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惑』》
一
因为谈得太久,回到园子已经很晚了。这个夜晚真是漫长而特别,它让我一下经受了这么多:惊异而痛苦,还掺杂着一丝苦涩。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甚至还有一种愤懑。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与那个极其聪慧『迷』人的姑娘之间原来有着如此深刻的联结:这个关于往昔冤案的探求者、自己一家的悲伤和苦难的倾听者,多么强烈地打动了我。也许正因为某些相加一起的沉重,它们堆积成一座沙岭,阻隔了我们之间的另一些交流。我们已经无暇他顾,我们都在忽略其他。然而今夜,离开她的这一会儿,突然袭来的竟是莫名的惆怅,是沉甸甸硌着心口的什么东西。我好像一瞬间遭遇了背叛,是这样的一种情绪压迫着胸部。当我发觉这种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苦时,终于有点儿警觉了。我不知道自己贪婪的边界在哪里,心的深处到底藏下了什么?我知道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阴影,问题在于你愿不愿意承认它。我以前面对的只是另一个人,是肖潇对自己构成的致命吸引——它的渐渐『逼』近让我不得不寻觅新的伦理依据:每个时代都需要,每个人都需要。所以某些阶层为了减轻心理上的重负,更为了缓解种种压力,也就自觉不自觉地寻找起这方面的代言人,需要和他们一起,制造出全新的理由。这些代言者一般都散布在艺术界和思想界,特别是艺术界。再也没有比那些放肆的艺术品具有更加可怕的宣泄力和说服力的了,它们即便糟糕,起码也会营造气氛,会使一种新的、似是而非的伦理观念像病菌一样蔓延开来,并得到自动传播。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想谴责混迹于这个界别中的一类人,并愿意把那些人称之为趁火打劫的“小偷”,称之为人世间最不光彩的合谋者。可奇怪的是,有时候我又想成为它的受益人。比如当下,比如我站在梅子和肖潇之间、因为情感的纠缠而痛苦不堪的十字路口时,我需要更时髦更具伦理高度的一些言辞来说服自己。
当我在黑魆魆的夜『色』中缓缓走回园子时,那一刻甚至卑劣地想过:为什么我就不是肖明子呢?真该死,我问过之后随即用力地拍了一下脑壳,以表达对这种妄念的惩戒。
在一棵老葡萄树下,有一个火头时明时灭,那是拐子四哥在等我。我走过去。
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这些夜晚他很少愿意把心事敞开,他开始喜欢留下来自己咀嚼。四哥悟『性』过人,在这个葡萄园里,惟有他一个人对我洞察秋毫。他已经感到了我心中隐隐的不安、我的牵挂、我的不可名状的忧虑和烦恼之源——它们既是崭新的,又是由来已久的……园子里的事情再忙再『乱』我也能够应对,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一切的办法。什么老经叔、村头儿老驼,还有税务、公安,这个平原上各『色』各样的人物都足以应付;实际上最难以回拒的,可能还是那些潜隐的、突发的、不可排除的什么。它们无可逆料,无以名状,就掺在这深深的夜『色』之中……
我和拐子四哥一样,都曾经把这片葡萄园当成了今生远行的终点——今夜看来这似乎显得浮浅和简陋了……
万蕙手里提着一个小生铁锅走来,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支起来,点燃了柴火。锅子里的水慢慢热了。这样的夜晚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时间真快呀,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在眼前一闪而过——四哥和我在野外度过多少湿漉漉的夜晚。在芦青河边,他用玉米秸搭成了棚子,我们一块儿钻到棚子里过夜,一夜听着汩汩的河水,还有大鱼腾跃的扑通声。那时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光棍儿,一肚子奇特的故事,还能教我怎样用脚踩鱼,怎样去挖螃蟹洞,怎样逮鳖。我们把刚逮到的东西放在棚子前的一个草堆上烧熟,然后对着酒葫芦,他一口我一口饮起来。那时我的酒量比现在大得多。拐子四哥一边喝一边告诉我:人哪,再年长几岁酒量还会更大;可是再接下去酒量又要变小……他醉酒之后的歌唱在河对岸都可以听见。有一天他唱着唱着,突然河那边的芦苇中有人与他应答起来。他止住了嗓子,立刻说:
“听见没?那也是一条光棍。那家伙不简单哩。”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他吗?”
