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长的欲望》
一
我何尝不知道,概括自己鉴定自己也许是最为困难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界;我感到尴尬的是,我竟然难以进入自己心的深处。在我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总企图窥视自己幽暗的底层——这种窥视常常让我胆怯。我像抗拒着一个陌生人似的,顽强地抗拒着另一个“我”。这真像一场奇怪的游戏,并且它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回忆着与梅子分手时的彻夜长谈、与吕擎和阳子他们无数次的争辩,其中的无数繁琐令人疲惫……我不愿把家族的隐秘向他们吐『露』,而是深深地将其沉入内心。它时时压得我脚步踉跄。我害怕一种无声无形的销蚀,害怕在悄悄放弃自己历尽辛苦才获得的一点儿什么。得到与失去,放弃与固守,热情和冷漠,它们全部纠缠在一起。我简直有点儿进退两难,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我但愿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它的边缘,尽管视界里仍是一片『迷』茫。这以前我一直想弄懂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寻找什么?走去又走回,似乎依旧两手空空。我也许比不上梅子——她总能以那个小窝为中心,上班下班、买菜购物,总能及时回返。她和孩子在一起,和亲友们在一起。那是一种充实的温暖,是一种拥有,是我得而复失的一种感觉。阳子和吕擎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吕擎让吴敏辞职经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恋金钱,但实际上却另有所图。没有比我再了解他们的了。这两个人没有多少金钱的欲望,而今却想方设法大笔赚钱。在这急遽的追逐金钱的表象之后,遮掩起来的却是一副更加难以揣摩的心肠。我似乎预感到,他们很快就会有一掷千金的时候——为了什么,那还要等等看。对于金钱本身,他们实际上比梅子更为淡漠。吕擎终于没有子承父业,没有当一个大学者和翻译家。吴敏也愧对了她那几年的钢琴专业——他们两人好像离正事儿越来越远。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如今谁也不像阳子那么执着于自己的专业,正所谓“把一切献给了艺术”……
几年的时光一闪而过,比起我逐步走入安定的朋友们,我终于只剩下了一副扔来扔去的背囊。在深夜,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自己先人的目光——那是从遥不可及的深邃中望过来的,它仿佛在问:孩子,你把家族的一切都忘记了吗?
当然不敢!我只不过是走在一条漫漫长路上,这条路太长了,我需要一路祈求,需要滋养那颗不安的心灵——尽管这看起来好像有点儿贪婪:我想得到的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多。我的心翱翔得很远很远,它已经接近了某种虚妄。我不是一个耐得住清苦的人,而又偏偏要日夜追赶。我梦想着安逸和幸福,梦想着自由自在,却又命中注定了要把这一切可能『性』全部打碎。我想得到某一种东西的时候,反而要绕开,躲闪着回避着——好像我真的要拒绝它。不,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并不一定。我在等待一个机缘。我的那颗幽暗的心是率直的,而我这颗明朗的心却是曲折的。
我的渴望像一株树,每天在午夜里生长壮大,午夜过后就开始走向自己的秋冬,走向衰败,枝叶脱落并挂上一层寒霜……我的渴望啊,正像河水一样不可遏制,冲刷着、拍击着胸中那条单薄的堤岸。我难以忍受,倚仗着年轻和气血旺盛,能够在黎明时分的一阵熟睡中,把一夜煎熬留下的倦容悄然抹去……人们也就不再知道我一夜一夜不能安睡,连长久的失眠带来的痛苦也被遮掩了。每天早晨,就在斑虎的吠叫声里,我独自把一脸疲惫洗掉。接着我在这令人健康的、清爽的晨风里伸展双臂,让肌肉再次注满血『液』和氧气,让身上充满力量。我深深地呼吸,然后走出茅屋,向葡萄园和海滩走去——树林里,葡萄叶上,到处都是『露』水,是朝阳的闪光。
一切都是这么生机勃勃,昂扬向上;我也没有理由表现出蔫蔫的、衰败的样子。
午夜里那茂长的欲望对我构成了一种永久的折磨。我不知该迎接这漫长的夜晚,还是逃避这样的夜晚。我甚至想不起从什么年纪开始走进了这样的夜晚。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一个人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他一个人所拥有的夜晚。他无论白天用双脚丈量了多么遥远的土地,最终也还是要回到午夜的田园。他将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黑土,播下种子,又要赶在黎明之前把它收获。一夜一夜地耕耘,一夜一夜地收获,劳动使他既疲惫不堪又兴致勃勃。
我不知生活当中有多少人在重复着这种相似的劳作——难道我四周的人,比如说梅子,还有我童年与之相依相偎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她们也是这样吗?
