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行》
一
我和梅子一定要赶在这个冬季来临之前结束这次旅行,因为我们必须躲过山雪。我们大致确定了这样一条路线:先乘火车到半岛东端,然后再改换汽车西行,进入半岛的所谓“屋脊”(山地)部分。我们的主要活动地区就在山地中段、分水岭南北各一百多公里的范围内。行前我想:如果顺利,如果能够找到那条“少年路径”,即找到记忆中最初入山时经过的那几个村落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直接从鼋山北坡向西,找到当年长期居住过的那个村庄。那儿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
我们最后仍要从鼋山北坡动身,沿着与来时差不多平行的一条路线,即从分水岭北部河谷之间穿过去。在那里我们将看到一些规模浩大的水利工程——那就是父亲的苦役之地,我和梅子不可能,也不应该绕开它们……
整个行程大约八百多公里,但这仅仅指铁路和公路的长度。我们在山区需要步行的那一部分尚不包括在内。也许从地图上看距离并不太长,但经常进山的人都知道:大山里的路是无法丈量的。带一顶尼龙充气帐篷是完全必要的,因为一路上不可能总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还要有一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度过。
第一站是个小山村。它是我们下了汽车、徒步十华里之后所经过的第一个村庄,也是我们此次入山的真正起点。这个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小村像是一直沉睡着,尽管太阳已经偏西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喧声。几乎没有一棵稍大一点儿的树,也看不到一条像样的街道。小村在鼋山山脉西北麓,北面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往东南望去,就是那一架架隆起的大山了——严格讲那里才是山地的开端。村子小得可怜。我极力回忆很久以前是否从这儿经过,想了很久,想不出。记忆中这样的村子太多了,它们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出入,踞在人迹罕至之地,与热热闹闹的外部世界并没有多少关系……
可是接下去的场景却让我吃惊,也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看法。
当我和梅子正在村中小巷背着东西往前走时,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紧接着一辆豪华轿车从巷角拐过来。它见了我们似乎故意加大了油门,噌的一下就过去了。这么窄的路,而且又很不平整,它却至少开到了八十公里的速度。路边上一个小孩把手指吮在嘴里,久久盯着消失在烟尘里的那辆轿车。
我问旁边一个老大爷:“这是从哪儿来的呀?”
老大爷从嘴里抽出烟锅,在手心里拍打几下,“你是说刚才那个‘鳖盖子’吗?”
这是村里人对轿车的普遍叫法。我点点头。
“噢,那是村头儿坐的。”
“是村领导坐的吗?”
老人点点头。
我不太相信。我认为这个巴掌大的小村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轿车,就再次问道:“是这个村子的吗?”
“那是哩。四周村子如今没车的少哩。都坐上了‘鳖盖子’。一时一兴嘛,大清年间兴轿,后来兴马车、拖拉机——前些年村头儿出门都是坐拖拉机,再后来坐‘大头车’,现在就坐这‘鳖盖子’了。”
我和梅子一时无言。在街上,我们遇到年长的人就打听:村子里有没有一位姓孟的孤老头?有人说不知道,有人问:老孟?是不是死去的那个老汉啊?
“他是个孤老头子吗?”
“怎么讲?也算孤老头,也算有儿有女的人,早不在了……”
我心里一动,赶紧问:“他是烧窑的吗?”
那人点点头:“俺这村里烧窑的人可不算少,十个二十个也找得出。”
“那个老人什么时候不在了?”
“死了有个七八年了……”
在他的指点下,我们来到了一个小茅屋跟前。院子里面很热闹,不像个凋敝人家。小小的门楼上爬了很多南瓜蔓子,结了很大的南瓜:蔓子沿着院墙爬着,爬到门楼的草顶处开始结南瓜;蔓子顺着院墙再往前爬,爬到了厢房,又在那儿结了几个大南瓜。院子里有两棵香椿树,一棵榆树。里面传来母鸡扑棱扑棱抖动翅膀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呵斥什么。
我们敲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了。门虚掩着,我直接推门进去。梅子跟在后面。
二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也许年龄还要小一些,因为很难从外貌上判断山里人的实际年龄。她个子矮小,过早地穿上了棉衣;衣领敞得很开,没穿衬衣,棉衣扣子已经脱落了,只用一根布带当胸扎了一下。她『露』出的一片胸脯经过了太多的阳光和风,已经变得非常粗糙。
梅子上前问候一句,她脸『色』冷冷的。
我知道山里人不习惯生人这样问候,于是尽快向她说明来意:我们来这儿是想找一个姓孟的老人。
“他是你家什么人哩?”她开始打量我们。
“是我们亲戚……”
“啊哟!”她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拍得很响。我这才看出她穿了一条单裤。单裤配棉衣,显得很不协调。
“啊哟!俺就是老孟家哩——亲戚?”