“不,你从嗓门上一听就懂,那些四处游『荡』、没家没口的人,他们的嗓子才会这样——甜沙沙的。你听不出,你还没长出那样的一双耳朵。”
那个夜晚他唱一句,河对岸的人也唱一句。他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到后来,河对面的苇丛中发出了放肆的大笑。这边的拐子四哥站起来,也拍着手跺着脚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夜晚的『露』水把我们身上打得湿漉漉的,就像经受了一场『毛』『毛』雨。拐子四哥喝醉了,接着再也不愿干坐下去,领着我在河边急急地走着。他拍着腰部说,当年就在这个部位别着一支盒子枪呢——他的手在腰那儿一拤,又麻利地抽出,向着空中挥动,嘴里发出“啪啦啦”的枪声……走累了重新坐下来时,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当年的兵工厂里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胖乎乎的,比他大一点儿,常常和他在一起玩这手枪——有一次枪走了火,差一点儿把他们吓死……
小铁锅里的水沸滚着。万蕙走了,一会儿拿来一些半熟的玉米和红薯,还有刚刚鼓成泡仁的花生。她把它们投进去,又放了一点儿盐末。四哥从衣兜里掏出了酒葫芦。这个酒葫芦如今已经变成了棕黑『色』。我们用一根树枝搅着锅里的东西。火苗沿着锅底『舔』上来,水发出噜噜的叫声。一种特别的鲜味有些诱人,它和四周的虫鸣、和这湿漉漉的夜气妥帖地搅和一起。我挑出一块东西吹一吹,递给四哥。四哥又放在掌心里撩了一会儿,放进嘴里嚼起来。他嚼得好香。万蕙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盖住他那条伤腿,又把他的腿往火边上推了推。我问四哥:
“你这辈子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野外度过的吧?”
他点点头:“有了那个小土屋,有了万蕙,还是不能安生。我领着她四处奔哩。路上见过俺的人都大呼小叫,说看哪看哪。他们看个什么?他们才见过多少稀罕!万蕙是我的好老婆,”他说着伸过一只手,在万蕙的脖子后面捏弄着,“她听话,我的话就是她的话。我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告诉你吧兄弟,”他说着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扳着,“老婆是一辈子的伴儿,有了这样的伴儿,男人才能挨下去。你哩,伴儿在城里,你在这里也就扎不下根——我心里清楚着哩,知道你还得走。你一次次回城,其实就为了把自己的伴儿引出来。你走三步,回两步,那是做甚?是要引着伴儿往前走哩。你见过那些大雀儿怎么引逗别的雀儿出窝吗?也用你这法儿……”
我要过四哥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起来。我好久没有喝这种瓜干酒了。这种酒呛得人直流眼泪。我央求四哥:
“唱支歌吧,就像过去在河边上一样……”
二
四哥两手按在窄窄的额头上,用力地抻理着那些皱纹。我记得他额头四周有些微微发红的绒『毛』,如今已经变白了。我又一次劝说:
“唱一支歌吧。”
四哥一条腿伸得很长,一条腿蜷着,看着密不透风的黑黢黢的葡萄园,终于唱了。与过去不同,他的歌就像没有牙齿的人唱出的一样,低沉而含混,就像用鼻子发出的哼呀声。在这种声音里,我和万蕙都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我相信,久而久之,万蕙早已能够听懂男人的歌了。我一直认为他的歌是唱给我们这片平原的,唱给丛林,唱给无边无际的海滩,唱给曲曲折折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海岸,唱给各种各样的野物,唱给这里黑漆漆的夜晚的……他的歌能把这里的『露』水弄得更加浓重,把暮雾压低。我在这歌声里看到玉米怎样一丝丝抽出红缨,花生怎样展开黄花,西瓜在沙土上打滚,葡萄藤一寸寸攀上架子。有什么东西在丛林里急急行走,它们追逐撕咬,发出吱吱的叫唤……
四哥的歌没有开头儿也没有结尾。他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唱起来。后来他闭了嘴巴,伸手去『摸』身边的枪。这枪离火太近了,他把它移开,用蓑衣角包起来。他打了一声口哨,远处的斑虎开始往这儿奔跑了。一阵刷刷的声音,它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舔』着锃亮的鼻头,闻一闻锅子的气味,贴着四哥的腿坐下,又转头在万蕙的脸上嗅一下。万蕙像服侍一个孩子似的给它拍掉『毛』上的灰尘,擦去身上的『露』水,还抹了抹它的嘴巴。
一会儿斑虎昂起头来,长长的鼻梁指向一个方向。它一动不动,又抿了抿舌头。我四下里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再后来我们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万蕙咕哝了一句。四哥用腿碰了她一下。我蹑手蹑脚走开,刚绕过一个架子就看到了鼓额。她蹲在黑影里,手里捏弄着一片葡萄叶。我小声问:
“睡不着吗?”
