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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65章
《折磨》 一 阳子来了,一进门就告诉,说吕擎这些天闷声不响,正在捣鼓一架帐篷呢,“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是两三个人合用的那种帆布帐篷,这会儿正动手把它改成一个简易帐篷。他以前已经有一个尼龙充气帐篷了。” 我怔怔地看着阳子。 “他那个尼龙帐篷给我用还差不多。我背上它出去写生,晚上住在里面,可以画画夜景,画画日出什么的……他弄帐篷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也许他们要旅行结婚吧,那样在野外也许用得着。” 余下的时间阳子不再吭声,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沉默就显得没精打采的。没有办法,这个人近来的情绪很容易冲动不安,正处于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我又想起了那天我们在枫树下的长谈,心里涌过一阵怜惜。他只耽搁了一小会儿就要走了,离开时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喉头有些发热,想起了年老的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一句『吟』唱:“为那无望的热爱宽恕我吧……” 手头的事情做不下去了,很想去看看吕擎。 他果然在搬弄帐篷,这对我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年在山区的生活——如果那时候我有一顶这样的帐篷,可以免受多少野外之苦啊。帐篷是男人移动的家……是的,在我的朋友当中,吕擎算是最不安分的一个人了。他从毕业时就想出去走走,不久又有了辞职的念头。他曾经串通起几个人一块儿到天南海北去闯,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没有走成。吕擎巨大的鼓动力、天生的梦想家的气质,在当时真是太有魔力了。那是怎样热烈的场景啊,那时的一切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他这一次捣弄帐篷马上让我想到了当年的那些举动,让我想到这是一种旧病复发,他肯定还在为那一类事情做准备:也许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一场默默的、蓄谋已久的行动。因为我知道他的那些念头一直没有断过,只是掩在心底罢了,就像未能熄灭的火,只等大风一吹就会熊熊燃烧。 在我所有的城里朋友中,除了出走的那个庄周,吕擎大概是最富有的一个了。他的家也在橡树路上,有一个真正的“好窝”。在我们这儿,像他们家那样的好房子是绝对少见的,也只有橡树路上才有。那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随着这个城市的旧城改造活动日益疯狂,它的存在就显得愈加珍贵。当我们一路穿过闹市,从那些千篇一律的、丑陋的六层公寓楼跟前走过,一座小四合院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时,会给人一种梦幻感。小院静谧、温厚,院子当心还有一棵老槐树。在今天,特别是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拥有这样一个地方多么令人羡慕。可是我们这一伙还是很少去吕擎家,这除了不想打扰他年迈的、沉浸在工作中的母亲之外,还因为其他。这儿太静了,静得让人难受。它非常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让人产生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它甚至令人联想到一个奇怪的囚室。 吕擎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平时整个小院里只有母子两人。母亲逄琳已经离休,每天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吕擎工作并不积极,越来越多地守在家里。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招待几个挚友,还为我们几个专门腾出了一间客厅。他想让我们更多地到他那里去。有一段时间大家真的经常去小院里品茶,在那儿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但这种日子并没有坚持太久,小院又变得人迹稀疏了。大家还是更多地把吕擎拉出去,去别的地方一块儿喧哗。小院里于是渐渐恢复了过去的清静。 吕擎的父亲吕瓯是一位着名学者、老翻译家,如今他的全部着作都被吕擎的母亲装在一个很精致的书柜里,柜子的槅板上还铺了朱红的缎子。那些书籍各种各样的版本摆了长长的一排。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小院的往事,知道老学者一度多么辉煌,最后竟被一帮年轻人活活折磨死。吕擎母亲告诉:那年冬天他们突然闯进来,在全家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伙人突然掏出了一沓红『色』的纸条,纸条上盖了印章,不容分说就把这四合院里的几间主要房子都封上了。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打开。那里面还有刚刚沏上的一杯茶,有刚脱下的一双皮鞋,甚至还有带着体温、没有来得及叠好的被子。吕瓯的一副老花镜也封在了屋里。