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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68章
《篝火夜》 一 翻过山冈,总算『摸』到了那条密林丛生的峡谷——我本来在图上做过详细的标记,但要找起来却如此困难。山涧溪流已经干涸,一条窄窄的河床从峡谷横穿过去。我们一直沿着河滩往前,这样走起来就省力多了。 随着向前,河谷渐渐变宽,视界马上开阔起来。这是芦青河上游的一个支流。两岸的树木越来越密,也许是剥蚀土层越来越厚的缘故,这些树木大多比上游长得粗壮。它们更有力量抵抗季节气候的变化,直到现在叶子还油汪汪的;而在河床较窄的上游地段,两岸的树木早就开始脱叶了。 天『色』有些晚,我和梅子商量,想找个有水的地方支起我们的帐篷。从这个夜晚开始,我们要在山里度过了。梅子觉得这一切那么新奇,这会儿表现出进山以来从未有过的兴奋。 大约又走了两公里左右,河谷在一个花岗岩山脚下转弯——这里由于长年的冲刷,已经旋出一个很深很大的河湾,它积起的一片水潭十分可爱。这个河湾呈扇形,靠近“扇柄”的那一边水很深,展开的扇面外缘却浅浅的,『露』出一片干净的白沙,像退『潮』的海岸。映在水湾背后的就是茂密的针叶林,林中混生了许多杂树,我在其中看到了东部平原常见的一些树种:枫树和野椿树。 我们都觉得这个地方真是美极了,当即决定就在河湾沙地上支起帐篷。梅子说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会很高兴的——很可惜,看来我们大约只能在这里待上一夜了。 梅子支起我们随身带来的小铁锅,开始舀上河水,添一点米做饭。大概这个河谷很久没有冒过炊烟了,我站在一边看着蓝『色』的烟气向上升腾,觉得四周一些隐匿的小野物都在惊讶地注视。河湾里有什么发出扑棱棱的响声,我想那是鱼在跳跃。河湾左侧的灌木丛里响起了咕咕的叫声,接着又有一种嘶哑的呼喊,它低沉苍凉,那一定是老野鸡了……这儿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它像是我的昨天,我也像是它的一部分:它早就溶进了我的血『液』,或者是我深深地融入了它们中间…… 满天星斗闪烁出来,墨蓝清澈的夜空让人感动。山风洗涤着肉体和心灵,一阵山谷里特有的醇香扑鼻而来。月亮还没有升起,偶尔传来的鸟雀扑动翅膀声、石块的滚落声,都显得遥远而又清晰……我们待在了帐篷口。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梅子由兴奋转入了紧张。她四下张望,说: “我们如果在这儿遇到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啊……” 我告诉她:不会遇到什么事情的——这儿比起那座城市、比起任何人烟稠密的地区都要安全得多。我这样说不仅是在劝慰她,而是在转告一个得到反复证明的野外生活的经验,也是真理。我说着这些时,心上真的溢满了喜悦。是的,许多年来,我在这儿体味了从未有过的安逸和舒畅。那是一些难忘的野外跋涉的经历,不论离开这里多久,每当重新归来,大山仍然会展开它宽广的怀抱,紧紧簇拥一个不幸的游子……这次稍有不同的是,我带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一位异『性』,她是我的妻子。她这时该好好结识好好依偎一下了,这里就是她许久以来感到『迷』茫的那片苍野,是与自己的丈夫连在一起的那种神秘的暗示和吸引、向往和拒绝……她轻轻呼吸着,看看我,又把目光投向那一溜隐约可辨的山缘和峰廓。梅子,此刻怎么说呢?我这会儿多么高兴,我正享用着畅饮般的快乐,这是一个人历尽辛苦才能酿出的一杯酎醪啊! 我们在黑影里『摸』索着,点上桅灯。 天渐渐有点儿冷。我告诉梅子,我们该点一堆火了。 “点火?” 我点点头:“点一堆篝火吧!” 我很快动手搞来一些干柴和茅草,接着动手点火。火苗燎起的那一刻梅子又有了另一种不安: “点上一堆火,人家远远地就会看见我们的。” 她说的“人家”指什么呢?这片荒野上根本无人,谁会在半夜里穿过那道干涸的河谷?更不会有谁从山丘上、从密匝匝的灌木丛中钻出来呀。 她说的“人家”如果是指一些野物,那么我告诉她:这里没有伤人的野物,即便有,点上一堆火也只会更加安全,野物愿意遥遥地注视火光,但不可能走近。所有伤人的大动物差不多都怕火。 二 火光映得四周通亮,大约在十几米远的这个范围内,我们差不多可以望见那些绿『色』的树叶,褐『色』的、浅黄『色』的石块,还有河湾里闪动银光的水……跳鱼在水潭里击出叮咚的声音,身后不时有什么哗啦一响,那不知是什么小动物把酥石给踏落了。天上的星星仿佛『逼』得越来越近,大而明亮。这种洁净的夜空我们一年里也见不了几次。在那座城市里,或者是其他地方,真的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夜空。这儿的夜空仅仅属于这儿的山谷:原来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夜空,夜空是分属于每一块具体的泥土的。 梅子坐在篝火旁,想到了那个瘦瘦的姑娘小锚,这会儿多少有点儿后悔。她说如果让小锚陪我们在山里再走一段,这个夜晚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宿下,那样也算有个伴儿了。 我却在想着这些天所看到的那些人家;我特别牵挂的是那些老人——他们还没有一个像我们所要找的老人,他们的经历毕竟不同,仔细推敲起来总有些矛盾。这就使我越发难以确认了。虽然寻找“义父”只是此行的诸多意愿之一,但经过几天来的寻觅,这个夜晚的焦躁还是一层层堆积起来,隐隐地压迫着我。好像远远近近的山影、闪跳的水光,都一块儿藏下了那个隐秘…… 这会儿我想: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是否有可能被我误解了或错过了?我和他们之间有无可能失之交臂?