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一
我和梅子为即将开始的远行而忙碌,两人都有些兴奋。我们要在离开前把一路上所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梅子心细,她一边翻找着零零碎碎一边设想着旅途,不时地停下来问问我。一些杂七杂八平时全放在了堆房里,那是两间搭在屋前空地上的油毡顶棚子。两年前这儿只是三十多平米的空地,上面除了两棵杨树,还有我们建成的一个小花坛。后来有一个外地朋友路过这儿,他先是建议、后来索『性』和我们一块儿干起来:在空地上搭建了一个棚子,既可以做堆房,又可以做厨房之类。
这天我们正在堆房里翻找着东西,突然从一边传来了很重的脚步声——这啪嗒啪嗒的踏地声不同于我熟悉的任何一个朋友。梅子正起身去提水,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走来。她小声对我说:“来了一个乞丐。”
我瞥一眼就继续做活。可是那个乞丐一直走过来,然后在我们面前停住了。我转身搬东西,他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还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嗯咦!”我不由得去看,这一抬头马上愣住了。可还没等我喊出来,对方就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他笑着。我两手脏脏的,可是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赶紧招呼梅子,说快看看是谁来了啊。我告诉她这个人是庄周——我们在外地流浪的一个好友回来了!
多有意思,眼前的人分明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瞧他的脸给晒得乌黑,一笑『露』出的牙齿洁白洁白。他的头发已经像女人一样长,上面还沾了草屑。天气不太冷,他却穿了一件破旧的棉衣,衣领处已经有了汗渍。
“老庄,你这家伙,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我扯着他,把他介绍给大惊失『色』的梅子:“他就是庄周。庄周回来了!”
梅子往前走了一步,庄周对她点头微笑。她和他其实很熟,两年前他还在我们家住过呢!不过这一次庄周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离开得也太久了。梅子瞧着这副模样似乎有些紧张,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你这个家伙,你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我拍打他的肩膀,请他进屋。庄周回头看着梅子,又专心端量我。他一边走一边跺脚——我知道他只有愉快到了极点才会不停地跺那双大脚。他穿了一双破旧的军用鞋子,没有袜子,也没有系鞋带,翻开的鞋口『露』出了粗糙的脚背。他的面容刚才还有些呆滞,进屋后却满脸欣喜。
“你这个家伙,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一手『摸』起了茶几上的火柴,一手撕破了一包烟。点上烟,又喝了一大口水,才舒畅地吐出一口气:“……早晨从火车上下来,想在城里换口气,再赶下一班火车往东;后来就想起你、想起一帮朋友来了。心里一热,就挪不动腿了……”
梅子一直站在一边,这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还有点儿拘谨。这会儿庄周说饿了,她就应一声给他弄吃的去了。她这会儿多少有点儿慌里慌张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过来了,老庄一连吃了三碗。吃过之后他说话的声音就柔和多了,声音也变得低缓了,一会儿就眯上了眼睛,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看看他蓬『乱』的头发,破旧的棉衣,心上顿生怜惜。可以想见他一路的饥饿困顿。梅子轻手轻脚走开,取过一床『毛』毯搭在了他的身上……
他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四处环顾着……这时我才想:庄周也许一时不会走开。他真该在城里会会朋友,待上几天甚至更长;因为他在旅途上难得有这样的休整期。正这样想着,他真的说了一句“不走了”,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担心地问:“你们这些天没事儿吧?”我和梅子对视一下,都不好意思说马上要回山区的计划……
晚上,我们在外边一间给他搭了个简易床。他鼾声如雷,还不停地说梦话,梅子好几次给惊吓起来。我照例要在案边磨蹭到深夜,有时蹑手蹑脚出来,端量一会儿他奇怪的睡相。我发现,可能是长期流浪生活养成的习惯,他晚上睡觉不脱衣服,就那么仰躺着,被子只盖一角……看着眼前这个人,没有人会相信他许久以前曾是那样一个人,甚至还以为他伪造了一份履历呢。这个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整个过程本身就构成了一部长长的传奇。
几年以前庄周还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显要人物,在许多人眼里他简直是“橡树路上的王子”。他在青年组织和艺术委员会都担任要职,而且出身名门,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孩子刚刚两三岁——也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橡树路的怪事:这家伙失踪了。可以想见里里外外的惊愕,全家人急成了一团……直到许久之后大家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庄周“出走”了!只不过听起来所有理由都难以成立,而且逻辑混『乱』,完全像是一个精神病人所为。就这样,他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一时音信全无;随着时间的推移,断断续续有些消息传出来,有人说他已经是一个流浪汉,还亲眼看到他和真正的乞丐们搅到了一块儿。从庄周投入茫茫人海的那一天起,大家就开始想象和猜测他的生活:这样一个人抛家舍业一抬腿走开,那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从橡树路上走开的人哪,从此享受格外自由格外寂寞的生活去吧,那会是一条多么陌生多么偏僻的人生之路啊……
屋里有点儿闷,我于是打开了窗子。离得很近了我才发现,几年没见了,他的脸相却一点儿都没变老,只不过鼻子上不知怎么受了点儿伤,结了个小小的疤痕。我想那也许是在旅途上被人殴伤的。
我正端量着鼾睡的人,梅子醒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我们一块儿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奇特的朋友。一会儿,他的喉结活动了一下,接着立刻睁开了眼睛。灰暗的灯光下,这双眼睛一睁开就显得大而明亮,还有些特异:两个眼角有点儿微微上吊,双眼皮,一对眸子黑白分明。不过这眼睛睁大了的时候,正流『露』出一股不难察觉的野『性』。他一下子坐起来,『揉』『揉』眼睛问:
“怎么还没有睡呢?你们俩……”
我说:“没有,我们起来走走……”
“走走?”