总之这些东西都突然遭到了囚禁。吕擎的母亲说到这些往事语气淡淡的,好像已经不再伤心。她像丈夫一样,也是一位学者,出身于书香门第,承袭了家学。 吕擎的父亲是一个高个子,人长得清瘦,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眼镜。当一切情同手足的东西——书籍和笔砚之类都给囚禁起来之后,那些闯入者又把他捆在了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这个弱不禁风、一辈子与书籍打交道的人忍无可忍,伸出手指怒斥起来。年轻人火了,开始用皮带抽打他。吕擎母亲苦苦央求,没人理她。她不知道丈夫犯了什么王法,他一辈子除了偶尔出门参加一些学术活动外,大部分时间都伏在自家案头,用一支『毛』笔写着蝇头小楷。那些人非但不听她的,后来还将她一块儿捆了。那个秋末,院里的一间水房就是他们全家的住处了。冬天提前来到了,水房里滴水成冰,一片『逼』人的湿冷。逄琳用土坯垒了一个火炉,这样他们才算熬过了那个寒冬。吕瓯不断被人拖到大街上,忍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有人知道他不敢到高处去,就故意把两张桌子摞起来,然后再把他抬到上面。他在桌上不停地颤抖,他们就哈哈大笑,有时还故意把桌子推得『乱』晃。老人挺不住了,一个筋斗栽下来,摔得满脸青肿。这样折腾下去,整个人眼看不行了,他们才放人回家。三口人蜷在那个水房里过了一冬一春,又迎来夏天。天热得透不过气,他们就到槐树下支起蚊帐。可是后来有人在槐树上也贴了封条,他们要挨近槐树都不行了,于是只得再次搬回了水房。 到了秋天,水房也贴了封条。再到哪去?四合院旁边有一个堆煤的棚子,那儿就成了他们新的住处。吕擎的母亲不知哀求了多少人,结果只是一个回答:让你们待在这个棚子里就算不错了。棚子不断灌进北风,天冷下来这家人就没法活了。初冬,吕瓯又被单独囚在了水房兼厕所里,那里更是一个冰窖。 好在这年刚刚入冬不久老人就死去了——开始是伤风,到后来就咳嗽、吐血,一天早晨晕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吕擎的母亲紧紧搂抱着她剩下的惟一的亲人,一个身材细长的孩子,挨过了那个恐怖的冬天。 吕擎后来告诉我,那时候他们最愁的就是没有住处。如果有个帐篷,也许他们早就逃跑了——逃到山上去,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这当然是吕擎的一些幻想。当年的父亲和母亲谁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大概从未想过这一家人还可以逃走——人世间哪里会有他们的藏身之地? 吕擎越长越像父亲,母亲说他与丈夫真是再像也没有:同样的细细高高,白净而孱弱;手指很长,说起话来声音很亮。他平时很少说话,是那种典型的内向、沉静的『性』格。我走进那个四合院的时候常常想:让后一代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是有幸还是不幸?如果我是这儿的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搬家。因为这里的老槐树,这个小院,这里的一切,都沾上了那个老人的汗渍和血迹。活着的人啊,如何安宁。 但我也明白,他们眼下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 二 我笃笃敲门,开门的是吕擎母亲。老人见了我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她七十岁左右,头发全白了,戴着深度花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温暖、宽容。老人有点儿瘦,但精神非常好,人很健康。她也在吕擎所在的大学工作,离休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着上。我曾经看过她写下的文稿:仍然保留着竖写习惯,用『毛』笔在红格竹纸上写下规整的一行行小楷。 走进她的工作间,无论谁都立刻会被一种肃穆的气氛所笼罩。整个屋子里透着墨香,透着一种温馨和幽静。老人在一个红木条案上工作,旁边稍大一点的写字台用来摆放资料。屋子里一尘不染,看不到一张『揉』皱的纸,也看不到一点纸屑和散放的杂物,『毛』笔端放在笔架上。写字台的上方是吕瓯的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这间屋子的清洁和规整与儿子的住处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擎从我认识的那一天就是这样邋遢,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有一个生人走进这间屋子,一定难以判断它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职业。床头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都没有放正,上面满是灰尘。屋子里有鸟类和植物标本,还有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一条小小的鳄鱼标本。屋子主人就像这房间的摆设一样,充满了怪癖与不和谐、矛盾和冲突。吕擎给人的感觉是出奇的文雅又出奇的粗鲁:有时会突然迸出一两句粗话。他的外语很好,他母亲讲,他的水平现在完全可以用来搞点儿学问了;汉语表达能力也非常强,可以写出很干净的文字——这样的人搞翻译真是再合适也没有——“如果他抓紧时间工作就会获得成功,可惜他总像长不大似的。前年有一个出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也让他放弃了。”母亲发出了叹息。 