当然了,如果把他们每个人的一部分剪接组合,就会成为我心中的那个老人……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头就泛起了一种凄凉。我觉得这次旅行如果找不到老人,好像也就失败了大半似的,从此心里会更加空空『荡』『荡』。 这个秋风扑面的夜晚,真想见到一个活生生的老人,他这会儿就该坐在这篝火旁吸烟。 火苗往上蹿跳,它好像在努力地攀援、攀援……夜『露』越来越重,这让人联想到十几年前那个冰凉的黑夜……我在想:老人或许至今还踞在某个角落,就像我们遇到的那些默默度日的老人一样,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咀嚼着自己那份辛苦的生活。可惜我已经无法获得这样一个机会:帮助他,尽自己的力量使他的下半生过得好一些;也许我真的会想出许多办法去帮助他,以祛除长久折磨自己的亏欠和不安。当然我也知道,在许多时候金钱对这一切是难以弥补的;可我又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会有一种办法让一颗心稍稍安定…… 梅子望着夜空叹息:“小锚,还有我们看到的这些山里人、街上满脸灰土的孩子、我们找到的一个又一个老人……看看他们过的日子吧,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可这全是真的,原来这就是另一些人、山里人现在的生活,谁也不知道他们,他们在自己活着……”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我知道她对这次远行中看到的一切充满了惊讶。贫穷,还有其他,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人来说,总是如影随形,一生都难以摆脱。我想对她说的是,这些人完全不是“自己活着”,他们还远没有那么幸运。他们是最普通最常见的被剥夺者。任何一阵风从大地上吹过,他们都要被掠走什么。这一切有时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但却是千真万确的。还有,那就是:我也完全有可能是这其中的一个,就像你看到的这些人一样,一辈子都在大山缝隙里爬着、蠕动着,直到衰老得像我们所看到的那些老人。所不同的仅仅是我逃开了,挣脱了——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多少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们降生在这片大山里,一辈子也就得待在这里,用这种方式熬完自己的一生。反过来,有人生在那座城市,也要在拥挤的人群里过完他们的一辈子。如果我们不到这里来看一看,互相就没有个比较。他们不知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世上的大多数人就是这么各自默默地过完。至此,人生的残酷意味就全部显现……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那个亿万富翁林蕖,想起了他关于“成功”、关于“苦难”的谈话。是的,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说出的是真实的认识。 梅子声音有些艰涩:“我们和山里人不一样,我们还可以到更多的地方去,比较起来总算自由多了;我们身边还有一些无所不谈的朋友,阳子和吕擎、吴敏,他们与我们在一起;总之我们有自己排遣苦恼和寂寞的方法……” “山里人也有自己的方法。他们在这里也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朋友。这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我想说的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距离总是这样遥远,它们相互隔离,相互陌生,有时还相互惧怕。这是个多么让人惊讶的事实!人从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差不多也就决定了自己的身份——每一种人都要大致待在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是很早很早以前、在他还没有降生的时候就早已规定好了的,这儿完全是他的陌生之地……” “如果大家都四处走动呢?大家都去互相结识互相了解呢?”梅子的眼睛在夜『色』里闪亮,直直地望向我。 “你说得太好了。可惜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份时间,也不具有这种权利——人的权利远远不像想象的那么大,人的选择最终还是被极大地限定和规定了。一片大陆与另一片大陆,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还有种族、宗教、文化,这都是生命中令人窒息的墙。你如果立志要穿越这些墙,那么就要花上一生,而且还要碰个头破血流。尝试者络绎不绝,但大多数都无功而返。这其实是人的悲剧,生命的悲剧。你看,我们本来就像树木一样,那么依赖自己的土地,移栽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可是我们有时候却会怀疑这一点。比如,你和我已经很难在大山里扎根了,山里人也不会像我们一样到那座城市去支起帐篷……” 梅子不吱声了。 “我常常想起许多年前的‘上山下乡’——多么浪漫的假设!‘扎根’!无痛苦移植!除去其他一些因素,我相信这里面有着形而上的攀援,有对于悲凉人『性』的反抗。有人不停地抱怨那一段日子,吵吵嚷嚷,说苦难啊苦难啊,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苦难。