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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70章
《鼋山脚下》 一 我和梅子开始走向父亲的苦役之地。 这大概是整个山地之行中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段旅程了。许久以来,无论是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还是后来的地质勘察,我都小心地绕开了这里。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她”,那时候我实在没有走近它的勇气。 梅子默默地走在我的身边,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她心里正被从未有过的一些感触充塞着,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我把山路上一些崭新的发现指给她看,比如路边草丛中那一枝醒目的野花、一只山区里所独有的飞禽、从前面迅捷蹿过的野兔……那时她两眼雪亮地一闪,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默。 我们差不多一直沿着一条干涸的河谷往前,并在河湾处稍做停留。因为河谷转弯处大半总有一潭可爱的积水,有时宽阔的河谷干涸了,河床中间还能寻到一处绿『色』的水洼、一条涓涓细流。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要翻过鼋山山脉,按时到达我们的目的地,最好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二十华里外的那个小村。从天『色』看,这一段行程稍微有些紧迫了,我们不得不加快步子。 随着离山脉越近,它越是显得浑然凝重。脚下这片舒缓的山坡被几代人开垦出来,已成为很好的梯田,梯田随着延伸渐次降低,最后沉入了河谷;由于多年的干旱,河床在逐步缩小,原来的河床已经被石堰围成了大片肥沃的土地。因为这里的冲积物很厚,所以庄稼和树木都长得异常茂盛。一般而言,比较大的河流下面都有一道地下渗流,所以即便河床干涸了,它的深部水层仍旧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丰足期,这就使得那些高大的树木把根脉扎到极深处。 在我的记忆里,鼋山周围几十里,最富庶的就是大河边上的这个小村了。我和梅子将在这里歇息一两天,休整一下,以便积蓄力气最终翻过鼋山山脉。可是我的两腿越来越沉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连日跋涉的疲惫,而是愈加接近一片山地的缘故——那是鼋山北麓,是一片灰蒙蒙的山坳,随着地势增高,每一步付出的力气也在增大;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就是我们已经十分接近那个可怕的地方——它只差一点儿就把父亲埋葬……隐在群山里的那段历史与我、与我们全家的命运如此密不可分;它与我的全部坎坷和屈辱也连在了一起。记得在学生时期的暑假地质勘察中,我曾憋足了一股劲儿,想一口气翻越鼋山,到它的北部去寻觅那段历史的陈迹……可还是在最后的时刻退却了:我只远远地盯视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离开。 我当时究竟为什么犹豫?我想把一切都留给一个更为重要的时刻,比如今天吗?那一次我爬到了鼋山之巅,站在山顶上向北遥望——雾幔像平整的江面覆盖了群山,只有凸出的山峰刺破了雾海。那天我想,这雾幔像一道沉沉的幕布一样把千山万壑都遮掩了,把所有的谜、所有的顾盼和不安都一块儿埋葬了。面对一个后来者,鼋山多么沉默啊…… 从太阳的位置看,我们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那个小村了。前面一连两个坡地,爬上第一个慢坡,立刻就看到了远处那片茂密的树木。我对梅子说:“快了,就快到那个小村了!” 梅子兴奋起来。我们俩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第二个坡看上去并不长,可是走起来却非常吃力。坡地上的树木稀稀落落,除了针叶松,就是青杨、荆条和非常矮小的槐树棵。到处都是酸枣棵,密挤的地方简直不能下脚。所以,当我们驮着一个背囊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时,那种愉悦简直无法言说。 太阳把整个河床照得一片明亮,河右侧的那个小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常在山里转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如果哪个村落被茂密的树木笼罩起来,那么这个村子一定是生活境况较好的。眼下这个小村的街巷上长满了榆树、梧桐和白杨,而且一律黝黑油亮,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儿的泥土有多么肥沃。 