪开了。她说:
“当然谁都老了一点儿,不过你的皱纹不算多;这张脸添上了棱角。你眼神里的那股拗劲儿比起当年,简直一点儿没少。是的,它还像过去一样呢。头发很好,差不多没有一根白头发。”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有多大年龄、经历了什么,最可靠的就是看他的眼睛。人的眼睛里储藏了一切秘密,什么东西都难以在一双眼睛里隐瞒。眼前的柏慧就是这样。我这会儿离近了才看清这双眼睛:这里面实在是有了太多的、无法掩藏也无法遮挡的冷漠,这只有在她安静下来、只有此刻,才让我看得如此清晰。
二
接下去谈些什么呢?问她这些年的生活、她的小家庭——那个小窝?我觉得这都没有必要了。我们坐在这儿喝水,喝淡得无味的咖啡,轻轻地端起杯子,也就足够了。
“你一直待在家里吗?”她不知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我摇摇头。
“去哪儿呢?”
“最近还去了北边,那个农场。”
“北边?农场?”
她的声音明显地提高了。我有点儿后悔。不过我的手重重地在桌子上砍击着,敲出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节奏,到后来竟然不能中止。
“你怎么了?”她按住了我的手。
我的双手收到了衣兜里。可是马上碰到了什么——是那个笔记本。我的牙齿磕碰着,有点儿像冬天里被冻得打抖的样子。我问:
“柏老……一切都好吗?”
她点点头。
“他还担任院长吗?”
她再一次点头:“名誉院长。”
我觉得她该回答得多一点儿,再说点儿什么。
“多少年了。我很想去看看他……”
柏慧微笑着端量我,摇摇头:
“你不会的,你说的是假话。”
“为什么?我不敢吗?”
她继续微笑:“当年他伤害了你,虽然那时候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他对你已经是够原谅的了,他至今还这样认为。”
我在这个时刻一点儿都不愿意辩驳。我只是说:
“不是他宽容,而是你。是你在关键时刻保护了我——你央求他保留了我的学籍。我知道这个。不然的话,我还得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我不会忘记的。我因为这个要永远感谢你。”
柏慧的脸冷下来。
我又一次告诉她:真的。我就是带着这种感谢离开了这所学院的。我一生都会感谢你,而且,我当时也感谢柏老。你知道,如果没有你,没有柏老,我的命运也许不会发生那么大的转变。我如今不干地质了,成了另一种行当的人,现在看,我一辈子都不会重新返回地质学了,你知道这种选择和改变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这样说着,语气越来越和缓;我突然想到了其他——一些很现实的事情,接下去问到的也许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你现在住在哪儿?和柏老一起吗?”
“开始是的,去年我们搬出去了。”
“那就剩下柏老一个人住那所大房子了?太清冷了。”
柏慧苦笑一下:“他有那么多书做伴呢,还有,他有那么多弟子,有些人一天到晚围着他,他不会寂寞。”
我摇头:“对于一个老人来讲,什么也不能取代身边的亲人。”
柏慧的眼睛转向了一边。她不知在沉思什么。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个小提琴手,他一切都好吗?他待你——好吗?”
“很好。我们很少——不,我们从来都没怎么吵嘴。他不是惹我生气的那种人。他总是抢着做家务、做饭。这些本该我干的……”
“孩子多大了?”
“四岁了,在幼儿园。”
“他叫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小宁。”
“你胡扯。”我这样说,脸却不知怎么红了起来。
“真的。”
她说完这句话,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她转向一边去擦眼,像怕我发觉什么,一转脸就笑起来。她告诉我:孩子长得圆圆的、胖胖的,尽管这样,却丝毫不像他的那个父亲。
我在心里想:这是骗人,圆圆的胖胖的,还不像父亲吗?
我们扯着一些没意思的话,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后来她终于问:
“你去北边时,到了那些地方吗?”
“什么地方?”