她突然就高兴起来,立刻弯腰搬凳子让我们坐。梅子被对方的热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地接过她手里的木墩。我们坐下谈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大概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老人。
这个过世的老头一辈子结过几次婚:两次明媒正娶,一次和邻居女人搭伙过日子。他还有好几个儿女,有的嫁走了,有的搬出小院“单立门户”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老人搭伙时生下的一个孩子。
我问:“你家当家的呢?”
“出去开矿了。”
谈话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一个滑石矿。原来村头儿就是靠这个滑石矿才买了那辆豪华轿车。
我们拉着家常。我问她有几个孩子、村里的大体情况等等,女人告诉: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死了两个,剩下两个,大的是个女娃,跟她爸进山了;小的“在屋里胡来”……
我刚进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在呵斥那个“胡来”的小家伙吧。正说着,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蹑手蹑脚出来了。这一下我和梅子都惊呆了:小孩子让人一眼就想到了小公鸡,长得奇瘦奇小,脖子很长,脸儿黄黄的,满脸泥巴鼻涕,只有一对眼睛明亮可爱,小小的嘴巴也很红润。
小孩子走过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穿了和母亲相同款式的棉衣,不过上面已经被灰尘和油渍弄得发亮;也像母亲一样『露』着颏下的一片胸脯,不过那胸脯尽管沾了那么多灰尘,也还是显得柔嫩可爱。
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些点心和糖果给孩子。他看也不看母亲一眼,一把抓到手里就吃。
“馋痨!饿鬼!”女人骂着。
她这样骂,却把那些东西往孩子的衣服里面硬塞。她放东西的方式特别奇怪:把那些点心糖果直接塞到孩子贴身的衣怀内,因为他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口袋。它们塞进去就鼓鼓囊囊堆在棉衣里面,贴着孩子的肚皮积在那儿。我和梅子都笑了。
小孩子高兴极了,笑嘻嘻地在一边蹦了几下,蹲下来,一边从领口那儿往下伸手掏东西吃,一边看我们。他一会儿工夫就吃下了一大把糖果。我担心这有点儿太多了,可又不便说什么。
那个中年『妇』女比我们刚进来时热情了许多倍,让我们到屋里去坐,还说要给我们喝茶。
进了屋子,那种极度的贫寒马上让梅子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我对这样的山里人家见多了,这会儿虽没有怎样惊讶,也还是觉得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
三间土屋没有隔断,成一大间。旷敞的房间内,一边是一个很大的土炕,上面半截席子、一些被孩子踏得很烂的铺草;炕的一角叠着蓝黑油亮的破被子。秋天,由于刚刚收获过,脚下滚动着很多红薯和南瓜。连接土炕的是一个很大的泥灶,泥灶旁边有一具风箱。这风箱由于还要拿到院里一个熬猪食的土灶上用,所以它这时被摘下来,斜放在屋子正中。屋内石墙被泥抹过,没有刷白粉;屋顶木椽间『露』出了高粱秸子,被烟熏得乌黑乌黑。墙上贴了几张女演员的大幅照片,使我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女主人在后边喊:
“都是他爸胡描哩,也不嫌人笑话……”
那些照片给随手描画得一塌糊涂,看上去未免太不像话了。梅子生气地动了动嘴角……几个女演员不仅被画上了眼镜和胡子,有的还叼上了一支奇怪的、乡里人才叼的长杆烟锅;最令人气愤的是,她们的下身无一例外地添上了一些很不雅观的东西……
“城里官人莫笑话,莫见怪哩,庄稼人闲来无事就是这么胡『乱』抹画。这也不光是娃儿他爸抹的,还有来玩的那些狐朋狗友。这个抹一下那个抹一下,大画儿也就给弄脏了,好生生的闺女也给糟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搬弄瓷碗,给我们倒了满满两大碗茶水。我让梅子喝茶,梅子还是执拗地盯着那些被“糟蹋”了的明星照。她大概最终看懂了添上去的东西,惊得睁大了眼睛。
梅子的目光转向我,我拍拍她的背,让她随便一点儿。
我喝了满满两大碗茶,因为实在渴了。梅子一口也没喝。我知道她嫌这碗不卫生。
女主人客气得很。她说男人就要回来了。她劝我们在这儿宿下。梅子怎么也不愿意。我们只好离开了。
看来进山第一夜只得在这个小村里留宿了。我们打听这个村里有没有宽敞的地方,有人告诉:最宽敞的就是村头儿家了。我想起了那辆小轿车飞驰而去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和梅子商量着,还想冒昧地再闯一家。
