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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86章
《女园艺师》 一 如果没有冥冥中的护佑,这片葡萄园也许早就毁掉了。 毁灭的力量有时是非常陌生的,它或许暂时被我们击退了,却仍然潜伏在这片平原上。一个春天接着一个春天,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我们的葡萄园都安然无恙。可谁也想不到这种力量正在悄悄地、不知不觉和不动声『色』地包围过来。 倒是鼓额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危机。她有一天早上到园子里去解溲——说起来可笑,我们这儿至今还没有建起一座茅厕,这真有点儿让人难堪。也许是我们都摹仿了拐子四哥的缘故——他如果有这个需要,就一个人跑到园子深处,跑到茂密的葡萄藤蔓下。我觉得这也新奇有趣,这事儿万蕙做得自然极了——她那时撩着衣襟,迈着特别可笑的碎步消失在一片绿『色』里。鼓额就是这样的一次偶然的机会,蹲在那儿,发现了眼前几棵葡萄树的根部有些异样——她伸手扒了扒,发现它们正在腐烂,几根并列的枝条已经变了颜『色』——如果不是十分细心的话,也许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她很认真地一连查看了几株葡萄,然后急火火地来报告我和拐子四哥——我心上好似被什么轻轻弹了一下。我预感中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真的『逼』近了。 我和拐子四哥整整一天都在葡萄园里。不知查过多少株葡萄,情况与鼓额描述的都差不多。我明白这是降临到葡萄园里的一场瘟疫。它大概像人间的瘟疫一模一样。在这之前,我们曾有效地遏制了其他疾病,购买了喷雾器和很多『药』品。我们也曾多次求助那个园艺场里的技术员。眼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我们都知道绝不能耽搁。 我急急地去园艺场找来了技术员。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技术科长,胡茬很浓。他的手按在黑『色』的下巴上看了一会儿,显出很没有把握的样子:他让我们把所有生病的葡萄树都挖下一截,『露』出底部根须,让阳光晒着它们,并喷洒了一种蓝『色』『药』水…… 很多天过去了,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挨着。后来我渐渐发现,有的葡萄叶已经开始枯萎。 我以前见过被一种奇怪的田鼠咬过的葡萄棵,现在的情况多少有点儿与那次相似。那些可恶的家伙在深夜里掘洞,咯咯地咬着娇嫩的葡萄根茎。当我们发现葡萄树叶有点儿枯萎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而这次的遭遇似乎更为可怕,因为这种致命的力量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只能感觉。它正像『潮』水一样徐徐漫过来,直到淹没整座葡萄园。 拐子四哥脸『色』冷冷的。万蕙抄着手在那儿站着。这个胖乎乎的女人在沉默的男人面前很快失去了主意。鼓额的小脑袋显得更加沉重,低垂着一声不吭。肖明子再没有往日的顽皮,也无心去找肖潇玩了。可这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肖潇。我在焦灼中并未对她寄托别的希望,我只想把这些早些告诉她。 她听了说:“以前园艺场的葡萄树也生过这种病。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刨掉,隔一段时间再重新补栽小葡萄树。” “马上就栽吗?” “好像不行,至少得经过几个冬春,那时这种病菌就自然失效了。” 这多么可怕!我觉得这种等待太残酷了。我说:“你们园艺场有那么多的园艺师,他们都是白吃饭的吗?” 她皱皱眉头:“谁也不能责怪他们——园艺场里的园艺师我都熟悉,你找的就是最有经验的一个了。他做不到,别人就更没有希望……” 我颓丧极了:“我的葡萄园不比园艺场,它的规模小得多。我不能让葡萄园就留下那么稀稀落落的几棵葡萄树……” 肖潇没有说话。我看出她的情绪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强。