我对梅子介绍周边环境:西北方的那片低山盛产金子,进入那些山岭就可以看到那个有名的金矿了。金矿从上个世纪就在开发,尔后两次易手给外国人,直到1948年才由国人经营。紧靠小村的一些小山就是那个金矿的余脉,现在很多人都在打它的主意,不过如今已明令禁止村里人开采…… 二 就在我指指点点说着的时候,梅子突然喊了一声说:“啊,看哪,看那里的湖水有多漂亮啊!” 这里哪有什么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结果简直有点儿难以置信:小村西北部真的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斑——那儿原来是一片开阔地啊,如今竟出现了奇迹,变成了一处蓝光闪闪的湖泊。那可真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奇观!我好长时间说不出话,只呆呆地看着。 “那个湖叫什么?”梅子问。 “我也琢磨呢,真是漂亮极了……” 那片小湖在傍晚的太阳下显得太亮了,而且『色』彩斑斓。我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这会儿觉得遇到了进山以来最奇怪的事情……我们一阵高兴,就迎着它快步往前赶去……随着走近,心中的惊喜和兴奋渐渐消退下来,因为它越来越不像个湖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山的半坡,从这儿看去一切都清清楚楚——原来那片开阔地变成了一处临时停车场,由于各种各样的小车排得密集而又规整,远远看去,金属车体在太阳下的灿烂反光就仿佛一片锃亮的湖水……梅子连连惊呼: “天哪,想不到这个山隙里会有这么多小汽车,真像变戏法似的!” 我也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点儿叹为观止。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能够把这么多小汽车一瞬间全部集中于此!这像做梦,更像一个不祥的童话——在干燥赤『裸』的岩石之间,真正的穷乡僻壤,竟如此突兀地出现了大面积的汽车湖泊……这些铁甲动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们在山的半坡上久久伫立,心绪茫然地看着,直到听见了『乱』哄哄的汽车喇叭声、各种小车开始蠕动时为止…… 凭我的直觉判断,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和梅子揣着一个谜团,开始慢慢下山。 山的坡一直延伸到河阶地那儿,然后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路。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进村。一入街口,各种嘈杂立刻扑面而来,狗的吠叫、鸡的咯咯声,还有拖拉机的轰鸣……我刚遇到一个老乡就问:“那片车是怎么回事啊?” “你问那个?哦,正开大会哩!” “这么多车啊!” “全镇都在那里开现场大会。一个村来几辆,你想想那要有多少车?比得上旧社会的骡马大会哩!”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小汽车吗?” “那还用说?他有,你没有,这样一比怪丢脸的。如今别说村头儿了,哪个村里都有一两个人住进了小洋楼、养起了小汽车哩!你想想,当个村头儿没有小鳖盖子还行?顶孬的也买辆大头车坐坐。呜呜一按喇叭,威风不是?” 他不知道我们是谁,虽然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厌恶,但仍不敢流『露』过多的牢『骚』。他说完了那番话,与我们怔怔地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拍拍脑瓜,一扭头就要离去,再也不理我们。我们只好往村子深处走去。 这儿显然比我们前些天看到的那些村子富足多了。进了街巷,可以看到每户人家都有一道石垒的院墙,而且院门也比其他地方讲究得多:它们先砌成两个石柱,石柱再用彩『色』石英石装饰一新,上面才是石板做好的盖顶,这就形成了一个挺气派的大门——我们在其他村子看到的院墙则简单多了,那是一律土坯垒成,顶多加个石基;还有的直接就是庄稼秸秆扎成的篱笆,连大门上面的顶盖也是用茅草搭成的……最让人高兴的是,我们眼前的这个村子多么喜欢栽树啊,瞧这里的每个院落中都有一两棵茂盛的大树。 三 走在村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开始考虑怎样过夜。我们想找一户有空闲房间的人家住下,结果发现这很容易:他们不仅像其他山区的人一样好客,而且大多数人家住得都很宽敞。我们在他们眼里多少算是一些打扮奇异的城里人,他们凭经验知道招待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从客人嘴里听到一些新鲜的城里消息,遇到大方一点儿的来客,还可以得到一点儿礼品、一些新奇的小玩艺儿。