我想着肖潇——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在很多方面都与自己十分相近。我曾到过她的住处,看过那个整洁的、一尘不染的小小居所:搭了白『色』网罩的整齐的被子、桌上的书,还有她常常弹响的那架破旧的风琴……她,以及与她接近的一切,都那么让我神往。她的一切都对我产生了深深的诱『惑』。我不止一次走近她又绕开她;当我与她一块儿散步、在长长的芦青河堤上走来走去的时候,那种莫明的痛苦会暂时离我而去。当她的气息环绕着我时,让我感到平静而又年轻:一个人被笼罩在一种诱『惑』里多么纯洁啊,它不像有人想象的那么可怕。诱『惑』并非遥远,它有时就在你的身边。可是你难以攫住。没有她,生活即顿失光彩。
我不知与肖潇进行了多少次长谈。我觉得来到这片平原上的一个最大收获,不仅仅是有了一个葡萄园,还包括结识了这个异常沉静的姑娘。不知怎么,我与她的交谈愈多,欲望却愈加模糊。我们好像无所不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谈过……这里正发生什么?是一个径直走进了另一个的心灵、悄悄化解着异『性』的隐秘,还是陡然茂长的、不可遏制的欲望?
我不知道。我讲不清。我所需要的也许是远比这些更为重要也更为实际、更为生气勃勃和更为长久不息的那么一点儿东西——它是什么?
二
也许只有一位高明的女巫才能洞悉我心底的幽暗。它并非肮脏,也不险恶。它仅仅是一味纠缠,使我不能解脱,令我永远绝望地笼罩其中。
我在这片原野上走来走去,大概是想摆脱它的纠缠。这真的越来越像一种残酷的游戏,像自己与自己展开的一场没有尽头的追逐,直到把我弄得精疲力竭,破绽百出;它使我在自己的田园上徘徊,步伐紊『乱』,神情恍惚。我担心长此以往,我所苦求的诚实和友谊,神圣的原则,做人的『操』守和禁忌——特别是我一生不可丢弃的家族使命……一切都在矛盾踌躇中抛洒一空。我会背弃各种各样的义务,甚至背弃亲情。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处巡行,每天都沉浸于午夜的幻想——这终究会将一切消磨净尽。
既然是这样,那么像肖潇这样一个温厚而美丽的女『性』,也会有这种午夜吗?我几次询问,欲言又止。每当分手时,我总是长久地看着晚霞勾勒出的那个『迷』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时刻我才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我感觉着它——那是正在泛起的更深的思念——思念肖潇所唤起的那一切——它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因而它难以界定。它好比是一道无法言喻的绝妙诗章,朦胧中概括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我无法接近,无法接近它所显现的那种辉煌。我想一夜一夜把这部诗章放在身边,领略并追求它无尽的意义。这样的时刻不需借助于光线,我在黑夜中也能够辨认神圣的字迹。我甚至可以用手去抚『摸』,去感觉它的温热。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的思念。我不停地回想,须臾不可分离。它就像油亮的姑娘的发辫一样从眼前垂下来,化为黑『色』的思绪:所有的思绪都与午夜一个颜『色』,像芬芳的丁香花一样的气味。我离不开它,它像姑娘的发辫,又像一匹小马圆润的、放着光泽的脖颈,倔犟而又温柔。我『迷』恋我的思念,不止一次看见它就在前方。我那么急于得到自己的渴念,获取它的温柔,却一次次止步不前。我绕开你,绕开你很远很远——当你走近的时候,我就悄悄地退开;当你给我一个信息并来到我的身边时,我反而要东躲西藏。
为什么?因为你的名字就叫“渴念”,因为你是一颗幽暗而率直的心。
贪婪啊,欲望啊,谁能把这种率直和渴念的呼叫踩在脚底?谁也不能。即便你用沉重的石块,用成吨成吨的泥土把它们埋葬……我也许会从这种毁灭的工作里看到希望,获得快感;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所应该具有的毅然决然……我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里成长,成熟。我觉得这样才没有辜负神灵赐予我的一次生命……午夜的煎熬和狂想,没有起始也没有终止;我沉浸在午夜里,就像小时候沉浸在河水里一样。波浪在我的下颏那儿消失。柔柔的水抚『摸』着我的身体,我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向前划去、划去……水浪涌向我,我划过了水浪的波纹。
