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审判》
一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叙说父亲的故事。因为无论对于去世者还是其他人,今天讲述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有些多余了。时过境迁,再一次回头遥视那一个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场景,除了恐怖,还会有一些奇异的、莫名其妙的恍惚感。我简直不敢相信,就是父亲当年的这些故事把我们一家死死缠住,使我们在有生之年永远也不能解脱。
不仅是不想讲述,即便是有意无意地走向山区和平原——走近那片神秘之地的时候,也总要小心翼翼地绕过——绕过所有沾上那个人的气味的地方。每当我觉得自己的双脚暗合了他的脚印时,就会感到一阵惧怕。我总是在心里说:绕开他吧,绕开他的影子、他的痕迹,绕开有关他的一切……可是做到这些谈何容易,也许只有当事人才会明白,那终究是不可能的。我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我是他惟一的儿子。
我已经不能够把往事讲述得再明白了;我也没有能力叙说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因为它们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被一把时间的剪刀剪得七零八碎。我可怜的母亲和外祖母,她们在折磨和恐惧中尽可能地避开先人的名字,闭口不提外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我得以了解的所有故事和细节,都是一点点拼凑的,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才让记忆的链条尽可能地衔接起来。
那片平原、那个海滨小城,还有那片大山,都留下了父亲那个不幸而顽强的生命的印迹。谁都知道那儿发生过很多战争,残酷的争斗一场连着一场,它们『性』质复杂,相互纠缠,简直没有规律可循。父亲就在这些战争中来往奔走于几座城市之间、山区和平原之间。他是一个热情的参与者,那时候刚刚二十多岁,身上奔涌的血流滚烫滚烫。
我今天怎么也没法将他的行为与他的容貌稍稍地结合起来,因为从照片上看他只是一个儒雅青年:有时穿西装结领带,有时穿长衫戴礼帽。我曾经对着照片长久地研究过他的眼睛——因为它是如此地吸引了我,它执拗而诚恳地盯过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真的是一双纯洁的眼睛,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染指污浊和残暴,更不可能历经难以想象的复杂和坎坷。可他又是从冷酷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一个人,几次死里逃生,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过他在最初的几年几乎没有流过血——也许他做的是比流血更危险的工作吧。
如今在那个平原上大概只有极少数的老人才能回忆起一个事件:一支部队的哗变反正。这个事件震动了整个平原。因为事情太突然了,它发生得令人猝不及防,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敌人为应付这个突发事件调集了大批部队,军舰就停在港口,空中盘旋着飞机。但一切都晚了,无济于事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支流失的部队、大批武器弹『药』……这一段故事已经写进了历史,但至今也没人知道它的真正导演者是谁。他就是我的父亲——说起来没人相信,他那时候刚刚二十七岁,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的智慧和勇气让世人惊叹。几年之后有名的鼋山战役打响了,我们赢得了这场战斗。当然,这次巨大的胜利与前不久那支部队的反正有着绝对的关系,因为这一来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场战役彻底改变了整个平原的格局。从此长期对峙的局面也就结束了,我们迎来了历史『性』的、新的转折。父亲当时参加的是一场更为隐蔽的战斗,并与一个人结成了最好的朋友,那个人的名字必须记住,他叫殷弓。殷弓比父亲要年长五六岁,他们在一起无所不谈。那时候父亲还是一个商人——这是他的公开身份;实际上他有更多的时间与殷弓待在一起。他们在几个有名的大城市里一起度过了难忘的岁月,最后因为新的使命才不得不分手。
又过了几年,当父亲在平原东南部那个大城市里再一次见到殷弓时,两个人都三十多岁了。他们又开始了新的合作。当时战争还没有结束,斗争形势日趋复杂。山区和平原一带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了数不清的武装,这些武装番号复杂,代表的利益也稀奇古怪,每年里大约要发生十几次火并。那种争夺残酷到了令人发指。就在这时候,我们最重要的武装团体内部出现了分裂。
这次分裂非常可怕,它很快影响了整个战局。那时候殷弓必须在当年春季彻底改变这种局面,不然整整十多个年头的奋斗成果就要付诸东流。分裂的原因非常复杂,主要起因还是地方家族势力的渗透。在这种情势之下,从中斡旋的人需要过人的机智和勇敢,还要有强大的韧忍力,有对于各种复杂情况的详尽了解和随机应变、能屈能伸的那样一种睿智和机敏。这时,殷弓最好的搭档当然又是父亲了。
二
