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
一
罗玲全力挽救我们的园子。她一连几天都来这儿,连续查看施『药』后的葡萄树。她与过去的园艺师采取了差不多的方法,只是这一次把葡萄的根部掘得更深,用一种紫黑『色』的『药』水给它们仔细地刷过,然后再用土盖住,并在葡萄的枝茎上喷洒了另一种『药』水。她说:“如果四五天内不下雨的话,这种办法才可能有效。”
我们大家都担心下雨了。还好,四五天之内没有落一滴雨,太阳一直很好。除了太阳白天的照耀,晚上还有月亮。在可人的月光下,拐子四哥长时间地在园子里走动。我觉得这一段日子他已经有些憔悴了。他对葡萄树投入了太多的情感。他本来像我一样,是一个游『荡』不停的人,可如今竟能守在葡萄园里,如此痴『迷』。他不停地『操』劳,养鸡、养鸭,种了蔬菜,为它来回奔波……几天时间过去了,罗玲又来过几次,细细检查了几遍,认为情况也许令人满意。她说接下去如果葡萄叶不继续蔫下去,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我的信心在增强,因为我渐渐觉得罗玲可以信托。她虽然在大家面前愿意开玩笑,说很多废话,还不免有点儿过分的嬉戏,可当她进入具体的『操』作过程时,却认真到了极点。她比我见过的所有园艺师都要严格和谨慎。我越来越能够在心中确认:她的快言快语和大大咧咧的举止都是故意的,无非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心机和使命。这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青年。
效果在慢慢显现。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希望也一天天增大。连我也看出葡萄树一点点儿变得精神了。有一天拐子四哥甚至对我讲:它们又发出了新的叶芽!我看了看,证明他说得是对的!他抑制不住兴奋说:“我去告诉罗玲吧,我这就去告诉她。”
老人一拐一拐地往园艺场跑去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他喜欢上这个姑娘了,这比什么都好。那一刻我又想到肖潇——她也该来看看我们康复的园子啊。
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跃动着,渐渐消失在一片绿『色』里……
这真像是我们的一个特殊节日。就在我们的园子大喜过望地复苏之后,梅子在这个初秋里终于答应了我的邀请。接站的电话传来的那天我差不多彻夜未眠,拐子四哥半夜了还蹲在这儿吸烟,说:“好哩!孩子和他妈到底要来啦,你的苦日子到头了。我早就琢磨:这么好的园子嘛,还有不喜欢的?”我听了多么宽慰。但母子俩到底能在这儿待多久我也心里没数。可他们到底还是要来了。
天刚亮,我们就雇了一辆马车,要到稍远的车站去接他们。
开始的时候我想找一辆汽车,四哥却说:“用一架马车吧,俺这地方年轻人娶媳『妇』,都是用一辆马车,搭上花席篷子,里面再铺上毡子,新媳『妇』坐在里面,车老板鞭子一挥,马蹄磕踏磕踏,那才像一回事哩。”
万蕙乐得合不上嘴,说:“早就想见大妹子哟,早就想见大妹子哟。”
叮叮当当的牲口铃声喜气洋洋。我觉得这真像去娶亲似的。我们在车上颠簸,全身暖融融的。这个秋天是那么富足、绚丽。车子两旁的庄稼地一片葱绿,高粱穗子刚刚变红,还有一片连一片的花生田,喷着绿气的红薯秧,抖着大叶片的玉米……各种稼禾的气味将我们团团围裹。我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的马蹄声了:磕踏、磕踏,这是一种非常踏实的古老的安慰。这种声音还让我想起了午夜的雁鸣,想起了我的童年,它们连带着多么久远的往事啊……在那座城市,我常常在深夜里醒来,听到寂静的街巷里传来磕踏磕踏的声音——这个城市白天不让马车进来,它们只能趁深夜穿城而过。它使我忘记了身处熙熙攘攘的城市,恍惚来到了一片原野……
我拍了拍正在车上沉思的四哥,说:“四哥,你唱一唱吧,我很久没听到你那个粗咧咧的嗓门了。”
四哥说:“没喝瓜干酒啊,你让我唱什么。”
“就等于是喝了吧。”
他咳嗽几声,看看马车夫。马车夫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他唱了起来。
这歌声混混沌沌,颤颤悠悠,真是陪伴行路的好东西。我看见马车夫身子一颠一颠,把鞭子倒过来,用粗粗的鞭杆在牲口光滑的屁股上轻轻拍打,随着歌声打出了一种节奏。
接下去四哥的歌声就很少停过。原野上,各种野物都在忙碌,我看到有一只野兔箭一般驰过,在花生田里,那像绒球一样的尾巴一『荡』一『荡』地消失了。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有一段它简直是凝住了,一动不动;后来翅膀一仄滑翔下来,在我们的马车左侧漂亮地掠了过去。
“看哪!看哪!”四哥停止了歌唱,伸手指着远方——碧绿的薯秧田里有一个火红『色』的姑娘:头巾是红的,衣裤也是红的,站在那儿望着什么。这真是一幅美丽鲜亮的图画,我们三个不眨眼地看着。四哥说:“只有新媳『妇』才这样哩!”他又重新唱起来……一直唱到了车站。
他们在那儿吗?他们在出站口那儿吗?我的眼睛急切地寻找着……
四哥问:“他们什么模样?”