游啊游啊,我从没有游到尽头——它永远不会有什么尽头……
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刻,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亲。我想到了年轻的母亲,我依偎在她的怀中吸吮——那个温暖的永远给予希望和幸福的母亲。我吮着,闭着眼睛。妈妈!妈妈!我伸开手拥抱着妈妈。妈妈用『乳』汁饲喂我,用手抚『摸』我。妈妈一生都不会离开我,那种感觉会伴我一生。我如果失去了这种感觉,也许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愿一生都能这样默默地感受伟大无边的幸福。妈妈,我呼唤的是你的眸子;妈妈,我呼唤的是你那黑『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妈妈,我呼唤的是你富有的『乳』房和甘甜的饲喂……当我有一天在镜子里、在水面上看到我的凝固了的那个苍老丑陋的面庞时,我知道只有一个人不会嫌弃我,她只会泪眼汪汪地看着我,那就是母亲。
母亲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是化作了另一种永恒。她永远在这午夜里指引着我,饲喂着我。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在这没有尽头的挣扎里我早就完结了。黑夜给我疲惫也给我精神,使我恢复一个白天的奔波劳顿。我的头发仍能保持光泽,我的皱纹似乎也未变深。我知道这全是靠了母亲的『乳』汁,靠了她的饲喂。可是即便对于母亲,我也不愿说出藏在心底的全部隐秘。比如说我小时候做下的一切,我在外祖母的视线之外、在母亲的视线之外、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我做过了什么;还有,在太阳、星星和月亮的视线之外,我又想过了什么?这一切没人知道。我也不想跟别人说起。也许就是这一切隐秘在午夜里浓缩、凝聚,汇成了一颗幽暗之核。它不仅没有随着我的成长而死去,相反,它在随着我另一颗心灵的成长而成长,并且逐渐变得强大,以至于要让我付出毕生精力与之搏斗。
我一面与它搏斗,一面又小心翼翼,像维护着一件珍藏——让它在那里骄傲而蛮横地盯视我。
我有时甚至想,最不了解我的大概就是母亲了。因为她总是从最好的方面去理解自己身体上剥离出来的这个生命——因而她也能加倍地原谅他。就像一个人不愿正视自己身上的弱点那样,她也忽略了我的弱点。温柔可以孕育也可以怂恿,就在这种温柔里,我的某些东西开始茂长,占有了湿润的泥土,像红薯的叶蔓,或者像蒺藜的藤蔓。太阳也照耀着它们,于是它们就疯狂蔓延。这儿终于荒芜了。有谁去手执锄头铲除它们呢?当然只有我自己。
而我又没有能力去改变这片荒芜,没有勇气挥起锄头。
后来母亲离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怎样才能使我重新获得那种温柔,使我永远那么可怜巴巴地偎在她的怀抱里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依靠这午夜连绵不绝的长思。于是我越来越依恋我的午夜。
我依恋这漫漫无边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在这个时刻里我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我可以把记忆中的一切剪碎、拼接,以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黑夜里谁都看不见我,我可以走向很远很远。谁也发现不了我,我可以日行千里。当我再次返回时,身上可以不带一点儿汗粒和尘土。只不过这样做也要付出代价,那就是:越来越孤寂,越来越失望;我的内心将由于一夜一夜的折腾而变得愈加空『荡』和荒凉。眼前的葡萄树,白『色』的沙土,还有那个园艺场里传来的劳动声息,都褪去了原有的斑斓。大海上打鱼人的号子也没有了往日的狂放与活力。阳光变了颜『色』,它照耀着土地上的一切,却越来越暗淡,最后还一个真实的黑夜。
我不愿在太阳落山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与人共处,我非常珍惜,因为它才是自己的时光。我走向荒滩,走向密林,走向我自己弯弯曲曲的路径——这样不知多久再走回,回到那间茅屋……
《深夜》
一
拐子四哥、万蕙、鼓额、肖明子……所有的人都渐渐懂得:不能在入夜的这段时间里来打扰我。他们也开始变得沉默。我发现鼓额突然变得瘦削了,那副软软的小身体更加单薄。我来不及去想什么。我把窗户关严,把门『插』好,准备度过自己的一个夜晚了。我知道,那个渴念又一丝丝地『逼』近了:就如同黑夜后面的黎明,它反正要来临……