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她在学校实习时曾表现得十分出『色』,现在已经破格上岗了,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一个园艺师。” “我认识每一个园艺师,她是谁?” “不,你不知道——她差不多不在这儿,她长期在外地学习,最近刚刚回来。她去进修了,实际上也是出去玩,她叫罗玲,很贪玩的。她与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罗玲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二 肖潇即刻领我去见罗玲。 她的宿舍在园艺场家属区的一个角落里,那幢房子很小很小。我们离得老远就听到一阵音乐从窗户传出。那种音乐的节奏很急促。敲了一会儿门,里面没有声音。后来肖潇才发现门上挂了锁。我说:“音乐还响着,她走不远。”肖潇说:“她这人可不一定。” 我们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就只好离开。 肖潇让我先回去,说会让她尽快到园子里去一趟。“她这个人喜欢新人、新地方,我一讲她马上就会去的。”我点点头。临走时我才注意到,肖潇今天穿了一双灰『色』长筒靴子,筒口上有『毛』茸茸的一圈灰兔皮。那么小巧的靴子。我觉得那靴子柔软极了,踏在地上一定会很舒服……肖潇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于是故意在地上踏动了两下。 她沿着那一排繁茂高大的李子树走去了。李子树下的身影被阳光照耀着,轮廓清晰。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两手『插』在上衣的小口袋里——我记得她一直是这样走路的。我从没见她跑过,好像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急火火地奔跑起来…… 我回到了园子里,等待那个叫罗玲的女园艺师。 我们等了一整天。拐子四哥有些沉不住气了。 第二天上午,天暖融融的,『露』水早早消失了。我正和斑虎站在园子边上。肖明子和鼓额在那儿摆弄一群鸡——我们在万蕙的倡议下养了很多鸡,还有一头猪、两只羊、几只鸭子。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就好起来,大家有鸡蛋吃,还能听黎明时分公鸡的啼叫和猪的哼哼。大家一大早都可以喝上羊『奶』,脸『色』也滋润了。园子四周种上了一种长长的豆角和其他蔬菜,整个茅屋四周都变成了很好的菜圃。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极有条理又丰富多彩。每当我摘了豆角扔在地上,斑虎就把它们归拢到一块儿,然后咬成一束,颤颤悠悠地叼回茅屋伙房。它干得十分认真。斑虎完全成了我们的一员,它和我们一块儿忧虑、一块儿高兴。鼓额和肖明子抢着为它洗澡,给它身上搓出一片雪样的泡沫。如今我们每一个人都熟悉了它的那种特殊的笑容。 我抬手去揪架顶上那些肥胖的豆角时,看到了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姑娘。她穿一身米黄『色』的风衣,这使我想起了来过葡萄园的象兰,她们的打扮竟然有点儿相似。不过她头上没有包白『色』的头巾,只『露』出乌亮茂盛的头发。她走路和肖潇完全不同,两条腿显得极有弹『性』,好像随时都可以开始一场欢快的舞蹈。她大概比肖潇还要年轻一点儿,个子比肖潇要高。她的眼睛很好使,离我很远就挥手招呼起来: “喂,你就是宁伽吗?” 我赶紧从架子下钻出来。 她喊着:“我是罗玲——那个园艺场的。” 她踢踢踏踏地快步跑过来,还半顽皮半认真地向我打个敬礼:“肖潇传达了您的指示。让我们来看看吧。” 她走在前面,我要快些迈步才能追得上。她急急匆匆,风风火火,这样的园艺师会有多少本事吗?不过她生气勃勃,倒也让人愉快。她承担的可能不是挽救葡萄园的工作,而是其他的工作,比如说使我们沉闷的空气活泼起来,给我们一点儿精神方面的鼓舞,不再让人那么沮丧。 她穿着一双锃亮的长筒皮靴,这使她显得有点儿英武。她看起来更像一位“女侠”——这使我一瞬间想起了某一个月夜,惊讶得差点儿喊出来。老天,那天月『色』朦胧无法看清,我完全不敢肯定,可是她们的身个儿多么相像啊……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有点儿离题万里。我赶紧把自己的思路收回到眼前。她的腿很长,有时走着走着干脆从矮一些的葡萄棵上跨过去。她不知哪儿让我想起了阳子的女朋友小涓——我想起她们走路都是踢踢踏踏的。 她在园子里走了没有多远,一回身看到了小屋,又折回了。 她刚坐下就跟我们要葡萄吃。拐子四哥和万蕙使着眼『色』。我知道他们对这样的姑娘压根儿就不信任。