我让四哥他们待在一个地方,自己走进了车站。我急匆匆地寻找。好多下车的人扛着包裹,往这边汹涌而来。我只能逆流而上,伸长了脖子张望。最后我终于站在了停车场上。人影越来越疏,还是没有他们。我相信我的目光从每一个旅客的脸上都扫过了,没有,没有他们。那种沮丧像寒冰一样撒到了身上。
我又往回跑去,刚刚跑到出站口那儿,就看到了一个消瘦的女人领着一个同样消瘦的孩子——他们与拐子四哥紧紧地站在一起……
四哥对他们说:“你看你看,他来了,他是进去接你们的,这会儿急坏了咧。”
梅子原地没动,轻轻地转过身来。啊,我敢说,这个时刻里正有什么热流在我们之间旋动,我身上热了一下。我抬起头——很快注意到她的气『色』不太好,她真的太瘦了。小宁往前走了两步,有点儿不好意思……
就这样,整个家庭沉甸甸地落在了一辆马车上,正驶过一片原野。
二
这是多么特别的一次重逢。我难以遏止的快乐感染了所有的人,肖明子和鼓额不停地笑,而且变得更加勤奋。万蕙和拐子四哥不让我做活儿了。万蕙说:“你歇着吧,一年忙到头儿,家都不要了,看看你娃,都不敢跟你说话哩——那是生分,也是亲得哩。”
宁子被她说准了,这孩子不像过去那样多言多语。好像在这断断续续的分别里,他一个人悄悄地成熟了。我相信他母亲忙于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很多时间去教导他,他的父亲又不能随时跟他交流。他可能在这种奇怪的思念里悟到了很多。孩子的领悟能力往往是令人吃惊的,他大概已经感到了生活中有一种特殊的沉重,或是触『摸』到了它的边缘……他在这个秋天之后就要上学了。我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惭愧。
我几次想一个人把孩子叫到葡萄园深处,在安静的树阴下跟他长谈一次——或许在他明净安详的注视下,我什么也谈不出。
梅子一直伴在身边,像怕再一次失去什么。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团聚了,因为每到了秋天,我就变得无比忙碌。本来约好她与孩子夏天来消暑,可终于拖至这个秋天。我问梅子为什么?她说:“你不是在信里常常讲到这里的秋天吗?我想,第一眼就来看看秋天吧。”
“是啊,这时候来,你满眼里都是丰收。我故意雇了一辆马车,让你在路上慢悠悠颠着,让你好好看一看这个地方。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你的眼睛被那座城市的灰『色』折磨苦了,这回让你好好看看外边,看看海边。到处都是绿蒙蒙的一片,蓬蓬勃勃的——你这回全看到了。”
梅子宽容地笑着。这笑容背后隐去了一个严厉的老人,我故意不去想他。我觉得她一笑老了好几岁。可是,说心里话,她像一个『妇』人那样变得成熟了也慈祥了。她不像过去那么容光焕发,可是这又增添了另一种温煦。她忠诚地思念——只有懂得思念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容……她说:
“我直到下了车还在想:到家了吗?宁子问我:‘妈妈,还要多远到家?’我说,这就到家了。我认为娘儿俩只要踏上这个平原,就等于见到他父亲了。”
我心中一热,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好。
“宁伽,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出生在这片平原上,可我生在那个城市。过去出差时我也见过大片野地,我喜欢它们,可是我没有一丝一毫更特别的感情,因为我跟它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那么现在呢?”“现在,我想平原就是你,你就是平原了,有时……有时候我一想到那些庄稼地就要流泪。我路上看着:这片绿蓬蓬的地方多好啊!你看花生棵里长了野苘、野花儿。我还在路边上看到了一丛曼陀罗,它们结出了那么一大捧带刺的果实。所有植物都长得好旺盛,原来这里的地这么肥啊。