父亲那时来往于各个派别之间,冒着随时失去生命的危险。有一次,一支队伍把他和他的战友一起捆在了树上,敌人用刀子把他身旁的战友一个一个捅死,告诉他:两天之后将用同样的方法把他处死。那是他在四十岁以前遇到的最大一次危险……当然后来他逃脱了,至于怎样捡了一条命,详细情形一时难以说清,总之有人在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现在看,那一次脱险才是命运的分水岭——作为一个后来者,这种揣测危险而又过分——没有翔实的根据,既没有直接的见证人,也没有其他旁证。一切都来自推论,来自不幸的绝望者日复一日的张望。父亲那时在大山里回忆苦难的一生,脑海中细细过滤每一个细节,寻找一切可能的答案……这是他后来终有一天从大山里回来,一点一滴向母亲叙说的。经由母亲的转述,我从掀开的幕布一角艰难地窥视。
从此父亲就处于自己人没完没了的质疑之中。一遍遍审查之后,好像一切污浊都悉数抹去,可实际上一切都没有改变。没有人真正相信他。“幸亏这不是初期……如果在更早的时候,你爸早就被杀了。”母亲曾经这样感叹过。我马上说:“不可能!不是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吗?证据在哪里?”母亲摇摇头:“不需要证据啊,孩子……”她不再说下去了。后来外祖母告诉我,母亲说的“初期”,就是队伍在山区和平原一带刚刚立足、被敌人驱来赶去的困难日子里。那时候只要内部怀疑起一个人,这个人很快就不见了。我问:“哪去了?”外祖母低低头:“杀了。暗中有人传个纸条,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密令,就把人杀了。当年创建这支队伍的十几个老人中,后来只剩下了两个,其余都杀了。是我们自己人杀的。敌人做梦都想杀他们,可就是逮不着……你外祖父告诉我,这些被自己人杀掉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有的还是他的朋友,抛下万贯家财参加了队伍,有的还从国外回来,都是一腔热血的刚烈汉子……”
在外祖母压得低低的声音中,我听出了无以言说的悲愤和绝望。我大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跑?”
外祖母摇头:“不会,他们不会跑,就是跑了还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外祖母声声长叹,“孩子,跟你说不明白啊。打个比喻,他们就像阿雅……”
从此我觉得那些无辜的牺牲者,所有纯洁无欺的献身者,都是阿雅。这其中也包括了父亲。
那些分裂的部队和蜂起的匪徒、各种各样的武装力量纠结一起,他们之间有着纵横交织的复杂关系。一个陷阱连着一个陷阱,一个阴谋套着一个阴谋,几乎没有人敢于在这些地区铤而走险;但即便在这种危险的时刻,父亲也没有胆怯过。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在那个年代里,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仍然未能放弃自己的读书生活。他有很多藏书,而且受过十分严格的教育。可是人们从他的外表简直看不出一点儿读书人的样子:从『性』格到形体都变得有些粗粝,因为整个人都在这片山冈上滚打磨炼出来了。那时候他一身戎装,与殷弓一起率领着那支部队。他们的部队进行过大小几十场战斗,其中有失败,也有令人胆寒的恶仗。殷弓受过两次伤,而父亲只不过擦破了一点点皮。后来由于斗争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脱下了戎装。这时候需要他渐渐恢复起过去的儒雅——起码从外表上看需要如此,当然也只有这样才能与天生的品『性』吻合起来,整个人显得更为洒脱自如。
大约就是离开部队的前两年,他在那个海滨小城里认识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我的母亲——曲綪。
本来一切都该是挺好的。谁也想不到他的厄运就从这个海滨小城开始了。当时他自己完全不能预料这一切。他是一个绝对忠诚的人,完全可以为自己的事业和信仰献出生命。他甚至亲自参加过对自己一个叔伯爷爷的审判。
他的叔伯爷爷是一个富有而高傲的老人,当时属于一位政要,一个上层人物,对故乡的事情非常关切。像许多这类人物一样,他在自己的出生地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亲手策划了对当地武装的三次致命围剿。我们一个战功赫赫的团长就在最后一次围剿中牺牲了,同时损失了六十多位战士。最后这个可恶的大人物在一次返乡途中被逮到了——我们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巡回法庭,而巡回法庭的成员当中就有父亲。
那是一场痛苦的审判。因为叔伯爷爷才是决定和改变了父亲命运的人——父亲小时候家里遭了火灾,成了孤儿,叔伯爷爷就把他领走了。叔伯爷爷当时在几个大城市里都有自己的银行、绸缎庄,许多大作坊和工厂都有他的股份,总之是一个非常有势力的人物。他很喜欢父亲,常常领他到河边上玩,休闲的时候牵一匹白马,把父亲放上马背,两人一直走上很远很远。老人还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他可以接连一个小时不停地背诵《诗经》和《离『骚』》,甚至还可以说几句德语。那是一个博学的老人。他如果能够再淡泊一点,如果不那么热衷于世俗事务,或许就能得到善终,成为一个值得怀念的绅士。作为一个人,他不能说不善良,如亲手用自己的钱在山区修起了好几所学校,同时还是几个慈善机构的创立者和资助者。当然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善良,还因为他的富有。他的钱简直太多了,他完全可以过挥金如土的生活。
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父亲,将其领到城里,供他上学,最后又让他当了银行的一个职员。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叔伯爷爷也许还会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为自己养老送终。他自己没有儿子,惟一的一个女儿令他极度失望:那是一个放『荡』、狂妄、没有自尊的女人……父亲从叔伯爷爷那里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而且得以永远脱离愚昧和贫困,告别了祖辈厮守的山地。