鼓额和肖明子,还有斑虎对她倒富有好感——他们喜欢所有具有孩子气的大人。斑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朋友,往前凑着,用长长的鼻梁去碰她的手——我想一个姑娘总该害怕一条狗吧,可是罗玲竟能一下一下抚着狗的脑袋。她说:“你真聪明。你是一条好狗是吧?你叫什么?噢,你不会说话,不过你是条好狗。来呀,让我们亲近亲近。” 她说着搬起它湿漉漉的长嘴巴,在鼻梁那儿响亮地亲了一下。 “哼嗯?!哼哼……”四哥在一边发出了奇怪的惊叹。 斑虎一下连一下地抿着舌头,感受着这了不起的礼遇。我看见肖明子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嘴巴,搓搓手,做个鬼脸。这时候罗玲一转脸看到了肖明子,像刚刚看到一件宝贝似的直眼盯着:“真是一个奇怪的小伙子,好帅!喂,你叫什么?” 肖明子告诉了她。 拐子四哥和万蕙都感兴趣地围过来。罗玲扯着肖明子的手说:“你看你这头发黄绒绒的,不过很茂盛,不是枯黄,所以就不让人讨厌了。” 我笑了。 她又说下去:“你看你这对眼睛往上吊着,多么亮……哎哟,你好有劲儿。”她扳着肖明子的手腕,肖明子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扳倒了。 罗玲满意地拍了拍肖明子的肩膀。 这时我发现:经过了两个秋天,肖明子长高了,也长得更好看了。他真像一个帅小伙子的模样,鼻子底下长出了一层细小的绒『毛』。他瞥一眼罗玲,脱口叫了一声:“长筒靴!” 《长筒靴》 一 鼓额一声不吭地盯着客人的长筒靴。罗玲站起来,很随便地参观着几间茅屋。她看得高兴了,还打了个响指。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人不太舒服。该有人想用什么办法杀杀她的威风。她特别留意地看了看我的那间办公室——那张泥做的写字台上铺了一块毡子,这让她羡慕不已,说:“嘿,完全是一股老气横秋的味儿。我喜欢你们这里。我要搬来住了,啊?你们要不要我?” “当然欢迎,我们这里就缺一个园艺师,特别是女园艺师。” 她朝我警觉地瞥一眼:“哦?你觉得我真的会来吗?” 我说:“是你自己说要来。” 罗玲嘴角缩了一下:“也许我会来的,不过,你得小心我一来就不走了,跟你们一块儿分红——那时你又该心痛了。” “那也不一定,也许我们的葡萄园这回完蛋了。都成了穷光蛋,赔进去,你也一样。不过你可不愿赔,你是个园艺师,轻轻闲闲就能赚钱。” 她用嘲笑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说:“那么你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把什么都问清了才敢到园子里来呢。你是从城里跑来的,你以为你就是个‘省油的灯’?告诉你吧,我对什么生病的葡萄树呀、园子啊,都没多大兴趣——这些东西我见得多了——你让肖潇说来说去的,我倒想过来看看,是什么人『迷』住了咱园艺场的大闺女……” 我在一边听着,脸上烧了一阵。这个泼辣物件!我忍住,不想与她扯闲篇儿,眼下我们正焦头烂额呢!我把话题转开去,她却说:“喂,不要『乱』说,你想回避我吗?告诉你——谁也回避不了我。上次我陪着我们场长出去疗养,遇到一个挺好的按摩师,是个小伙子,他想回避我,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我说:谁也没爱上你,你躲个什么?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我上去就弹了他的鼻子一下。他捂着酸疼的鼻子赶紧蹲下了,然后,老实了。我那一次跟他谈得不错,知道了许多事儿,他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假小子’,欢迎我常到他们疗养院去。我说那要看头儿愿意不愿意了——头儿去疗养,我才能去;他洗温泉,我也洗温泉,他享受的我差不多也都一块儿享受了。可是我享受完了心里才想,不行吧:他怎么非要带上我去疗养不可啊?场部有好多人嘛。我可不是干这个的,我应该侍候果树葡萄什么的,我怎么侍候起他来了?可是还没等我搞得明白,我们场长就动手了——他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所以才有了闲心拈花惹草——一天傍晚他不停地夸我,还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他要跟我谈谈‘工作’,把我的手抓到他汗漉漉的大手里又是『摸』又是捏,还不停地拍打,说,小罗呀,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一定要进步啊。