我看到这些就想:就是这个地方生了我丈夫,这会儿又把他夺走了。我一夜一夜想这些,有时真是度日如年……夜里我搂紧了小宁,觉得有点儿像孤儿寡母似的。我不愿回娘家,不想看父母可怜我的眼神。他们其实对你像我一样好,你不该误解他们,特别是我爸……宁伽,我这回亲眼看见你的脸被风吹得这么糙、晒得这么黑,还有手上这些老茧,这些血口子。我知道我们俩都不容易……不说了,不说了……说不明白,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不想听她一次次提到岳父。我招呼了一下小宁。
我一边扯上小宁,旁边是梅子,迎着温煦的南风走在葡萄架下。做活儿的人都看着我们。这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宁子慢慢变得随和了轻松了,他开始哈哈大笑,像获得了什么宝贝。一个黑斑大蝴蝶从头上翩翩飞过时,他们娘儿俩全呆住了。
“你看宁伽,你看见了那只蝴蝶吗?”梅子等它飞过了才敢小声呼喊。
“这种蝴蝶在这儿很多,你还会看到更好更大的蝴蝶。”
梅子兴奋起来了,眼睛变得雪亮雪亮。我的话刚停,一只绿『色』的差不多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只蝴蝶又飞过来。梅子和小宁一块儿跳起来,他们欢呼着,向那只蝴蝶招手。当然啦,那只蝴蝶很优雅地向一边飞去了。
“太好了,真是不可思议……”
梅子咕哝着,不停地赞叹。这种赞美让我高兴极了。这是一个家庭的陶醉。
梅子问:“你在这儿一定没工夫看?”
“太忙了,你知道,我们每天要应付的事情多极了,有时简直是精疲力竭。我们这五个人忙不过来,最忙时还要雇上七八个十来个短工。我忙得喘不过气来,有时觉得腰都快折了。我差不多都握不住笔杆了,给你写信的时候,那些字都歪歪扭扭。”
“可是你的字蛮有劲的……”
我点点头:“对,我的笔有时候把纸页都刺透了,你发现没有?”
梅子笑了。
“那就是‘力透纸背’,我们过去只是这样讲,并不明白——我写东西笔划从来都是轻轻的,如今这会儿不自觉地就要把纸弄破。我想自己成了一个粗人了,不过也更加健康了,我不太失眠了。”
梅子说:“你治好了失眠,这可是园子的一大功劳。”
小宁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他光顾得去看葡萄园了。这儿在他眼里一定是好玩得了不得。他出生这么多年,还没有看到这么大的一片葡萄树呢。他没有听我们说话的兴趣,一个人蹦蹦跳跳的,一会儿跑到了别处,一会儿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头上沾满了绿『色』的草屑叶片,有一次还沾了一只蝉壳,他妈妈见了很惊讶,赶忙跑过去给他摘下来。我说:
“不要管他,这没有什么,这只是一只知了壳儿。你让他好好玩一次吧。”
三
我们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用脚丈量着这片土地。梅子说:“真不敢信,它是你买下来的!”
“你没见它刚到手那会儿,你看了会难受。大约三分之二的葡萄秧都死了残了,沙丘旋成一堆一堆,还有那个『露』天的茅屋,一到了晚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野物,它们把墙下掏了一个大洞。园子北面那片防风林原来也没有这样密,是零零散散的几丛灌木,风沙从那个地方涌进来,那里成了风口。现在我们的园子多整齐——西边那个国营园艺场也并不比我们好。这都是拐子四哥和万蕙、是大家一块儿用汗水浇出来的……”
梅子想起了什么,说:“大家叫‘鼓额’的,就是那个脑瓜鼓鼓的小姑娘吗?”我点头。她说:“那个孩子看样子真老实,那个孩子要是给我们做保姆多好啊。你记得当年我们找保姆多难。”
我笑了:“现在宁子已经不需要保姆了,不过我们的葡萄园却需要一个保姆——‘鼓额’就是葡萄园的保姆,还有万蕙,她在这儿包办一切,是我们的总管。你看我们这个大家庭组合得有多么好!”