他们说:不久前有些地质勘察队员就在这儿住过,人家跟村子里的人交往得正经不错哩——果然,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俩当成了地质勘察队的,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说是来搞勘察的。 “又要找金矿吗?”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问。 我摇摇头:“不,我们要从这儿翻过鼋山,去看北面的水利工程。” “嚯咦!”中年人咧咧大嘴,“看那些大山洞子?” 我点点头。 “嚯咦!那可是个大工程。”他伸伸舌头。 他说得不错。据我所知,整个工程前后一共搞了几十年,大约从五十年代末一直搞到七十年代末。那是由大大小小的水库、长长的水渠和数不清的涵洞组成的一个复杂的水利网,仅仅是八十米以上的涵洞就有十几座,最长的一个地下隧道长达六百多米,而且每一条隧道在开凿时几乎都有人员伤亡…… 我们走进的这户人家大概是新婚夫『妇』,一切都是簇新的,房子盖得既结实又宽敞。仔细看看就可以发现这户人家的不同寻常:四壁都由合成材料装饰过了,地面铺了水磨石地板;屋里有沙发、背投电视和音响设备。但屋角仍然有一个很大的火炕,上面摞起了高高的被子。有两辆大功率摩托放在大房间与厢房之间的通道上,男主人正蹲在它们旁边。女人手上、耳朵、脖颈,到处都挂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她见我们走进来,就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然后大声问了一句:“嗯咹嗡啊?” 由于口音太重,我们竟一个字也没听懂。 梅子尽可能放慢声音说了一遍,男的马上哼一声,示意女的把我们直接领到厢房去。 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不想住这户人家了。我借故说走错了门,道了歉就走出来。我请引路的老乡给我们介绍一户普通的人家。他想了想,就把我们领到了另一座宽敞的屋子跟前。 这儿仍然住了一对新婚夫『妇』,但他们对人热情多了。进了院子可以看出,这房子虽然宽敞结实,但屋内的陈设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屋顶照例没有天花板,『露』出崭新的高粱秸,细细的屋梁支撑着轻飘飘的顶盖;屋内像我们看过的其他村子一样,没砌隔断墙。只不过这里的人更喜欢宽敞,所以家家都把屋子盖得大一些,但这并不能说明有多么富足:整座小院中,屋里屋外都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一般的城里人眼里,这儿的杂七杂八大多可以作为垃圾扔掉,比如说一堆碎玻璃、几个瓷瓶、一堆烂草、几块碎木头。可我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都是宝贝——碎玻璃可以卖钱,瓶子要等待酒厂来回收;烂草和碎木头是烧火做饭的。院子当心有一个圆圆的大草垛子,只有它让梅子非常喜欢,她在垛子前端详了好久。 新婚夫『妇』住在正屋,他们让客人住厢房。院里到处都贴了双喜字,不仅是屋面、大门,就连树干上也贴了。我们到厢房里待了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这一对新人好像有点儿特别,最后连梅子也看出了什么。她小声对我说:那个新娘老要向她使眼『色』,『露』出神秘的微笑,好像故意要和她亲近,要攀谈什么——新娘碍于男人跟在身边,总是左顾右盼的。 我发现这个女人比男人至少要大十几岁,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结婚的姑娘,看样子有四十多岁,嘴唇抹得血红,眼眉也描过,腮部还搽了厚厚的胭脂。那男的大约三十多一点,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大龄青年。男子的模样很憨厚,紧紧闭起的一对厚唇特别让人放心。女的颧骨很高,颊肉贴紧,这种人在山区并不多见。 天就要黑下来了,主人给我们送来一壶热水和吃的东西。吃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大草篮里——多别致的草篮啊,上面是一种宽叶茅草做成的篮盖,而且利用不同颜『色』的草编成了花纹。这样一个做工精致的草篮如果在城里要卖一个好价钱呢,它会被当成一件艺术品摆在显眼的位置。梅子笑眯眯地抚『摸』篮子,好像吃的东西倒是其次。 一会儿院子外面有人喊什么,原来是街上的人在叫男主人。 丈夫刚刚出门,新娘就凑过来了。她问我们在这里过夜还缺什么,可是问过了并不走,其实是想留下来说话。她最后把梅子引开一点儿,两个人一问一答,好像谈得很投机。我惊异梅子能够这么快地与一个山区女人拉起了家常,有点儿高兴……她们直拉到半夜,后来院门一响,男人回来了。她立刻离开了我们。 《夫妻工》 一 第二天夜里男人又出去了,她照例到厢房里来说话。我们在交谈中得知,她原来是金矿附近一户人家的女人,有两个孩子。有一年她丈夫到金矿去做短工,在一次事故中伤了一条腿,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就离开了他,接着嫁到这里来了。 我忍不住,问:“撇下丈夫和孩子,这样做不觉得亏欠吗?” 