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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73章
《缠绵病榻》 一 跨入中年的门槛之后,这次山区之行可能是最重要的经历之一。它或许是我特意留给中年的一份礼物。梅子这一路能够自始至终陪伴我,一同欣悦和忧伤,一直注视着我的怀念和沉默。一个人并非有很多机会如此地领受他人的温情、感知近在咫尺的暖意。远走,归来,告别,渴念,这就是我们在这个秋天所做的事情,这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城市乡村。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旅行,而只是风雨人生中的某一站、某一幕或一瞬。 也许是一次长途跋涉累积的倦怠,料想不到的是刚刚回城我就病倒了。身体中潜伏的敌手猝不及防地猛击一拳,让我在眩晕中倒下来。最初是发烧,高热几天不退,进出了几次医院还是时好时坏……奇怪的是全身力气就这样耗失净尽了似的,一连几天躺在床上,眼睛都不愿睁一下。 肯定是梅子的主意,那天车子从医院开出来直奔橡树路,开进了岳父的院子。结果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十几天过去了,鼻孔里仍然是浓浓的来苏水的气味儿。“应该再回医院去。”这天一大早我又听到了岳父阴沉的声音。我在愤怒拒绝,可是竟然连一个清晰的字都吐不出来。旁边的人又开始手忙脚『乱』了。 “给他敷一个冰袋……”岳母在一旁说。 有人迈着碎步跑开了。一会儿我的头上凉凉的舒服极了。岳父在一边咳了一声。可以想到那是一张严厉可怕的面容。“这都是在山区染上的病,”岳母嘟嘟哝哝,“多长的时间没吃那份苦了,又不是当年……” “妈妈……”梅子劝阻她。 我闭着眼睛,不看表,不看屋内的光线,也大致可以知道正处于什么时间。我咕哝一句:“天黑了梅子,我们该回家了。” “孩子,这不是躺在家里吗?”岳母凑在耳边,她说话的声音像呵气。 “不是……” “这里条件好些,一周以后再回你们那儿……” “我们得回家去……”我仍然在对梅子一个人说话。 有人给我换了两条湿『毛』巾。我把『毛』巾揪下来扔在床上。那个不时咳一声的老人大概实在不耐烦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梅子与人悄声商量什么。后来她和那个人一块儿走开了。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有人把我扶起来。一辆车停在门口。“还需要我去吗?”响亮的小伙子的声音,是小鹿。我『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需要……” “好哩……”一个高高的小伙子一下子跳进车来,带着一股清凉的风。他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靠在他的身上……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这里有一种多么熟悉的气味啊。他们把我扶到床上,让我心上充满感激。 “他真是太累了……” “他差不多没有一天能够休息好。” “旧地重游,可能太激动了……” 我懒得说什么。我知道这并不是“太激动”造成的——恰恰相反,面对昨日痕迹,我更多的时候倒是过分地平静了。当我重新站在故地荒野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完了——我那时茫然地看着一片生我养我的亲密而神圣的土地,目光呆滞、麻木——我竟然无动于衷…… 从山区刚回来的那天阳子就知道了,他急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端量我和梅子,有些失望:“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我抬起空空的两手:“是啊,我们该给你捎回一个大姑娘来!” “那倒不一定……”他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自语般说道,“你们带走了人家的帐篷,人家照样结婚。”他是指吕擎和吴敏。 那一天他玩得太晚了。他后来好像一直在说他们学校新来的一个女模特儿,眉飞『色』舞。令我稍稍宽慰的是,他终于没有再提那个阿蕴庄的女孩——要知道她曾让他死去活来啊……就在他走后不久,我开始感到不舒服,结果第二天就病倒了。梅子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倒在旅途中。 