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
一
拐子四哥把左腿使劲往前伸去,用力捶打着胯关节。“这里面的轴承我琢磨着是锈住了——”他以前告诉我胯部里面被医院安了个“不锈钢轴承”。我对此一直将信将疑,可他认真的样子又让我没法怀疑。
“你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了吗?”
我摇摇头。
拐子四哥拍了拍胯部:“这里面摔碎了,他们当年琢磨着,就给我换了个钢关节,其实就是‘轴承’,像机器上的那种东西。我用了几十年,你想想它还不磨坏锈住?天一泛『潮』它就咯吱咯吱响。”
四哥近来有些疲惫。这让我想起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在倒下之前的状态。我真有点儿害怕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只是摇头叹气。
当他坐下来时,我就细细地给他搓『揉』后背和腿。这样好一会儿,他才晃一晃站起来。那支笨重的土枪放在一边,他只要一起身就要把它掮起。斑虎卧在一旁,它也毫不迟疑地站起,贴在四哥的腿上。万蕙也蔫蔫的,她的情绪总是随自己的男人变化。四哥除了疲惫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压在心里,这让我有所察觉,难以忍耐。几次想引四哥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因为它越来越构成了我的一件心事。
我担心他想到了什么,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痛苦的生活。自从梅子和小宁走后,他几乎再也没有高兴过。这里面总有些什么别的缘故。
有一天他突然说了一句:“宁伽,我想你是被我带坏了的人。”
我望着他。
“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迷』上这片园子。”
“那我也会『迷』上别的,反正我会到别处去——我不会一直待在城里……”
“不哩,”拐子四哥严肃地摇头,“我这些天就想这个事哩。我琢磨,你的那双脚从小跟着我走野了,成了野蹄子。要知道,野蹄子是不能安安稳稳过日月的。”他咂咂嘴,“我一看到他们娘儿俩心里就想,人家在骂我哩,这不是生生拆散了一家人吗?我觉得你拐子四哥身上有罪哩。”
我真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快别讲了四哥,我只会感谢你,梅子他们放长了想也会感激你……”
四哥掏出烟锅吸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烟从嘴巴鼻孔一块儿喷涌而出。这样吸了一会儿,他问:“要是我有一天早晨领着万蕙,背上我俩的铺盖卷回那个土屋呢?”
“你不会,我亲眼看见你把土屋门上打了个大叉。”
“可我没点上一把火烧了它呀。土屋还在哩!”
我在琢磨四哥的话。我知道自己欠四哥的太多了,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永远……他在一个特殊的时刻里深深地安慰了我。是他伴我在那种漫漫游『荡』之中一点一点长大,又在最需要的时刻舍下那个小屋来帮我。不过一切正如他说的,是他领我磨出了一副“野蹄子”……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感激一片田园。
我命中注定要和拐子四哥一起筑园。
二
肖明子越来越多地往园艺场跑了。我想他是『迷』上了那个地方。这对我来说好像并不是一个喜讯,因为我需要他更多地『迷』恋这片园子。他把这个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家,还是当成了一个打工场?我特别不希望是后者,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雇佣的工人。万蕙没有孩子,她把鼓额和肖明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问寒问暖,以最质朴的方式关怀着这“一大家子”。
我只在一旁注视,并不能阻止肖明子,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如果有一天他执意要离开园子,那我的挽留也只会是象征『性』的——虽然那会使我深深地遗憾甚至痛苦。那时我就真的失去了一个小兄弟,而不是一个园艺工人。
我眼看着肖明子比过去长高了也长壮了。他就像一匹两岁小马一样,要甩开羁绊,去寻找自己的天地了。我内心里一阵莫名的苦涩。
鼓额倒与肖明子相反,她越来越不愿走出这个园子。她的身材虽然还是有些单薄,可是显然比过去更加成熟。莫名其妙的羞涩常常出现在她的脸上。她那么依恋葡萄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让她随着运葡萄的车回去看望父母,她都委婉地拒绝了。我让万蕙给她准备了一些礼物,带上一点儿钱,让她回家;可她每次回去总是住不久,几乎总是很快地返回。她对自己工作的环境、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满意。她开始注意修饰打扮自己。一望而知的是,她那么害怕失去这个新的家。她每次看到我的忧虑、彷徨,看到拐子四哥阴沉着脸,就『露』出惶惶的神『色』。这个园子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比起别人,她也许对这里拥有一个更美好也更长远的打算。这令我深深感动。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葡萄园,都不该让鼓额失望的。