女人抹着眼睛:“谁说不是?可也没有办法,俺要养活孩子和男人哩。” 我终于听明白:原来她嫁过来是为了养活原来的男人和孩子,多么新奇。她说:当初就跟这里的男人讲好了,每个月给那边的人二十块钱、三十斤红薯干。她咂着嘴: “俺新男人是个好小伙哩。” 她说到这里眼中闪着动人的光彩,“俺新男人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他那时答应得痛快,俺就背着包袱来了。俺来了,有时候他还不止给俺答应下这些呢。”她说这边的日子富得流油,可不比那边。 梅子『插』一句:“那边不是有金矿吗?” “金矿也不是村里的,挖出来的金子也不是咱庄稼人的。” 她见我和梅子并不急着吃晚饭,就领我们去参观大屋里的粮囤。在那间宽敞的大屋最西边一间里,直接用土坯垒了一道矮墙,墙的另一面就算是他们家的粮仓了,里面一连摆了两个抹泥衬里的紫穗槐编成的囤子。每个囤子上都有一个木盖,掀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玉米和红薯干。有的红薯干已经开始发霉变绿,梅子说变质了怎么办?女人摇头:“这不要紧,在日头地里一晒,用手一划拉,这些绿『毛』就掉了。” 另一边是一个陶缸,她把缸盖打开,我看到里面装了一些很小的布袋。她满脸欢笑地捏弄着这些布袋,告诉布袋里分别放了豇豆、绿豆和麦子,“过节时,俺两口把它们掺在一块儿熬粥喝。” 她说刚嫁过来的时候,天天都吃好的:“咱吃麦子面和地瓜面掺起来做成的小饼呢,还有那种白面小水饺,咬一口冒油儿……” 她的口气里充满了幸福和安逸。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这是个极容易满足的女人,而且崭新的婚姻生活正给她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从粮囤那儿走出时,她突然悄声问我们: “你说,俺要老不回去好吗?” 梅子有些惊讶:“怎么,你还要回原来的家吗?” 她点点头:“原来讲定在这里只打五年‘夫妻工’哩。” 她的叫法真使我们耳目一新,但想了想也觉得极为贴切。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不想再回去了,因为这里的生活使她非常留恋。 “俺新男人待俺好,你别看他身强力壮,粗粗鲁鲁的,心可细着哩。他一点儿重活也不让俺做。你想想,三十多岁的人没个婆娘,这会儿有了,亲还亲不够哩。他亲咱怪狠……不过,”她红着脸瞥瞥梅子,“俺也不能做个负心人,不能一转脸就忘了原来的男人。俺只是琢磨着隔三差五回去看看他,带些吃物。俺孩儿老要跑来,夜间就拱在俺被窝里睡,俺新男人也不烦。你看看,他的心多敞亮。照理说,那么大的孩子了,一把都扳不倒了,哪好拱进被窝里……” 梅子问:“男孩女孩?多大了?” “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女娃大,男娃小。跑来的是男娃,十二岁了。十二岁的男娃还想吃『奶』哩。”她说着,一边按了按自己鼓鼓的『乳』房。 梅子笑了。 我们回到厢房,打开那个带盖的篮子,这才发现晚餐很丰盛:两碗绿豆和麦子豇豆合成的米粥,两块红薯,两碗煮得很软的瓜干。梅子说:“我们可吃不了这么多啊!” 她让我们“尽吃”,她要坐在一边看着。梅子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新娘说:“你们城里人吃饭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小嘴儿窝窝着,真好看哪。你可没见俺男人吃饭……” 我不知她说的“男人”是指哪一个。“俺男人一口就喝下半碗糊糊,咕嘟一声咽下一块大地瓜,老虎似的。” 梅子笑得喷饭。 二 我们吃饭,她就坐在一旁不停地说着:“做人还是得有良心哩,俺不能学隔壁那家,做下伤天害理事儿……” 我们问怎么了? “他被人家骗了。那也是一户老光棍——这村里的光棍有十多个。” 梅子有点儿吃惊。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知道要按一个村子算,十几个光棍绝不算多。 她说下去:“你知道,这年头可有转着心眼骗人的。有一个女人,经中间人说合嫁到了他家,结果他一辈子攒那几个钱全给搭上去了。有两千多块呢,两千多块,全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哩,差不多都是『毛』票钢镚儿凑的。两千多块钱装了半米袋子,就交给那个中间人。中间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手扯着手把女人交给了他。那个女的一进门就嘻嘻笑,头上扎了草把子,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腮上一片红。我那会儿一看就给俺男人讲:这不是个牢靠的主儿。谁知这一下让我说准了。那天中间人扛着钱走了,那个老光棍就请族里人把女人用链子拴起来。那链子好长,这一头拴在屋子旮旯的木桩上,还不碍她爬到炕上睡觉。锁链子后来又系到窗棂上。老光棍夜里就抱着个带链子的女人,一活动哗啦哗啦响。族上人都知道,起码头半年是不能松开链子的——可谁能想到‘贼有飞计’,原来人家女人有个断链子的小器具掖藏在身上。