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着装，我的衣裳是穿得多了些，但眼下中秋深凉，我身子瘦，多套几件也看不大出。
“哈哈！”他忽的大笑，声音粗犷，“你这小娘子，一个陌生男人盯着你看了这么久你才发现？”
我皱眉。
他又道：“还落落大方的让男人打量你，你不应该抄起那个砚台来砸我吗？你还是不是姑娘家啊！”
不待我说话，掌柜一把将宣纸扔给他：“快滚快滚！别给我找事！”回头对我笑道，“姑娘挑好了没，给你看看这几款，这两个，还有那个，对了，那个很便宜，材质也好……”
我看了那怪人一眼，收回目光去跟着掌柜的挑选，他却又走过来：“欸，小娘子，我越看你越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头也不抬：“没有。”
“哎哟，这小娘子声音真他妈好听，这么清脆，小娘子几岁啊？咦，你的眉毛哪去了？”
“甄坤！”掌柜大怒，“你滚不滚，别在这里给我捣乱了！不看看人家姑娘小你几岁，你要不要脸！”
“我真的觉得这小娘子面熟啊，”叫甄坤的男人叫道，“你以为我调戏她吗？”
“你，你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胡扯什么！”掌柜的叫道。
甄坤摸摸下巴，继续打量我，若有所思道：“没胡扯，不过不是这段时间见的，应该挺久了。”
我的脸一直不好认，除非朝夕相处，否则不会令人觉得眼熟，不提如今眉毛那么淡，模样那么憔悴，更不好认才是。
我没将他的话当回事，但心中却着实不喜他，不想多呆了，随意挑了纸笔，再选了个砚台，我朝柜台走去，放下后说道：“掌柜的，多少钱。”
眼角余光瞅到那人还在盯着我，我真的怒了，扭头朝他瞪去：“看够了没！”
他双眉微沉，目光变得深邃，肯定道：“我一定见过你。”
若不是小思在身边，不好惹麻烦，我现在一定伸手就是一拳。
付了钱，我转身离开书坊，街上都是人，我往右边人少的路口走去，却忽然听得他大叫而起的声音：“我知道她是谁了！我想起来了！！”
我心下一咯噔，暗道不是吧，慌忙躲进一旁的巷弄。
眼见他追了出来，四下张望，一张不修边幅的邋遢面容上堆着震惊的神情，我开始真正的心慌了，确认他所说的想起来我是谁，是真的想起来了。
不敢再多停留，趁他朝向另外一个方向，我当即转身离开，脚步匆匆。
很快回到客栈，我在大堂托伙计帮忙找一个大夫，心神不安上了楼，回房看到小思正坐在床上玩木尺。
一见到我，她放下手中木尺，高兴的叫道：“阳儿姐姐，你回来啦。”
我冲她微笑，将东西放在桌上，在她的床边坐下，说道：“这个好玩吗？”
“好玩，不过姐姐，你不开心呀？”她抬眸看着我。
“没有，”我抬手轻抚她的头发，笑道，“姐姐之后每天教你识字，好不好？”
她点点头，这时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静静掰着木尺的小机关。
我从旁安静看着，不想在她面前表现的这么心绪沉重，却着实提不起精神。
没过多久，大夫很快来了。
除掉纱布，去脓上药，小思痛的张嘴大哭。
我抱着她，蒙住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断裂处的血肉模糊。
皮肉还未长好，因为沾了药汁，好些地方又黑又绿又紫。
等大夫将绷带系好，她已痛昏在我怀里，我买的布偶被她揪成了一团。
大夫神情严肃，收拾完药箱后对我道：“她的伤口要再烂下去，可能会伤及性命。”
我难过道：“大夫你救救她……”
“看命吧。”大夫说道。
他转身离开，快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我：“不过姑娘，城北有个曾大夫，他学术比我要精，平日多给达官贵人看病，你若有钱，可以试着去找他……”