这个小姑娘还很小,很单纯。她的手脚由于劳动变得粗糙了,可还只是一双孩子的手脚。我注意过她的脚——肥肥的小脚丫套在一双粗布鞋子里,叭嗒叭嗒地赶路。它让我想起了小羊的蹄子,想起猫和小草獾的蹄子。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就散发出浓烈的青草气息。这使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四哥的那句名言——所有的好姑娘都有一股“青草味儿”。真的,这起码在鼓额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太史手下的人常常替我们出车,他本人也时不时地来园子里。这个人总叼着一支雪茄,戴着一顶特殊的帽子,故意打扮成一个美国西部牛仔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装束多少有点儿刻意,或许已经做得有点儿过分。空闲时,他主动和我讨论读过的一些书,专挑艰深晦涩的——这家伙弄巧成拙,这时就流『露』出无法克服的浅薄。他说话可真不怕玄。不过这对他来说,仍然是懂得太多而不是太少。与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想到罗玲讲的那些事情,于是就小心地绕开那个孤老太太。我会不动声『色』地问着他的过去——他真的来自很远的那个大城市,在机关上开过车;至于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他给出的理由是“喜欢”,再就是反正与妻子离异了,一个人想到哪里闯『荡』都行。
我发现他对过去的一段历史,特别是我们以前的那幢小茅屋极感兴趣。这让我多少相信了罗玲的判断:这个家伙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
谈话时,如果鼓额在不远处,他高高翘起的雪茄烟就冲着她一动一动,让鼓额发笑。他的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可以划出奇怪的曲线,鼓额也觉得好奇。他有时故意对鼓额开一些很奇怪的玩笑,还讲一些离奇的故事。鼓额瞪大了那双黑黑的圆眼,连连叫着:“哎呀哎呀吓死俺了!”
这天他亲自为我们出车,我就让鼓额收拾好东西,随他的车回一次家,看看家里的两个老人。
鼓额有点儿不高兴。她咕哝说:“老回去,老回去。”
“看看他们吧,他们会想你——爸爸妈妈不知道你这一段胖了还是瘦了,过得怎么样……”
鼓额不吱声了。我的话她很想句句都听。这反而让我有些为难。万蕙又给她包好了一包东西。鼓额没有办法,只好上了太史的车。
三
有人告诉我,近来那个酒厂工程师武早的事很麻烦。他酗酒越来越厉害,有时一连几天醉得不省人事。厂领导已经在为他着急了。我随太史的车去看过他,但两次都没能找到人。
我开始牵挂起来。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我十分喜欢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理解和信任的程度大大加深。他作为我们的朋友,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我当然知道他酗酒的原因。折磨人的情感啊,居然可以这样销蚀一个壮汉……当然,象兰仍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在他们复婚这件事上,我也许做得很蠢——象兰那次走了之后我真的去劝导过武早,让他放弃这个女人,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是不同的:一个特别钟情,而另一个恰好相反,认为自己这样做不但无可厚非,没有任何可以谴责之处,而且直接就是“纯洁高尚”。武早当时对我的劝导不以为然,而且十分恼火,说:
“象兰并不完全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样,她那是言过其实!实际上就是因为她并没怎样,所以才大大咧咧地讲啊讲啊,讲个没完——好像她是天下第一花痴似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真不知该怎样劝他才好。我最后着急起来:“武早,你这是怎么啦?为了说服我,宁可违背事实自欺欺人。你在否认你以前经常说的一些话,你明白吗?!”
武早气得脸都红了,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膝盖:“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就不知道事物之间的区别吗?厂里值夜班,象兰可以与很多男女朋友在一块儿,他们为了抵挡瞌睡,只好通宵拉呱儿,高兴时就哈哈大笑,实际上那都是很放松很自然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你认为象兰是一个非常贞洁的人了?”