小鹿坐在床边。我长时间攥住这个小伙子的手,好像害怕他突然离开似的。小伙子高高爽爽,像渠边上多汁的梧桐苗儿一样。而我刚刚四十岁就变得如此臃肿,臃肿得令人不能容忍。我以前好像说过:“我最讨厌的一副模样终于让我自己长了出来!” “肚子长得像锅,洗澡还让人搓”——一句顺口溜儿飘过脑海,谁说的?好像是她,元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家伙了——那是一年前,她抱怨说夜大里有个好朋友,是个小伙子,人蛮好,“就是长得太瘦,胸脯像鸡一样。他整天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一次又一次……后来我就去了。他家好阔气啊,整整占了六间房子,而全家只有三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了还住在家里。母亲大概死去了。” 我记得那天梅子一直坐在一旁,她看着小姑娘,然后略有不安地留下来。 “反正他没有母亲。他们住的房子是一种老式楼房,镶了橡木地板,门窗都很结实,挺阔气的。他父亲是个厅长,秃脑门大眼睛,两只手很好玩,胖乎乎的……小伙子把我领到家里就不太管我了,只让厅长跟我玩。几天以后,厅长让我嫁给他。” “嫁给他儿子?”梅子问。 “不,是嫁给他自己,狗娘养的……”她骂了一句粗话,合掌大笑。 元圆说那人快六十岁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四五岁,虽然头发少一点儿,“还能不年轻吗?每天要大把吞食复合维生素,还要让人按摩『揉』『穴』位,打太极拳什么的……” 梅子不信任、更不喜欢快言快语的元圆,自那次谈话之后,她就说元圆是一个“危险的女孩”,“与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你可得离远点儿……” 我多少同意梅子的话。可是这会儿躺在床上,却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她的那句顺口溜。 二 我的病把小鹿吓坏了,他大概害怕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在我得病的头几天他甚至哭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我病成这样。当时我头痛欲裂,大汗淋漓,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好像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刻受到了什么摧折,很可能是伤及内部,现在只不过是暴发出来而已……此刻小鹿坐在旁边,正怜悯地看着我。这会儿他居高临下、满腹心事地注视着、爱护着。 他盼我快些康复,像过去那样——假日里我们常常一起玩,到郊区爬山、去植物园。我们在一起时我总是感到了极大的愉悦,仿佛只有从他身上才能捕捉到自己逝去的童年——它梦一样存在过,可它真的是结束得太快了……他总是扯着我的手嚷叫:“我们到哪儿去?喂,我们到哪儿去?” “我们到黄河堤上去……” “再到哪儿?” “到山上!” 我们一起飞跑时,他肯定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运动员,也忘记了我的年龄比他大一倍。我们沿着一个高坡攀登,最后我终于喊起来:“你这个长腿骆驼,体工队员,我怎么能跟得上呢?” “让我驮起你跑吗?”他回头看着。 屋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我睁开眼睛寻找小鹿——他缩到了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 人一生病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婴孩,躺在那儿让人照料,甚至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生病竟然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之一。我发现家里人对我变得更好了,他们简直是无微不至地对待我,一个个全忙坏了。外祖母和母亲都呵着气对我说话,千方百计让我高兴,为我做好吃的。病很快好了,日子一长,我甚至想过:就让我再病一次吧。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听到她们的咕哝。 