梅子的脸红到了脖子。
“去睡吧,天不早了……”
他说着打个哈欠,一仰身子又躺下了——刚躺下不久,又发出了呼呼的长鼾。
二
庄周真的住下来了。我和梅子多少有些作难,也有些矛盾:我们既希望这个客人多待些日子,又怕他长时间耽搁了我们的行期。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他不知道我们已经从吕擎那儿借回了尼龙充气帐篷,一切远行的准备都弄停当了;还有,岳父一家也支持我们的这次长旅,同意我们“回老家一趟”。这显然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旅行,梅子这些天里正幻想着呢,她将旅途想象得完美而浪漫。庄周到来之前,我们两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回到那片大山……
夜里,庄周的呼噜声搅得我们实在没法入睡。除此之外,他带给我们的倒尽是愉快。每天天亮以后他总是很少待在屋里,匆匆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了。我知道他大概是要料理一些事情,离开这么久了嘛;他还要去会城里的朋友,他在这座城里的朋友可太多了。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几盒糖果,一袋糖酥煎饼,用一张报纸裹着,说是送给梅子的礼物。这让梅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梅子从柜子里找出了几件衣服,想给他换下那件棉衣,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大多数城里朋友他都熟悉,这会儿终于开始一个个打听他们了。我把吕擎、吴敏、阳子几个人的近况介绍了一下,他立刻搓着手说:“真想他们啊!我……”他嘴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呻『吟』。
我于是马上在电话中找到阳子,然后又把吕擎和吴敏叫来……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聚会。这次重逢不知怎么让人阵阵伤感。大概几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回忆过去的庄周——当年的那个“王子”,那个西装革履的家伙……阳子想从邋邋遢遢的庄周身上发现一点儿什么,比如令人厌烦的一丝矫情、经过掩饰的悲伤、装腔作势和耸人听闻的言谈举止之类,结果很难。阳子小声告诉我:对方这会儿不过是极力想让我们大伙儿愉快,自己却咽下了难言的痛楚。“为什么要出走呢?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阳子皱着眉头说。他的这些质询有时也塞在其他几个人的心里,但事已至此,没有一个人当面去问……
庄周把脸转向吕擎,问他这一段忙些什么。
吕擎搓着手:“没什么,我们正……”
他大概想说“正准备结婚”,这时笑着去看吴敏。
吴敏的脸通红通红。我知道她和梅子一样,都对这个流浪汉朋友感到十二分的费解和陌生,除了深深的好奇,内心深处还多少会有一种拒绝……吕擎面对庄周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奋,他像我一样,从过去到现在都很喜欢这个人。我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对庄周出走的原因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说得太多——其中的某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说出……大部分人在庄周出走之前与他见面的次数就很少,现在当然更少了。大概足有两年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只有零零星星的传闻飘到耳边。可是说心里话,我们平时既想念他,又不愿过多地提起他……
仿佛在这座城市里,特别是在上一代人和女人的眼里,庄周或多或少成了一个忌讳。这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大家平时提起来总是要回避他:存在心里,闭口不谈。
真实的情形是,他的突然消失不仅在亲人当中引起了痛苦,就是朋友之间也多有抱怨,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当时在全城一部分熟悉他的人当中引起的震动太大了,都觉得这是六月下雪晴空打雷一样的怪事,再不就是一个经过了伪装的弥天大谎。后来当一切都被证明是真的之后,各种流言和猜测也就纷至沓来,朋友们见面都是张大了嘴巴,发出“啊哦、啊哦”的惊嘘声。刚开始不少人以为这是一次“逃情”,就连他的妻子李咪也信以为真。想想看,这个年头除了婚姻、除了男女情事还能激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兴趣,城里人哪里还会关心其他。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也难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举,敢作敢为的人越来越少,除非是男盗女娼……可惜这一回他们的估计都落空了。随着日子一天天漫延下去,人们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也没有那么简单。由此而引起的困『惑』比以前大出了许多:既然不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他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等傻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傻,要知道一个人傻成了这样,那也只有称之为精神病了——原来今天的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之事:一个人匆匆出走不是为了别的,而仅仅是为了做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这个故事在今天不仅是荒唐到了极点,而且绝对不可听信。