我说:可不是要进步怎么的!他说:小罗啊,组织上对你期望很大啊,嗯,期望很大啊——听到这儿我故意装傻,问他是什么期望?期望我做什么?他说:‘哎呀小罗啊,很好嘛,这样很好嘛,嗯,很好嘛。’我说:‘什么很好嘛?’他抚『摸』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还搔起我的手心来,拍打我的肩膀说:‘要进步嘛,要好好进步……’我那时候也不管进步什么的了,猛一甩手离开了他。我说:‘放你妈的狗屁!’我一边骂一边跑开了,直跑到那个按摩师屋里,对他说:‘你以后给场长按摩的时候,找一个痛『穴』,下手狠些,把这家伙按个半死,让他从今往后老实点儿,如果能废,干脆就废了他。’那个按摩师的眼睛雪亮雪亮的,看着我,说:‘是,咱明白。’……” 好一场啰嗦!我听到这儿笑了,问:“场长废了吗?” “谁知道,反正老实了不少。那家伙粗俗得够劲儿,别人正吃饭他就剔牙,是个恶心鬼。”接着又说:“那个按摩师也就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是没什么事儿的那种好朋友。当然啦,我们可以进一步好起来,可我不想那样。我们很自然地待在一块儿,成个好朋友就得了——哎呀,如果大家都能放松地做个好朋友那有多好。你发现异『性』之间别别扭扭地提防着,一拉手一『摸』头就想出事儿,可真是没劲啊!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真的“放松”多了。不过我真正挂念的还是那些葡萄树。可我一扯到正事儿上她就把话题拐回来,问:“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我说:“怎么搞的?”她叹一声:“胡子特别黑!”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她又看看我的衣服、裤子,还认真看了看我的鞋子,说:“我们场里可没你这样的人。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了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副教授。那个家伙蠢极了,到现在还独身。” “就因为蠢吗?” “蠢是一方面。食书不化,一张口就打嗝儿……” 我喜欢这种比喻,故意问:“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就像你们的葡萄树一样,得了烂根病……” 二 她从屋里出来,一直走在前边。这个人的嘴巴快而尖刻,与肖潇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那种洒脱劲儿好像不是装出来的。我从侧面看了看她的脸廓,发现她的眉『毛』和鼻子,还有下巴,都能让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狐狸:漫长的翘翘的小脸。 她大步朝前走去,带起了一股风。她在葡萄棵下蹲一会儿站一会儿,眯眯眼,漫不经心地看了几株得病的葡萄,伸脚踢了踢它的根部——这个动作让我很不高兴。我担心她要再踢几脚,我非火起来不可。好在她接下去伸手揪住葡萄藤蔓仔细看着,又用指甲刮着表皮。她“嗯”了一声,在小本子上记下点儿什么。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答,那表情比刚来时正经多了。她看了土壤,又转身看看四周,说:“好吧,让我们回去。” 我问:“有办法吗?” “不知道。” 我想她说的是真话。我本来就没期望出现什么奇迹。我差不多能预料那个结局了。“那就算了,”我忍住了心底袭来的一阵痛楚,自语说,“我们只好由它去了……” 谁知她听到这样的话立刻不高兴了:“怎么能这样算了?算了你请我来干什么?你以为我就是个‘省油的灯’吗?” 我哭笑不得,我搓着手解释:“我已经请过最有经验的园艺师了,他都……” 她站在那儿,歪歪鼻子做出一副怪样:“那不是一回事儿。告诉你吧,我妈就是一个园艺师,名牌大学毕业,会四国语言。”她伸出了四根手指。 我愣愣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她干吗要扯那么远,炫耀?用不着吧。 “我妈就我一个女儿,疼我疼得不得了——我妈年轻的时候可比我强多了。不过她生下我也挺满意的。当然她这会儿老了,老得让人尊敬——戴着眼镜,往那儿一坐,你就得了吧……”“怎么?”“怎么?满怀尊敬地看着她,听她讲话呗!就是不讲话,你也得老老实实地敬着她。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我父亲从来没有跟她吵过架。”