两个世界的隔绝才是苦难,是通向深渊的黑暗。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今天的山地仍然让那些吵吵嚷嚷者害怕得要死。他们的那点儿人生黑夜比起‘山地’的颜『色』,简直不值一提。不同的阶层和地区,异质文化,它们之间的来往、互相串门似的交往,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微乎其微的。我们花上一辈子也走不了多少地方,更不能长时间待在我们喜欢的某个‘外地’,比如这个山区。”我说到这儿心里有些难过,“你知道,我曾经在山地生活过那么久,可今天这里对于我还是十分陌生。这里的人在用那种眼神打量我,说明我已经很难化进他们中间了。人哪,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相互了解、才能沟通这些各自封闭的世界?用什么办法才能在精神和物质上互相援助,做到互通有无?可怜的人类啊,他们太渺小了,只有这样才能相扶相搀着往前——也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可爱一点儿。这其实是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因为到了那时候,大家彼此相见才不会感到惊讶和恐惧,遇到危险更不会束手无策和悲观失望。你知道梅子,我长期以来都被一种悲观的东西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没法摆脱它,因为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摆脱;而这种悲观是潜在心底的、冰凉彻骨的……只有走向这片大山,走向山野深处,才能暂时忘掉那些烦恼,获得一点点宽慰。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里,我们身边,到底是什么?不过是一片大山,一片茫野,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大自然’。它们自己在风雨里变化着生长着,是完全独立的。它们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不同,它们的语言通用四方,所以我们一下就可以听得懂。我们可以依偎到它们身上、扑进它们的怀里,这时我们会觉得一切都挺好、挺有希望;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什么负担,非常放松地劳动和建设——这样的一种感觉就产生了。可惜这种感觉仍然是暂时的,一回到那些山村,回到人群,特别是回到那座城市,我们马上就会泄气。因为那里正是一个彼此隔绝的世界,在这种隔绝的世界中一切都给毁掉了、弄糟了、弄错了,弄得已经没法重新开始了,完全没有办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梅子沉思着,点头又摇头。我又在咬文嚼字了,我害怕这样会送给她更多的悲观,还有晦涩;可是这会儿又只能说出自己最真实的、从脑际里泛过的一些感受。 三 我在这个夜晚发现,只有在这片没有人迹的山野里,我们俩的心灵才可能更深地沟通。这是这个星夜、这个山地所能给予我们的最大援助了。我这会儿想说的话是那么多,我要告诉她的是那么多,并因此而暗暗感激着什么…… 篝火有点儿减弱,我往里添些柴火。火苗在刚刚加柴的那一会儿变暗了,浓烟一团团涌出,可只一会儿工夫火焰又高起来。一只鸟在空中叫着,声音微弱,可这声音竟能传得很远。那是一只孤独的夜鸟,即便在夜晚,在万物安歇的时刻,它也要独自奔波和寻找。 它要飞向何方? 我们搭着一条『毛』毯,和衣而卧。因为很久没有在这种环境里过夜了,都兴奋得睡不着。我让梅子讲讲故事,梅子说: “我还要想一想。你先给我讲一个吧。”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适合沉思遐想的夜晚,一个多么适合讲故事的夜晚。我想给她讲一个山里的传说,可是这些传说大多都有一点儿神秘『色』彩,又怕增加她的惧怕。我想给她讲一个美丽的传说,可又觉得这类故事太俗。到底讲点儿什么?我思虑着,迟迟开不了口。后来我只是告诉她:在这座大山里,人们到了夜间都偎在被窝里,大人给孩子讲故事,孩子与孩子之间也互相讲故事。山里人原本就依靠故事打发深长的冬夜。那时候这里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和收音机之类,他们真的全靠故事来对付冬夜——让我们这会儿也使用他们的方法吧。 梅子笑了。 我与梅子说着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尽管一时睡不着,但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追随着深夜里大山的呼吸,慢慢安静下来。 蒙眬中越过了午夜。河湾中的鱼跳声逐渐模糊了……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不远处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我立刻坐起来。 《流浪男女》 一 我迎着声音走出帐篷,用手电四下照着,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我觉得帐篷近处那些灌木晃动得有些异样,就往前走了几步。我仔细地一个个树隙探照,最后听到了一种细细的、用力屏住的呼吸——我终于看到了一对发亮的眼睛。是猴子吗?猫头鹰吗?不,我很快想到那是一对人的眼睛!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鼓起勇气喊了一句:“谁?” “俺……” 一个男人的声音。 