事实就是这样,庄周撇下了父母和妻儿——他刚有一个稚嫩的孩子——在某个平平常常的早晨,一抬脚跑到了远方。
妻子李咪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后来干脆搬出了庄家。
我当然明白,一切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可是我对整个事件的缘由闭口不谈,我和吕擎等朋友对此也不愿提及……整个故事里有什么令人刺痛的东西掺在其中,它正以不可回避的方式呈现出来。这其实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悲伤。而平时,许多人宁愿把它吞咽下去,宁愿将其装在心里……
我们的这次聚会有点儿突如其来,可是它发生在这个秋天,能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情、一种这个季节里所特有的凄美……我们该和他谈点儿什么?一路风情?久别的问候?好像一切还没有那么简单,大家面对这样一个人常常欲言又止,有时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冷了场。庄周占有主动发言的先机,他比周围的人都随意一些——我们都发现,他这次归来比两年前似乎放松了一点儿。这会儿他令人惊讶地告诉:他在两年中曾经不止一次回头找过李咪——也就是说,他曾偷偷地溜回城里看过妻子……
“她怎样了?”吕擎问了一句。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等我……可是我们见面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以前也劝过她,这次还想说:算了吧,你从头开始吧……可是我发现已经不需要了。我当时为什么不能快刀斩『乱』麻,像个男子汉那样?是不忍还是愚蠢?可能二者都有吧。当时她真的还在等,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这是我觉得亏欠她的地方。我身上这件棉衣还是她给的。我们上次见面是个冬天,天太冷了……”
大家一声不响地听着。气氛太压抑了。梅子和吴敏默默相视……庄周想缓和一下,接下去转了话头。他开始用轻松的口吻讲一些路上的故事……我们也都做出好奇的样子,专心听他讲下去。由于只有阳子一个人与之呼应,庄周的声音越来越干涩,最后还是沉默下来。不知谁提到了另一个朋友——林蕖,庄周立刻打起了精神,说:“我去找过一次林蕖。”
我和吕擎都抬头看着他。我似乎不太相信。因为与过去不同的是,林蕖太难找了,而以前他却能时不时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他在校时有个外号叫“老汉儿”,与吕擎是同学,虽然不是同级,却一度是挚友;他的母校是这儿,姨母也住在这个城市,他有许多理由来这里,而且每次到来总是更多地与我们在一起。前不久我为杂志社的事情专程去那个北边的城市找过他,不仅没有见面,还留下了极不舒服的感受。如今他是一个真正的富翁了,但这之前他的名声已经很大了:在校时他是有名的铁嘴,从学校的头头脑脑再到橡树路上的人,大概至今还对他有着深深的怨恨。毕业后这家伙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浪迹天涯来去无踪,再次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时候却变成了一位富翁:留了板寸头,高高的身个干练利落,风尘仆仆来去匆匆。吕擎说他在学校时就有人觉得是个难解的谜团,认为这个人脾气太怪,既有魅力又难以接近……
庄周讲了去见林蕖的前后及其缘由:“这个人的名声很大,他从在学校读书时就一直吸引我,可惜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今年初在山区和其他贫困地区发现了林蕖捐助建设的几所学校——规模和设备都让我吃惊!特别是实验室和图书馆,那是第一流的,就在我们这座城市也很难见到。后来我在其他地方又发现了两所这样的学校,这才知道他原来在默默地做一项大事业。让我感动的还有,有几座城市的流浪汉收容所也是他援建的,那里的设备同样好得令人惊讶……从那时起我就想找到这个人,甚至在心里计划怎样参与做点儿什么——干什么都行,没有想好。这是晚上睡不着时瞎想的,有些冲动……”
吕擎看看我,那目光好像在说:怎么样?我以前说过的话,今天得到了证明吧?我没吭声,只听庄周讲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林蕖。我因为正好路过他的城市,心里一阵激动,就决定试一试。我几乎没有想能不能见到他、他会怎样对待我……心里只是想,能够做出这样一番大事业的人,肯定一眼就会看出我是一片真心,总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非常凑巧,我真的找到了他的住处,一敲门,出来一个头发削得很短的姑娘,个子不高,可能是他爱人……”
我凝神谛听,这时在心里说:那你错了,这是他的女秘书!
“她爱人把我让到屋里,然后我就看到了这个人——又瘦又高,那发型,差一点就剃成了秃瓢儿。他没说话,看人的眼神很沉。我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坐在那儿,一直在想怎样开始这场谈话……我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林蕖一直冷着脸,不说话,只不声不响地做一件事——从我进门时他就在翻一本厚厚的外语词典……”
三
庄周嗓子有些哑:“他不理我,一个人翻那本词典……”
几个人都静静地听。
“我们始终没谈什么,”庄周低低头,“就那么坐着,我喝茶,他看词典。我们都不吱声,那是自尊心在起作用,也可能彼此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有一种谈话——我是指有一些人的谈话,可能就需要这样吧。我知道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打扰了他。只是我不忍心就这样离开。”
阳子问:“他看的是什么词典?”