我不知道吕擎心灵深处正涌动怎样的波澜。因为这是深潜难察的,是痛苦更是隐秘的一部分。在他的目光里,你至少会看到两代人的沉淀。这是无法交流无法沟通的东西,它们不能轻易交付,比如说不能放在你触手可及的什么地方。每个人所独有的隐痛和创伤,永远只会属于他自己。 我们在一起时更多的是默默对坐,或者是谈点儿其他事情。除非是他自己首先接触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由他提起——他说自己好像越发拿不定主意了,“真想做点儿什么,就一定会做点儿什么;但我特别不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从头再做一次?我会是一个成功者吗?” “当然。对你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 “不。我不是说能不能,而是说敢不敢。我常常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阻止我,可另一边又是鼓励的声音……我父亲就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到现在还要把我拖向书桌,而我一直在逃离它。你知道我看不到书籍心里就空『荡』『荡』的,那是很难受的一种滋味。说到底那是很深的一股魔力,它已经毁掉了很多人,最后还会毁掉我……我们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它还活着呢!你想想看,至今仍然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个院子当初归还时母亲高兴得哭起来,我也像发了疯似的高兴,因为我们终于又有一座四合院了。后来才知道重返小院意味着什么——我害怕有一天也要被捆在那棵老槐树上……” 我没有马上反驳。因为我不想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吕擎毕业前后都是一个飘飘忽忽的人、一个晃来晃去的人,简直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大龄青年。有一段他发疯似的搜集矿石、各种标本,还埋怨我,说我是天下最愚蠢的人了——竟然放弃了如此『迷』人的专业。他向我借去了所有地质和自然地理方面的书籍,真的关在屋里啃起来。他的这种专注让我惊讶而又感动。可是我刚刚夸了几句,他就气愤地把书扔在地上:“你错了,我才不会走进这个魔圈——任何一个魔圈。我不过是把它们当作行路指南来读的——有一天我会走进真正的高山大河,那时会有用。” 他特别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在大学的工作。虽然这并不需要每天来来去去,也没有严格的作息制度,但还是使他无比痛苦。他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浪费的不是时间,而是生命——生命中充满的各种可能『性』。他说:“一个人的最大悲剧是从年轻时就囚在一个笼子里,他呼叫蹿跳,就是无处可逃。” 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辞掉公职,然后走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对这一点并不怀疑,知道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摆脱这里,那完全是因为母亲健在的缘故:他总不能抛下母亲去闯『荡』世界啊。有一段时间我去他那儿,发现他的小屋里竟吊起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这让我觉得幽默。我从未料到他要习武练拳。可是那次吕擎当着我的面就手脚并用,在沙袋上狠狠来了一通。我问他要弃文从武吗?他没吭声,只伸手戳戳眼镜。不过我知道,这个人远不像他的外形一般文弱。他的两条腿长而有力,可以走很远的路。他还有一颗很好的心脏,能够有力地、源源不断地把新鲜血『液』推进到肢体的最末梢,使他永远保持一副清醒的头脑,一种蓬蓬勃勃的精神面貌。他的眼睛平时看上去没有多少神采,可是每当激动起来盯视你的时候,又会闪现出非同一般的穿透力…… “半夜里我睡不着,常常听见老槐树那儿传来噼噼啪啪的皮带声。他们还在一夜夜抽打父亲……我用耳塞堵上耳朵,这声音还是要传过来。我从来不敢告诉母亲……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从这里逃开了吧?我必须逃开,必须……” 三 在吕擎说这些的时候,我脑海里却要极力排除那种声音。一下一下都像抽在了我的心上……外祖母和母亲生前的一些讲述片断被我一点点拼接起来,却又恨不得忘掉它们。它终于成为我最可怕的记忆,永远也抹不掉…… 当父亲好不容易结束了牢狱之灾,欢天喜地与荒原上的一家人会合时,怎么会想到更漫长的苦役在等待他?不久他就被押到南山的水利工地上了,编在了一些由释放的罪犯组成的“二队”。这里完全是军营式的生活,对二队则是使用了劳改犯人的管理方式,所不同的是没有发放统一的带编号的服装。民工春夏秋一律住在简陋的工棚里,冬天则搬到深入地面二分之一的地窨子。大家睡通铺,每人只分到二尺左右宽的窄窄一条铺位,要用砖块作度量单位,所谓的“每人两砖半”。上下工和吃饭休息时都要吹号。伙食全是粗粮,最多的是煮瓜干和高粱米饭,好一点儿的是玉米米查>。二队的伙食基本上没有玉米米查>,上工时间长,常常要集合训话,劳动定量非常严格。整个水利工地的最高首长是一个退役军人,这人据说是一个立有战功的残废军人,残而不休,主动要求来这里指挥一个“世纪工程”。这个人伤的是左腿,走路一歪一歪,大家暗地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老歪”。 “老歪”瘦削不堪,全身好像都是由筋脉扭结而成,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精力超常充沛。他与一般管理人员不同的是,随身配有一把手枪,并且动不动就把它打响。天上飞过一只老鹰、远处跑过一只野兔,他都要放上一枪。与那只伤腿不相协调的是他的奔波:可以飞快地一歪一歪走路,在坎坷不平的山地上丝毫不比正常人慢。他的粗哑嗓子只要一响起来,所有人都要身上发紧。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毙了你”,平均每天至少要说上五六次。问题是他险些将这句话真的付诸实施:一个在工地上害了眼病的小伙子央求下山没有被应允,结果就自己『摸』索着跑下山去。人给逮回来就捆在了指挥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先是不管不问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所在连队的头儿将其痛打了一顿。小伙子忍不住,大声叫骂,这一下就惹火了“老歪”。“老歪”说:“我毙了你!”说着就拔出腰上扎了红绸的盒子枪,暴跳如雷,“啪”一声打响了——子弹就从吓得半死的小伙子耳边飞过…… 父亲小心到了极点,在整个的二队里,他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这种沉默后来竟引起了一个小头目的注意,这个人横竖瞅着父亲不对劲儿,故意问他一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父亲只是嗯一声或点点头。“这个人有特大闷劲儿,咱得小心才是。”小头目暗中指着父亲对连长说。连长查了父亲的情况,对小头目说:“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他让对方看紧一些。父亲每天只是苦作,总能完成定量。他的身个不高,却出奇地有力,锤子打得好,结对扶钎的人都愿意找他。干活时他不穿上衣,这是早在劳改时形成的习惯。脚下的石头晒得烫人,头顶的日头越『逼』越近。工地上有人学父亲那样,不出两天后背的皮就红了紫了,再有几天就像破棉絮一样一层层揭下来。父亲后背的皮已呈棕『色』,白天晒一天仿佛没有知觉,到了傍晚常常有一股痒劲儿从深处泛上来。每到了这时候,他就要躺到粗粝的石板上摩擦一会儿,直到磨得舒畅了才爬起来。 有一天“老歪”注意到了父亲,一直在一边看着他打钎。看了一会儿,父亲的痒劲儿突然上来了,于是赶紧躺到了石板上……“老歪”蹲在一边看他磨着,嘴里发出了哼哼声。父亲爬起来才看到工地总指挥在这儿,赶忙低头,一转身就『摸』过了大锤干活。“老歪”却阻止他说:“喂,我问你,以前干什么的?”父亲如实说:当兵的。“你在几纵?那一年你在几纵?”父亲再次回答了他。“老歪”咬咬牙,突然炸雷一样吼道:“胡说!你这个混蛋……我毙了你!”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吼叫里都要全身打颤,惟有父亲眼睛都不眨一下,蹲下来,手里的锤子握得紧紧的。 大约从那以后“老歪”就经常来看父亲干活了。他一来,连长和大小头目都会尾随上。他们一声不吭地看。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的后背无论怎么痒都不会倒在石板上摩擦,他只是忍着,脸憋得红红的。有一次父亲实在痒得受不了,只好在他们的盯视下一仰身子躺在了石板上,哧哧地磨起来。“老歪”笑了,然后向一边的小头目使个眼『色』说:“看把他痒的,你取件管用的大家巴什来。”小头目应一声离开了。一会儿,小头目提来了一柄四齿铁抓钩。“老歪”踹了一下躺在那里的父亲说: “起来吧,好使的家巴什来了!” 父亲爬起来还没有站稳,“老歪”就一下把那个尖齿铁抓钩往他背上一搭,狠狠按住,上上下下拉动起来……白屑一层层脱落,血珠渗了出来。父亲刚要躲闪,“老歪”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按住抓钩柄狠力一拉。 四道红红的血印留在了背上。 父亲一声未吭。 《帐篷夜话》 一 这天推开吕擎的门,他正在屋里画画。原来他把自己的小窗当成了取景框,正在画院子当心的那棵老槐树。我不敢恭维,因为这幅画到底画了什么,还要费不少力气才能看得出呢。他真敢用颜『色』,这一点已经超过了印象派后期。可是我知道,至少有一多半初学油画者都是现代坯子,他们别的不想,只想明天一早就把自己撂在现代主义的极顶上。我说:“你这幅画应该送到现代艺术展览馆去。” 吕擎说这是严格的“现实主义”。他让我稍稍退开一步,眯上眼睛再看。 我照他说的做。奇怪的是我把眼睛眯起来望向那片朦胧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堆堆一朵朵的鲜亮颜『色』开始变成一个个富有立体感的具象,连树干上面的纹路都清晰地表达出来了。我立刻佩服起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如此聪敏,他做什么都可以弄出自己的名堂,而且进入一门陌生专业的速度总是快得不可思议。我把话题再次转到了帐篷上,他嘴唇绷着不语。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他领我到另一间屋里看了那堆黑乎乎的帆布和尼龙布。他介绍在哪些地方做了改进,这样可以在分量上大为减轻——他可以将其折成一个小包,像个背囊一样把它背起来,而且安装的时候有多么省劲儿,等等。 “我一个人不用十分钟就可以把它支起来。”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和他一块儿把它抬出去。就在槐树下面,我们两人一会儿就把那个帐篷支起来了。这是个锥形帐篷,很漂亮。我原来还以为是那种两面坡的帐篷。帐篷支好后,他又到屋里搬出一个东西,不停地用脚踏动,原来是一个气垫床。他把气垫铺在下面,又搬来了一个睡袋,搬来一个铝制旅行水壶。好家伙,原来他在默默准备这样一些东西。 