在街上走着,很想找一幢比较体面的屋子,可是所有房子都一个模样:一样的茅草门楼,一样的土墙。
我们鼓了鼓勇气又走进了一家。
《小锚》
一
这一家的院子和我们刚刚去过的那家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院子的主人是一位五十左右的『妇』女。她的穿戴颇为齐整,让人吃惊的是头发梳洗得那么光滑,还描了眼眉。无论是打扮还是模样,都比刚才那个女人好多了。她正在院子里切红薯干,一边切一边摆在地上,已经有了白白亮亮的一大片。她见了我们就放下刀走过来。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想不到院子一侧的茅厕里还蹲着一个人:他在那儿咳了一声,提着裤子走出来。他见了生人几乎没有表情,只把衣服整好,磨磨蹭蹭坐在一旁。女人告诉:“这是俺家娃儿他叔,帮我做活儿哩。”
旁边这个男人四十来岁,一双眼睛格外灵活。他搓搓手,客气地递来旱烟末和纸。我笨拙地卷上吸起来——我不会吸烟,只是吸到嘴里又把它吐掉。那个男人开始问这问那,我们告诉他,说来找一个亲戚,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姓孟的老人,人们都叫他“老孟头”。他说叫“老孟”的可多了,这个庄里过去有一个,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前边的夼里也有几个叫“老孟”的人,不过有的不是老头儿。
“年轻人还叫‘老孟’吗?”
“有的小孩儿刚会跑就叫‘老孟’了。”
梅子笑了。
那个穿戴齐整的女人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划了划头皮也笑了。她的脸『色』很红。
正说着话,又有人敲门。
刚敲了一两下,那个人就自己闯进来——来人是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手里扯着我们见过的那个很小的娃娃,娃娃嘴里还在咀嚼着我们给他的糖果。高大的男人一进门就嚷:
“俺城里亲戚在这儿啦?”
他笑眯眯的。我们马上明白这是刚才离开的那家男人回来了,只得站起来点头。
他说:“家去,家去。”
这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知怎么回事儿,也不便说别的;梅子有点儿犹豫,我就扯扯她的手,跟上来人出去了。
刚出了门那男人就说:“孩子他妈跟我说了,我说:远道来的是客呢,走了还行?家去!”
他四下看了看,又趴在我的耳边说:“我打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你们闯进了这一户人家——天哩,在乡下不『摸』清底细怎么能『乱』闯?可不能到‘光棍干粮’家过夜……”
梅子不知道“光棍干粮”是什么意思。
男人又压低嗓子:“看见她院里坐的那个男人了吧?搭伙的!还有别的人……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只要是不正经的男人都爱帮她做活儿。她是个寡『妇』,忒不正经哩。”
我们再没说什么,就跟他回家了。
他真的是我们一开始进入的那户人家的男人。这时他的女儿也回来了,站在我们面前,让人阵阵惊讶:女孩子大约有十八九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她刚刚洗过脸,皮肤光洁滋润,只是头发上沾了一些白『色』的粉末;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白塑料凉鞋,虽有点儿不合季节,但很好看;塑料凉鞋的缝隙里『露』出的是红方格袜子;裤脚很窄,紧绷在身上,显出了苗条的体形。在这片大山里,大概这就是最时髦的打扮了。她的上衣是土布蓝花衣服,如果在城里这件衣服就会显得身价百倍——想不到手织技艺至今仍在山里流行。我发现梅子的目光在姑娘的上衣那儿停留的时间很长。
姑娘见了我们,甜甜地叫“叔叔”和“大婶”。梅子第一次听人跟她喊“大婶”,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这样喊着,帮我们接下肩上的东西,又规规矩矩放到了屋角。
我心里想:家里这么拥挤,怎么睡觉?而且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我注意到屋内只有一铺大炕。
那个强壮的男人留着平头,头发上也沾满了白『色』粉末。他搓着大手告诉,孩子的名字叫“小锚”,然后笑着问:“你们喜欢吃什么饭?俺山里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凑合一顿吧。我让娃他妈做了鱼酱、玉米饼子——大葱蘸鱼酱吃玉米饼子,俺招待城里人都是用这个法儿,城里人吃了个个高兴哩。”
我对梅子说:“这再好吃也没有。”
女人高兴极了,从屋里走出来,用衣襟擦着手说:“比俺做饭更干净的人没有,俺男人见俺不洗手做饭就拿巴掌掴俺……”
男人哈哈大笑:“给城里人弄东西吃,不洗手还成?”