她点点头。
我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给她披上。一个瘦小的姑娘披着这么大的蓑衣有些可笑。她说:“我看见你今夜走出去又回来了。”
我心里一动。原来这个小家伙在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苦命的孩子,不知该怎样迎视这对纯稚的目光。我想起了她的一家。我确信,从根儿上讲我也属于这个族里的人,属于千千万万这样的家庭。我懂得他们,他们也懂得我。我跟这样的家庭有着真正的血缘关系。鼓额甚至不识什么字,可是她读得懂我。她是这片平原上的草,血管里奔流着和我同样颜『色』、同样浓稠的『液』体……
三
和罗玲有过那场交谈之后,我一直想找一次肖潇。心里淤积的东西太多了。我想告诉她自己的『迷』『惑』和默想、我眼里的这个冰凉的秋天……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去了。
谁知一见面她就对我说:“……好多天了,我一直想跟你讲。现在不用了,因为罗玲说跟你谈过了……”
我马上明白她全都知道了,点点头。
“那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话题。真的。不过她已经狠狠责备了自己——她为这事儿难过得要命,有一天实在受不了,就来找我商量。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比我磊落也比我勇敢。她说自己早晚会找到你,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她没有食言。”
我听着。肖潇又说:“罗玲是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人。”
我想这一点她错了。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友心里装了更大的隐秘,因为对方正以明快爽朗以至于稍稍轻浮的外表,掩护着更大的心机和使命。
“刚开始的时候,她与肖明子还只是大姐姐和小弟弟的关系。她领他看电影,到河里海里游泳。肖明子可以随便进出她的宿舍。她喜欢这个大男孩儿,没法抵挡那份诱『惑』。她说有时要不停地在心里喊着,让一个人原谅。这个人是谁她也讲不清。她只是让那个人原谅、原谅——那个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是讲不清的一个人……”
当肖潇述说这些的时候,我渐渐平静下来。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结束。是的,它们既然来临了,我们就得悉数接受下来。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一直走到了一棵大李子树跟前。我倚在树上,在这儿耽搁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我和她刚刚认识:暮『色』把李子花映照得红红的,我和肖潇就沿着芦青河边走去,最后又折回来,找到了樱桃树、山楂树,最后来到了这棵硕大无比、开满银『色』花朵的李子树下……它还认识我们吗?几年过去了,我和她之间仍旧像许多年前一样,温暖,矜持。是的,大致如此。我抚『摸』着它粗糙的皮肤,久久凝望。大李子树默默不语……我紧紧地贴在了它的身上。今夜,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一种不知所措……
《疲惫与焦渴》
一
好像就为了改变这个秋天里的什么,所有人都暗中攒着劲儿忙碌。大家汗漉漉兴冲冲,全力投入园子里的事情。是啊,这绝不是懊丧的季节——拐子四哥和万蕙在园子里来回奔走,还有肖明子、鼓额,他们都不停地做活儿,高声谈笑。最繁忙的收获期已经过去,拐子四哥辞掉了从周围村里请来的短期帮手,剩下的所有活计都要我们自己来做。这些日子里大家的衣服上都结满了汗碱,却顾不得洗一下。我设法逗鼓额和肖明子笑,甚至挑起一个话题与万蕙辩论了一场,大吵大闹的样子。拐子四哥笑语连篇,在园子里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喊那个,这一切都让人想起几年前那些火火爆爆的秋天……
可惜无论是我还是拐子四哥他们,那种高兴劲儿好像都不太自然,而且硬装不了多久。那些秋天的收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属于过我,我只是匆匆走过的一个看客。可是这茅屋,这葡萄园,这片土地,至少留下了我几年的艰辛——因为我和大家一场漫长的劳作,一片凋落衰败的葡萄园才重新繁荣起来,它真的历经千辛万苦……时下令我怯懦的是另一种东西,它不同于沮丧和悲伤,是莫名的什么,在悄悄地、一丝一丝包围过来,离我越来越近……就是它让我犹豫不决,一次又一次驱赶着疲惫和焦渴!它让我屈服,让我时常变得六神无主。倦怠和渴望加在一起的折磨,这也许是从未有过的。
我一个人走出园子,避开那些喧闹的声音,一直向北。我这会儿只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我走到了海边,然后冒着稍稍的寒意跳到海里,痛痛快快地游了很久。这儿离打鱼人很远,浮在海里,只能看见远处那一溜儿活动的人影。他们的嘈杂只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游泳的技术很好,可以一口气游到很远。海岸线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了,前面,碧蓝碧蓝的,偶尔闪过一层墨绿的海水从我眼前掠过。我知道海底是深沟,长满了缠住泳人手足的长叶水草。