我说:“行了,这一套东西就足够用的了。我们有一天可以到远处去了。我这一段很想到山区去,就是我生活过的那片大山——这回不光是做地质考察,而是想去找一个人……” 吕擎看着我。 “可能是长了几岁的关系,这些年我常常想这个人,渐渐就成了一个心病……” 吕擎抬起眼:“他是谁?” “我想去找那个山里老人,他是我的——义父……” 吕擎不再问下去。他回身去『摸』烟,没有『摸』到。“我搞这个帐篷的目的,你听了可不要见笑。眼下,我要用它做个新房。” “在帐篷里面结婚?”我羡慕地去看帐篷。瞧他多么浪漫。浪漫的大龄青年。 “我跟吴敏商量过了,我们要把一架大的搭在院子里,然后背着充气帐篷、带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到远处去。到郊区,到南边,那些大水库和那些荒山野岭一带是很棒的,你可能还没有去过。我们要过一段宿营生活。” 他说这些时,让我一阵神往。 “我想试一试我们可不可以应付那种野外生活。我和吴敏都认为我们应该从一开始就习惯那种生活。这样即便到了最困难的日子,我们也可以挨过去。不然有那么一天再有人把我们的房子封住,那就什么都晚了。他们可以封住一个固定的房子,可是他们封不住一个流动的房子吧!你知道,只有流动的房子才会属于自己,而固定的房子有时反而不那么保险。这要看运气,运气不好,它会变成囚笼的,真的。”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问他动身的时间,他说正在考虑。 天黑下来了,吕擎固执地把吃的喝的东西搬到了帐篷里,让我再多待一会儿。一盏桅灯放出久违的光亮,我们半躺半坐在帐篷里,真是惬意极了。 二 交谈中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建议他们到那片山区去完成这趟新婚之旅——我会做他们的向导;届时他和吴敏住帐篷,我就可以住在老乡家里。那片大山才是真正的莽野呢,而你们要去的城郊那些山,早就被这座城市给烤热了。我说出这个想法,吕擎就盯着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没跟梅子商量。不过我一定要回大山里一次。” 我又提议叫上阳子。吕擎没有做声。我发现他不太情愿的样子,就强调了一句:“我们不能撇下阳子。” 吕擎哼了一声:“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撇下他。不过这家伙这一段神气头不对。” 我明白吕擎的意思。人啊,激烈动『荡』的青春哪……我想起了阿蕴庄的那个姑娘,在心里可怜起阳子来了。 吕擎停了一会儿,眼睛望向一个地方:“老宁,还有一个人是特别向往这种生活的——如果他在这儿,我相信他会跟我们同行的,你猜猜这个人是谁?”我猜不出。吕擎点头: “林蕖。这家伙其实就是一个四海为家、骑马挎枪打天下的那种角『色』。他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心里的野『性』极足,绝不是个安于生意场的人,无论他成了多大的财东……” 我打断他的话:“一个有了女秘书的人,一个经常到国外度假的人?你是说他?你现在对他有多大的把握?” 吕擎不解:“你是指哪一方面?” “指朋友——像过去一样的朋友。” 吕擎点头又摇头:“我们尽管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可是我坚信他不会改变。老板和老板的区别太大了!他走向商场的初衷与其他人根本就不一样,这是一个壮志未酬的男人,对他来说,挣下金山银山都没有多少意义。钱只是他实现理想的一个工具而已。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恐惧于金钱的腐蚀……” “我最好相信是这样。可是人真的会变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是你的同学,你们曾经一块儿干过。那一次他陷得够深了,跟橡树路彻底闹翻了,这才迁居北方那个城市。他成了商界大人物之后虽然十分低调,可惜整天忙碌的仍然是巨额财富的积累。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我们吃惊的事情。” “那还不到时候。我听他说过一些资助计划,在贫困地区建校、给收容所巨额捐助……还有其他想法。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你再给他一些时间。” 我想起了那次找他扑空的事:“我们杂志社电话和书面联系他已经几次了,其实我们需要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很少的一笔钱。我觉得他与许多商界人士没什么两样,很吝啬的。” 吕擎摇头:“不,我忘了告诉你,后来他给我来过电话——他早就仔细研究过你们的杂志了,这才决定不做捐助。” “为什么?没有意义吗?” “他没有细说,他只是告诉我——‘对不起,钱我有,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一句大言,一句空洞的搪塞。我厌烦这样的回答。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阿蕴庄里那些收藏的艺术品,不知怎么,一股愤愤不平之气涌上来,我随口揶揄道:“他应该投资阿蕴庄,成为那里的一个大股东;他应该学一下那个神秘人物穆老板——他们才是同一个阶层的。警惕和恐惧金钱的腐蚀?一个亿万富翁?我怎么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凉呢?” 吕擎半晌未吭。他看着窗外的帐篷,嗓子突然有点儿嘶哑:“也许是我们对这一类人物——我是指对这个阶层的过敏症,也许是并无多余的担心。可我惟独对林蕖有信心也有把握……那是怎样培育起来的一种信心哪!老宁,你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明白……我和他平时联系并不多,有时半年过去了还没有通上一次电话。