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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小说网 >>其它 >>你在高原 >>第94章
《外祖母和树》 一 仍然是同一条小径……现在已经稍稍不同:每次踏向她的宿舍都要踌躇再三,在心里反复权衡,仿佛赶赴一个危险的约会。事实上我们在一起时真的不得不顾及其他的眼神,两人独处时的谈话也不像过去那样流畅自然了;尽管两个人都暗暗做过许多努力,也还是很难如愿。她沉稳庄重的外表很好地遮掩了内心的隐秘,可是突然变得绯红的腮部却又暴『露』出一丝慌促。我们不得不时常绕过眼前的话题,开始谈论遥远的往事,比如彼此的童年——她好像对我的往昔有了浓烈的兴趣,总是在我停息的时候睁着一双雪亮亮的大眼睛:“再后来呢?”她的眸子让我觉得自己关于往昔的回忆是那样重要。我只好讲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鼓励啊。 童年像一篇晦涩的诗章……它展开的是无数的折面;当它隐入细小的皱褶时,给予你的会是一片浑茫。你只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折叠和打开。这其中最显赫的标记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它开满了银『色』花朵,无数蜂蝶围着它旋转,一整天都在嗡嗡鸣叫,好像一直在向这棵大树的精灵诉说着什么。它们如此之多。我总也弄不明白它们为了什么,又是怎样从何等遥远的地方赶来相会? 外祖母在大李子树下用一个木盆洗衣服,木盆边缘破损,里面堆满了白『色』泡沫。她的头发就像李子花和泡沫一样。我在她身边徘徊,一会儿就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移到了她的背上。她并不赶开我。我有时攀到大李子树上,从密密的银『色』花朵缝隙去看外祖母的满头银发。我发现外祖母的银发也落上了蜜蜂和蝴蝶。她毫无察觉,只是有节奏地搓洗衣服,弄得木盆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在树上把身体蜷起来,不吭一声——这样时间一长她就会忘掉我。我故意躲藏在这里,在花朵丛中观察那些忙忙碌碌的蜜蜂、各种各样的小鸟和蝴蝶;也就趁这会儿,在这样的时刻,我编织着自己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心底被各种各样的幻想填满。 我真想在这片花海里长睡不醒。外祖母累了,站起来伸伸腰,呼喊我——她怎么也找不到我——这会儿妈妈回来了,她在园艺场做活儿,我听到她一走过来就问外祖母我在哪儿。外祖母搓搓手,到大山楂树那儿去找了。她以为自己专心做活儿那会儿我跑开了。 她们走开之后,我就从树干上悄没声地滑下来,一个人溜到小茅屋里……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只能是温暖的回忆——那时的午夜里绝不像现在这样孤寂,那时我脸上还没有生出胡须,身边还有伴我入睡的外祖母……小茅屋里的一切都安慰了我,保护了我。漫漫的夜晚外祖母用故事滋润着我,使我在梦中结识了各种各样的精灵。我从不认为那仅仅是些虚构的故事。只是到后来我才发现外祖母的故事里常常要有一个不能贯穿到底的结局——组成这些故事的人或动物不知怎么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后来呢?” 外祖母说:“后来就没有了。” “怎么没有了?” 外祖母不得不告诉:故事里的人现在早已不在了——他们死了。 我惊讶极了:“怎么就死了?” “他们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外祖母不是也老了吗?还有,那棵大李子树不是也老了吗?一种巨大的惊惧藏在了我心里,但我没有讲出来……不知停了多久,黑影里我又小声问了一句: “我也会老吗?” “谁都会……” 那么我也会死去——我第一次在心底作出了这样的推导。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我觉得它让我不能接受。就这样,有一天晚上我在枕边哭了出来。外祖母把我搂到怀里,一连声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做声,只是哭。后来外祖母害怕了,不得不从另一间屋里把妈妈喊来。妈妈问我、摇动我:“你哪里不舒服了?”我不做声。但我终于不再想哭,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不断涌流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妈妈:“我以后——会死。” 妈妈笑了。她笑出了眼泪。接着她和外祖母就去睡觉了。如此重大的事情她们竟会这样淡漠。不过她们一笑我也就真的不再哭了。 二 很久以后我还能想起妈妈和外祖母那个夜晚的笑声。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大的事情吗?她们竟如此漠然。她们在死亡面前竟笑得出来——她们为什么要笑?! 在这个葡萄园孤寂的午夜里,我仿佛又听到了她们的笑声。