外祖母说不要『迷』信西『药』啊,草『药』才更好……一种草长在橡子树下,她把它捣碎,又给我敷在了额头那儿。“这孩子啊……”外祖母搬动砂锅,倒水,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伏到跟前。那些草『药』敷一会儿就要换掉,再把新『药』敷上额头。她夜里搂住我睡下。 夜『色』温吞吞的。外祖母不时地拍打我一下,“睡吧,睡吧”。“你快讲个故事吧,讲个从没讲过的故事。” “你好生躺着,得病了不能那么多话……”妈妈从一边过来,把我的手扳开,放进我手里一样东西,又把什么剥了皮塞进我嘴里。一股浓浓的薄荷味儿,糖果……这是妈妈给予的赏赐。 “生病真好。”妈妈走后我对外祖母说。 “胡说。哪有盼着生病的?以后好好听话,别再一个人『乱』窜……河水太凉了就不要往里跳,现在立秋了,立秋了就不能到河里海里洗澡了……” 我打断她的话:“你让我到卢叔家去吧!再不你把小阿雅抱过来玩一会儿……” 外祖母不吭声。我再一次请求,她就真的走开了。我知道,这同样是疾病的力量。 一会儿外祖母就回来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让我一伸手触到了。我展开两臂把它抱在怀里,听它吱哇叫唤。“不认识我了吗?你这个家伙……”我吻了一下它的鼻梁。外祖母吆喝一声: “你这孩子,它脏……” 我不以为然。最脏的是人,而不是动物。我曾经扳着猫和狗,还有阿雅的嘴巴看过,它们都有通红的小舌头,雪白的牙齿,那真是纤尘不染。而人就远远没有这么卫生。我把嘴里的糖果吐给了小阿雅。它喷着气,把嘴里的糖果拨弄得格朗朗响。我抚『摸』它的头顶,小声对它说着亲热的话。阿雅不好意思了,用鼻子对在我嘴上,堵住了我的满腹话语……半夜了,阿雅一直在怀里拱动。它大概还想吃到什么,短短的前爪在四周胡『乱』按着、推拥着。我把它搂紧了,让它安静下来…… “喜欢一会儿就放一边去吧。”外祖母催促说。 “不,我要阿雅给我讲一个故事。” “那就让它给你讲个故事吧,傻孩子。” 我闭上眼睛听故事了。阿雅一动不动地伏在枕头边上。我想象它的嘴巴真的活动了,真的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丛林里的故事…… 三 阿雅说她是个小姑娘,妈妈领着她到山上去——就是平原南边的那一片大山。妈妈说要去找一株野花栽到盆里。她们拿着小镐、小铲往山上攀登。 这是个明亮的早晨,阿雅的妈妈兴致很高。她没有别的事情,只想和阿雅玩一玩。妈妈喜欢她,把她抱在怀里。“妈妈,我快长大了。”“你还是个娃娃呢。”她扯着阿雅的手往山上走。那一天山上的雾真大,阿雅觉得这很危险,她们常常看不见路径。妈妈用小镐头拨拉着路边的灌木枝条往前走。她显然熟悉那条路。她们登着登着,渐渐把浓雾甩到身后去了。原来晨雾只达到山的半腰,再上面就很清爽了。她们看到了一种紫红『色』的花在路边摇晃。妈妈说:“我们要找一种黄『色』的花……”她喜欢黄『色』的花……山尖上有一个标志架,那是为飞机导航用的。就在那里,她看见一个人倚着标志架站在那儿。她说:“妈妈你看,有人比我们来得还早呢!”妈妈说:“我们快走。”她怀着好奇心跑啊跑啊。山路很陡,她只跑了几步就累得喘起来。后来她终于领先妈妈几十米跑到了标志架跟前。这时她看出来了,倚在标志架上的是一个小男孩,不,他也许比她还大一点儿,算一个小伙子了。不过他背对着她。后来,她故意把手中的铲子在石头上碰出了声音,那个少年就缓缓地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发出了铮铮的回响。他好看极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好的少年——不,她梦中见过一个这么好的少年。她这会儿一下就爱上了他……趁着妈妈还没有赶来的一段时间,他们悄悄地、迅速地接了吻,还做了一个约定。他们约定几年之后就在这儿会面,谁如果违背了约定,就从这高高的山上跌下去好了…… 几年的时间一闪而过,那个少年长大了。他们真的要在一块儿了——从此他们将永不分离…… 阿雅在被窝里飞快钻动。它把这儿当成了野外的洞『穴』吗?它在我的腿上、背部和胸部到处『乱』嗅,像要记住一种气味…… 天快亮了,外祖母离开了。母亲接替她照料我。我躺在床上,觉得黎明前的颜『色』那么温柔。这光『色』像彩『色』的苹果花,在轻轻地坠落、坠落……当它把我的躯体覆盖了的时候,真正的白天也就来临了;当它把田野、高山、河流照亮的时候,大地上的白天也就真正降临了…… 母亲坐在床边,有时躺在身边,我总把她的一只手搂在怀里。她开始讲故事了。她的故事很多,我大半都遗忘了;可是关于父亲和战争的故事,我却永远记住了…… “到了夜间,我们的人就活跃起来……” “‘我们的人’是小动物吗?它们在夜间才活跃起来。” “不准胡说……”妈妈拍打我一下,讲下去,“那天我们的人胳膊上都绑一个白手巾,那是记号。