“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她不耐烦地伸出食指往一旁挑了一下:“不告诉你就不要问了,为什么要问呢?” 这个人太难说话了,我不想再讲什么,只由她唠叨下去: “……我妈考察过几个国家的园艺,后来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国家里,因为那时候不让她到处去了,只得待在家里。不讲这些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可不是一般的园艺师。在专业方面,我聪明过人——你肯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 我点点头:“没有遇到。” “就是啊,你遇到的都是一般的、一些庸常人物,他们不会像你和我这样优秀。我是一个优秀的人物。” 我语调刻板地回应:“对,一个优秀的人物,让我们尊敬。” 罗玲哈哈笑了:“完了,你在说假话,你根本不尊敬我,只把我看成一个大言不惭的人罢了,觉得我蛮有观赏价值……你错了,你慢慢就会发现你是犯了一个错误——我最突出的还是使用价值。比如说我可以用出『色』的技术来帮助你,让你大吃一惊!” 但愿如此。我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 “我不敢说在其他方面就比别人优秀,像肖潇,她在很多方面就比我优秀——我很喜欢她。不过她是另一种味儿的,像一种很好的老酒,很耐品尝——你们俩很好,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点了点头。 “你看,是这样吧?哈,我什么都知道。我见过你跟在她后面走——不要不好意思——我也跟在她后面走过。不过那时我就想: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么服服帖帖地跟在一个大姑娘后面走,太有意思了,太好笑了。我也很佩服你——” “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这个人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像肖潇一样。你知道那些园艺工人在后面怎么挖苦你吗?他们说得很难听。” 我似乎也想得出来。 罗玲说:“不过我听他们骂你,觉得很好玩。那说来说去还是一种嫉妒,他们就没法像你这样接近肖潇。他们也不敢像你那样,只是‘闷头『色』’。肖潇可以征服所有的人,各种不同类型的人对她都要服帖。那些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最后也会慢慢打消那些念头。我有时睡不着觉,老要想肖潇、想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最后她会有一个什么结局——像她这么成熟、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好?想来想去想不出。我有时在心里自作主张把她许给一个什么人,后来又觉得那人还是配不上她。有时候我想她该嫁给一个远洋货轮上的老船长……” 我笑了。 “真的,把她嫁给一个穿船长服的家伙,那张给风暴弄得又黑又糙的脸会吓住她。一般人可不行,一般人斗不了她,也管不住她。” 我觉得有趣。罗玲说下去:“如果找不到老船长也不要紧,那就嫁给一个流浪汉得了。但要是真正的流浪汉!绝不能是那些冒牌货,你知道现在这种人太多了,动不动就嚷‘我们民间……’,其实都是大尾巴狼,胆小鬼。不过我担心真正的流浪汉最后也要被我们的肖潇给软化掉——变成一只温和的‘老猫’。” “老猫”这个词让我笑了。 她说到这儿好像泛上了什么心事,鼻头蹙起来:“那个老头儿背了杆土枪,他别火了照我放一枪就成——不过到时候枪口千万抬高一点儿啊。” “你放心吧,我们决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客人。那是用来对付坏人的……” 罗玲的手抬起来:“你看我不像坏人吗?我身上有刀子!”说着噌地一下从身后抽出了一把雪亮亮的匕首。她熟练地在手里玩了一个花样,撩动一下说:“说不定我会使用它。告诉你吧,我已经用它『逼』走了好几个家伙——他们都害怕这东西,你『摸』『摸』,冰凉冰凉。” 我真的伸手捏了捏刀尖。蓦地,那个月夜身带短刀的女子又一次在我眼前闪过…… “凉不凉?”她说着又把匕首撩了一下,利落地掖进自己的皮袋。她得意地笑着,又像刚才那样摇晃起身子往前走:“告诉你吧,别害怕,我不过是吓唬你。我这把刀子是工作用刀——用它取样化验,刮刮树皮什么的,是一把工具。” 