“不知道,好像是拉丁文。”
“林蕖不会拉丁文。”吕擎摇摇头。
“我那天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像觉得也该走了。他大概认为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因为我见他偶尔从书上抬起眼,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大概就因为这个,他不愿跟我说什么。他当然不会是嫌我穿得邋遢才厌弃,不会的……”
阳子笑了。
庄周顿了顿又说:“又耽搁了一会儿,他爱人就去开窗子——外面的风是很大的……”
“你们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吗?”吕擎像是刚刚听明白。
“没有,”庄周摇摇头,“不过我们总算认识了。我要告辞了,站起来时,他主动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握手,我就走开了……”
关于林蕖的故事讲完了。庄周垂下眼睛:“我这次回来,本来想看过几个朋友就走,可是……”他用力咬着嘴唇。此刻我真怕他说出什么伤感的话。正这会儿梅子突然脱口而出:“李咪……”
庄周像没有听见,大声打断梅子的话说:“我看你们家屋前空地上的棚子不错,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我收拾一下——就让我住那里边吧,这样才能多住几天。我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晚上呼噜打得太响……”
梅子被这个提议惊得合不拢嘴。我说这怎么可以呢!我们绝不在乎你的呼噜……
庄周却固执地坚持要那样做。
最后在他的一再催促下,首先是吕擎开口赞同,接着大家竟然真的帮他收拾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就把一些铁丝、碎木条,还有一些破纸盒子从棚子里搬出来。大家一会儿干得满身大汗,油毡顶棚子里面终于变得干干净净了。接着是用纸板和旧报刊铺了几层,一个软软的地铺就搭好了。庄周试了试,说:“我住在这样的小屋里才踏实,太干净的地方住起来还不随便呢……”
新的住处整好之后,庄周的样子显得放松了一些。他当天就出去了,半天时间不知从哪儿把全部家当拎了回来:一个很大的背囊……显而易见,我和梅子启程的日子已经难以预测了。我渐渐安定下来,索『性』不再去想。庄周住下去,梅子却增添了新的忧虑:万一李咪和庄周的父母得知他已经回城,而且就住在我们家,一定会非常生气的。要知道他们一直在到处找他。我当然明白,可是我们绝不能把庄周交出去,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一次出卖……
自从庄周安顿下来,我们这儿简直夜夜灯火通明。阳子、吕擎和吴敏几个每天都要聚到这儿,围着庄周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吃饭的时候就一块儿动手做。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大家过得最高兴的日子。门前空地上的棚子比我们的小屋更具吸引力,因为它已经成了庄周的地方。邻居也渐渐注意上了我们,有人跑过来观望一会儿,看不明白就走开了。
庄周钦佩吕擎的眼力。有一次吴敏要帮梅子做什么,刚一离开,庄周就对吕擎说:“一个好姑娘!”
这个与妻女不辞而别的人,这会儿却羡慕起这两个人的结合。
吴敏当然是个好姑娘。她是艺术学院钢琴专业的学生,而且学业优异,眼下正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大概由于庄周的缘故,她已经把很多课余时间耽搁在了这儿——吕擎感兴趣的人她也感兴趣,吕擎的兴趣有多浓,她就有多浓。
我希望阳子夜间在这儿陪庄周,这样他就不必那么晚返回学生宿舍了。阳子很高兴能这样。
只要朋友们聚集到家里,我和梅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因为一帮人在这儿进进出出,邻居开始有点儿厌烦,后来竟难以掩饰脸『色』了。他们可能埋怨这一拨人多少破坏了那种安宁与静谧——其实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安静……白天和大家在一起,觉得时光过得像飞。庄周有时谈兴很浓,有时又半天不吭一声,好像进入了深长的冥思。那时候我们谁也不去打扰他。每逢这时候,棚子里突然来临的安静往往会使梅子大吃一惊,她会撂下手里正忙的事情,探头探脑往里瞅……
夜晚,我如果和庄周谈得太久,就在棚子里待下去。我们的那两间小屋总是被梅子收拾得洁净清爽,在任何人看来它都会是一个安静和美的小窝。可是不知怎么,当我这会儿突然随庄周待在屋外时,倒马上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快意和舒适。好像整个人都一下子放松起来,又重新找回了许久以前的感觉,勾起了无限的回忆……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看来等于回到了并不遥远的往昔。我在屋外搭建的棚子啊,此刻真像一座野外帐篷。我一闭眼睛,甚至又闻到了草香,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灌木和草地。棚子外面的那两棵杨树在风中哗哗抖动,更增强了一种旷野感。有时天刚蒙蒙亮吕擎就来敲门,我们啪啦一声把棚门拉开,他就一拥而入……