现在我似乎明白了:那是个谁也不能走脱的结局、一个共同的结局。既然是早就预知的结局,并且已经无可争辩地确定,那么也就使人彻底地放松了,使人哈哈大笑了。 我还记得茅屋西边不远是那棵大山楂树——它是整个园子里的第二棵了不起的树,比我后来所见到的任何一棵山楂树都大——它似乎就是我在梦中与肖潇一起攀援过的那棵山楂树,它们的模样简直一丝不差。在我的记忆里,我刚刚懂事时,那棵大山楂树就那么大了,它枝叶繁茂,真是旺盛得很。我攀过它粗粗的枝干,甚至在它斜向一边的那个大枝桠上躺过。我亲眼见过它奇特的花朵怎样一天天张开,又怎样结出小小的果实——那果实一开始像米粒那么大,然后就在夜间偷偷鼓胀起来,再后来长出了微微的棱角,生出像小女孩脸上的雀斑似的小小斑点。最后它们一束束都变得火红,就像朝阳的颜『色』。我吃过刚刚变红的山楂,所以只要一想到“山楂”两个字,立刻就要涌出口水。 有一天我正在那棵大山楂树上躺着,突然看到了一只大鸟飞来,它漂亮得没法言说。它差不多有鸽子大。我屏住呼吸。它没有察觉我——当时它离我仅有咫尺。我看到它的羽『毛』又厚又亮,颜『色』说不上是紫『色』还是红『色』,因为它们可以在阳光下闪烁变幻。它安静地伏在一个枝桠上,就像我一样在休憩、在默想。我觉得它那么安静,那么温顺。“这只鸟儿归我多好啊”——我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攫取的欲望。我想占有它。至于说得到之后又要怎样,那倒没有好好想过。这愿望一时变得那么强烈。我觉得这只鸟太好了。我真的想得到它,想得要命。后来我躺在那儿一急,不知怎么把一个小枝丫弄折了,于是就把它惊飞了——它扑棱棱飞向远方,我攫取的欲望也随之被一下切断…… 不过我再也没法忘记在山楂树上看到的那个彩『色』的大鸟。它的美丽的、优雅的姿态直到现在还让我感到奇异和着『迷』。后来我又见过各种各样的鸟,比如说在林子里,在后来的动物园里。可是它们都没有山楂树上的大鸟给过我那么深刻的印象。我明白,那不仅是因为它的美丽绝伦,更多的还因为我当时曾经涌起过一个占有的念头,这念头曾使我全身颤栗…… 现在回忆起来,在我所经历的事物中,无论是什么——无论是人还是物,还是其他的东西,只要心中对它燃起了占有的欲望,那么它就会在我的心灵里留下至深的印痕,永除不掉。 外祖母的故事里包含了死亡的最初的讯息,而且它是绝对真实和准确的。 后来——不久的后来,我就亲眼看到了大树的死和人的死。 还是我们屋子西边的那棵大山楂树,大约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突然发现它粗粗的枝干有了一道干裂,并且很深很深。接下去的秋天,我发现它比任何一棵树的叶子黄得都早,落得都快,它的一些枝桠在第二年春天发不出绿芽了,果实也明显减少——而前一年它密密的叶子就像乌亮的头发!可是如今这叶子变得稀疏发黄、没有光泽了。 第二年的春天,它终于没有发出嫩叶。大山楂树死去了。 我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这棵树太老了。” 她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口气同样是淡淡的。我却不能忘怀,夜里哭了一场。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一棵粗壮茂盛的树怎样在视野里一点点变化,直到最后的完全消失……当年春天就有人把它挖掉了,园里落下一个大沙坑。沙坑不久就被填平,不久又补栽了另一棵小小的山楂树。这棵小山楂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原来那棵树一样粗大?你要有耐『性』,你要看着它一点点长起来,长起来…… 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猎人——他每次到杂树林子打猎都要路过我们的小茅屋。长了,他跟外祖母、妈妈,还有我,都成了朋友。我记得刚认识他时,他是个最愉快最有趣的人,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林中奇闻逸事,讲的时候还做出鬼脸吓人。只有他的那杆土枪绝对不让我碰。我走近了,他就赶紧收到怀里。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土枪筒子上堵了一朵白棉花,所以到后来我一想到枪,就能想到一朵白白的棉花。他到我们家来,外祖母就端水给他,摘果子给他。他是一个很和气的老人。 就是这样的一位好老人,有一天突然让我想起:他好久没有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全家好像都把他给遗忘了。我这样突然想起了他,马上问外祖母。外祖母说: “他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你是说——老猎人——死——了?” 外祖母点点头:“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死了有好多天了。” “为什么?” 外祖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老了,他活得年纪可不少了。” 我再没吱声。使我不解的是,外祖母和妈妈后来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猎人。