梅子也跟过来,抓住了我的衣襟。 我壮着胆子命令说:“你给我出来!” “俺出来。” 随着应声,灌木啪啦啪啦响,不少枝条被随之踩折了。他走出来,于是篝火下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他长得很细很高——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他的脖子只有手腕那么粗,而头颅至多有常人的一半大小,看上去就像一只奋力举起的拳头。他的两只眼角有点儿吊,鼻孔外翻。我断定这个人从来没有洗过脸,整个头发、颈部、脸上,还有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土石颜『色』。我想他如果伏在山上,人们就很难不把他看成是山石的一部分。他或许有点儿像在山野里活动久了的蜥蜴或变『色』龙之类,已经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肤『色』与周围的颜『色』协调起来了。他站在那儿,如果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个动物更为贴切。他除了会说话之外,那眼睛的神『色』、微笑,都有一点儿动物般的怪异。 梅子吓得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大概她以为遇到了山鬼。我知道在这片大山里什么人都有。我打量着他,发觉他身后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因为他的两只手一直背在后面,好像藏住了什么。 “后面是什么?” 他吞吞吐吐。 我又问了一声,他才慢慢从背后将其拽出——原来那是一个小极了的人。仔细端量一下,是个女人。她的身高大约只有他的一半,年龄也比他小得多,可能只有二十左右岁,发育得不好,所以就显得更加瘦小。她也像他一样,满面灰尘,头发被尘土弄得『乱』成一团。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梅子见这个中年男子身边有个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我搓搓手,往篝火跟前凑了凑,也示意这两个人往前一点儿。 我问:“你们藏在帐篷边上干什么?” 细高个子男人搓搓鼻子:“俺常在这儿过夜,这地方有水,怪好哩;俺刚转回来一会儿,可不是藏了吓人的。俺回来晚了,腰里揣了两个玉米饼,看见有火,想借火烤一烤。俺压根儿没见这么好的小纸屋,走近一看,就不敢来哩……” 他把我们的尼龙充气帐篷叫成“小纸屋”,这使我觉得有趣而又不祥,因为我知道山里死了人时,老乡就给死者用纸做成牛马、猪羊,或者房子之类。我打断他的话: “你领的这姑娘是谁?” “俺……俺姊妹。” 他一直说是“俺姊妹”。 “姊妹”在山里是一个非常含混的概念,这可以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也可以做一般男女之间的亲热叫法,更可能是未婚恋人的一种称呼,所以这会儿也就难以确定他们的关系了。 正在我们端量他们的时候,那个男人拍拍身后姑娘的背,姑娘就解了衣服上的一个扣子,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巴掌大的玉米饼——竟然是贴身放在那儿的! 男人接过来,在火上一翻一翻烤起来。我觉得如此携带玉米饼倒是极为别致,这样即便不烘烤,一路上它们也不会变凉。 他这样将玉米饼烤了一会儿,半边都给烤煳了也不在乎,拿起来吹一吹,一人一个咬起来。 梅子推了我一下,我想起什么。锅里还有一点儿米水,我们就放到火上煮起来。 二 我让他们喝一点儿稀粥。 他们看了看稀粥,嚷叫“好东西,好东西”,用力鼓着嘴巴吹一吹,就在锅边上喝起来。梅子给他们一个碗,他们摆摆手:“不用不用。”然后一口气喝完了稀饭。手里的玉米饼吃完后,他们又一块儿伏到水边上,咕嘟咕嘟喝起了生水。 梅子瞪大了眼睛,转向我。我倒觉得没有什么。 饭后我开始问起那个男子: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等。他不愿回答,只瞅着身边的小女人哧哧笑。 女人伸手在衣服里摩挲着,可能『摸』出了几个虱子,一甩手扔到了火里。她说男人叫“兴儿”。 “兴儿,”我叫着他,“你们俩一直在外面转悠吗?” “老在外面。” “没有家吗?” 兴儿看看女人,“也有也没有。” “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五六。” 女人在后面哧哧笑,两手按在嘴巴上,又奇怪地把鼻子搓了一下。 我问他们的那个村子离这里有多远,兴儿不高兴了,闭上了眼睛,使劲把嘴角瘪着。这样他的整个嘴巴变成了一条很长的线。 我觉得这个人的神经可能有点儿不正常,就不再问下去;可是我不说话时,他的嘴巴倒张开来,咕哝了一句顺口溜儿: “问这问那,让人害怕!” 梅子笑了,我却没有笑。一句话让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刚才的确问得太多了,这很像盘问一个生人,至少是不礼貌的。像所有人一样,他当然也不希望别人扰『乱』内心里的某种东西,拒绝吐『露』关于自己的一些秘密。我知道很多流浪汉就是这样:高兴了可以无所不谈,可就是不允许别人刨根问底。我觉得自己不够尊重他,心里泛起一股歉意。我说: “别把我们当外人,大家都是来山野里转的,只不过刚才你们出现得太突然,让我们有点儿害怕……” 兴儿这时脸上有了笑意。他在火光里盯着梅子的衣服看了又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 “县长是你家亲戚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梅子张大了嘴巴,“干吗要跟他是亲戚呀?” 