在这片孤立无援的大海上,我慢慢地安静下来。一个浪涌向我打来,把我的头发弄湿了,耳朵也灌进了水,那种难受的滋味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游泳能手,他一个人要游到一个海岛上去,并且以前成功了好几次。从海岸到那个海岛,通常都是坐帆船去。这一次他游到半路,突然腿抽了筋,半边身子痉挛。结果没有任何办法,就那么眼瞅着自己沉下去。他死了。当时有多少人传递着这个惊恐的消息!可是仅仅过了几年之后,也就很少有人提起他了。大家很快遗忘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个游泳能手,以及他的不幸……我想这时如果像他一样,我在事故中消失了,那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哪里。四哥和万蕙、肖明子和鼓额,还有肖潇、罗玲他们,都不会知道我的下落。四哥也许会告诉别人,说我终于抛下了葡萄园,不辞而别了——
“他大概像我一样,又到远处游『荡』去了……”
我继续向大海深处游去。在这里连一只海鸥也没有,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帆影。一条飞鱼从我的左侧飞去了;一些跳『荡』的银亮的小鱼不时从我身边蹿起;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远处向我招手,游近了,才知道那是一个海蜇——它正伸展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触角,如果沾到身上,那是真正致命的。那个触角离我最近的时候只有一二尺远。我飞快地逃离,脸上渗出了汗珠,手心儿里有些发凉。
太阳在头顶闪烁。我身上由于沾了海水,这会儿被太阳一烤,紧绷绷、火辣辣,像被烙铁烙过了一样。这样只消一会儿我的身上就会蜕去一层皮——实际上我来到这片平原后,已经不知蜕过多少次皮了。我的皮肤曾让阳子、吕擎他们好一顿惊讶。他们说我像一个黑人;后来吕擎又纠正说:“不,像一个落魄的手艺人。”……他的比喻让我很满意,“手艺人”的涵盖可是宽广极了的。我愿意他们说我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说我是一个打鱼人。“打鱼人……”我这会儿正羡慕地看着远处的一溜儿黑影。他们日夜不息的号子声曾多少次给了我力量。我有时真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们大口地喝酒,赤身『裸』体在海滩上奔走,睡在海边的渔铺里,说着没完没了的粗话。他们有时喊拉网号子的时候,还能够巧妙地糅进一些猥亵的故事。我不愿挑剔他们,因为我羡慕他们。我知道在这些粗糙的表层之下,覆盖着的是最柔嫩最纯净的东西。我了解他们——他们在设法排遣『毛』孔里渗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汁水——那是生命的汁水。而我面对自己的,却是一颗被扭曲了的、既不安分又不年轻的心,这是四十岁的心,我对它已经有点儿失望了……
在海岸上,我让身体沾了一层干沙,像穿了一件奇怪的汗衫。
我想起有一年夏末我与肖潇几个年轻人在这儿游泳的情景。这会儿,或其他一些安静的时刻里,我总是无法回避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我知道两人之间有着深刻的差异,我们只在某一点上是相近的。可我知道这“某一点”恰好又是绝对重要的,它让我神往不已。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像感激葡萄园那样感激着她——我也许会在某个将要来临的告别中,把这句感谢告诉她。我会告诉她,一种永远无法表达的真实,就包含在这一句之中了。
二
正当我在海边上拧干短裤上的盐水准备穿上的时候,拐子四哥从远处走来了。他走得很急,一点儿也不像往日那么悠闲。他掮着枪,身后跟着斑虎。当他远远地看到我时步子越发急促了,走到跟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了。我问:
“四哥,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他没有说话,站在那儿盯着我。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四哥?”
他吐了一口气:“没怎么,找你哩。”
“谁?”
“都找你哩。”
斑虎用警觉的目光盯着我。我从它的神『色』里甚至看出了一丝怜悯。四哥说:“我知道你走不远,可还是不放心。也许是上了几岁年纪,我就不愿让你一个人走来走去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呀。”
我笑了。四哥不再说什么,他把凑到跟前来的斑虎搂住了,手搭在它长长的鼻梁上。斑虎有些懊丧,只有它不会掩饰自己。它似乎变得沉默了。我突然记起好久没有听到它的吠叫了。我不知在这个季节里,它奇异的脑瓜正思索着什么?它在作出怎样的判断?四哥坐下来吸烟,吸了一会儿说:
“我什么都明白。从打小咱俩就在一块儿瞎逛嘛,有时一口气跑上老远,夜里也不回家睡觉。咱都是野『性』子。我的年纪大了,这条腿半夜里老疼,我如果不停地奔走一天,就疼得睡不着觉。这条腿拖累了我,要不我还会走哩。我看着万蕙厚敦敦的模样,老怕对不起她。我想这天底下只有你能明白我哩。要是我没有琢磨错,那就是你日夜让一个心事压着哩!”