要知道那个猎人来我们这个茅屋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崭新的消息,有趣的故事;总之他给我们增添了无数的欢乐。他的每次到来,对我来说都像一个节日。有一段日子我还真想跟他到林子里去,那是因为妈妈的阻拦才没有去成。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这能让人接受吗?更奇怪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突兀,就是我,也竟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把这个老人给忘记了——如果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死讯,这种冷漠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外祖母和妈妈呢?她们明明知道一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了,怎么就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异样?怎么每天还像过去一样做活、洗衣服、逗着我玩,给我讲一些故事呢?她们为什么还笑?总之,她们为什么还像那个老人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应该了。多么好的外祖母,多么好的妈妈,她们到底怎么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们觉得那个老人死去这件事情本身不是最巨大、最可怕,最令人怵目惊心,永远难忘的吗? 三 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憋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长大了之后自然也会慢慢弄懂……直到今天,我脑海中还是不断闪过外祖母银『色』李子花一样的头发,看到她的银发上落满的各种各样的蜂蝶,听着它们嗡嗡的叫声。外祖母的微笑如在眼前。我觉得那些蜂蝶在她耳边喃喃叙说,句句叮咛。我想,一定是它们稚嫩的见解使外祖母发笑。我甚至觉得外祖母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她们到处都一样。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懂得了黑夜要比白天漫长,黑夜才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页。我睡不着时就大睁着眼睛,外祖母也不知道我在她身边就这样迎来了黎明。白天,我为了一人独处,就躲开家里人跑到杂树林子里——脚下踢飞了橡子和松塔,惊起一个个小蚂蚱。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在四周嬉闹,它们听到了响动就屏息静气。野兔卷着那个像绒球似的尾巴在前边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地跑,后来一歪头看到了我,就箭一般『射』向远方。我在树隙沙土上仰躺着,阳光穿过枝叶,刺得我双眼泪水横流。哗哗的泪水把脸庞都浇湿了。我觉得这仅仅是阳光在使我流泪……那会儿我并没有去想那棵死去的山楂树,也没有想那个死去的老猎人啊,没有什么让我痛心的事情。 离开时,我总要在杂树林子里发现一些野果,摘下来带回家去。有时野果长得很多很密,我干脆就把它们连枝折下。我把它带回家去,外祖母就说:“挺好的一棵果子树,你为什么把它折了?你不想一想,它要用好多年才能重新长出这些枝杈;它会疼的。”我的心上一动。我怎么会把它们折掉呢?我想起了那只漂亮的大鸟——又是那种攫取的欲望支配了我,我于是就对这棵野果子树下手了。我没有逮到飞动的、自由自在的鸟,却能毁掉一棵静静生长的树……外祖母没有更多的责备,可我却忘不了这次罪过。到后来我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折断树木枝条了。不过,当我在李子树或是其他树上攀援时,却总要碰掉一些小小的枝杈——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发现自己都在不断地毁坏,毁坏了那么多。一些挺好的植物被我不经意地,或者干脆是因为我的恶劣的天『性』而毁掉了…… 就像在大李子树上一样,我有时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声不吭。如果外祖母发觉她身边没有声音,一转脸看到我坐在那儿,就会问:“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坏事?”我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想,我只不过是盯住了树上的一个甲虫,它爬来爬去——我在那儿出神呢。外祖母就深深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会相信。