“那当然也算不上。不过你可不要认为她是多么过分的人,不要以为她走得多么远——她要真那样,我早就跟她断绝了。”
总之武早利用一切方式一切机会为象兰辩护。不过有时我想,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能够这样『迷』恋一个女人,大概也有自己的道理——从另一方面看,能让这样一个大汉痛苦的女人,也必定具有特别的魅力……
我眼前又闪过了象兰那朗朗的笑声、奇异的装束、像异族人一样的神态……
我听人讲象兰以前教过一段书,那是一所普通中学。那时她穿着灰『色』上衣,朴素到了极点,衣服洗得都有些发白了。大概就是那时候武早认识了她,为她送了很多酒。可那时候她一滴酒也不喝。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瞅见了这个姑娘会吸烟,就送了她很多香烟。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是吸着玩,一个月也吸不上三两支。
武早仍然怀念的,就是当年的那个姑娘。不过她真的会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个极端?我有些怀疑。
我知道,武早迟早要毁在酒上。我真替他着急。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到我们葡萄园里来,让他在这儿安静一下,也清醒一下。我想在这里给他把酒戒掉。
天越来越凉了。在这个深秋里,好像所有人都有点儿情绪低落,有点儿惆怅。我在心底奋力抗争,想追寻往日那样一种生气勃勃。可是没用,失望的情绪随着秋风从四处围拢。一天,西北风把粗犷的拉网号子播散过来——那有力的、昂扬的、连绵不绝的吆喝声让我长时间伫立不动。我向着那个方向遥望。这号子声充满了生气和力量,它随着风势一阵阵增大,节奏分明,在旷野里昂昂回响……
可当这号子声消失了的时候,我也渐渐松懈下来。
我在园子里徘徊,用一把锹给葡萄培土。我似乎愈来愈离不开这片园子了,要在这里与它一起抵挡今年的严冬……
《吸引》
一
鼓额过了很多天才回到园子里。这一方面令我高兴,一方面又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我问她怎么这一次在家里住得这么久?她吞吞吐吐,最后才说:
“俺在等顺路的马车。”
“太史回来的时候,不正好可以捎上你吗?”
“俺不愿坐他的车。”
“为什么?”
“俺不愿意。”
“坐他的车多好,”我说,“那样很方便,又顺路。你不愿坐汽车吗?你晕车吗?”
“嗯,”不过她说完又立刻摇头,“俺怕颠得慌,俺再也不坐他的车了,俺害怕汽油味儿。”
我笑了。这个小姑娘多有意思啊,我们没有再谈下去。
太史没事的时候就到园子里来。他想跟我讨论一些关于个人生活方面的事情。在这个话题上我不想说什么。他愈是谈得多了,我愈是觉得对他一无所知。另外,我明显发现他有一种探寻秘密的企图,这让我倍加警醒。他说:“我愿意一个人,这样多好。这样我就永远是自由的,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过得很舒畅。”他说到这里还埋怨起我来:
“老哥,你最大的失误也许就是结婚——你这样的人是不该结婚的。”
我反问一句:“是吗?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真正的事业。家庭会妨碍你,你越来越会感到这一点。”
我拒绝了他的聪明:“不,你错了,我的家庭也帮助了我的事业。我这个人很需要家庭,它给我温暖——只有从家里出发我才能走到很远,才能对付那些沟沟坎坎。”
太史一笑:“你也可以这样讲。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在心里否定这些话……”
他太自信了。我这会儿真想把他那支粗粗的雪茄从嘴角给他揪下来。
他又说:“我爱过很多女人。我这个人,你知道不是个安分的东西。这点我想大概我们俩都差不多吧。”
这家伙这一会儿像个混蛋,过一会儿又像个君子。我忍耐着听下去。
“我曾经为一段恋情要死要活——我『自杀』过。”
我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的勇气。
“真的,不过我的『药』吃得没有足量,所以就活过来了——再加上抢救及时……”
“下一次你把『药』吃足量就是了。”
太史大笑起来。可是那支粗粗的雪茄烟还在嘴角上粘着,并没有掉下来。笑过之后他又拍手:“你说对啦,你说对啦。我想『自杀』,可又想活着,这是一对矛盾。我就在这一对矛盾夹缝当中摆来摆去。我想,这辈子就这样死去也太他妈亏了。当然了,这会给她——给对方造成一定的痛苦。可她的痛苦我也不知道啊。最好是让我稍稍看一看这次行动给她带来的痛苦才好,于是我就给自己留了一点儿睁眼的力气。”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谈到了罗玲。我想这可能是他的正题吧。他说:“那闺女,嘿!”
我听着,他却没有下文了,只用眼角瞄着我。
我只不做声。他终于憋不住,说开了:“这闺女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还敢去老虎头上蹭痒呢!”