有一天夜里她说出去解溲,老光棍就在屋里等,后来只听链子咔啦啦响,就是不见人回来。一会儿没动静了,老光棍出去一看,人没了!那个链子给当腰截断,茬儿都是白的。老光棍立刻哭着喊着找族里人,灯笼火把照了半夜,把河套子里的树丛子都踏倒了一片,结果影儿也没见。到后来才知道,破锅偏偏碰上了漏屋,原来是她呀……” 梅子问:“是谁?” “遇上‘断绳女’啦!” 我们还是听不明白。她接上解释:“这些年山里人都知道出了个‘断绳女’,不过谁也没亲眼见她。那是一对骗人钱的夫妻:一个扮成中间人,一个扮成找婆家的女人。两人勾搭好,钱一到手,女人就设法尽快逃走。他们约定在一个山洞子里会合,吃饱喝足,再去找另一户人家。你看看缺德不?” “这样做违法!”梅子说。 女人拍拍手:“还违法哩,不知告了多少次,官府也拿他们,就是拿不住。” 梅子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在别的村子里我们也遇到贩卖女人的事,不过像眼前这样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很想到隔壁去看一下,因为发生在身边的故事太奇特了。我试着问了问,女人马上说:“这有什么难?咱去就是了。” 她领着我们到了隔壁。那里的院门没关,女人喊了两声就走进去。 一会儿里面迎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眼神发僵,唯唯诺诺跟在女人身后。女人问他话,他听不清,原来耳朵有点儿聋;女人不耐烦了,伸手在他的头顶那儿使劲拍一下。 这一拍他什么都听得清了。 他哎哎应答,还倒水给我们喝,让我们到炕上坐。他的腰有点儿弯,端水时头要使劲仰起,但还算不得一个驼背,只是腰有『毛』病。 女人指着他的腰告诉我们,这是前些年出夫役开山洞的时候被石头砸伤的——“你想想,人都这样了还受得住那个‘断绳女’糟蹋?那个‘断绳女’是个馋痨,嫁到谁家就没命地吞下吃物,然后夜里疯浪得不让男人睡觉。她倒是强壮啊,一户一户吃足了,再来折腾人家男人。经了她的男人十个有八个要害虚喘病。你想想,五十多了,加紧搂抱女人又不能睡觉,那还了得?” 我应一声:“那了不得。” 梅子在后面捣了我一拳。 女人接着说:“老光棍这下完了。你看他的眼神发浑了,那都是哭的。他一连哭了六天。” 我心里酸酸的。我看着这个男人,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这双手啊,骨节早已变形,每个骨节都有杏子大小。男人见我注视他的手,索『性』就伸过来,让我尽情地看。 梅子指着关节问:“这是怎么了?” 女人在一边告诉:“深冬腊月要在河里捞卵石,那是工地上要用哩,河水都冻着冰,一天一天在冰水里面淘,关节还不要冻坏啊。” 三 我们在屋里看着,女人轻手轻脚走动,快言快语说:“你们经多见广,给这个老光棍再找个女人吧。你别看他有病,家里富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领我们到了屋子另一间。原来那里有一个粮囤,里面装满了红薯干。老光棍睡的地方也同样令人称奇:一个大土炕,足足可以睡上一个班的战士。土炕上边是厚厚的茅草,上面铺了一块肮脏不堪的大羊皮。女人指着羊皮说:“谁有这样的好被子?那个‘断绳女’丧尽天良,盖着这么暖和的大皮被子还要跑。这样的被子往身上一裹,半夜像火炉一样暖和哩!” 老光棍关节鼓起的大手一推一推地在炕洞前比画着,告诉我们: “架火,架火,冬天夜里还架火……” 我明白了,他是说每个夜晚这个土炕都被烧得暖烘烘的,再盖上那个羊皮被子,当然不会冷了…… 从那个老光棍家里出来时,女人突然凑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有‘小油鸡儿’吗?”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以为那是一种飞鸟。 “上一次我们南屋的那家住了两个城里人,他们走的时候送给拳头大的一个‘小油鸡儿’,一拧哇啦哇啦唱哩……” 我明白了,她说得太快,原来是“小收音机儿”!她想让我们也送她一个。梅子听明白了,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只说找找看。实际上我是在盘算送她点儿别的,因为我们随身只带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有点儿舍不得,一路上就靠它收听一些消息。这时候倒是梅子抢在前边应了一句:“我们回头就送给你!” 回到屋里,梅子把我们带来的惟一一台收音机送给了女人。女人欢天喜地跳了两下,一拧开关,里面立刻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她拧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 “你这个‘鸡儿’怎么不会哇啦哇啦唱戏文?” 梅子给她重新调了波段,里面传出了歌唱的声音。她高兴了。 像在别的人家借宿一样,梅子总要向主人家问个不停。她不能当着房东的面就往笔记本上记,可她总要凭着记忆在睡前记到笔记本上。我很赞赏她的做法。 这一次女主人告诉了很多村子里的情况,这使我们知道了这个村子大约有二十多对夫『妇』是由中间人从山的那一边“弄来”的,现在大多过得很好。