我没有吭声。
“你往前走吧,你还年轻哩。不过我心里明白,前面什么也没有——顶多再有一处葡萄园……就为这个,我才在这儿待下去哩。我的腿伤了,里面的轴承老要咯吱咯吱响——我走了一辈子,再好的不锈钢轴承也会磨坏了呀。我要在这片挺好的园子里披上蓑衣,美滋滋地睡上一觉,渴了就吃一串葡萄。斑虎滑溜溜的皮『毛』磨在我腿上,让我怪舒服。再也没有比斑虎更懂事的啦,万蕙也不如……不过我知道拦不住你哩。你最后还会扔下这片园子。你不是嫌它不好,不是。你是要接上走。那就走吧,不过你真要走的那一天千万打个招呼……”
我心里真难过。我说:“不,我不会离开园子。我费了千辛万苦,我在这里老了好几岁……”
拐子四哥摇头:“可你让一个心事压着哩。”
我几次想告诉他:压住我的可远远不止一个心事啊,它起码是两个……
四哥伸手把我身上黏着的沙粒扫掉,按按我的脊背,“四十岁了,身子骨还结实;不过也没有多少年它就该走下坡路了。人哩,急匆匆地一辈子,还要这么慌慌地走、走。人为什么要活下来哩?就为了慌慌地走?嗯哼?谁能说得明白……”
他捏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捏,又用拳头在我胸脯那儿轻轻地捶了捶:“我像你这么大年纪那会儿,从来就没安分过,这时候倒规劝起你来。你还没像我那样闯『荡』过,没折腾掉一条腿或一条胳膊。”
……
三
他走开时,我仍然躺在那儿。这儿离『毛』玉那片凋零的园子并不远。我一开始仰躺着,用胳膊遮住脸。一些大黄蜂在头顶叫了一会儿,然后又是更高处的百灵在闹。我鼻子里全是草棵的气味,是一阵阵艾草的『药』香。我偶尔移去手臂,侧脸望一下那座灰白『色』的海草房子,觉得在浓浓的荒滩底『色』之上,它真像是一个遥远的童话啊。我愿意这样一直看下去。童话里常常有大灰狼和狼外婆,这儿可真的有那样一个老太婆——她的样子蛮像,实际上却不是。我永远忘不了罗玲的故事留给心头的震惊,只是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老人与当年那个逃难的姑娘融为一体。我倒真的愿意将她想象成一个狼外婆,如果再加上一条大灰狼,那个童话也就成了。因为生活太平庸了,我们需要传奇。
我正侧脸看着,突然发现这个面前的童话真的活动起来:在一圈围拢的木栅栏那儿,海草房子像是动了一下;从这儿看过去,因为太阳蒸腾的水汽的缘故,贴近地面的一切东西要不时地浮动几下……不过这一次是真的在动:一只大灰狼从小屋中走出来,细长的身子一出门就伏在了地上,这样足足有十几分钟。我一惊,马上坐了起来。这一下我看清了,它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正这会儿从屋里出来了一个狼外婆,当然就是『毛』玉了。她蹲下看了看大灰狼,然后动手戳了几下……就像奇迹一般,那只大灰狼慢慢蠕动起来。老婆婆见它会动了,也就站起来,钻回屋里再也没出来。大灰狼竟能直立起来,望了望小屋,心有不甘地转过头,一拐一拐地离开了——当它走开一百多米远时我才转过神来,惊得差点儿大喊起来。我用力忍住,总算没有叫出那个名字。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哪里是什么大灰狼啊,这不是太史吗?瞧他刚才肯定受了重伤,这会儿正拖着一条腿往南边走。阳光下,他颀长的身材还有脸部的轮廓,一切都是我最熟悉不过的,这不会错的。不过他究竟为什么受伤,又为何从『毛』玉的屋子里出来?这真让我大『惑』不解。我强抑着内心里的冲动,终于没有跑过去询问。
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渐渐消逝在远处。
我从草丛里爬起,往小海草屋子走去。像过去一样,那只叫老杆儿的黑花大猫从栅栏上一跃而起,跑回屋里报信去了。
我敲门时,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吧,妈了个巴子。”开口就是一声粗骂,这早就让人习惯了。
进门还是那幅老旧的图景:头戴黑呢帽的老太太正用左边开口的大襟衣服包着大猫,双眼眯着。不过她似乎正在气喘,仔细些听,能听到哧哧的声音。有一点隐隐的呻『吟』掺在其中。我再细细端量,竟然发现她额上有一道浅浅的抓伤。联系到刚刚离去的太史,一幅打斗的场景竟在脑子里拼接起来:他们刚刚就在这儿厮打着,老人被一个强悍的男子欺辱,却决不认输,奋力反抗。两个人在炕上滚成了一团,又从炕上滚到了地上。不过我无法自圆的一个结局是:那个太史落荒而逃了!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能战胜那个强悍的家伙……也许这全是无端的猜测,是误解。管他呢。我向老人问好,然后试着问道:
“我看到太史刚从这儿走了,他一拐一拐的……”
“那是他出车跌伤了。狗日的玩艺儿还不得找我来治?我给他上了跌打『药』,又正了一遍筋骨——要不他就得爬着回家……”
我吸了一口凉气。心头的疙瘩稍稍解开了一点。不过只一会儿又被新的疑『惑』给缠住了:他是怎么来的?爬进来的?这显然又不对了。如果是有人抬他进来,那么在治疗时那些人更不会走开啊。想不明白,也不愿再问下去。
老人双眼微微睁开:“你哩?为什么登门啊?”
