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我又详细问了下师父的近况,他说他并不清楚,但我可以放心下来,这恰恰说明师父没事。
的确是这样,按照骆元安的人际网来看,若师父出了什么可怕的大事,他一定会得知的。
不清楚近况,反而是平安。
回去和婇婇相约的地方,而后上了牛车,离开了乔城。
回去的路上,麦田被夕阳染的迷金耀目,我抱膝坐在牛车上,脑袋歪在臂弯里,听风声呼呼,冰入肌骨。
婇婇买了很多东西,兴高采烈的同我分享,我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萦绕心头的,是那几个朝思暮想的人名。
余下几日,一直忙着采药,晒药,炼药,又去骆元安那边赚了一笔不小的银两,手头渐渐宽裕。
日子过得很快,中秋转眼就到了,妙荷有事,不能来了,就我们二人推着板车一起去城里卖月饼。
总共卖了三两三钱,婇婇一高兴,拉着我去街上逛了大圈,买了许多吃的,晚上回去后,她把村里一半的小孩叫到我的院子里玩。
我坐在一旁捧着月饼啃,看着她给她们发水果和甜糖香梅,还有新式的小簪子。
朦白月色洒下,每个人被笼了层银芒,婇婇带着她们做游戏,我因为四肢冰冷而不愿动,继续啃月饼。
她们玩得尽兴,我倚着栅栏快要睡着,忽的数声尖叫响起,将我惊醒。
我撑身坐起,看到那些孩子们纷纷退到一旁,一个小少年抱着浑身浴血的小女孩跑进来,双膝噗通一下跪在婇婇跟前:“婇婇姐,救救小思吧!”
小女孩衣裳被鲜血染的通红,双目惊恐的睁着,脸色惨白无色。
婇婇忙去扶他们:“怎么回事,小思这是怎么了?”
小少年抬手抹眼泪:“小思太饿了,她偷偷吃了块月饼,那恶妇发现后把她关在酒窖里打,她把恶妇推倒了,酒坛子破了,刚好刺中了恶妇的脖子,那恶妇流了好多血,流光了。”
“我的天啊!”婇婇伸手捂着嘴巴。
旁边的孩子也都傻了眼,有人低声惊呼:“死人了!”
“她杀人了啊!”一人指向小思。
我过去蹲下,将小思的衣裙往上掀起。
她吓坏了,忽的伸手,激动的撕扯我的脸和头发,怒吼:“滚开!滚开!不要再打我了!”
婇婇忙来拉她,也被她抓出一道道血痕,我看向婇婇,难过的说道:“她的左腿……断了。”
“断了?!”婇婇瞪大眼睛。
远处响起一连片的叫骂声,一个小姑娘跑进来,急道:“婇婇姐,好多大人往这边来了!”
“怎么办啊!”小少年哭道,“他们会不会打死小思!”
“阳儿!”婇婇抓住我的手,“阳儿,要不你快带小思跑吧!”
“我?”我看向院门,“可是……”
“你放心,这么多小孩在这里,那些大人不敢轻易动手,你快走,我给你争取时间!”
我垂头看向惊吓过度的小女孩,心中不忍,一咬牙:“好吧!”
我飞快进屋取银两,婇婇帮忙将小思抱到我背上,我径直从小路离开。
婇婇则领着一群小孩朝院门涌去。
小少年跟在我身边给我领路,到了村口,他一直叮嘱着小思,说完后,忽然跪在我面前:“阳儿姐姐,你一定要照顾好小思啊!”
我往一旁躲去:“你别跪我,快起来!”
“小思她吓坏了,她刚才不是故意打你和婇婇姐的!”
“没事,”我说道,“我带她去城里找大夫,你让婇婇明日去开君酒楼等我,你自己回去以后也要小心。”
“谢谢阳儿姐姐,”他哭道,“千文长大后一定会好好报答阳儿姐姐!”
我抬头看了眼村子里的光影,说道:“你快回去吧,我们得走了。”
“嗯!”
夜风如铁,寒意似冰渊,小女孩蜷缩在我的背上瑟瑟发抖,我被秋夜冻得同样瑟瑟发抖,在夜色里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她忽然哭了起来,低声啜泣着,渐渐变大。
我边哄她边跑,跑了半个多时辰,我再也跑不动了,在路边停下。
她已哭睡了过去,脏兮兮的脸上布满泪痕,口中呓语不曾停歇,有时痛骂,有时喊疼,有时叫唤着爹爹。
我平复下来后,小心掀开她的衣裙,左腿膝盖之下血肉模糊,鲜血淋淋。
我涌起万股心酸,心疼的看向她,这孩子,她才八岁啊。
·
因今日中秋,许多人进城游玩,我带着小思赶去时,城门并未关闭。
我在路上拦了辆运货的板车,将小思扶上去,让车夫带我们去寻医馆。
寻了数家,终于寻到了一个大夫。
已经子时,大夫困意深重,检查完小思的伤势后,他神色郑重的告诉我,留不住了。
是彻底的留不住,这条腿要锯掉。
我愣了良久,望着一旁熟睡的小女孩,最终颤着声答应。
抱着小思离开医馆是辰时,找到酒楼后我去叫来热水,小心洗掉她身上的血渍,又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翻着刚买的一本杂书给她念上面的故事。
她愣愣的睁着眼睛,不知有没有在听,而我的眼睛已快撑不住了。
婇婇到午时才来,一来便掀开了被子,我这才发现小思尿床了,而她始终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一声不吭。
婇婇骂了我几句,最后气道:“你念这个有什么用,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我朝小思看去,之所以念这个,是想出点声让小思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我一直在陪着她,因为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被师父一个人扔下。
“对,对不住,阳儿,”婇婇这时又道,“我就是太急了,昨夜发生了太多事……”
我点点头,此时已困的迷糊,根本没有脾气和空罅去与她计较。
“要不你先去睡一觉,”她说道,“我来照顾她。”
“好。”我应声,头重脚轻的爬起,一沾到旁边软榻,立即呼呼大睡。
醒来已是晚上了,婇婇叫了一桌吃的,小思又睡了,婇婇帮她擦过身子,换好衣裳,连头发也已洗净弄干。
我安静扒着米饭,婇婇在一旁托腮,不时叹息小思是个可怜命苦的孩子,村里肯定回不去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一救她。
她一直在说,不断问我怎么看,我吃完后放下筷子,说道:“你是想要我将她带走吧。”
“可以吗?”她低低道,“我知道,让你做这件事情对你是拖累,极为不妥,可现在我能想到的只有你能帮她了,我父母年老,我走不开呀。”
我看向床上的小女孩,她有一张漂亮的小脸蛋,身子骨很瘦,眉毛淡如清烟。这么一个小姑娘,她跟着无家可归的我,怕是只会受苦,不会享福,别说照顾人,她就是哭了我都不会安慰。而且快到冬天了,我还在担心自己这具身子该如何是好,自顾不暇者如何周济他人?