父亲那会儿要参加的就是对这样一位老人的审判。巡回法庭作出的决定最终将是残酷的。可是谁也没有办法。那是不能妥协的。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可时过境迁之后,当我们的目光得以穿越历史的尘烟去辨析整个事件,又会觉得复杂到无法言说。比如他的叔伯爷爷策划的那三次围剿,原因也相当复杂;而且在围剿中死去的那个远近闻名的英勇善战的英雄团长,还亲手杀死过一些无辜的人,其中有两个还是女人;同时那个团长又的确为这片土地立下了汗马功劳,洒下了自己的鲜血。——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深深地伤害了另一些派系的利益,而且这些派系所代表的利益在我们这儿十几年、几十年里都是不可动摇的:他们建立自己势力范围的同时,也建立了自己的道德准则。所以对于叔伯爷爷来说,他当年的选择余地是小而又小的,他的一切行为几乎都是自然而然的。
三
叔伯爷爷的不幸在于他在那个时代里是一个背运的人,他的对手竟如此强大。这对手不是父亲,甚至也不是父亲这一边的所谓“同志”和“政党”。他的对手似乎更加虚无缥缈,它似乎可以称为“时光”——叔伯爷爷正好处在不属于他的一段时光之中,时光当然不会向着他。
在当时的巡回法庭里,父亲是一个具有多大影响力的人物已经不得而知;如果他有能力改变那个人的命运,拥有整个事件的解释权和决定权,那么一切都将重新判断了。反正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审判在人们的预料之下进行,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了。叔伯爷爷被判处死刑。
执行判决的那天,父亲一个人到关押犯人的地方去看望老人。老人没有一点儿恐惧的表情,他知道末日到了,找出了崭新的衣服,找出了领带。他一辈子喜欢干净。这时候他只对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允许他洗一个热水澡。他当然得到了满足。他仔仔细细刮了脸、剪了头发,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那儿。
他实在是老了,头发有些稀疏,可是这时候被精心修剪过。他的脸上还有很好的红晕,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保养得极好的人。从外表上看去,怎么也看不出那些邪恶的智慧到底藏在哪里。这完全是一个善良的老人。
他抚『摸』了几下父亲的头,父亲没有躲闪。他又跟父亲要了一支烟。父亲陪着他吸烟。在剩下的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他赞扬了父亲,说父亲是一个头脑清晰的人。他还说这完全是得力于教育——他指出,一个没有好好读书的人就不会拥有如此坚实的立场、如此清晰的逻辑。可是他接上说,读书也可以增加人的情感,而情感从来都是坏事情的东西。他说父亲既读过书又没有让那些可恶的情感缠住,这真是太难得了,这简直是他们这个家族里最了不起的一个杰作。他就这样说着,议论着,恳切真诚,惟独没有半点嘲弄的意味。
天至中午就要打发老人离开这个世界了。老人没有别的要求,只说: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可同时又是一件公事,最好——他要求父亲说——最好我们能够公私兼顾。也就是说,他想让我父亲亲自动手来结束这一切。
我父亲在整个审判过程中都表现得十分镇静,但这一会儿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了。他没有回答。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他终于问道:“那一次被捕,第二天就要处决我了,突然行刑的人接到命令,我被释放了——我知道下这个命令的人只能是您。现在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只想最后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老人微笑着,未置一词。
时间到了,两个非常粗鲁的年轻人把叔伯爷爷领走了。我的父亲没有到现场去,因为他还没有勇气去看那最后的一幕。结果就由两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两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孩子——他们刚刚学会使用武器还不足十天——把那个老人带走了。他们把他带到了沙河边一片柳树林里,那里只有几只麻雀,中午时分十分安静……
听母亲说,父亲直到晚年还不敢回忆这些,并不是因为太多的后悔,而是对于最后的那一幕感到了深深的懊丧。他说,那两个年轻人粗暴地对待了一个儒雅的老人。他们不懂得尊重他,在最后的时刻里,他尤其需要尊重,需要让别人明白:他可以交出生命,但至死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尊严。可是那两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一边骂着一边动了手。
父亲说,虽然没有听到对方的一句亲口回答,但他心里一直确信是叔伯爷爷救了自己的命。他这一辈子真正对不起叔伯爷爷、一想起来就感到椎心之痛的,就是没有按照老人最后的要求去做……
《人的热情》
一
就在父亲最艰难的岁月里、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殷弓的人生里程却抵达了最辉煌的时期。他们两人的命运曲线恰好相反。