小锚在一边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睫,看看我,又看看梅子。后来她不声不响地给母亲端了水盆、拿了『毛』巾和香皂……
二
饭后我们和男人交谈起来,问他关于“老孟”的一些事情。他过世的老岳父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这一点使他很不愉快。他说:
“他妈的,他妈的,偏偏就不凑巧!”
看来他极希望我们真是他的亲戚才好。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亲戚也罢,不是亲戚也罢,进了这个门就是缘分。我们就当成亲戚好了。”
小锚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们,兴奋地瞥了爸爸一眼。
男人又说:“这么着吧,反正来了一遭,明天我叫小锚陪你们再转几个村子看看。”
他吞吞吐吐不愿说出另一些姓孟的老人,但经我一再启示,最后还是说了远处村子里的两三个老头子。我告诉他:我与那个老人从未谋面,详细情况也不甚了解。但我并没有讲那是我的“义父”以及他的由来,而只说了一下这个人的大致情况。
男人说:“这就难了,嗯,你在这个山里找人,最难了。比如说叫‘小锚’的吧,和俺孩儿一个名字的,我一口气就能找出十个八个。山里人没文化哩,听见人家取个好名儿就跟着学……”
晚上睡觉时,他硬把那个大炕让给我们,他们一家就睡在屋角:铺开一领席子,席下塞了些玉米秸,转眼之间搭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地铺。
小锚自己在两个锅灶的后面搭了另一个地铺——她大概平时也是单独在那里搭铺的。
这一夜我们很久都没有入睡,因为那个男人一直在下面咕咕哝哝小声说话。到后来,好像是女主人伸手打了他一下,他才没有声音了。
我们到了下半夜才睡去,可只睡了一会儿就被什么东西弄得痒痒的,醒了。我揿亮手电一看,原来身上爬了几只虱子。这可不是陌生之物。我对梅子说:“不要紧,等我们出山时,用开水烫一遍衣服就行了。”
梅子很厌恶这些东西,她再也没有睡着。
天亮之后我们就要翻过村东的岭子了。分手时他们坚持要送客,怎么推托也没用,他们硬是让小锚送了我们很远。如果不是坚决拒绝的话,大概小锚还要跟上我们再走几个村子——我们虽然心里充满了感激,但不能让她再往前走了。
沿着山岭的下坡往前走去,可以路经岭下的很多小村落。我在自制的一张图表上已经做过标记:再往前是老夼、姜各庄和老屯……这些丘陵大多是东西走向,流经北部平原的河流就在这里发育,形成小溪;小溪上游都是坡度很陡的高地,像我们脚下的这个岭子只是个例外。山上植被很好,属于茂密的混交林。那个高大的砧山在群岭以东,它的南部就是雄伟的鼋山山脉主峰。站在山坡上望去,可以看到那条山脉由东向西蜿蜒起伏,构成了着名的“半岛屋脊”……
我们走了长长一段路,才发觉有人在跟踪。后来那个走走停停的人终于追了上来,竟然是小锚!她坚持要陪我们往前再走一段,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可我很快觉得她有什么心事,因为她总是搭讪着,没话找话。我想再也不能让她继续往前了,就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你吗?”
她吞吞吐吐,最后才说:“你们老在山里转,肯定见了不少人呢,我想让你们帮忙打听一个‘城里人’……”
打听什么人啊?问了许多遍才搞明白,原来那是有一年来山区帮助勘察滑石矿的一个小伙子。可怜的小锚,这会儿既讲不清他是哪个地方的人,又不知道他属于哪个部门——甚至也搞不明白他来自县城,还是其他更远一点的大城市。
她什么都讲不清。
三
我和梅子听懂了,原来那个小伙子在这里工作时,他们偷偷好起来,小锚一时冲动就跟他跑开了。他们离开了很多天,小伙子也顾不得自己的工作了;他带上她一口气串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回到山里。半年之后这个滑石矿建起来了,小伙子也就随着那帮人撤走了。就这样,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觉得那是一个不能宽恕的小子。我问小锚:“你觉得他是个值得留恋的好人吗?”