“那要不这样,”婇婇又道,“阳儿,若你自己不方便,那你可否认识什么亲人朋友?”
亲人朋友?
我脑子里面第一个冒出来的人就是杨修夷和师父,让他们?不行的。
夏月楼,陈素颜,卫真,穆向才,陈升……也不行,他们只认识田初九,不认识萧阳儿,而田初九已经死了。
剩下的人……
骆元安奸诈耍滑,不值得信任,其他的……
我忽然想起了萧睿。
以他的经济财力,养活一百个小思都没有问题,而且他的为人我信得过,虽然玩世不恭,油腔滑调,但他极为仗义赤诚,交给他们最好不过。
我抬眸望向窗外,几盏灯笼高挂,飞着好多小虫,想起萧睿他们去了拂云宗门。
思及拂云宗门,我蓦然心念一动。
对啊,拂云宗门,我还在担忧去何处过冬,怎么没想到去鹤山呢……
拂云宗门在鹤山主峰,虽高入云霄,但在天霞山,昆仑山,宸辕山这样方广万里的山脉前,它还是有些不上档次的。而开山立派的拂云宗主之所以将宗门建在此处,是因为鹤山之下有地火,极为旺盛,宗门的金台殿,朱霞丹房,宗丹殿,阙光宫便建在吟渊之谷上。
这些是秘闻,但我和师父都知道。
而且,就算如今萧睿他们不在拂云宗门了,我上山将这样一个孩子托孤也并无不可,拂云门人心慈,会收养她的。
想到这,我点了点头:“也好,我可以带她走。”
调养两日,第三日买了好些衣裳和干粮糖果,婇婇把我们送到车马行,她依依不舍的将小思抱上马车,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并塞了她为数不多的积蓄给我。
我不想收,但她执意要给,我最终收了下来。
“安顿好小思后,我就给你写信,”我说道,“若是遇到什么,你可以去城里找我同你说过的那个骆元安帮忙。”
她含泪点头:“好!你们一路保重,阳儿,谢谢你!”
“没事,”我说道,“你回去也要小心,你肯定要被他们找事的。”
“嗯。”
车夫扯了下缰绳,小思趴在车窗上冲婇婇挥手,声音带着陈州特有的温软:“婇婇姐,我走了。”
“好好听阳儿姐姐的话,不要调皮!”
“我会的。”
陈州离沧州很近,隔日下午我们便上了沧州的乾丰官道。
路上我时不时便要问一下小思要不要如厕,她静静摇头,看着我的时候,嘴角始终带笑。
小丫头乖巧坚强的惹人心疼,前天眼神里的绝望和死气那么强烈,今天便能对人微笑了。若不是怕被官府的人查到,我真不想现在就带重伤的她出来颠簸。
沧州很大,四个陈州加起来还不及沧州一半,虽然上了乾丰官道,但去往鹤山脚下的青林县还是有大段的路要走。我如今手头宽裕,打算在玲珑镇里呆上三天。
背着小思找到一家客栈,在楼下买了些玩偶和小物,再出门去找木匠打算做个轮椅。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想去买些纸笔,回来教小思习字。
书坊不小,掌柜带着两个少年在临摹字帖,我挑了些便宜的宣纸,选看笔砚时,一个四十多岁,满脸稀疏胡子的邋遢男人大咧咧闯进来:“老赵老赵!他妈的,你卖给孙深乘的尺寸完全不对,你怎么能骗人呢!”他将手里的一沓宣纸往柜台上砰的一放,嚷道:“是不是看孙深乘钱多好骗啊,妈的,少了整整四寸,退钱退钱!”
掌柜拉开宣纸,好大一张,他拿软尺量了量:“是少了。”抬头又说道,“退个屁钱,我再给你裁一张吧。”
男人不耐烦的点头:“快点快点。”
掌柜转身去一旁忙活,那男人倚着柜台抖脚,随手把玩着柜台上的笔砚,漫不经心的四下张望。
我继续低头挑选墨笔,过了会儿,有所感的抬头,却见他正盯着我,撞上我的目光后,他将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的扫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