她说出了河、山、几座古迹,奇怪的是它们都离那座小城和那个农场不远。但她就是没有提到它。这难道是故意的吗?当然不是,我相信她对那一切还一无所知。这对于她总算是幸事。
三
然而她多么需要知道那个口吃老教授临死时的情形,知道那个比她还要年轻的少『妇』怎样受尽屈辱跪着死去……我真想把她领到那个锅炉房旁边的小屋,让她看看留在墙上的凹痕和『乱』七八糟的涂抹、嗅一嗅那里散发出的死亡的气息。
我的手在衣兜里紧紧捏着笔记本。我想如果自己在离开前把这个笔记本留给她,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她有点着急了:“你怎么老不讲话?你讲话呀,讲讲你这些年的事儿。”
“我的事儿……我也像你一样,大家都一样。这个年头大家会怎么样,你想也想得出来——反正就是这么过下来的。”
似乎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它是从衣兜里冒出来的。我知道它是笔记本记录的内容——有些内容真的是有气味的。我一只手用力攥紧了它。它在手里跳动。
柏慧说:“我有时候想起你,真想到那座城市去看看你。晚上我常看着西北方向——我知道那个城市的位置。”
我衣兜里的笔记本好像真的有了一个活的灵魂,它正扑扑抖动呢,这时如果不是我的手紧紧按住它,它肯定要蹿出来、要飞到桌上。我全力按住了它,感受着一种强烈的跳动。
“你知道,我有很长时间想摆脱这个校园,调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上,哪怕是去做清洁工、去做苦工,反正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离开这个校园就好。有一段我还想去做服装设计师,为这个我还看了很多书……”
我『插』话:“如果这样,那么我们两个就一块儿背叛了地质学。对我来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干这个的。而对你就不同了,它是你们的家学……”说到这里我觉得触碰到了什么,赶紧刹住了话头。我一抬头看见柏慧脸『色』蜡黄,嘴唇抖动起来。她在注视我,然后低下头。她嘴里喃喃着:
“家学……家学……不,还是让我离开校园吧……”
“那为什么没有离开?”
“是孩子的爸爸,他坚决不同意。我们不愿为这个吵架,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最后也只得向他妥协。”
我点点头:“这种妥协太应该了。”
我又记起了那些丁香树,树隙里洒下的月光……我禁不住问了一句:“还经常弹琴吗?”
她“嗯”了一声。
“……”
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生生分离?这种分离对于一个人有多么残酷,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在渐渐苍老下来,沉静下来,常常遥望天边星斗的时候,才会知道一切都不再回返,心上的什么被永远地挖空了。他仅仅用沉默来抵御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知道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已把忧思和万般苦痛一块儿嚼成粉末,然后在午夜里无声地吞咽……那么她呢?如果她的满头黑发真是染成的话,那么这个火热的、在一个人的心中永远留恋着的微黑的姑娘,就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我想起了与岳父的一些争执,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亲历战争,可是在那些血与火的残酷争夺中,在生命朝不保夕的战争年代,又有多少三十多岁、或者更年轻一点儿的女子顶着满头华发呢?有谁知道这个年头负在我们背上的沉重有多少呢?
我捧起了柏慧那只烫烫的手,放在眼前。当年我们常常这样做。这双手啊,它的每一条纹路我都熟悉。多么久了,漫长的日子里,有多少东西需要这双手去搓『揉』、洗涤,因为汗渍和污垢太多了……一件又一件洁净的衣服晾干了,她的手却再也无法保持往日的细腻光润。我想说,那个小提琴手的手并不比你的重要多少,你可以让他去多做粗活。你怕他的手真的弄糙了,按不准音阶吗?不,那时候他如果真的拉变了调才好呢。难道一双柔嫩的手就一定会拉出更为美妙的音乐吗?我在心里否定这个,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个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的手给搞糙,搞糙——那样才能让我稍稍满意一点儿。那是一种奇怪的欲念,是嫉妒生成的。
时间不早了。柏慧开始提醒我。我知道开车的时间就要到了,可我频频看表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我答应离开这座城市前去找一次老讲师的,我们两人有个至为重要的约定。
我发现自己差一点儿遗忘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就说:
“不,不,我必须马上离开,我必须马上走。”
“来得及,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
“不,这比开车更重要。我要到一个朋友那儿去一次。我要走了。”
我们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刚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要记下她的电话……
她惊异地看看我,写在了纸片上。她回头走了。
我急急地往老讲师的住处赶去,一边在路上看着纸片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记起来了,这就是我在电话亭前下意识拨出的那个电话号码!
我渴望与她再一次见面。
《愧疚》
一
又一次面对老讲师。他头也不抬地伏在桌上。我就在他的旁边坐着等待。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我考虑好了。不想跟你一块儿做那些事情了。”
“为什么?真的因为没有喝酒吗?”我讥讽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激愤。
他摇摇头:“你错了小伙子。你走了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半斤酒,是高度白酒。我平时的酒量只有三两。我喝了半斤,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站都站不稳。喝了酒之后头脑还蛮清醒。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作出了一个决定:不能与你合作啦小伙子。我要请你原谅,因为我们是两代人。你或许应该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去干。我不能与另一代人合作。我们互不理解,喝再多的酒也还是两代人。”
说完,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你与柏老他们当年不是一代人吗?”
他点点头:“是啊,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合作。我们可以一块儿聊天,骂大街……”
“你和柏老能骂到一块儿去?”
老讲师奇怪地做着鬼脸:“能骂到一块儿。”
“你们骂什么?”