可是对命运的总结从来就有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视点。如果说父亲与那座海滨小城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儿是他的倒霉之城,那么后来母亲和外祖母一块儿逃离,逃到了荒原上,就该是再好也没有的一个选择了。——后来,当父亲从南山归来,看到自己的家人找到了如此简陋的一个茅屋作为归宿时,一定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吧。然而那个时候他是多么疲惫和绝望……
父亲比起我们这一代人是多么不同啊,这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我不知道这两代人如何对话。二者之间无法理解,难以沟通……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比起我们这一代人,上一代更为热情——那简直是一种滚烫『逼』人的热情。我们平常所理解的激扬、热烈,比起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简直不值一提。我们无论如何还是走向了反面:走向冷漠,走向无动于衷。
我相信战争本身并不是父亲最热衷的事情,这与他的『性』情也许相去甚远。但为了自己心中的热望,一切与之相冲突的东西他都可以去适应下来,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神圣的遵从。他为了那个热望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在这方面,大概惟一使他难以压抑的也只有爱情了。令其感激的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爱情与心中的热望是那么贴切地合而为一。
在那场连绵不绝的战争走向结束的最后几个年头,那个海滨小城由于拥有一个港口,就变得极为重要;当时那儿离一个着名的黄金产地不远,各种各样的势力展开的曲折斗争常常围绕着黄金。父亲因为有了这样一桩婚姻,即可以顺利地进入当地上层社会的圈子,处处得心应手,把一切都处理得非常圆满;外祖父出身于这座小城里的一个望族,父亲成了外祖父的女婿,也就拿到了这座城市的一把金钥匙。他来往于那些上流人物之间,到后来几乎与所有头面人物都取得了联系。父亲把他的几个助手都安排在这座小城里,不『露』一丝破绽……
如果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就一定还会记得那次劫金案。整个事件就像那次部队哗变一样,已经写进了我们光荣的历史——当然,书中同样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后代人不知道历史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笔,所以也不知道它为何难以做到天衣无缝。于是那个时代的人只要认真捧读有关这段历史的记载,就常常免不了生出一些疑问,接着是阵阵尴尬……很多具体的事件、一些细节,都被抽象成几个词儿一掠而过。要恢复真实只有去问那些当事人了,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些词儿后面潜下了什么。
那一次就由父亲和他的助手们做出了严密筹划,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一直在做着周详的准备。当那些黄金眼看就要流失的时候,组织上毅然作出了提前行动的决定。父亲真可谓胆大心细,也许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周密的、滴水不漏的安排。他几乎把行动中的每个细节都想在了前头,纤毫不『乱』,各种可能『性』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掌握之中。可即便这样,行动一旦开始也还是要超出人的设想——那次如果没有一个小小的纰漏就好了。那个小小的纰漏最终使我们蒙受了一点儿损失,不过这一点儿损失也足以抵消全部的成功了。在有的人看来,责任必须让父亲来负,而且弄到最后好像这些过失具有更为深远的背景——可怕的是,这样一来父亲就不仅是整个劫金案的策划者,而且还成了这个疏漏的蓄意制造者。
这次行动不久,整个平原、当然也包括那几个重要的大城市就全部解放了。胜利本来应该是父亲和他的同志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胜利带给他们的却是巨大的屈辱和灾难。
他和五六名助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内部监禁,再后来又遭到了正式的审判。说起来可笑得很,那些参加对他们判决的人,在父亲眼里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黄口小儿。因为父亲在部队里和殷弓并肩作战那会儿,他们还只是一些刚刚穿上军装的庄稼娃儿。他们连枪都打不准。
可是就由他们对父亲作出了监禁七年(后改为五年)的判决。
好在时间还不算太长,父亲咬咬牙准备忍受下去。他算了一下,自己从监狱里走出来的时候还不足五十岁,也就是说,他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自由生活在等着他。他认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用来申诉。他这时候又『露』出了自己的天真,但这回他真的错了。他不明白更大的痛苦不是来自监禁的时间,而是监禁的『性』质,是监禁之后的长长的后半生。
二