梅子听到“大家庭”几个字惊了一下。
我说:“晚上让万蕙做一顿野味欢迎你们吧。”
梅子皱皱眉头,有点儿玩笑地说:“我可不敢吃她做的饭,我不敢喝她做的粥。你行啊宁伽,能和她们热热乎乎搅到一块儿,真让我羡慕。”
“你了解了他们就好了,会觉得他们比我们干净得多。你注意四哥了吗?你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天生帮助你的人。”
“你说对了,没有他就不会有这片葡萄园。”我望望远处,“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跟这个奇怪的人连在了一块儿,我们肯定有特殊的缘分。我不到十岁就跟着他游『荡』,直到现在。他当年就这么一拐一拐地走,我跟在他后边。大概我们还要这样走上一辈子……”
梅子不吭声了。我察觉到什么,也停止了说话。
“你呀宁伽,害苦了自己。你没照照镜子?这会儿真像一个老农民。”
“你看到园艺场那些老工人了吗?他们夏天连草帽都觉得碍事,一年晒下来,眼睛都晒变了颜『色』,你会被那样的眼神吓一跳!”
整个葡萄园被看过一遍之后,她说:“这片园子好大啊,我明白你当年为什么到处筹款了。它卖得真的很便宜。如果现在出手能卖多少钱?”我想了想说:“起码会卖五十万元,也许更多。”
梅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我们不会卖的。”
梅子笑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荡』起自豪和喜悦的笑容。她说:“告诉你吧宁伽,我这会儿像你一样喜欢这片园子,真的。”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会和这片园子在一块儿了。”
“不,我喜欢它也恨它——因为是它把你粘在了这里。”
“那你愿意放弃这片葡萄园吗?”
梅子睁大了眼睛:“那我愿意放弃你吗?你知道我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他那时候说了很多气话,惹得我哭了一场又一场;不过他完全是好意,你不要恨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老同志了,军人出身,办事从来都是干干脆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作出了那样的决定。他也不会真的让我离开你。一年一年过去,他最后对你对我都失望了。我现在和父亲的感情也不太好,不像过去那样整天都想着他了。他生我的气,认为我们这样没有什么好结果,说:‘我们拼死拼活流血流汗,才换来这份安定日子,你们却要自己动手把它弄坏。这能够原谅吗?’我觉得父亲也有道理。没有办法,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我说服谁呢?……”
梅子的眼圈都红了。
我不再吭声。我害怕自己难以忍住,那样一番话会冲腾而出。我紧紧咬住牙关。梅子,你该什么时候听听“六人团”的故事呢?
远处,孩子在呼唤我们,我用粗粗的嗓门回应了一声。我的声音在园子里已经改变了很多,它粗犷有力,迎着南风,发出昂昂的声音。我的肺部被海边和旷野弄得更加健康,更加有力。
宁子欢快地跑过来。
《篝火》
一
这天剩下的一段时间里我给他们母子介绍了我们的近邻——那个园艺场。我想一定找时间让他们跟那些朋友认识一下,他们在一起会玩得很好。
“你会同样喜欢她们,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因为你和她们是同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我的心里不禁抽了一下。梅子和她们是同样的人吗?我不再吭声。秋风又一次掠过,发出一片刷刷的、细碎的声音……
肖明子这一天去了园艺场,把梅子和小宁的到来告诉了肖潇她们。他回来报告说:肖潇和罗玲她们晚上就来葡萄园,她们要来开一个欢迎会,大家在一起热闹一下。我听了非常高兴。
梅子在一旁问:“肖潇和罗玲是一对夫『妇』吗?”