可我们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相信吧——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我的这个朋友,千万不要往坏处想他……” 我不再说什么。因为我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冲动,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愤慨和焦虑。但我内心里对目前的林蕖仍旧没有信任。我更信赖自己的直觉。 三 在桅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思绪飘向很远很远。我在想一个人大山里的日子,想父亲晦涩而艰难的岁月,想那个一直被我隐瞒了许久的山里义父——这个人啊,我们从未谋面,围绕我们之间却生出了那么多故事。这是一个背叛和分别的故事,也是一个逃离的故事、痛失昨天的故事。我的刻骨铭心之爱竟然就包含在这个故事之中。是的,我心里有一个沉沉的硬块,它硌得我日夜不宁。这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其他,有等待我破解的谜一样的宿命。我生活在两个父亲之间,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 吕擎在饮一种深棕『色』煎茶,我尝了尝,有股说不出的陈年老味,它完全不同于我早已习惯的绿茶。他说这种茶因为可以藏得长久而变得更为让人喜欢:无论你在旅途中或是哪里,也无论你带着它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日子,它照样可以让你有一次像样的享受。因为它沤制过,所以它不再那么脆弱和容易改变。你尽可以随便煎煮一下喝,也可以往里加盐加糖加牛『奶』。今夜我试着喝了一大杯,渐渐觉得这不是一种茶,而是岁月本身的苦涩和甘味……我说出了这个感觉,吕擎笑了笑:“茶就是茶。”我知道他总是嘲笑一切书呆子式的酸腐。 沉默了一会儿,吕擎突然问:“你说要进山找父亲——义父?” 我点头。其实我每一次去山里,都觉得和父亲在一起。那是他的苦役地啊,那里的每一处都洒下了他的血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去接近和寻找?就因为这之前我们之间相隔遥远,我躲避他厌恶他,想与之永远分离。两个父亲对于我都是如此。 父亲的话题对于我和吕擎同样沉重。他蜷在帐篷的一角,那么高的个子竟然缩起来,像是怕冷。他喝着茶,吭吭哧哧:“这种茶是暖『性』的,对胃好……我最怕、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听母亲一遍遍讲父亲。她好像对现在最满意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社会上把父亲说成是‘学界泰斗’和‘文化岱岳’。这几乎众口一词。她表面上反对,总要谦逊一下,内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可我最害怕听到这样的说法,一开始是怕,后来是恨……”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倾向他,我想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他的脸『色』和神情。可惜他的脸掩在阴影里。我没有听错那个字吧。 “父亲的全部文字我都看了一遍——不止一遍。他死得真冤,因为那些加害他的人一直把他当成了思想的敌人和对手,作为一个异类去狠狠讨伐,直到最后把他从肉体上消灭。其实这种误解多深哪。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好好读过他的书,因为只要稍稍深入一下它们,就会知道父亲这样的人一点儿害处都没有。他这辈子,连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创见都没有。对于生活和社会,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自己的建议和主张,他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死,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过。他哪有自己的主张!他从来没有一以贯之的追求探索,更谈不上创建什么思想体系,只是一个伏在案前的文字匠人、只是勤奋劳作了一生罢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害呢?他做的全部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无害而有益!他怎么会成了敌人,又成了今天的‘文化岱岳’?” 我一声不吭。我掩去了心底的惊讶,一度怕打扰还把呼吸放得轻轻的。 “这是平凡的劳动。这值得尊敬。可是那些把一个平凡的劳动者封为‘文化岱岳’的人,除了糊涂,更有可能倒会是一种心计和盘算——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父亲这里止步,止于父亲所能做的这一切,安于最平凡的劳动……” 我忍不住,低声吐出一句:“是的,平凡而伟大……” “我父亲伟大吗?”他的头硬硬地探过来,那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低下了头。 “为了不伤母亲的心,我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的。可是我总有一天会说的。