有两三户半路跑走了;还有一户人家跑走了不到一年,又重新回来了。女人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说了一句给人留下极深印象的话: “有情人棒打不散哪!” 接着她解释说,只要是跑走再回来的女人,一定会安心过上一辈子好日月,从今以后什么也不能拆散他们了——“那叫‘回头女’啊,俺这里都知道,‘回头女’比什么都金贵哩!” 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算不算‘回头女’呢?” 她的脸一下变了,有些不高兴:“我怎么能算‘回头女’呢?我又没跑过!” …… 我们在村里住了两夜,第三天一早要告别这户人家了。我们收拾背囊,盘算着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程:一口气翻过鼋山。 与这对夫『妇』分手时,我们照例要给他们酬谢,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收。女的按着怀里的收音机说:“天哩,这是做啥哩?只要路过村里别忘了俺这个门就好,那咱比什么都高兴哩!” 男的说:“是哩!是哩!……” 我看到梅子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们走了很远,他们还站在门前招手。 就这样,我们与山里的一户好人家分手了…… 《父亲的山》 一 走出村子时,天刚刚透明。我对梅子说:“走这条路必须早些动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天黑前翻过山去——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山下支起帐篷了。”我告诉她鼋山可不比我们以前走过的山,在上面『露』宿很危险,“山里面有些动物会伤人的”。“什么动物?”“狼,或者是野狗,反正听说它们以前伤过人。所以我们必须赶到天黑以前下山,再说天黑了山路简直就没法走。” 就这样,我们一路紧走,到达山下时差不多没有歇息,只鼓着劲儿攀登起来。 结果我们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接近了鼋山山脊,中午时分两脚终于踏上了分水线。本来我们也可以绕开鼋山主峰,可那样就要走双倍的路。在大山分水线的另一面,我们开始找歇脚的地方,支起锅子做午餐了。 我在山坡下面折了一大捧山菜。山菜被雨水冲洗得非常干净,我就直接投进了米锅里。梅子看到了想阻止已来不及,我只是做下去:放上了一点儿盐,这是做一种咸饭糊糊。我边做边说:“忘了你父亲讲过的战争年代吗?那时他们最愿喝的就是这种咸饭糊糊。” 梅子收起了笑容。她大概又想起了那一次关于粥的谈话、连同诸多的不愉快。 “当年我就在这座大山的北坡上宿过。野物在远处嗥叫,吓得我一夜不能合眼。后来直到太阳升起来了,我才勉强睡过去,可一会儿又被太阳晒醒了。有一回我实在太困了,中午时分就歪在石板上睡去,结果两条腿都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这座山上有一种石头甚至可以吃。” 梅子这才缓过神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离开了一会儿,找来了一种白中透绿的石头,它们是夹在玄武岩缝隙里的一种石块。我咬了一下,它马上像脆骨一样裂开了。当然没什么味道。我嘴里发出格格的声音。 “快吐掉,快吐掉。” 我告诉她:“咽下去也没有什么……村里人跟这种石头叫‘脆骨石’。都说,‘弄块脆骨嚼嚼吧’。挨饿的年头,这种‘脆骨’都被人挖光了呢!” 梅子拣了很小的一块装到衣兜里,说要留做纪念。 我们在半下午时分接近了鼋山北麓。山阴处树木蓊郁,这与我们一路上见过的山岭截然不同,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片黑苍苍的乔木和灌木。这里的植被很好,而在阳坡却有很多『裸』『露』的岩石。这是因为那一面山势太陡,山雨流泻太急,冲积物很快就冲到下面的沟谷里去了。而随着山阴处坡度相对舒缓,土层越来越厚,植被也越来越好,而且腐殖物越来越多,形成了良『性』循环。北坡舒缓,左侧和右侧的山脉、沟谷的皱褶线呈现出一个漏斗状的剖面,每年夏秋两季都可以有大量的雨水汇入山北,于是那里非常适宜构筑大规模的水利工程。 梅子问:“怎么在这儿还看不到那个大水库?” “还要再走一会儿。我们今晚要在离库区最近的地方宿下——其实我们现在就进入了库区的门户。” 我们在天黑之前顺利赶到了山下。像过去一样,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支起帐篷…… 二 天亮后马上动身去寻那些水利工程。山上的老乡告诉:现在除了水库有人管理之外,那些复杂的涵洞渠网大部分闲置不用,已经常年没人管理。其实我们要看的主要是渠网和涵洞,那两个大水库远远就可以望得见……我们很快进入这个远近闻名的水利工程网中了:一道道精心开凿的干渠不断让梅子发出惊叹,那垒起的每一块石头,上面都留下了细密的凿印。我告诉她,由鼋山山脚蜿蜒西去的这道长渠,一路要穿过三个涵洞,最长的挖穿了一座山脚,长达几公里,整整花费了两代人的时间……从我们站立的渠岸往北望去,是数不清的丘陵;丘陵的北部就是那片开阔的平原了,它们才是这个庞大的水利工程的直接受惠者。