我笑了:“她们是两个姑娘。”
梅子再没做声,睫『毛』眨动了两下。她仍然微笑着,看着一边正在摆弄一只蝉的小宁,说:“不要弄脏了衣服,今天晚上阿姨要来。”
我对拐子四哥说:“如果武早他们这会儿来了多好啊。”我不知怎么觉得在朋友的『性』别方面需要平衡一下。我刚才提到的人可是响当当的男子汉。我总想向梅子说一点儿新的感受,那就是劳动使人纯洁和健康,还会滋生不同于过去的友谊……我想说在那个拥挤和单调的城市,人们活动的天地太狭窄了——那里灰『色』的楼房、街道、拥挤的人群限制和缩小了人的视野。人们更多的时候要产生一种特殊的需要,特殊的联结方式——而当人们投身于一片绿『色』、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时,就会变得非常坦然,异『性』之间变得那么亲切自然……我说不清楚生活中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差别、差别的程度,但我内心里认为它们是肯定存在的。
梅子看看太阳,我想她是急于让黄昏到来,想看到那两个女『性』。万蕙提前收工了;拐子四哥到海边为我们搞吃的东西去了。万蕙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梅子和鼓额跑去做她的帮手。我对梅子说:“这种特殊的菜肴你是『插』不上手的,你等着品尝就是了。”梅子还是走进了厨房。我想她大概对万蕙的卫生状况还是不放心。我知道万蕙每到做饭的时候就要反复净手,将头发用一条『毛』巾包起来,而且还要戴上一副洁白的套袖。
剩下的这段时间宁子就跟我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俩可以好好谈一次了。
我不知怎样开口,他完全被一只绿『色』的蝉给『迷』住了。他抚『摸』着它光滑的凸出来的两只眼睛,又试探着用指尖按了按它的嘴巴,问:“它吃什么东西?小虫子吗?”我说:“可能不是小虫子。”“你也不知道吗?它可是你们这里的动物啊。”“是啊,不过我没有研究过它,这要请教昆虫学家,他们才懂。”“昆虫学家?他们也知道那些蝴蝶是什么变的,知道各种各样的虫子吗?”“对。”“那我长大了也当昆虫学家。”“先立下这个志向吧,你还要经受许多变化,接受好多引诱呢,也许几年之后你还想做什么别的‘家’。不过我同意你做昆虫学家。”
宁子搂住了我的脖子,很不自然但又是深深地亲了我的鬓角那儿一下,弄得我痒痒的。我就势把他抱起来。我注意到了他那对乌黑的细眉马上就要变得粗黑,那四周正发出新的绒『毛』。这会是一个英俊的小家伙。他的眼睛像母亲一样。头发油亮,光滑极了,抚『摸』他的头发真是一大享受!我又『摸』了『摸』他的肚子,他的肚脐眼可笑地弯成一轮初月。我让他坐在我的膝盖上,他摇摇头:“不,这样你会累的,妈妈说这样她就很累。”这让我知道他在家常常这样坐在妈妈的膝盖上。我心里一阵发热。
“你和妈妈在家里想爸爸吗?”
“嗯,大概是吧。”
他的口气很像大人。我问:“怎么‘大概’呢?”
“因为她老要拆一件『毛』衣,拆了又织。”
“什么『毛』衣?”
“就是你的一件『毛』衣,她说爸爸到了秋天就要穿『毛』衣。”
“可是她没有寄给我呀。”
“妈妈说你回去的时候,就给你穿。她还说爸爸肯定喜欢这个颜『色』的『毛』衣。可能她嫌式样不好,拆了好几次,她从夏天就织,一直织到这会儿。”
我没有做声。待了一会儿我问:“你听妈妈的话吗?每天很早就上床睡觉,是吧?”
他点点头。
“你上托儿所的时候,能早起吗?”
他又“嗯”了一声。不过我觉得这第二声要比第一声微弱多了。我笑了。我问:“你愿不愿一直留在葡萄园里?”
宁子腾地一下站起来:“愿意,我不跟妈妈回去了!”