五年时间一闪而过。这五年里,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究竟在哪些地方度过了五年,一直到最后他都守口如瓶。母亲,外祖母,没有一个人讲得清。只是她们后来告诉:五年结束的时候,父亲先是急匆匆地赶到那个毁掉了他的海滨小城,去寻找原来的窝——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里,家里人已经搬到了那个荒原上……
在父亲被监禁之前,外祖父先一步离开了人间。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们到现在还分不清外祖父的死与父亲的被监禁,这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二者究竟是谁决定了谁、谁影响了谁?我们弄不清楚。它永远是一个谜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都是极端热情的人,他们都在用自己巨大的热情,烧毁自己。
父亲结束了监禁,在那座小城里扑了个空,然后才打听着来到了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他走了一天一夜,归来时正是一个下午,太阳刚刚斜到西边。外祖母告诉我:父亲其实早就来了,他站在那片灌木和野草长得浓密的大荒滩上,眼含泪花走来走去——当今天回忆起外祖母这些话时,我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快要五十岁了,却还是那么热情,那样激烈。他寻找的是什么?当时没有人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一片片灌木和野草间有他和战友的足迹,有他们的血汗。父亲所在的队伍从鼋山到砧山,再到这片平原,经历了多少转折。就在这片荒原上,他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战友。他们死去了,就埋在这儿。父亲那会儿转来转去,原来是在寻找两个烈士的坟墓。结果白费工夫,因为每到了开春狂风就要舞动起来,不停地搬动着沙丘,那些没有草、没有灌木的地方很容易就会旋起一个个像坟堆似的东西。到哪儿去找他的战友呢?他那天迎着太阳看着这一片土地,肯定是想起了一个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找不到战友的墓,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他钻进了茅屋,腰佝偻着,全身上下都像一个落魄者、失败者。这个镜头是我亲眼所见。
外祖母告诉,那一天她见了他,好久都没有认出来。他的个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那曾经是浓浓的一头黑发变成了一缕疏疏的黄草。他的胡子、眉『毛』,也都不如过去黑了。好像他的皮肤给熟皮匠熟过了一样,没有水分,没有光泽,也没有一点鲜活气儿;那两个陷下去的眼珠焦黄焦黄,看人时尖利利的,真不让人喜欢。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人。不过最后外祖母还是认出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酸和失望。她端出一碗发霉的红薯干给这个归来的女婿吃。她见他吃东西的样子很费力,仔细看了看,才知道他很多牙齿都脱落了。
就这样,他在这里开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从此之后,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跟踪和盯梢的人,他们不时地出现在茅屋四周。每天,他们要押上他去田里做活,让他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去劳动,把最苦最累的活摊派给他,而且人人都可以呵斥他,像管理一头牲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连在小村里劳动的权利也没有了——南部山区当时正搞一个巨大的水利工程,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足一周岁。我是在母亲和外祖母身边渐渐长大的。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询问父亲,询问有关他的一切。母亲和外祖母总是懒得开口。外祖母叹息,说算了,那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我后来才慢慢懂得,她说的“指望”含有非常复杂的意思。原来,除了世事强加给他的不幸之外,父亲这个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彻底失望了。
我知道这是父亲从监禁地出来之后,给外祖母造成的恶劣印象。
她说他已完全不像这个家里的人了。那个在外祖父面前循规蹈矩、谈吐文雅的男人,如今连影子都不见了,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像个乡下人一样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如果身上有了裂口,或者哪里发痒,就『乱』挠『乱』抓;而且还有了随地吐痰的恶习。在地里做活时,有时一转身就解了裤子小便。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粗俗的人。而我们家,外祖母告诉,无论是贫穷还是磨难,什么厄运都夺不走我们的“规矩”。她说出的“规矩”两个字,同样也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那主要是指做一个外祖父那样的人——文明儒雅的人。她说:“你外祖父一家的规矩就让你父亲一个人给毁掉了。我难过的就是这些……”