她说这些的时候,突然四下里看了看,见四周的人都离我们很远了,这才凑近一步,声音低低地说:“能找一个说话的地方吗?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 我吃了一惊,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不是玩笑。其他人不能听——隔墙有耳,这儿不行。你得找个地方,我真的有话要说……” 《密谈》 一 这事情突然就郑重起来。我不得不让她再次进入茅屋,并且让四哥为我们了望着。这种神神秘秘的样子弄不好就是一种滑稽。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时,气氛一下就变了。我很快明白,这次是真的了,真的有什么就要发生了。我甚至想面前这个女人刚才的一番咋咋呼呼,起码有一多半是为了遮人耳目。她这会儿的神『色』是那么肃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再次开口时嗓子也不像在屋外那样脆亮了,而是略带沙音的一种低沉: “怎么说呢?我这样做还是太突兀了,不过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还是从自己母亲说起吧。这话说来太长了,我只能拣主要的讲一下,以后有时间才能说得细发一些,只是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肖潇也不能说……” 我想到了什么,马上打断她的话:“慢着,有个谜我得解开才行,我想问问,很早以前的一个月亮天里,我在『毛』玉的小屋南边遇到一个带刀的姑娘,她就是你吧?” 她将那把工具刀放到桌上:“就是这把刀吧。” “可是你为什么……” 她点点头:“我会说的,还是从母亲说起吧……她以前就来过这儿,以考察的名义待过很长时间——当然是因为别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她其实是来找一位老人的,找这里的老场长。那人是个老红军,是她前夫的战友。母亲前夫是从国外回来的人,是纵队的创始人。他后来被自己人杀害了,属于被秘密处死的‘六人团’成员。这就是历史上那件有名的冤案……” “‘六人团’!你在说……”我脱口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愣怔怔地盯我一眼,接着说下去:“这六个人当中有三个是从国外回来的,连同另外的两个,就这么死了。老场长当年要不是跑得快也得死,他也是六人之一……母亲就是为了丈夫的事才来这里的。那个老场长年纪一大把,身上又有伤,却主动来这片荒滩上建一个园艺场……” 我一句句听得仔细,心弦被强烈地拨动着。我在想父亲,想岳父的那次得意的谈话。我觉得心弦绷断处又开始渗血…… 她说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一直要找你……” 我站起来:“这是我的老家……” “我知道。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在园艺场南边不远有一座小茅屋,当年里面住了一家从城里赶出来的人,男主人也牵在一桩冤案里,他也是纵队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我的一颗心嗵嗵跳起来。 “想想看,你在城里过得好好的,有老婆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事情,绝不会来这里种葡萄的。我只想听一句真话——我想了好久,在园子边上来回走了多少次……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看得出,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压抑着心底的激动,看着她。面前的姑娘快言快语,却想不到暗怀一个如此重大的使命。令我羞愧的是,自己虽然对家族的命运耿耿于怀,却害怕纠缠而怯于行动。我经营这片园子的目的是单纯的——我摇摇头:“我只是厌烦了过去的生活;还有,我日夜都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来定居。至于父亲的冤案,它拖的年头太久了,从我母亲在世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罗玲认真听着,后来摇了摇头。她走到窗前,倚在那儿拂了拂头发,取下衣领处的纱巾,团一团塞在口袋里。她的声音仍像刚才一样低沉,只是变得更加缓慢了:“我来这儿是为了母亲,她太可怜了。父亲支持我这样做,同意我留在这儿。