几个朋友如果来得早,大家就一起吃早饭。梅子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她知道我们是一些好凑合的人,随便煮点面条或熬一锅汤,我们就能热热乎乎地吃起来。后来庄周提议,说我们这儿离水管很近,完全可以自己开灶嘛,干吗要累梅子一个人啊!他的话梅子坚决不同意,但庄周这次很固执,坚持一定要这样做……
《亿万富翁》
一
坚持自炊、宿在外边,我知道这是一个流浪汉的嗜好在起作用。不过我自己知道,这种嗜好不只属于庄周一个人。一种欣喜在心头涌动,我乐于促成这种事儿。我很快把住单身时候使用的一个煤油炉搬到了棚子边上,然后自己煮起东西来。庄周到街上买来一些胡萝卜、土豆什么的,阳子又拿来了一点儿火腿。我们偏不让梅子和吴敏『插』手,也不像往常家庭主『妇』那样做饭,而是先烧一锅开水,然后把要吃的东西逐一投放进去,最后再加盐和作料……
有一天半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棚子里活动,打开手电一看,是一只大大的刺猬。这家伙不知怎么进来了,这会儿准备在庄周身侧宿下。当庄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立刻高兴起来。我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在吱吱叫唤,在跑颠颠地来去奔走。后来我推门出来,看见了一只花猫、一只狗,甚至还发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像兔子似的影子从草丛里蹿出。狗在不远处注视,猫刷刷蹿上了杨树。我在想:这些动物们一定感到了寂寞,它们是冲着我们这些人来的,它们感到了好奇,想赶来参加这场聚会。可见做一只城市动物也是不幸的,它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它们比较起来肯定更喜欢住在棚子里的人,所以也就赶来凑凑热闹。庄周响亮的呼噜声会使它们觉得好笑,它们就蹑手蹑脚围拢过来。它们是善良的,而令人惧怕的倒往往是人类本身——想一想,在这个没有光亮的漆黑的夜晚,如果看到一个人影在我们棚子四周徘徊,那将会多么吓人啊。
这种生活让我记起了小时候,想起了与拐子四哥在河两岸游『荡』的情形。那时候我们沿着河堤往北,一直走进灌木林,又走向大海。我们在海边上随便找点儿吃的就煮起来,吃饱了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一定躺到什么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月亮升起来。那轮清水洗过一般的月亮啊,把一种丁香花的气味撒遍了河滨和荒原。我们就这样仰躺着,躺上很久,不知是午夜还是黎明,我猛地坐起来,突然想起要回家……再后来四哥走开了,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到了——直到有一天黑夜我不知怎么游『荡』到了一个果园的草寮旁边,黑影里突然伸出了一只黄『色』套袖……
我深夜醒来,听着身边香甜的鼾声,再也睡不着。一种小虫的鸣叫从棚外传来,让我的思绪游到远方,仿佛置身于那片海滩荒原。干草的气息时浓时淡。那个从草寮出来的汗湿夜晚让我战战兢兢,浑身沾满了草籽和脏脏的东西。我想呕吐,想抱头痛哭。我在凉凉的河水里漂洗自己。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升起来了,整条河道都闪着一层银晶晶的波光……这个不幸的故事诱『惑』了我的少年,当我最悲伤无助的时刻,那只黄『色』的套袖又一次在黑影里攫住了我……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勇气将这个夜晚讲给另一个人听。这个隐秘只属于自己。
就像宿命一般,那只黄『色』的套袖如今又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竟然就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可它已经没有力量像当年一样将我攫取了。强大的欲望就像一只鹰爪,当年不容置疑地抓紧了我,然后撕成了碎片。那只鹰的吞食声犹在耳畔。关于那些夜晚的回忆让人怦怦心跳,面对柏慧时,我会愧从心来。我为了抵御这羞愧和浓浓的干草气味,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头紧紧抵住她的胸部,大口呼吸,对她的紧张不安视而不见,然后用尽全力缚住她——就像当年的黄『色』套袖缚住我一样;我的双手如同一道永远不得摆脱的钢索,把对方缚得牢牢的。我听到了求饶似的呻『吟』声,但就是充耳不闻;这样,一直到自己的力气使尽了的一刻,一直到干草的气息缓缓地、一丝一丝地退去……
庄周被我不安的翻动惊醒了。他“哦”一声,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睡吧。”“睡不着。”“常常失眠?”“不,偶尔。”“我也一样。有时睡不着就起来走动……”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着他沉沉的、如同河水缓慢流淌般的叙说:“以前,我住在橡树路时,失眠的日子更多。后来就好得多了。奔走劳累一天,躺下就呼呼睡了。我旁边的朋友也一样,他们睡得像我一样快……夜晚不能想过去,不能想家,那样就会折磨人,所以最好不去想它。可是还有别的——人这一生要被许多东西折磨,它们说来就来。所以说要奔跑、要累,要让自己倒头便睡……要不,一个人即便是最坚硬的金属,是合金,也会疲劳折断啊!一些往事从脑子里流过去,陈芝麻烂谷子全记起来了。那时的忍和挨啊,没头没尾的日子啊,像污水一样把人淹了。这就是灭顶之灾。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能那样了,再也不能了……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会不停地走——既然上路了,就让我把一些事情忘掉吧,忘掉吧……”