我支吾了几声,“哦,我嘛,我不过是没事了来看看您老……”
“我老又有个什么好?又不是大闺女,又不能用急。”
她几句话必要沾粗。我低下头,磕着牙,想着怎么对付她。可我还没有想好怎样说,她又开口了:“来吧,让大婶给你相相面、看看手相、揣揣骨,给你算算命吧!这也是老邻居的缘分,换了人,你得先交上百儿八十块钱再说。”
我还没说愿意与否,她已经牢牢地拉住了我的手。看过了手,又扒拉耳朵,端量一番,最后伸手抓了老杆儿扔在一边,用力地探过身子。她离我很近的嘴巴真像一个又深又阔的黑洞,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这样对峙了片刻,她突然一抬右手,张大五指箍在了我的头顶上,让人一阵阵发疼。我忍住了,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揣骨”了,据说是民间最高级的算命方法。
她捏得很细,手指在我的头骨上按着『摸』着捻着,嘴里发出“嗯嗯”声,又像挑拣西瓜那样敲击一二下,最后做成剑指模样,直点在我的脑门上三两分钟。“得了,行了,你给我老实坐下,听大婶与你细细道来。”
我多少有些惶恐地坐下,像等待一个宣判。
“你呀,一肚子心事翻卷哩,顶得你坐立不安。老事,新事,糊成一坨。不过你说到底还是让一件事给『逼』坏了,『逼』得你半死不活——这事儿搁到谁那儿都受不了,搁在咱这儿咱也受不了;说到归总你还算好样的,换了别人,不死也得蜕层皮,嗯,蜕层皮……”
我的心怦怦跳,最后不得不央求她:“老太太,您有话倒是直说啊,您说我是怎么了?”
“怎么了?这话还用着我来直说?你是心里如明镜哩,咱是点到为止。”
“可我……真的不明白!”
老太太一下跌坐在炕上,然后不停地放屁。我不得不躲开一点儿。她这样一通,大口喘息,抹着鼻子,哼叫着,迎着我大声嚷着:
“这话还用我说吗?你分明是让那个大闺女馋得……啊、啊、啊……”
她连着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秋诉》
一
经过了大汗淋漓的秋天,肖明子终于挣脱了那份煎熬。这痛苦对于一个乡村少年来得太陌生也太突然了。我想他会把这个秘密对他的乡村隐瞒一辈子。尽管如此,我们的肖明子已经很难恢复往日的那种欢乐和健康了。虽然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可他却从此学会了独自冥想。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一个人要真正地走向孤单,也许必须一种奇特的经历,他(她)必须遭遇异『性』。肖明子有幸也不幸,自然而然地迎来了这一切,这足够他咀嚼一辈子的了。
罗玲来葡萄园时像过去那样帮他做活儿:肖明子捆绑葡萄藤蔓,她就帮他绑。这会儿葡萄园多了一个多么好的帮手,她做得比所有人都快,一双手灵巧极了。当手中的柔草缠绕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从腰上飞快地抽出那个像匕首一样的工具刀,“噌噌”两下把它割断,然后又麻利地收刀系草,眨眼就理顺了架子上的藤蔓。他们做活儿时谈了些什么我没法知道,但我想那会是很好的劝慰。她一定在鼓励和安慰肖明子。我想整个事情的细节如果让肖明子的村子知道,我将遭受极大的谴责和非议。在他们看来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阻止这一切,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却没有那么做,好像我有另一种充足的理由一样。我不想站到两人中间伸手把他们推开,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但他们将走向什么结局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故事在一开始就与传统家庭的故事、与那个既淳朴又古老的民歌毫无关系。
虽然罗玲每一次到来都给肖明子增添了新的忧愁,后来他还是到园艺场里去了。他去了,回来时倒变得坦然,只有稍稍遮掩了的一点儿羞涩。他慢慢变得敢于注视我的眼睛了,我也没法再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对待他了。拐子四哥和万蕙对他的那种无微不至的关切也渐渐少了。因为在我们眼里那一切都不再需要了,他已经长大了。
只有对鼓额,我们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个儿童——她是永远长不大的,永远需要我们的爱护;我想她即便长到三十岁也仍然有这种需要。她对葡萄园的那份依靠和寄托,想一想真是令人感动。一个无比贫穷的孩子,简直是一贫如洗,生活的碱水和盐水洗掉了附在她身上的一切多余之物,真正是干干净净。她没有任何让我们感到陌生的地方,健康而真实。阳光使她变得黑乎乎的,劳动使她不断地弯腰、活动四肢,让整个人变得那么舒展和柔软。她那双有着裂口、有着无数道黑皴的脚奔走不停,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而不知疲倦。这才是一双真正的“野蹄子”,踏遍整个原野却毫不费力。四哥像我一样的疼怜鼓额,两人一起守夜的时候,他半夜里总是让她把脚伸进自己的蓑衣下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那双冰凉的脚。