“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还敢去海边找那老太太玩儿!我知道她是太寂寞了,不过那也不能进她的屋子呀……”
“为什么?她又不吃人。”
他龇着牙:“老天,那比吃人还厉害。那老妖婆会下蛊!她有这个嗜好,爱捉弄人,动不动就给人下蛊——你只要中了蛊,也就一点儿一点儿完了……”
“是吗?第一回听说。”
“老伙计,千万躲着她点儿。要不是因为她是个老资格,就这一条,也早就把她……嗯嗯……”他说着做了个手势。
“你这是什么意思?”
“砍头,枪毙,结果了她!”
二
因为夜间想了一些事情,脑子很『乱』,直到凌晨才睡着。罗玲那一天在茅屋中的密谈让我从头思虑了一遍,从那个消逝的老红军到罗玲的母亲,到我饱受磨难含冤而亡的父亲,最后就一直在想我们那座茅屋,想那棵大李子树。母亲和外祖母闪闪烁烁的目光还在眼前,那是她们惧怕在我面前提到父亲。父亲就在南部那一溜黛蓝『色』的山影里,在那里服没有尽头的苦役。我们家里也发生过与罗玲家里相似的一幕:母亲拿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就是我的父亲。何等英俊啊。炯炯有神的眼睛,笔挺的衣服,浓发……是的,含冤而亡的父辈个个如此。就因为他们的心灵和面容同样地美好,所以才会遭到同类的嫉恨,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一夜我在想这片田园:它远离城区闹市,靠近一片荒原,可是仍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隐匿和超然——令我惊讶的是不止一个人在注视和窥测,在用心揣『摸』……罗玲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借一个机会闯入了园子。她托出了心中的秘密,这种信赖仅仅源于一种最基本的判断: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蒙冤的父亲。她是对的。
直到午夜两点我还在想另一片园子:那个孤老太太。她阴沉的面容如在眼前。许久以来,直到今夜,我只能将其看成一个异数,而难以把她与一位资历深长的女革命者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她也是一个早就脱队的人,一个沉沦于生活底层的糟糕女人。罗玲说到的那位老场长与这个女人的神秘交往,还有太史的行迹和反常表现,我宁可相信是罗玲的某种“过度诠释”。
也许这个老人身上真的携带了或多或少的秘密,不过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历史烟尘,岁月的销蚀和湮灭,而今还会有多大的价值可言?
我知道,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过分地注重外表,也就是说不能犯“以貌取人”的错误,但我们面前的这位老太婆也大可不必被神话,那样就太不着边际了。
这样想着,整整多半夜都不能摆脱她的影子。后来总算睡着了,梦中出现了一个温煦美丽的面容:一个似曾相识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入睡。我在她目光抚慰下终于越睡越沉,直到黎明的来临。第一束霞光投在我的脸上时,我仍然眯着眼睛。梦中的那个形象开始浮现出来,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正是肖潇啊!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多么渴望一个人的帮助,每当我处于紊『乱』和焦虑的时刻,她的话语和神『色』总能使我一点点平静下来。有时不过是寥寥数语,对我来说却无法替代,无法言喻。
这个秋天啊,我一贯厌恶的伤感还有软弱,原来一直潜伏在四周,它们正伺机袭向我……上午八九点钟,我在屋子里待不下,就去园子里走了一会儿。斑虎跟了几步,但它也许觉得这时候我只想一人独处,就很快止住了步子。它看着我一直往前,在园门那儿略一耽搁,继续往西走下去——那是园艺场的方向。
这是一个星期天,像过去一样,肖潇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她那个纤尘不染的小屋子我以前只拜访过一次。这次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就来了,进门后才觉得有点突兀。她却一如既往,高兴地招呼我坐下,然后端来了一杯碧螺春茶。
淡淡的茶香环绕着我们。这里可真安静。多么好啊,安静与青春,此刻一块儿驻留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发现她的脸『色』那么红润,一丝微笑漾在了嘴角。她喝茶,话很少,闪闪动人的眸子时不时地扫过来一次,让人感到一种轻灼。是的,我试过多次,想在她的面前安然自如地坐一会儿,或者交谈什么,总是很难,好像越来越难。以前,我是指半年之前,似乎还能够做到……现在就困难了,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回避着她。但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加剧了目前的情状。无所不在的超强的磁力线渐渐穿越了从园艺场到葡萄园的这段距离——即便是在那个茅屋里,也仍然可以感受到一些铁屑在可怜巴巴地颤抖。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它出现了。虽然这是人类当中最古老的一些问题,但它一旦出现了就变得刻不容缓,需要一个人拿出极大的精力以至于智慧,才能够妥善处理。一个人即使有再高的知识与文化修养,似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未必就能够利落痛快地解决这类问题。总之它非常复杂。