“骂什么?净骂他妈的地质学!”
我愣了一下:“你敢在柏老面前骂地质学吗?”
老讲师瞪瞪眼:“是他先骂的。有一回柏老喝醉了,他骂起了什么人,骂得比我还狠。那时节他就不像个院长了。他骂了一会儿又去解溲,跑回来比比画画地还要揪我的耳朵。我用手把他拨开了。他说妈的,他这辈子本来可以做更大的事情,可有人硬『逼』着他当这个鸟‘专家’。他是被『逼』上梁山的。‘那个狗日的小组害了我啊!’他骂,‘如果不是他们整出那两册劳什子,我还用干这份苦差吗?’我大吃了一惊!可我镇定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你成了一个有名声有地位的大人物,而另一些人呢?妻离子散,什么都没留下……”
他低下头,叹息着:“妈的,如果我的老师活着,或许也能和柏老骂到一块儿了。”
我盯住他:“他会骂什么?”
“他会骂……骂自己入伙,搞出那么糟糕的两本东西。”
“什么?”我惊讶了,“你说那是糟糕的东西?”
他点点头:“小伙子,我想你一定是很久没有读它了,你用今天的眼光去重新看看,就会承认它是个糟糕的东西。你知道吗?在老教授被关押前的三四年,我偷偷去看过他。我们一块儿喝酒,在田里逮鸟。老教授那时就亲口对我说过,那两卷东西‘糟糕极了’。”
“可是,它在学术界的地位……”
“错了。你现在已经不是行当中人了。那是你过去的印象。它绝对谈不上好,因为那样的年头实在也没什么更好的了。当然了,今天看它也并非一无是处——不过一部严肃的学术着作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里面的粗陋和错误比比皆是。老教授难过的就是这些,可惜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去更正了。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这让他直到最后还在懊悔——你知道吗?”
我久久思量着……
“他不甘心,他想做得更好。人家都把他投在农场里了,他还是日夜琢磨那事儿,想得头疼……这老人拼了命也要干点儿什么,就在纸上偷偷『摸』『摸』地搞,还给上边提出自己的诉求。一句话,他还想回到案头去干……”
老讲师这样说时,我却想到了那只可怜的阿雅。主人遗弃它、放逐它,最后甚至要杀死它,它还是一腔忠诚,九死不悔。
“他像疯了一样,倔劲上来谁也管不住,最后把一腔悲愤都倾泻在纸上。他开始诅咒那些残酷剥夺自己劳动权利的人,诅咒那些迫害者和捉弄者……好在他把这些纸片都藏起来了,只有自己最好的朋友知道,他就是你见到的农场老人,这同样是一位好学者。最让我的老师想不到的是,竟是自己最信任的这位老友把他告发了、出卖了……”
我站起来:“你是说接待我的那个老人?”
“就是他。可老师直到死的一天也不知道是他干的……”
我回忆着当时农场老人对我诉说时的悲愤之情,此刻怎么也难以置信,“这可能吗?是不是搞错了?”
“许多年过去,一个参与调查的人才透『露』出来。我怎么也不信,千方百计查阅了当年的案卷——一切都白纸黑字留在那儿。”
我坐下来,手心冰凉。我仍然不解的是:在老教授最后的日子里,他的这位老友尽自己所能,做过了该做的一切,甚至按月给他的遗孀寄钱……直到现在,老人还时常来到那个只埋了一个帽子和烟斗的坟前——坟里仅有的两样东西还是老人亲手找来的。我看着老讲师,缓缓摇头。
“你不相信?”
我不敢相信啊。
老讲师叹息:“那个人心里有愧啊!就是这愧疚把他的下半辈子压垮了。知道这秘密的人至多三两个还活着,他自己不说,没人会提到这档子事。再说现在的人除了自己,谁还关心别人,更不要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大家都恨不得把昨天的事情全忘个干净才好,要不就太苦了!提那些事谁都不会高兴,等于是冲了别人的喜庆。一个人如果老说过去,就等于自讨没趣。可我就像那个农场老人一样,下半辈子就得这样折磨自己了,折磨到死……”
我看着他,一声不吭,心里有些怜惜。
“那老家伙本来早可以返回城里,可他没脸回来了。他作了孽,该自己惩罚自己了……”
这次深聊带给我的是双倍的惶『惑』。当最后离开时,我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不是减轻了,而是加重了。说实话,我很少像今天这样犹豫和『迷』茫过。
我在街头踏来踏去,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方。我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灰心了——我想控诉的是谁?我想辩驳的又是什么?我们又到哪儿去找一个公正的法官?谁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评判?我觉得自己陷在了一个奇怪的『迷』宫里,像被捉弄了一般。好像每个人都在背叛和欺骗——我当年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父亲,所以柏慧才多多少少有理由背弃自己的承诺……在真实和挚爱面前,我竟然没有了一点儿宽容和理解,只冷酷地转身、逃离。从此她却要留在原地,要一生承受,生出满头白发……愧疚啊,此刻压得我举步艰难。
二
令我惊异的是,无论是柏老还是口吃老教授、农场老人,他们都在悔恨和抱怨之中。他们对命运的捉弄都表示了一种无奈。不同的是,这些人分别是幸运儿、告密者和牺牲者。
无处不在的背叛和欺骗,无处不在的神秘游戏。有一刻我下决心重新去读那两册厚厚的地质学着作,以得出自己崭新的判断——可这种想法保持了没有多久便淡漠下来。何必呢?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它,它除了再次唤起我更大的痛苦、让我重新陷入无力排解的忧郁,不会带来任何有益的东西。即便真如老师所言,它的粗陋、它的谬误,它最后带给老教授的委屈和遗憾,今天也无从补救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将走向何方?