“俺觉得他最好了。”
“那他怎么说走就走?他真爱你吗?”
“最爱了!”
“也许……不过要当心这个人骗你。他如果真的爱你,就该讲明白什么时候回来,让你等他,或者干脆把你带走。”
“他说不定遇上了什么要紧事呢!他还会回来,他肯定会。他手里捏了一个仪器,上面有个针,一动一动——他说那个针指向哪里,他就得走向哪里,耽搁不得哩!他的工作让他那样啊!”
我知道那是指南针罗盘仪之类的。我告诉可怜的小锚:他完全不是按照那个仪器上的指针走路的,人没有完全靠这个走路的。那人可能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儿。我最后狠狠心告诉小锚:再也不要想他了,更不要为他难过——不提他最好,因为,那家伙一准是个混蛋!
小锚哭了:“我一看见你们就想起了他。我怎么能不想他?我们再也分不开了,那时俺在山里过夜……有时就睡在光秃秃的石板上……”
我心里酸酸的。这显然是一个把自己冒冒失失交出的女孩子。我告诉她:带好她的小弟弟,跟父亲好好干活吧,再也不要想那个人了。
小锚哭出了声音。
梅子整个过程中很少说话。
我盯着远处的山影,自语了一句:“一个可恶的城里浪子……”
想不到最后两个字被小锚听到了,她马上说了一句:
“俺这儿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点点头。我望着远处的山影在问——是问自己:
“浪子能回头吗?”
“能,他准能回来哩……”
多么善良和不幸的姑娘啊。看来我没法跟她解释得再多了。我们中间需要很多语言才能够沟通,而且还不仅仅是个语言问题。
我和梅子只得安慰她。说到“浪子回头”的话题,我们共同的意思就是:但愿如此吧,小锚。不过你还是不要等他。你该去忙自己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一门心思等他啊。
小锚抬起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你们知道俺村头儿怎么说的吗?”
“村头儿?他怎么说?”
“他老用鳖盖子拉上俺到外面转,还说:别等他了。俺不,俺偏要等。俺不信村头儿的话,他才是骗人的。他在鳖盖子里使劲摁俺、握俺的胳膊。俺恨他。”
我看了梅子一眼:怎么办呢?
这个姑娘显然正处于危险的境地:失恋、被骗,还有当地恶棍的胁迫;她必须赶紧跳出这个魔圈。可我们只是山区的过客,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前面旅途遥远,不能让她再伴我们走下去了——我们如果带上小锚,又能把她带到哪里呢?
梅子问得很细:“村头儿多大年纪了?”
“五十大几了,手上戴个‘金嘎儿’,就是戒指,俺这儿管它叫‘嘎儿’……”
我忍不住说:“小锚,你一定要躲开那个村头儿,那是个更坏的坏蛋。我们以后在路上一定替你打听那个小伙子,尽管希望不大。你先回去吧,别让爸爸妈妈焦急……”
小锚瞪大了眼睛,抱住了梅子的胳膊。她差不多把头贴在了梅子的胳膊上。
梅子拍拍她的肩膀,紧紧地搂了一下,安慰她。她在梅子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梅子给弄得很难过,也流下了眼泪……
《义父的居所》
一
我们和小锚好不容易才分开了,得以继续往前。小锚站在那儿目送我们,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子。
路越来越难走。我们两个沉默着,彼此都在想同一个心事。显而易见,我们是找不到小锚所说的那个人的,那是一个真正的“浪子”。更令人担心的是,她能够逃开那个村头儿吗?我后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说:“将来可不可以让小锚做我们家的保姆,和我们一块儿生活呢?”
“那以后怎么办?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吗?我们养得起她吗?”