兴儿拍着两个尖尖的膝盖:“我见过山后村县长一个亲戚,就穿了这样的衣裳……” 这很可笑,但我们都笑不出来。他的询问方式来自一种非常朴素的观念,显然并没有侮辱我们的意思。 这时候我想起了什么,到帐篷内的提包里翻找着,找出了一些糖果、糕点,还有一包香烟。兴儿和那个女人就大口吃起来。糖果咬得脆响,他们的牙齿真好。吃了一会儿,我让兴儿吸烟,他一把将烟推开:“这种小烟棒,不顶事的。”然后就从腰上抽出了一个很大的烟荷包。 烟荷包里有烟有纸,烟纸是一些撕成长条的报纸。他飞快地卷起一支长长的喇叭烟,又从火里捏出一个通红的木炭——这真让我们惊讶,因为红『色』的木炭就捏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我们差不多听到了炙烧皮肉的吱吱声,闻到了焦煳味儿,可他一点儿不在乎,硬是捏着它把烟点好,然后再把那个炭火重新放到火堆里。他使劲吸着,吸几口,又把烟蒂『插』到身边的女人嘴里。女人吸了几口,一边徐徐地吐着烟,一边对梅子说: “不尝尝吗?挺好的关东烟儿。” 梅子连忙摆手。 三 他们吸了一会儿烟,两眼马上变亮了,话也多起来。兴儿拍拍肚子:“好一顿饱吃。”又说:“俺姊妹俩,吃不愁,穿不愁,一天到晚满山走。天黑下来,俺就找个草窝,铺一铺,软软和和搂抱着一睡,比什么都好,给个县长俺也不换哪!” 看来“县长”在他那儿是最重要的一种人生参照。 “夜里不冷吗?天再冷下去怎么办?”梅子非常牵挂这两个人。 “天冷草多,人老觉多。” 梅子给逗笑了。 “睡在草窝里,两个人搂抱着,使劲搂抱,还怕天冷吗?俺和俺姊妹就这样过冬哩。” 小女人笑着,一边笑一边偎在细长男人怀里,还把两只手『插』进男人的腋窝。看上去,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有点儿像长颈鹿驮了一只小猴,令人忍不住要发笑。 兴儿又说:“你俩看来也是有福的人,知道在野地里搂抱着睡觉,这滋味才叫好哩。姊妹们在一块儿别吵也别闹,有点儿吃物一块儿分了吃,比什么都好……”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时候我才多少认定了,他身边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或恋人。我很想问一句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为什么不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但又怕惹他不高兴,就打住了。 他告诉我们,他们本来打算今晚就在靠近我们帐篷的那个灌木丛里睡觉。他说那里已经铺好了一个草窝。 我问:“如果夜里感冒了怎么办?” 兴儿说:“你是说病倒吗?哪能病倒哩!俺和姊妹从来不得病。” 他说这个夜晚有这么好的一堆火,就不到草窝里去了,他们要在火堆旁边过夜。我想请他们到帐篷里睡,可我看到了梅子担心的眼神,就没有说出来。 又玩了一会儿,我刚说要睡觉,兴儿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一副肮脏不堪的扑克牌,摇晃了一下,非邀请我和梅子一块儿打几回扑克不可。梅子吞吞吐吐地推让,那个矮小的女人就大大咧咧说: “姊妹,耍耍牌儿吧,耍耍牌儿夜短。” 她一边说一边牵上梅子的衣袖往火堆跟前拉。 我们有点儿拗不过他们,只得玩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兴儿和这个小女人玩牌的技术高明得不得了,前几盘我们很快就输掉了。兴儿伸出黑乎乎的手问: “给点儿什么?”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是在赌博。我有点儿不高兴了,但又不愿惹他,就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这是准备路上点火用的。他接过打火机看了看,说了句“也行”,就从领口那儿一下溜了进去。 接下去我和梅子说什么也不想干了,可是这一对“姊妹”非坚持“再干几盘”不可,说如果我们怕输东西,他们就让着我们好了,而且还说赌输赢的东西可以小到不能再小——针头线脑、烟卷、玉米饼、花生米,反正只要有点儿东西就行。兴儿解释说:“总归要赌点儿什么。说到底俺也不是为了东西,是为了一点儿‘意思’,是吧?总不能白干吧!” 经他这样一说,我觉得倒也没什么,就把香烟和糖果拿出来。可是再干下去时,我又有些后悔了。因为我渐渐发觉,兴儿和他那个矮小的姊妹原来不仅打牌的技术高明,而且还很会作假:尽管手脚麻利,最后也还是被我发觉了。他们会偷牌,会在暗中飞快地调换。 我不忍戳穿他们的把戏,也就陪着玩下来。只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拿出来的所有糖果和香烟就全部输光了。 那个小女人剥开糖纸,把糖果放到嘴里,咔咔地咬碎了,说:“赢来的东西就是甜哪。” 我觉得这是一对有趣的、同时也是一对无可救『药』的山间流浪人。 四 总算可以睡觉了。我们进了帐篷,发觉他们两人仍迟迟不愿睡去。这两个人遇上了我们大概很兴奋吧,一直坐在火边咕哝着,还互相脱了衣服,低头认认真真地捉虱子。他们两个在那儿折腾,我们也就不能入睡了。再到后来,他们离火堆很近很近搂抱着,刚一躺倒就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我和梅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那两个人还没有醒,还在相搂着呼呼大睡——我和梅子都觉得他们的睡姿有趣极了,同时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醒来后梅子就去做饭,她这一次要准备四个人的饭了。正淘米,火边的那两个人搓搓眼睛,一睁眼就大声喊: “一顿好睡!” 