我一阵沉默。悲凉压得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
“只有上了路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地方、山和水、各种奇闻怪事,都涌来了。如果人总待在一个地方,就一辈子也不知道太阳落山的地方有什么,不知道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有什么。你非得自己跑去看一眼才行,这就是好奇心。跑也跑不到,就一直往前跑,一辈子都停不下来——这都是有个太阳的缘故啊,就是它在前边诱『惑』人……”
午夜起风了,风在渐渐增大。杨树剧烈地抖动起来,一齐鸣响的叶子像陡然提高的歌唱……
“我们睡吧。”庄周的嗓子有些哑。
“睡吧……”
二
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吕擎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说林蕖也要来这座城市了。“这家伙啊,来去无踪,这些年见到他可真难啊!好在这次是真的……”我揶揄道,“他会带着女秘书一起来吧,也让我们见识一下。”
庄周听到林蕖要来,长时间没有做声,眼睛只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这样半晌他才说了一句:“我们又要见面了……”
等待林蕖的日子,阳子一口气给庄周画了很多素描。在他的笔下,这个朋友显然被美化了。他的头发本来是混『乱』不堪,可是被阳子画出了很多美丽的弯曲,它们披散在肩上;额上那弯曲的一缕被风吹得向上卷去。庄周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也被阳子进一步夸张了。那个形象让我想起了一个行『吟』诗人。看着这些素描,我心中一热,索要了一张——以后,任何时候,只要看到这张画,我都会想起一位朋友正在徒步穿越茫茫的荒原和大地,一边走一边『吟』唱……
那一瞬间,我心底有一根弦被强烈地拨动了一下。
“老汉儿”林蕖终于从外地赶来了。这个高高瘦瘦的人,风尘仆仆——果然留着近似于秃瓢儿那样的短发,远看就像一个秃顶的人——没有办法,我在他转身的那一瞬还是想到了阿蕴庄窗前所见的一幕……不该这样去想朋友,可是这种一闪而逝的念头真的又一次出现。林蕖夸张地伸开手臂去拥抱吕擎,然后又重重地拍打我和阳子的肩膀,脸上是兄长的笑容。刚刚笑过,这张脸就恢复了肃穆——因为这时他一转身见到了庄周。他上前一步,嘴里似乎“哦”了一声,握了握对方的手。
吕擎马上介绍庄周,告诉这是我们城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之一。林蕖微微点头。庄周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许多。这时我才感到,这两个人目前的生活情状相差何其巨大,却都在大地上来复奔走。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奇怪的联结、一种十分特别的关系。我能感到庄周在内心深处对林蕖的敬重,而林蕖对庄周却似乎有一种深深的提防和疑虑。
林蕖参观了庄周安歇的棚子,刚弓腰钻进去,庄周就拍打着地铺说:“你喜欢这样的地方吗?”林蕖饶有兴趣地看着棚子里的一切。庄周又说:“那你睡在这儿,我睡边上一点儿。”林蕖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我明白,林蕖不会睡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他毕竟是一个亿万富翁嘛。
这些人当中,只有吕擎一个人与林蕖有过深入的交往,两人之间有过非同一般的、特殊的友谊。这是在最为困难的那段时光里结成的患难之交,二者之间几乎没有相互隐瞒的秘密。当然这是过去,今天可能一切都在改变,因为时间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弄得面目全非。我实在想象不出吕擎和这个人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彻夜长谈,喝着粗茶,吸着自卷的老旱烟。那可能真的成为一段不可回返的时光。据吕擎讲,这个亿万富翁的不同之处,就是极为警惕金钱对人的腐蚀。那好啊,那就让我们看看吧。
入夜之后,我们吃过一餐简单的饭,然后就待在了庄周的棚子里。招待这样一个人,梅子开始不知如何『操』持,林蕖却挽挽袖子亲手干起来,将棚子里我和庄周一起准备的那套家什全用上了。清汤寡水,大碗盛饭,每个人都吃得很香。而后肯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了,我看到餐具撤掉之后,林蕖马上朝女主人伸手要什么东西。梅子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林蕖就说:“烟笸箩。”哦,他真的又要吸自卷的老旱烟了。我们哪有那东西。这有点儿过分。好在吕擎从包里『摸』出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说:“嗯,这里呢。”原来他随身带着烟末和卷烟纸。两个人马上兴致勃勃地捏了一撮烟末,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熟练地卷起烟来。
两股浓浓的烟从他们的鼻孔里喷出来。林蕖叹道:“真过瘾啊!”