我不做声了。是啊,这样的女孩子还有很多,有的或许比她的处境还要艰难,很多很多这样的女孩和男孩……怎么办呢?我们可以让小锚当保姆,也许还可以通过朋友介绍她在城里打工;以后呢?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完结……
经过一阵攀援,好不容易登上了高地。站在这里望去,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鼋山山脉——它走出群岭,一直向西延伸,蜿蜒二百多公里——离我们最近的这一截属于它的西段,北翼就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地带,是海滩平原和整个山地的衔接处。我还记得大学期间来这儿勘察的情景。那时候我们把一多半时间耗在这些岩石上,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记下:
“北翼地层走向皱褶面一致,倾角较陡,由于后期构造的切割和岩浆岩的侵入,其完整『性』和连续『性』都遭到了破坏。在这里还不难看出,由于受纵贯南北那条大断裂带的牵引作用,导致它的主轴往西南稍稍偏移,使山脉成一个弧形……”
高地往前五六华里可以看到那几个村庄了,它们分别是老夼、姜各庄和老屯……我们不放过任何机会询问那个老人的下落,结果一口气找到了五六个“老孟”,其中值得注意的至少有两三个。
我极力回忆着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山坡,回忆着第一次看到的山坡上的小屋——可是被打听的山里人总是告诉我:山坡上的小屋吗?现在还多着哩,你去看看吧。
山里人热情地领我们走向野外。在老夼东部的山坡下,由于那些梯田都是最好的黄烟种植地,所以常常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烤烟炉、烤烟人居住的一所小孤房子。他们说,这个孤房子里前后住过十多个烤烟师傅呢,他们大都是远道来的外地人,有的原籍在山里,有的在山外,其中就有一个老头叫“老孟”,他在这里烤过两季烟叶……
会是这个老人吗?我一边自问,一边小心地走进了那个黑苍苍的小屋。
陪同的人讲:那个“老孟”真是一个孤老头子,人们只是这样喊他,其实没名没姓的,也没有儿女老伴,像个木头疙瘩一样,眼珠都不怎么活动,可就是有一手烤烟的绝技。他烤出的烟叶味道最醇,颜『色』也最好。他一辈子都在做这种活计。这个老人好像从没找过什么老伴,也没跟人讨过儿子,因为他差不多是个哑巴。老人一辈子烟熏火燎,皮肤上的灰尘至少有铜钱那么厚,『毛』发上满是炉膛里的热浪烤起的焦卷儿。老头子也是个抽烟的好手,烟瘾特大,也许是因为他弄烟叶儿方便,还要不断地尝烟,尝尝它们的味道,所以一天到晚叼着一个烟斗。除了抽烟,他再无别的嗜好。
梅子也跟我钻进了那个小屋。我发现这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从屋里的陈设可以看出,在上一个季节里这个小屋还住过一个烤烟师傅,因为土炕锅灶齐全。锅子破了半边,另半边完好的部分就斜搁在灶上。
我问山里人:为什么不换一个好锅子呢?
那人笑笑:“好锅子也得被人砸破。”
“平常怎么不锁门?”
“山里人可不信那一套,锁着还不如敞着。锁着门,他们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一块石头就给你砸开。这样开着也方便,那些要饭的、做活做累了的人,都能顺路到小屋里歇歇。”
他继续讲那个叫“老孟”的人:晚上不盖被子,就躺在这个炕上,顶多铺一把草。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是从山里割回一些苫草『毛』须——这东西很暖和,他两只大手『揉』一『揉』,『揉』成一团,到了半夜就钻进去。别人到了冬天就回老家去了,他没有家,就留在这个小屋里熬冬。大雪天他把炕烧得滚烫,再钻进这团草里,倒也睡得安稳……
这人早就去世了。他会是那个老人吗?看着这间残破的小屋,心里有点儿发酸。我扯扯梅子的手说一句:走吧,该离开了。
二
告别了小屋,我们又去老屯。这儿的“老孟”是个什么人呢?
村里人都说:那个老头儿可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平时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看山人的小屋,他老往看山人的小屋里跑,为什么?因为他是个老光棍,闷得慌。他跑到山上,就为了去听一些荤故事。小村里也有他一个小屋,不过死的前一年被他卖掉了。
我问:“他卖掉这个小屋怎么办?到哪儿住?”
“他才用不着留什么家产,反正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他还不如卖了小屋换点儿钱花。住的地方还不容易?山里人走哪儿不能睡一个好觉?山上小屋里那些老光棍就是他的好伙计,他就躺在那里面睡。‘老孟’快七十岁了,还常常扒人家窗户看看光景,他趴在那儿人家也不忌讳,该做啥做啥。半夜里,只要听见后窗户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就知道是那个老头子趴在上面了——只有一户人家不是东西,心狠哩!”