长长的渠道和涵洞直接穿过砧山,可以灌溉芦青河西岸大片土地;向东则分别接纳了鼋山东南大片山谷的积水。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多么宏伟的工程,它简直非人力所及。 今天仿佛仍可听到当年叮叮当当的锤声、连成一片的叹息,还有炸『药』的轰鸣、人的喧声、阵阵的哀叫和隐隐的呼唤……多少人的魂灵留在了这片大山里,留在这无数的涵洞和沟渠之中,留在这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当年这里汇集的不是几百几千人,而是几万人;而且最险峻的工段都是由“犯人”开凿出来的。说起来没人相信,当年的父亲曾经一度脚戴铁镣在这儿做活…… “那时他们分布在这片山谷里,山坡上就站着一些持枪的人。每天晚上这里都灯火通明。他们给分成了好几拨,所以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凿石头。当时开山洞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他们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定向爆破。那当然要付出双倍的劳动、招致各种各样的危险。很多人死的时候连尸首也找不着……” 与囚禁者遥遥相望的,是那个海边茅屋。茅屋里的人望眼欲穿,只听着隐隐的雷声——那是大山里传来的…… 我们沿着渠岸往前。无论身边的地势怎样起伏,渠的底部都是平坦的。有的地方硬是填平了沟谷,而有时则要毫不犹豫地豁开一座大山。它就这样跨越、穿凿,直走了上百华里。 进入涵洞时,我们每人燃起了一个火把。洞里阴森恐怖,刚走了一百多米,就能听到呜呜的声音,像有大风掠过。头顶在滴水,叭嗒叭嗒的水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回响。梅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害怕惊动了这里的鬼魂。这个长达几公里的涵洞好不容易才走穿:原来它刚刚穿过的是一道并不太高的山冈。出了山冈,水渠开始进入一条密林丛生的谷地。当年的水渠设计者真是巧妙到了极点:它沿着谷地构筑,尽可能省却劈山之累。河谷直到鼋山跟前,然后转为南北走向。山谷两边的山丘平均高度约有七百多米,最近的一座山峰有九百余米,离鼋山主峰约四十华里。 我们登上了最近的这座山峰。分水岭离我们只有两三公里远,南北丘陵历历在目。脚下的山溪已经全部干涸,河谷两侧长满了弯曲的刺槐。这里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剥蚀,河谷已被冲积物填平,从而形成了今天这道水渠的基底。这样不仅可以节省大量劳力和时间,而且可以巧妙地绕过鼋山北侧几个不高的山岭,减少三到五个隧道……河谷两旁主要由石英斑岩和长石砂岩构成;沟渠的拐弯处,由来自鼋山北岭的雨水冲刷,形成了另一道山谷……中午时分进入最长的一个隧道,发现它的入口处有很多题词,可见这个巨大的隧道在当年是一大骄傲,引起了多少人的激动和畅想。我仔细看着,发现有很多重要人物都来过这里。 由于眼下是枯水季节,或者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这里已经寂然无声,只留下一个黑苍苍的深洞,远看像大山的一个惊惧的、未能合拢的嘴巴。 长长的渠道、一座连一座的涵洞,让人想起了万里长城。每个人的力量那么微小,可是他们的合力却可以在山川土地上留下如此深重的痕迹。它将永远不会磨灭。它至少花费了两代人的时间,付出了难以计数的鲜血和『性』命——这对于牺牲者而言是足够残酷的;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些工程又是无比伟大的…… 三 是的,就是在这里,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离。 一连两天都有人死在工地上。洞子打到了一处极危险的地方,因为没有起码的支护设施,即便落下几块石头都能置人于死地,更不要说大面积的冒顶了。一开始由第三班担任掘进,这是一帮戴罪之人,个个都罪大恶极,活着和死去反正都差不多,所以干起活来基本上不畏生死。总指挥“老歪”对第三班另眼相看,背后夸赞说:“这帮狗东西,谁不服都不行,都不行!”工程进展不错,“老歪”说:“只要给我顶住,最多再有个把月就突出去了……”“突出去”就是穿过这座山脚,是打透它,是见天。有一天又发生了事故,两个人抬出来时已经肢体不全了,领头的央求想想办法。“老歪”眼都红了,骂:“你妈的敌人躲进了碉堡,机枪架上了,你就撤了不成?”他掏出盒子枪挥动着,竟然不惧生死地领头冲进去,所有人也只好跟上去。 一天下来,又有人重伤致残。奇怪的是“老歪”有时蹲在洞里吆吆喝喝,有时前后蹿动,骂人,却没有一块石头击中他,连擦一点儿皮都没有。后来的几天“老歪”去别的工地了,这边的三班再也不敢后撤了。一直到十天之后按期轮换,三班下来,换上四班。父亲就在四班。他听三班的头儿说,十五天下来,共死伤了六个人。父亲一声不吭地在洞里抡锤扶钎,总是机警地瞥着听着。就靠这种过人的警醒,他竟然躲过了两次灾殃。他打锤,另一个人扶钎,再不就倒换一下。