真的,我常常在这种时刻一个人想得很多、很远,究竟想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可我知道从很早开始,脑子里就会转动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我不愿跟外祖母说,更不愿跟妈妈说。它们是杂『乱』无章的,像一些彩『色』的图片被撕碎了,最后又被拼接——撕掉——拼接——再撕掉,就这样重复着无穷无尽的游戏。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将来要做点儿什么。我的一生会像外祖母和妈妈一样吗?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不安分,多么让人牵挂。外祖母责备说: “一转眼你就把东西毁掉了。” “我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吗?” 外祖母笑了:“你做过什么好事?你会做什么?那会儿你还不会走,只会爬,就把窗上的玻璃砸碎了。那是些彩『色』玻璃,花花绿绿的多好看,你就不会好好看它们?你用一个拂尘柄把它一下子敲碎了,还高兴得哈哈笑。你妈板着脸吓唬你,你也不害怕。后来你妈妈消气了,问你怎么把它弄成这样?你就用拳头比划着……” “我还毁坏过什么?” “一张挺好的图画,只要你的手能碰到,就会被你扯成几瓣。你看看,你从小就是这么愿意毁坏东西。”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外祖母说得不会错。我现在觉得奇怪的是:在我不懂事的时候,也无所谓有什么好的或坏的愿望,怎么能毁坏那么多呢?仅仅是因为不会创造吗?当然不是。挺好的一种东西,我偏要把它毁掉,这究竟是为什么?外祖母还告诉,我有时候倒也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耐心,也有点儿逞强好胜。她举个例子,她曾经教我用柳条编一个很好看的蝈蝈笼,我学了很久,很耐心地跟她学,总算能够编得又规整又好看。外祖母把它挂在茅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见了生人和熟人都要炫耀一番,说这是她的小外孙用多长时间编出来的一个蝈蝈笼……这些事情当然我也不记得了。外祖母夸奖说:“你的手一弯一弯,很快就把它编好了。开始你学不会,就气得把柳条都折掉了。再后来你不服气,重新编起来,编了拆,拆了编,后来就学成了;你有时一天能编好几个。” 我神往地听着。 “这有点儿像他——你的外祖父。他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就一天到晚编鸟笼……” “他编鸟笼?为什么?” “因为有一天突然飞进来一只大鸟,彩『色』的,一来就不走了。它得有个窝啊,你外祖父就自己动手编起了鸟笼。那是个很大的鸟笼,是费工费时的细发活儿。笼子编好以后,他还不想停。他一边干活儿一边等人,等你父亲。你父亲是纵队上的人,你外祖父最后的日子里和他时常争吵。不过我知道他们的心还在一起。你外祖父恨的是你父亲身边的那些朋友。到后来,不知是你父亲的朋友,还是另一边的人——那些人是纵队的死对头,害死了你外祖父……” 《彩『色』的鸟》 一 “那些天总下大雨,有时会一口气下两天两夜。就是雨停了,天还是阴着。离这里几十里外的黑马镇上正有一场大仗呢,两边不知死了多少人。那时候八司令有两个被纵队消灭了,另一些也不像过去那么狂气了。可是官军因为要和纵队争夺地盘,就和土匪串通起来。纵队里也有人找他们联络,因为土匪和土匪也不一样,说到底他们也是人啊,就看这时候随上哪一帮了。你外祖父跟纵队上的交通员是多年好友,他有一段时间什么都听这个人的,这人叫‘飞脚’——听说跑起路来脚不沾地,半天工夫就能从海港跑一趟东部小城。有人说他的脚心里有一撮黑『毛』,我有一天在他洗脚时留意看了看:光光的脚板,什么都没有。开始的日子里飞脚与你父亲也是好朋友,他们两人就是在府里认识的。可是随着战事吃紧,什么都『乱』了套,你父亲不知为什么怀疑起了飞脚,还在黑夜跟踪过他。大约就为了跟踪飞脚的事情,你外祖父和你父亲闹翻了……” “说起来两个人都是纵队一伙的,可他们要分别接受不同的命令,因为上边管他们的首长不是一个人。你外祖父直到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还是当地『政府』的参议,那些当官的都是咱府里的常客。有一年夏天热得要命,你父亲的大恩人,就是他的叔伯爷爷、那个上边的要员也来过府里。那一天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叔伯爷爷一表人才,学问也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高兴极了,谈得特别投机。你外祖父事后对你父亲说:‘如果『政府』里的官员全是你叔伯爷爷这样的人,江山几辈子都不会易手。’你父亲没有反驳,心里却一万个不同意。在他看来这可不是人的品『性』好坏所能决定的,而是有着更为重要的因果——世道要轮回谁也没有办法,其中的原因都写在一些新翻译过来的外国书上,你父亲一天到晚读它们。你外祖父也读过这些书,不过他们很少就书上的观点进行交流。你父亲与当时的城防司令、那个握有实权的港长关系密切——这些人最初都是你外祖父给他引见的,后来却又阻止他们来往。