吃过早饭我们就要上路了,可兴儿正玩兴十足,我们又不忍心马上把他俩抛开;我渐渐觉得这两人十分有趣。 兴儿小声问我:“你媳『妇』多大了?” 我告诉他多大了。 他附在我耳边上小声咕哝:“她长得真好看哪——怎么这么好看?” 我没法回答。 他还是问得很认真:“你说她怎么长这么好?”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指指他那个小女人:“她不是也很好看吗?” “那当然哩,”兴儿拍起了尖尖的膝盖,“说到底她们都是好东西呀,你想想,在冬天里咱要是没个女人搂抱着,冻也冻死了,渴也渴死了,饿也饿死了。一句话,死个十回八回也不稀罕!” 我被他逗笑了。我说:“你看,你那个姊妹身体很单薄,我是说她很瘦小,身体一定很弱,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 “那还用说?俺对她老好了。俺过河蹬沟,都是把她揣在怀里。什么重活也不让她做,逮个麻雀子烧了,都是把‘肉枣’塞到她嘴里。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依靠了,走哪儿带哪儿。俺用衣襟揣着她走的路,你这半辈子也走不完……” 他的话让我的心口热乎乎的。我瞥一眼梅子,发现她正在那儿收拾东西……太阳已经从山崖上升起来了。我们不得不启程了。临走时我说: “兴儿,我们一块儿往前走一段怎么样?我们一块儿翻过前面的那座山好吗?” 兴儿回头和那个小女人商量了一会儿。好像他们在争论什么。争了一会儿,兴儿搓搓手过来了,对我说: “我也想跟你们合伙,可是……还是算了吧。你们是好人,实话实说,我们两个手不老实,在一块儿时间久了,说不定会把你们的东西偷来。” 他倒真够坦率。我看看他那两只黑乎乎的手,有点儿不相信。兴儿把手举起来,说: “这是真的。我这人啊,哪里都好,就是有一桩『毛』病改不掉:手不老实,见了好东西手就发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相中的东西『摸』索过来,就是好朋友的东西也不行。” 我笑了。 他把两只手使劲往一块儿碰着,“有一回,我看中了一户人家的芦花大公鸡,先是逗着它玩,再后来就设法把它偷来了。人家兄弟几个一开始也待我不薄,后来见我偷了他们的鸡,就把我抓住。我伸出右手说,当时就是这只手发了痒,是它逮住了那只鸡的——‘你们真要够朋友,就把这只手给我用斧子剁去。你们今个不给我把这只手剁去,就是他妈的王八蛋,就不算真朋友!’那几个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操』斧子的。我就把手一摆说:‘不剁?那这只手就归我了,啊?以后丢了东西可别再埋怨我……’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去找那几个兄弟玩,因为他们不够朋友!” 他的奇怪逻辑让我忍俊不禁。梅子大惊失『色』地看着我,又看看对方……最后,我握了握他那只本该剁去的手,告别了。 我和梅子背着东西走了。 直走了很远,他们俩还在河滩上望着我们,目送我们远行。我想:这个河滩上度过的夜晚是很难忘掉的,也许很久以后还会记得起来。这两个人哪,在这片山野里到处游『荡』,我们有一天还会再碰面吗? 《山草》 一 离开河湾之后,我们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直向南。我估『摸』了一下,大约再走上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另一条河谷:沿着它往前,很容易就能翻过那座山包——山下二十多华里,就是我当年开过作坊的那个小村了。那既是我的人生,也是我们这次旅行的重要一站…… 这天晚上我们就宿在那座山包下面。那里只有很小的一条溪流,但毕竟是有水的地方,我们就像昨夜一样搭起了帐篷。 这儿地势不够开阔,四周显得很局促,树木也没有我们上一个宿营地那么稠密,小灌木丛稀稀落落。整个山野显得荒凉,寂寂无声,没有多少野物的声息。我们虽然依旧把篝火拨得很亮,大概今夜再没有谁会来打扰了。也许我们心里正希望再有兴儿那样一对流浪人闯过来呢。 我和梅子吃过晚餐后就待在了帐篷里。四周太静了,这使我们又像回到了城里那些沉默的夜晚。后来我们又讲起了正在寻找的那位老人,梅子说:“如果他真的被我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呢?给他钱,还是按月接济他?” 这倒问住了我。我如实回答:“这些我都没有具体想过。我只想帮他,只想见到他……当然,这样我们就会常常想起他,这要比过去累;可是没有这种负担,我们也不会轻松,我们的心累。” 梅子叹息着:“如果一个老人给孤零零地扔在山沟里,真让人心里不忍……” 我再没吭声。我知道梅子这次进山,会是这许多年里最重要的一次经历。她看到的是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生,是另一种生活,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与我稍有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些会促使她去想许多事情。一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多次讲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这个安静的夜晚,她又一次说到了他们。 她说从小就听他们讲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小时候与山里人的生活也是大同小异的。她说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山里人,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她的内心深处,他们像影子一样……父亲和母亲偶尔提到他们、提到他们大山里的生活,她也从未有过身临其境的感觉,有时甚至觉得那也蛮好玩的。