他知道母亲心里的那个疙瘩有多大,她只要活一天,就要为那个冤案奔波。她年纪大了……我看过母亲拿出的前夫照片:他有二十岁左右,西装革履的,是在国外学习时候照的。母亲说拍过这张照片的第二年他被派回来。两个人结婚不久他就牺牲了。照片上的人一头浓发,一双大眼睛看得人心疼。母亲说,没有他就没有纵队的创立……谁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形势险恶起来,他竟然被自己人杀害了!那个下达暗杀令的人已经是个高官,他直到今天还躲在暗处,将这桩罪行推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我听着,觉得四周像冬天一样寒冷。我双臂抱紧了自己。“六人团”,这在岳父嘴里同样是讳莫如深的一个字眼。 二 罗玲又从头谈起来这里的始末: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她曾和几个同学结伴到远处去旅行。他们只带了一个绿『色』的挎包,就像当年的红卫兵串联似的。她觉得当年的红卫兵除去一点儿肤浅的热情,除去一点儿其他的东西,比如说那些无知和盲从、极端和偏执,还有对于文明的恶剿之外,有许多地方倒也可爱。比如说他们的远行精神——竟然能像红军一样长征远方。他们身上的浪漫和纯洁,连同他们的小黄帽子、军用皮带,今天看也没什么可非议的。总之他们那次旅行像流浪者,一口气走了很多地方。他们利用那个假期考察了几处园艺场,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果园。他们到过原始森林、到过东北的长白山,还到过漠河。那一次远行最后苦极了,多少有点儿可怕。另一个假期他们又到了南方,到过中原,后来在黄河下游以东的平原上发现了这个园艺场。当时的园艺场绝不像现在,那时它纪律严明,有很好的领导——场长就是那个老红军,这人很有意思,蓄着大胡子。他的孩子们都被他管教得规规矩矩,安心在场里劳动。园艺场当时很热衷于搞民兵工作,这也许是因为有个老场长的缘故吧。因为这里地处海滨,他们所进行的都是一些准军事活动,令行禁止,跑步训练等。女职工也就是女民兵,她们一个个都很神气。她自己当时很羡慕这里的一切,当即起了个念头,毕业后要到这里来工作。 回到学校之后,她不断思念这个园艺场,一次又一次回忆起老场长。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当回家把这些告诉家里人时,才知道老场长早就和母亲熟悉。以前只知道母亲经常到东部出差,到一个什么地方一待就是许久。她那会儿甚至想歪了,以为母亲偷偷爱上了什么人——如果是这个老红军的话,那该是多么离谱啊。 “告诉你吧,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觉得母亲一谈到老场长就不对劲儿。我觉得她这些年里老跑那儿,一定是偷偷爱上了人家。我在心里可怜父亲了,但不敢说出来。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母亲讥讽了几句。谁知她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只轻轻叹了一声,说:‘问你爸去吧——’我就问了父亲。他这才说出了母亲与那个冤案的关系,还有老场长这个幸存者——原来他就是那个逃脱的‘六人团’成员……”罗玲摇摇头,“真是想不到啊。当时只觉得那个老场长可爱、有趣,心想他一生做了多少大事,可是还不满足,还要把这片园艺场搞成这样。在他身边工作有多来劲儿。母亲和父亲讲了那些秘密以后,我突然觉得老场长再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了,他比我看到的一切再复杂一千倍!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也像母亲一样,对当年那五个先烈的惨死一直记在心上!老人每天忙忙碌碌,抓生产训练民兵,其实心里压了更重要的事情!我问过母亲,那个老人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什么线索?母亲摇摇头说:‘太难太难了。’” 当罗玲说这些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茅屋、那棵大李子树。那是一种永远不能忘怀的苦难岁月。我的外祖母、母亲,都为父亲的冤案受尽磨难。父亲更是九死一生,他的后半生差不多没有一刻安宁,从自己人的监狱放出来之后又是长长的苦役,是被民兵看押和监视的日子。最后的死让人不敢去想…… 罗玲的脸有些红,两道秀美的眉『毛』微微上扬,显出一股英气。她说:“你会明白这儿的吸引力有多大。