多好的葡萄的精灵!她风姿绰约,诚实无欺。她在我眼里宽厚仁慈,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她启示我:一个人在背弃葡萄园的同时还会背弃更多的东西,包括背弃我的兄长和挚友拐子四哥……那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梦魇——有一种力量正推拥我向它接近,正像有另一种力量在顽强地阻止我一样。我一时竟不知走向何方。我的足迹踏遍了原野,我的心灵也随之游『荡』。午夜里不能安歇的心灵在无休止地流浪。我知道它的周游也不会没有结果,它当然也会留下痕迹。
午夜里,我看见有什么在我的心底躲躲闪闪。它在那儿诱『惑』我,我只想捉住它,正是它催促我的肉体急躁地去实现什么,让我感到了无比的恐慌。可是我也明白,我有时又实在需要它来帮助,因为我实在太寂寞、太弱小了。时光如水,我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漂来『荡』去。无论是过去的回忆还是未来的畅想,以及我的朋友、我在城里的那个小窝,它们都不能使我免除这种飘零之感。我需要抓住什么以证实自己、安慰自己。我想获取来自这个世界上某个隐秘角落里的一份安慰——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过分。我看到了无数的例子。我看到了我所崇敬的那些人也在经历这一切,而他们却并未因此受到什么严厉指责。事实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我实在难以摆脱这种诱『惑』的魔力。它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明白无误的事物,而是一团混『乱』、灼热、不停旋转着的什么东西,它爆出了耀眼的光亮。有时它溅出的滚烫烫的东西灼伤了我,使我不能够安定,使我狂呼大叫,赤着脚在夜『色』里奔波……我一人独处,两手捂住了脸颊。
一个愚蠢的、不可救『药』的生命。如果迁就了那些荒唐的、不值得讨论的丑恶念头,我还可以拥有这片葡萄园吗?我还能够属于这片土地吗?葡萄园!葡萄园!我战战兢兢地提到了你,我知道你不可能永远这样枝叶繁茂。你也会荒芜——任何一片田园都会荒芜。尽管我可以像绣花那样尽心尽力,让你『色』彩斑斓,但另一只看不见的手还会把这儿重新搞得杂『乱』无章,使行人走过时连望都不愿望上一眼——就像几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与小村子签下契约的那个春天的夜晚一样:风沙多么凶暴地拍打小茅屋的门窗啊,它们就要涌进来,涌进来,像急着要埋葬什么……
我还忘不掉另一个夜晚——就是那天,当肖明子搓『揉』着困倦的眼睛从外面归来时,我马上就察觉到了一种不祥。从此有一个梦想在悄悄破灭。那种隐隐的不安就是从那天开始的。肖明子失去了什么还是我的园子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心头发痛。那种痛楚留在心头,后来又沉淀下来。
到底是什么让我感到了痛楚,是我亲手建立的某种秩序被一位旁观者轻而易举地给打碎了吗?有没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我不愿去想。只是这个问号总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面前,使我不厌其烦地追究。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是一片亲手筑起的园林,就要把一切都挡在外面,以赢得一份永久的安宁吗?这是何等的自私,而且显然难以如愿。我的企盼伴随着阵阵惊愕。这种惊愕混同着惧怕和费解,一度充塞了我心底那个幽暗。异『性』长长的两腿踏『乱』了我们园子里的土埂,在我和拐子四哥亲手搞起的地垄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有一次我在黄昏的光『色』里久久地盯着地上的一处印迹,刚开始不知这是什么,后来才发现这是她们踩上的脚印……
好像发生过一个很可怕的事件,它无论对于我们的葡萄园、对于肖明子,还是对于我和肖潇,都是极其重要的。好像大家受到了共同的伤害。后来,我甚至从肖潇欲言又止、轻轻活动的嘴角上察觉到了什么。当然她什么也没说。因为那一切是无法表达的。一丝嫉妒在我和肖潇身上同时滋生了,这就是我在那个黎明时分清清楚楚感到的……
一种火烫烫的东西在我胸间沸滚,它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终于使我不能自持。