鼓额的额头上常常印着斑虎的亲吻,她如今已像万蕙一样习惯于接受它湿漉漉的鼻头了。斑虎触着鼓额的脸颊,鼓额就笑着伸出那双被茧壳包裹的小手去抚『摸』它。我曾经因为这个呵斥过斑虎,那时斑虎就沉着脸退到一边。可它离开了我的眼睛,还是照样凑近鼓额。有一次鼓额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到了斑虎身上,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反抗,驮着她颠颠地往前走去。我看到肖明子也想这样做,不过那一次斑虎却恼怒了,它只一下就把他掀在地上。
我觉得斑虎、万蕙、四哥,还有肖明子和鼓额,是他们与我一起维系了一个特殊的家庭,葡萄园和茅屋就是我们生活和劳动的地方——我惊讶地发现一个新的家庭在这片平原上组建起来,发现自己正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更大的家庭。当然了,这两个家庭的『色』彩和『性』质绝不相同,可它们毕竟都是家庭。我急于从那座城离开的一个原因,原来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奇特的家庭在吸引我。
四哥身背猎枪,有时一整天都在四处搜索。他在寻找那只野狼——一种预感弄得四哥不得安宁,只从鼓额出事之后,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可他又不知道这枪口应该指向什么人,只是坚信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它就会明确无误地喷吐愤怒。
二
我终于去了一次酒厂。我是来找武早的——也许这已经有点儿太晚了。
一进酒厂我就听到了一个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武早已经在好多天以前被送到一个叫“林泉”的精神病院去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这可能吗?我在心里急急地念叨:坏了,一个放『荡』的女人就这样毁掉了一个天才!我恨死了那个象兰——我此刻该怎样诅咒你呢?
我急匆匆地去了武早的宿舍,那里当然不会有他。可奇怪的是大门敞开着,屋子当心竟然坐着一个女人:象兰。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了,他还把自家的钥匙交给她——我一抬头见到了她,不愿说一句话,转身就要离去。可她却一声声喊我。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不,来不及了。我要去看我的朋友——那个让你毁掉的老实人。”
象兰严厉地喝了一声。我忍不住回头一瞥:她满眼含泪盯住了我。
我只好止住了脚步。
“宁伽,我必须告诉你,告诉你这不怨我!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该怨谁呢?这些天我把武早所有的衣服都洗过了,把这个家也好好收拾了一遍。你知道,我离开已经很久了,只是偶尔才回来一次——我每次看见武早离开这个家到处游逛的时候,就回来一次。你知道,他缠我,让我重新回来,可我还是没法答应。这个家看看被他整成了什么样子了。打从跟他分手那天起,他就从来没洗过一件衣服,总是换穿一些脏衣服或者干脆去买一件新的。所有衣服都堆在屋角,柜子也塞满了。床单从来没洗过,也没刷过一次碗筷,他就蜷在一堆脏东西里睡觉,在糊满了饭粒的脏碗里重新盛饭……”
我真难受。我想问她:这又是谁、是哪个浑蛋造成的呢?
“我把屋子重新打扫一遍,把衣服搓过洗过,你知道我平常不愿做这些活儿。我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老婆。不过这一回我干得很仔细。洗着这些衣服,我明白了武早实在需要一个家,实在需要一个好女人——她要比我好才行,比我更有耐心比我更贤惠。我把衣领上厚厚的油垢洗下来,两手都沾上了他的气味。他很久以前穿过的衣服上都有我的气味。我的气味又把别的衣服给熏了染了,都混在一块儿。我闻见这种气味就想起过去,眼泪洒在衣盆里。我这时候觉得对不起武早,又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你知道我不能再回这个家里来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我生硬地问:“为什么不能?”