直爽一点说,我在这个平原上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一个问题——今天,我不得不花上上午的一整段时间来到这里,就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了。我甚至相信,这个时刻这间小屋里的奇特氛围,在她来说也会感受得到的。但我们都保持了足够的矜持,这是必需的。
我们没有多少话。因为对于我和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时刻都需要谨言慎行。要知道这时候的莽撞,这种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对于一个四十甚至五十多岁的人来说,也并不罕见。经验和实例都会告诉我们,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在这种时候,处理问题的能力也并不比一个少年好到哪里去——非但不够利索,而且还会哆哆嗦嗦『乱』上加『乱』。可见这就是我们人生所要克服的诸多难题之一,它很难办,它十分艰巨。
总之我在喝茶的时候显得拘谨有余,小心翼翼的,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由对方主动打破这种僵僵的局面:
“天很快就要凉了……”
“是啊,”我抬头看看她,目光在她藕荷『色』的外套上停留了一会儿,“这里的冬天也很好,在海滩上踏雪,那是一种享受……”
“今年冬天我想学学那个孤老太太,在炉子上煎一种老茶。”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并不看我。
“『毛』玉……”我一触到这个名字就仿佛注入了一种清醒剂似的,马上从眼前的气氛中挣脱出来。我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女人头上的黑呢帽,帽檐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我又在想罗玲关于她的一席话。
“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这比闷在屋里好吧?”肖潇突然说。
这样的提议恰好也是我想说的。是的,一出门我们两个人都会放松许多,而在这里就不成。这里太别扭了,手心里老要出汗,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成。我们已经成为不宜于过多地待在屋里的那种男人和女人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又有了一种暗自高兴的劲头儿。好嘛,要犯一般人常犯的那种错误了,我们当然需要彼此提防着点儿。如果某种边界掌握得火候恰当,那也是很好的一种关系。但愿如此。
三
我们通常总是一出园艺场的大门就往北,因为那是大海的方向。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很快就走到了海边。在秋风里起起落落的海鸥让我们注视了很久。更远处,茫海里有一层雾幔,这使我们很难望到往常那两个岛屿。在上午十点强烈的海边光线下,她的头发闪『射』出淡淡的紫『色』,眼睛则是更深的紫褐『色』。海风吹拂着她。当她一转脸发现了我的目光时,立刻侧开身子移动两步,说:“海鸥的叫声,听,婴儿似的……”
我们沿着海岸往西走了一两公里,然后再折向南。不一会儿那个黑乎乎的园子就出现了,它洗得白白的海草屋顶从这里看去可真美啊。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打量对方,一直迎着它走去。肖潇问:“你说这个荒了多半的园子,怎么就不好好打理一下呢?”我摇摇头:“大概年纪太大的人就这样吧,没心没绪的。”“这个园子有多久了?”这倒是一个新问题,它真的让我无法回答——由于它一直存在那儿,所以我相信所有人都忽略了它存在的时间。但按小时候的记忆,我想它出现的年代起码要远早于旁边这座园艺场。当我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时,肖潇马上惊讶地说了一声:“啊,也是的,瞧那些葡萄树吧,多老了啊!”
在木栅栏那儿,像上次一样,那只叫老杆儿的大黑花猫见了我们,马上一个弹跳回屋去了。我想它的作用大概也相当于一只狗吧。
进门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原来是老太太已经抱起了她的大猫,眯着双眼在炕上摇晃身子。我们站在炕边刚要开口,她就拦在我们前边说了:“噢,又领了大闺女来了!”这个称谓让我高兴,肖潇也觉得有趣。老太太还是闭着眼睛说下去:“你们园子里上好的大闺女真多,一个赛似一个,都长得水灵灵嫩葱一样,馋死小伙子不偿命啊!”她睁开眼瞥瞥我,咧着打破碗花似的嘴巴:“你馋不馋呀?嗯?”