月亮刚升到小树那么高,那边接应的人就顺着枯河爬过来了。港口上五六个游动哨早就睡着了,一帮人趁着这段时间从西面的老墙上翻过去。老墙上有碎玻璃,你爸原来说那些老墙基是些酥石垒成的,用镐头撬个洞,部队从那里进进出出,又迅速又隐蔽,可是殷弓不同意。他坚持让他们搭人梯爬老墙。” “后来就爬老墙了。他们在剥那些玻璃片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音,两个游动哨中的一个当空鸣枪。这时队伍已经进了海港大院一半,剩下的一半不知是进还是出。你父亲知道如果这时逃走,剩下的一半人全都得完。他就当机立断作了决定,让人赶紧冒着枪弹从老墙上翻过去……” “本来殷弓沿着枯河已经『摸』到大门了,这边打起来,他们就该迎着大门发起攻击。可是自从游动哨鸣枪以后,他们就伏在河道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一会儿好多人都受了伤,还死了三个战士。从港口大院往外逃要再搭人梯,所以就难免有牺牲。事后殷弓在给上级汇报时说:你父亲负有全部的责任……” 我轻轻呼吸着。我能听得见母亲愤怒的、怦怦的心跳。 我相信,关于父亲的所有不幸的故事,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我问了妈妈,她点头又摇头。她说小城解放后父亲还像个胜利者一样,骑在马上,接受了欢呼和献花。那时他参加领导了一座城市的建设和改造,真是呕心沥血……厄运是不知不觉降临的,是后来的事。 妈妈说父亲最需要殷弓的时候,这个人却杳无声息。这样一晃就是二十余年啊。 我说:“可是后来那个人出现了……” 妈妈低下了头。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日子里父亲正好在犯心口疼。他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疼痛好不容易过去了,母亲用湿手巾擦去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粒。这时妈妈才敢告诉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殷弓出现在小城里了!谁知父亲听了脸上没有一点儿特别的表情。妈妈就一次又一次劝他去找殷弓。他不吭一声…… 《挣脱》 一 头上的湿『毛』巾捂得难受,可我刚揭下来,梅子又给我敷上。 我叫了一声小鹿。 小伙子过来了……我觉得头疼又加剧了,眼睛一阵阵发胀,牙齿也胀。我有点儿受不住了,我像是恳求他说:“你在床边陪我一会儿,你就坐在这儿吧……” 他嗯嗯应答。我攥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攥着。我像在攀登一座高山,正需要他的牵引,害怕他跑开……我知道一个困难的时刻来到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强迫我休息。我要一动不动地躺下。我心里充满了敌意,想坐起来,但总不成功。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天才暗下来。我想睡了,因为在病痛的折磨下我已筋疲力尽。我请小鹿帮我吞服了几片安眠『药』。 梅子不断把我揭下的『毛』巾洗一洗,重新敷到我的额头上。 “他心里很清醒,他是故意把『毛』巾……你看着他点儿。”梅子在叮嘱小鹿。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叫醒我。”我最后叮嘱一句,睡着了。 天亮时他们真的忘了叫醒我,结果使我很难堪:我躺在那儿,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一个吵吵嚷嚷的姑娘就闯了进来。 梅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赶紧过来盖被子。 “好点儿了吗?”元圆凑得很近问道。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头更疼了,简直像要裂开。 “你的手……哎,他的手多烫人哪,发烧呢!” 梅子把我的手从元圆手中抽出,掖进被子里。 “你不要躺在风口上。你看北风从窗上吹进来,晚上会着凉的。晚上的风很冷,特别是秋天……” 元圆突然变得温柔细腻。她咕咕哝哝,像一个成熟的小媳『妇』。她几乎没有发现旁边的小鹿和梅子,只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闭上了眼睛。梅子喂我水,喊我,我一直闭着眼睛。 