你父亲心里的一些打算不能及时与你外祖父交谈,因为这是上边订下的规矩。说到底就是这规矩把两个人最后的关系给搅散了。” “尽管这样,黑马镇的枪一打响,你外祖父就不吃不喝了,他挂记你父亲。他再也没有过一天安心日子。你外祖父是江北最好的医生,是年轻时候在国外学成的,就为了我才赶回这座小城。这真是难为了他。他自己对这个大宅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最后还得回来当它的主人。咱们大宅里的白玉兰是全城最大最好的,一到了春天全城的人都指着这里叫着,说‘老爷家的大花树又开了’。这是叫顺了口。咱们府里其实早就换了主人,新主人最厌恶别人叫他‘老爷’。他为穷人散了多少家财,还亲手在城里办了一座医院。就是这座医院,战时成了官军最倚重的地方,暗里还要为另一边的队伍运去医『药』,为好几位负伤的纵队首长治疗。府里原来的花园、饲养的一些动物,都被你外祖父好好管起来。那些动物有许多都是新添的,因为你外祖父最大的喜好就是饲养动物。有人说他能听得懂鸟语,这倒是夸张了。不过他能教八哥和鹦鹉说出长长的句子,有时还想把这个本事教给其他的几种鸟,可惜最后都没有成功。据他说这都是战争的缘故——是战争把人弄得心烦意『乱』,也把鸟儿变得心绪不宁了。他说它们深夜能听到远处的枪声,再就是,另一些鸟儿从不宁的地方飞过来,它们在笼里笼外交谈半宿,传递的净是吓人的消息,这样哪只鸟儿还有心思学说人话啊。” “就在战事最激烈的那一年里,一只彩『色』大鸟不知怎么飞了进来,它飞来了,一点儿都不怕人,就蹲在那儿盯着主人,再也不愿离开。这成了你外祖父最欢心的一件事。他除了这个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因为传来传去都是你死我活的消息。这种鸟和大鹦鹉差不了多少,不过它们实在不是一个品种。就怕新来的鸟儿夜里被猫伤着,他要给它弄个住处,就自己动手编起了鸟笼——一方面当年早没卖鸟笼的地方了,另一方面他也喜欢起这个活儿了。他在等你父亲回来的日子里就不停地干这个,一口气把手艺练成了,结果上了瘾,一坐下摆弄那些竹条木片什么的就不愿停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站在那个彩『色』大鸟跟前的模样、他的眼神。他说这种鸟的舌头就像八哥和鹦鹉差不多,嘴巴长得比它们还要好呢。他说的什么软腭呀喉呀颌呀我都听不懂,只记得他的判定:用不了多久它就能学会说话。瞧他教它的耐心劲儿,比哄孩子还要细发,一遍又一遍说着,那只彩『色』的鸟儿真的专心听他,小脑袋一歪一歪,张大嘴巴想发出和他一样的声音来,只是试了几试没能成功,急得哭起来——真的,鸟儿也会哭。鸟儿哭起来眼皮一次次翕动,把渗出的泪刮去,不让人看出来,因为它好面子啊。它从东边飞过来,知道许多事情。你外祖父教它说话是为了好玩,也为了证明他的预言;鸟儿急着说话是为了告诉主人一个天大的秘密。只可惜,所有这些等咱一家人明白过来,什么都晚了。” 二 “你外祖父一遍遍教彩『色』大鸟说话时,我在旁边,就替他焦急。他比我有耐心得多,每天里至少拿出三个小时待在鸟笼跟前。有一次我吐出一句:‘真是急死人了!’谁知那只大鸟马上学会了一个字、一个最不吉祥的字,喊着:‘死!死!’我惊得合不上嘴,看看你外祖父,说:‘你听,它在说什么啊?’你外祖父压根儿就不信这个,摇摇头说我听错了,它发的不是这个音。那好吧,但愿我是听错了。后来大鸟再也没有发出这种声音。他教了它几天,它木呆呆地看着,然后就一下一下翕动眼睛。它在哭。他说:‘真是奇怪啊,怎么就是不会说话呢?’他把手伸进笼子里,它就用头蹭他的手,像猫一样。你外祖父叹息着:‘多好的鸟啊,可惜就是学不会说话。’” “又是一连两天的大雨。第三天雨停了,天阴得乌黑,随时都能下起来。你外祖父挂记着黑马镇的事情,待不下去了,非要动身出去一次不可。我和全家人一直挡着他,不让他走,可他哪里肯听啊。他真要走了,本来该坐医院里的那辆汽车,可是这回偏要骑家里的那匹红马。他牵着马,离开前在那只大鸟跟前站了一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只大鸟见了他,在笼里不停地跳、叫,拼命扑打翅膀,然后一连声迎着他喊!它这回喊的是‘死——死——’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你妈妈哭着拦他,不让他走。我说:‘听孩子一次吧,这不是出门的时候……’” “他再没多说什么,骑上马就离开了。天阴着,雨一直没有下起来。人的关节都胀得发疼。他走了,奇怪的是那个城防司令和港长的人都来找他,这种事已经早就没了,实在有些蹊跷。我担心他们知道了什么。也许只是巧合?反正心里『乱』『乱』的,从他走了以后就一门心思等他回来。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有一天半下午突然听到马的叫声,心里一怔:这是咱家的大红马啊!那么说你外祖父回来了!我跑出去一看,老天,哪里有什么人啊,只有大红马自己在那儿叫。我喊着:‘大红马啊,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你把老爷扔在了哪里?’它还是叫,先是用蹄子,再后来卧下,用下巴不停地磕打起木头台阶……不会说话的马啊,它为什么急成了这样?我伸手『摸』着它的鬃『毛』,觉得发湿,抬起来一看手上沾的全是血!我大叫了一声。