“大概要多少钱？”我问。
“这个不好说，你不妨自己去问问。”
“好，”我道，“多谢大夫。”
房门被轻轻合上，我将小思的被角摁好，她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很嘶哑：“阳儿姐姐。”
“还痛吗？”我柔声问。
她静静的看着我，低声道：“你不要管我了，看病都要花好多钱，更不用说我现在这个模样。”
“要管的，”我道，“我会照顾好小思的，钱你别怕。”
“可是我们以前，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笑了，摸摸她的头发，认真的望着她的眼睛：“我小时候到处流浪，有个老人把我捡了回去，那时他也不认识我，但他还是将我救了下来。所以你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有姐姐在。”
·
连夜将曾大夫找来，他用了许多偏方和珍稀药材，将小思腿上的纱布重换了一条新的。
忙了许久，小思已睡了，曾大夫给我开了很多药，说小思这条命完全保得住，我可以放一百个心。
我彻底松了口气，这时想到那个甄坤，我又问能不能马上赶路，他说可以。
我再三道谢，于第二日巳时，雇了辆马车离开，前往青林县。
途中在路边休息时，我给了小思一把剪子，让她将我额上头发剪短，短至恰好遮住眉形，这样便不会有人再奇怪的盯着我的眉毛了。
几日后，我们在青林县下车，我找了家便宜客栈，那曾大夫果真厉害，小思的伤口虽未好，但已不再溃烂了。
安置好小思，我出门四处打听木匠。
青林县不大，但因为拂云宗门的关系，周边很热闹，不时能撞见执刀来回的江湖人，三五成群。
我的脸本就不好认，如今刘海齐眉，又穿着粗衣葛布，如此走在人堆里，根本引不起注意。
逛了好大一圈，仍是没能找到木匠，却被我找到了一家棺材铺。
得知我要做轮椅，掌柜诧异的看着我：“姑娘，你不嫌晦气？”
我望向那些倒竖的棺材，道：“棺材保人入土为安，怎会晦气，而且这些都是新木头。”
没有要刻意取悦掌柜，但他似乎很爱听这话，下订单时竟给我省去了一半价钱，我付了银两，收起单子，离开前打听道：“掌柜的，你知道拂云宗门为什么不收徒弟了吗？”
“这几年怪事太多了，”他说道，“谁知道是哪一件呢。”
“怪事？”我好奇，“有哪些怪事？”
“前几年发生了不少地动，最严重的一次死了四十多个人，没过多久，鹤山后崖那边，上去采药的药童回来后一个个生了重病，死了好几个。那死相你都没看到，整个皮肤都黑了，又干又裂。还有一个没黑的，却更恐怖，才十二岁，居然老得跟七八十的一样。后来山上下来很多仙师，想将这件事情给压下去，可是我是做棺材的，你说我能不知道吗？”
七老八十，要么是戾气反噬，要么便是煞气吧。
“还有其他怪事吗？”我问。
他朝外面望了眼，压低声音：“就最近，山上一直在死人，不止门人弟子，连仙师都死了好几个。”
我一愣：“仙师都被人害死了？”
“你看到我这几副棺材了吧，我得下午就送上去。”他说道。
我朝那些棺材看去，没想到拂云宗门会出这样大的事，也不知萧睿他们现在是否能平安上得宗门了。
·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不少糕点，回到客栈时小思趴在桌上练字，听到动静抬起脑袋，甜甜一笑：“阳儿姐姐。”
我笑了笑，不打扰她练字，将糕点放在桌上：“姐姐去窗边坐一会儿。”
“好。”
天上秋云秀丽，迎风卷舒，满城的桂花香气在鼻下悠闲打转。
客栈正对面有泊池塘，好些老人在池边下棋，周围站着一群喋喋不休，指手画脚的围观者。
我将脑袋歪在了胳膊上，有些担心萧睿他们，同时也害怕，不知道将小思送到山上合不合适。
但更烦的事，从这里上到拂云宗门，走路最起码要一天一夜，轮椅上不去，我也背不动小思。