这时候一伙人只是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庄周也在卷烟和吸烟。他自己吸,默默地。后来我们发现林蕖的目光转向了棚子一角,大家这才发现庄周也在吸这样的旱烟。林蕖似乎对出现了第三个这样吸烟的人多少有些不快,这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仍然是因为林蕖的提议,梅子把大碗的粗茶煎好,一碗碗分摆在小桌上。这种茶是林蕖随身带来的,吕擎喝了一口才发现与过去的那种粗茶味道迥然不同。林蕖嗓子低低地说:“它比过去的茶更粗,蒙古人喜欢喝。”我尝了一下,觉得这茶多少有一种破布味儿。阳子喝了一口马上皱眉,夸张地伸伸舌头。再看庄周,他把大碗取过来,然后从一旁的架子上捏了一点儿盐投进去。这个动作同样被林蕖发现了。林蕖没有吭声,但一会儿也默默无声地取了一点儿盐放进自己的碗里。
吕擎显然想起了往事——关于他和这个摇身一变成为亿万富翁的人的一些共同经历,是最难忘的。他又提到了大学时代,提到因为一个大开发商的介入而引发的那场保卫林地大战——那似乎与学生时代完全扯不上的故事却是真实发生过的——这在今天的一代看来会多少有些怪异……林蕖是他们当中最勇敢的人之一,吕擎则是他的小兄弟。因为林蕖高两级,年纪也大不少。吕擎曾为对方的雄辩所折服,站在那儿一听就是一个小时,然后就是跟上这位兄长——对方走哪儿他跟哪儿;对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最后,他和林蕖结下了深深的友谊。开始一个是另一个的崇拜者,后来这种关系才有些改变——他们之间渐渐变得平等,相互尊重相互依赖了——只有在深夜,在两人谈论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沉默一会儿的时候,吕擎安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这才从心中泛起一种深深的钦敬。他在心底承认:自己永远都会将面前的这个人当成榜样……时过境迁,世事变得让人无法预料,一个亿万富翁是否还可以作为他人的榜样,倒是颇费猜想的一件事。我相信吕擎以平静的语调重提那段日子,隐下的也许就是一个疑虑,一个期待寻求的答案。
林蕖开口时大家十分安静。空气有些凝固。外面的风声也小了许多。我只看到角落的庄周倚在墙上的后背离开了一点,身子稍稍有些前倾。林蕖的声音沙哑低沉,这样的声音在我听来,更适合给女秘书口授一份商业信函。这声音十分熟悉——我终于想起来,这是西方一部描写黑社会的电影中那个老大的声音,那个阴郁而有力的男人的声音。而今夜,林蕖扮演的又是一个什么角『色』?我努力抑制自己的不敬,想换上另一种心情倾听,但发现颇难。不过再听下去,这种情况不知不觉就有点儿改变了。我用心捕捉着他口中的每一个字。是的,这是一个过来人,这个人饱经沧桑,正在谈论往昔;实在一点儿讲,他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们好好听一听……
三
粗茶喝完了,梅子似乎忘了为其添上。林蕖抿了两次干碗,梅子这才想起为他加水。“……时过境迁,今天它已经没有了,是的,显而易见——我是指那种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情感。每到了这时候,我又不得不重拣一些让人讨厌的大词了。因为离开它们我就无法表述,所以我请求朋友们能够原谅……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这可是了不起的、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啊……瞧瞧他们是怎样的一群、做过了什么!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与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自省力和综合力、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甚至还要包括流动的血『液』、吃进的食物,统统都搅在了一块儿,都成为伟大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如今不需要美化他们一丝一毫,一点儿都不需要!因为他们已经走过来了,那些痕迹不可改变也不能消失……”
我发现林蕖由于强调和追求某种准确的表达,不得不借助于略显生硬的书面语,还变得微微有些气喘。他的脸『色』本来就有些黑,这时在灯光下却显得青灰和苍白。我在他停下的间隙里突然意识到:在场的这些人,除了阳子和吴敏,全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也许有着这一代人共同的生存基因和生命密码,只是我们并不确知罢了。这时我想:这是林蕖关于学生时代以及后来许久的磨砺和挫折的总结感慨?此番表述,吕擎和在场的所有人又会在多大程度上认可呢?正在这样想着,我发现吕擎的一只手缓缓地放到了林蕖的肩上,用力地拍打和『揉』动……另一个角落里的庄周一直听着,这时身子转向了一边,像是沉入了一场回忆。在接下来的沉静中,我不知怎么有些冒昧地问了一句:
“你捐助了十几所学校?还有那些城市的收容所……”
林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一切都要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我鼓了鼓勇气,说:“那么我们的杂志——比较起来它需要的太少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上次你的女秘书……”
吕擎在暗中向我摆手,我只好打住了。
林蕖看我一眼,喝一口茶:“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用在什么地方的问题。”
我笑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是的,‘钱不缺,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林蕖点头:“不错。的确如此。这不,你已经替我回答了嘛。”
我不以为然:“可是世上需要做的事业,却不尽是伟大的,有时倒极有可能是很平凡的。”
“是啊,它们也许平凡,但起码不那么让人讨厌。”
棚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觉得手心在冒汗。这时满脑子都是我们那份杂志的封面和内容……说心里话,我自己并不十分喜欢这份杂志,有时甚至是——讨厌……可问题是我在那儿供职啊,除了我自己,我不想听到一个外人使用这样的字眼。我觉得牙齿那儿发胀,但我忍住了。因为我及时地意识到对方多少有理,而且还是来到我们家的客人。
为了缓和气氛吧,我听到吕擎有口无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老兄,你今天已经是一个成功者了……”
林蕖把脸转动着,像是费力地辨认着一个生人似的,盯着吕擎:“你不是讽刺我吧?”