我再也没法忍受了。这种滚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食物变成的热量吗?是欲念吗?它们反正要把我烧成黑『色』的灰炭。我像一个患了热病的人,搔着头发,眉间刻上了深皱。我一直担心的什么东西真的向我『逼』近过来,它们真的越来越强大了,足以把我击败。它们让我举手投降,让我跪在它的脚下。它们是另一个“我”,这会儿得到了夜晚的润养和默许,已经变得肆无忌惮。我没法抵御,没法抵御。
在这个时刻里,我想到的还是肖潇,我只有求助于她。我不止一次去找肖潇,与她讨论这片葡萄园的前途,它的未来。我们很少谈论别的,绝口不谈罗玲,不谈肖明子。我知道肖明子差不多再也不到她这里来了,同时她对他也没有了那样的热情和希冀。这使我想到了,对于一个生命的最大诱『惑』是什么,那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又是什么……
答案清晰地搁在一边,可我们都不愿把它拾起。
我与肖潇离得很近,彼此都听得见喘息。让我们谈一点儿城里的事情,谈一点儿那些愉快的、火热的城里的夜晚吧。那个像蜂巢一样拥挤的远方城郭,它留给我们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愉快的,恼恨的,羞涩的……我们即便谈一些最不感兴趣的话题也要装作兴致勃勃。让我们把什么东西远远地回避,远远地绕开……永远也不要走近它。
她是多么聪慧,她有多么好的悟『性』,她的成熟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在明亮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她脸上那一层细小的绒『毛』……
二
现在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夜晚。我需要经受一个又一个长夜,孕育出某种东西。我眼看着那种欲望长高,长成参天大树,长得再也没法约束……我将不再奢谈自己的纯洁,不敢靠拢我的另一种激情。不值一提的,极其渺小的……只有欲望的大树成长起来,我再开始动手砍伐。
午夜里它长到最高,紧接上就是砍伐的斧锯。黎明来临的时候,欲望的大树才被砍倒。它们已经堆积了很多很多,足以盖起一幢幢摩天大楼。每天,当第一声鸡鸣来临的时刻,也就是那棵大树轰然倒地的时刻。我看见它在倒地的那一刻,巨大的击打使地上涌起了一团团暴土,枝叶飞溅。周围的葡萄树都在注视,发出了惊讶的呼喊。而后,四周很静。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发呆。远处,太阳从容升起。它微笑俯视。
大约也就是这一瞬的间隔,一切开始过去,到处都恢复了常态:鸟在欢鸣,葡萄树懒洋洋地歌唱,小甲虫又一溜溜地行走了。
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些,是这荒原上自己的夜晚吗?
它是我的梦想,也是一个圈套。我自己投进了自己的罗网。我不该抱怨,我只想体面地把它从身上拂掉,然后再从容潇洒地走开——只是这样想,可我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从大李子树下外祖母的微笑,到眼前的葡萄园,它们相距只有一步之遥。好像一切就在图片的另一面,只消你把它轻轻翻转过来。时光在午夜里擂鼓,咚咚的声音发出催促,让我没有一刻的安宁。焦躁、急切、燃烧的欲望,全部绞在了一起,结成了一个没法解开的谜团。它们又化为了长长的线条把我缠裹起来……一切都混『乱』了,失去了条理,就像我在一片土地上亲手播下的种子被各种野草和荆棘所覆盖。
它完全荒芜了,荒芜了。我实在没有力量去重新整理这些田埂。我没法把这些芜杂的藤蔓揪掉。种子萌发了,只得由它生长。各『色』种子——神灵播下的,人播下的,土壤自发的,它们一块儿在阳光和雨水下茂长。它们纠结在一块儿,最后你分不清哪些果实是甜的,哪些果实是苦的,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给人以滋养的;反正它们就在田野上诱『惑』着。就是这样一片『乱』糟糟的土地。
我渴望冬天的来临,让大雪,让肃杀的银霜把这一切全部杀死,再让北风把它们吹入沟壑。那时土地将重新变得一片坦白,变得单纯。那时候我们又可以重新设计重新播种了。
可惜时光擂响了咚咚的鼓声,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脸上的胡须一夜之间又在变长,皱纹又刻上了面颊。我知道再有不久,满头白发就会护上前额……多么可怕,时光擂响了咚咚的鼓声,我还在这里踌躇、踌躇。谁为我解下绳索?谁与我一起同行?