我把他搂住,抚『摸』着他挺拔的后背,“你如果在葡萄园里待下去,那么就可以每天都研究昆虫了。你还可以到大海上去玩,可以去游泳……”“大海在哪儿?”“就在北面,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位叫肖潇的阿姨,她特别会游泳。对了,我们还要到海上看拉鱼的人……海上老大喊着号子,各种鱼就拉上来了。”“鱼咬人吗?”“不,只是很凶,瞪着发红的眼睛看你……”
宁子无比神往的样子:“只要我留下了,妈妈也会留下,她不会让我自己在这儿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那么你就帮帮爸爸吧。爸爸需要你和妈妈。”
宁子发誓般地说:“嗯,我帮爸爸。”
我觉得与自己的儿子突然处在了一个庄严的场合。儿子真的神情肃穆,鼻翼轻轻翕动。
二
屋子里涌出了浓浓的饭菜香味。香喷喷的蒸气使我想起:我们要大摆筵席了。这个晚餐一定十分丰盛——梅子好好看看我们的葡萄园、好好地领受一下这个平原的热情吧。西边的天空剧烈燃烧着一片红云,美丽的黄昏来到了。拐子四哥提着一些海鲜走进来,我知道他是用那些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葡萄把它们换来的——这种以物易物的方法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发明。好极了,渔民们都喜欢我们的葡萄,喜欢这个快乐的一拐一拐的人。
肖潇和罗玲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来了,而且都带了自己的礼物。肖潇送给小宁一辆电动小汽车,罗玲送给了孩子一些巧克力糖果。她们两人都给梅子带了礼物。我看出梅子对两个姑娘都很喜欢,可也只有我能看得出,她的眼神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我知道她在这个夜晚里会退到角落,用挑剔的目光去观察她们两个人。我想她会满意的,她会懂得她们。罗玲随身带来了一套小而精致的音响设备。
我们聚在最宽敞的那间屋里。肖明子和鼓额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夜晚,搓着手掌,高兴极了。罗玲自从那一次熟悉了肖明子之后,简直比肖潇还要喜欢这个小伙子。肖潇已经完全像他的大姐姐,给他缝补衣服,甚至还给他理过发。肖潇曾告诉我,她在这里有了这么一个小弟弟。她以为肖明子身心健康,就是识字太少。她从一年级的课程开始教他,为其准备了一套完备的课本。在她那儿,肖明子像一匹驯顺的小马。而罗玲只是逗肖明子玩,肖明子对罗玲的态度也完全不同——他不怕罗玲,只是更加顽皮。奇怪的是,他甚至跟对方过早地学会了调侃——每逢这时候肖潇就有点儿不快,可罗玲一直鼓励他这样。
拐子四哥这个夜晚放开了酒量,还劝我喝一点儿。我觉得这个夜晚都不妨放开一点儿。我喊了一声跟武早学来的那句话:“豪饮!豪饮!”拐子四哥一听到这个字眼就激动起来,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坐下,在酒桌四周走动。他被这两个字唤起了什么。当他坐下时,就一杯接一杯地饮起了瓜干烈酒。一会儿他的脸就红了,胸脯也变成了紫红『色』。他说:“好哇,好哇,这一晚好哩!都来哩,小朋友们都来哩!”他这样说着就唱起来。罗玲打着响指,还乘兴为我们跳起舞来。她的舞姿竟是这样优美!梅子也跟着鼓掌,可她停止鼓掌的时候,神『色』就稍嫌严肃了点儿。
饭后由罗玲和肖潇提议,在屋前空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斑虎一看见火光就激动起来,叫声震人耳膜。肖潇说:“它这是欢呼,是唱歌。”拐子四哥说:“那是当然了!”万蕙招呼斑虎一声,让它到跟前去坐。她盘着腿坐在地上,暖烘烘地烤着火,搂着斑虎。斑虎终于安静下来。这时候罗玲把音响放到最大音量,拐子四哥就在音乐的节奏里一拐一拐地走,还掮着那杆土枪,大伙儿都笑了。斑虎一见拐子四哥这样走动,就挣脱万蕙扑上去。
拐子四哥扯着它的两只前爪跳起舞来。斑虎尾巴一颤一颤,大家乐不可支。万蕙在一边骂着:“这个死老头子!笑死俺了,活活把俺笑死!”
罗玲终于忍不住了,拖着肖明子就在篝火边跳起舞来。肖明子什么也不会,可罗玲摆弄着他,结果跳得很好。肖潇建议我和梅子跳舞,梅子同意了。我们跳得不像大家那么热烈,只一会儿就坐下来。
后来肖潇邀请了我;再后来又是罗玲。罗玲翻出不少的花样,一边跳还一边嚷:“多棒啊,多棒的篝火晚会!”