元圆叫起来了:“你怎么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睁开了眼睛…… 元圆不叫了。 梅子站在一边,一双杏眼泛着泪光……梅子走开了,再次返回时沏好了两杯热茶放在桌上。 元圆又哼唧起来。她咕哝:“我有好几支歌,真的,我的歌——它们全是唱给他的……” 梅子握着我的手。 “只有他听得懂,他听得懂……”元圆发誓似的,还是哼唧。 “你把它搬走,搬走……”梅子的声音。原来她在指使小鹿干什么。小伙子服从命令,把屋里的什么东西搬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屋子里的人全都走光了,余下的只有梅子温柔的声音…… 我又睡着了。睡梦中我好像来到了那所地质学院,正昏昏沉沉躺在铁质双层学生床上。柏慧站在那儿,头部正好跟我的床一般高。 “你有这种复杂的家庭关系和个人经历,他当然不会同意的。” “我不乞求什么,你完全搞错了。我不需要柏老的同意。” “当然啦,”柏慧说,“我也不在乎这个,我伤心的是另一些事情,我觉得,这一切如果被揭『露』了,那是很丢人的事儿。我替你难受……” 我像被一根冰冷的针刺中了。我不要再听了,就用被子把头埋住……可她仍在说着。 我不能忍受,掀开被子,跳下床跑走了。 她一个人给撇在了宿舍里。 我沿着校园外面的山坡一个劲儿地跑、跑,跑向了那个山顶的标志架。我倚在那里,望着远处;我试图望见我生活过的那个山区、那片平原。后来我在那儿一直坐到了日落黄昏。暮雾渐渐升起来,把下山的路全部遮住了…… 我不愿离开这儿,就这么死死地待在山上。时至半夜,山下到处都亮起了火把,一排排的火把,它们颤抖着,让我想起了海边上拉夜网的情景。这是怎么回事?火把密密地交织起来,沿着山脚往上围来,领头的就是那个对山路十分熟悉的人,他手拄拐杖吭吭哧哧往上登着。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渐渐听出来,他们正在找我。原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捕。我慌了,因为我明白了这一切时已经晚了,我没有了逃路…… “你能够忍受吗?”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是的,是他在一边发问。 我咬咬牙关:“能够。” “那好,儿子,你就在这儿等待吧。” 二 柏老最先一个到达山顶。接着,四周的火把围过来,照亮了整个标志架。四周如同白昼,柏老两手按着拐杖说: “你被揭『露』了……” 我忍受——因为我能够……那时我一声不吭。 “带走吧……”我觉得随着一声吆喝,一根冰凉的东西锁住了我。“走!”有人大喊一声,我被牵着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都是“你被揭『露』了”的呼喊,是幸灾乐祸的声音。走啊走啊,我要被牵向哪里?后来,我发觉被牵过了一条南北马路,走向了一个『露』天的水泥台子,那里有密密麻麻的人,上面有一溜桌子,桌旁坐着一些奇怪的老乡模样的人,他们很不雅观地在剔牙,搓鼻子,交头接耳,还互相传递着花生米和瓜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咀嚼,一边欣赏着我被捆绑的样子。 “开始审判吧。”柏老轻轻说一句。 又一个老乡模样的人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全身,又在他感兴趣的地方轻轻按了两下。一边的人对我解释说:“这叫验明正身……”有人从台子的这一端把我牵到了那一端。我沿着很陡很窄的水泥台阶迈去——这就是审判吗?我糊糊涂涂地跟着一些人往前走,后来才发觉台子西侧汇集了许多和我差不多的人,他们的身上都绑了什么…… 一阵可怕的叫嚷,一阵混『乱』。像雷鸣似的,轰轰响过了。我们被押下台子,重新跋涉起来。翻过那座大山,一直向西,沿着低低的谷地往前。吆喝的声音,乞求的声音,讨要的声音,都汇拢在我们的队伍里。走啊走啊,我突然发现押解我们的人,领头的是一个瘦瘦的人,他拐着脚,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前端,一会儿跑在队伍的后端。这个人多么熟悉,我极力地辨认着……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我岳父的警卫员:虽然瘦削,走路一歪一歪,可全身都是力量和精神。我马上给他起了个外号:“老歪。” “老歪”押着我们,最后走进了那片大山。在山里,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儿了。