她说,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该像他这样,不该这个活法。
三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发出过类似的责备。
父亲最后从那片大山、从水利工地上归来之后的事情,我不愿一一叙说。时至今日,闭着眼睛一想,就是他坐在地上的样子:两条腿伸得很长,一手握着一把菜刀,啪啦啪啦剁猪菜;那时候他多么能做啊,每天从荒滩上采来很多野菜,扛着它们往回走。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重了,可还是奇迹一般,能扛起那么大的菜捆。我记得他怎样从远处走来,那时整个人差不多都给遮在了那一大团绿『色』下面,真是吓人哪。我想他随时都会给压得趴下。他驮着东西往家里一步一步走来,就像在地上爬行一样……
我最怕的是他突然而至的怒火。一个瘦小的人竟有这样的霹雳『性』格,他打起人骂起人来狂暴吓人,让人怕得要命。总之他变成了一个绝对粗俗、绝对野蛮、绝对不讲理的人了。在他身上,谁也看不到过去的一点儿影子。他不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睡觉时总要打出一连串的鼾声,而且谁也不能把他惊醒。他是一个完全遗忘了自己和别人的人,遗忘了痛苦和历史。任何传闻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在他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家的事情眼看有了转机——一个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殷弓啊!
母亲当时听说殷弓到海滨小城里来了,激动得手都抖了。
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激动得浑身打战,一口气跑回家,摇动着正在酣睡的男人说:“快啊快啊,殷弓来了!”
父亲的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他像没有听见似的。
母亲又是摇动,又是叫,迎着他的耳朵大声喊:
“殷弓来了!”
父亲这才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没有做声。母亲提醒说:
你这一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最有力的一个证人出现了,活该老天有眼,你的苦日子要到头了——我们立刻去找他吧,我们得让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父亲愣怔怔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
母亲告诉他:殷弓这时候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只在这座小城里停留三天。
父亲大概这会儿完全听明白了,他“唔”了一声,又躺在了炕上。
母亲又去拉他,告诉他,这是花了大半辈子才等来的一次机会——要知道在前些年里,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到处打听殷弓的名字。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他们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了解他的行踪,可仍旧白费力气。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有一段时间,父亲甚至坚信殷弓是牺牲了,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他记得他们的部队南下了,再后来就没有了任何消息——他惟独没有想到这个殷弓南下时换了一个名字,而且胜利后早就归来了,并一直待在我们这个省份里,成了最为重要的领导人之一。父亲的事情他可能一无所知,也可能另有隐情,有其他原因,反正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但在这个时刻,他总不能对父亲的求助不闻不问吧?绝对不会。母亲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她含着泪水,一遍遍恳求着、摇动着父亲。最后父亲发起火来,埋怨她打断了他的安睡。母亲哭出了声音。
母亲不停地哭。
父亲坐起来,猛一挥手,碰到了她的脸。
母亲的鼻子、嘴唇全都破了,血哗哗流。外祖母吓得用手巾给她捂着,喊着找『药』,一边狠狠地盯着父亲。
父亲跺着地,用拳头擂炕。我担心那个炕让他擂塌。
这样闹了一会儿,父亲突然抱住了母亲。他一直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
《心口痛》
一
外祖母后来告诉我说,我父亲多少年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他那时大概真是后悔了……可是他那一抱不要紧,母亲又哇哇地哭起来——她差不多要给男人跪下了,让他去求殷弓——如果他不愿去,只要他同意,她就要自己去一趟。
父亲听了这句话立刻严厉起来。他指着母亲的鼻子说:
“你敢!”
这句毫不通融、毫不留情的话把母亲吓呆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了。但只是一会儿,母亲又苦苦哀求起来。
父亲仍然不动声『色』。他铁青着脸坐在那儿。
就这样,关于殷弓的事情差不多也就完结了。可是母亲仍不甘心;她知道男人的脾气,不敢背着他去求那个人。又过了一天,母亲试着问父亲:
“你到底为什么?你知道,比你的冤屈不知小多少倍的人,他们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就要为自己申冤叫屈。你这是怎么了?”