火苗渐渐低下来时,音乐正好也停止了。肖潇和罗玲扯着梅子的手到一边坐下了。从神『色』上能看出,梅子渐渐安定下来,并且也开始愉快起来。我与拐子四哥、小宁坐在一起,不时向那边瞟上一眼。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这个夜晚我们一直玩到很久。四周变得越来越静,星星越来越亮,海浪声清晰极了……
三
这个夜晚,我们一家就睡在那间大办公室。大炕被烧得热乎乎的,我觉得舒服极了。可是梅子不习惯这种火炕,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翻动身子。小宁倒很快就睡着了。我问梅子:“怎么样,从坐上马车到现在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很闹。”“我想你会满意的——是吧?”梅子淡淡一笑:“我觉得这里风风火火的,全是你喜欢的那股劲儿。你们在一块儿火火爆爆的,倒也让人高兴。”我说:“他们都保持了自己的原『色』原味儿,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他们从不掩饰自己……”
梅子瞥了我一眼。夜『色』里我觉得那目光非常犀利。我问了句:“那两个姑娘,你喜欢她们吗?”
“你喜欢我就喜欢——你喜欢吗?”
“我喜欢。”
梅子不吭声了。这样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知道你舍不得这片葡萄园,就像我舍不得自己的家。我想问问你,这儿离了你不行吗?”这次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说:
“我看,拐子四哥才是这里的主角,他和万蕙他们完全能把葡萄园弄好。我们如果把园子托付给他们,让他们打理,有什么不好呢?”
“很好,这主意很好。不过这主意只能是那种人才想得出来。”我的语气渐渐变得粗了。
“什么人?”
“老式庄园主。”
我觉得梅子身上动了一下。
我不客气地指出:“你这是庄园主的思想,你想找一个‘大管家’,我们自己在城里坐享其成,高兴了就来一趟——你是这个主意吧?”
梅子一下坐起来。她给宁子整了整被子,气呼呼的:“你又要一片土地,又反对做‘庄园主’。我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是想让你有个葡萄园,又能有自己的家庭。”
“不!我实际上二者都有!你为什么非要在葡萄园和家庭之间难为我?难道你非得让我从中选择一个吗?这里有这么一大帮子人,就不能容下你吗?在这儿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你让我来种葡萄吗?”
“你可以不像大家那样动锹动镐,不用动剪子,不用绑葡萄蔓、洒『药』水,不用扛葡萄笼子。可你完全可以去做其他工作,你愿意的话就调到园艺场来,到场部机关里去,再不就和肖潇一样,到园艺场子弟小学里去……”
梅子不做声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许我太冲动了。我没有再去劝说她。我一个人安静地想了一会儿。我想这样也许对梅子要求得太过分了。可我至今也没要求她像我一样辞职啊。我只是要求她能够稍稍地容忍我。我多么需要她的支援。如果她实在做不到,我只能像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两地分居的丈夫那样,在这长长的铁路线上来回奔波。我可以苦我自己,这没有什么——要害是他们母子太孤寂了……
梅子不停地翻动着身子。这样过了许久她又说:“宁伽,也许我刚才的话有点儿过,退一步说吧——你可以比过去更多地回到城里,回家时就让四哥照料园子,这样可以吧?”
“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我们的葡萄园还刚刚起步,我不能离开太长。最主要的,我是有点儿怕——你知道,我是咬着牙关才在这里扎下根来。我害怕回到那个城市——它有一万条看不见的触角,一沾上就会缚住我,使我再也不能脱身,分泌出的『液』汁会把我一点点溶化、分解,使我最后变成街角的一撮臭泥!我是怕这个……”
“真能夸张!神经质!可是大家在城里都过得很好,谁都没有怎么样……”
“好吧,就算它一切全都正常,那也要容许我挪挪窝儿——我可以吗?”
梅子喘着粗气,不做声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夜晚激烈地冲撞。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一切——全部的忧伤以至于愤怒,是无法向她表述的。我盯着黑夜,只想像它一样沉默。这一刻我总算明白了:我们彼此都难以挽留,梅子还会走的。可是她该明白自己的丈夫,哪怕只明白一点点:他的留居之地不是别处,而是他的出生地;这个葡萄园离他饱受苦难的那座茅屋旧址,也只有十几华里啊!
但我担心这一次分别会引起更长久的分离。我直盯盯地看着墨黑的夜。秋虫叫得如此纷『乱』。我一个人安静地忍受,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