只听那个瘦瘦的警卫员吆喝几声,大家就动作起来,噼噼啪啪凿起了山石…… 我觉得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漆黑的山洞里『插』着一溜火把,有水珠滴在火把上,发出了咝咝的响声。有一个老人走过来,指责我说:“你这样不行!”“怎么不行?”“你必须不停地转动钢钎。”“不转动不是更好吗?”“不转动就没有进尺!我们每天要打多少进尺是一定的!” 就根据那个老人的指点,旁边的锤子每击一下,我就转动一下钢钎。到后来我觉得钢钎在明显地往里深入。一个炮眼打成了。那个老者从布兜里『摸』出细细长长的东西,从那儿塞进去,又把花花绿绿的炮线连在一块儿,接着他呼喊一声,大家都往外撤。我想隐蔽在一个角落里,想看看炸『药』是怎么点燃和炸响的。大家都撤走了。可是一会儿那个老人蹚着水走过来,只轻轻一把就把我提到了肋下,他真有力量啊。 他把我提到火把下,看着我的脸说:“你看着我!” 我转过脸去——我差点儿叫出来!刚才在黑影里我看不清,这下我看清了,他原来是我的父亲! “爸爸!”我大喊了一声。 “你能够忍受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就跟上我走。” 他把我扔在水里,一个人向前走去,双脚踏起了一片水泡。 我紧紧跟上去。 刚刚跨出洞口,后面就传出了惊天动地的排炮声。碎石有的甚至溅出了洞口。父亲看一眼我焦黄的脸『色』,再没有吱声。 一会儿邻近的那个隧道里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炮声刚刚停止,有人就大声呼喊着,两手在空中舞动。大家明白那里出事了。不管那个瘦削的警卫员怎么呼喊,我们还是没命地往那边跑去。有一个人从隧洞里被抬出来了,他的衣服全被炸飞了,身上还粘着几根布条,鲜血淋淋。我一辈子也没看到死得这么惨的人。我看了看,那是一个老人了。我想这个老人大约有七十多岁了。 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在揪我的衣襟,父亲!他动动嘴巴,示意我走出来。我退出几步,他附在我耳边上说: “死者是你的义父。” 我的头轰地响了一下:“这不可能……” “你谁也不要告诉,不要告诉他在洞子里出事了,你只说你的义父还活着,还住在大山的小屋子里,活得挺好,听见了没有?” “可是……” “听见了没有?” 我忍住了什么,点点头。 “这就好了,你明白了就好……” …… 三 怪诞而『逼』真的梦境让我难以走出来,我竟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哗涌出……梅子怜惜地扳住我的肩膀。后来她哭着问我:“谁明白了就好?” 我用力地想着,想不起。 元圆在屋子外边说话,喊着:“就来了,就来了!”同时进来的是两个人。我认出一个是吕擎,另一个是吴敏。 仅仅几天不见,吴敏变得这么白胖。不知为什么,她满脸羞红——为什么要这样呢?我问吕擎:“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吕擎搓搓手:“噢,我们——” “你们结婚了——结婚了就要脸红吗?” “噢,一般讲来……” “你们不是说要在帐篷里结婚吗?” “母亲让我们快点儿结婚——这是她的命令。” “对,”我说,“我们做任何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不然的话是会招致报应的……” 吕擎难堪地搓着手,后来又示意吴敏与梅子一块儿去做什么。 这样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吕擎开始说阳子如何如何,他说阳子这一段很少去他们那儿,也不提阿蕴庄那个学考古的女孩了,他现在『迷』上了一个东北来的高个模特儿,那个女模特儿非常有名……不知是否因为『药』物的作用,我的思绪老要飘开,我要用很大的力气来控制思绪,这样才能听明白对方说什么。我想起了山里姑娘小锚,又想起了阳子——他曾一个人去山里写生。他写生的时候,那装束很像一个地质勘察队员……我脱口而出: “吕擎,阳子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他怎么了?” “他抛弃了一个叫‘小锚’的山里女孩!” 吕擎连连摇头。 “我们和那个女孩一块儿过了好几天。” 我喊着梅子。梅子和吴敏一块儿跑进来了。我说: “我突然明白了,小锚要找的那个小伙子就是阳子!” 梅子对着吴敏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吴敏皱着眉头。 我说:“吕擎,你把阳子找来,我的话就会得到证实。” 吕擎哦哦应答,就是不愿离开。 “这个混蛋,年纪轻轻开始堕落……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他。他那些画只能画出自己苍白的灵魂……” 我两手捶着床。 吕擎站起来,叉着腰,像个指挥官一样站在那里。 满屋里都是纷『乱』的脚步声……“这是怎么搞的?这真是奇怪啊。” 我听出这是吴敏的声音。我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注意他已经好久了,他的名字就叫‘飞脚’。‘飞脚’,你们知道吗?有人很早就盯上了他。他两手沾满了我们一家人的鲜血!我这里有他的一张照片,你看一下……” 这是谁的照片?这个人穿着军衣,他是……是梅子父亲当年的照片! 他们真的在传看照片。吕擎传给了吴敏,吴敏传给了梅子。梅子大叫一声:“这是怎么了?天哪,他越来越不清醒,他发烧,在说昏话……”梅子又哭了,哭着去擦眼睛。 我觉得万分痛苦和焦灼,我扬起手……接上我喊了些什么连自己也听不明白。我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危险和前所未有的机会同时来临了,我们要不失时机地抓住什么……我睁大眼睛寻找,又一次重现那个梦境:一个人拄着拐杖,就站在那个小山坡的下面……对,刚才他还蹲着,这时候站起来了,迎着西边的太阳往前走。那是一个老人,正是当年那个“飞脚”,他到这里凭吊什么?这是一片异族人留下来的工事……他在这里发出嘲笑,我们应该捉住他……我的父亲、殷弓,还有外祖父,很多人都为了追赶这个人付出了鲜血和生命。我是一个后来人,可我直到今天还在蒙受屈辱……你们捉住他,捉住他!你们不要来阻拦我,我要在这里死死地盯住他……你们干吗要阻拦我? 尽管我不停地发出抗议,他们还是把我搬上了担架。他们抬着我向前一阵快跑,我颠得全身都疼。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受伤,我不必待在担架上。我一点儿皮都没有伤,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没人听我的话,他们只是抬着我飞跑。 多么可笑的恶作剧。吕擎也是一个糊涂人,亏了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如此容易地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他们抬上我跑着——他们实际上在用这个办法绑架我,要把我投入一个白『色』的囚笼…… 我在衣兜里藏下一截短短的钢锯条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在夜深人静时、在那些所谓的监护人员全部离开的时候,割断冰凉的钢筋窗棂。那时候我就会逃走,一口气逃得无踪无影。我会连夜追赶外祖父——他正骑着火一样燃烧的大红马纵情狂奔…… 有人抚『摸』我,把我移到一架车上——他们推着我一阵迅跑。嘈杂的人声。有人大声喊:“向左,向左!” 四 我被推进了一间屋子。一阵奇怪的香味扑进了鼻孔,让我很快平静下来。 到了哪里?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银『色』的花朵。啊,我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外祖母、妈妈,她们都在树下伸出手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跑到了哪里?你的脚裂开了口子,头发全是灰土,你跑到了哪里?” 我两眼涌出了泪水……我一声不吭,哽咽着说不出话。我扑进她们怀中……巨大的李子树微笑了。外祖母把我抱到怀里,然后又递给母亲。母亲替我揩去泪花。我说: “我刚刚从父亲身边逃回来,我刚刚看见他了。” 母亲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不让我说话,只把我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我觉得母亲的心跳非常急促,她口吃似的问:“父亲让你去做什么?” “他同意了,让我去找殷弓。” “殷弓在哪儿?” “他在一间病室里,他在那儿养病,可我没法接近那里……” 母亲最后把我交给外祖母就离开了。外祖母扯着我的手在海滩丛林里走着。我离开这儿多久了啊,这时候我再也遏制不住地喊了一声:这儿是我的出生地啊!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令我神往,童年往事一齐向我涌来。正是这一切,是童年和往昔,在我身边编织成一张真正的摇篮,我大仰着躺了下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外祖母坐在旁边,我睡过去了。