“是啊,为什么?因为我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回,谁也不能重新再试一次——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也没有时间。我要急着赶路,到最想去的地方。也许我花上一辈子也赶不到那里,可还是要往那里赶——人这辈子都在拼着命往前追往前赶,不过去的地方不一样罢了。我和武早走不到一条路上,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是多么聪明的人!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在故意『逼』我?我知道你可怜自己的朋友,不过除了他,你对别人都不管不顾了吗?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最坏最放『荡』的人吗?”
“……”
她等着我的回答。我说不出。我心里百感纠结。她还要说什么,但我实在不能耽搁下去了。而且,我已经厌了。
匆匆奔向那个精神病院……一排排红砖平房掩映在绿得让人眩晕的青杨树丛下。我费力地打听,找武早和医生。医生告诉:这是一个奇怪的病人,与所有人都不同;他许多时候表现得比常人还要冷静,可他实在还是一个精神病人。
终于见到了武早。他果然十分冷静,像往常那样伸出两手拍拍我,让我坐下。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说:
“知道你要来,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哪儿也不去,因为我知道你会顺着那辆车的辙印找到我。”
我不去追究什么才是那辆车的“辙印”,只问他:“你感觉怎样?”
“很好啊。感觉很好。在这个春天里,‘密友中有一张难忘的面容……’”
我纠正他:“不,现在已是秋后了,天快凉了。”
“春天、秋天,对,‘有那么一个忧伤的日子……’”
我告诉他:“我刚刚见到象兰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吗?在哪儿?”
“正在你家里呢。她把那儿好好收拾了一番,如今变得干净了……”
“那我也要赶快回去!”
“不,你现在正住医院,还不能回去。她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洗过了,给你整理了东西……”
武早流出了眼泪,泪水顺着浓黑的胡茬流下来。
“老宁兄弟,你知道我多盼这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她。我要和她老在一起。我们的白头发要相挨着,我要搀着她到你的园子里去玩……”
我听着,最后不由得有些气馁,拍拍他的胳膊:“别这样。是她毁了你,毁了一个天才——真的,你曾经是一个酿酒天才啊,你需要自己珍惜……”
武早气愤地噘着嘴巴,缓缓摇头:“你太不了解我了,宁伽。你不知道我怎样才能长进,怎样才能成为你说的那种‘天才’!你呀,哼……”
“……”
我望着他,后悔刚才的莽撞。
“认识象兰以前,我是一个蠢极了的家伙,什么都搞不明白。我就那么傻乎乎地活着。后来我们相识了,我才一点点变得灵巧了,脑子里忽然什么都一清二楚了,红的,绿的,连颜『色』都比过去鲜亮了。我脑子里有一道阀门,是她给我伸手打开的。我觉得从此什么都有了意思,一切困难也都不在话下了——就在这段时间我搞出了几种名酒——严格来讲这是她的功劳!真的,没有她我就一事无成!可你怎么能说是她毁了我呢?我又算个什么?你再也不要讲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了,老宁好伙计!”
我怔怔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变得真诚而吓人。此刻他说的全是真话。从情感的逻辑上来看,他阐述的原理丝毫也不像一个精神病人。我甚至觉得他即刻就可以出院了——难道还有比他更聪明的人吗?
整整一天了,我们俩分手非常艰难。最后武早向我许诺,说他会尽快地回到葡萄园,去看朋友,去喝四哥的瓜干酒。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三
回到葡萄园已经很晚了,四哥他们都在等我。肖潇也来过——她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就回园艺场去了。我的心却留在了那个酒城……粉『色』的苹果花坠落下来,我双手接满了这些花瓣,捧在脸前,把它们的芬芳深深地吸进肺腑。我就在葡萄园一大家人的注视之下,默默走进了那间屋子里。我伏在了泥巴写字台上。他们都不愿打扰我。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烦。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都不愿打扰我,好让我能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没有爱就没有家,更不会有一片田园。
我仿佛又听到了辘辘的马车声——几年前就伴着这声音,梅子和小宁一起来到了这里——而今是我失去了他们,还是他们失去了大地上的居所?
天『色』不早了,我点上了罩子灯。我想读一本书来平静一下自己。读什么呢?我的手胡『乱』翻找,掀开了陈旧的纸页。我仍然在读我反复读过的一本书。那书上说:在几百年前的欧洲,有一个老人,老人在一个深夜,驾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家庭——他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合上了书页。
正好这时拐子四哥进来了,万蕙他们也进来了。他们要叫我吃饭吗?可他们定定地站在那儿,没有吱声。他们认为我今夜作出了什么可怕的决定吗?我知道还没有。
我看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四哥身上。我向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不……不!”
我吐出的这个字包含了什么?到底包含了什么?为什么“不”呢?
“不!”
我看着他的眼睛,自语一般,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