可就是这个与他配对的伙伴,躲闪不及,一条腿给砸断了,他自己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四班进洞的第三天就有人逃了。“老歪”指挥几个人追捕,只在两个钟头内就把逃跑的人捉回。从此这个人就算掉到了地狱里:先是一顿痛打折磨,然后就是交给专门的人看管上工,那些看管者都是从工地上挑选的最狠的人。父亲明白,逃跑的人不能成功,完全是因为这里的山谷太曲折复杂,即便逃出了半天也还是要『迷』在谷地里。而“老歪”以前在这一带打过仗,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再加上有猎狗,要追捕一个逃跑的人是太容易了。 可是父亲心里正盘算着离开。他不怕死,他只是挂记着荒原上的茅屋。如果没有那个茅屋,他真想死在这里。他准备逃离,与茅屋里的人见上一面,哪怕只匆匆一面也好……就这样打定了主意。父亲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只要真的下决心逃脱,也就十有八九能成——这座山其实就是他的。他当年就在这里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对山地的所有隐秘都了如指掌。在这一点上,那个“老歪”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既是藏在他心中的,也是摆在“老歪”面前的秘密,只是他不说对方就会视而不见。在“老歪”眼里这个人不过是个沉默不语的罪人,一个在常年折磨中变得拙讷瘦弱的可怜虫。“老歪”因为长期的凶暴和绝对的权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座大山里还会有什么对手。 就这样,在一个大雾天里,父亲开始了行动。他在前两天已经悄悄做起了准备:每餐都多吃一碗粥。这里的干食是有严格定量的,煮瓜干和窝窝头每人一份,只有稀粥可以多喝一点。他大口吞食别人剩下的东西——生病的人通常会难以下咽粗糙的食物,他就趁机取来大啖一顿。到了第三天一早,正好是一个十步之内不见人脸的雾天。他草草吞下了自己的早餐,先一步退到一边扎紧了裤脚,又把衣襟掖到裤腰里,把一个旧军用铝壶装满了水,然后就扛着锤子往工地走去。父亲没有选择夜间行动,就因为那个时刻恰恰是工地上戒备最严的;而早餐至上工前的一段时间最为松弛。他不紧不慢地走开,待身后的一切都被浓雾遮住的时候,立刻将锤子抛到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撒腿就跑。先是一口气跃上岭子,然后继续往前,直接登上鼋山北麓。一般的逃脱者只会背向鼋山,瞄准北边的丘陵一直向北,想尽快顺着河谷跑回平原;而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沿着一条裂谷攀登,这样只需半个小时就能翻过山麓,而后再迂回往西,从芦青河的源头起步,逐水而行,沿西岸直接奔向平原。 父亲逃到了山麓的另一面,身后还没有传来狗的狂吠。他知道再有一刻钟左右就可以踏上那条河的西岸了。这个时候“老歪”肯定会领着一群人在山北搜索——也有一点可能就是还没有发现有人逃脱;但用不了多久四班的头儿就会惶惶地报告,不过那时他们追赶并且逮住他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父亲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好好盘算了一下。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走开。也许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改变了主意。真是奇怪,他犹豫起来,不想逃回日思夜想的海边茅屋了……可能他想到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从茅屋里重新被押到大山之中,那时候等待他的将是更为严厉的折磨和摧残。如果不能待在那个茅屋里,不能和母亲厮守在一起,那么一切逃离都是没有意义的。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即天下之大,却已经无处可逃。那就待在这里吧,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片大山是自己的,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我的一条命也许就该留在这里…… 就在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的时候,父亲又踏上了返回之路。他用了比出逃多上几倍的时间才翻过了山麓。他细细地看过了这里的每一块巨石,终于想起了战争时期发生在这里的一幕脱险——那一次差点儿丧命。 就在父亲马上返回工地的一瞬,“老歪”和几个人猛地缚住了他。“老歪”挥动手枪不停地大骂,狠狠踢父亲的腿:“押回去,上镣子,往死里打。妈的,你敢逃,这回我就、就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