“怎么?”
“怎么?人家老头子那年正趴在窗户上看光景,被这户人家的女人一个针锥捅过来,天哪,老头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女人捅瞎了他一只眼!”
梅子的手不由得抱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恍恍惚惚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不幸的老人,他被人扎瞎了眼睛。
“他们就这样把老人扎瞎了,他那会儿在地上疼得打滚,抹得满脸都是灰末,呼天抢地大叫。他疼啊。就这样,老头子打那儿以后就剩下一只眼了,大伙儿又给他起个外号叫‘老独’。老独、老孟,反正都是他了。那一回折腾了好久眼伤才好,不过结了个大肉疙瘩……”
“他没了小屋,在墙角上睡一宿,在沟里睡一宿,有时候还出去讨要,到山上扒地瓜花生,吃些生东西。奇怪的是他老也不死。村头儿说,老东西不会死了,他满山吃野物,大概不知不觉吃了一棵灵芝草,死不了啦。别看这个老头子不正经,对人倒和气,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
“他一辈子也没沾过女人。有一年上,他在大街上喊着叫着,说天哪,俺一辈子没沾过女人,馋哩。喊这些话的时候,离他近的女人就急匆匆地往回跑。有人跑远了才敢指点着骂他。他在山上的小屋里蜷着,一夜一夜睡不着,就在山沟里转悠,那时候常常有一些流浪人钻到山里,他就盼着和哪个流浪女人成亲,就这么盼了一辈子。大伙儿说他这是干等了一辈子,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老等’。他就那么等,等,说自己等不到媳『妇』,到死那天也闭不上眼……”
“大伙儿还记得到了秋天,村里人在地里刨地瓜,地瓜刨过后,一些老太太在土里拣剩下的瓜根回家喂猪、做酒,他就帮她们做活儿,卖力地做,累得吁吁喘,浑身是汗。他一边做活一边喊:‘谁让俺贴贴脸儿吧!俺一辈子没挨近过哩。’一个女人往他脸上吐一口,另一些人往他身上扔土块,骂他。有一个老太太——说是老太太也不过五十来岁——她心愫好,可怜他,还真的半推半就地让他贴近了一会儿。谁知道老头子这一下疯了,大喊大叫:喜欢死俺啦!哎呀哎呀……只喊了几句,一下子昏在地上。大伙儿吓得围上来掐弄,喊他,拍打他,直拨弄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过来。他蹦着叫着,说死也值了,死也值了……”
我看看梅子,见她听得非常专注。
“这以后他就没白没黑地给那个老太太往家搬东西。他从山上偷了果子、花生,偷来各种东西就往老太太院子里扔。到后来就惹火了这家男人。本来是女人们在山坡上开个玩笑,可这会儿说不清了。那个男人先把女人揍了一场,然后又到山上找到那老头子,把他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野『性』人哪,也是个贱人!他挨了揍就改了这『毛』病多好?他不哩。他还是往这家老太太院里跑。后来那个男人发了誓,说要用劁猪刀给他利索利索,就握着刀子,把老人撵得满山跑。老人年纪大了,可不愧是在山里活动久了的人,腿脚好使,那男人握着刀子在后面撵,他就在前边蹿,像野物一样一步蹦开老远。他能跳到几尺高的石头上,能爬山。就这样,谁也别想追上他。不过那个男人下了决心就不饶人了——他有一天半夜去那个孤房子里等他,好在那一回没有刀子——老头子在外面野了半宿,要回孤房子睡觉,刚一迈门槛儿,就被那个男人用一个陶土罐子套住了头——那罐子是盛粪『尿』的——头给套住了,老头子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他被掀翻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撒上了粪『尿』,接上男人又用一根树条子把他身上抽得稀烂……可怜的老头子三天三夜滴水没进,亏了有人上山做活看见,要不他那回就得死在孤房子里了……”
梅子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有什么在闪烁。
“大约两年后的大年三十吧,另一个老光棍让远房侄子接他回去过年——‘老孟’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山上过年,差不多哪个大年都是自己过。年前那人想起了还有‘老孟’这么个人,说好久没见了,给我找找去。那天快黑了,山下鞭炮噼啪响,老光棍的远房侄子打着灯笼到山上小屋找人,一看,见他躺在炕上,早死了;他临死那会儿可能正吃萝卜,一截萝卜还咬在嘴里,那萝卜都风干了……”
人家一边讲,梅子一边流泪。她可能在心里认定了这个人就是那个老人……安静下来仔细推算,其中有好多矛盾之处。不过我还是难以排除他是义父的可能。
按照村里人的规矩,我和梅子买了很多烧纸,就在那个孤房子跟前烧了……
三
在这儿的最后几天,我们又找到了几个叫“老孟”的人。
其中的一个老人有老伴,老伴死去了,他就孤单单的。他还有一个女儿,可女儿被东北的一个人给拐走了。他于是再也没有亲人了。这个老人会烧砖,还会烤烟,这就比上一个咬着萝卜死去的老人更接近我义父的经历——因为前一个的经历虽然到处都像,可他不是一个手艺人;而我们要找的老人却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
这个老人因为身怀两门技艺,所以他的足迹踏遍了这片山区,一直到很老很老、腿脚不便时才离开了这里,到东北去找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去了——他这之前只是听人说过:有人亲眼见他的女儿和女婿在东北串乡阉猪,就靠一把劁猪刀发了大财。他信以为真,就去找他们。可惜他渡海时在船上得了病,结果刚刚下船就一头栽在海边上死了……
另一个“老孟”呢?令我们吃惊的是直到最后我们才弄明白她是一个老太太!