“我嘛,我们现在最想听的,就是一些战斗故事,是你当年亲身经历的那些事儿……”我灵机一动,接答了一句。
『毛』玉把怀中的老杆儿推到了炕上,骂了句:“妈拉个巴子!”
肖潇还以为是我惹着了她,吓得瞥瞥我。
老人接上骂:“这老杆儿越来越没正形儿,在我怀里放屁,臭死我了。唉,它年纪大了,收不住腚了。”
“收不住腚”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笑起来。我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肖潇,怕这种过分粗俗的幽默让她一时难以习惯。我倒希望她能对这些生活底层的东西习以为常,那将使我们之间的交谈相应地轻松一些。我不喜欢粗俗,可也讨厌过分的书呆子气。『毛』玉正眼儿看了看肖潇,抹抹鼻子说:“大闺女『奶』儿不小。”
这一次肖潇终于难以招架了。她马上转身,拉出一副要走的架势。谁知老太太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紧接着又说:“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比你小多了——那会儿就参加了革命。咱双手都会使枪。”她瞪起大眼,把头上的黑呢绒帽啪地扔到一边,紧接着一个后仰躺在炕上,双腿举起很高,飞快地在炕上打了两个滚,两腿随之绞剪了一下,腰部挺起又落下,两手做成枪状,交互挥舞,嘴里发出“啪啪、啪啪”的声音——然后又一个鲤鱼打挺儿蹲了,端坐炕上。
整个过程突然而迅速,前后也不过一两分钟。我被吸引住了,愣怔怔地看着。肖潇也满脸惊愕。再看老太太,脸不变『色』心不跳,心定气闲,只是重新眯上了眼睛,收收衣襟,更紧地把老杆儿抱在了怀里。
我还没有从一场惊讶中反应过来,开口时竟有些口吃:“您老这、这是武功还是……”
“都不算,不过打仗时用得着,这叫‘就地十八滚’。”
肖潇看看我,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叹息。
老太太这才将目光转向她:“不过我这人没有常『性』儿,贪玩哩,见了好小伙儿就忍不住往上凑合,从来不管什么名声——名声都是害人的东西,说到底都是害人的东西。我在这些方面不客气说,可有不少高招儿。海滩上有些中『药』材,嚼巴嚼巴吃下也就不会有身孕了——要知道战争年代怀了孩子可就糟了,那时要身子利索……就因为太贪玩了,在队伍里干不长,队伍里‘同志’来‘同志’去的,规矩太多了。那不是人遭的罪,我就开溜了。第一站就是这里,这个园子……”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这里?从那时起你就住到了这里?”
“是啊!我要从队伍上离开,战友不让啊!他们舍不得啊,发疯一样留啊。首长也找我——首长找起人来更凶!首长一个个狼吞虎咽的,说‘快找找快找找’,下边的人还不拼了老命来喊咱啊!可我一跑开他们就找不到了,我藏哩,藏在这个园子里——有一个好男人把咱窝藏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后来四下村子传得神乎乎的武功师傅。他是南方人,大名山响的‘筋经门派’,是他们的人。其实他和我一样,也是受不了那个门里忒多的规矩,犯了大忌才跑到这儿,种了这片园子躲藏的。就这样,俺俩是同病相怜吧,他先是藏下了俺,再后来就要下了俺——本来人家是不沾女『色』的人,你想想练那样功法的人只会躲着女人——可谁让他遇上了咱哩?咱当年身上那股风『骚』气顶风也臭十万八千里,他抵挡不住哩!就这样,俺俩还是结成了夫妻……”
肖潇和我都听出了神。这会儿肖潇问一句:“你男人呢?”
老太太扭一下老杆儿的鼻子:“死了个熊的!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那男人是个好样的,要不怎么死得早呢。那些祸害我男人的,个个都得下地狱!我有一天见了他们,会把他们活皮儿撕了!我最后喜欢上的这个人啊,跟你俩说吧,那是男人中的尖儿!”
老太太说到这里像是突然发觉了什么,立刻把嘴巴收束一下,然后不吱一声。
“说呀,你说呀!”我催促她。
她哼哼着,斜视着,使劲咬着嘴唇,像是下定决心不再吐声。
我和肖潇待下去,还想听点儿什么,可对方就是不再开口。她后来干脆把下巴偎到了那只大猫头上,与它一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