他们正想借助母亲和后一代的虚荣心,来混淆和掩盖一些大是大非。可他们办不到。伟大?当然,但可惜不是父亲。我今夜第一次说出了积在心里的话,因为这些话不能在家里说;不说,又会压得我难受……” 《约定》 一 从吕擎那儿回来,整个一天我都在想那些不幸的逝者。对于后来人而言,最大的敬重即是质朴而真实的情感,而这些,吕擎做到了。令人感动的是,他一个人于困难的处境中,竭尽全力理解着相当晦涩的父亲。这就是吕擎最为难能可贵的地方。关于父亲,我也曾经使用过“晦涩”二字。但这几十年里,我似乎沿着与吕擎完全相反的方向寻觅自己的父亲……即便对于“义父”也是如此,过去是逃离,今天是接近——他还活着吗?他在山隙里过着谁也不知道的日子,还会记起很早以前的“儿子”吗?更有可能的是一切都无从补救,老人因为年迈和贫困、焦虑和孤苦,早就离开了人世…… 但无论怎样,我还是想去那片大山。我早就该这样做了,现在真的太晚太晚。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梅子。她说:“人上了年纪才会怀旧,可你还年轻呢。” “我希望我们一起去找一下那个老人……” 梅子没有做声。我真希望她能同去,因为我们应该结伴而行。想想看,我们一起回到昨天的那片大山,这该是怎样的情形,这无论对她对我都是很有意义的事。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可我又不抱什么希望,因为我知道梅子不会长时间地离开城里的工作,而且像这样的远行她也要事先征得父母的同意。但我还是重复了一遍: “我们一起好吗?” 梅子看了我一眼。这一刻我觉得她的眼像猫一样。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正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时,我们刚坐在桌前她就说话了——她的声音这一次显得非常柔和:“我琢磨了一下,还是和你一起去吧。我想请个长假。你知道,你常常一个人出发,把我扔在家里。这一次我再也不想让你撇在这儿了。我想和你一块儿走一次,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想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在外边过日子的,想好好看看那片大山。你讲它讲得太多了,有时我觉得就好像自己也在那里流浪了好多年似的,真想亲眼去看一看。这些年你离家的日子太多了,你一走就带走了我的另一半。我半夜醒来,常常听到你的脚步声,听到你敲门——这当然是幻觉。那会儿你还在大山里呢……” 我一直听到眼睛发热。很久没有这样了。这个夜晚,我觉得梅子身上的气味熟悉而浓烈。我喜欢她头发里散出的那股李子花的气味。我觉得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后来我发现她眼睛里闪烁着晶亮亮的东西。她不能够平息。渐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你知道,我们这些年过得都不容易……” “我……” “难道非要这样不可吗?我们如果像别人一样上班,回家做饭,星期天一块儿包水饺,将来再有个孩子——我们扯上他(她)的手到公园去,去看他的外祖母、外祖父,有时间再到剧院,去参加晚会……很多人都是这么过的,我们不能像大家一样吗?” 夜『色』漆黑。我在倾听。 “不能吗?” 我点点头。我听出自己的回答非常艰涩:“大概不能了,梅子。我试过,你也知道我做过多大的努力。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想让我幸福,让我在这座城市里落地生根,一点点安定下来。可是你知道,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安定过。我们一家在荒原上是孤孤单单的,小时候只有外祖母和我在一起。可是后来她死去了。我差不多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却要活在父亲带来的恐怖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人高声喊一句,我身上就要打个哆嗦。到处的声音都太大了,我不得不找个地方藏起来。那些给我血泪磨难的地方让我恨也让我留恋。我不能背过身去把它们全都忘掉,我试过,我做不到。我要不停地想着那片山地、那个海边平原,因为我的魂丢在那里了,在那里游『荡』。我知道谁也不能从根上改变我,尽管我知道自己太需要别人的援助了。我想只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就会好一点儿,就会幸福。因为谁也不能取代你,谁也不能……” 梅子的手在我的鬓角那儿抚动,好像在寻觅早来的白发。她自语一般说着:“我要和你一块儿去。这次就让我们一块儿吧。我们一块儿到大山里去吧,找找你想找的人……” 这个夜晚我们都很激动。我从内心深处感激梅子。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话要说、要告诉她……我讲了在北边那个城市,在农场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当我讲到那个口吃的老教授和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时,她哭了起来。我说她:你看,很多人是怎么生活的,它可怕吗?可这种可怕的生活离我们并不算远啊。它就在我们身边。昨天,今天,其实一切都在眼前,不过是堆在了一起。我多么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啊,我早就讨厌了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是,可是我实在无法忘记那一段。