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再见(二)
三日后。
江南,瓦蓝天空。
水渠浮起一片一片粉色的芙蕖。
车马颠簸。
娄潇再醒来时,已经是在马车上。
她睁开眼,银色的阳光打入,微眯了眯眸子,看见简玉珩一张清俊的容颜。
她有些愣,想起她在宫内倒下的时候面前还是皇璞月,不由得问:“玉珩,这是,在哪?”
简玉珩淡淡看了娄潇一眼,一面撩好帘子,让暖阳很好地照在娄潇身上,一面答说:“回扬州的路上。”
娄潇动了动身子,腰间传来一阵疼痛。她咬了咬唇,忍着疼痛,问:“皇璞月不是……”
简玉珩移了移娄潇的身子,指尖拂去她脸颊上的汗珠,打断她,说:“小潇,以后,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他眉宇糅合进了几丝不悦。
娄潇怔忡,看起来简玉珩是生气了。
她默了默,没有再追问事情,看着窗外的阳光,问说:“玉珩, 我睡了多久?”
简玉珩手背倚着车中椅背, 声音有些慵懒,答道:“三天。”顿了顿,他又接着说:“小潇,皇璞月在纪昕死后已经有疯癫趋势, 只是皇上封锁了消息。你那日的话, 着实让他发病了。”
娄潇不知道简玉珩为何说起皇璞月。但皇璞月癫疯着实让她震惊了一番。她好半晌没有答话,瞥见简玉珩容色淡淡的模样, 才说:“玉珩, 我以后不会再去找他了。”
简玉珩口气一淡,说:“没有以后了。”他将娄潇瞧着, 又补了一句, “小潇,我会照顾好你。这样的事情,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
娄潇愣住了。她眼眶忽然有些红, 心中暖开。
大抵因为一路半瞌半睡,时间很快,娄潇刚醒不过一阵子,就听见了车铃轻摇的声音。娄潇开心起来,时隔多月, 终于又回到了扬州。但也有几分失落——爹娘早已经不在了。
简玉珩看出娄潇,伸出掌心,抚着娄潇下车。但在之前,如果不是娄潇拼命阻拦,那简玉珩估计会横抱她下车。
下车。
古墨水墙,青瓦小巷。
长清的街角开了一簇簇淡粉的月季,花缀着古褐色的枝桠上。
肩上搭着灰色长巾的车夫看着简玉珩小心翼翼地抚着娄潇下车,眯了眯眼,说:“姑娘, 你和这位公子是夫妻吧。一看就很配啊, 一个长得水灵灵的, 一个还那么俊美。”
因为第一次听见旁人道出关系,所以娄潇立刻红了红脸,说:“短工过奖了。”
“小姑娘真是害羞。”车夫看见娄潇脸色颇红, 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他继续调笑:“姑娘, 好好珍惜这位公子。你睡觉的时候,这公子怕你磕着伤着, 没有合眼, 手托着你整整三天。常人阿,可是没有这样好的毅力。这公子是良人啊。”
娄潇愣了一愣,偏头望向简玉珩。
简玉珩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娄潇,狭长的凤眸弯了弯,神色似笑非笑,说:“短工言过了。”
娄潇白皙的小手搭在简玉珩的手臂上,揉了揉,说:“玉珩……”
简玉珩揉了揉娄潇的头,风轻云淡道:“无妨。”
车夫见状,一边摆弄好驾车绳子,一边叹了一口气,说:“哪里的话。我虽然粗俗,不识字,但是驾车多年,看过很多夫妻吵架,眼光绝对不会错。我看姑娘和公子也是好人,顺便提醒你们一句,这一路过来,有一个公子一直跟着你们。”
简玉珩眸子闪过几分波澜,说:“多谢。”
车夫摆摆手,粗糙的手,拉了拉驾马的绳子。马奔跑起来,传来车夫的声音:“哎,以前啊,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媳妇,却没好好珍惜, 后来,媳妇病死了啦, 我才后悔。走了,后会有期。”
风尘漫漫,卷开一纸浮华。
青巷是车夫驾马的背影。
如是车夫:曾经有一人在等你, 然而却未曾应答。许多年过去以后, 也许才刚过花季,又也许已经快要老去,两人才再一次相见。原来,两人一直不远不近。情大尘世广,情小尘世淡。只因为,阴阳相隔。也正是不短不长的距离,才是最折磨人的。
娄潇心头顿了顿,忽然握住了简玉珩的手。简玉珩挑了挑眉,眸子含笑,反手包住了娄潇,说:“小潇,跟我走。”
娄潇点了点头,赫然身子腾空起来。她一惊,发现简玉珩横抱起自己,眸子溢满笑意,脸眉梢也染着。简玉珩一面走,一面看着她。
长街人不多,但娄潇还是害羞了。她双颊染开一片绯红,推了推简玉珩:“玉珩,你快放我下来,还在街上。”
简玉珩眸子笑意加深,只是抱着娄潇浅笑。
时值,江南小街,近暮时分。薄暮的余晖细碎地落进了店铺。墙角,有几丝微风浮动着一株草,草色微青,面上的脉络不是甚明,叶下细细的绿梗瘦弱得好像随时都会被叶子压折下来。
简玉珩将娄潇的手环在自己的颈部,挂进巷子,信步走着,过了许久,忽然顿住步子。转身,有一墨领淡紫,惊在原地。
娄潇偏过头,看见皇埔辰一张慌张的脸,愣住。
简玉珩对着人影笑了笑,说:“埔辰兄,好久不见。”
皇埔辰垂下眼睑,绞着衣裳,声音不似平常,说:“玉珩,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娄潇莫明,目光扫向简玉珩。
简玉珩没有言语,皇埔辰却一把跪下:“小潇,我,我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
娄潇蹙眉,更加莫名,问:“埔辰,你在说什么?”