“妈妈说父亲是一个在泥巴里打滚的孩子,一直到十几岁还没吃到一块玉米饼,一直靠爷爷『奶』『奶』嚼着糠末和瓜干把他喂大……爷爷和『奶』『奶』没穿过一条像样的裤子,『奶』『奶』用一块破麻袋做成了衣服,爷爷要出远门,又不得不把『奶』『奶』这个破衣服改缝了一条短裤……” 她说着声音低沉起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有人来招看场的,爷爷和『奶』『奶』就把骨瘦如柴的父亲交给了他们。他在那儿能吃上玉米饼和咸菜……” 梅子早就听过这些故事,可是今天复述它们,内心里的感受会是完全不同的。她说的这些对我并不生疏:后来,她的父亲就找上了一支队伍,成了一名军人,成了一名革命者,又逐渐成长为今天的岳父。正是饥饿驱使他走向了另一种人生。 “母亲家里同样贫穷。外祖父和外祖母没有孩子,他们就像我们遇到的兴儿一样,在山野流浪,到处讨要,拔野菜,撸树叶吃……就靠这样才没有饿死。走到村里,谁家有点活儿,他们就缠着人家做,只为了喝上一口热汤,吃上几块红薯干。有一天他们在山里走,走到半夜,听见一个地方有哇哇的哭声,走过去,捡起一个破草包,见草包里面躺着一个小女娃娃——她就是后来的母亲……” “外祖父有一天进山里讨要,让外祖母一个人抱了孩子等在山坳里。她等啊等啊,本来他在天黑的时候就该赶回来的,可是直到半夜还没见人影。这一夜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第二天她不得不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急急往前赶,走过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去打听男人。最后在人家的指点下,她在离村边不远的一条小路上看到了死去的外祖父。原来他被另一个强壮的乞丐给打得昏死过去了,再也没有转醒。那个乞丐当时饿急了眼,要抢他的一块玉米饼。外祖母哭啊哭啊,搂着死去的外祖父不愿松手。就这样,外祖母抱着捡来的孩子,一边讨要一边哭,用地瓜糊糊喂这个不知道来路的苦命孩子。有好几次母女俩都差一点儿饿死。再后来,有一户人家刚刚死了女人,就收留下外祖母,说是给他家里做个帮手,让她睡在马棚里。” “她要拌马料,还要给东家一家做针线活。外祖母哭着说:‘不明不白,俺到底是这家里的什么人?’那个东家说:‘说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他们不舍得给她吃,也不舍得给她穿,每年从剩下来的牲口料里拨出几袋子豆粒和麸皮,就算一年的口粮。有时东家高兴了,还捏着一个干硬的蛋糕,递给外祖母说:‘奖你一块点心,吃吧,喂娃儿吧。’这时候母亲已经长到了十六岁,东家一天到晚盯着她。有一次他去捏弄母亲的身体,外祖母跪下,给那个男人说了数不清的好话,央求他。那个男人说:‘杂种!’……” “他一天到晚骂,有时好几天不让外祖母吃一口饭,只让她喝刷锅水。外祖母饿急了,就到牲口槽里去扒一点儿料豆吃。东家说:‘可恶的女人,和牲口争食!’他就踩住她的身子往狠里打。打完了,他又躺在炕上让她捶背,给他挠痒。外祖母不知哭了多少场,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这个捡来的女儿的缘故。她也明白这个捡来的女儿再不逃走,谁也保不住她。就这样,在一个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外祖母塞给母亲几块红薯干、一卷破棉絮,让她跑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不知哭成了什么模样。母亲跑了,明白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救命的老人了。她跑啊跑啊,迎着大雪往外跑,一直跑到村边的小山上。小山上厚厚的大雪里有一棵棵松树,松树下面就蹲着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有的攥着刀子,有的攥着一杆土枪。他们就是活动在这个山上的武工队。就这样,队伍上收留了离家出逃的姑娘;再后来,她又和另一个苦命人见面了……爸爸妈妈就这样在一支革命队伍里成长起来……” 二 梅子讲着,流出了眼泪。她结婚以来多次断断续续说起这样的故事,但从未像今夜这样泣哭。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可一时又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这时候倒撩拨起很多奇怪的回忆。我在想与岳父岳母一次次的冲突,回忆着我自结婚以来那个家庭所给予我的诸多不快。那种隔膜真是难以言喻。那个老人严厉的面孔,他对我的奇怪提防,使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有点儿绝望……我充分感受了这些生活在橡树路上的老人的奇特,他们对于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都麻木不仁。不仅如此,整个别人的痛苦他们都视而不见。他们住在一个有大橡树的院落里,这些院落封闭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正是他们自己、他们这一类人,对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不幸都负有深深的责任……可是在这个时刻,在梅子的述说里,我突然觉得他们并不像我认为的那样——他们不过是贫穷的孩子,是山草,是山谷里随风摆动的植物。