就这样我来了……可是来到这里才知道,仅仅几年的工夫什么都变了,老场长已经离开,全家人都迁走了。新换上的头儿是个『色』鬼,爱喝酒,有病没病都哼哼呀呀。不过我并不气馁,因为那个老太太还在……” “哪个老太太?” “『毛』玉。你可能想不到,老场长来这儿就是为了她,最后也是因为这个才给赶走的……” “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和我前脚后脚来到的还有一个人,他叫太史……” 我拍拍膝盖:“我认识他,他正让人帮我们运葡萄呢!” “我想告诉你,这个人是突然赶来的,他以前在城里机关工作……如今他正盯紧了那个老太太,如果没有想错,他也是为了她才赶到这里的。” “可是,可是这多少有点儿离奇……” 罗玲点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吧?你看到有人从老太太的院子里翻出来——那个人就是太史……” 我吸了一口凉气。是的,那个夜晚的情形如在眼前。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屏住了呼吸。 三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想说,因为怕造成更大的误解……我说的是那个老太太,就是那个『毛』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这个老太太也太怪了。她一个人过日子,村里的人都要帮她。还有不少人,他们好像都多少有点儿怕她。她的经历太复杂了,以前参加过队伍,不过那是很早以前了,她早就脱队了。我听说以前的老场长总是偷偷地找她——我说‘偷偷’,就是说他们要在暗中接触。他每次去她那里都要瞒住别人,比如装作打猎路过,进她的孤房子喝水等等。有一次他回家太晚,被老伴误解了——老伴比他年轻得多,是个小心眼儿,她闹起来别人才知道是因为这个老太太。这件事传来传去成了一件风流案,老场长就给调走了。要知道凭老人的资历,一般人是不能对他发号施令的——老人想在这里度过晚年,谁知上边连这个也不允许,硬是把他支派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个海边的孤老太太真的那么可怕吗?我问母亲,她告诉我:那个老太太啊,可不是一般的人;上边好像有人保护她,当地人谁都让她三分……”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就是那个『毛』玉?她除了满口脏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 “是啊,我越发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儿神秘了。我试着去找过她。要知道她也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啊,我问她当年队伍上的事情,她就胡说一通,不出三句就跑了题……让我不解的是,有几次看到太史偷偷『摸』『摸』从她屋里走出,我问她,她马上否认说:‘我不认识什么艾奇,哪有这个人?’她眯着眼说:‘咱不知道什么艾奇。反正来串门的人多了去了,咱不知道什么艾奇……’最后我才明白,她是故意回避这事儿。” “不久前太史见了我,一见面就谈那个小屋的老人,沉着脸吓唬我说:‘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她可不是一般的人!’说完故意不再多讲,留一个悬念。我偏要刨根问底,他就磕着牙说:‘那老太太全身都是毒,那毒太大了,至少能毒死三头牛!’我说:‘那你为什么还敢找她啊?’他哼着不做正面回答,只说:‘告诉你吧,这个女人从年轻时候就有邪术,会施蛊——蛊这东西啊,听说过吗?你若中了蛊,就会不明不白地慢慢死去,死的时候头发全脱牙齿掉光,连公安局都没法为你破案……’他说得太恐怖了,那是想吓住我。” “这个太史不停地追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要死要活的。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只是想缠住我、接近我。他有兽『性』,可我明白他还有别的目的。终于,有一次他『露』出了马脚,一下谈到了我的母亲——这就引起了我的警惕。我心里有个强烈的信号响起来,就是提防他!他从哪儿知道了我的母亲?他说漏了嘴,竟然提到我是母亲再婚生的——他竟然知道母亲前夫的事情!还有,他其实一直在盯着那个孤老太太,阻止我们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