在这深长的午夜里,我的思绪开始远涉,一次又一次奔到那片山地。因为我梦见外祖父的红马最后就在大山间奔驰,它在寻找外祖父的魂灵;而外祖父,一直在大山里追赶纵队,痴心不改。最后的日子里,外祖父的灵魂在狂热奔跑,一刻都未能停歇。而外祖母却在等待它的归来,向她传递美好的讯息。
海『潮』循着夜『色』涌来。它徐徐的,漫漫的,没有尖利的声响。它可以把一切都淹没。漫漫的大海将把一切都消失在里面,就像一个没有星辰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所做过的那样。那时一切都变得单纯了,地上没有了芜杂,心灵没有了恐慌,时光的咚咚鼓声也淹没在无边的『潮』声里了。那时只有太阳可以看到大『潮』之上漂『荡』的一切。
这种痛快的冲刷多么好,多么好,我渴望大『潮』的『荡』涤……
我离开了那个小窝;离开了梅子和小宁,寻找着心之一角。我历尽艰辛才赶到这个角落。我把它展平,剖开,用我的心汁去灌溉。我栽上葡萄,让它结出鼓胀胀的串穗,最后再由人酿成美酒。这就是我做的工作。我的各种各样的设计都在这个角落里展开。它们推动我,让我一天天地做下去,让我像所有的生命一样变得成熟、苍老,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那时候我就有了一种伪装的坦然和超脱。我可以像所有年迈的老人一样,只对那些鲜活的生命表示出他心中的隐秘——老人可以扯着肖潇的手不再松开,拍打着、搓『揉』着,眼里有着无限的期待;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使自己变得年轻,同时又使对方感到惶恐……那时候他反而会对咚咚的时光之鼓充耳不闻,只向鲜活的生命伸出充满贪欲的多肉之手:和那个更年轻的生命紧紧连接一起,让两种不同的生命顺着指尖默默流动。
我明白,一切都会变得苍老,只有欲念不会。所以我们总看到一些人写出了歌颂欲望的诗章,并把它当成鲜花在手中舞动。他们吻着土地,吻着少女。他们那时把一切都忘记了,幸福得浑身颤抖。他们不知道同时也在吻时光敲响的咚咚鼓声,在吻流逝的生命,在吻自己急切奔走的脚步,在吻光阴的花蒂,在吻时间的老茧——我已经『摸』到了这种疙疙瘩瘩的老茧,这茧花硌得我手疼。时光的触觉多么敏锐,我刚一沾上,它就紧紧地把我抓住,要扯着我快些离开。我奋力抵御,身子弓了,往后用着力气。我说不、不,这里有我刚刚长成的葡萄树,有鼓额,有拐子四哥,还有他的大老婆万蕙;有园艺场里那些美丽纯洁的朋友,她们身上没有一丝污垢,她们多么可爱……我不能离开她们。我要留在这个崭新的世界……
那个模糊的、无形的大手开始拉扯我。一种平缓的、无所不在的、异常有力的声音说:你错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够停留,一切都在飞速旋转、奔走,然后再消失。你也在飞快奔走、旋转,你也要随上万物的脚步。你的停留微不足道。你只能在一个相同的画面上停留一瞬。你想喘一口气,你想歇息,你有那么多愿望和梦想。没有一个人可以实现这种梦想。你不要为做出来的这一切侥幸,这没有什么:它十分简单,就像风,像水,像泥土一样。这只是你的一个幻影。它将笑着在夜『色』里消失。
我不甘屈服但又无可奈何地盯着它——那里只有黑苍苍的一片夜『色』,什么都没有。
午夜的葡萄园啊!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了『露』珠垂落的声音,我看到星星在天上的燃烧和陨落,我听到了徐徐的漫漫的海『潮』。这『潮』声啊,即将把一切都淹没。它漫过来,漫过来——我们的葡萄园,还有我们的茅屋、斑虎,我的所有的朋友们,都与我一块儿消失了,化为了泥土,化为了永恒。
泥土原来只是时间的灰渣。
我不知该待在原地让『潮』声漫过,还是迅速奔跑。我知道身上还有滚烫烫的血流,它在我身上奔流燃烧。
我要赶上血『液』奔流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