她在这期间采来很多草『药』,开始给我医治创伤。外祖母稍微用力一点擦着伤口,草『药』的汁水弄得我有点儿疼。可我忍住了。外祖母的手温柔到了极点,我觉得她把我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掉了,查看我浑身的皮肤,寻找着一处又一处伤口。外祖母看得多仔细,她目光的分量我已经明显地感到了。后来我终于醒了。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追问妈妈哪儿去了? 外祖母告诉:妈妈找那个人去了。 我和外祖母交谈起来。她仔细问我这么多年到哪儿去了,她说她和妈妈等得好苦。我告诉她,我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一个人在山里偷偷长大了。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前人的嘱托,我继承了家族的血脉和誓言。 我告诉外祖母:外祖父没有死,他一开始骑着红马在原野和大山里奔波——后来才走向远方…… 外祖母激动得手都抖了,她摇晃着我问:“孩子,你说的是真的?” 外祖母怎么也想不到男人还活着。我告诉她:外祖父骑着红马走了——他走了,因为他明白,那座海滨小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必须走开,必须从此销声匿迹。 “他去了哪里?”外祖母追问。 “他化装成了一个老教授,并且还有点儿口吃,他被关在了一个书斋里,在那里重新做他读书的营生……”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不忍心讲下去了。我说:“再后来他就那样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这后几句话是我编造的。 外祖母呜呜地哭起来。她捂着鼻子,肩头一抽一抽。我难过极了,真想抱住外祖母,随她大哭一场。我这一辈子就看不得一个老婆婆放声痛哭。我安慰着外祖母,扶着她,在大李子树下慢慢地走动。 这片美丽的果园哪,你是妈妈和外祖母多么好的避难所。从那座小城到这片果园,这是一段多么坎坷、多么曲折的传奇之路啊。 我对她说:“外祖母,你知道吗?我逃到这里并没有脱离危险,因为一路上都有人跟踪,他们随时都会出现。” 外祖母安慰我:“你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就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是一片荒野,是一片灌木,你藏在里面,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从童年起就藏在这里,你不是太太平平长大了吗?” “外祖母,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一个人和母亲在果园里生活,不知道这个世界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跟踪的人,他们又机警又险恶。也许我们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你还是领我到荒原深处去吧。” 外祖母四下看着,可能又想起了和外祖父在一起的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我随着外祖母在丛林里转着。这些羊肠小道通向哪里?通向蘑菇,通向昨天,通向母亲捡拾干柴的那些橡子树…… 我们走啊走啊,丛林里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响动。我知道这是动物们弄出来的。可是会不会有人藏在里面呢?到后来,我又想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我想再也没有比藏在它密密的花簇间更安全的了。我说:我要回到大李子树上。 我攀到了大树的顶端。 一会儿一个人阴沉着脸出现了——他身后还有一些人。他们突然出现在茅屋跟前。我看到了,领头的就是柏老! “他在哪里?”柏老端着烟斗喊叫。 外祖母有些慌促地往后退着。 这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发和李子花一样的颜『色』,在风中抖动……我紧紧伏到了树干上,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