不是没想过把小思托客栈里的掌柜照顾，然后我独自上山去找萧睿他们。可是小思嘴上不说，但每次我离开时她的眼神都让人心疼，就如前几日赶路，我下车去买糕点，一次回来后车夫悄声跟我说，她问了他好多遍我会不会不要她了，会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车夫说她很害怕。
我当时就红了眼眶，这种心情我太熟悉了，就跟小时候师父出远门，我傻乎乎的蹲在山脚等他那样，望眼欲穿，望尽斜晖。后来师父同意带我一起云游，前几次怕他把我扔下，我连他上茅厕都要站在门口。最后他气坏了，说拉不出来了，就用阵法把我关在了房里。
那种恐惧有多入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眼下，我不会舍得把小思一个人留在这的，因为不愿她担惊受怕。
想了很久，只能找个挑夫了。
我回过头，恰好对上小思的目光，她忙躲开，垂头练字。
我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说道：“想吃什么吗？姐姐还要出去一趟。”
她摇头。
我一笑：“我很快回来。”
“好。”
出来后，我在廊道角落里蹲下，倒出钱袋数钱。
当初萧睿给了我不少银两，我又在骆元安那边赚了大把，手头着实很富裕，可是这段时间花钱真的太快了，住宿，赶路，吃食，最贵的是小思的药费，那曾大夫仅一株鸠香根就要走了我十三两。
我又摸了摸衣袖，掏不出铜板了，全身上下只剩二十六两四钱二十一文，轮椅付了一两订金，做好后还要再付一两。
日子真的不好过，钱在越用越少，而鹤山那么高，挑夫看我拖个小丫头一定会开一个血盆大口。
可惜鹤山不同芷盘山，鹤山是拂云宗门的地盘，我不是本地人，贸贸然去挖药材，被发现了会很惨。
倒不是拂云尊者和长老们小气，而是那些门人弟子，他们专门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显一下威风。
身后有脚步声停下，我回过头去，两位相貌不差女子正在打量着我，衣衫款式简练大方，衣料一看就是上等材质。
我面淡自若的从角落里爬起，回去推开房门，进屋后在门后隐约听到她们的声音：“小贼吗？”
“管她的，又没脏到我们身上，不然剁了她的手。”
我沉了口气，心里面颇是不高兴。
你才小贼，你们都是小贼。
·
隔日，轮椅做好后，我取来让小思试了试，她非常喜欢。
而后我去街上找了挑夫，一个抬轮椅，一个背小思，他们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开了血盆大口，每人各要了一两，我只能答应。
天空细雨绵绵，我们走了半日的路到了鹤山外山，有泊大湖环伺，湖上渔舟点点，碧水清幽。岸上许多闲士垂钓，偶尔吟诗作对，朗声大笑。
湖边铺了一条青石板道，来往的游人和闲士特别的多，在客栈撞见的那两个女子也在，立在入山石旁似在等人。
我推着小思绕过芦苇丛，她抬头看着我：“阳儿姐，这里好美啊！”
“嗯，”我说道，“山上更美，像个仙境。”
她望向一个中年男子竹篓里的银鱼，一笑：“这鱼真肥美，我长大以后如果能在这里住下，每天就钓钓鱼，然后拿去卖钱，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想钓鱼卖的话，去春鸣山更好，那里的湖比这里还要大上好几倍，湖里全是鱼。”
“春鸣山好像也是沧州的，对吗？”
“嗯。”
她笑起来：“沧州真好，比我们陈州美多啦。”
“不能比的，”我也笑，“每处都有各自的美景。”
“好，我听阳儿姐姐的！”
花了三十文，我问一个老人买了一大篓子鱼，我们继续往山上赶。
一起上山的人不少，以拂云宗门在天下的名望和地位，有这么多人一点都不奇怪。
晚上我们在路旁停下，挑夫烤了几条鱼，吃完烧水漱口，我则找了个僻静角落给小思换药。