似乎是唾手可得的一件事,父亲把它放弃了。这到底为什么?我在当时,还有后来很久,都感到深深的『迷』『惑』。母亲那会儿一个劲儿追问。父亲被问得心烦,就大声嚷了一句。那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懒得去找。”
说过之后就什么也不讲了。直到他死之前,关于那个事情,他也仅仅留下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那四个字就够我琢磨一辈子的了。“懒得去找”——我想到了那个口吃的老教授,想到了北方的那片阔土、那个血迹斑斑的小锅炉房的隔壁,当然也想到了柏老,想到了那个胡茬浓旺的老讲师……
我稍稍明白了什么才叫“懒得去找”。
当有那么一天,当一个人历尽艰辛,走入老迈,当他终于失去了全部的热情……
这将是一个多么漫长曲折的过程啊。一个人一旦如此这般地失去了热情,那将再也不会恢复了。这就是人生的一种真实。
……
那些年里,父亲跟外祖母相处得不好,这是最让我痛心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他们谁该负主要的责任,只知道父亲常常惹外祖母生气——后来我才知道,老人从把这个不祥的小伙子招回家的那一天就没有安宁过,她从心里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最初她是喜欢这个女婿的,但同时还有些担心。他后来果然遭遇不测,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厄运。她有一阵还一口咬定外祖父的死与这个男人密切相关。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误解为是父亲那边的人出卖了大院里的主人……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
外祖母活动的范围毕竟有限,她仅凭自己的预感,凭各种各样的猜测,不知编织出多少不近情理的故事。到后来一谈到这些事情,她差不多都像个精神错『乱』的人。母亲无论怎样劝说她都不听。有一阵,她像对待一个敌人一样恶狠狠地盯住父亲。直到最后也不知他们和解没有,反正他们之间没有再发生什么更大的冲突,只是她对父亲的冷漠依然如故。
父亲拼命地做活,也拼命地发火。他脾气暴躁得让人吃惊,动不动就要毁坏一样东西。母亲从外祖父那儿继承来的一些精致的器具,比如说一个八音盒子、一个精致的嵌了银丝的红漆盒、一个手拨琴,甚至是一柄拂尘,在父亲眼里都是可恶的。他有时候也动手玩儿一下这些东西,可看上去与其说是玩,还不如说是要存心损坏它们。他发疯似的按着那个琴,用手拍打,调弦的时候使劲拧,不一会儿就把弦给弄断了。他用拂尘柄去敲击苍蝇,苍蝇当然安然无恙,拂尘柄只几下就给敲折了;他甚至故意用那个漂亮的洗衣槌去打一只淘气的猪,那个猪一蹿,木槌就打在了一个木柱上,结果碰得坑坑洼洼,差不多也等于毁掉了——外祖母一见到那个破损的木槌就骂父亲,骂他是个短命的东西。
她也许说得对。因为种种不祥的征兆早就出现了。他去世的前两年断过两根肋骨,而且再也不能复原,据说肋骨断裂处老要扎他的内脏,每扎一次他就要疯狂地大喊一声,有时候甚至揪掉了自己的头发……他成了一个恶魔。我想外祖母的死也肯定与他有关。
外祖母死去之后,他疯得更厉害了,后来又添上了一种新病:心口疼。有时在地里做活,突然心口就疼起来,疼得先趴在地上,后来就是绞拧和翻滚,发出一阵阵啊啊大叫。母亲说,有一次她亲眼见他怎样在田野里翻滚,那时候好多人都围住了看,没有一个去救他,就看着他在田里那么绞拧。他的手指都『插』到了土里,喊着,发出“咝咝”的吸气声。田野让他给滚出『乱』七八糟的一片痕迹。他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土末。最后他的脸也紧贴在地上,看上去像在亲吻土地。他用脚蹬着,用脸贴着,用手拍打着,看上去他对土地真是亲热不够啊!