有时候我也后悔,后悔不该去那个农场,因为我心里装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我再也装不下这么多了…… 我坐起来,到挎包里『摸』出了藏起的那个笔记本。它上面就是我沿途记下来的那些东西。整个事情的关节,特别是我的一肚子感慨,都在上边了。 梅子惊讶地接过那厚厚的笔记本,一个人看了起来。我此刻再不愿打扰她。 看来她被深深地吸引了。后来,她就把里屋的门合上,伏在写字台上久久地看下去。 二 我一个人走出屋子。我想让梅子自己待一会儿。 我往前走着,走着,直到踏上了离我们家不远处的立交桥。 人行道上有很多老人和年轻的情侣。老人孤独地坐着,若有所思地叉起双手;情侣们就在明亮的路灯下不停地拥吻。他们都很年轻,刚刚十七八岁,顶多二十来岁。在桥墩下的阴影里,有更大胆的一些恋人。没人在意这些。每个人都拥住了自己的一团生活,大家互不干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天地里徘徊。世界就是这样被分割了、创造了,陌生而冷淡。人的一生无法穿越另一些空间,就像永远也进入不了第四维度一样。 往前走着,没注意旁边一个人趿拉着鞋子尾随上来。我觉得不对劲儿,转脸一看,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我知道这就是那些到处游逛的算命先生。我没有理他。可是他却固执地绕到我的前面,仔细地端量我,连连说: “有喜啦,有喜啦!” 我的好奇心被挑逗起来:“有什么‘喜’?” 他咬咬嘴唇,做出一副很诡秘又很肯定的样子,继续盯视、上下打量。我又一次追问,他就迎着我的脸伸出了一只手。我明白了,掏出一点钱。他把钱装到衣兜里,引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来,伸手揪掉了我的鞋子。 他捏了捏我的大拇指,又捏了捏我的肩膀、头颅,最后才给我看手相。这一套把戏我见得多了,但还是任他弄去。他看了一会儿,咕哝:“外遇不少哇。”又咕哝:“艳福不浅哪。”我不希望他总是缠在这一类事情上,就说:“扯点儿别的。” 他仰起脸来哼一声:“别的?天下万事万物,哪一样不连在这一方面的事儿上?告诉你吧伙计,你这个人坎儿多、事儿多;有走不完的路,『操』不完的心;父母已双亡,娇妻睡身旁;朋友遍天下,知心有几个?” 他摇头晃脑像背古书一样说下去。后来他又捏起了我的脚趾,嘴角使劲扁着: “呔!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啊……” 他晃『荡』着走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那个角落里。看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的话,心头不禁泛起一点儿惊悸。 一个留着女人头的男人和一个留着男人头的女人走过来。他们大大咧咧地搂抱,靠紧在一块儿走着。男的对女的说:“多么有意思啊!”女的说:“嗯。”男的说:“多么有意思啊!”女的说:“真有意思。”“多么有意思啊!”男的大声说。女的说:“真有意思。”他们从我旁边走过去…… 我回家了。 屋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奇怪的是没有灯光。我推开了门,见梅子还坐在桌前的黑影里。看来她故意关了灯坐在那儿。 那个笔记本还摆在她的面前吗? 三 阳子非常挂念帐篷的事情。我告诉他:吕擎这次真的要进山了;我和梅子也要一起去。 “就住帐篷?” “嗯。” “他们是去结婚吗?” “是的。” 阳子犹豫了一下:“那我就……不去了。” “可我还是想让你一起。你一路可以画很多画,把那里的山、水、树好好画一遍,还有山里的人。你怎么不去呢?你不是盼望有这样一个机会吗?阳子,你该设法战胜自己,你为什么这么怯懦?” 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立刻有些后悔:太严厉了。我想他此刻大概仍在一种情感里挣扎。我没有问他元圆的事,因为我料定他还没有中断与阿蕴庄那个姑娘的关系。一想到这里我就恨起了那个姓穆的老板。 阳子果然没有听进去,只说:“我不去了。我在城里等你们吧,也许这段时间里对我很重要呢。” 我不再说什么。我倒真希望他能尽快作出自己的决断。青春期的热望和障碍啊,一块儿出现在我的朋友身上。那莫名的焦虑和渴望似曾相识。我曾尽力去理解,一个直接的预感不过是:如果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取代了另一个,他就不会这样神情恍惚、怪里怪气的了。他可能被『性』、生命力、现代魔法、艺术和幻觉、一些古怪情结,还有纯属个人的什么癖好,给一起缠住。对此,世上没有什么包治的偏方,也许一个平凡而热烈的女『性』略施小计就会解决这些棘手的问题,让他进入世俗的轨道平稳运行。 我把梅子要一同去山里的想法告诉吕擎,对方却犹豫起来。 第二天他和吴敏一起来了。 几天不见,吴敏有点儿胖了,脸上闪着一层光泽。她眼睛里全是幸福和欢乐。我觉得这是婚期『逼』近造成的。 吕擎在那儿向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她飞快地向这边望了一眼。他们多么幸福,一个女子让另一个以倔犟出名的男子变得如此温驯,甚至还有点儿婆婆妈妈的。吕擎说: “我跟吴敏商量过了,都觉得你和梅子难得回老家一趟,我们就不跟上搅和了。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再结婚……” “开玩笑。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可以推迟,但是你们不能推迟啊……” 吕擎坚持着:“不,我们已经作了决定。就是这样。你们去吧,我们等着——等你们回来,把路上看到的一切告诉我们,这样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