我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来到了电话亭边。
掏出她留下的那张纸片,拨通了电话。
又是那个平静得出奇的声音。我们约定在原来的地方,去那个小小的咖啡馆。
她来了,坐在了我的对面。我们要了红茶。这一次衣兜里那个笔记本再也没有冒出异样的气味,也不会突突跳动了。它大概在衣兜里睡着了。这一次我的手可以放松地端杯了。
是的,再也不需要眼前的这个人去知道那一切了。那可不是一个好故事。如果说她已经有了白发,那么我还忍心使她变得满面皱纹、过早地变成一位皱巴巴的老太婆吗?我这会儿突然多少理解了那位老讲师的心情:他可能不忍心与我一起进行这种残酷的合作,并且认为种种努力都是无用的。一开始我觉得别人庸俗而胆怯,现在却认为自己是幼稚可笑的。我第一次觉得柏老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憎可恨,因为他一个人既无力也无意加害那个口吃老教授、让那个美丽的少『妇』跪着死去。他一开始对整个事件、对发生的那一切甚至一无所知。他对可怕的后果并没有足够的预料。他对自己鬼使神差、冒冒失失闯进了地质界而感到了深深的惊愕,还有厌恶。
“你想不到我多么盼望……多想见到你……”
“我……”她好像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我后来常常想到你的父亲。我一遍遍想着那个老人。”
“你是指我的‘义父’吗?”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父亲——后悔没有听你多讲一点儿。今天再讲已经不可怕了……”
我叹了口气:“今天已经太晚了……以后吧,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
“当然。我也可以更多地讲讲自己的父亲……”
“哦,那倒不需要……不需要了。”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不知怎么眼前出现的是那棵巨大的李子树;还有树下的茅屋、茅屋下的老人——她就是我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啊,我就是由她抱大的;她夜间搂着我睡觉,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把一切故事都装在心里,那里面有泪水也有欢笑。可就是这样一位永恒的老人,就在那么平常的一个下午,突然地死去了。她的死对于我将是一辈子都不能破解的谜团,尽管在她前边和后边还有很多的人死亡;可是,只有外祖母的死才使我不能接受、不能原谅。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叫着冷酷的神灵——我觉得外祖母的死戳穿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这么好的一个老人怎么可以突然离开呢?一个善良的没有一丝过错的老人,突然就被粗暴地拒绝了。她撇开了这个小果园、这个茅屋,还有她日夜牵挂的亲人、她身边的一切……这是公正的吗?这多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又多么蛮横!这所有的粗暴和蛮横究竟藏在了哪里?我一辈子都要诅咒它,只要活着,我就会诅咒……
这时候我的眼睛渗出了一层什么。一只温暖的手按在我的脸上,我把这只手抓住了……一股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她久久地伏在我的怀里。我抚『摸』她,『摸』着她的肩头,她的骨骼。啊,这个微黑的姑娘,昨天如在咫尺。
她热烈地吻着我,我又嗅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她仍然那么芬芳,那么芬芳。我吻着她,吻着她……不知多久,我试图再次探究和领略往昔——她身上或口腔里的那种栀子花的气息……
没有了。没有那种气息了。原来生活在悄悄地改变什么——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这毕竟不是当年的她了。我们默默地、轻轻地分开了。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双像昨天一样的眼睛。
当海棠树叶扑扑落在地上时,秋天就要结束了。海棠树叶把我们的茅屋顶、把泥土,都厚厚地盖了一层。这些彩『色』的树叶多么美丽,多么美丽——我捡起来叠好,送给外祖母。外祖母把它们摆在桌子上,摆成了一个好看的图案。
“外祖母,你看它们红得像花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