吕擎笑了,看看大家:“谁认为我是讽刺呢?难道你还不是成功者吗?”
林蕖咬咬牙,嗓子突然低下来,变得更为阴郁和沙哑:“当然是。不过别人这么说行,你说不行。你知道,你这样说不行……”
吕擎不做声了。我从吕擎把脸转开的样子,看出他今夜、这会儿,好像有些愧疚了。尽管在黑影里,一种承认过失、请求别人原谅的眼神,我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到。没有办法,我太熟悉和了解吕擎了。我想可能刚才的这句话中,真的有什么深深地伤害和刺中了林蕖。显而易见的是,林蕖对自己时下的处境真的十分不满。金钱不但没有深刻地让他满足,而且好像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想要什么?也许他拥有更可怕的豪志。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他剃了一个秃瓢儿,一个不动声『色』、悄声潜行的家伙,一个时刻准备赴约的热血中年……但是他与谁、与什么人,有过这样的约定呢?这是一个隐秘,是的,正因为这隐秘只有真正的好友吕擎知道,所以才引起对方刚才那几句愤愤的反击。
庄周轻轻咳了一声。林蕖的目光越过几个人望向角落。庄周一直沉默着。阳子说了一句:“我想,今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也参加南部山区的教育计划,尽上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力量……”
林蕖又卷了一支烟,把纸捻拧掉,慢慢点上,“你是说到我那儿去打工吧?”
阳子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干脆说:“就算是吧。”
林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吐掉。他被烟熏得眯上一只眼,“那怎么办呢?那里的老乡会怎么看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自语。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阳子身上,显然避开了正面回答。
阳子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嫌热似的提了提衣领,转了转脖子。他大概还想继续听下去,听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回答。
可是林蕖显然不准备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了。他可能是在弄清对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不想让任何人参与自己的事业。一种超出想象的提防心让我暗暗吃惊。我敢说这是一个人变成亿万富翁的先决条件——对所有人的不信任、极大的疑心和戒备心。他正迅速改变着自己,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看看吕擎,想早些结束这场聚会,以便让林蕖回到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去休息。可是吕擎兴致仍然很高。他与这个人毕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似乎可以原谅对方的一切——不过这个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原谅的呢?就因为他发了财吗?金钱的罪过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吗?今夜我也不知道了。
吕擎可能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想多少为自己作一点解释吧,这时说:“我说的成功,是指你在公司企业经营方面。这种成长速度是惊人的,这种发展是绝对罕见的。我在说另一个话题,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林蕖仍然摇头:“不,即便是你说的这方面的成功,也让人鄙视!想想看吧,多少人在过什么日子,他们连温饱都没有解决——你去山区和平原看看就知道了,那么多人——那可不是少数人啊,他们在过什么日子!他们为了糊口就得去干,再脏再累工资再低再危险也得拼上老命去干,这样我们所有的‘成功’,花掉的成本都是世界上最低的!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知道这种所谓的‘成功’,有多么脏有多么不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一个‘成功者’是干净的,也没有一个是值得炫耀的……”
我在捕捉他的每一个字。所有人都听得认真。
“我们没有权利让这么多人、让整整一两代人为所谓的‘成功’去牺牲掉自己。要知道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啊!我在许多地方不断听到有人为消除贫富两极分化大声疾呼——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忘记了,只有这种分化才是快速‘成功’的前提,是‘经济奇迹’的前提啊!有人可能会问:你的意思是苦难越多发展越快?那我就赤『裸』『裸』地告诉你:是的!正是!你嫌这种回答太残酷?可是我要说,这就是真话!我不能做一个一边不停地掠夺,一边又耍尽了虚伪的恶心鬼!简单点儿说,我要一百次地诅咒这种‘成功’!”
我终于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追求‘成功’?”
林蕖从昏暗的光线里探过来的头颅、那对亮铮铮的眼睛有点儿吓人:“你问得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朋友,我也嫌自己脏!还有,我的追求,就为了从根儿上消灭这种‘成功’!”
吕擎在角落里咕哝了一句:“民粹主义……”
林蕖用更大的声音喊道:“不,那个主义太远了;我的主义就在当下、在眼前……”
我一声不吭了。因为这是我许久以来所听到的真正的大言。我不能说这全是虚妄、狂言,而是源于另一种人——另一种人的心音。我看看吕擎,他正看着一旁:那儿,前几天来过的一只刺猬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