皇埔辰看着娄潇,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水:“小潇,知道你受伤的那天,我就一直在你不远处看着你,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娄潇目光忽然幽深起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飘渺,口气有些淡:“皇埔辰,破坏我和皇璞月关系的,不是纪昕,而是你。”
皇埔辰惊讶地看着娄潇,泪珠还残留在脸上。
娄潇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埔辰。其实,她心中已是讶然。方才皇埔辰说话时,她的直觉还不是这样强烈。但把直觉说出以后,看他的神色,她忽然心头拢着阴霾。她没有办法相信,那个爱说爱闹的人其实城府极深。
皇埔辰擦了擦眼泪,默了许久,决定全盘托出:“小潇,你说的没错,是我。我一直跟三哥说你,还有,其实,是我派人给纪昕,去刺杀三哥。”
似乎有一道惊雷劈开,发出巨响。
娄潇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为什么?”
其实娄潇已经忘记了,三年前,她孑身一人来到长安,长安花开半城,青砖红瓦,燕飞琉璃,皇埔辰的母亲病逝,他进了一家酒肆,争吵着跑进了肆中存酒的地方。光线昏暗,酒壶歪歪斜斜,一排过去许多瓶,长安城外的混混要喝酒不成,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
他身是伤痕累累,心是千疮百孔,出了酒肆,无助躺在路边。来来往往,脚步走过,有人停住,却没有人给他疗伤。
皇埔辰以为自己要惨死在路边,却没有想到娄潇出现了。她垂眸包扎好伤口,温和地笑着扶他到一家茶肆的位子上,要了一壶茶。
只是,她早已经不记得了。
皇埔辰苦笑:“因为,小潇,我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了!三年前你和简玉珩相爱,我以为自己没机会了,但后来你病了,我以为有机会,于是装萌装纯,甚至装傻装奔放去接近你,却还是得不到你,所以我嫉妒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爱你,我不知道。”
娄潇呆住了,为什么她不记得三年前和简玉珩相爱过。她忽然额角又生疼,陷入下一轮的震惊,她以为,皇埔辰说爱她,不过是一场儿戏。却从未想过他爱得那么深。
她咬了咬唇,别开脸,说:“对不起。”
皇埔辰摇头:“我不要对不起,小潇,我只要你说你爱我。”
娄潇身子一颤,靠了靠简玉珩:“埔辰,你会遇到比我好千百倍的姑娘。”
皇埔辰闻言,看着娄潇,眸子不是往日的呆萌。他忽然竭力喊道:“小潇,你还不懂吗?我太爱你了。”
声音很大,几片青绿的叶子被震下。
简玉珩和娄潇同时抽出一支手揉了揉对方的耳朵。
皇埔辰将这个微小的动作看在眼里,他苦笑了笑说:“小潇,我爱你的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既然说完了,你也知道我了,一直在装纯,这样也好,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言落,他从腰间袖带抽出一把长剑,长剑锋利,泛着银光。
娄潇愣住,蹙眉道:“皇埔辰,你要干什么?”
皇埔辰只是笑笑。
他狠了狠心,调整剑把方向:“小潇,我只希望记得,曾经有个人很爱你。”话音落下,剑把直直刺向心脏。
娄潇心中一跳,俯身落地,正要一把拉住他,忽然看见皇埔辰将剑把一转,剑头刺向自己。
血花溅起,染了一地。
一角青衣,在自己眼前。
娄潇愣愣地看着缎服上鲜红的血,泪水顺着面颊落下。她泪水不止,不顾腰间的伤痛,一把托住简玉珩,看着剑端在近似心脏的位置,失声:“玉珩……”
简玉珩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小潇,无妨。”然而,无妨刚说完,却没声响。
娄潇摇了摇简玉珩,指尖染上了滚烫的血渍。她眼眶蓄满泪水,咬着唇,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眸里全是悲戚:“皇埔辰,今天我们三个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