他嚷着“心口疼”,每一次都要在田里滚动半个小时。
每当他从外面回来,满身沾满了泥土,家里人就知道他又犯过了一次“心口疼”。
二
外祖母去世之后,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到后来差不多每天都要犯一次。
最后父亲就死在了“心口疼”上。
这是一种奇怪的病症。我后来查了很多医学书籍,又询问了医生,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都不能令我满意。
我所知道的人当中,只有我的父亲是“心口疼”给疼死的。他在土地上滚动,直到告别人世的那一刻,都在往死里亲热那片土地……这片土地留下了他的心汁和汗水,耗尽了他的热情,最后他就紧紧地抓住这片土地,亲吻它,拍打它,直到为它心疼而死……
我不知道父亲在最后的岁月里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沉默里。他想没想过激烈动『荡』的一生?他在那几座城市之间的奔波、在山区的战斗、出生入死、一次次杰作,真的会全部忘掉吗?他对自己的结局感到不解吗?他想到了叔伯爷爷、想到了殷弓吗?他与殷弓两人踏上了同一条道路,却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些他都用心地想过、一一想过吗?
海棠树叶在晚秋里带着血一样的红晕飘落在地。它们大朵大朵地坠落。我不知收集了多少这种颜『色』的树叶。那时候我不仅不懂得怀念父亲,甚至还在恨着他、厌恶着他。我真是一个孩子,一个有罪的孩子。当后来我走向南山、或者在丛林里奔跑的时候,我也很少想到:这些地方早就印遍了父亲的足迹,当年他多么激动地在这里奔走啊……
母亲最终是不甘的。她在去世前还对我嘱托一个事情:一定去见一下殷弓。
我不能不听母亲的话。我完全知道这句托付的重量。
那是一个假期,我鼓起勇气,利用放假的时候去找殷弓了。我想这是在执行母亲的遗嘱,不过又好像不是。
我更像是在洗刷自己的、一个家族的屈辱。最起码我在用自己的努力换取一种自由,那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告诉别人:我有一个怎样的父亲、一个怎样清白和光彩的父亲。
我去了,那是多么忐忑不安、多么火热的一种期待呀。我去见殷弓,却不知道我将为此后悔一辈子。
那时我还不懂“懒得去找”四个字究竟包含了什么、是什么意思。反正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托了无数的熟人,才见到了那个把我的耳朵磨出了老茧的人——父亲的战友殷弓。
我原以为他是一个威严而干练的老人,一定有满头白发,炯炯的目光可以毫不费力地『射』穿年轻人的心灵……我错了。
谁也想不到他会长成这么一副样子,做梦也想不到——矮矮的、胖胖的,颧骨很高,满是皱纹,当时正患糖『尿』病,而且还有前列腺肥大什么的。他刚刚做过前列腺手术不久,但看上去气『色』尚好。他的一个漂亮的外甥女搀扶着他在病房里接见了我。
我叙述了父亲的整个经历,特别是他的结局。我使用了极其简练的语言。因为我不敢更多地耽误他的时间。
殷弓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整个倾听的时间,双目一直『射』在对面的墙纸上。他就那样听着。
我讲完了。他伸手去取了一支烟。我知道他激动了。可是他去取火柴的时候,那个外甥女埋怨了一句什么,从他手里把香烟扯走了。
他骂了一声。那是很文雅的一种骂法。
我不知他在骂外甥女,还是骂那一段荒唐的岁月,或是骂我父亲的遭际,反正他在骂。
我请他干预一下,关照一下,为一个冤死的战友……
他未置可否。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仍然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我想他的确负有这样的责任,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其他方面,都负有这样的责任。就是因为他的突然消失,才毁了父亲的一生,也毁了我的全家——包括我。他眼下为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么一点点了,尽管这已经太晚太晚了……
我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已经对这种沉默快要受不住了。
大约又停了十几分钟,他突然大喊了一句:
“拿纸来!”
他大概终于要为我们家写一封至关重要的什么证明文字了,我激动得双手抖动,手心里满是汗水。我急急地四处搜索,这才看到他那个外甥女很快从隔壁取来了『毛』笔和纸墨。
那是一大张很好的宣纸。我明白他们这一代都是习惯于使用『毛』笔的。我眼瞅着殷弓把纸铺在写字台上,然后蘸了浓浓的一朵墨。
这笔在他手上颤抖、颤抖,要知道他是抱病挥毫啊。
不小心一大朵墨滴在了纸上。或许这滴落的浓墨正好引发了他的愤慨,只见他赶紧将笔端按上去,接着手腕熟练地摇动起来。
我感动得眼睛都『迷』蒙了,也许还闪出了泪花。可是我定睛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一大张宣纸上只有大大的几个行书字,原来是当时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诗词: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殷弓也许为这几个大字把全身的精力都耗尽了。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浩叹,一下子将笔扔掉。
他闭上双眼,颓坐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