他们仅仅是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没有死亡,然后艰难地成长起来,就是这样而已。 我还想到了柏慧,想到了柏慧的父亲柏老。我曾经怎样仇恨那个“伪学者”,一度觉得他的双手沾满了知识阶层的鲜血。可是只有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才懂得好好地注视他的那双手: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端烟斗的柏老的手,不是。柏老既不值得也不足以承受这么深刻的仇视。柏老本身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也是一株幸而没有死亡的“山草”,他只不过在一种时代的误会和误解里侥幸地活着。他本身既是一种不幸,又参与制造了另一些不幸…… 这片无边的夜『色』让我想到,无论是梅子的父母给我造成的痛苦,还是柏老的虚伪、他的欺世盗名,或是其他种种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一切都有着更为深远的背景和缘由。当我们身处山野,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冷静地面对『裸』『露』的夜空和土地时,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追溯的,甚至是可以原谅的。 我突然觉得没有了敌人。那么,我真正的敌人究竟在哪里? 这个夜晚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一种没有敌人的痛苦。 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真正地孤独了。我像一个人站立在了无边的荒漠上…… 黑夜里,我紧紧地握住了梅子的手…… 三 闪烁的星星与大地上的眼睛对视着。这个夜晚我突然觉得天地间有着一种奇怪的无法证明的对应——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只眼睛。这二者之间极有可能分毫不差。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是这是我真实的感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的闪念在我少年时候频频发生,那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独自面对天空树木荒漠海洋和大山,天籁向懵懂的生命传递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最重要的信息。它们沉积在心中,或化为一个信号飞出脑廓,让我惊讶中又不能解答。今天我长大了并且正在一天天苍老,这些信号不再频频出现,可是偶尔飞临却让我仍然无法解答。它们极有可能是无解之物。 深夜梅子没有入睡,她从帐篷的一个边隙那儿久久地望向星空。我知道她走入了神往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在城里是绝少出现的。我也一样,我不看星星的时候,就会用两耳捕捉四周的声音。那是静下心来就会蜂拥而至的所有大地之声,是风与树木与岩石与泥土交谈的声音,是无尽的生灵喘息之声,特别是山草——这种无边的窃窃私语……在一切的声音之中,山草的声音是最为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因为它是大自然中最弱小最无助的生命。然而它又是最多的生命。 漆黑的夜『色』中,我仿佛看到一只四蹄小兽在山草中跃动。它小心地伏下身子吻着山草,柔韧的蹄爪拨动着山草。它们在轻吻和低语。这只小小的四蹄动物已经从大海之滨奔到了高山之巅,极目遥望之后又踏向绵绵山岭。它在询问每一株山草:是否见过从海边来的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走失了的孤儿,一株山草?山草回答:我们就是他,他就是我们,你看到了这满山遍野的我们,还有什么好疑『惑』的? 那只娇小而泼辣的四蹄动物在迟疑中奔驰飞跃。它在山草中穿行,张望,依偎。最后它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是一蓬山草啊,小小的、四处移动的一蓬山草…… 它在想那个不能忘怀的孩子。那是它永恒的记忆。它在历尽艰辛之后还是有忍不住的叹息:“他只要在野地和山岭我就会找到;那些日子里无论他走多么远,我都会找到他;夜里他奔波一天,累了宿在沟边稼禾间,我就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蜷着。我一整夜都能听到他的呼吸。我必须跟随他,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护佑他,哪怕在危急之时发出一声啼叫也好。这是我必须做到的,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护佑那些好人、有恩于我们的好人。我一时也不敢松懈地跟上他的脚步,惟恐他走失。可惜我辜负了家族的重托,有辱神圣的使命,生生让他走丢了——他没有消失在山野里,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挡不住他的身影;他最终消失在城市里,在人影幢幢密密挤挤的地方——可怜那里最让我恐惧,我在那里将变得一无所有,眼睛和耳朵和嗅觉全都不再管用,我无法辨析他的声音和气味,我丢失了他!天哪,我没有脸返回海边,没有脸回到我的家族了。最后,我将疲惫和羞愧地伏下来,贴紧大地,化为一蓬山草……” 所有的生命,其归宿就是一蓬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