红马接上也爬起来,转身出门。” “我们跟上它跑啊跑啊,出了城区,一直跑到西边的松林里。就在几棵马尾松旁边,你外祖父躺在那儿,我一眼看见身边的沙子是红的……人已经没了呼吸……” “原来他是中了埋伏。我们不知道谁是凶手、谁是这件事的主使。这对我们全家一直都是一个谜。这片平原和山区,无论是官军还是纵队,都有人想除掉他。事后很久你父亲还在怀疑那个人——飞脚。可是飞脚是你外祖父生前最好的朋友啊。奇怪的是这个人自从出事以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我们认定是城防司令和港长这边的人下了毒手,因为你外祖父说到底是纵队的人啊!还有一个铁一样的证据就是:小城解放以后,你外祖父很快就被确定为烈士了……这些只有你父亲不愿应承,他内心里还有自己的疑虑,只是不敢明着说出。他暗里对我说过了‘六人团’的惨案,那次有五位首长遇难,主使就是自己这边的。我当时听了吓得一声不吭……出事以后那只大鸟再也不叫了,垂着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你父亲站在鸟笼跟前,看了它半天,然后把鸟笼打开。奇怪的是这次它很快飞出了笼子,绕了几圈,飞走了——以前它是自动投来的,你外祖父见它总也不走,才不得不为它编了这个笼子……” 《悔恨》 一 外祖母的叙说让我一生难忘。同时我也为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永远难以原谅自己。 有一天从那个园艺场里来了一些打鸟的孩子。他们带了气枪,那枪很漂亮,并且用它打下了一些鸟提在手里。我当时好奇,也没想什么,只急着亲手试一下。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与我交上了朋友,不仅让我玩了他的枪,而且还把枪留下来让我使用。 我背着那杆气枪在林子里转着,甚至忘记了吃饭。外祖母和妈妈到处找我。我跑到了杂树林子里,又想起了那个死去的猎人。我想,我如今也成了一个猎人了。当然我什么也没有打到。可是我很执拗。 有一天,我在一棵杨树下面听到了一声鸣叫,一抬头,看到了一只漂亮的鸟:它的肚腹一半黄一半蓝,下颏那儿还有一片红,光洁的头颅一动一动。它的尾巴长长,嘴巴也长长。我见到它的那一刻,它正踏在一个小树杈上,向着远处一声声呼叫。它呼叫什么我没有想过,因为已经来不及想了;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它打下来。我把枪扬起,沉住气瞄准,然后扣响了扳机。 只是轻轻的、噗嚓一声,我眼见它的肚腹那儿一抖,像没有站稳一样,翅膀一仄,两只爪子试图再一次抓牢树杈——可是这已经不能了。它的翅膀伸出半截就缩回,斜着从树上扑落下来。它一边落一边滴血。 它就跌在我的脚下。它的两只爪子紧紧地蜷起来,再后来又想伸开——刚刚伸到半开的时候就停止了活动。它死了。 这是我杀死的第一只鸟。准确点儿讲,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会呼吸的生命。 我那时候没有什么惋惜,更没有怎么难过。相反,我像个胜利者一样地喜悦和骄傲。我提着它的两只爪子,背上了枪,心满意足地向我们的小茅屋走去。外祖母和妈妈都在等我,她们见到我,同时也看到了手中的猎物。外祖母马上“啊”的一声,嘴里咕哝:“就是它,就是这样的一只……大鸟……是它!”她两手抖得厉害,接过它,为它揩去身上的血,然后又贴在胸前,闭着眼睛祷告起什么。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也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心疼成那样——后来听了她的故事,一切才都清楚了。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它有多么美丽,记得它是一只彩『色』的、美丽的大鸟,它死在了我的枪口下。而我以前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并不邪恶的少年。我是在一个无比善良的老人——外祖母的身边长大的,并且夜夜听着她的美妙的故事。在林子里,除了外祖母、妈妈,再就是一些小动物。是它们与我朝夕相处,一起嬉耍伴我成长。再就是一棵棵的树木,是无数的野花和小草……我就生长在它们中间。我差不多就是它们了。可恰恰是我的手把它们当中的一个给毁掉了,使它再也不能重返园林,不能活着了。由于我那罪恶的手指动了动,它就早早地迎来了死亡。我小小的年纪手上就沾了鲜血…… 这类事情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因为无数人就重复着这种残酷的把戏。而我是那么喜欢周围那些小动物。我毫不怀疑:我的这种深深的眷恋,这种特别的情感,就是从我的童年直接培育起来的。可是当我回顾童年时,却发现了一次不同寻常的残酷,它就镌刻在我的历史上:既无法篡改又无法遮掩。 我的残忍、莫名其妙的杀戮的欢乐,这一切都是怎么形成的?也就是这些,一直使我感到痛苦也感到费解。我深深的悔恨还包括了对另一个人的,他就是身陷沉冤、一直没有得到昭雪的外祖父。对于这位可敬的老人,我什么都没做成,却亲手打死了他的彩『色』大鸟…… 我无数次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我对原野、对大自然的一片眷恋之情,无数次地表达了自己缠绵的、遥远的思绪。