梅子说:“不必打听这个人了。不会是她。”
我也同意。可后来我又犹豫:我当年连人都没有见过,她既然叫“老孟”,就不能排除是的可能。为什么不呢?在那个年头什么都容易混淆,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吃惊。所以我仍然耐心地听着村里人介绍:
“老太太是从外地搬来的,说一口音调古怪的话。她会烤烟,不过不会烧砖。她的主要营生是给人接生。那时候她给人接下一个孩子要一升高粱,再不就要半升小米。她死的前一天还亲手接下过一个男孩儿。那个老太太可真是一个好人哪,心慈面软。她夏天不穿上衣,只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像男人一样在街上走,也不害羞。好多人以为她不在乎,上前动手动脚,被她一脚踢上去,疼得嗷嗷叫……”
“老太太真是个正派人哪。她一辈子没儿没女,村里的孤老头子都想把她招到家里做个伴儿,她才不稀罕。她说亲手接生的娃儿就是儿女,她的儿女一群一群,能装一车一船哩!说是这样说,孤老太太接生的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没有一个认她。她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才知道这些‘儿女’一个一个全都靠不住。那时候她就四处打听哪里有‘私孩子’——她要寻找那些没成家的年轻人生下的儿女,要收养一个娃儿,也好养老送终啊。”
“找到了?”梅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到处找,到处找,后来找到了一个,又死了。所以直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娃儿。她接生了一辈子娃儿,就是没有自己的娃儿。临死的前几年,她急得到处转悠,两手抖着,满街走。有人说要给她生个娃儿,她信以为真。可是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孤零零一个人。有一次她给人家接生,不知怎么用了不干净的刀剪,孩子死了。打那儿以后再也没人敢找她接生了,她就转到老远的地方去了,从此也就再没人见过她……”
我和梅子在窄窄的、坑坑洼洼的街巷上奔走,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大人和孩子跟上。他们觉得我们是一对奇怪的人。有一次梅子要用相机给几个孩子照相,刚刚举起来,那些孩子就吓得哇哇大哭。还有一次,一个人答应与我合影,可梅子的闪光灯刚刚亮过,那个人就愤愤地说:“你在跟前打闪也不告诉我,我的眼没事儿吧?”我们跟他解释没事儿,他还是将信将疑地搓眼、看着四周……
我们在谷地转了三天,夜晚都宿在村子里。最后一天又打听到一个“老孟”,令人高兴的是他还健在。
他是一个高寿的人,今年有九十多岁了,仍住在山上的小孤房子里,而且确实是一个人——他有过两个老伴,都死去了;其中的一个老伴是老屯人,而另一个老伴就是山里的一个流浪女人。
我和梅子赶到山上那座小屋时才发现,这个人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完全糊涂了。他讲不清自己的历史,什么都不懂;打听别人,别人也讲不清。他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明白。他只是嚷叫,瞪大了两眼。费了好大劲儿我们只听明白了一句。他原来在大声问我们:
“城里那拨鬼子走了没有?”
我们附在他耳根上大声告诉:“早就没有那拨鬼子了,如今早没有了。”
他摇摇头,还是听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