我的渴望、我的温情常常就与这一片片的绿『色』、这一片片活泼鲜亮的生命紧紧相系。我实在离不开这生机盎然的原野,离不开泥土,离不开滋生这一切的大地。可是,我亲手打死了外祖父的那只彩『色』大鸟。 难道我的挚爱、我的留恋和呼唤都是虚假的吗?不,它同样是源于心灵的一种渴念……我由此发现了自己有两颗不同的心灵:它们对立着、矛盾着,互相仇视。我不止一次地立下誓言:我决不再亲手毁掉彩『色』的鸟了——当然,也不只是“彩『色』的鸟”,而是与之有关的一切……在葡萄园中,在一个人默默长思的午夜里,我细细地追忆和总结……我不敢质问自己。我只是不断地发出那种渴念的呼唤。 此时,我最为思念的一个人就是满头银发的外祖母。她永远站在了那棵大李子树下,她的白发就是李子树银『色』的花朵——它密得像浓雾一样,笼罩了一切。我沉浸其中,嗅着它浓浓的、稍微带点儿『药』味的香气。我的思绪被那一团一团的蜜蜂和蝴蝶给搅『乱』了,搅得十分缠绵,又十分琐细。我头脑里真的一片混『乱』。 只有一种思念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那就是:我怀念那个善良的、深深地教导了我的童年的外祖母,那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老人…… 二 那是个什么季节?不记得了——好像是秋天,我一个人到南山去了。那是纵队活动的地区,是发生了无数故事的地区。父亲以及那个大可怀疑的飞脚,就从这里走入平原和港城,进入外祖父的那座大宅。 就是那以后,是后来,我变得比童年更顽强也更有力量了。可是我同时也发现我的周围,还有我自己,都变得如此不可救『药』——我像一个强健的动物一样,懂得了防范和抵抗,也懂得了厮杀和奔突。我真的令人失望了…… 这种变化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它尽管是一种徐缓的发展和演变,但这其中肯定发生过一次突变,并且这次突变会有一个清晰的界限——那么那个界限在哪里?我想,那个界限就在那个春天的下午,在那个我一生都感到悲凉和失望的时刻里。 那个春天的下午,我的外祖母死去了。 她死去了,我就失去了一切。我觉得自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一个最为重要的答案。它曾深深地困扰我,『迷』『惑』我。我明白了我是那么可笑。我观察了植物的死,也看到了人的死,特别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外祖母的死。满头银发的外祖母没有了,于是一切全都没有了。蓝天、小鸟,还有茅屋;四周的园林,也一块儿随之死去了。我知道早晚什么都要死去,一个人活得再久也要死去——而这一次是外祖母用她的近在咫尺的生命作出的证明。 我含着眼泪点点头,无声地告诉自己,叮嘱自己。我说:我记住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就是从那条分界线上断裂开来。我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彻底的人,不可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完美的人,因为我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落在这个事先合计好的大结局里。一场没有希望的挣扎就这样开始了。既然如此,这一生一世,那些里里外外的埋怨我才不在乎呢。谁也用不着板着面孔吓唬我,发出过多的、严厉的指责,因为这没有意思。不仅是指责,连指责者本身、被指责的人,都没有太大的意思。还有,你的庄严肃穆以及不可救『药』的忠诚,也都没有意思。尽管有人编织了令人神往的图画,描绘了远处的高山、雷鸣电闪、惊涛骇浪,或者是过人的温柔、使人『迷』醉的梦想……我都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连同那些无比神秘奇妙的想象,聪明绝顶的创造,伟大的友谊,这会儿都该好好打个折扣了。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我的回答简单而又简单,那就是:外祖母死了;在这之前,她还经历了更多可怕的事情,比如她就亲眼见过外祖父的死,见过他身边那片红『色』的沙子。 她离开了,带走了我的忠诚,我的热情,我原本应该具有的那一份激动。那个春天,我只是长久地望着那个荒草抖动的坟堆。坟堆旁边,是像旗帜一样的一棵马尾松。就在这样的一棵松树下,外祖父最后倒下来…… 如今我已满脸胡须,我永生不会忘记的,就是外祖母在世时对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关于外祖父,关于他的彩『色』的鸟,关于那匹红马。 人哪,永远不能忘却,也不能毁坏。我曾把自己的孩子唤到身边,说:“来,爸爸教你用柳条编蝈蝈笼。”小宁那一对大眼睛倏然一亮:“真的?蝈蝈笼?来吧!”他表现出了多么强烈的兴趣,这很可能像我当年一样。我去搞来最好的柳条,给他一些,自己留一些,很仔细地教他编起来。我告诉他怎样扭动柳条才不会折断,怎样使它的造型变得更好看;还有,它的内在奥妙,那些不得不称之为“技巧”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对了,收缩笼口时应该这样;要拧实它的底部。完了,这就完成了,可以把它挂起来。”“里面装蝈蝈吗?”“那当然了。里面放上一小块黄瓜,最好再放上一朵南瓜花,蝈蝈喜欢它们。”他眨着眼睛,似乎很快学会了。我拍拍他又滑又黑的小后脑勺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是不是?”他不好意思,拿着刚刚编成的蝈蝈笼走开了……可是不久,他就把这个精美的作品毁掉了,这使我大为惊讶。一个人还只是童稚时期,却同时拥有了制作和毁坏的欲望,这真是奇怪。 记得有一次我出发到平原东部去,见到那里的人正在大兴土木,兴建一片庙宇。一问,才知道这里的荒地原来曾是一处宗教圣地,他们不过是要恢复它原来的样子。他们说:当年这里有很大很大一片庙宇,无论有多少人来赶庙会都不显得拥挤。它富丽堂皇,充满了神秘『色』彩,关于它的传说可以写好几本书。但也就是这座兴隆了几个世纪的庞大建筑群,后来还是在战争中,特别是在所谓的建设时期给毁掉了。反正从此再也没有了琉璃瓦在阳光下闪亮,没有了晨钟暮鼓……而今要重修这片庙宇,并且尽可能地按老年人记忆当中的样子修复,整个工程大约要花掉几亿元、费去整整一代人的时光。这是一次多么巨大的耗损和补偿——在这片还不太富庶的平原上要搞这样大的一个工程,需要多少人的汗水,多少人的劳动,多少人的节衣缩食。可庙宇是一定要盖的,那种昔日的繁华是一定要恢复的。因为那种急于恢复一段历史、恢复一段记忆的跃跃欲试的念头是从心底泛上来的,并且突然死死地缠住了这个平原上的人。他们哪怕历尽千辛万苦,也要把这片庙宇建起来。 毁坏和制作,无休无止,循环往复。这如同出生和死亡。这种预知是可怕的,很多悲剧就源于这种自觉不自觉的预知。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被预告,我们不应该被告知结局。也许只有这样,一切才会是另一副样子? 三 人总要在一个固定的结局里面不停地奔波。在这方面,我从小就有一个活的榜样,他就是拐子四哥。他的奇特的命运和生活方式曾长久地使我入『迷』。我后来尽管作出了各种各样的选择,可我总是发觉,这一切其实都离拐子四哥的生活原则相去不远。尽管我们天各一方,却靠近着同一种精神,有着相似的宿命。 在这个安静的秋天里,我与他只隔开一道墙壁,如果屏住呼吸,我甚至可以听到他香甜的呼噜声。他睡着了。他的大半生都在奔波,已经十分疲劳。这时我不禁要问: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够这样?难道一个人奔波的乐趣不会被那种巨大的疲惫给抵消净尽吗?一个人如果看过了无数新奇的地方,看过了真正的大山、湍急的河水、无边的大海,领略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美妙的或者是邪恶的女人,那么他是否仍会感到平淡索然?我发现,一个人无论是奔波还是滞留,疲惫总会有的。他们留下的问号实际上只是一个数学问题——从数学的角度讲,曲线总比直线要长。试想,从一地到彼地,它的路线稍微有一点儿弯曲,那就比一条直线要长。 人生也是如此,在共同的时间里,我们不甘于只留下一条生活的直线,因为生命太短暂了。拐子四哥他们不过是在尽量使自己奔波的踪迹来得曲折和漫长罢了。我突然明白了:他们以此与那个逐渐『逼』近的结局做着对抗。我也由此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在土地上急急奔走…… 这一切原来不仅仅是脾『性』和嗜好,而是源于生命的底层,源于一种对抗的拗气。难言的疲惫和寂寞啊,生命的汁水在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种奔波早晚会把一切都消耗掉,像那棵山楂树就要失去了乌黑油亮的叶子,像那只彩『色』的鸟被一支枪口瞄准。 秋风把阵阵荒野的气息吹过来,这是多么好的让人沉醉的气味。它的气味就像童年的气味——我愿意在生机盎然的葡萄树下一直流连下去。我望着你,看着你的胸脯一起一伏。你可能完全沉入了我们家族的故事,泛起阵阵幽思。时至今日,我离开外祖母的那个故事已经如此遥远,而今满脸胡须,皱纹密布,却一事无成。我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头发正一点点变得稀疏,却仍然没能接近那个家族的隐秘。时间的黄沙正一层层掩埋着它,而我,却没有像个男子汉那样奋力一挣,拼上命拓开这沉重的堆积…… 秋风里的葡萄叶像小巴掌一样抚『摸』着我满是胡茬的脸,这使我想起了那双并不存在的手。这双温柔的手离我的脸颊很近很近,只是永远挨不到。它是昨天的手,是幻觉之手,思念之手,所以它才不会衰老。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我一次次看到外祖母那银白的头发和沾满了蜜蜂的李子花……思念中的一切芳香扑鼻。就是它让我在这儿滞留;就是它才告诉我幻觉本身也有体温、思念本身也有重量。它们不是风,不是舞动的纸片,也不是一片秋天的落叶。它们像土石堆在身边。我用它们垒起存身的住所。 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忘记。我将用自己的一生,探究那只彩『色』的大鸟未曾吐『露』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